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还有事吗?”佣兵看着安娜,半个身体已经挪在帐篷外面。 [再问一次?]她半张开嘴,可里面一个音节都没有。短暂的僵持,她摇摇头,佣兵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眼前。 帐篷的门帘轻轻地晃动着。 “那张通行证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从教堂里出来?!你究竟干了什么才……”质问迟到了,又小又轻,像是在问她自己。关于通行证的事,安娜在十几天前就问过,奥芬只是模糊其词的给予答复——什么偶然弄到的——这根本不可能。 『要追问真相吗?』她心中另一个声音在质问。 轻微的呻吟让安娜想起自己该的干的事,夏尔在发烧,从过河的第二天开始,她就热度不退。队伍中的医师来看过,认为只是普通的体质虚弱,那女人似乎发现了女孩独特的体质,但没有说明。东方的草药吃完,医师没有留药,安娜只好时刻陪着,不断用水给女孩的额头降温。 她真担心这个女孩会突然死去,在旅途中某个时刻,某夜夜晚…… “不,没那种事!”她告诫自己,为女孩的额头换上新的毛巾。 夜色姗姗来迟,帐篷外人们的喧嚣渐渐散去,又是宛如昨日往复的一天。草原的路比想想中乏味得多,多数时候,她所能看到得只是绿色的草原、白色的云与蓝色的天,那种色彩看多之后便觉得厌倦。草原上有牧民,那些人远远的就能看到,但真正碰面往往要花上几天,然后是短暂的交易。狼、狗、羊、马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也有,它们一般都会小心地路过。魔族城市的遗迹也能远远的看到,一堆碎石和木头组成的废墟,据说魔族撤退的时候,把那里破坏得很彻底。 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得了,奥芬白天要帮着领队做护卫,他总是走在前面,商队的最前方。到了晚上,他当然不能进入女性的帐篷,有时他会出现一会儿,带来吃的、日用品和少量的药,清理下便桶,然后像刚才那样,又消失不见。 撩开门帘,安娜看向帐篷外,黑夜下,一切都是漆黑的影子。满天的星斗倒是很漂亮,只是她没有心情去欣赏什么。 [他……在的别的地方吧。]草草地扫过一眼,她退回帐篷里,靠在夏尔身旁。 眼皮沉沉地向下掉,她抵抗了片刻,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风。 风。 有风吹过来,安娜清晰的感觉到,起身,她看到一面清澈的镜子立在眼前,里面清晰地倒影出她的模样——一个憔悴、慌乱的少女。 风,确实是风,它从镜子里吹出来,触摸,那银白的表面忽然荡起涟漪,水波般散开。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见过这奇异的东西,在,对,在逃离布莱德的路上,那个地方,她见过这东西。[当时,当时,我做了什么?]她疑惑地回想,记忆模糊不清。 “我不记得了。”她说。 ——『谎言!你当然记得。』 忽然传来的声音,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缓缓地走过来,青色的眼睛撇过轻蔑的视线,落在水般的镜子前。响指的扣起,世界忽然变了,天空与大地形成,炙热的阳光,滚烫的地面,干燥的风,马车破碎,车夫的尸体歪倒,一群人的出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们拿着武器,面目狰狞,像雕塑一样固定在那里。 奥芬,他在跑,双手抱住女孩的腰,咬紧牙关向前冲刺。那女孩,夏尔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哦,她看到了肯纳奇,夏尔的父亲,龙国的将军,她的刻板又忠诚的手下。生锈的长剑,穿过致命的毒药肆虐身躯,露出带着血与锈的锯齿。肯纳奇仍然站着,手中紧握着他的长剑“无锈”,摆出战斗的姿态,站在那里,挡在狰狞的人群之前。 “不!”她痛苦地喊着,脚重如铅铸。 ——『你害死了他。』那少女说着。 “闭嘴!”少女消失,留下模糊的影子。 ——『你杀死了他们。』那影子又说。 “闭嘴!!”影子抹去,地面留下沙尘。 ——『都是你的作为,你当然记得。』那声音大喊道。 “不是,不是!”安娜抬起头,她又站在了镜子前,里面的人看着她。那是她吗?鳞片、鳞片,绿色的鳞片在这个女性身上浮现,手、脚、脖子、脸,金色的瞳孔发出骇人的光芒。“怪物……”她低声呢喃,那女性转过身,向那群强盗走去。 强烈的冲动涌现,安娜的手在颤抖,她知道的,她知道,但是……但是,那些事情忘掉更好不是吗?!“住手!”声嘶力竭的叫喊,她冲上去,试图阻止那个女性的行动。 水波再次在眼前荡漾,那下面坚固的、透明的墙。白皙的女性再次出现,向她摆摆手,轻蔑地微笑。瞬间,她明白一件事——自己在镜子里,“她”在镜子外。 “停下,停下!” 无用的呼喊,无力的敲打,镜子外的时间开始流动,中年人倒下,那些家伙跨过他的尸体,在怪异的吼叫中狂热地挥舞手中的武器。然后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停在女性面前。看到大白天还会全身发绿的女人,再没见识的家伙也会感觉到异常吧。 叫喊声消失,风的声音却骤然大作,那些惊醒般强盗开始射箭、丢石头,有几个把手里的家伙都丢出去。没用的,猛烈的风将它们都吹跑了,而更多的风吸入女性的嘴巴里。女性的背影似乎在膨胀,风暴中,那身影在扭曲变形,安娜看不真切。然而强盗必然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们不再进攻,而是丢下武器,呆若木鸡地一动不动。 “快跑!”她喊道,明明……她应该恨这些人。 他们没听到。 他们听不到。 猛烈的风,猛烈的风暴,吹散盘绕的风,也吹散那些战栗的人群。是的,就像是用力敲击棋盘,原本整齐的棋子瞬间七零八落。她听不到风的声音,可她知道,那一刻发出的声响绝对可怕,“龙吼女”,恐怕上百个“龙吼女”一起吼叫都无法达到吧。 奥芬匍伏在地,看上去就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夏尔被他护在身下,同样痛苦地捂着耳朵。至于被风暴集中的家伙们,安娜赶紧挪开视线,血,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到处都是鲜红色。风静下来,世界悄无声息,她仿佛置身舞台,外压轴的表演之后,等待从痴迷中惊醒的观众的掌声。 镜子外的少女转身,缓缓转身。 安娜眼睛死死地盯着看,有种力量强迫她观看完谢幕的时刻。“停下,停下,不要!”抗议毫无用处,少女转过身,那张异样的面孔看向她,走近,走近。 金色、发亮的双眼,在绿色的反射下熠熠生辉,光芒簇拥着突起的嘴,尖利的牙齿咧得七倒八歪,绿色液体从齿间的缝隙里落下、落下。 ——『这就是你。』 瞬间,安娜再次回到镜子外,镜子里的少女瞪着她,用青色的眼眸无声地说出一个词。 ——『怪物。』 怪物。 她猛然跳起,帐篷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她醒了。 “梦?”她问自己,可那些记忆太过清晰,好像过往在眼前重现。她翻看自己手背,一副人类的手掌,上面没有鳞片,皮、肉与骨。[我是怪物。]她低声叹息,事实与妄想之间的距离似乎挨着她的手,手掌与手心之间的差距。 风,又是风,帐篷的门帘静静地悬挂,她却分明的感觉到风。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快,她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帐篷之外。安静,又是那种让潜伏者某种阴谋的安静。退却?身后即是温暖的帐篷……然而,她怀念风的味道,已然迈开脚步。 漆黑的草原空若无物,安娜走过,在空气中掀起熟悉的涟漪。虚假的幻像之后,她看到两个人,两个她熟悉又陌生的人。 奥芬,这位年少的佣兵惊讶地张开嘴,似乎不愿意相信安娜出现在跟前,而另一位少女,有着不久之间才见过的青色眼眸,她记得那对眼睛,在黑暗、火光与崩落中,她看得清清楚楚——属于天使的,杀害她父母,毁灭龙国罪魁祸首的眼睛。 “哎呀,哥哥,似乎有‘东西’不请自来呢。”天使少女发出虚伪的叹息。 风的源头,灾厄的源头,这些比却还没有那个称呼更让安娜惊讶。“哥哥”?天使称呼提夫林为哥哥,为了除掉巨龙,天使可以将昔日的死敌当成亲人吗?! 她期待奥芬反驳这个荒谬的谎言。 她什么都没等到。 佣兵低下头,挪开视线,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天使恶毒地说道,“有个曾经赫赫有名的提夫林家族没落了,它遭到了仇人的攻击,整个家族在一夜之间都死了,除了一个男孩。对,我的父亲救了他,还把他收为养子养大。我们都对他很好,尤其是我这个优秀的妹妹,是他最亲的亲人。但是有一天,长大的男孩想出去见见世面,就跑去一个佣兵团里当佣兵,还来到龙国里想挖宝藏。他不知道我这个亲妹妹一直在看着他呢!” 好,安娜知道的已经足够了,从相遇开始,佣兵就再欺骗她。誓言,她还记得佣兵发誓自己和天使毫无关系,她真信了——谁能想到一个提夫林居然会有个天使愿意做妹妹! “闭嘴!”她边喊边试图走过去,无聊的废话应该到此为止。 脚挪动一步,两步。 “没礼貌的怪物,让我说完!”天使愤怒地喊道,风在同时聚拢过来。安娜的脚动不了了,有什么东西拽住它,将它与地面牢固地贴合在一起。 风,天使所刮起的风,若要对抗,安娜必须刮起自己的风。 属于巨龙的风。 [我是个没用的王储,没用的驭龙者,但今天,从现在开始……巨龙在上,以莫莉尔·风之绿龙王国的君主,安娜·特·塞阿德·驭龙者之名,*龙*,‘与我同在’!] 脚可以动了,风臣服于她,乖巧地像只驯服的猎犬,下一刻,这只猎犬又伸出爪子,张开大嘴,扑向猎物。风与风相撞,狗与狗嘶咬,它们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上下,几乎所有的声响都被掩盖,只有衣摆像狂风中的旗帜,扭曲着噼啪作响。 熟悉、怀念的气息,她视线模糊,轻轻地叹息。[*龙*!]她千万次呼唤的对象,其实就在体内。[我真是个笨蛋。]她责怪自己的迟钝,如果能再早一些发现,或许父王、母后、洛克瓦伦还有第五,他们都会安然无恙。 忽然,有个什么东西穿过风墙,直冲而来,来不及躲避,她本能地用左手挡住面孔。撞击,手臂感觉到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没有痛的感觉,是的,没有,为什么。她收回胳膊,在那里看到一片绿色,绿色的鳞片,和梦中所见一样的鳞片。 『怪物。』咒骂清晰的回想在脑中,她出神地看着那些闪亮的鳞片,另一个疑问在脑中回转。 我是谁? 我是谁! 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却显而易见——莫莉尔·风之绿龙王国建立至今一共只有两位女王,另一位是开国皇帝,她接受过巨龙之血。 “怪物。”她轻声呢喃,梦中,不对,是现实里,她早就确认过自己的异常。 针刺的感觉,有人在身后拿针刺她。扭头,脖子僵硬地呼应了一下她的想法,却像是坏掉的钟表似的卡在半途。又一根针,双手麻木,无力地垂下。第三根,身体开始变重,脚似乎不存在,她看着自己落下,膝盖与地面的碰撞仅仅让她觉得身体一颤。 抬头,她看到娇小却高大的身躯,黑色的长针衔在女孩的口中,然后及由她的双手,一个一个地刺入安娜的身体里。似乎是东方族的医术,安娜记不清楚,夏尔片刻前还在昏睡,她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什么?那些针,为什么要刺…… 太多问题要问,嘴虚张,舌头麻痹,她就是个哑巴。视野模糊,女孩的轮廓重叠成三份、四份、甚至更多。感觉,没有感觉,有多少针扎在身体里呢? 风的对抗看来是结束了,至少耳边再也没有风声。远处模糊的阴影印在斑驳的色彩之下,晃动着逐渐变的刺眼。天使在接近,之后想干什么呢?她现在全身僵硬,造成这样结果的夏尔不知要干什么。“敌人,战斗,你身后!夏尔!”无声的警告,夏尔依然专注地扎着黑针,连头也没回一下。 又是这样,安娜恼火,安娜更恐惧。为什么?!在这样关头她只能这样看着,任由事情向最糟的局面滑落。如果能动的话,如果不是夏尔出现的话…… “够了,莎菲雅,走吧!”奥芬的声音,光中的影子又多出一个。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骗子,背约!谎言!]内心的吼叫中,光与影远离,从头顶消失。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寂静。 眼前模糊的影子仍在忙碌,无声的,如同皮影戏与默剧的合体。不知过去多久,鼻子传来香甜的味道,接着,某个东西塞进她的嘴巴,诱人味道落在舌尖。她记得,她记得这味道,嘴立刻开始吮吸,贪婪、残暴,每一口仿佛要将全部的美味抽尽…… [停下,停下!]理性在狂吼,身体忽然有了力气,她如梦中惊醒般跳起来,将嘴中的东西拉开。 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尽管草原一片昏暗,但月光下,她还是看清了倒在草地上的女孩,昏迷的夏尔。她的手指指向天空,好像在指路——假象,安娜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女孩的手指是湿的,香甜味道的来源,她在吸女孩的血。 手臂,人类的手臂,没有伤口。绿色的鳞片、黑色的针都是梦中的幻影?见鬼,安娜掐住胳膊,用它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气血不足”,“体质虚弱”,每个医生都在骗她!还有肯纳奇,还有更多人,这些谎言只是为了维护一个无能的人类皮囊吗?!他们……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所拯救的人只是个没用的、亡国的傻瓜?!一路走来,她失去所有的同伴,前往魔族的领地又有什么意义! 匕首,安娜摸到腰间的匕首,拔出,愣愣地看着。刀刃上反射出的是绝望与失落的面孔。 不如…… 有力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匕首松脱,落在地上。 “不要做危险的事,龙国的公主殿下。”商团领队边说边把匕首收拢,然后看了看昏迷的女孩。“走吧,医师在等你们呢,这女孩需要点治疗。” 来得太及时了,半夜里还让医师等着?领队一开始就在吧! 应该是猜到了安娜的心思,领队扔下一个银筒,自顾自地抱起夏尔。“我能力有限,打仗并不在行……你是魔族女王的贵客,为你好,也是为我好,我建议你安静地随我们走。我是个商人,收钱办事,信誉至上。” 与魔族联络的信笺,怎么会在领队身上?这东西在之前的袭击中失踪,她以为……倦意上涌,今晚却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以后再想吧。”安娜劝慰自己,将银筒拿起,跟着领队返回。 她不能再失去夏尔,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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