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位面而来的旅人,
欢迎你来到萨鲁世界,
我为你带来一个消息,
先知邀请你前去见他。

不去                好的
楼主: 汉革雷

[深坑慎入]《大陆纪事——魔族卫队》(0~7章连载完毕)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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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12:36:49 |显示全部楼层
夜行
      巷子在黑夜的保护下延伸,黑洞洞,湿漉漉,除去恶心的臭味,不时还吹来阵阵湿腻的冷风。安娜想到了通往龙穴的通道。两者之间可能有那么点相似,于是她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结果带来的是焦虑。
      在巨龙失踪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是三个月,或者更久,她像失去灵魂一般呆滞,奇怪的梦经常造访,时而是巨龙归来,时而是巨龙溃烂,她经常会从梦里惊醒,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龙穴,为了验证她的梦。很多人都说她疯了,柯蒙学士把药房索性搬到了她房间隔壁,好及时给她治疗。父王严厉地将她隔离起来,除了贴身的侍女和几个卫兵,她有一阵看不到任何人,甚至还走不出自己的房门。这样做有它的好处,尽管有人已经揣测到巨龙的失踪,但是那终究留在荒谬的谣言阶段,肯纳奇封锁了龙穴入口,除了她和少数人,好事者进不去。
      [龙,你在哪里?]在心中又一次默念,然后她把这个想法赶走。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向队伍最后看了看,肯纳奇跟着,背后临时用皮带和斗篷扎出一个大带子,将夏尔固定住。她的烧还没退,又经历了贼的惊吓,若非需要靠她来确定贼窝的位置,安娜必然让她卧床休息。应该是注意到安娜的担心,中年人伸手探了下夏尔的额头,用点头表示一切安稳。
      [这次追赃就能安稳么?]当她决定之后,心中总是有后悔的念头。
      布莱德的半夜,天空黑得像是块厚重的窗帘,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在巷道与巷道的缝隙间,偶尔能看到地面上的星光——灯火。似乎永远不灭的群星是她曾经在洛克瓦伦城墙上遥望过的那些,郎克说那是无夜之城的象征,那里有往来不断的商队,跑不停的车轮和数不清的金币。有传闻说布莱德郡的繁荣其实是个阴谋,商队的财富是为了吸引巨龙下山劫掠,这样勇士们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将龙杀死。
      可惜安娜从发觉过龙对龙穴之外的财富有什么念头,至少她没有见过。
      有人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巷子的一侧,昏暗中安娜只能分辨出一个宽阔的黑影,正对他们,用身体撑住狭小的通道,看起来想挡住去路。
      [盗贼的同伙?]
      她不由内心一紧。
      父王曾经不止一次告诫她巷道里的危险,相比洛克瓦伦,这里的巷子更多更窄,黑夜也更深,恐惧蹿上来,将她握住,无形的手压在胸口,呼吸困难。[逃?跑?转身?]各种软弱的思绪瞬间混杂在脑中,难以分辨,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像是受惊过度的羊羔般呆立。
      奥芬走上去,靠近那个人,随后黑暗中传来几声金属的敲打,那黑影动了,含糊、粗陋的声音能分辨出些许的祝福的词汇,那人消失在巷子里。
      周围归于黑暗与宁静,安娜平复心情,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一个醉鬼而已,来要几个钱喝酒。”
      “是这样?”这个答案简单地让她有点诧异。
      少年点点头。“是的。按照规矩,我们给钱他就要让路,当然我们也可以绕开。”
      “规矩。”默念这个词汇,她今天又听到了。“之前酒店里,你好像也说过‘规矩’,那是什么?”
      “盗贼公会的人不准在酒馆里动手,大概是这样的吧。我之前也只是听说,这里的酒馆才不是穷鬼佣兵住的地方,上次来,我们睡在马厩里。”
      “贼还有公会?”
      “是啊,跑腿的马车有公会,下贱的商人有公会,佣兵强盗们有公会,第三只手们也要有。听说布莱德里大半的贼都有东家。”
      “真的?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奥芬耸耸肩。“很多人,有两个说得最多。一个你们听过,道格拉斯,最近才过来的,另一个叫罗伯尔,是个半身人,佣兵团的人,他说自己以前还是这里某个贼窝的头头。”
      道格拉斯,安娜想起这个名字,如果可能,她还真想见见这位弄到龙国密道图的人。至于半身人,巨龙管他们叫“飞贼”,她在马戏团里见到过,宫廷里有个弄臣也是,柯蒙学士对这种人似乎没什么好感,总是有意无意地告诫她保持距离。
      “你那些佣兵团的人在这里吗?”
      “不知道,他们大概走了吧,城里很花钱,卫兵看得紧,这次……我们亏大了,老大他们估计正在回老家的路上。”
      这些佣兵来龙国就是在打龙穴宝藏的主意,可惜他们来晚了,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她无权也无力去审判未发生的罪过,况且复兴龙国需要人,尤其是会打仗的人,或许将来她会用得上他们。“你们老大的老家在哪里?”
      “尼德尔城,离这里不算远,你不是要向西么?可能会绕点路,大概十多天的路程吧,是个小地方。”
      十多天的路程不远?这样的说法让安娜感到焦虑。郎克确实说过多米提乌斯帝国的疆域广阔,可她没想到居然那么大,看来旅行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她必须要把旅费找回来。
      “雇佣你们要多少金币?”
      奥芬发出一声干笑,肯纳奇在假意咳嗽。“我们这种佣兵没那么值钱……用银币结账就行,我猜要是能提供盔甲和食物,老大会把这辈子都卖给你。大概。”
      [那么便宜吗?]安娜回头看了看肯纳奇,与少年的雇佣约定都是他谈的,价格她确实没关心。低贱的雇佣金没问题么?她所丢失的宝石可是一笔巨款,如果……她不敢再想下去。
      [没事,这佣兵没有背叛,他还发过誓……旅店里表现也很好不是吗,笨蛋,你在怀疑什么!]她暗中骂自己,强行忘却忧虑。
      四人又在巷子里前进了一阵,领头的奥芬停下脚步,一整块巨大的黑色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借助远处微弱的灯光看去,是城墙。隐约记得除了堡垒外,布莱德的中心是有城墙的,尽管它看起来已经被外围的建筑包围了,但墙依然完好,至少眼前的这片没有破损的样子。
      疑惑又焦虑地看向奥芬,他低头弯腰,似乎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喂,你在干嘛?”她问。
      “找过去的路,小姐。”少年没有起身,在地上继续摸索着。
      没有灯火,地面自然漆黑一片,安娜眼中只有黑色。以前在龙穴的时候,即便没有任何光亮,她也能看出一些东西,龙离开后,这样的视力不见了。奥芬是提夫林,天生就有那样的眼睛,而非她这种借来的冒牌货。
      又等了一会儿,安娜有点不耐烦了。“没有其他的路么?我们可以走城门或者翻过去。”
      “你在开玩笑吧?”奥芬头也不抬地讽刺道。
      城门一定关了,酒店的人说过,半夜进入,他们有合适的理由和通行证么?爬墙……好吧,安娜承认那是个更坏的注意,城墙上应该有卫兵,即便没有,黑灯瞎火的半夜,他们要带着一个病人冒险么?
      尴尬之下,她一时语塞。
      “再等一下,一定在这里……”几次嘀咕后,安娜听到金属与岩石的敲打,铁链短暂的撞击紧随其后,接着是石板的摩擦声。微弱的光从地面下漏出来,勾勒出一个窄小的通道。“就是这里,赶快!”奥芬的催促下,安娜迅速走进去,恍然间似乎进入了洛克瓦伦王宫的密道中。
      这种感觉很快被否定。
      她依然记得藏身的密道的样子——四周的墙壁粗糙而古老,路时而宽时而窄,石阶破烂,有一段是泥泞的泥路,沿途没有灯火,除去那个奇怪的标记,没有任何装饰,通道看起来只是借用了山岩中的缝隙匆匆开凿而成。
      这里完全不同,通道有两人宽,两边都是切割得非常整齐的石板,地面平直完整,每隔一段路,墙壁会出现放置油灯的凹槽,还有整片的不少涂鸦、乱七八糟的文字,能分辨出的多半是下流的脏话,而且这地方很臭,像是在粪便堆上行走。很奇怪的地方,城墙下面为什么会有地道?前面又会是什么?她拉住奥芬,把队伍停下。“这是哪里?”捏着鼻子发出的语调,在通道的回声下听起来如同灵教后殿里的老太监。
      禁言的手势,安娜也赶紧把嘴巴捂住,猫着腰的肯纳奇指指后背,夏尔的头发变成青色,与此同时,空气的流动仿佛变慢了。“请尽快,小姐。”他小声提醒,通道里没有回音。
      “好,告诉我这里哪里?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奥芬晃晃手里的地图,指向其中的一条笔直的通道。“我们在这里,如果上面画得没错,穿过这里前面就是‘乌鸦尾羽’的地盘。”
      “那是什么?”
      “偷你东西的人的公会名字,据说是新来的,半身人说以前没听说过这家……是不是真在,只有去过才知道咯。到目前为止,这份地图还算正确。”
      “我们要直接闯进去?对方又多少人?”问出这个问题时,安娜觉得更加后悔。这是应该是她做决定之前就要想清楚的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未知的敌人,她怎么能头脑一热就决定跑出来。肯纳奇也是,奥芬也是,为什么没有人对她的决定提出过意见?!
为了掩饰心虚,她在奥芬犹豫的时刻又追问道:“这通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会有这样的密道?”
      “布莱德,要塞城市,你还记得吧?”奥芬忽然反问,并且立刻快速往下说,“这里是平原,无险可守,而你们还有条龙……是吧,所以他们想把要塞建地下。然后好像他们挖的太多,自己都忘记了,一些地道就被别人拿去用了。”
      地下的堡垒城市,听起来很荒唐,又像是那么回事。
      夏尔的青色的头发开始消退,他们的对话不得不停止。
      越往下,安娜的紧张就越深,通道里要是有人来回怎么办?会不会有机关?公会门口也许有许多人正“欢迎”她们的到来?她的弓可不适合应付这些。
      时间在消退,她们似乎走过很长的通道,尽头,是一截梯子与头顶的木门。“在上面。”少年说,公会的入口。夏尔在肯纳奇耳边耳语之后,中年人确认道:“是这里,那个贼在上面。”
      很好,看来一路并没有白忙。安娜抓住扶梯,迫不及待地想爬上去。
      奥芬拉住了她,还有肯纳奇。
      “危险,小姐。”
      没错,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她不甘心就这么折回。谁去呢?目光扫视之后,奥芬举起手。“我去吧,我有办法。”
      安娜看着他,内心的怀疑又开始搅动。论实力,除了偶尔的几个小花招,奥芬不是肯纳奇的对手,他是佣兵,雇佣的价格还不高,刚遇到的时候她还差点杀了他。宝石,那袋宝石的昂贵得多,她清楚得记得少年从当铺里出来时那种意外喜悦。他知道整袋宝石值多少钱!
      让奥芬只身一人去拿回宝石,她可以放心吗?
      中年人举起手。“我去吧。”
      看看他身后虚弱的夏尔,这似乎也不是个好选择。安娜很担心自己背不动夏尔,佣兵最好别碰她。她的将军剑术高超,这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然后还背着夏尔跟到这里。万一呢,万一肯纳奇有什么意外的话……
      那么全部折回,把夏尔安顿好再过来?这要花费很多时间,也许天亮了,也许珠宝已经转手了。
      安娜发觉自己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我们一起上去吧。”她说。
      “喂!”奥芬恼火地看向她,应该是反对这个决定。但在开口之前,中年人伸手横在他眼前——住嘴。少年气愤地咂咂嘴,保持沉默。
      地面的空气比地道里好多了,臭味依然在,还可以忍受。出口并不在建筑内,贴着墙,眼前是一个没什么装饰的空荡广场。现在是半夜,广场上没有人,静谧之下,她感觉到的是毛骨悚然,如同时被无形的利刃顶住喉咙的那种感觉。
      [也许我不应该上来。]后悔再次袭扰,她停下脚步,在进退两难中踌躇。
      “小心!”她被猛得推到,一头栽到在地,身后紧跟着传来铁块砸落的声响,大地在振动,烟尘翻起,手里的弓似乎丢了,箭洒了一地。她支撑着让自己站起,右手被什么东西快速划了一下,热乎乎的液体跟着流出。
      血?
      血。
      广场上忽然多出很多黑色的声影,火把一下将他们都照亮,她看到匕首、斧头、锤子,以及十字弓箭矢上明晃晃的火光。肯纳奇被围住了,他拔剑对峙,但人数太多,形单影孤。奥芬将双手举过头顶,接着被按倒在地。身后是巨大的金属笼子,如果不是谁从背后推她,或许现在她就在里面。地道,没用的,她如此感觉,下面一定还有埋伏。
      力量、力量、力量,沸腾的血,燃烧的怒火,她需要这些,“龙吼女”现在需要这些,张嘴,发出怒吼,那些家伙就会跑的,她必须那么做。
      力量,力量?力量……
      喊不出声,她在颤抖,她在崩溃,虚弱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那伟大的声影远去了,从那一天起,只留下她这个空壳。
      周围的黑影已经彻底围上来,狰狞地看着她。
      她只好举起双手,空空的、正在流血的手。
      [我们不应该上来的,我这个愚蠢的皮囊!]

# a0 I# H/ V) T7 O
“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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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12:40:13 |显示全部楼层
幻影
      脚下是柔软的地毯,用力踩了几下,安娜决定还是穿上靴子,地毯上的毛刺让她觉得不舒服。衣服穿戴整齐,合身的猎装、长裤、手套、腰带、弓囊、披风与靴子,都是油光光,新的,皮革鞣质的味道还未散尽。
      从侍卫长手里接过长弓,蛟龙表面重新刷了层腊,看起来油光闪闪,雕花清清楚楚,可以分辨出每一片龙鳞的花纹,缝隙里没有一点黑色,清理得相当彻底。向中年人点头致意,礼节,也是致谢,她所能做得仅此而已。
      走廊在延伸,每隔不远就能看到站岗的士兵,他们看见她,肃立、行礼、然后远离,无言的沉寂中,安娜空荡荡地走着,那些目光似乎正在窥视她的漂亮的外壳,试图找到什么弱点,直刺内心的秘密。[哈,秘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或许龙国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巨龙,已经失踪了大半年。]
      左脚可能磕到什么东西,它歪了些许,让安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失衡,一双有力地手及时托住她的肩膀,肯纳奇,他迅速又小心地将演员的身体扶正。
      没错,她现在是演员,名叫“驭龙者”的演员。
      “殿下,不舒服么?要不要叫学士过来?”
      虚伪的问候她听腻了,柯蒙学士来了又如何,她能离开么?可以回房休息么?表演会终止么?能得到的大概是一大碗难喝的药水,这种药能让她容光焕发,整夜无眠——之后怎样没人在乎,吐也好,咳嗽也好,流血也好,那只会留在房间里。
      安娜的房间,安娜的牢笼。
      甩开那双手,继续前进,这段路她走过许多次,在现实,在梦中,她可以闭着眼睛穿过去,到达大门前。那扇厚重的,陈旧的大门。
      护卫的队伍在禁区前停下,只剩她与侍卫长两人,他们单独走了一段,另一些守卫出现在门前,他们有六个,都带着铁面具,从额头到下巴,把整张面孔遮得严严实实。这种面具原本是拿来惩罚犯人的,总有人会太吵,面具可以教会这种人闭嘴。守卫带上这样的面具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不能说话,所看到得所有的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这样就有用么?]她在心中嘲笑,如果闭嘴就能消灭谣言,她何必需要站在这里。
      在这些必然沉默的守卫边,还有位不一样的人物。外袍是油画里不慎翻到的色彩,那张精致宁静的面孔在色彩的中心,是花芯,七色的花瓣簇拥,光点始终是她。没有厚重华丽的头饰,黑色的长发盘起,用金色的发簪固定,石板样的包裹立在墙边,她就像在保护那东西的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大祭司夏尔,演出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
      肯纳奇走上去,恭敬地向夏尔行礼,随后他背起包裹,又半跪在地,将双臂打开。夏尔落在他怀里,一手托住背,一手挽起膝盖,如同童话里王子抱住公主那样,轻轻地将她托起。
      大门在她的口令敞开,他们三人随即走下楼梯,向目的地前进。
      “会过去的夜,会过去的。”
      夜,安娜的另一个名字,它代表着夏尔正在用长辈的立场和她说话,而非灵教的大祭司。她能理解吗?一个失去巨龙的驭龙者,一个闭门不出的公主,一个疯疯癫癫的王储,当然,她听不到传言,每个能靠近她的人都在父王的严厉控制下,至少清静了。
      到今天为止。
      继续在前面领路,她不想做什么回答,阶梯熟悉的声响在耳边回荡,她心若死灰地走着,向下,向下。
      作为驭龙者的象征,镶嵌绿色宝石的坠子在胸口摇摆。它仅仅是在摇摆。没有任何破损,光泽依旧,龙国的至宝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一起压下来的还是挥之不去的疑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巨龙会离开。父王说,坠子就是誓约的象征,根据家族流传下来的证言,龙绝对不会违背誓约。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忘记了什么?那次梦境的会面模糊不清,她甚至都不太记得青年的样子。
      [*龙*,回来吧。]
      通道的尽头,宽敞的洞穴,依旧黑暗空旷,没有半点生气。
      失望?她毫无感觉。
      肯纳奇放下夏尔,抓起她的手,留下一个轻吻,夏尔拆下发簪,长发如绸,挂于身后,外袍解开,退下,白皙的裸身从中跳出,宛如后殿池塘里的莲花。在那种宛如羊奶与蜂蜜拌合过的肤色上,安娜看到了另一些东西。图案,隐藏在皮肤上的纹身,颜色很浅,但在裸体的情况下,她可以分辨出来。
      肯纳奇将布包卸下、开打,取出其中的古琴,架起,布又成了毯子,垫在琴后的地上。干完这些,侍卫长重新进入通道,背向她们持剑把守。
      他们俩的结合是政治婚姻,肯纳奇入赘,由父王一手操办,但安娜知道,他们两人是真正的夫妻,如果不是灵教的教规、父王固执的任命,或许孩子还会多几个。今天之后,她也会走上同样的路,未来的丈夫是谁呢?肯定是在几个权臣的子嗣里挑选,她只希望对方能像个丈夫,至少表面上和肯纳奇差不多。
      几声轻响后,琴的调校完成,夏尔看向她,说道:“再站近一些,摆出骑龙的姿势吧。”
      骑龙,上次时多久之前了?感觉很远,然而又仿佛在昨天。
      她其实多数都是坐在龙背上,用鞍固定身体,脚的位置无所谓。而且,真的有人能清楚地看到她在龙背上的样子么?
      稍微弯曲膝盖,放低身体,她向夏尔点头,示意准备好了。
      琴声随后响起。
      洞穴里没有风,但夏尔的长发亦然飘起,细小的、如同沙尘般的东西围绕在发间,看起来似乎是夏日里围绕着灯火的飞虫。它们是紫色的,将根根发丝染成紫色,颜色在蔓延,原本不怎么显眼的纹身一起变化,那是从头顶洒下的琼浆玉液,将眼前的娇躯浇灌出紫色的花纹。随后,那些紫色飞出来,一些奔腾向上,另一个迎向她,穿过她。
      有风的感觉,那些小小的东西在身边流动,安娜感觉到了,就像身在巨龙身旁的时候她所能感觉到的那样。琴声忽然变得可以理解了,那就是乐队的指挥,军队的鼓手,羊群的牧羊犬,夏尔正在织就一张巨大的锦帘。
      回头,仰望,熟悉的庞大身躯出现在半空,巨大的嘴、锋利的牙齿、粗糙的鳞片、亮黄的眼珠、突出的骨刺,脖子,翅膀,身体,四肢,尾巴,活灵活现的巨龙回到了龙穴,安娜看到自己正骑在龙背上,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仰望。
      据说在龙国东边的沙漠中,有时看到精灵城市的海市蜃楼,那些城市早已不在,它们早就在“黑雨”中沉沦于沙海。这些幻影,人们说那是精灵们逝去的悲怨创造出来的——那么巨龙,眼前的幻影,能成为她的憧憬么?别人如何没关系,她能看到,在这里可以看到就足够。[*龙*,我伟大的*龙*。]
      巨龙振翅,庞大的身躯向前慢慢飘去——不是前往洞口的爬行,没有飞翔前的展翅——挥动翅膀飘在半空,这种荒唐的样子把安娜从妄想中拉回来,它看起来就像是皮影,硬生生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巨龙飞了出去,它的吼叫真切的传扬在龙穴中,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跑出去,跑到龙穴的洞口,再看看龙在天空翱翔的英姿。
      [都是假的,我只是个演员。]
      保持“骑”的姿势,不时扭头、招手,她固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夏尔正看着她,应该能配合她的动作完成演出。
      琴声之下,时间流逝,龙的幻影再次出现在洞里。当最后的弦音消散,巨龙之躯渐渐隐没,萤火之光,微弱地在空洞中闪耀,安静地、寂寞地,回归黑色的空寂。
      肯纳奇赶来,为夏尔穿上外袍,收起琴,并将她抱起。大祭司半闭双眼,呼吸急促。残留在她身上的紫色稀少,淡得几乎看不出。
      [也许我应该说点什么。]安娜站在一边,五味杂陈。以后父王每年或许都会安排这样的演出,真的好吗?这是自欺欺人!她必须尽快出发去寻找巨龙,而非在这里作戏。
      在沉默中,三人回到了龙穴的入口,肯纳奇放下夏尔,三人再次独自上路,直到与禁区外的卫兵汇合。琴交还夏尔,灵教的规矩就是那么麻烦,皇宫里又不少信徒,即便身为丈夫,在公开场合两人还必须保持距离。安娜默默地跟在后面,她要去参加庆典,庆祝“驭龙者”归来。
      片刻后,护送的队伍忽然停下了。安娜探头看去,在前方出现了另一个幻影。
      乔治·特·塞阿德,她失踪许久的哥哥。和记忆中相比,他瘦了一些,衣着和失踪时一样,还算干净。那张面孔不冷不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睛盯着他们,让她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殿下,您何时回来的?”肯纳奇问。
      对方没有回答,却快步向前。
      走廊仅仅更够容纳两人通行,一侧是石壁,一侧是悬崖,后方不远就是龙穴入口,父王亲自下令封锁的禁区。乔治要去哪里呢?或者,他想干什么?在安娜疑惑时,侍卫长拔出了剑。
      “站住,王子殿下!”
      队伍最前的卫兵还在疑惑,这让乔治走得更近,在接下来的瞬间——安娜没有看清楚——她只听见剑出鞘的声响,卫兵喊叫,并倒下。染血的长剑没有停止,又是眨眼的功夫,另一个卫兵像断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墙边。
      “刺客!”侍卫长的叫喊像惊雷般把安娜惊醒。他带着一个卫兵上去阻挡,卫兵却被撞下悬崖,惨叫声久久不绝。“无锈”与王子的长剑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接着两人又互相跳开,持剑对峙。“后退!带王储后退!”命令之下,仅剩的卫兵架起盾牌,缓缓向向安娜靠过来。夏尔也在后退,但身上的外袍太长,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上。
      安娜赶紧上去搀扶,当她重新抬头的时候,走廊的对峙已经分出胜负。
      肯纳奇倒在地上,被推开,黑色的剑指向她,并飞驰而来。
      与其他长剑蹭亮的剑身不同,乔治的剑是灰黑色,乍看之下似乎是石头,整把剑尖而长,护手短小,剑身之上雕刻有东方的文字,铭文为“星辰”。这把武器是东方族与塞阿德皇族联姻的象征,以及,曾经的王储的象征。
      [他是来杀我的!]安娜瞬间醒悟。
      盾牌阻止了古剑的前行,并用力将乔治顶回去。援兵还没到,但她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在靠近。
      [跑?]这是安娜仅有的机会。
      [跑!]
      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转身向后逃亡。
      身后传来又一声惨叫,安娜回头看去,乔治踢开卫兵,再次高举武器。
      天空中飘来乌云,将走廊笼罩在阴影下。剑在发光,她清楚的看到,灰黑得剑身上流动着青紫色的光,那光像是水的涟漪,又如同燃烧的烈火,将整个剑身包裹。夏尔倒在地上,抱住她的琴,不停地挣扎后退。袍子太长,琴很沉,大祭司也太虚弱,根本逃不远。
      [巨龙在上,我在干什么!]
      愧疚让她停住脚,转身迎向乔治。“嘿,我在这里,过来啊!”她大喊道。
      仅仅是眼神的交汇,对方抬头瞥过一眼,片刻前的勇气就如狂风下的残叶,吹走了,留下颤抖的她。然而乔治仅仅以此回应而已。
      比幻影还像幻影,剑落下,刺入夏尔的身体。大祭司扬起手,虚弱地在持剑的那只手上轻轻一点,如同在玻璃上丢去一块石子,那毫无表情的张面孔碎了,野兽在嚎叫。剑抽出,毫无章法地四处乱砍,崩坏地琴弦奏出最后的残响,崩裂似乎让疯子镇定下来,惊讶地四处查看。
      再次互相向对方,眼中是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大祭司横在地上,手依然护着破损的古琴,片刻前她还在龙穴里弹奏,用紫色的梦幻赶走阴森的空洞。这是她的亲人,她的支柱,她的龙!她就这样抛下,瞪着眼睛看完谋杀的全部?![废物、废物!]她用尽气力全身的力气,指向她的哥哥,歇斯底里地撕扯喉咙。
      “你……凶手!!”
      安娜扑过去,什么都不想。追逐倒过来,男人转身就跑。勇气与怒火涌起,她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
      拉起弓,箭在指尖凝成,燃起熊熊的烈火。走廊笔直,没有什么可以躲藏和掩护的地方,距离不远,平常的猎弓都可以射中,通道太窄,射不中也没关系,爆炸的烈火会将猎物点燃。
      猎物、猎物。
      她松不开手指。
      她绝望地发现,满眼都是乔治惊慌的面孔,她松不开手指。
      铁面的卫队赶来,将她拉走,逃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警示的钟声回荡,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十七岁。
- I; H# K+ g* z/ B1 a
“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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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12:42:25 |显示全部楼层
贼窝
      在不少人的包围中前进,安娜有一阵天天如此,她不喜欢,而且心惊胆颤,眼前的事态更是如此。那些人不怎么强壮,身上的罩衫又脏又旧,罩衫下有些能看出些盔甲的棱角,有些不能,有几个还单薄地似乎只有件外套。他们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匕首、短刀、锤子、弓弩,如果画上纹章,带上盾牌,那景象有点像军队向她宣誓的景象——忘记、忘记,那些人大概没有活下来的,她还在。
      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她被带到一个大厅,然后沿阶而上。大厅上方靠墙的地方都有阁楼,六七个人被安排在那里,从射击孔向外射出弩矢。屁股忽然被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捏了一把,还有几个起哄的口哨声,她气愤地扭头扫视,发现将军正在身后,慢慢地挪动步子。他的侧脸肿起,嘴角还挂这血迹,身上或许还有别的伤,那群恶贼围攻最多的就是他,没有被刺伤实属万幸。夏尔躺在他怀里,半梦半醒地闭着眼,情况不明。[希望她没事。]安娜不安地想,又把视线扭向奥芬,他没受什么伤,但手被绳子胡乱捆在一起,武器也被收走,她们可用的东西都没了,将军的剑,她的弓,这些都是龙国的魁宝……
      [我这个笨蛋……幸好古琴还在旅店里。]
      少年的白眼显示着他的愤怒,无从辩解,他们先要面对命运。
      命运会是什么呢?从周围那帮混蛋贪婪又嘲弄的神情,不时奸笑地耳语来看,凶多吉少。
      [巨龙在上。]
      楼梯不长,里面的通道很窄,却也不深,从外面看,这栋建筑并没有那么小,但他们已经到了里面,一间稍稍宽敞的房间里,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与盗贼们破落的装备截然不同的椅子,椅子又宽又大,两个人一起座都绰绰有余,整个椅子在灯火下金灿灿的,可能是外面涂了层金漆——王室里一些家具就是这样的。椅子还有雪白干净的垫子,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但她很难忍受这里任何一个贼把他们的脏屁股搁在上面。
      有个家伙就这样坐上去了,连裤子上的灰都没拍一下。
      这是个壮硕的男人,他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猎装,粗犷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肌撑起上衣,感觉尺寸太小,只要一扩胸前襟就会破开。作为某种可笑的平衡,男人的裤子又很肥,膝盖以上填充了不少材料,膨胀得像头牛,脚上的皮鞋擦得蹭亮,只是和走来一路的污浊相比,那种刻意的反差让安娜恶心。
      更恶心的是那张面孔,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头开始,穿过鼻梁,再由脸颊延伸到耳朵下,却试图遮盖在白色的粉饼下,眼角下粘着的假痣丝毫没有带来美化效果,反而让面孔更恶心。头发油光光的,散乱地像是鸡窝,在那之上套这一顶镶有宝石的王冠,粗看之下,那上面有至少六个银球,冠体上没有叶子装饰,但分辨不出整个环是金还是银。
      “欢迎各位来到‘乌鸦尾羽’做客。”男人张开双手,做作地介绍道,“我是这里的主人,鸦尾之王佛斯·特·吉布森。”随后他看向安娜,感觉就像是被一只饥饿的狗盯上了。“我为我手下的粗暴表示歉意,我亲爱的安娜·特·塞阿德·驭龙者……女王殿下。”
身份暴露了,安娜压制住自己的惊讶,用王室常用的语调问道:“戴冠的吉布森子爵阁下,既然你知道,有什么提议?”
      房间里响起细碎的惊讶声,安娜听不清楚,却能感觉到强烈的焦虑。
      男人眉飞色舞地笑了笑,扣出响指,从手下那里接过一张通缉令,正是她在奈斯特看到得那种。“外面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整整一百枚金蛋,虽然您可能不觉得,但绝对有什么人愿意为这笔钱向那帮谢顶的基佬,哦,是教会透露点什么。”说着,男人把通缉令撕成两半,丢进身旁的火盆里。“这里不一样,我敢保证,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有这种歪脑筋。而且,您需要人手对吗?整个布莱德,甚至布莱德郡的人将来都会是您的子民,只要你我联手……”
      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安娜看到那张奸佞面孔被贪婪所取代,对方在悄悄咽口水,就像是盯着羔羊准备进餐的狼。厌恶的理由光这点就足够了,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他的话也是。
      “不可能!”肯纳奇立刻喊道,作为回应,他身边的人立刻逼上去,手中的匕首向中年人直刺。
      “住手!”制止还是太慢了,肯纳奇手中是昏迷的夏尔,还有一群不怀好意的混蛋,他避不开,只能直挺挺地挨了对手一刺。匕首扎进了他的左臂,又迅速拔出来,那人炫耀似地举着沾血的刀刃,坏笑中向后退去,将军赶紧捂住伤口,并用眼神向安娜示意,他没有什么大碍。
      这是警告,也是恐吓,安娜气愤地看向座椅上若无其事的男人,犹豫着如何开口。
      “能让我离开吗?”奥芬说道,“我只是他们临时雇的人,看起来……这里不需要我。”
      佛斯看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佣兵?”
      “是的,按照规矩……我没必要为此玩命。”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安娜觉得全身发冷。这是背叛,父王说得没错,佣兵根本靠不住。
      男人似乎也明白奥芬的意图。“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奥芬·乔斯特。”
      少年响亮地说出他的名字与姓氏,房间内细语忽然顿了一下,有人向后退了一步,有人握住了腰间的武器,瞩目的焦点变了,气氛莫名地开始有些紧张。
      “奥芬·乔斯特,乔斯特,啊!”男人用力拍了下手掌,“我记得这个姓氏,帝国伟大的杂种贵族,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还有,人人可得而诛之的异端……你,是真货?”
      “您不是在北地呆过么?”少年反问道。
      男人的得意塌下来,他凶横地盯着少年看了好一阵。“哦,对对,奥芬,我记得这个名字,是有那么个叫奥芬的惯偷从刑场上跑了,领头劫走他的佣兵是个侏儒,那个人,就是你?!”
      “矮人,不是侏儒,要是让老大当面听到,他会打烂你的嘴。”
      “我打赌他听不到!他们前几天就走了。”佛斯气愤地举起手,房间里的人架起弓弩,“你有通缉令在身,杀掉也没关系。”
      “你可以试试看!”奥芬的声音淹没在黑暗里,跟着一句魔族语的警告——“趴下!”
      黑暗,无光的黑暗,整个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盗贼们一下乱了套。安娜立刻卧倒在地上,然后她听见一堆杂乱无章的嘈杂,弩啪啪地扣弦,有人大叫,有人哀嚎,有什么人还踩中她的小腿,她反射性地用力反击,将那个人撂倒在地上。
      这时她才想起,肯纳奇及夏尔的安危。
      她只知道两人之前是在她的左手边,身后,但卧倒之后她就分不出方向了,房间乱哄哄的,她听不见两人的声音,也不敢喊,盗贼就在四周,她乱动只会更遭。
      她发觉自己只能趴在地上,像只蟑螂一样趴着。
      这让她想起密道里醒来的时刻,陌生、昏暗、孤立无援。恐慌,她在尖叫,理性扼住她的喉咙,让惧怕的声音只留在肚子里。『*龙*,巨龙在上,保护我,拯救我!』她在心中呼喊。
      黑暗突然没了,灯火扎着眼睛,火红火红,宛如燃烧的大火。得做点什么,她挣扎着起身,一只手忽然将她抓住。[盗贼?]她用力挣脱,但那手紧紧地握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
      “殿下,是我!”
      肯纳奇的声音,他安然无恙。这是安娜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她跟上,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
      他们已经冲出了房间,奥芬在最前面,肯纳奇正背着夏尔,后面则是安娜自己,那只手,将军抓住她的手臂还在流血。
      回头,盗贼还在身后,忽然,又一阵爆炸传来,那个房间里顿时烟雾弥漫,一些盗贼边咳嗽边狼狈地逃跑,互相撞成一片,看来他们暂时没空追赶。
      前方,安娜看不见,通道太窄,只容两个人通过,肯纳奇与夏尔挡住了视线。这时,她听到有打斗的声响,接着是什么东西从梯子上一路滚下。他们冲出走道,来到先前的大厅,阁楼上那些人正惊讶地看向他们,随后这些人大喊大叫,拉开十字弓,开始填装弹药。
      太慢了,安娜跑下楼梯,跳过倒在地上呻吟的人,通往楼外的门就再不远处。
      忽然,地面塌了。
      整个人被无情地向下拉,除了失声喊叫,她做不了任何事。
      冰凉腥臭的水扑面而来,迫使她赶紧站起身。
      他们落入了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房间里,没有门,脚下是浑浊的水,淹到大腿根部,除了墙壁上小小的灯火,周围什么都没有。抬头,她看到顶部在关闭,那大概有两层都那么高,谁也上不去。当楼顶最后的光芒消失的时候,她靠在昏暗的墙上,脚痛得几乎走不动路。
      他们又被抓住了。
      休息了片刻,疼痛渐渐消退,双脚似乎没什么大碍,她的眼睛也适应了牢房的昏暗。夏尔醒了,她的头发正变成淡淡的蓝色,治愈的色彩,肯纳奇就在她身边,倚墙而坐,大半身浸没在臭水里。夏尔握着她父亲的左腕——受伤之处——凝神不语。
      肯纳奇也醒了,看向安娜,似乎想说什么。
      “别动!”安娜抢先命令道,“你还好么?管家。”
      中年人微微点头。
      接着是水拍打的声音,她看过去,一个湿透的身影从水里气喘吁吁地跳出来。橙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睛。有只手抓住少年的上衣,他用力将它扯下,甩进水里。安娜忽然明白了,水下还有人,那个被摔下楼梯的贼,他现在死了,就在奥芬脚边。
      “怎么了?”少年烦躁地问道。
      尽管知道答案,安娜还是忍不住想确认。“那个人……他……”
      “死了,刚死,我干的!”奥芬有些自暴自弃地回答,“满意了吗?佣兵不就干这些么,告诉你,他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之前还有几个。反正不是我杀他,就是他杀我。”
      沉默,安娜一时找不到话语。她哥哥行凶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现在,她又目睹了一次杀人。这对吗?她也杀过天使,结果引来了灾难,尽管从来没有人为此指责她……贼王会饶过她么?或者将军,或者夏尔,或者……奥芬。
      [不,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乘那些家伙还没过来。]她赶紧转身,在墙壁上敲打。[会有什么密道的吧,或者机关什么,故事里不都是这样!]
      拳头上传来的只是结实的疼痛,整个墙壁纹丝不动,非常结实。牢房顶上隐约能听到一些脚步声,盗贼们或者正在聚集,时间,时间,她觉得死亡的威胁正在逼近,也许比死更惨,那个恶心的男人,肯定会对她做些可怕的事,巨龙在上,她还是个处女。“我真是个笨蛋!我……”
      “你知道就好。”奥芬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听到了安娜的自责。
      无名火涌来,她愤然转过身。“是,我是个笨蛋,我这个笨蛋还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等牢门打开,他们第一个就会先结果你!”
      “是的,然后呢?”
      死到临头的人还能这么轻松?安娜简直无法理解。
      “屠夫、异端、逃犯、佣兵,再来个杀人犯,谁都可以杀我,我也早晚会死……但是,我还没蠢到自己去送死,不是吗?”
      “你……”话语噎在嘴边,她又不甘心地将它硬推出来,“你现在也不是在等死!你有办法出去吗?!”
      “我可以出去。”奥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一个人。”
      开玩笑。安娜立刻认为,她很快否定这个想法,佣兵严肃的表情不像是个玩笑——那么为什么不走?思绪在头脑中飞扬,时间紧迫,她决定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承诺,出去之后,你得听我的。”奥芬简短地说道。
      [他要夺权么?]安娜第一时刻所想到的事,把自己的命,还有龙国的未来交给这个还没她年长的小子?巨龙在上,她知道自己蠢……这就是教训和代价,比起在贼窝里被强奸一辈子,确实好那么些……她就这样答应下来?巨龙在上,这小子可真精明!
      天花板上脚步声正变得杂乱,也更为清晰,危险在迫近,安娜必须做出选择。“你能保证我们脱险吗?”
      “我尽力,要我发誓么?”
      誓言有用吗?那些曾经对她起誓效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巨龙许下过誓言,却离开——那肯定有什么原因——这个佣兵她才没认识多久,她甚至一念之差还想灭口,他至少没有在贼王面前背叛,这是忠诚的证明吗?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我答应你。”
      “谢谢。”佣兵点点头,随即向身后一跳,没入水中,没有溅起一点波纹。
      “奥芬?”安娜喊道,水中并没有回应,她稍稍等了一会儿,再次喊出佣兵的名字,依然没有回答。走过去,她向着少年消失的地方看了看,又试探着用脚探探水下,除了贼的尸体,她什么都没找到。
      佣兵确实消失了,在水牢里,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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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12:46:52 |显示全部楼层
传承
      空气僵硬地像是可以用刀切开,摆在盘子里当成吃的咀嚼,安娜不愿那么想,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什么更能放松神经的想法。议事厅里聚满了人,大臣们披金戴银,守卫们盔甲鲜亮,母后穿着漂亮的礼服,裙撑太大,大得把整个王座都遮盖住了,串着金线的扣子耷拉在胸前,汤药滴滴洒洒地粘在礼服上,整个胸口被撕开——看起来简直糟透了,但没人会说什么。
      没人想开口。
      父亲,坐在王位上的父亲正在发怒。
      安娜觉得呼吸困难,她尽量让目光远离王座,尽管那上面端坐的人衣着高贵,但那张面孔实在太过可怕,她可以对巨龙起誓,这是生平所见的最可憎的样貌。
      “再说一次!”
      大厅内的卫兵畏缩地看了国王一眼,摇摇欲坠的身体像是随时会跪倒在地上。那人咽了口口水,低声复述:“那个人是一早来的,我当时正在皇城外……当时我就准备派人向您禀报,但是他说要给您……不,是当面见您,还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那时我没多想,就让他进来,还让人找了他的仆人……后来,钟声响了,我向巨龙起誓,我开始以为只是庆典的钟鸣,结果那人跑过来。我很奇怪,他的样子……我很难形容,那样子看上去就像……像是……像是木偶,他冲过来,我没什么准备……一下就被推开了。兄弟们上去拦也没拦住,他的力量太奇怪了,我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后来传令官跑过来,我才知道要关门……但……”
      “够了。”父王低声命令道,“以巨龙的名义起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卫兵愣了一下,看向国王,猛得咽下口水。“那个人……看起来……看起来像……”他的声音如同漏桶里的水,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出来。
      “滚!”
      父王的怒吼让议事厅在震颤,卫兵被带走,他所站的地方被泼上水冲洗。[我以后看不到这个可怜的人了吧。]安娜想,但她绝对不会开口说点什么。
      大门打开,被放逐者离开的同时,柯蒙学士进来了,他的白袍子上沾满了褐红色的痕迹,铁锈般的味道伴随着他的出现弥散在空气里。父亲松开因愤怒而绷紧的面孔,低声问道:“学士,那些人……”
      “肯纳奇侍卫长没大碍,他很快会醒过来。”学士边说边坐在他的椅子上,仆人立刻拿来脸盆,帮他擦拭双手。“其他人……”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没断气,如果他能挨过去,我会想想办法让他再站起来。”
      学士说得应该是保护安娜的士兵,多亏了他们,安娜才能安然无恙,但她现在更关心另一个人的安危,夏尔,灵教的大祭司。学士一定知道,他们是被一起抬走的,父王没问,学士也没说,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话题转向另一处。
      “学士,能告诉我你的结论吗?关于凶手。”
      柯蒙学士点点头,让仆人拿来一长一短两把剑。“这是我们常用的剑,比帝国的剑要短一些,剑身粗,剑脊厚,不开凹槽。这是帝国的剑,更长,更细,剑身有槽,大概占剑宽的一半。但是,我检查了所有人的伤口,剑刺进去的形状和这两把都不一样……”
[夏尔呢?求你,先告诉我!]安娜在心里喊道,父王在看她,用严厉的眼神压制着她的喉咙。而大厅里的其他人都看着学士,等待一个早已不可撼动的事实。
      “那把剑的宽度介于这两把之间,单侧的剑槽有两个,而且,从侍卫长的症状看,他没有中毒,身体却动不了,这是‘星辰’的特点,它是巨龙点化的武器……殿下,这就是我的结论,龙国之内恐怕不会有第二把这样的剑。”
      那是具有东方风格的剑,哥哥乔治的随身武器。为了复仇,他匆匆回到王宫,赶在安娜的生日庆典好时候,然后他用剑刺倒了守卫和夏尔,还差点杀了王储,最后失手落荒而逃——大厅里所有人都应该作出这样的推断,唯一的不同是,夏尔出事时并不在安娜身边,也不能在她身边。
      母后瘫在椅子上,就像是冬日里树枝上的枯叶,父王看不下去了,他甩甩手,让仆人们将她带走。谴责、叹息、诅咒,大臣们低声的嗡响之后,国王站起身,议事厅内安静下来,人们在等待一个判决。然而大厅的门开了,进来侍从在父亲耳边小声细语后,他转身看向安娜命令道:“跟我来。”
      “是,父王。”她反射性站起身,心头顿时有种再糟糕不过的预感。“什么事?”
      这个下意识的问题让国王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想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看向身前的群臣。“诸位,这是个不幸的消息,恐怕我那逆子的罪名还要再加一个……”
      [加一个!]
      这句话再次让议事厅变得喧嚣,也让安娜的思绪顿时陷入混乱,以至于父亲之后的话语她都没听清楚。夏尔、灵教的大祭司夏尔,龙国的第三峰,她的哥哥都干了些什么?!如果,如果不是她夺走了哥哥的地位……手被强硬地拉住,父亲在前,她在后,甩开议事厅的群臣,她像是被绑架似的离开了。
      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大厅里巡逻,不时有呵斥的声音传过,安娜时不时循声望去,希望能看到点什么,是什么呢——她被捕的哥哥?还是一无所获的搜查?亦或是新的受害者?
      她心乱如麻。
      片刻后,走廊开始变得安静,随之而来的是相似的凝重,父王停下脚步,眼前是几个身穿法袍的人,灵教的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让开,以国王的名义!”
      父亲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灵教徒手持长杖,似乎靠得更紧了些。
      “没听见吗?让开!”吼声更响了,但是对方依然没动。
      当第三声斥责喊出前,红边法袍的年轻女性匆匆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火羽家的帝,灾难于今日已然过多,请谨记您之诺,此地今属灵教。”那女性用的并不是通用语,对父亲的称呼也不一样,安娜可以听懂,这是家族在与东方族人私下交谈时专用的语言。
      “叶家的当家。”父王用同样的语言回复道,“孤并非食言,倘若仪式未开,还请行个方便。”说着,父亲按住安娜肩膀,向前推了一把。
      [仪式?什么仪式?]安娜满心疑惑,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也让她不舒服。她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夏尔,夏尔在里面?!父亲要她过来参加追悼仪式?哦,不,她还没有准备好,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应该由更合适的人来做,而不是她。
      “夜并非我灵教信徒。”
      “但她有这个资格。”不知为什么,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通用语。灵师沉默片刻,勉强同意。“过来吧,她只能看。”
      穿过走廊,内厅转眼就到。大约是十多个人,灵师、灵师、灵师,还有阉人仆从,他们在地上画着什么图案,看起来像是两个重叠的方形,而在方形中央,夏尔正安静地躺在地上,她的女儿边哭边摇晃着母亲,哭声凄厉地像是濒死的、发狂的马驹。
      没人在安慰这个年幼的少女,她们看起来都在忙碌。
      如果是父亲的愤怒安娜还可以忍受,这哭声她一刻都听不下去。冲过去,抱住哭泣的女孩,安慰的话语挂在嘴边,一次次重复。可那孩子还在哭,不断地想挣开她,扑向自己的母亲。
      巨龙在上,安娜猛然发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都是你哥哥害的!』
      ——『都是你的错,你造成了一切!』
      她能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两个强壮的阉人将她们扶起,身穿蓝边法袍的年迈女性站在眼前。“时辰无多,老身暂代灵教之尊问汝,火羽家,亦是周家的女儿,汝是否愿此生献于夏尔,矢志不渝?若是了,将此刃刺穿掌心。”
      一把短剑奉上,护手与剑身镌刻着东方的文字,剑刃磨得崭亮如镜,上面映照出疑惑又惊恐的面容,那是凶手妹妹的脸。
      安娜觉得长者并非在和她说话,是某个在她皮囊内,另一个陌生、奇异的什么东西。然而她必须决定什么,即便选择的背后是未知的代价——不,代价现在她就知道,刺穿自己的手掌,她的手在颤抖,剑尖顶在皮肤上,冰凉的刺痛。这是必须的吗?这是谢罪吗?她是谁?周家的?火羽夜?安娜·特·塞阿德·驭龙者?
      龙,龙。
      僵持。
      “安娜殿下,老身得罪了。”短剑被收走,壮汉一左一右夹住她,将她带到内厅的角落。幼小的女孩留在那里,老人似乎给她强塞下些什么,过了片刻,女孩止住哭泣,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衣服被退去,老人手指沾其侍从递上的油彩,在那白皙较小的身躯上肆意涂抹。
      她在干什么,她们在干什么?
      安娜发问,无人回答,试图挣脱,阉人将她按住。
      涂抹完毕的女孩周身布满了彩虹般的色彩,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帝国某个节日里的彩蛋,又或是单纯用各种颜料堆砌出的拙画,那孩子如木偶般摆弄在母亲身旁,人群退开,八位身穿镶边长袍的人各自站在两个方形的顶点上。
      『仪式。』安娜懂了,这就是仪式。如果刚才她把剑刺穿手掌,此刻裸身站在中央将是自己。
      咒语、祝词、祭文或者其它什么东西,那些声音响起,从翕动的灵师嘴中涌向内厅的四面八方,同时,有什么出现了,一些模糊的,捉摸不定的影子盘踞在空气里,它们像是胡乱缠绕的线,或是交配中的一堆堆的蛇,胃开始抽搐,幸好她之前基本没吃什么,嘴里吐不出东西。
      地上的线开始发光,空中的线发出回应,巨大的线团在灵师们怪异的音调下散开,如同是伸展开的蛛网,丝线落下,与地上的痕迹重叠在一起。接着,更多的线落在中央,夏尔和她女儿身上,两个茧蛹,安娜只能这样比喻,她们像是被无形的手提起,包裹在阴森的雾霾下,灰蒙蒙地失去了色彩。当黯淡将两个身影完全覆盖的时候,一位灵师敲响了她的木杖。夏尔消失了,又忽然出现,更为昏暗的东西升起,抹去地上的线条,又像是乌云遮盖住大厅,阴影在迅速游弋,看上去像是东方皮影戏上完全不透光的斑点,那斑点最终落在年幼的女儿身上,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身躯被抹去,黑得像无底的空洞。
      很快,那娇小的身躯再次出现,像一张弓一样向后绷起。凄厉的声音响起,如同是坏掉的笛子,被人使劲地吹响。
      在同一时刻,红边法袍的灵师挥动木杖,清脆的声响之下,红色的光点从夏尔身上燃起。
      『之前是黑色,现在是红色。』
      燃烧的色彩上升,被撒下的无形的网捕获,色彩扩散,落在地上,再像是涓涓细流般汇入那些线里,积聚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红点,红点随后沿着蛛网上升,再次聚拢,当红色亮得眨眼之时,它落下,落入新的躯体内,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女孩那里。
      女孩在叫、在哭,红光之下,安娜能清楚的看到孩子扭曲的身体,红色的油彩像烙铁般灼烧,女孩颤抖、挣扎、徒劳地张开嘴,声响渐渐轻微、隐没。
      木杖继续敲击,黄色的光芒升起,那些人根本无意停下。
      愤怒,她该愤怒吗?安娜扭动着手臂,奋力挣开阉人。
      她理应愤怒,那还是个未经成人礼的孩子,刚失去母亲的孩子,片刻前还在她怀里抽泣的孩子!
      怒火、怒火,她在心中呼唤,阉人只抓住她的身体,但没封住她的嘴。龙吼女,吼声之下,这些混蛋一定会撑不住的,她可以中断仪式,救下那个孩子。
      ——『真是这样吗?』
      血脉没有回应,她扭动着身躯,傻呼呼地与两个阉货跳起怪异的舞蹈。双手像是被戴上镣铐,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嘴里空空气泛起酸味,和她的胃一样,什么都没有。
      杖击一下又一下,色彩升起又落下,她看着,就像灵师所说的那样,她只能看着。视线发黑,双脚似乎失去了知觉,她向下坠去,双手高高拉起。地牢里半死不活的囚犯,她想现在的样子差不多是那样——她真希望结局也是如此,此刻真应该呆在监狱里!
      闭上眼,低下头,成为一个窝囊至极的王储。王储?驭龙者?公主殿下?这些玩意有什么用处,它们比阉人的双手更牢固,比灵师的冷漠更残忍。
      [够了,够了,让这该死的传承停止吧!我不要这些!]
      她放任自己下落,把所有的思考都丢掉。
      『*龙*,回来吧,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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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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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22:24 |显示全部楼层
告别
      夜晚,应该是夜晚,安娜站在地上,在夜色下俯瞰四周。周围似乎带上了一层朦胧的雾,她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她觉得有人在。
      向直觉所向之地望去,凝视,渐渐的,她能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可能是一男一女,他们面对面似乎在交谈什么,无法分辨。于是她走进、走进,忽然,其中的女性影子转身看向她……
      “磕噔”,差不多是这样的声音,马车跳了一下,把正在瞌睡中的安娜震醒,她茫然地向车厢里看了看,耳边尽是乏味的马蹄与车轮的轰鸣。这是辆大车,有着宽敞的车厢,高大的顶棚,出入口在前后挂着遮光的帘子,没有侧门,但有几个小窗户。肯纳奇在最后面,透过帘子盯着车外,手里抓着他的爱剑“无锈”,夏尔耷拉在布包上,里面是已经损坏的古琴,她母亲的遗物,依偎在车厢里补给品箱子旁。奥芬则在无聊地打磨他的匕首,那东西看起来很漂亮,有个镶嵌琥珀的握柄,刀身上有着水花般得波纹——这匕首是贼窝里找到的,作为奥芬的战利品,看起来价值不菲。
      车轮又磕了一下,掀起的链子带来少许凉风,让车里的燥热稍稍缓解。
      安娜抹去头上的汗水,将窗稍稍打开。外面中午的正太阳懒洋洋挂在天上,道路两边的树没有前几天那么密,路本身也是,越来越糟糕。之后会遇到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们正在向西,偏北一些,往尼德尔城前进,奥芬说他的佣兵团在那里。
      再次颠簸,安娜也差不多清醒过来,顺带打消了继续休息的念头。
      佣兵,这个词在父王嘴里是个贬义词,他偶尔会指责某个人——你比佣兵都垃圾。柯蒙学士在他的历史记录里把他们当成某种自然灾害,比如某年某月某日,佣兵劫掠了一座城市,然后扬长而去。而贸易大臣郎克可能是最公平的一个,他只是说,佣兵就是人,拿命换钱的人而已。
      奥芬所谓的“利斧”又是怎样的呢?
      他这几天介绍过一些,佣兵团的核心也就十多个人,更多的是来混口饭吃又随时会走的家伙。团长是个大胡子的矮人,话很少,但总是出口成脏。有个孩子外表的半身人,其实是个色狼和赌棍,要不是他够机灵,早就被赶走了。胃口最大的家伙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子,除了钱方面,运气总是很好。有个大个子刽子手,市政厅没活的时候就过来赚点小钱练练手。一个原庄稼汉,很爱马,也就他会照顾那几匹瘦马。还有不会打仗的贫嘴穷酸诗人,干架第一时间就会跑,只是除他之外没人识字,也没人能算准账。还有个哑巴,会搞点炸弹、烟雾弹之列的玩意,但是也常常失败,搞得一塌糊涂。
      这些人听起来个个都不怎么样,也许见面后比这还糟,但她许诺过,离开贼窝后听那少年的安排,父王总说,无论愿意还是被迫,王室就该说话算话,她也要如此。
      [但这小子究竟怎么干的呢?]安娜疑惑地把视线凑过去,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天奥芬从水牢里消失后,她们没等很久,墙就开了——隐藏得很好的暗门,开门的自然是那个神奇的少年,他给每个人一条沾水的湿布,用来捂住鼻子,然后带着她们走出去,回到之前的大厅里。所有的贼都昏倒了,至少她所能看到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空气里像雾般飘散什么,甜甜的,如果没事湿布,她们可能也会倒下。
      发生了什么呢?奥芬一直没说,总之她们拿回了自己的武器和宝石,赶紧跑了出来,为了防止贼的追击,她还让夏尔用红色头发在房子的水槽里下了毒。天一亮,她们就收拾好东西搭马车离开,一直向北。
      然后他们就到了这里,旅行的第四天。按照少年所说,他们的路途至少还有一半,马匹需要休息,马车需要检查,人也要起来活动一下,除此之外还是吃喝拉撒,车夫一直说路上不安全,她们总得找驿站或者村子住宿,快不起来。
      想到未来的旅途,这让安娜更觉得不安,她从小就没出过龙国的山谷外,外面的世界听过很多,她知道龙国并不大,大陆,大陆,她要花多久才到达目的地,父王所说的高地城呢?
      犹豫之后,她决定问问。
      “高地城,你知道吗?”
      奥芬迟疑了一下,转过头,似乎在确认发问的对象,当他确定安娜在问自己后,才点点头。“知道,那城市很有名,有个魔族公爵死在那里……”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应该是察觉到她提问的意图,“你们要去那里?穿过整个帝国?!”
      沉默,也是默认,从少年惊讶的表情看,这可能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多长呢?三个月,半年,或者更久?
      “看来我们得找老大好好商量下,还有那臭诗人,这需要一大笔钱……你那些,我不确定够不够。”
      钱的匮乏比花费时间更让安娜头疼,她能干什么?会干什么?让将军和夏尔去挣钱养活她,巨龙在上,她怎么能如此恬不知耻。
      沉默,马车再次陷入枯燥的振动之中,奥芬从侧窗看向车外,视线一直没有收回。
      安娜看到他停下磨石,手握住匕首,关节白发。从今天一早出发开始,他都是这副样子,现在感觉更加严重。
      “怎么了?”
      “我……不知道,但是有什么东西……”
      少年结巴的话音未落,车夫忽然叫起来,并收住缰绳。“前面出事了!”
      从车厢的小门看出去,前面是一段相当宽阔的平地,没什么可遮挡的,他们的马车正在慢慢前进,除此之外,安娜没看到什么。
      “看,那里,小姐,有辆马车。”车夫用鞭子指了指,仔细看过去,远处的道路上似乎确实有一辆旧板车横在路上,隐约还能看到那边的人在向他们挥手,似乎在救助。抹去额头的汗水,她盯着仔细看了看,依然分辨不清,或许有人需要帮忙?车载慢慢接近,速度也开始放慢。
      “袭击时常有的事,看起来又出事了。而且,马,马很不安,这位小姐,我们应该绕道。”
      车夫的提醒与奥芬的不安相叠,让安娜有些犹豫,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绕道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另一条路就会安全?该死,这闷热让她眩晕,她这几天都没洗澡,根本没这条件,她还要忍耐多久?或许她该下车和那些人谈谈,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挪到马车后面,准备下车,
      推开。
      她被推开。
      她被肯纳奇推开。
      那一瞬间安娜所看到的只是如此。
      将军摇摇晃晃地倒下,并大叫车夫加速。马匹的嘶叫、鞭子的炸鸣、车厢的晃动,还有车外一闪而过的,那些求助者的身影。
      那些人追着车,似乎在喊叫些什么,安娜来不及顾及,她发现中年人的肚子上一个短短的木杆露在外面,周围是手、铁、烟和血。
      烟,那木杆像着火似地冒着烟。“干!有毒!”奥芬大叫着,一只手扶住将军,另一手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夏尔的发色变成了蓝色,她想过去,却被肯纳奇赶走,然后车厢剧烈的晃动,就像是山在塌陷,没人能站起身。
      看向车前,车夫惊慌地抓住缰绳,好像要把它扯断似的,但是马匹还在狂奔,它们口吐白沫,高昂着脑袋,却拼命地舞动蹄子踏向地面。有熟悉的感觉,很遥远,又有几分亲切,安娜来不及思考感觉的原由,晃动、晃动、晃动,这该死的晃动消灭了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车夫也消失了,他的声音还存在了好一会儿,直到世界开始旋转,嘈杂淹没全部。
      短暂的黑暗,也可能是很久后。
      安娜分不清,她身边全是木板与杂物的碎片,半个身体湿漉漉的、很冷,是血吗?她挣扎着摸了一下,不粘,闻起来没有腥味。
      遮挡视线的木板塌了,奥芬脏乱的面孔在那后面。“喂,还在吗?受伤没有?”
      她动了动身体,很痛,但似乎还没什么问题。
      车夫,她看到了车夫,他趴在不远处的地上,脑袋歪斜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死了。] 安娜瞬间划过的判断,然后她看向四周,急切地寻找另外两个人。
      夏尔和肯纳奇,他们在。
      肯纳奇仰躺在地,夏尔就在他身边,阳光下,尽管不那么明显,但安娜清楚地看到女孩的头发隐隐闪现的蓝色。[死人是不需要的治疗的。]她想,又不放心地手脚并用,从废墟里爬出来。
      “将军!侍卫长!”她喊道,中年人听见了,他颤抖着举起沾满鲜血的手,无力地挥了挥。夏尔随即抓住那手,把它按在中年人的肚子上,伤口的位置。
      [巨龙在上……龙,没有抛弃我们。]
      疼痛让她的两眼发黑,她只得坐在地上喘息片刻。
      散乱的箱子、瓶子、破布、碎片,马车歪斜在路边,撞在岩石上,两个车轮完全被毁,剩下的也仅仅有那么点样子,车厢的骨架还算完好,因此她还活着。一匹马倒在地上,凄厉地叫着,蹄子在地上乱蹬,似乎还想站起来。损伤的前腿挂这仅剩的皮囊,像是折断的树枝在胡乱地挥舞,另一匹不知去向。
      这就是她的马车,她们不可能依靠这些破烂旅行,要回早上出发的小镇吗?或者前进,去下一个?该死,她不记得那有多远。人手,对,她现在需要人手,必须把将军带走,找医师,得赶快,那弩矢上有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夏尔也许会有办法,不行,她太脆弱了,需要休息,而且她现在真的没有受伤?!
      环顾四周,不远的道路上,她看到几个黑点。人,是人。向那些人挥手,如果不是身体无力,她应该赶紧跑过去求救。
      那些人似乎看到他们了,正在过来,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他们……带着斧子、棍子,还有矛……
      耳边传来奥芬的破口大骂,她被粗鲁地强行拽起来。“强盗,那些是强盗!”
      强盗,这个词汇生硬地塞进耳朵,似懂非懂,当安娜再次将视线看向那些人的时候,她开始理解这个词的意义——那些家伙,衣衫肮脏,寥寥的盔甲破旧不堪,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却是新的、亮得,贪婪双眼更是恶毒地亮着,就像是饥饿的野狗盯住受伤的兔子。谈判?这会有用吗?她已经在贼窝里失败过,这些人会比那油头粉面的贼首更好说话?
      恐惧,在她迈出几步之后在心中迅速延烧,身体在痛,那是极好的油料,肯纳奇重伤并且中毒,夏尔虚弱伤势不明,她寸步难行,这里是荒郊野外,附近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即便有,她能撑过去吗?他们全部呢?
      [夏尔,至少……]她心中流过的残忍的念头。
      甩开奥芬,她尽力跑过去,双腿痛得无法控制,摇晃着、趔趄着,世界像是连接在千秋之上,天空时而高耸,时而消失,大地如同巨大的手,想要将她紧紧攥住。
      时间快得要命,又慢得可怕,那些家伙,化为残影与嚎叫的一片阴影逼近,他们似乎比风更快,而她的时间却慢慢地从指缝里挤出来——粘乎乎,硬梆梆的面团。她到了那里,夏尔身边,而威胁近在咫尺。
      女孩在哭,安娜知道,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张乞求与恐惧的面孔,但她必须赶快。全身的疼痛已经不那么重要,巨龙庇佑,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女孩被拽起来,又倒在地上,她硬拖着走出几步,夏尔还是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起身。
      强盗,那些人的从影子变成了黑幕,恶狠狠地向她们扑来。
      她放开手,痴痴地看着,右手摸向腰间,似乎在寻找什么。要抵抗么?她思绪僵在脑中,没有答案。
      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抱起夏尔,扛在肩上,又抓起她的手,拉着她。
      另一个身影站起来,他背对着她们,高举手中的“无锈”。
      跑。
      不敢回头。
      危险就在身后,很近,很近。
      跑,在一无所有的荒原中,在渐渐发黑的世界里,即将攥住她的大地,深不见底的黑暗,血液的甜腻,绝望、无力、疼痛,时间所剩无几。她可以倒下,是的,身体默许她的松懈,停下,然后等待,只要短短的片刻,一切都会结束。父王、母后、姨娘、姨夫、学士、大臣,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熟悉的声影,会再见到他们的吧,在巨龙的翅膀之下。
      停下,跪下。
      她受够了,让一切结束吧。
      痛,又是那熟悉的疼痛,是来自身体吗?那具被冲撞、被追赶,伤痕累累的躯壳?风,风在呼啸,它撕扯着身体,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皮囊里出来。绚烂的光在身前凝结,像是浮在半空的水滴,又似乎是一面无框的镜子。她看过去,里面是一张破落的面孔。
      ——『你是谁?』
      安娜愣了一下,再次凝视那张面孔。
      她的回答。
      “我是安娜·特·塞阿德·驭龙者,我是,*龙*!”
      [对,我是*龙*。]
      镜中的面孔骄傲地微笑,金色的眼珠如金子般闪耀。污垢和惊慌从脸颊上褪去,痛楚消散,绿色泛起,细密地而迅速地将整个面孔覆盖。她转过身,将惊慌的至亲护在身后,对,就像巨龙那样,用身躯守护自己的财宝。
      那些人渣,凶手,败类,窃贼,她看得清清楚楚,风聚拢在身旁,做成一道无形的盔甲,将恶毒的伤害挡在外面。本能、本能,她回想起自己的称号,“龙吼女”,不是吗,她的名声从今日起,会在人类帝国的领土上传扬。
      吸气,嘴张得大大的,风无穷无尽地冲入身体,就像是在喝整整一个木桶的水。
      当她终于喝够的时候,那些白痴还站在那里,顶着风,等待最后的审判。
      很好,这是给他们的告别,他们有时间去忏悔,剩下的部分留给巨龙。
      龙的宽恕——咆哮——灰飞烟灭。

8 ~  z& S+ y& p* e' R/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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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25:03 |显示全部楼层
宣战
      ——『敌人。』
      遥远的声音,模糊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当心,敌人。』
      并非幻听,有什么东西在安娜耳边低语。仔细听过去,那声音更为清晰。
      ——『敌人,近了,敌人。』
      “是谁?”她小声喊道,几乎同时,整个身体沉了下去,她向下落,又在瞬间支撑起来。
      她猛得惊醒,周围是几张困惑的面孔,那些大臣们。她才想起,自己正身处议事厅,刚才必定是打了瞌睡,也许睡梦中还说了什么,比如……哦,真是尴尬。父王就在身边的座位上,他发出一声咳嗽,把场面拉回来。是的,现在是朝议时间,龙国虽然不大,但是要处理的事情还是很多,尤其是最近的变故之后。
      会议再次进行,安娜安静地听着,忍耐,然而思绪又开始发散。
      乔治,她的哥哥,现在的通缉犯、叛国者、王位剥夺者、流放犯,在刺杀发生的隔天,父王亲自公开缺席审判,闹得满城风雨。赏金与谣言四起,昨天有人要求觐见,发誓在邻国的某个镇上见过乔治——但地方距离龙国有一周的路程,凶案发生才差不多那么多时间,如果乔治真的在那里,即便快马加鞭赶过去,也可能查不到什么,而且他是怎么做到一天走那么远的路?
      这听起来像是个谎言。
      但这总比没消息好,城里谣言四起,私下的中伤像是呼啸的风,在皇宫周围呼呼作响。母后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间,在床上一病不起,父王几乎没有再笑过,所有的人,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她,就好像杀人的凶手是她一样。
      敌人,似乎到处都是敌人。
      安娜很想跑,像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女王那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这当然没可能,她是王储,就是作为一座雕塑,她也必须坐在议事厅里,王座的边上。
      更别说是现在。
      大臣的声音充斥在脑海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大多都是些听起来无聊又乏味的杂事——比如某个商人与贵族之间发生的纠纷,需要国王仲裁;灵教徒要求前往夏尔遇难的地方祭拜;王国的城墙的修复请调更多的人手;武器库的储备和士兵的训练需要追加资金;新的法令要求颁布等等。父亲需要在或长或短的报告中找到重点,然后迅速做出决定——这就是议事吗?在未来的某一天,她要坐在父亲的位置上,每天跟这些报告斗争直到退位?
      她觉得迷茫。
      风。
      突然而来的感觉。
      确实有风,而且是有些熟悉的那种风。
      议事厅的门被推开,士兵突兀的走进来,没有宣报,也没有行礼,僵直而生硬地闯入房间。在他身后,是个环绕着风的男人——这形容很奇怪,她看不到男人身边有什么异常,然而又什么东西正围绕在那人的身边,存在,又无法捉摸。
有短短的一瞬,她觉得看到了乔治的影子,那动作、神态……
      不,那不是她的哥哥。
      “你是谁?”父王愠怒地问道。
      那人做出一个手势,风消失,一起消退的还有普通人的外表。就像是马戏团里魔术师的表演那样,棕色的普通皮肤褪去,显露出异常的青色,当刺眼的光芒从那人背后照出的时候,有守卫已经横下战戟,随时准备冲上去。
      “住手!”父亲的声音,他站起身,怒视着眼前的异族。“以莫莉尔·风之绿龙王国王国约翰·特·塞阿德·驭龙者的名义,我,说明你的来意,天使!”
      对方把手放在身前,微微弯腰鞠躬。“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我族的身份,很好,我是隶属于云中城的信天翁军团的团长亚列,我以使者的身份到来。”
      云中城,光从字面上理解的话,那就是建立在云上的城市。自从柯蒙学士辨认出天使的身份后,他曾几次要求回学士城查找卷宗,父王始终没有松口,王国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学士。妥协的方案是学士的一个弟子回去,并在几个月后带回一些抄录的书页,父王也派人在帝国的教会里打听到一些情报,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天使的住所——在云端之上。
      安娜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幻想,飘在空中的城堡,当她骑龙上天的时候,软乎乎几乎毫无存在感的云层让她觉得这仅仅是妄想。然而,那个梦,那个关于天使的奇异的梦里,她所在的地方很高很高,似乎就是在云层中。那是天使的诞生地吗?至少在梦里,她是怎么觉得。
      国王铁青的面孔依旧,“来此何事?!”
      “这位先生,我来这里是想向您要一些东西。”对方说道。
      没有行礼,没有称呼父亲为国王,用词里又那么些敬语,拿来作为蔑视的一点点遮掩。天使在羞辱他们,无疑问地在羞辱他们,这样的情景下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好话呢?要一些东西?安娜真想直接把这个家伙赶走。
      父亲挥挥手,将身边的侍卫叫来,耳语几句后打发他离开,接着他淡然地坐在位置上,不说话,也不离开,仅仅是蔑视地看着。片刻后,侍卫匆匆赶来,将一个盒子送到父亲手里。
      盒子里是一瓶酒,一个硕大的瓶子和窄小的瓶口,里面飘着一个圆圆的玩意,头颅,烧焦的头颅,可怕而扭曲地看向大厅里的每个人。
      安娜听到了惊讶的低吟,她同样有些惊讶。是的,那颗泡在酒中的头颅就是她射下来的天使,父亲说遗体已经处理,却没想到是这样。把动物的头做成标本,或者尸体泡在就里,这事情并不稀奇,酒瓶开口很小,看似装不进那么大的东西,其实那是先装的头,然后才把烧热的瓶口贴上去——只是拿人头泡酒,这种举动只会出现在某个描述暴君的故事里。
      “你是要拿回这个吗?很遗憾,它只剩这些的,其他的不是喂了狗就是给了你的亲戚,乌鸦。”
      这番话是在回敬,更是想激怒对方,那人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嘴角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我同胞的灵魂早已回到我们身边,肉体对我们而言无关紧要。但我索要的东西和此确实相关——您的脑袋,还有脑袋上那顶可笑的帽子。”
      父亲的性命和龙国的王权,安娜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要求更过分。大厅外,增援的侍卫已经到来,他们中的几个人已经拔出武器,随时都会将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砍倒。
      父王冷冷一笑,面不改色的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五个军团,我指挥其中一个。”
      军团,安娜知道这个称呼指代的数量——龙国现有的军队加起来勉强能凑出一个军团,不少还是空额,天使的军队居然是他们的五倍?!龙国固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是对手是帝国的士兵,这些人数量再多也只能在山下挨时石头,可这些家伙会飞……
恐惧的窃窃私语在议事厅里悄然蔓延,几乎所有人应该都意识到安娜所想。
      父亲镇定地用酒瓶敲了敲王座的扶手,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够了,你滚吧,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除了这个!来吧,你们来一个,我就做一个这样的瓶子!”他针锋相对地将威胁顶回去。
      对方后退半步,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在这同时,耀眼的光从他背后射出,照得人无法睁开眼睛。议事厅内一阵慌乱,但天使的声音却听得明明白白。“以至高无上的吾主之名,在热月的阳光来临之前,你们将受到最严厉的制裁!”
      光芒之下,安娜还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一些“风”,很奇怪的东西,硬是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应该是用什么武器把房间里切开了一个口子,风从口子里吹出来。乘着风,她还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她飞开,是向她父亲飞来。[刺杀?!]在那瞬间,她只能想到这个词,变化来得太快,没有时间阻止,甚至是警告。
      那风缩了回去,被裂口吸进去,快速地消逝,随后光芒散去,原本天使所站的地方除了大厅的砖石一无所有,而父王身前装有尸骸的瓶子不见了。侍卫中有人带头用长戟刺过向对方消失的地方,其他人回过神来跟进,那只带来了武器的叮当作响。“卫兵,保护大臣离开!派人搜查王宫,所有房间都查一次,那只青色的鸡很可能还躲在这里!”
      父王的话让议事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年迈的大臣们忽然个个行动敏捷,眨眼的功夫就和卫兵们一起鱼跃而出,杂乱的声响却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从议事厅的大门往外看,都分辨不出人的身影后,那嘈杂才小下去。
      大厅又安静下来,安娜坐在王座旁,一动不动,因为父亲的手牢牢地压着她,片刻前才松开。“爸爸,我……”她起身,门外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肯纳奇从门外进来,身上没有穿任何盔甲,只拿了块盾牌和他的爱剑“无锈”,腰上连剑鞘都没有。
      “我没事。”父王宣布,同时将王座后仅有的两个卫兵赶开,命令关上议事厅的门。
      整个大厅只剩下三个人。
      “把你的家伙放下吧,这里没别人。”
      真的没有别人吗?安娜不安地扫向四周。“看”起来确实没有其他人,然而刚才天使的表现明明可以让身体瞬间消失,他或许根本没走,只是用魔法之类的玩意隐藏起自己,找机会进行刺杀。
      “放心吧,那只鸟人暂时还不要我的命。”父王说道,“坐下吧,侍卫长,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肯纳奇点点头,扶起打翻的木凳子坐下,把剑插在身前,手里的盾没有卸下。
      “今天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二,我直接说结果吧,关闭城门,打开武器库,准备开战!我现在可以任命你为将军,将军,我命令你统领龙国上下的全部军队,民兵、猎人、灵教的人都归你征召,佣兵……佣兵也要,价格尽管说,你看得上就行,我们需要人。”
      “是,殿下。”
      “还有。”父王忽然将手又放在了安娜肩上,“从今天起,王储就是副将军,你要时刻跟随将军,学习指挥军队。”
      “父亲……”安娜欲言又止,这是在宣布总动员的命令,上一次发生这种事要追溯在几百年前。城门关闭意味着禁止商队入内,没有商队就没有商税,这是龙国主要的收入来源——财政方面的细节她还不是很明白,然而这样下去,国库肯定很快会见底。
      父王看向她,轻声地发出一声叹息。“安娜,刚才的事你都看到了,就你所见,为什么那个青皮的家伙没有杀我?”
      “那是因为他办不到。”
      对于这个脱口而出的回答,国王失望地摇摇头。他拍拍右侧的扶手,那里曾经是存放头颅的玻璃瓶摆放的位置。“他既然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轻松的把标本偷走,为什么不能顺便杀了我呢?”
      片刻前的瞬间还留在脑海中,她想否认这种可能,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犹豫成为某种默认,她避开父王的视线,保持沉默。
      “如果他们真想下手,办法还有很多。比如我的蠢儿子乔治。”
      乔治,安娜没有想到会在此时从她父亲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她惊讶地扭过头,看到一个憔悴的老人,仰起头,闭着眼,靠在王座上悠悠地说道:“那小子看上去一表人才,学习也好、礼仪也好、打猎也好、斗剑也好,样样都好。可我是知道的,这小子骨子里是个狠不下心的软蛋。当年他要是能再犟一点,大可以坚持入赘……或许那样也好。唉,我是知道的,要他下手去杀了夏尔……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如果刺杀不是亲眼所见,安娜也不会相信,不对,哥哥为什么要夏尔,真的只是行刺时顺势而为。当天的景象在脑中流过,她试图抓到什么,却找不到关键。几乎在同时,她又被父亲的话所吸引,入赘?哥哥,也就是当时龙国王子的入赘婚姻?这怎么可能,王国里还谁可以让王子入赘。
      她的目光扫过肯纳奇,猛然的恍然大悟中,一个糟糕的猜测让她心悸——灵教?难道哥哥的心上人是大祭司夏尔?!
      混乱的心绪中,她听到侍卫长,新任将军的提问:“殿下,您的意思是,刺杀夏尔的不是乔治王子,而是一个化妆成他的家伙?!”
      “可能就是是他……让‘星辰’易主很难,也可能,唉,这小子早死了,别的什么人拿着‘星辰’扮成他的模样……”
      “那我们应该对外宣布,至少撤回通缉令。”
      “晚了!就是撤销,又能怎样。”又是一声叹息之后,国王重新坐直身体,“我今天算是想明白了,王子失踪、夏尔被杀,还有最早被射下的鸟人,都是他们计划使然。他们要的并非我的项上人头,而是我们国家的*龙*。”
      巨龙的失踪难道也是天使计划的一部分?可是没有了*龙*,他们又为何要紧追不前来宣战?他们或许不知道*龙*已经离开?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会不会退兵?
      杂乱的思绪被父王的话拉回来。“*龙*依然在这里!”父王指着安娜脖子上绿色的宝石,高声说道,“只要契约石健在,*龙*就永远守护着这个国家!”
      或许开战前,*龙*会回来?像许多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那样,英雄在最关键的时刻登场,力挽狂澜?她心中闪过少许的期待。悄然握住坠子,绿色的宝石冰冷地,坚硬地搁在手心。
      『*龙*,我乞求,请回来吧,保护我们,拯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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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27:06 |显示全部楼层
躲藏
      她站在群山之上仰望,脚下是渺小地,如蚂蚁般的生物在聚集。风带来了他们微弱嘈杂的叫喊,也带来了那些肮脏腐败的味道。真是一些愚蠢的虫子,难道它们从来不懂何为真正的“强大”吗?
      张嘴、吸气、屏息、低头、喷吐,逆流的风将难闻的气味吹走,酸的清香弥散在口腔里,将大地上蝼蚁洗净。这就是结局,多少次重复,都必然而至的结局。她累了,也老了,世间总没有永恒之物,高悬的城堡终会坠落,血凝成的契约也有终末,或许,或许某一天,她可以不用再搭理这些无聊的骚扰,安心沉眠?对,她应该能找到什么,哪怕是那些虫子的一部分,来为她服务。
      又一个渺小的生物向她走来,手中是闪闪发亮的弯刀,红色的头发像火焰般燃烧。那小玩意飞了起来,与只会逗留在地面的爬虫不同,光芒照在她身后,仿佛是那些人造的伪物般带着天生的光环,勇敢的家伙,特别的家伙,但是如果活不下来,那就没有意义。
      她看着那家伙接近,当阳光散去,另一个声影出现在眼前。苍老的、坚定的、沉默的、勇敢的中年人,他的剑直直地向她落下,始终光亮如新的剑身在映照出怪异的人影,长着鳞片,瞳孔发亮的蛇头人身。剑在下坠,时间却越来越慢,她笑了,剑身上的倒影也笑了,那影子张开双手,似乎想拥抱什么,或等待什么,或者……
      额头清脆地磕在硬物上,安娜猛得直起身体,用力抹了抹眼睛。视野清晰起来,眼前是张简陋而陈旧的桌子,一堆沾满泥的椭圆在左边,另几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在右边,混合着酸、臭、腥、烂及无法描述的气味冲击着鼻子,哦,她想起来了,自己正在削土豆,在一间脏乱的厨房里。
      此时,门开了,一个穿着油腻围兜、嘴上抹着口红、脸上抹着粉脂的壮汉子走进来看了看她,又看看桌子,无奈地低叹了口气。“哎呀,我的大小姐,你不考虑下去前台端个盘子吗,你能收到很多小费的哦。再说,唉,即便你应付不来那些醉鬼,也总比好过你在这里和土豆们互相伤害。”
      手指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安娜知道自己对削土豆皮还很生疏,然而她无法选择去酒馆。“不,谢谢,我宁愿……”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壮汉失望地撅撅嘴,怪声怪气的唠叨,“唉,不愿抛头露面,像你这么个美人总会有些原因的……哼,要是没什么事谁会来这种边境小城,好了,我是来告诉你,你妹妹醒了,去看看吧,今天就到这里。”
      夏尔醒了?!真是太好了!安娜来不及道谢,几乎从那妖娆的壮汉身旁挤过去才离开厨房。她们所住的地方就再厨房后面,穿过一条隐蔽的巷子就能到达,这里是店后的通道,没有外人能进来,然而安娜还是警惕地快步走着,生怕从某个阴影里出现什么东西。
这样看起来很蠢,她顾不上那么多,这是她的过失。
      盗贼、天使、教会、甚至可能还有某些领主都在通缉她们,即便她们在经历奇怪扭曲与旋转,莫名其妙地跨越整个帝国疆界,来到了高地城。谁知道杀手和士兵会什么时候找上门来呢?!
      进屋,浓重的屎尿喂扑面而来,恶心让安娜犹豫了一下,随后她看到才夏尔正试图从床上起来。哦,那小小的,瘦瘦的,娇弱的身躯在房间的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簇不起眼的剪影,如同杂草中一点淡色的粉红,在狂风的摧残下,似乎随时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她是那么脆弱,以至于这几天安娜都觉得这孩子命在旦夕,别说旅行,是否能走出房间都是问题。
      孩子看到了安娜,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挣扎着举起双手,从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两个扎心的词汇——爸爸。爸爸,夏尔在喊她的父亲,她必定是糊涂了,错把安娜当成肯纳奇。爸爸、爸爸……安娜真想立刻转身从房间里出去。将军,原侍卫长,整个队伍中最干练、可靠与忠诚的人,已经不在了。夏尔还不知道这件事,当安娜在高地城郊外醒来的时候,这个孩子就一直处于发烧与昏迷的状态,即便她醒着,安娜也不清楚该怎么开口。她的哥哥杀死了孩子的母亲,她又……纵然远隔千里,她无法确定将军的已死——那只是一种掩盖真相的自我安慰,将军不可能活下来,甚至连座坟墓都没有。
      [巨龙在上,我怎么能离开,这都是我的责任!]
      忐忑中向夏尔靠近,那孩子痴痴地看向她,似乎在期待一个拥抱。当她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女孩的神色变得凝重,她放下一只手,在床上摸索些什么。
      [这次又是什么?她想做什么,她要对我做什么?对我,对我……]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场景,她不久之前似乎看到过在这样的景象。她站在那里,夏尔在另一边,露出手臂,拔出匕首,迅速在手腕上割开伤口,血、血……“不!”安娜立刻冲上去将匕首打掉。哦,那并非匕首,只是把普通的木梳,手腕只破了点皮,没有大碍。
      那手腕、手腕,她恍然看到血红的伤口上,无色的液体正不断淌下,明明没有血,然而那必然是香甜的血液,喝下去,她可以忘记自己,忘记烦恼,忘记恐惧。夏尔受伤的手腕靠上来,轻轻贴在她的嘴边。
      『喝吧。』
      她张开嘴,使劲的吮吸。
      “喂,安娜!”
      奥芬的叫声,惊醒,她发觉自己正在吮吸夏尔的手腕。赶紧松开,无意间的推搡让夏尔倒下,她倒在床上,和之前一样半梦半醒般的昏迷。
      “她……刚才醒了?”奥芬问道,安娜还没从失态中调整过来,尴尬地点点头。少年想伸手为夏尔盖上毯子,又忽然想起什么,缩回手。“药喝了吗?”他问,随后少年撇到桌子上的摆放的药草和壶,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我去煎药吧。”
      安娜默然看着少年离开。
      拒绝少年照顾夏尔是她的固执,医师与药方也是她的坚持,高地城是座边陲小城,城里有个大教堂,城外还有个更大的教会兵营,这里的治疗疾病的主力自然是教会,所剩不多的医师里,只有一位懂一些东方族的草药。
      [我究竟做得对吗?]
      夏尔及灵教一族从来都是用自己的医术来看病,作为入赘的女婿,肯纳奇也学过一些。“血气不足、内外失调”,这些奇怪的诊断结果她听得云里雾里。也许一开始她应该听听奥芬的建议,找银杏叶的医师来看病,但夏尔现在至少醒了,那位医师的诊断或许没错?
      [谁能给我个答案,哪怕是强硬的要求……不是的,我明明拒绝了奥芬,哦,该死,我该怎么做才好?!将军,我真是个笨蛋!]
      许久之后,房门再次被推开,奥芬送来煎的药。“帮我一下。”安娜说道,他们扶起夏尔,耐心地将药汁一点点喂下去。
      药草难闻的味道加上房间里的屎尿味,让安娜觉得难受,忍耐,门外可能更危险。“找到商队了吗?”她问佣兵。
      “找到了,但是……”
      “他们要价很高吗?我这里还有些珠宝。”珠宝,安娜确实还留有一些,但是正是因为这些东西先前招来了盗贼,她才不得不找酒馆的厨房里打工。幸好这位人妖老板并没有他外表那么怪异,只是这也是有极限的,追杀者跟进,或者通缉令一到,天晓得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奥芬为难地回答道:“不是这个问题,是渡口,渡口被封锁了。”
      “渡口?”
      “是的,要前往魔族的领地,就必须跨过斯希瓦那河,附近唯一能过河的地方就是渡口,那里有教会的要塞……”
      糟糕的预感,虽然安娜并不了解高地城的情况,但是作为一座边境的城市,不会无缘无故切断商路。是通缉令到了?该死,她太固执于治疗夏尔的方式,浪费的几天她应该立刻过河才对。
      看出了她的自责,奥芬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早几天也没有商队出发,我们过不了河,况且,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或许过一阵封锁就会解除……”
      “能有其他的办法吗?绕路?斯希瓦那河,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过河吧?”
      少年耸耸肩,无奈地回答:“向南、向北都有方法过去,只是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我打听过,至少十来天。我觉得……我们不用那么紧张,或许不是因为通缉……”
      “你确认过吗?确定码头没有通缉令?!”安娜气呼呼地质问。
      “没,没有,那里是教会……”
      “好吧,你不去,我去!”她大声叫道,又猛然察觉到自己在迁怒。
      像逃跑似的走出房间,安娜迅速穿过巷子,躲进厨房的角落里。这个又脏又臭的地方,除了她这个落魄的笨蛋,谁都不会来吧。视线模糊,她尝试者把这些该死的水迹都赶走,嘴角在抽搐,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那懦弱的声音漏出来。谚语所说,礼仪就是淑女的武器,她现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礼仪是她仅有的仰仗,她必须、必须把武器握紧!
      时间渐渐过去,她的嘴角平复,眼睛也变得清晰。要去教会看看,至少上街,说过的话,哪怕是气话,她也必须兑现。在房间里找了见最脏最破的兜帽外袍,把土豆上的泥抹在脸上,一个脏兮兮的落魄女人,大街上应该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碰。
      从酒馆偷偷跑出去,教堂就在几条街之外。对于圣教,安娜的了解大多来自郎克,龙国中圣教是邪教,灵教认为它是异端,伴随商队的圣教徒可以通过,但是有传教行为,轻则驱逐,重则处死。龙国之外的人类帝国自然是圣教的天下,据说牧师会定期在教堂里宣讲教义或者布道,那里也许能探听到什么。
      眼前的教堂并没有郎克描述中的那么恢宏和壮观,确实是尖顶,确实钟楼是整个建筑最高的部分,然而它不算高。即便没有洛克瓦伦那样陡峭的山势,高地城依然是座山城,核心的城堡占据了最险要的位置,依坡而建地势模糊了建筑本身的高度差距,教堂的钟楼正是淹没在更高处建筑的屋顶上,毫无突出。教堂的大门敞开,从外望进去,里面很深,但还算是明亮。没看到人在里面,休息?还是仪式没开始?或者结束?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请您务必留下来听我一言。”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安娜急忙循声而去,看到一个金发长袍的男人怀里搁着一本书,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美丽?她一时间无法分辨这是过分的恭维还是有意的试探,她现在应该很丑才是。向侧边挪动半步——那里是她来的路,对方立刻挡住去路,并且向她靠近。
      “这是主的恩惠,您一定要倾听。”那男人说着类似的话,越走越近。他胸前挂这金色十字架一闪一闪地摆动,像是受了某种命令那样,用刺眼的光扰乱她的视线。
      要回到来时的路必须要撞开这个男人,她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她又能跑多快呢?而且要是被知道住在哪里,被抓住……她现在是通缉犯啊!往其他方向?她初来乍到,跑腿的事情大多交给奥芬,迷路的话,不,迷路总比留在这里好。
      “站住,埃拉里克!”另一个身穿盔甲的中年人出现在视线里。是的,那种放在柜子里陈列用的全身铠,整个龙国都没有几套——他们是山城,重铠又沉又热,不实用,而且也没那么多钱。身穿这样盔甲的人应该是郎克提到过的教堂军队首领,叫什么来着,她有点糊涂。
      那人身穿重甲,动作却一点不含糊,他拉住长袍的衣领,像抓一只猫似的,眨眼的功夫就像那人拽开。“不还意思,这位小姐,他只是过于冲动,请您谅解。我是圣·巴纳夫·费格利爵士,这里的头儿,如果有什么困难,欢迎过来求助。”
      点头,赶紧抛开。去圣教求助,她大概这这辈子都不会那么干。那个穿盔甲的男人果然是个贵族,据说这些人的爵位不高,但是管理的土地比一般的贵族要多得多,这个男人是不是也这样?他说他是教堂的首领,或许这个人会知道些什么?安娜停下脚步,回到教堂不远处的巷子里,犹豫着是否要上去找那个爵士套个话。
      她看到那两个男人还在教堂前,似乎在争执什么。长袍的男人不时举起脖子上的金十字架,或者挥舞手里的书,向爵士吼着什么。安娜可以分辨出战争、吾主、祈祷、惩戒这些词,大段大段奇怪的话,时不时出现的祷告语,这些话大多不知所云,但她觉得那绝非是对自己这样的龙国异教徒有利的东西。
      对比之下,爵士要冷静得多。他只是站在那里说话,有时把手放在胸前行礼。
      然而爵士看起来更占上风,长袍男人几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好甩手走开。
      缄默而稳重,保守又忠诚,身影与身影重叠,安娜的视线忽然模糊,她不得不躲进阴影里,捂住面孔。总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哪里总有这样的人在?为什么?!
      平复情绪,她擦亮眼睛,再次探出头去。熟悉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奥芬,是奥芬,那个提夫林佣兵,看起来他似乎刚从教堂里出来,与教会的爵士擦肩而过,向巷子走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无数疑问让安娜顿时觉得不知所措,她呆立在地,又立刻转身就跑。对跑,先跑,其他事都抛在脑后,跑吧。
      她必须把自己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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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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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29:56 |显示全部楼层
规矩
      如果安娜能选择躲藏,她一定会把自己藏好。
      夕阳西下,红色的晚霞将她与整个城墙都染得一片血红,红色的圆下沉、下沉,锋利的山将它分开,切碎,将最后的光芒吞没。山风呼啸着吹过耳边,像是某种不甘的怒吼。全身莫名地发颤,哦,她觉得冷,是的,寒冷。
      “王储殿下。”耳边响起厌烦地提醒,不回头也知道,肯纳奇就在她身边,现在必然是带着他新提拔的守卫们,全副武装地在城头的风中等待。
      [等待什么呢?]安娜问自己,嘴角惨然地翘起,她也在等待,对吧。
      从城墙上望下去,几近笔直的山崖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再远就是细绳般镶嵌在绿色的山谷中的河道,那是条大河,高处来看,它小的可怜。
      她也同样小得可怜。
      以前曾有个传闻,从城墙上失足落下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在落地前说完遗言,然而这对会飞的敌人来说又算得上什么?或许就是现在,在她所眺望的某个地方,那些青皮肤的混蛋正在什么地方看着她。下一个时刻,也许就是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暗藏的刺客会突然出现,用刀剑刺向她的后背。
      肩膀被有力的手按住,是肯纳奇,他要带她离开。巡视,对王储而言,这是必须的事。“殿下,您应该戴头盔。”那声音说道。
      身体不再轻灵,厚实的盔甲像是枷锁将身体锁在地面,头发确实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如果有龙在,风的加护会维持她的端庄,没有龙,她无法逃往天空。转身,用挤出的微笑掩盖无言的尴尬,头盔?她更需要的是遮住面孔的护面,现在还有什么比她冷漠的表情更像是护面的玩意呢!
      宫殿的走廊比平时更加的繁忙,卫兵、卫兵、卫兵,到处都能看到拿着武器的侍卫,有些还是贵族的私人护卫。他们在,王宫内原本就不怎么宽的走道顿时又小去许多,安娜小心地前行,看着这些人一次又一次让开道路,她是王储,有优先通行权。
      片刻后,她停下脚步。
      另一队人在那里,同样停下脚步。双方都没有让路的动作,走廊的灯火下,安娜看到那些人衣着与众不同——东方族的服侍,是灵师们。询问之后,队伍前的阉人让开路,蓝边法袍的老妇从里面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红边法袍的女性,背上是熟悉的,娇小的身影,肯纳奇的女儿,已故夏尔之女。
      这是安娜在那次仪式后第一次看到女孩,应该也算是新任夏尔第一次离开第三峰。[她现在怎么样呢了?她母亲……她还在哭吗?这个丫头,现在是大祭司吧,哈,荒唐!她还没成年!她……不习惯这样的身份吧,就像现在我一样。]
      走道很暗,再加上罩袍遮盖,安娜无法看清女孩的样子,睡着了?还是醒着?迈开脚步,一步、两步,接着是木杖无情敲击地板的回响。“王储殿下,请给‘吾母’夏尔让路!” 老妇人说道。
      话没有错,这次让路的应该是她。夏尔拥有和国王同等的地位,王储比国王低一级,所以,她们应该让开。
      但就这样结束了?
      国王派使者前往第三峰,被拒之门外,她前往灵教总部,被谢绝入内,连肯纳奇都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在这里,她们就不能花点时间让她了解女孩的情况吗?
      继续前进,而老妇人也迈开脚步,挡在她的路上。
      “夏尔,她好吗?”
      “大祭司很好,请让开。”干巴巴的回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再向前跨出一步,她的心拒绝妥协。
      杖再次敲击地面,年迈的灵师没有退下的意思。“夏尔累了,殿下,她需要休息!”
      “那不是更因该由她的父亲来照料吗?!”
      对方摇摇头,冷冷地说道:“看来您还未曾知晓,殿下,将军阁下就是将军,他已不复周姓,不得近身!”
      荒谬,就因为肯纳奇的妻子死了,连他这个入赘的女婿都不认?灵教里还有这样的规矩?!扭头看向将军,对方却神色黯然地点点头。“殿下,我们还要……”
      “闭嘴!”愤愤地将视线收回,她现在要让那些讨厌的事情都滚开,对错,哈,将军说得没错,可那又怎样,父亲照顾女儿,她去看望妹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火羽夜!”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生疏又知晓的语言,灵师严厉地看向她,就像是管家在斥责一个犯错的女佣。“蒙龙国世代隆恩,灵师一族在此守护,然之前种种,国王特许我等见机行事,若王储殿下执意阻拦,老生只好得罪!”
      东方族的语言,除了灵师之外,在场可以听懂的人大概只有安娜与将军两人。这算是特意照顾她吗?见鬼,那些话里隐射的话语直接就是在针对她。得罪,什么得罪,这个老太婆已经做到了!杀人的是她哥哥,现在她没有让路就是一样图谋不轨吗?!如果对方真想动手,那就来吧,她的人多,而且这里是王宫。
      有力的手穿过腋下扣住她的肩膀,将身体硬生生地向后扯。肯纳奇,又是他!
      “放手!”命令没有效果,抵抗只是在拖延时间,安娜第一次知道原来眼前的中年人有那么大的力气,大到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锁链牢牢锁住,然后被巨石拖向深渊。通道让开了,无论她怎么叫喊,灵教徒就如同什么都没有那样,冷漠地通过她眼前。
      直到那队伍消失在走廊得阴影下,压制的力量才松开。
      还用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安娜转身猛砸一拳,手背打在结实的骨头上,除了低沉的闷响外,她所感觉到的之后深深的痛,手,与另一个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见你女儿,你就是这么当爹的?!他们一句话把你扫地出门,就这么认了!你算什么东西,国王的狗还是用完就丢的种马?!”怒火之下,她在肆意发泄自己的愤怒。规矩、规矩、规矩,那些老混蛋们天天在耳边唠叨,她只能听着。然后所有人,无论哪一个都可以站出来指责她刚才所为的错误,包括现在的这些!去它的,他们活着难道就为了死在规矩里!
      中年人一言未发,沉默得像是个矮人,那张古板的面孔上甚至没有皱起一点眉头,脸上的乌青看起来似乎成为某种刺青。
      哭叫、谩骂、诅咒、殴打、命令都没有结果,她知道的,眼前的家伙就是这么个没趣的执行命令的傀儡,国王要是下令他自尽,这家伙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龙神在上,夏尔怎么会愿意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力气和愤怒在片刻后一起消散,没用的,安娜走到阴影里,用力将模糊的视野擦亮。
      “殿下,我们该走了。”
      是,该走了,这该死的闹剧!她真希望自己能躲起来。
      宫殿外,街道黑得可怕,死寂像是某种蜘蛛般的生物,在黑暗中静静地、狠毒地潜伏着。整个洛克瓦伦几乎都被撤空,老人、孩子、女人、残疾和生病的,凡是没有作战能力的人都被送到城墙外面,由附近的村庄或者堡垒收留。
      她突然听到了狗的叫声,急促、连续,和她的猎狗发现猎物时叫声类似。接着,不少人喊起来。“出来”“刺客”,这样的词语让她决定去看个究竟。
      事发的地点比她预计的还要近,安娜看到一些人拿着火把围住一栋陈旧的屋子,牵着狗大声喧哗。这些人里,除了站在最前的两个年轻人有披挂残缺的皮甲外,其他人穿得只是一般的布衣。她们靠近的时候,叫喊的人群转过来,将手里的草叉、铲子、木矛和镰刀对向安娜,他们愣了一下,似乎在疑惑是否需要做点什么——侍卫们没有拔出武器,但是他们都甲胄齐全,每个人除了长枪,还有剑和其他家伙。
      “这是王储殿下,你们想干什么!”某个侍卫吼道。
      站在最前面有皮甲的人猛然醒悟,他收起了剑,那群人里唯一的一把像样的家伙,带头跪下行礼。后面人跟着陆续下跪。
      这批人应该是从村子里临时征召的士兵,恰好在这里巡夜。龙国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善战的人寥寥无几,即便雇佣佣兵也需要时间,况且没钱啊雇佣多少,多了反而是麻烦。“我是安娜·特·塞阿德·驭龙者,起来吧,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有刺客!”“是天上飞的家伙!”“有人在里面……”好几个回答同时响起,又在下一刻默契地停住,短暂的尴尬后,领头的年轻人让其他人都闭嘴,自己上前汇报。
      “王储殿下,我叫约克,贸易大臣郎克·特·林的三子,阿特拉斯男爵手下的侍卫,见习……侍卫,来自宝藏湖对岸的哈什玛村。”
      这人原来是郎克的儿子,安娜想了想,似乎那么点印象。不过如约克所述,他是第三子,应该是没机会继承他父亲的地位——也就是说,这是个光蛋骑士,住在边远的村子里给男爵当侍卫也就不奇怪了,可能郎克安排过吧。
      “告诉我,约克先生,这里怎么了?”她再次发问。
      “这一带应该是清空的房子,我听别人说的……但是我的狗闻到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里面,所以……”
      所以这些人就在房子外大喊大叫的,却没胆量进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她看了看房子,那是挤在一起的,用一堆石头、少量的泥和木头凑起来的玩意,简陋的屋子们凑在一起,如果没有简陋的门,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奇形怪状的连绵的洞窟。这里是贫民区,正对一堵内城墙,如果外围被攻破,敌人就会借助这里靠近内城墙,按照计划,这里会放置一些易燃物,方便在必要时候点燃。
      真的会有什么人在屋子里?或许就是猫、老鼠之类的动物吧,早就吓跑了。
      [万一呢?如果有人的话……]
      派人进去之前,她决定还是喊一声。
      “我是龙国王储安娜,以驭龙者的名义保证不伤害你,出来,房间里的人!”
      短暂的安静,破落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声,接着,门在低沉的嘶叫中挪开,里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这脑袋还没探出多少,门立刻被粗暴地推开——两个埋伏的侍卫冲上去,一把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拽出来。
      是的,火把的光亮下,安娜看清那个男孩的样子。干瘦的四肢,大大的脑袋,破烂的衣衫下是哆嗦着身体,那眼神在无声的乞求,明明畏惧,又不敢将视线挪开——巨龙看人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放开他吧。” 她下令,又问那个男孩,“你是谁,你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他们,忽然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去哪里。”
      “他们叫什么名字?”
      男孩想了想,说出两个似是而非的奇怪名字。身边的侍卫听到偷偷笑出声,这猛然点醒了安娜。“酒鬼?婊子?”这两个词的音调和男孩说的名字差不多,好吧,或许他们之间就是这么称呼的。
      “那你叫什么?”
      “第五。”
      “第五?”
      “是的。”男孩点点头,“他们都这么叫我,还说等我八岁后,再给我起另外的名字。”
      混账夫妇生下的被遗忘的孩子,这个故事真够离奇,却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女仆长收留的女孩似乎也是这样。那该怎么处理他呢?天色已黑,他没法出去,也没人愿意护送。送走又如何?谁来照顾他,祈祷巨龙庇佑能恰好遇到他的父母?那留在城里?—谁会要一个剑都拿不动的小鬼,还要分面包给他。
      眼角撇过身旁的肯纳奇,他目前保持沉默,什么都没说。[如果丢给他会怎么样呢?]安娜觉得那应该是个挺糟糕结果。[按照规矩……]她心中模仿着肯纳奇的回答,规矩?哼,父王禁止她踏足贫民的破烂地,这些孩子她当然也不能接触,那她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
      哈,规矩,规矩,今天这个词让她烦透了。
      “这个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吧。”她轻描淡写般的说道。
      “殿下……”预料中的反对,安娜懒得听都知道下面会有什么。王储之上只有国王与众臣,肯纳奇打算立刻带她觐见国王,还是为这种事情把大臣们找来开会?
      “约克,我命令你认这个孩子为养子。”她高声宣布,然后抓住将军的头,那是一层沉重又冰冷的铁,它里面装的东西同样又冷又硬,顽固不化。“现在,我需要一个侍童,还有你的头盔!”王命之下,无人异议。按照“规矩”,王储可以安排寄养,也可以任命她的属下,两件事凑在一起,贫民的孩子有了名分。肯纳奇的头盔脱落在安娜手中,重,果然很沉,里面隐隐的潮湿散发出汗的臭味。
      她转手把头盔交给了男孩,这算是小小胜利的纪念。
      “第五!听好,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帮我拿头盔的小侍从,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是的!大人!”男孩应道,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出现,“您召唤*龙*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可以在您身边?”。
      龙、龙。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安娜在心中问演练过很多次,没必要多想,答案脱口而出。“站在*龙*面前的只有驭龙者!”
      男孩点点头,他信了。
      如果谎言重复千次就能称为真理,那心中重复万次的祈祷是否可以成真?
      『*龙*,您在哪里?』她默默地问,默默的,在心中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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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34:00 |显示全部楼层
渡口
      黑色的液体与细碎的残渣留在碗中,凑近嘴,安娜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口,苦、涩、酸以及其他一堆恶心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难以下咽。[这是药。]她无奈地想,东方族的草药熬制出来都是这样,虽然如此,只要有效,这样的味道也能忍受。
      换了一个碗,她倒过一些清水再次送到夏尔嘴边,女孩润润嘴唇,将碗推回来。“还苦吗?”她有些明知故问,高地城到底只是个边塞的小地方,蜂蜜和糖这类奢侈品很难有稳定供应,恰好这个时候没货,她赶时间,更不能再用大把的钱招摇。
      女孩乖巧地摇摇头,然后掀开毯子,准备起床。
      [那样真的好吗?这孩子才从昏睡中醒来!]内心的担忧很快换成另一种声音——时间、时间。
      安娜看看桌上的沙漏,又望望窗外天色尚早,应该可以再等等。
      但万一呢?万一渡船早开了,或者她看错时间……不不,她应该更担心奥芬的话吗?那天看到他从教堂里出来后,佣兵就告诉她,他们可以在隔天乘船渡河,连商队都谈妥了。
      真的如此?
      她怀疑过。酒馆里很快就传出了渡口开放的消息,商人的动作很快,有人连夜收拾东西,天还没亮就启程出发。那些迫不及待的气氛她在厨房里都能感受到,如果错过时机,不,即便是耽搁几天,她都觉得坐立难安。只是,即便顺利过河又能怎样,那个银筒……她醒来后就没了,天晓得在什么地方。
      短促的敲门声响起,安娜站起身,手里多出一条坚硬的棍子。不,那不是棍子,是她的弓。佣兵劝过她,拉弓保护不了她和夏尔,弓弦上有特别的魔法,万一不小心触发,整个房间连同她们自己都会被烧死。况且射箭有什么用呢?匕首会更有效些——在需要贴身肉搏或则自杀的时候。
      她放下弓,摸出简陋的匕首。恐惧在这交替的瞬间被放大,喘息、喘息,那声音大得如同是龙在酣睡,明明已经踮起脚尖,鞋碰触的地面的声音还是那么刺耳,门外的人一定是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她正在接近房门。
      “嘿,是我。”酒馆老板的声音。
      门,其实只是简单的用一些木板钉起来的玩意,它看起来还算结实,但是上面有不少缝隙。安娜曾经担心这些插不进匕首的缝隙会带来什么危险,现在她反而感谢有这些细小的缝,她从其中向外看,外面天色渐亮,那个强壮的身体确实在门前,有限的视野里,她没发觉什么异常。
      开门,她看到是老板那张带有厌烦神色的面孔。
      “真慢,你还真是提防人家呢!”
      用漠然的表情作为回应,安娜随后看到了老板手里捧着的篮子。老板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金黄色的蛋糕、烤得流油的嫩鸡与红酒,浓烈的香味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鼻子里,那味道勾引着肚子,让她的胃发出低沉的抗议。
      她才想起,自己从起床后还来不及吃点东西。
      “哼,大小姐您还真是看不上乡下人的玩意啊。”壮汉拖长声调,怪声怪气地说道。那应该是故意的,他把篮子塞过来,整整沉甸甸的一篮。交接的瞬间,那张覆盖满粉脂的面孔顺势凑了过来,耳语轻声回响。“如果您有幸见到那位大人,麻烦转告,就说有位弄臣失业了,希望她能赏脸给口饭吃。”
      全身发冷,继而又开始变得滚烫。眼前这个怪异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安娜努力回忆,短短的几天里自己所做得所有的事,和这个老板有关的所有的事,她想了又想,不觉得有什么纰漏——只是,当初选择在这家店落脚,完全是这个人比较“安全”,还有,奥芬的提议……
      奥芬。
      抓住篮子,身体向后退去,手立刻动起来,毫不客气地将门关上。
      昏暗的房间中,她漫无目的地站在门前,老板似乎走了,手中的篮子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奥芬,奥芬。”她想着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嘴。『佣兵不可靠。』父王的告诫残留在脑海中,她记得,可眼下,除了依靠这位提夫林佣兵,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门再次被敲响,三声响,一声轻,又是三声响,一声轻。暗号,知道这个暗号的人除安娜和夏尔之外只有一个。
      佣兵就在门外。
      [开门吗?]短暂的犹豫后,她把烦恼抛在身后,离开,比任何模糊的顾虑都重要。
      商团的标识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它画得很像,像是会突然从画面里跳出来咬人似的。而在它之下的看起来没那么夸张,一个在路上似乎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脸上挂着另人厌烦的假笑——这点和酒馆的老板颇为相似——这人就是商团的领队。
      简短的介绍后,他们座上领队的马车,沿着道路一直向渡口前进。
      斯希瓦那河,当安娜看到这条河的时候,与意外同时而来的是后悔。她来到高地城之后几乎一直呆在酒馆里,寥寥的外出也很少出城,她原本以为截断去路的斯希瓦那河应该是条宽阔、汹涌的大河,但现在在她眼前的,仅仅是条一眼就能望到对岸,目测只有几百米宽的平静的河流。
      “现在是河道最宽的时期呢。”身旁的领队说道,“上次来的时候是冬天,河要只有百来米宽。看,那座堡垒,教会的。”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安娜找到了一座修在河岸边的建筑,大约有四五层那么高,周围有城墙,墙上设有常见的城垛,还隐约能看到上面巡逻的士兵。这应该就是酒馆老板常说的渡口要塞,虽然比不上安娜家乡的城堡,但它却是是河对岸最显眼的建筑。
      然而,除了它之外,对岸草原之上,她目视所及之处再也没有可以称为“建筑”的东西。马车行进的对岸也大概如此,除了几间小房子之外,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石制高台,大约五六艘大船就集中停靠在那里,其他小船横七竖八的停在河道沿岸,用木板草草地铺出一条路,供人上下。
      “让我猜猜,这位小姐,你应该在想,为什么一定要过教会的关卡,而不直接过河呢?”
      领队的话让安娜全身发热,是的,被说中了,只要有船就能渡河,避开教会堡垒的拦截看起来也不是难事,奥芬完全可以找几个人带他们过去,直接进入草原。
      “过河是小事,重要的是穿过草原。”
      草原?!
      安娜望过去,河对岸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绿色,除了聚集在要塞附近的一些帐篷外,她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痕迹。
      “现在是夏天,人还多一些。”领队边抱怨边说道,“要是秋天之后,渡口后面几乎没人,全他妈是惹祸精。哈,现在其实也就那样,等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领队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单单她们几个人过不了草原,但是为什么?
      关于大草原,之前也叫齐齐斯坦·米纳草原,她在龙国时就听过它的故事。如果时间没记错,那场改写魔族与人类边境线的战争已经过去八年了,帝国路过的行商总喜欢吹嘘这场胜利,什么帝国的进军,胜利的马蹄踏过草原,魔族龟缩在山后瑟瑟发抖,似乎打赢魔族的是他们,而不是大贵族们的士兵。魔族自失利后,统治草原的齐齐斯坦·米纳家族就退回了草原另一头的峡谷里,八年,获胜的帝国难道现在还没有将草原全部占领吗?
      领队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乘着马车排队的功夫,向她解释道:“这位小姐,你觉得……这眼前的草原,有多少是属于那个什么狗屁帝国的?”没等安娜回答,他先抢先自答,“都是,又都不是。”
      “什么意思?”
      “您瞧啊,要是你有块地,首先要干啥?当然是圈个围栏,最起码打个标记告诉别人吧。然后呢,要是你邻居不认怎么办,哈,操家伙就是干啊,对吧?然而,要是你没家伙会怎么样?”
      安娜揣测着问题的答案:“你是说……帝国并没有再草原驻兵?”
      “有兵啊,就这些。”领队指指对岸,“这里可是草原,大是大了点,就是没啥现成的地方窝着。过一阵,我们会路过狮子家的老城,一堆没用的废石头,这河边的要塞还是从那里挖了不少才堆起来的,其他地方根本就没啥可用的,高地城倒是可以挖点,就是这里的领主老爷和教会不怎么对付。”
      “可是那些人都是教会的……”
      “这不就是了,戴冠的是戴冠的,穿袍的管穿袍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渡口归教会管……哈,我们这里牧民还多点,就那么些,再远就都是没身份流民和土匪,谁管他们死活……长角的羊不时会出来溜溜,带走些肥羊,还有倒霉鬼的脑袋。结果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过了渡口,草原就没人教会的人了?”之前一直沉默的佣兵忽然问道。
      领队嘿嘿一笑:“有,怎么没有,保不齐草原上那些打劫的家伙里就有传过袍子的。不过呢,我听说教会这几年确实找了点会骑马的来,也就那点。”他伸出小指比了比。
      [也就是说,只要跑到草原上,教会的势力就没可能再追赶我?]安娜这样想着,同时,另一个问题出现在眼前,守卫,渡口的守卫,他们正向马车接近。
      放下车帘,她抱住夏尔,将自己藏在阴影中。[或许他们不会检查全部,这可是领队的车,也许……]她侥幸地想着,轮轴在继续前进,直到片刻后喝止马匹的声音传来,马车停了下来。
      “里面是什么?”洪亮的声音从外面穿来,领队含糊地低声回答,听起来,这个人的身份似乎挺高。之后外面沉默了片刻,忽然,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照进来,一起的出现的还有个光亮的脑袋。一个男人的脑袋。
      伤疤,安娜几乎立刻看到了那人头颅上的伤口,由右眼一直向上,似乎到了头顶都没有结束。那人右眼完好,仿佛为了突出这点,他的眼睛瞪的滚圆,简直把它从眼眶里挤出来,浓密的胡子下是黄迹斑斑的牙齿,张大的嘴可能在笑,那笑却比愤怒还恐怖,他就这样出现,瞪视着车里的人。
      本能般的反应,安娜将夏尔立刻护在身后,夏尔的小手有一刻深深地抓痛了她的胳膊,但她们谁都没吭声,只是以目光回敬,如同父王狩猎时所说,看到猛兽时,绝对不能心生胆怯。
      男人退让了,也可能是他肩膀上的手硬将他拽开。安娜随后听到佣兵在怒吼:“有什么好看的!那是我妻子和她的妹妹。”
      妻子,这个说法冒出来的时候,安娜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这只是个掩护的说辞!]她赶紧告诫自己,然后起身,走向车外。
      四个士兵包围着奥芬,而他正在与刚才出现的光头对峙,冲突没有发生,光头一手揪住佣兵的长衫,另一只手举起,看起来好像在试图控制局势。
      “男士们,请冷静!”安娜喊道,光头看看她,把手松开。
      “夫人,请原谅,这是公事。”话语间,这个家伙靠过来,安娜看到他灰色袍子,外层的链甲遮盖住了袍子的正面,只有敞开的胸口位置能看到一点白色的竖条纹露,那下面必定是十字,教会的标识。[粗鲁的混蛋。]安娜正想着,那人忽然掌心向上抬起右手,微微地向她伸过来。
      左手抬起,迎合那人的动作,安娜接触到一副粗糙、结实,满是茧子的手,那让她想起肯纳奇,他的手也是如此。
      走下马车,安娜解释道:“车里是我妹妹,她身体不好,不便下车。”
      “是,是的。”光头点点头,忽然再次举起手,将拳头握紧。这应该是个暗号,周围的士兵立刻拔出武器,将他们围住。“这车有问题,你们要跟我走。”
      “为什么?”惊讶的同时,她用眼角快速扫过四周。包围他们的士兵算上领头的人就五个,更多的人分散在码头稍远的地方,正在检查其他的马车。人还没有聚拢,如果可能,佣兵或许能做点什么……不,那之后呢?和贼窝里那样逃脱了又如何,他们能过河吗?抛下马车,然后抢两匹马横渡草原?满嘴胡话的弄臣才会这么编故事!
      “请给我个解释。”缩在一边的领队终于发话了。光头不屑地耸耸肩。“你比我清楚,对吧。”他渡出两步,视线牢牢地抓着安娜,像是盯上猎物的猎犬,几秒的沉默后,他把话说了下去。
      “我叫维加·史东,如你所见,是个管新兵蛋子的粗人,我脑子挨过刀,但还算好使。”说着,光头指指自己的头上的伤疤。“老实说,这些年见到我这伤疤的女人里,少有几个能像你那么冷静的,还有你妹妹。你‘丈夫’怎么说得来着?你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哈,要我说,你们肯定见识过大阵仗。”
      回想起来,光头的伤疤确实可怕,突然出现时的表情也是故意的。[真该死,难道尖叫更好吗?]安娜气愤地想。
      “还有你的动作,尤其是下马车的时候,哈,你还真习惯有人搀扶。哈,我是不懂什么宫廷里的礼仪,但是只要有凑上来,十有八九那些女人吓得连车都不敢下,你居然还能坦然伸出手,真厉害。”史东说完,将手掌对着安娜,似乎要展示些什么。“上述这些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能是个大胆的女杰,但你的手,不一样。”
      忽然,光头一把抓住了安娜的右手,如岩石般坚固的力量夹得她手掌阵阵发痛。用力、用力,她在此瞬间只能想到这些,随着身体剧烈的摆动,右手从那坚硬中脱离,跳开半步,她看到对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嚯,好大的劲,我敢说,今年的新丁里有几个软货还没你壮。一般呢,家里只要有女儿,就是没出嫁,也少不得给家里干活,你的手,你的指甲,漂亮地像是从来没干过活。但是,你却那么有劲!你的左手有一整排的茧子,右手的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上茧子也很厚实,还有你的胳膊、肩膀、腰,很结实!想到什么了吗?哈,我想你知道了,这可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样子,你是个猎人,一个几乎不干粗活的猎户,你觉得什么人会有这样的身份?”
      [爱打猎的王公贵族。]安娜在心中回答这个反问,太疏忽了,她至少应该戴上手套再去碰光头的手。
      光头正在向她靠近。
      后悔有用吗?若是可以后悔,至少现在站在她身边的人还能多一个。
      奥芬挡在她身前。
      “请让我们过去,我有通行令!”佣兵从袍子内侧拿出一张羊皮卷轴,半丢半塞般抛过去。
      光头打开卷轴,片刻后,安娜能看到他额头上隆起的血管。[要开打?]她紧张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又是短暂而漫长的沉默,史东再次查看了卷轴的内容,然后将它收起。“好吧,你们可以过去,记住,小子,这是公事!”他转身离开。
      士兵们也跟着离开。
      安娜可以过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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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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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革雷 发表于 2022-10-29 21:37:22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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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张牙舞爪的人,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群面目可憎的人,一群愚蠢盲目的人,王城的中庭中站满了这样的人,为龙国效忠的战士。父王正在阳台上发表演说,那些词汇听起来慷慨激昂,安娜却一个都记不住,那些人们只是在吼叫、吼叫,似乎必须如此。在敌人眼里,这震天的喊声是否就像心虚的狗会大声叫嚷为自己壮胆呢?
      [天?]想到这里,安娜抬头看了看昏蓝的天空。头顶的盔甲遮住了部分视野,王宫四周环绕的岩壁又遮去了另一些,对于她来说,或许看不见天空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敌人正在天上。』
      没人可能肯定她的想法,相对的,也没人反驳。柯蒙学士的信鸽带回了一些信息,其中有记载天使住在云端,当然那是歌谣中的传说。郎克从路过的最后一些商队里也打听到一些事,帝国的圣教教会似乎在刻意宣传天使,道听途说的消息总是充满矛盾,然而能肯定的是,这些家伙确实会飞。
      天空,安娜知道天空有多宽广,一半弩箭能有点用处的距离也就百来米,向天空发射的距离会更短一些,而龙一个振翅就可以超过这距离,上次与天使战斗的时候,若非龙的指引,她没可能会命中天使,而那高度地面的弩箭根本碰不到。如果天使一直高高在上,他们该如何战斗呢?
      [*龙*,你在哪里?!]她徒劳地想。
      呼喊沉寂了,随后是人员杂乱的步伐与金属叮当碰撞的声响,披挂整齐的父亲转过身,拍拍安娜的肩膀。“我去西边,你和将军去东边。”简单而不容质疑的命令,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天使的宣战预告是真,那么今天,获月的最后一天,就是进攻的最后期限。
王宫内长长的通道,像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一些人蜷缩在灯火的阴影里,似乎觉得可以在其中躲避某种危险。安娜和将军经过那些人,像是他们已经不存在——如果真是如此,那或许还好些,谣言四起,只在表面上保持着平静,对于百年多来未有大战的龙国来说,这场战争来得太突然,也太怪异。
      安娜纵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从书本、学士和贸易大臣那里,她还是知道一些战争的常识。攻陷他们这样地势险要的城堡纵然有十倍的兵力优势都无济于事,单单是打破城墙都是难事——破城的投石车布置位置有限,不易架设;冲车因为道路险要,根本上不来。包围后漫长的对峙与围城是最常见的办法,那往往要看围困城堡里的粮食储备,如果守城者准备充分,坚持十年甚至更久都没有问题。
      然而他们的对手不仅仅会飞。
      对附近堡垒的突袭在疏散后隔日就开始,那帮打着伪神名号的青皮鬼应该是故意的,一个堡垒刚布置好,他们就打过去,在半夜里搞得声势浩大。火焰、雷电、敲打、粉碎、轰鸣,远处只能知道这些,灵师说,那是魔法,精灵与魔鬼会的玩意。天亮之后,被攻击的堡垒垮了,如同被巨龙狠狠碾过那样,有人从堡垒里跑出来,这是远处唯一能确认的好消息。
      堡垒陷落后,最初还有幸存的士兵逃回来回报消息,但那人说话语无伦次,边哭边叫地重复着几个词汇,说到一半更是突然发狂要砍人,幸好有过“经验”,那家伙没造成什么损失,只是自此之后,再也没人回来,也城里也没法相信外面来的家伙。
探子派不出去——她的好哥哥乔治的“功劳”——作为原王储,他几乎知道洛克瓦伦内所有出城的暗道,派出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只有脑袋。
      于是,洛克瓦伦就这样被隔绝了。
      “殿下,头盔。”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
      第五,这个男孩穿着用粗绳捆住的斗篷似的外衣,手里捧着安娜的头盔。
      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她接过头盔,扣在头顶。拐过一个弯,眼前瞬间亮得睁不开眼,太阳,早晨的阳光正从山峰与树木的缝隙中射过来,刺得两眼发痛。天已然亮了。
      城墙上的守卫聚拢在一次,伸着脖子,用手遮挡着阳光,远远地眺望。这些人看得是那么入神,以至于安娜一行完全走出通道后,才有人看到。他们其中佩剑的人匆匆来前行礼。
      “现在情况如何?”肯纳奇问道。
      “他们……还在那里,有很多,但是还没动。”那人忐忑地汇报道,并递上一支单筒望远镜。
      将军毫不客气地接过,城头的士兵被驱散到后面,而他取而代之。第五机灵地也递给安娜一只望远镜,更大一些,上面雕刻有精美的花纹。
      士兵都在看远处的天空,原本蓝与白的画卷中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美丽又致命的绚烂色彩。确定大致的方位后,安娜架起望远镜,仔细看过去。天使、天使、天使,二十、一百、两百……数不清的青皮鸟聚集在空中,这些家伙飞起、悬空、又落下,手中除了长枪、杖之类的武器,时不时还能看到旗帜,这些家伙身后的翅膀闪着变幻的光影,那些光让她不舒服,比起警告的意味,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纯粹在炫耀。
      “从早上开始一直这样?”肯纳奇的声音。
      “是的,一直……现在人还多了些……他们……”
      回答的声音小去,后面还带着不明所以的嘀咕,安娜知道那人在想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即便那些家伙会飞,集结起来也需要时间,这是需要进攻的先兆,然而,为什么一夜间会有那么多?
      “有发现营地吗?”她问。
      “没有,他们好像是突然来的……但是,确实还有别的,似乎是一些佣兵,是人。”
      这可能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安娜发问后才觉得。至于发现的佣兵,有可能是晚一步赶来的,父王雇佣了之前能找来的全部,都布置在最外面的城墙上,她一个都没见过。如果是天使那边的,那会是个麻烦,但他们不会比会飞的家伙更麻烦。当然,他们也可能是秃鹫。
      她不再追问守卫,转而询问同样在用望远镜查看的人。“你觉得他们还有多久会动手?将军。”
      “很快。”肯纳奇收起望远镜,立刻开始召集手下,安娜在一旁看着,她只需要看着。“殿下。”第五出现在她身后,将一个篮子递上来。
      热乎乎的软面包、温热的羊奶、香甜的苹果派,里面还有两支小小白色花朵。这必定是女仆长准备的早餐,从起床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这是我最后一顿早餐吗?]她焦虑地抓起面包嚼过两口,又把它塞回去。
      “殿下……”
      “没事,你也吃吧,第五,我吃不下那么多。”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士兵们都看着她,整个龙国的重量都在她肩膀上,哪怕她现在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不,她现在就是这样一只木偶,镇定地站在城墙上与所有人在一起。
      太阳升得更高,那些亮闪闪的家伙在蓝色的天空下已经不那么显眼了,命令、跑动、叫喊、呵斥,嘈杂装在一起,仿佛像是几百个人在议事厅里喧嚣。安娜看着天空,等待、等待。然后在某一刻,她无法得知时间的某一刻,城墙上的喧嚣忽然散去。
      被猛烈的风吹散。
      风,那大概是风,带有某种在巨龙身旁时熟悉的气息,那绝不是龙,她知道这种风,在某个梦里……敌人,敌人!“敌袭!”
      她用尽力量大叫,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停下动作,看着她,像是龙穴里那些静止的雕塑。在下一刻,落石敲打在某个人的头上,清脆的敲砸,低沉的呻吟,趔趄,摔倒,仿佛是必然的,血溅出来,红得让人恶心。
      呼啸,更多得石头。“隐蔽!”是肯纳奇的叫喊,所有人瞬间活了,他们动起来,举着盾,捂住头,但石头撞击的声音很快将这些全部掩盖,石头、石头、石头,比暴雨更密的石头,仿佛是某座山塌方一样,天空目视所及,安娜所见尽是黑色的雨点。
      随后她看不到了,肯纳奇粗鲁地拖着她,将她强行带进了通道,更多人涌进来,顿时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而沉重的呼吸与惊恐的呻吟混杂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似乎进了坟墓,正被活埋的坟墓。
      将军的怒喝驱散了这些人,安娜感到有人在拉她的手,是第五,他递上头盔,那顶又厚又重,还临时加上了金色雕花的大铁帽子。
      戴上又能怎么样呢?安娜接过头盔,向通道外看出。
      石头,到处都是石头,它们撞在城墙上、碎裂,并溅起更细小的碎石与尘埃。城墙上已经没有能站起身的人了,一些人躺在地上,看起来已经完蛋,大多数人躲在城垛、塔楼、墙角或者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用盾牌、披风、布、衬衣、毯子之类任何可以护身的东西包裹住裸露的身躯。
      一群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可怜的家伙们,即将完蛋的……
      安娜猛烈的摇头,把这可怕的比喻甩开。[反击!]对,反击,他们不能龟缩在通道里任由天使在天上丢石头,必须做点什么。
      摸到通道口,她小心地拿出望远镜向天上看去。那些家伙果然在上面,即便能看到,他们的轮廓却和丢下的石头一样的细小。“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到我们头顶上的?”她小声抱怨道,又忽然明白过来。表演,从一早开始的集合很可能就是表演,为的是给偷袭作掩护。
弯弓,搭箭,在石雨的间隙射出一箭。没用,箭消失在纷乱的天空中,很快就看不见了。它或许落下了,或许不巧被石头砸中,也可能偏到了不知什么地方,总之,弓箭够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巨龙的身影从脑中闪过,没用,*龙*不会出现的。城墙上有弩机,那东西可以试试——如果它还完好,并且有人能够操作的话。投石机?它倒是能把石头丢回去,或许管用——然后是同样的问题。
      除此之外,安娜想不出什么法子。
      有力手猛然将她向后拽,这是第几次?在她惊讶的同时,一块特别巨大的石头砸下来,落在通道口不远的地方。撞击、振动、碎石、延误、咒骂、哀叫,混乱的走马灯转过一圈,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地上,一面盾牌与一个比盾牌更大的背影笼罩着她,保护着她。
      “殿下。”肯纳奇说道,“请后退,他们的目标是您。”
      [我?我有什么用?]内心的腹诽,她默默地退下,石雨还在继续,但似乎小了一些。[天使的石头丢完了?]她以为是错觉,又等待片刻,丢下来的石头确实开始减少,有几个人已经冒险冲出去,将躺在城墙上的尸体抢回来。
      “准备武器!弓箭队!快!”将军喊道。这命令让安娜疑惑,继而又开始颤抖。她想到了其后的意思,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攻城方式,先是远距离轰击,接着开始攀爬城墙,最后在城头贴身争夺——会飞的家伙们不需要第二个步骤,他们马上就会冲过来。
射手和他们的护卫开始向外冲,他们开始向天空射击,那些乌鸦果然是来了。[走吗?]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眼前溅起一片血色,通道外,一股血色的喷泉从人形的物体上冒出来,人形的最高处只有鲜红的泉与雾。圆圆的东西滚在脚下,泛黑的牙齿、张开的嘴巴,眼皮眨过一下,那对乌黑的眸子看着她,很快就失去了光彩。
      她身体僵硬,一步都迈不出去。
      清晨,她看着士兵呼喊,现在,她看着士兵死亡。
      被逼上绝路的老狗最后的反抗?她心理这么想过,眼前的景象也正是如此,他们正被高高在上的青皮佬袭击,不,是屠杀,可士兵们依然冲出去,向天空射出毫无希望的还击。而她呢?旁观、嘲笑、胆怯、龟缩,这是王储、驭龙者所做的全部。谁在保卫龙国,没有巨龙,她一无是处的连个士兵都不如!
      [我必须……]内心的勇敢与身躯的懦弱,那个才是她的本质呢?安娜无法分辨。没人理睬,在城头的战场里,似乎只有她一个多余的人。
      “喂,你,让开!”身后突然传来喊叫,那声音安娜听过,隐约还记得。法灵师,东方名为凌,在皇宫里,她的名字是艾米·丽芙,所有灵师里最年轻的一个,和安娜年纪相仿。她手里也有弓,而在她身后,是一辆车,一辆由好几个士兵推着,三人多宽、一人多高、带着两块巨大铁板的木车。
      双方面对面的时候,两人都愣了一下,安娜觉得对方应该认出了自己,名义上的最高指挥。没用的头衔,年轻的灵师就像是一面镜子,让她觉得更加羞愧。羞愧,又充满力量。
      转身,她跑向通道外,搬开地上的碎石,这是她能做到的事。
      灵师赶上来,冒着落下的石雨开始清理石头,接着是肯纳奇,更多的士兵,更多的人,还有第五,他把装面包的篮子绑在头顶,活像个弄臣。
      石头、石头、石头,她不断地将视线里所见的石头丢开,辛亏青皮佬丢的只是普通大小的石头,而且大多都已经碎了一地,她找来盾牌,用它当铲子清理地面——也许扫把更合适?肩头忽然发颤,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一拳,她伸手去摸,肩膀粘乎乎的,带着铁锈的气味。血,是血吗?她对着手中粉色液体发愣。
      碎裂,破碎的声响扬起,灰与尘卷过来,像是无所不在的老鼠,一个劲地钻向她的鼻子、嘴巴。咳嗽,咳嗽,危急的战场还有发愣的机会?伤口,见鬼去吧,她胳膊还好好的留在身上,能是的上劲!
      这就足够!
      大车一步步地向前,石头在铁铸的外壳上砸得叮当作响。
      [真可惜呢!]安娜歇斯底里般地边笑边清理地面,虽然是临时凑出来的玩意,但是车上的“盾牌”是从龙穴上拆下来的,对,就是她以前拜访巨龙时必须经过的大门,那可是由矮人铸造的上等货色,龙国境内,估计再也找不出比它们更结实的东西了。
      前进,前进,奇怪的敲打、喊叫与烟雾的合奏曲中,大车终于停下。青皮佬还高高在上,远远的躲在弓弩的射程之外——真的是这样吗?没有翅膀的家伙伤不到他们?!
      大门推开,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箭头,对,就是普通的羽箭,只是每一支箭上都绑着一段火药,这些黑色的粉末会带着箭升得很远很远。
      这是趴在地上守护草窝的死狗的回礼,青皮佬,安心收下吧!
      她接过火把,点燃导火绳。
      火光中,箭呼啸而起。
# C# A/ w/ e& D9 M# T
“如果文是为了跟别人竞争而写的,或者是自己不喜欢也要死活写下去的,再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别人而写的,那么你永远也竞争不过我,废柴!”——像勋章一样挂起,让自己记住这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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