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 ]; ~5 m. |0 Z0 B+ n# D
麻烦,到处都是。 干燥的风,恶毒的阳光,卷起的沙尘和冬日夜晚的寒冷,如果可能,她实在不愿像现在这样站在马车外。一阵呛人的风吹来,将她手里孤独的遮阳伞吹得摇摆不定,刺绣有金线与银丝的绸子在耳边扑腾,那声音听起来如同某种遥远的掌声,在此之下,她看到的是两个相拥在一起的身影,嘴对着嘴,用最简单和单调的形式纪念他们的相遇。 无聊,而且恶心。 转身,特·燕·凡奈尔小姐把她所看到的东西抛在身后。这样的场面在她一年半多的驻外经历中看到许多次,多得她都懒得算。贵族、情人、诗人、杂耍、私奔、决斗、逃亡、还有殉情和背叛,贵族圈子里的故事总是似曾相识,又变化无穷。 阿克提王国,魔族统治的国度,围绕这个国家,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恐怖传闻,也有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美好向往——比如婚姻自由。总有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试图翻越大使馆的围墙,追求他们的“幸福”,墙外是尾追堵截,墙内是脆弱的梦想,记忆里总会闪过一两张年轻冲动的面孔,他们冲破重重阻碍过来,然后在使馆里过了一段囚徒般的日子,分别的剧目匆匆上演。那像是面镜子,照出她过往的天真与幼稚。 “您好,尊敬的小姐,我是这个商团的领队罗伯特·李。”生硬的魔族语问候传来,说话人是一个中年男性。她见过的商人并不多,和传闻与记载里那些肥胖奸佞的形象不同,眼前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刚从矿坑里挖出来的石头,尽管戴着粗皮革的手套,当他托起她的手时,指间感触到的是岩石般的坚固。如同她的武术老师曾经告诉她的那样,这是一双习武者的手。 收回手掌,手背上礼节般的吻痕消散在吹来的风尘里。回头,她看到长有蛇一样头颈的绿家伙正在拍打它的翅膀,恶毒的脑袋、锋利的爪子、惊悚的叫声、比马大上三四倍的身躯,这些凑起来,就是这个丑八怪的全部。此刻它还没有飞,它将要带走的乘客还在不远处上演分别的肥皂剧,这次是催促和警告。 “哦,这家伙真可怕。它……是龙的亲戚?” 中年男人的话让她感到厌烦,双足飞龙,这样一种卑微渺小的垃圾也能和龙攀上亲戚?如果真的有一条龙在这里,哪怕它只是站着不动,这里所有的人和畜生都会软得站不起身!微弱的眩晕侵袭,让她从愤怒中回过神来。“力量”,她刚使用完那力量,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再次使用,更没必要。 脸上依旧是不冷不热的仪容,外人看来,那是带有气质和涵养的微笑,魔族女王叫它“盔甲”,属于淑女所有的独特的保护。为了掌握这个,她在城堡里对着镜子练习,直到冬天过去,春日来临。她很自信在“盔甲”的保护下,眼前的中年男人没有察觉她内心所想。“或许吧。”用通用语敷衍一句后,她问道,“有什么事么,领队阁下?” 对方指指不远处商队的领地,礼貌地发出邀请。“这里……太吵,来我的帐篷如何?” 那男人的眼神扫过她身侧的另一边,那里有几个沉默的护卫正在盯住他俩,这些身穿盔甲,身强力壮的阉货是女王调拨的护卫,同时,他们也是监视者。这次会面必然会被记录在日志里,不过他们现在没有过来找麻烦,或许是不久前“力量”展现的结果。男人的眼神很平淡,里面又似乎隐藏着什么,那应该不是和下半身有关的欲望,至少并非她以往所见过的那些。 点头,她跟随罗伯特脚步前进,进入帐篷前,她看到魔族的士兵正在检查马车上的笼子,里面关的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其中一只正好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只是短短的交错,怪物蜷缩起身体,快速地后退几步,硬挤到笼子的更深处。它在害怕,毫无疑问,看起来这些怪物的记性不错。 进入帐篷,她看到是一块完全裸露的背脊,充满整齐肌肉的男性后背。心跳顿时加快,脚不由自主地停在原地。男人想袭击她么?虽然她有自信对付普通的家伙,但眼前的人绝不“普通”,真会发生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机会跑出帐篷。 后背上的黑色的刺青映入眼帘,她镇定下来,细细地看。 咋看之下,那是个繁复地线性图案,直白的线与点凑合在一起,毫无规律。其实那是文字,一种来自遥远东方的特别文字,在大陆上,只有少数人能够读懂,她就是其中之一。文字不会毫无道理地出现在男人背上,片刻的对话与那双大手联系起来,她大脑中瞬间蹦出答案,尽管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是灵教的人?” 罗伯特重新批上外套,慢悠悠地转过身体。“失礼了,公主殿下。” “公主”,这个词听起来陌生又熟悉,毫无疑问,眼前这个男人必然和她的过去有所联系,他是谁?努力在脑中回想,过去的人,各种各样,在皇宫、在广场、在第三峰,还有其他许多的地方。没有印象,至少是深刻的印象,他们应该是第一次单独会面。 她平静的反应让罗伯特轻轻地点点头。“看来我没认错,龙之女殿下,也许应该称呼女王殿下。您一定记得十多年前那次庆典。那时候我还是个学徒,跟着商队四处跑。对,我记得那是您的五岁生日……” “那天我第一次骑上巨龙,在天上兜圈子。”她把对方要说的提前说出来,十四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公主,为了蛋糕、衣服,还是别的什么,她在生日当天从王宫里逃了出来,鬼使神差地跑到了绿龙的洞穴里。整个一个山洞的财宝,金币像沙丘一样垒在眼前,各种漂亮的武器、珠宝、装饰品满眼都是,简直来不及看。然后她看到了两个正在喷吐出淡色蒸汽的大洞,龙的鼻子。天晓得她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和鬼点子,从财宝堆里挖出一面圆盾牌,拿去堵龙的鼻孔…… 当她从震惊和哭号中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天上了,没错,在绿龙的背上。那时候还没有鞍,龙鳞又硬又扎,还有那些讨厌的骨刺。可她当时一点都不觉得,还兴奋地直叫,就连后几天因为重感冒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梦里还都是飞翔的景象。 “龙之女”,这个称号就是那天之后开始传扬的,之后每逢各种节日,她都要跨上龙鞍,在天上飞一圈以示庆祝。其实在王宫里,论才华和成就,她根本比不上她的哥哥…… [哥哥。]心中的哀伤泛起,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甩走、甩走,逼迫眼睛看向罗伯特,她又重复了一次之前的提问。“你是不是灵教徒?” “不是,也是。我的老师来自灵教,是黑色的灵师手下的教官,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在很久之前离开了,教官自己走自己的,四处旅行,最后在我们商队里去世。走之前,他给了我不少东西,功夫、技巧、姓氏,还有背上的刺青。” [叛教者的徒弟。]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那次出走是龙国里的大事,尽管发生在她出生以前,父王也不常提起,但她在立储之后偶然查阅到一些记录。仅仅从文字之上,她就能想象当时事态的严重。灵教八灵师里的首席,仅次于大祭司的人,在暗地里搞某些仪式。仪式的情况被抹去,似乎在开始之前被阻止,首席遭到告发,然后流放。牵连的人数众多,包括王宫重臣里的半数,还有下面数不清的被收买的官员和士兵。鱼死网破的叛乱在洛克瓦伦没造成太大的损失,巨龙的威仪之下,很多人当场尿裤子跪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在第三峰的灵教总部就不那么好了,清查的后果是另一场动乱。三名灵师死亡,两个重伤,不久后去世,剩下的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动荡的源头,那位被流放的叛教者,却和他的眷属们远走高飞,音讯全无又传闻不断。好奇之下,她尝试过打听细节,可所有的证言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城墙上挂了好几具尸体,活着人唯唯诺诺,什么都不说,仿佛它不存在。 她没想到在魔族的地盘上会遇到叛教者的弟子,他看起来应该不清楚那段过去的细节。追究么?不,要重振败落的洛克瓦伦和第三峰,她需要人手,多一个是一个。 『你放过一个,却不放过另一个。』内心的谴责虚弱地发出叹息。 “火羽夜。”她用东方的语言报出自己的本名,罗伯特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叫我安娜,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你应该听说了龙国的事。” “是的,安娜小姐,我很遗憾,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么。”男人假意哀伤地说道,那音调假得如同初出茅庐的贵族小孩。忽略,她顺着男人的话继续向下说。“复国需要物资,大量的物资,还有人手。通往龙穴通道完全被埋了,我需要人手把通道挖通。” 罗伯特的眼睛亮了,他很聪明,完全听懂了话中意思。“您是说,龙穴并没有被劫掠?即便教会在那里搜索了很久……” “难道你不明白龙对宝藏有多在乎么?‘他’只是离开,洞穴会自己保护自己。”说出这些的时候,心中另一个声音在叫喊——『撒谎!』谎言么?她所说的全部都确有其事,只是它们所指向的地方并非事实所在。 “龙没有死?我听说……” “天使和教会杀死了巨龙?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把龙的脑袋挂在城墙上?他们没有,他们只是群趁巨龙离开时偷袭的下作胚!” 男人的眼睛更亮了,看起来他已经完全相信那些说辞,或许还在心里幻想自己能获得的收益。龙穴的宝藏在大陆上流传很远,夸大、谣传、杜撰,游吟诗人口中的说辞远远比不上亲眼所见感受到的震撼。如果那些财富真的还在那里,这个商人必定高兴得发疯。“我可以出三倍的价格收购你提供的人和物资,如果你愿意,一旦复国,你可以来我这里做事。” “是的,当然,我可以考虑。” “你可以不用亲自做这些,现在并非良机,我们必须等待。那可能会很久……” 男人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是个问题,我不会等太久。两周之后,我会到达格鲁塞尔,您也会在那里吧,安娜小姐,哦,不,应该是凡奈尔小姐。我希望能在那里再与您会面。” 在魔族首都正式会面,那说不定会惊动各路的探子,搅起不少谣言。“毒蛇”商会的行商向来是个默许下的秘密,据她所知,不接触魔族的上层人物是教会的底线。两头贩卖武器的商人会被视为叛徒,曾经有个人类勋爵这么干过,代价是一张烤得通红的铁面具,镶在脸上一辈子。 “让我们立个协议吧。”男人提议,他看起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 “你不怕得罪教会么?”她提醒罗伯特,回答只是一笑了之。“他们也可以不买我们的东西,对吧?”那毫无在乎的笑容后,是隐藏的疯狂,就像门外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们那样。 羽毛笔和羊皮纸,挥舞的墨水与嫣红的火漆,两份协议出现在小桌上,罗伯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怀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么的谨慎。装模作样的收起另一份,她的内心在狂叫。『骗子、骗子、骗子。』她从没证实龙穴里的财宝完好,也从未保证将用那里的钱来支付,甚至巨龙是否会回来,复国能否成功都是未知的。罗伯特会明白这些,作为精明的商人,他只是暂时被财富的幻象迷住了眼睛。然而这对他来说会有什么损失么?一纸草率的、没有实行的协议而已。它是实际一把无形的锁,将商队和龙之女连在一起,在未来的某个时候。 离开帐篷,她在门外又看到了那个女人。眼角的泪痕已干,悲伤还残留在上面,让人痛惜。这就是那个“骗子”的女人,听说她是跟随商队的医师,布鲁姆家的人。 『骗子,你现在也是骗子。』 事实如刀口般割过她的心,她成为外交官后的所作所为,比起那位佣兵要恶劣百倍,她可以原谅自己,可以和龙国的叛教者之徒做生意,却不能原谅亲近者的过失,哪怕那是无心的,哪怕那无法改变任何事。佣兵恨她么?怎么看她,怎么议论?或许眼前的女人知道些什么,他们接吻、拥抱、还上过床,何等的亲密! 『你不配拥有这些。』 她挪开脚步,和对方交错而过。 她是龙之女,亡国的王室,魔族的外交官,还是一名身不由己的龙裔,未来的路还很长,匆忙之下,她来不及回首。重新坐上马车,新换的马匹在鞭子的抽打中嘶叫、向前,和她一样,在背负的痛苦中前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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