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黑色的液体与细碎的残渣留在碗中,凑近嘴,安娜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口,苦、涩、酸以及其他一堆恶心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她难以下咽。[这是药。]她无奈地想,东方族的草药熬制出来都是这样,虽然如此,只要有效,这样的味道也能忍受。 换了一个碗,她倒过一些清水再次送到夏尔嘴边,女孩润润嘴唇,将碗推回来。“还苦吗?”她有些明知故问,高地城到底只是个边塞的小地方,蜂蜜和糖这类奢侈品很难有稳定供应,恰好这个时候没货,她赶时间,更不能再用大把的钱招摇。 女孩乖巧地摇摇头,然后掀开毯子,准备起床。 [那样真的好吗?这孩子才从昏睡中醒来!]内心的担忧很快换成另一种声音——时间、时间。 安娜看看桌上的沙漏,又望望窗外天色尚早,应该可以再等等。 但万一呢?万一渡船早开了,或者她看错时间……不不,她应该更担心奥芬的话吗?那天看到他从教堂里出来后,佣兵就告诉她,他们可以在隔天乘船渡河,连商队都谈妥了。 真的如此? 她怀疑过。酒馆里很快就传出了渡口开放的消息,商人的动作很快,有人连夜收拾东西,天还没亮就启程出发。那些迫不及待的气氛她在厨房里都能感受到,如果错过时机,不,即便是耽搁几天,她都觉得坐立难安。只是,即便顺利过河又能怎样,那个银筒……她醒来后就没了,天晓得在什么地方。 短促的敲门声响起,安娜站起身,手里多出一条坚硬的棍子。不,那不是棍子,是她的弓。佣兵劝过她,拉弓保护不了她和夏尔,弓弦上有特别的魔法,万一不小心触发,整个房间连同她们自己都会被烧死。况且射箭有什么用呢?匕首会更有效些——在需要贴身肉搏或则自杀的时候。 她放下弓,摸出简陋的匕首。恐惧在这交替的瞬间被放大,喘息、喘息,那声音大得如同是龙在酣睡,明明已经踮起脚尖,鞋碰触的地面的声音还是那么刺耳,门外的人一定是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她正在接近房门。 “嘿,是我。”酒馆老板的声音。 门,其实只是简单的用一些木板钉起来的玩意,它看起来还算结实,但是上面有不少缝隙。安娜曾经担心这些插不进匕首的缝隙会带来什么危险,现在她反而感谢有这些细小的缝,她从其中向外看,外面天色渐亮,那个强壮的身体确实在门前,有限的视野里,她没发觉什么异常。 开门,她看到是老板那张带有厌烦神色的面孔。 “真慢,你还真是提防人家呢!” 用漠然的表情作为回应,安娜随后看到了老板手里捧着的篮子。老板掀开篮子上的布,里面是金黄色的蛋糕、烤得流油的嫩鸡与红酒,浓烈的香味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鼻子里,那味道勾引着肚子,让她的胃发出低沉的抗议。 她才想起,自己从起床后还来不及吃点东西。 “哼,大小姐您还真是看不上乡下人的玩意啊。”壮汉拖长声调,怪声怪气地说道。那应该是故意的,他把篮子塞过来,整整沉甸甸的一篮。交接的瞬间,那张覆盖满粉脂的面孔顺势凑了过来,耳语轻声回响。“如果您有幸见到那位大人,麻烦转告,就说有位弄臣失业了,希望她能赏脸给口饭吃。” 全身发冷,继而又开始变得滚烫。眼前这个怪异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安娜努力回忆,短短的几天里自己所做得所有的事,和这个老板有关的所有的事,她想了又想,不觉得有什么纰漏——只是,当初选择在这家店落脚,完全是这个人比较“安全”,还有,奥芬的提议…… 奥芬。 抓住篮子,身体向后退去,手立刻动起来,毫不客气地将门关上。 昏暗的房间中,她漫无目的地站在门前,老板似乎走了,手中的篮子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奥芬,奥芬。”她想着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自己的嘴。『佣兵不可靠。』父王的告诫残留在脑海中,她记得,可眼下,除了依靠这位提夫林佣兵,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门再次被敲响,三声响,一声轻,又是三声响,一声轻。暗号,知道这个暗号的人除安娜和夏尔之外只有一个。 佣兵就在门外。 [开门吗?]短暂的犹豫后,她把烦恼抛在身后,离开,比任何模糊的顾虑都重要。 商团的标识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它画得很像,像是会突然从画面里跳出来咬人似的。而在它之下的看起来没那么夸张,一个在路上似乎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脸上挂着另人厌烦的假笑——这点和酒馆的老板颇为相似——这人就是商团的领队。 简短的介绍后,他们座上领队的马车,沿着道路一直向渡口前进。 斯希瓦那河,当安娜看到这条河的时候,与意外同时而来的是后悔。她来到高地城之后几乎一直呆在酒馆里,寥寥的外出也很少出城,她原本以为截断去路的斯希瓦那河应该是条宽阔、汹涌的大河,但现在在她眼前的,仅仅是条一眼就能望到对岸,目测只有几百米宽的平静的河流。 “现在是河道最宽的时期呢。”身旁的领队说道,“上次来的时候是冬天,河要只有百来米宽。看,那座堡垒,教会的。”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安娜找到了一座修在河岸边的建筑,大约有四五层那么高,周围有城墙,墙上设有常见的城垛,还隐约能看到上面巡逻的士兵。这应该就是酒馆老板常说的渡口要塞,虽然比不上安娜家乡的城堡,但它却是是河对岸最显眼的建筑。 然而,除了它之外,对岸草原之上,她目视所及之处再也没有可以称为“建筑”的东西。马车行进的对岸也大概如此,除了几间小房子之外,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石制高台,大约五六艘大船就集中停靠在那里,其他小船横七竖八的停在河道沿岸,用木板草草地铺出一条路,供人上下。 “让我猜猜,这位小姐,你应该在想,为什么一定要过教会的关卡,而不直接过河呢?” 领队的话让安娜全身发热,是的,被说中了,只要有船就能渡河,避开教会堡垒的拦截看起来也不是难事,奥芬完全可以找几个人带他们过去,直接进入草原。 “过河是小事,重要的是穿过草原。” 草原?! 安娜望过去,河对岸是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绿色,除了聚集在要塞附近的一些帐篷外,她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痕迹。 “现在是夏天,人还多一些。”领队边抱怨边说道,“要是秋天之后,渡口后面几乎没人,全他妈是惹祸精。哈,现在其实也就那样,等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领队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单单她们几个人过不了草原,但是为什么? 关于大草原,之前也叫齐齐斯坦·米纳草原,她在龙国时就听过它的故事。如果时间没记错,那场改写魔族与人类边境线的战争已经过去八年了,帝国路过的行商总喜欢吹嘘这场胜利,什么帝国的进军,胜利的马蹄踏过草原,魔族龟缩在山后瑟瑟发抖,似乎打赢魔族的是他们,而不是大贵族们的士兵。魔族自失利后,统治草原的齐齐斯坦·米纳家族就退回了草原另一头的峡谷里,八年,获胜的帝国难道现在还没有将草原全部占领吗? 领队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乘着马车排队的功夫,向她解释道:“这位小姐,你觉得……这眼前的草原,有多少是属于那个什么狗屁帝国的?”没等安娜回答,他先抢先自答,“都是,又都不是。” “什么意思?” “您瞧啊,要是你有块地,首先要干啥?当然是圈个围栏,最起码打个标记告诉别人吧。然后呢,要是你邻居不认怎么办,哈,操家伙就是干啊,对吧?然而,要是你没家伙会怎么样?” 安娜揣测着问题的答案:“你是说……帝国并没有再草原驻兵?” “有兵啊,就这些。”领队指指对岸,“这里可是草原,大是大了点,就是没啥现成的地方窝着。过一阵,我们会路过狮子家的老城,一堆没用的废石头,这河边的要塞还是从那里挖了不少才堆起来的,其他地方根本就没啥可用的,高地城倒是可以挖点,就是这里的领主老爷和教会不怎么对付。” “可是那些人都是教会的……” “这不就是了,戴冠的是戴冠的,穿袍的管穿袍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渡口归教会管……哈,我们这里牧民还多点,就那么些,再远就都是没身份流民和土匪,谁管他们死活……长角的羊不时会出来溜溜,带走些肥羊,还有倒霉鬼的脑袋。结果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过了渡口,草原就没人教会的人了?”之前一直沉默的佣兵忽然问道。 领队嘿嘿一笑:“有,怎么没有,保不齐草原上那些打劫的家伙里就有传过袍子的。不过呢,我听说教会这几年确实找了点会骑马的来,也就那点。”他伸出小指比了比。 [也就是说,只要跑到草原上,教会的势力就没可能再追赶我?]安娜这样想着,同时,另一个问题出现在眼前,守卫,渡口的守卫,他们正向马车接近。 放下车帘,她抱住夏尔,将自己藏在阴影中。[或许他们不会检查全部,这可是领队的车,也许……]她侥幸地想着,轮轴在继续前进,直到片刻后喝止马匹的声音传来,马车停了下来。 “里面是什么?”洪亮的声音从外面穿来,领队含糊地低声回答,听起来,这个人的身份似乎挺高。之后外面沉默了片刻,忽然,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照进来,一起的出现的还有个光亮的脑袋。一个男人的脑袋。 伤疤,安娜几乎立刻看到了那人头颅上的伤口,由右眼一直向上,似乎到了头顶都没有结束。那人右眼完好,仿佛为了突出这点,他的眼睛瞪的滚圆,简直把它从眼眶里挤出来,浓密的胡子下是黄迹斑斑的牙齿,张大的嘴可能在笑,那笑却比愤怒还恐怖,他就这样出现,瞪视着车里的人。 本能般的反应,安娜将夏尔立刻护在身后,夏尔的小手有一刻深深地抓痛了她的胳膊,但她们谁都没吭声,只是以目光回敬,如同父王狩猎时所说,看到猛兽时,绝对不能心生胆怯。 男人退让了,也可能是他肩膀上的手硬将他拽开。安娜随后听到佣兵在怒吼:“有什么好看的!那是我妻子和她的妹妹。” 妻子,这个说法冒出来的时候,安娜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这只是个掩护的说辞!]她赶紧告诫自己,然后起身,走向车外。 四个士兵包围着奥芬,而他正在与刚才出现的光头对峙,冲突没有发生,光头一手揪住佣兵的长衫,另一只手举起,看起来好像在试图控制局势。 “男士们,请冷静!”安娜喊道,光头看看她,把手松开。 “夫人,请原谅,这是公事。”话语间,这个家伙靠过来,安娜看到他灰色袍子,外层的链甲遮盖住了袍子的正面,只有敞开的胸口位置能看到一点白色的竖条纹露,那下面必定是十字,教会的标识。[粗鲁的混蛋。]安娜正想着,那人忽然掌心向上抬起右手,微微地向她伸过来。 左手抬起,迎合那人的动作,安娜接触到一副粗糙、结实,满是茧子的手,那让她想起肯纳奇,他的手也是如此。 走下马车,安娜解释道:“车里是我妹妹,她身体不好,不便下车。” “是,是的。”光头点点头,忽然再次举起手,将拳头握紧。这应该是个暗号,周围的士兵立刻拔出武器,将他们围住。“这车有问题,你们要跟我走。” “为什么?”惊讶的同时,她用眼角快速扫过四周。包围他们的士兵算上领头的人就五个,更多的人分散在码头稍远的地方,正在检查其他的马车。人还没有聚拢,如果可能,佣兵或许能做点什么……不,那之后呢?和贼窝里那样逃脱了又如何,他们能过河吗?抛下马车,然后抢两匹马横渡草原?满嘴胡话的弄臣才会这么编故事! “请给我个解释。”缩在一边的领队终于发话了。光头不屑地耸耸肩。“你比我清楚,对吧。”他渡出两步,视线牢牢地抓着安娜,像是盯上猎物的猎犬,几秒的沉默后,他把话说了下去。 “我叫维加·史东,如你所见,是个管新兵蛋子的粗人,我脑子挨过刀,但还算好使。”说着,光头指指自己的头上的伤疤。“老实说,这些年见到我这伤疤的女人里,少有几个能像你那么冷静的,还有你妹妹。你‘丈夫’怎么说得来着?你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哈,要我说,你们肯定见识过大阵仗。” 回想起来,光头的伤疤确实可怕,突然出现时的表情也是故意的。[真该死,难道尖叫更好吗?]安娜气愤地想。 “还有你的动作,尤其是下马车的时候,哈,你还真习惯有人搀扶。哈,我是不懂什么宫廷里的礼仪,但是只要有凑上来,十有八九那些女人吓得连车都不敢下,你居然还能坦然伸出手,真厉害。”史东说完,将手掌对着安娜,似乎要展示些什么。“上述这些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能是个大胆的女杰,但你的手,不一样。” 忽然,光头一把抓住了安娜的右手,如岩石般坚固的力量夹得她手掌阵阵发痛。用力、用力,她在此瞬间只能想到这些,随着身体剧烈的摆动,右手从那坚硬中脱离,跳开半步,她看到对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嚯,好大的劲,我敢说,今年的新丁里有几个软货还没你壮。一般呢,家里只要有女儿,就是没出嫁,也少不得给家里干活,你的手,你的指甲,漂亮地像是从来没干过活。但是,你却那么有劲!你的左手有一整排的茧子,右手的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上茧子也很厚实,还有你的胳膊、肩膀、腰,很结实!想到什么了吗?哈,我想你知道了,这可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样子,你是个猎人,一个几乎不干粗活的猎户,你觉得什么人会有这样的身份?” [爱打猎的王公贵族。]安娜在心中回答这个反问,太疏忽了,她至少应该戴上手套再去碰光头的手。 光头正在向她靠近。 后悔有用吗?若是可以后悔,至少现在站在她身边的人还能多一个。 奥芬挡在她身前。 “请让我们过去,我有通行令!”佣兵从袍子内侧拿出一张羊皮卷轴,半丢半塞般抛过去。 光头打开卷轴,片刻后,安娜能看到他额头上隆起的血管。[要开打?]她紧张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又是短暂而漫长的沉默,史东再次查看了卷轴的内容,然后将它收起。“好吧,你们可以过去,记住,小子,这是公事!”他转身离开。 士兵们也跟着离开。 安娜可以过河了。 1 V% T2 {& g, ~$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