迷踪 石头般冰冷,斥责的话语渐渐散去,在冰冷包围下的喘息中,安娜不得不再次接受现实。 这是这些天来一成不变的现实。 龙在眼前沉睡,和石头一样,她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去唤醒龙,咒骂、敲打、诅咒、泼粪、放火、射箭,甚至还拿走过龙穴里的黄金,龙无动于衷。 如果多找些人来,把黄金多搬走一些,或许可能还有点用处。安娜这么计划过,但是除了她,没有人敢走进龙穴,驭龙者召集大盗去偷窃龙的金子?这只会被当成笑话。 失望地回到宫殿,肯纳奇正在等她。“找到我哥哥下落没?”她问。 “没有,殿下。” 意料中的回答,立储的当日夜晚,哥哥乔治就离开了王宫,并且再也没有出现。有人传闻在酒馆里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前王储,也有人说他抢了商人的马,一路飞奔出城,还有人发誓在第三峰见过王子,当时他在灵教后殿门口徘徊了很久。这些地方她都派人找过,然而除了守卫确认有类似模样的人出城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消息。 哥哥就这样不告而别,留下成堆的麻烦给她这个新王储——母后从此闭门不见,父亲只是谈论国事,宫廷里谣言四起,巴结的贵族送来一个又一个儿子,还有…… “大臣们都在等您。” 侍卫长的提醒更让安娜烦躁,父王明明身体很好,却宣布让她当摄政王,一帮老家伙站在眼前就够烦了,现在还要听他们唠叨个没完,每天都这样!她真不懂,洛克瓦伦里真有那么多需要争论的事么?! “让他们等去吧,我要出去狩猎!”安娜自暴自弃般地宣布。 肯纳奇向她身侧迈了半步,挡住去路。“请您……” “让开!”声音提高了几分,怒火升腾,如果中年人再不识相,龙吼女的恶名恐怕又要再多一桩。她无所谓,这些可恶的、该死的事情都能被吼掉就好了。 “除了我,还需要几个人?”肯纳奇问,这是让步。哥哥乔治已经失踪,如果安娜有什么意外,侍卫长承担不起的吧,她想了想,同意这个提议。“几个人就好,我不打算出去很久。” 身上就是猎装,背后还带着龙给予的长弓,一个被火烧焦的猎物可当不成收获,要是不小心还可能引燃森林。“准备弓和箭、还有狗,晚饭不用准备了,我们太阳落山前回来,就去红山吧。” 红山就是洛克瓦伦城市的另一边,有一座近乎笔直而光秃的山峰。洛克瓦伦所在是龙国的第一高峰,红山第二,灵教所在即是第三峰。龙穴的另一个出口正对红山,同样是悬崖峭壁,柯蒙学士认为红山与第一峰原本是一体,是龙用魔法硬把山体劈开——这件事没有得到龙的答复。 两座山的山崖之下自然是茂密的树林,这里偶尔会有一些胆大包天的冒险者出没,有的想目睹下龙的尊荣,更多的是想打龙穴宝藏的主意——首先,他们必须想办法爬上去,再躲过悬崖侧面警卫塔里的弩箭,悬崖内龙设置下的一些陷阱,最后是龙的怒火,或者是成为龙穴里收藏的一部分。 营火的石圈里长出了过膝的野草,周围同样杂草丛生,荒芜地很。拨开树干上缠绕的寄生藤,陈旧的告示牌藏在里面,上面的文字被恶意地划得乱七八糟,只能勉强辨认出“向前”两个字。前方是禁地,归塞阿德家族,也就是龙国王室管辖,当然,仅仅靠警告挡不住胆大妄为的闯入者,警卫塔如果发现有闯入者,巡逻队会过来清场。 目前看来一切太平,她至少能在这里安静安静。 几个侍从在忙上忙下的搭建简易帐篷、生火和做饭,肯纳奇牵着猎犬,一言不发地跟在安娜后面。离午饭时间还早,她想去碰碰运去。 斑驳的阳光之下,安静的树林中只能听见她踩踏树叶留下的细碎声响,她持弓前行,恍然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正第一次走入密林。对,那应该是在她糊里糊涂地骑上龙之后,父王开始带她出去狩猎,没几年就开始独自外出狩猎,那时,她的冒险之地就是红山脚下。 她明明很小,胆子却大得离奇。长匕首拿来当长剑使,短弓要费劲力气才能拉开,最小号的皮甲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鞋子还跑掉了一只,就是这样还一个劲地冲向树林的深处,仿佛那里埋藏着什么宝藏等待她去发掘。然后她记得自己跑累了,坐在一棵树上。 一棵高耸茂盛的大树,似乎还带有张似人非人的树皮面孔,慈祥而温和的面孔。 她慢慢走着,直到听见猎狗的叫喊。 看到了,尽管只是一瞬间,有个大家伙从树林里闪过,她的猎物。 追赶,时间似乎慢下来,安娜觉得自己正在全力奔跑,树林慢慢的后退,仿佛是某种力量在促使它们跟从这自己。不久,狗的叫声消失,后方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环顾四周,除了树林与头顶的天空,她看不到其他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她,是的,很近很近,她看不见。手在颤抖,恐惧,不,只是紧张,像是很小的时候玩捉迷藏那种感觉。闭上眼睛,感受风,她能读一些,这里可是龙穴的下方啊,那头装睡的石头一定在看着她。 睁眼、转身、上箭、拉弓,一个身影在她眼前狼狈地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上。仔细看去,是一个金发青年,清瘦,穿着老旧的素色长袍,手里只有根普通的木杖,看上去毫无威胁。 “你是谁?”安娜放下弓,将小心地青年扶起来,落座在树林中某块裸露的石头上。真轻,简直感觉不到重量,她不禁揣测长袍之下是怎样一副干瘪的身体。 青年看着她愣了一下,忽然说道:“安娜,是你?” 这次换安娜吃惊了,熟悉的感觉突然冒出来,连同一些似乎不在那里的记忆同时涌现。“乔治?你是乔治?抱歉,我记得是……” “和你哥哥同名的旅行者,好久不见,安娜公主,您长大了。” 对,是那样,和记忆中相比,对方似乎没什么大变化。“你又迷路了?这里可是禁区。” 青年摇摇头。“不,我是来找您的,我觉得您会到这里来。总比在王宫见面要好一些对吧?” 确实是这样,王宫里现在的气氛糟透了,即便是以前,她还是会觉得在野外更自在。但是太巧合了吧,她今天一时兴起才来的,难道乔治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你找我干什么呢?有什么事麻烦快点,你看,我正追我的猎物呢。” 安娜的调侃让青年浅浅发笑,他用木杖指指不远处的大树,说道:“还记得那里吗?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那时您睡在树下,而迷路的我把您吵醒了。然后您让我说故事……” 更多的往事,更多的回忆,安娜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关于那童话么,我记得是关于灯神与婴儿什么的。” “让我再为您说一遍吧。”青年提议,“故事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个古老的国家,这个国家里有一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神灯,里面住着一个法力无边的灯神。可惜的是,国王的座位空空,一切由摄政王打理。有一天,摄政王获得了他的女儿,但女儿天生就带有致命的疾病,眼看就要夭折。‘救救我的孩子吧。’血床上的母亲向国王乞求,于是摄政王找到灯神,请他拯救自己的女儿。然而灯神说,‘你并非我的国王,我只能实现你的三个愿望,过去你已经许下过两个,如果真的要拯救这个孩子,那么我将从此离开。’听到这里,摄政王犹豫了,没有国王,他不能阻止完成使命的灯神离开。正在此时,王国的祭祀跑进来,对摄政王说道,‘我已经感受到神的旨意,这个孩子与众不同,她会坐上王位,成为新的神灯之主。’祭祀的神谕一向准确无比,于是摄政王面临选择,是否要拯救她的女儿。” 安娜点点头,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的答案。然后乔治希望再若干年后重新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故事咋听之下很简单,摄政王只要选择救女儿,那么女儿长大后自然会成为女王,并且拥有神灯。安娜小时候就是这么选的,可现在听来,这个选择似乎是个陷阱。 “没有其他办法拯救孩子吗?”她问,青年摇摇头。 “神灯之主与灯神……我的意思是女儿登上王位后,神灯还在那里吗?” 青年依然在摇头。 心有不甘,她总觉得这是个陷阱,一旦踏进去就会上当。那么放弃孩子?不,这做不到。 似乎是明白了安娜的纠结,乔治说道:“我想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 “等等,我还没说呢!” “那么您的答案是什么呢?” 短暂的沉默,她忽然伸手按住青年的肩膀,强迫他坐下。“不许走!你这个大混蛋,你难道就不能再坐一会儿?” 青年无奈地坐回石头上,苦笑着说道:“好吧,我的公主殿下,我再稍等片刻。” “我不是公主。”安娜气呼呼地纠正,“我现在是摄政王,‘驭龙者’!”乔治有点吃惊地看着她,张嘴想问什么,又立刻闭上嘴,洗耳恭听安娜的一连串抱怨。 “很意外是吧,不可思议吧,哈哈,我也是。我根本不配当‘驭龙者’,也不想,但是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还让*龙*出现,这简直就是作弊!现在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变了,所有人,*龙*就知道睡觉、睡觉、睡觉!又蠢又硬又臭!父王也是,蠢货,傻瓜,痴呆,犟驴!然后我哥哥不见了,王位应该是他的,我真希望像他一样消失。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哈,我还是像你这样也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天天被老头、卫兵、小白脸还有碎嘴婆围着。” 她在哭么?脸上湿漉漉的发痒,用手抹净,喉咙却又发出不干脆的呜咽。哭就哭吧,反正这里只有一个随时会消失得旅行者,她不用伪装成高傲坚定的大人物。身体冲了出去,扑向罩袍下瘦弱的身躯,对方接住了她,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嘴里依然在说,母后、学士、侍卫长、夏尔、大臣、女佣、厨师、武术教练、马倌、信差,她把能想到的人都骂了一遍。没什么好说了,她还在继续,重复着无所谓的话语,重复、重复、重复,直到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作为结束,她又用力捶了乔治几拳,才缓缓地向后退去。 “都会过去的,孩子,你终会长大。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依靠。”乔治慢慢地说着,他转过身,身影渐渐模糊。 他在远去么?安娜搞不懂,疲乏在扩散,身体摇摇晃晃,连站立都困难。奇怪,必定有什么古怪,她只是发泄地痛哭一场而已。“别走。”她的喊叫在嘴边只剩轻微的呢喃。 [你要去哪里?] 青年似乎停到了她的心声,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回荡。“这是*我*在物质世界里的最后一段旅途。” [你在说什么?等等,求你!]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再度响起。 “灵教虽然崇拜伪神,但他们的漂亮话说得挺好——‘万物有灵,生死不息,循环往复,而皆归一’,可惜你的父亲似乎并不懂这个道理。唉,如果……” 安娜听不见了,对方还在说点什么,她听不见,意识越来越弱,她连自己何时依靠在树边都不清楚。阳光与树林包围着她,它们安然将她容纳其中,亦如她是一个小小的孩童。对,就是这样的感觉,多年前的那次相遇,似乎也是如此收场。 『再见了,我的幼生,就此永别。』 ---------------------------------------------------------------------------------------------------------- “不要,回来!”安娜睁开眼睛,猛得坐起来。 熟悉的摆设、熟悉的细微、熟悉的床铺,她在王宫,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梦?]疑惑中,身旁的侍女跳了起来,立刻打开门,向外喊道:“王储,醒了,王储醒了!” 掀开毯子,安娜顾不得着装,一把将那侍女拉回来。“我为什么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突然的质问可能把对方吓坏了,她不得不降低嗓门再问了一次。 “王储殿下,您在树林里昏倒了……现在是第三天,下午,再过一会儿厨房会……” [这不是梦!]安娜推开侍女,在门口和赶来的柯蒙学士撞个正着。对方太轻了,她一下就把学士摔倒在地上,充满惊讶的苍老面孔与另一张年轻的脸重合,那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就在眼前,睿智、沉稳,曾经令她无比安心。 狂奔,体面被丢在身后。在旁人看来,她或许正在发疯。 她没有疯,冷静得要命——她宁可自己疯了,可以不用想正在发生的可怕事情。 龙穴、龙穴,长有青苔的熟悉的石阶在脚下轻响,龙穴、龙穴,熟悉的大门在命令中敞开,龙穴、龙穴,通道豁然开朗,广阔的深邃展开。 科南不见了,那个健壮的野蛮人石像,连同他的金裤衩与王冠,没了。平底锅和椅子腿落在地上,像是通往绝望的路标。 闭眼,眼睛还瞪着,离开,双脚却在前进,呼吸,那只带来更多窒息的感受。 她应该晕倒么?应该大叫么?应该把眼前的一切归位梦境么? 一切,黑暗与空荡就是全部,它比满眼的军队、恶魔、尸体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可怕百倍、千倍。 空的,一切都是空的,龙与它的宝藏,她不久之前咒骂、谴责、怨恨的巨石,她一直依赖、撒娇、敬重的身影,此刻在龙穴里,在驭龙者安娜的眼前,空空如也。 9 L' A! V C$ |! ]7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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