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
9 _6 V( q9 A0 n+ ^ 眼前是一个被藤蔓覆盖,隐藏得很好的树洞,洞壁开始宽阔起来,两边的土墙算不上光滑平整,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棱角——这是一个被人工挖掘过的地方,绝非浑然天成。洞顶布满发光苔藓,悠悠地光照亮这通道,没有火把也能看清个大概。继续向前,在洞穴的墙壁一角立着一块不太起眼的石碑,石碑上半是一堆圆圈、点和截断的线构成的怪异文字,根本无从辨识,下半段的文字倒是认得出,精灵语,只是同样看不懂。 洞穴内相当陈旧,空气似乎因为久远的时间成了某种半凝固的玩意,每次呼吸之间都在强调着这里的古老。通道在继续延伸,另一边的尽头,他模糊地看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颜色,那些景象慢慢变得清晰,稀疏的树根垂落在通道中,那后面是挡不住的金色,金子的颜色。 财宝、财宝,发财了,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的腐败味…… [等等,腐败?尸臭!] 这该死的味道他可闻过不少次呢,罗安的贫民窟巷子里每天都能闻到,即使他还没被扫地出门,停尸房里一样能找到几个倒霉蛋——没砍过人、见过血和尸体怎么能算骑士。 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眼前古怪的色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脚到喉咙口的冰冷感。耳后清晰地传来弦响,不及思考,身体在下一刻动起来,低头、卧倒,阴冷的风撕开头发,擦过头皮,化为残留于土墙上的颤动地残响。 那一定是一支制作精良的羽箭,上面有狼牙磨制的箭头、巨鹰的羽毛和橡木制作的箭杆,精灵巡林者最喜欢用的那一种——天地倒悬之时,他看到了巡林者,两个! [狗娘养的!] 如果有时间,他一定会这么骂一句。 如果有时间的话。 通道是笔直的,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掩护的角落,所以,精灵会接受他的投降吗? 顺势翻滚,身体赶在胡思乱想之前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上与下再次回到正确的位置,平衡尚未恢复,如挥出的刺拳般的冲击打在脖子上,不,脖子后的护颈上。这是运气,也是经验使然,当你习惯看到受害者们喉咙洞开鲜血喷涌,总会想点什么给自己保护一下。他没空想那么多,心里只有一句咒骂——[真他妈准得要死!] 失去平衡,身体再次前倒,索性再次翻滚,拦路的树根被撞开,黑色的泥土扑面而来,他的额头和某个坚硬的玩意撞个正着。 一个半腐烂的脑袋。 “呸!”他吐出泥土,顺带带出了被袭击后的第一个声响。羽箭抛射,穿透披风,插进了他左臂的胳肢窝下方,另一支箭则落在嘴唇边,刚吐出的唾沫和泥正顺着箭杆向下滑落。 腰间摸到了一个小包,烟雾、辣椒粉、闪光粉或者其他什么小玩意,他无暇分辨,扯下就直接向后扔出去。感谢老天,那东西似乎有效,至少羽箭没有立刻再来,他能翻转身体,正面对敌。 不,是朝向敌人趴下。 他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小小的洞窟,里面并没有什么黄金,只有身下压着的草草掩埋的尸体。洞窟只有一个出口,他来的地方,毫无疑问,眼下就是绝境。唯一万幸之处是入口与洞穴内部有落差,这个落差可以刚好把他趴下的身体挡住,在精灵还没靠近的时候。 细碎的脚步声从地面传来,精灵就在那里。聆听,没有话语,驴耳朵之间很可能在用手语或唇语交流,能够分辨的弓弦紧绷的轻响。糟透了,他甚至觉得只要露出一点点头皮,就立刻就会被箭射中。 从腰包里拽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球,球上连着长长的白色细绳。这是导火索,一种点着就很难扑灭的东西,用脚踩不行,堆沙子不行,尿也不行,泡在水里倒是可以——有这时间,最好的办法是跑路,跑不了就切断细绳。 [一指可以烧多久来着,五秒?十秒?该死!]时间紧迫,他估摸着长度,用牙和手把导火索扯断,只有一指多长的长度,如同他生命所剩的时间。 火石在匕首上敲出火花,下一刻,该死的箭插在了右臂边上的泥土上,这帮驴耳朵显然也听到了他的动静,并立刻开始进攻。 导火索被点着,似乎,他来不及确认,立刻把铁球甩了出去,然后滚到了这个小空间内最深的地方。 爆炸的巨响与掀起的气浪几乎同时到达,眼前一黑,深邃的黑暗将他吞没。 ---------------------------------------------------------------------------------------------------------- 虫子嗡嗡地低鸣回荡,该死的手在所有意识之前就遵循着本能做出反应,接着耳边的脆响,道格拉斯的右手狠狠地打在了自己右脸上,虫子?并没有,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耳膜接替虫鸣嗡嗡地响。这一下,他也把自己打醒了。 树林间透过的阳光刺进眼睛里,头晕、目眩、耳鸣,外加胃的抽搐,又是一个糟透的早晨。 靠在树干上又歇了片刻,状态总算好转一些,看看四周,抢来的老马还在,缰绳拴得紧,它跑不了,应该也走不动。从那个小村逃出来之后,他骑着马一路奔了很久,躲藏、休息、赶路,三者循环往复,直到他觉得安全为止。 好吧,他希望这匹马能活着带到布莱德去,至少能卖了换杯酒钱。 起身,松开缰绳,老马啐了他一口,慢悠悠地去附近找吃的——马还能啃叶子,道格拉斯可吃不了。此时,清风吹过,带来了一些湖水特有的腐败的味道。[宝藏湖?]他立刻循着风吹来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宽敞的湖面就出现在视野里。吹了口口哨,看来运气还不差,至少他有办法弄点吃的了。 宝藏湖在龙国与帝国交界位置的不远处,当然,帝国这边的领主一直宣称湖是他的地盘——宣称的告示在布莱德的公告栏上贴着呢,边上还有个吟游诗人在歌功颂德——至于那位领主大人是不是真拥有这片湖区……谁在乎呢? 树枝、鱼线、地里的蚯蚓,再用刀削个木钩子,凑合起几样东西,钓个鱼应该没问题吧,大概。总之他来到河边,架起鱼竿等待鱼上钩。 湖面吹来清凉的风,带走了他的烦躁,天气很好,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落在湖面上闪闪发亮。宝藏湖,其实这只是一个差不多的山中湖泊,道格拉斯一眼就能从他所在的岸边看到湖另一边的山峰,湖里没什么宝藏,这么称呼纯粹是因为傻子们向往着龙的财宝。 他也是傻子之一。 [等我有了钱,也她妈要在这么个湖边盖个城堡。]他忿忿不平地想着。 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他扫视四周,又看看脚下,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 确实有地方不对劲,岸边有一些树被淹没在湖水里,水线目测大约在树干长度四分之一的位置,这些树很粗,应该是长了多年的大树——这代表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湖水在短期内突然上涨,淹没了这些树。他很清楚地记得来龙国这些日子里并没有大雨,短暂的阵雨是有,但很快就会结束。 [也许只有这里下了大雨?]他试图说服自己,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 一整排倒下的树木。 一整排背对湖泊倒下,根部浸没在水中的,倒下的树木。 这些树叶子没有枯萎,树干看起来都很完整,但是全部都倒了,然后这些倒下的树又连带将岸上的树带倒,远远看去就像是有只巨大的脚踢倒了这些树。 再次查看四周,这样在岸边倒下的树木不少,他的左边、右边都能看到,然而似乎河的对岸没有,那些树好好的……不对,水!对岸的水线矮了一截,单纯的远眺看不出破绽,但是在右边,很可能是“边界”的地方,有半棵倒下的树没了上半截,而它被淹没的树根处,几乎紧挨着的边山是翠绿的草坪——就像是两幅相似却不同的油画被凑到了一起。 “幻术”!脑中立刻跳出那两个驴耳朵搞出来的金灿灿的幻觉,据说没胡子的家伙们都喜欢搞这种障眼法,但是这种规模……洛克瓦伦外面不是也有类似的幻术,难道…… 还没等道格拉斯想完,湖面忽然一晃,准确地说,是湖面上方的空气像水波一样晃动,眨眼之间,像是某个伟大的魔术师的传奇表演,一座巨大的城堡出现在湖中心。多大呢?道格拉斯一时估摸不准,它肯定比混账老爸的城堡大得多,如果算上罗安的卫城……可能还要再大一些,罗安的五分之一?他不太确定。 这城堡是谁的呢? 肯定不会是帝国领主的。这城堡有着漂亮、完整的白色外墙,里面的建筑有着同样的白墙与水蓝色的屋顶,建筑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看上去总有一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感觉,怎么说来着——艺术,艺术的气息。要是在帝国,谁有那么漂亮的城堡,一定会拿出来夸耀。 旗帜,对,旗帜。道格拉斯赶紧在房顶上寻找旗帜。然而距离有些远,最高耸的主城顶上确实挂着类似旗帜的东西,但是他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好奇之下,他找出了背包里的单筒望远镜。 这可是他从那个混账宝库里顺出来的好货,黑市里可以卖个几月吃喝不愁的好价钱,那个傻冒佣兵队长正是看到他有这东西才信了他的“贵族身份”。 确实是旗帜,上面印有纹章——总体来看,轮廓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金色大鸟,顶部羽饰及头盔的位置上,好像是一把剑的形状,左右两边自然是翅膀,金色与红色交织,在翅膀大约中间的位置有一圈蓝色的圆形,那应该是谏言的位置,但上面写什么根本分辨不出来,中央纹章的位置没有熟悉的盾形标志,而是一个圆形的刺球,里面是…… “里面是人家可爱的小拳拳哦!”耳边突然出现的话语。 女人?孩子? 来不及惊讶,道格拉斯迅速滚向声音相反的方向,然后躲进最近的一棵树后面。 这不可能! 摸出小小的镜子,利用镜子的反射向树后查看,没人,刚才站的河边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在。湖面?上面也看到奇怪的东西。 那声音绝对是真的! 声音从哪里来的?他虽然集中精神在观察纹章,可耳朵从未放松警惕,什么人能从树林里悄无声息地潜过来?水上,也不可能,出水的声音足够明显。而且为什么,那话语响起的时机,简直就像知道他正在看什么一样。 他漏了什么,狗娘养的,他一定漏了什么——敌人不在树林、不在水面,天上?! 抬头,在树叶的缝隙里,道格拉斯看到了一只稚气又调皮的脑袋,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并非普通人那种金黄色头发,它是流动的,饱满的,带着充盈色泽的液体。这种异样的色彩宛若是黑夜中的灯火,而他则是寻找光亮的飞蛾。 “哦不!”道格拉斯大吼一声,把飞蛾与火的比喻从脑海中赶走。“你是谁?”他用匕首无力地比画着,这显然没用,他的对手在树顶,两人的距离差不多有十米远,他要伤到对方,只能把匕首丢出去。 [这肯定没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没礼貌!”女孩做了一个鬼脸,从树木的遮挡中露出身体。准确地说,她是飘出来的。一身只有在某些盛装典礼上才能看到的礼服,那种跟盛装蛋糕似的,一层又一层的大裙子,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去他的,怎么会有女孩穿这种衣服出现在树林里,这是他妈的是谁家贵族的女儿! 不,她当然不是贵族,至少不是人类的贵族。天使,那女孩背后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羽翼,和之前观察过的天使不同,她背后的一对翅膀是金色的,非常淡,似乎像是透明的一样。 [年幼的天使?]握住匕首,他迅速思考着对策。天使的战斗能力毋庸置疑,就算巨龙没有出现,能够迅速拿下洛克瓦伦就相当可怕——天使幼体的出现、湖水的上涨——这座城堡很可能就是天使的老巢。先抛开胜算,就算他能对付得了眼前这个女孩,之后又会怎样?杀了她?抓住要赎金?带走?无论哪一个都会获得通缉犯的成就——如果天使们真打算这么做的话。当然也可能这些突然出现的大鸟会和帝国宣战,他或许能东躲西藏好一阵。 [如果对付不了这个女孩呢?]这个假设让道格拉斯觉得很没面子。 “好吧,我投降。”说着,他丢下匕首,将双手举高,“我是迪萨尔爵士,道格拉斯·迪萨尔,多米提乌斯帝国罗安领主特·肖仁·迪萨尔伯爵之子。” 女孩扑哧地笑了,轻快地避开树枝落到了地上。“人家还想多玩一会儿呢。不过,‘爵士’,你真配得上这个称呼吗?你连‘特’都忘说了呢。一个连骑士头衔都没有伯爵之子,啧啧,你该不只是‘光蛋’那么简单吧?” 最后那句话准确地戳中了道格拉斯的痛处,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天使女孩居然对人类帝国的贵族制度如此了解。天使笑嘻嘻地走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还有二步、一步、现在! 左手上扬,食指在同时沿着手掌向下探,金属小环准确地落入食指的第一个关节里,勾起手指、上拉,低沉的开瓶声响起,他迅速拉平左手,使劲挥舞,而在此同时,他借助挥动的力量迅速转身,立刻起跑。 洒出的玩意是生石灰,这些白色的粉末平时藏在左手臂下的扁金属桶里,这东西一旦洒入敌人的眼睛,不仅会造成短暂的失明,要是事后用水清洗,更会直接把眼睛烧瞎。可惜胳膊下的小玩意里装不下多少,他必须靠近才能…… “碰!” 道格拉斯忽然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趔趄倒地。 墙?眼前是树与树之间宽敞的空隙,根本没有任何阻碍的东西。 来不及确认,背后危险的感觉让他立刻爬到了身旁的树后。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后脑勺划过,当他抬起头,看到的是树桩,切口上没有一点木屑的树桩,还有向前倒下的树干。 “哎呀,不好意思高了点,人家本来只想把你的脑子削掉,脸留下呢。反正你本来就不要脸,对吧?!” 女孩的声音,还有她背后闪耀的金色翅膀,五对?六对?道格拉斯没数清楚,他更在乎的是女孩手上超乎常理的刀,一把看上去比女孩身体还要长的刀,单手拿着!可怕得违反常识的景象还没结束,他看到数根被切断的树木,沿着女孩的身体绕了一圈。有两棵倒下的树不偏不倚地砸向女孩,但那些树被什么挡住了,就像是有无形巨手将其抓住,然后甩在了地上, 脚若生根,全身冰凉。这是幻觉吗?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里头发缺了一块,整齐得如同刚修剪过的树篱。“你他妈究竟是什么怪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骂道,天使女孩冲了上来,金色的瞳孔瞪视着他的双眼。 “人家可不是什么怪物哦。”道格拉斯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话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