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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又一次坐在了图书馆的书桌前。阳光透过高耸的窗户洒入,在一排排橡木书架上投下斑驳光影。
“从明天起,除了剑术,我还要教你读和写。”他想起伯爵夫人一年前对他说过的话。“当你的笨牛脑袋终于能理解这本书的价值时,你就会明白,哈伦·萨哈拉维凭什么能战胜拉纳赫特。”
“伯爵夫人,”凯抬起头,合上《战争之道》,将书放在桌上,又笨拙地拿起鹅毛笔,在桌角边的墨水瓶内蘸了蘸,“我准备好了。”
“你确定?”伯爵夫人在书桌前缓步踱行,宽摆的紫丝长裙随步伐摇曳,流若水波。“那就默写《战争之道》第二章第八节,‘兵力与战术’。”言罢,她晃了晃手中用来训诫的硬木藤条,随后悠然背手,从凯面前踱过。
凯感到背脊上的淤青又在隐隐作痛。近一年来,他每日练武,筋骨肌肉变得更加强健敏捷。手臂挥击钝剑迅疾如风,步伐灵活宛如狸猫,与伯爵夫人对练时已甚少受伤。如今身上残留的淤青,大半倒是拜她手中藤条所赐。字母、单词、语法、句子——伯爵夫人在教授读写时,远比她教授剑术时更令凯感到畏惧。拼写或造句稍有疏忽,朗读或背诵略显磕巴,伯爵夫人立刻就会挥下藤条,在他皮肉上留下一行严苛的提醒。
他吞了吞口水,将鹅毛笔伸向纸面。
“在战争中,勇敢和智慧固然是一支军队最为可贵的品质。然而,在众多因素中,兵力的部署与战术的运用更为重要。当敌军在兵力上占据优势时,一位合格的指挥官应充分利用地形、天气和敌我双方的特点,以制定出最佳战术……”
鹅毛笔在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笔迹显得生涩而幼稚。
“……在战争中,从心理层面打击敌军的意志同样至关重要。通过心理战术,如虚张声势、间谍活动、制造谣言等手段,可以削弱敌军士气,使其在未交锋之前便失去斗志……”
“……决定战场生死的关键因素是……”是什么?他停下笔,蹙眉思索。
“……是后勤补给。”他记了起来。鹅毛笔继续滑动。“没有后勤保障的军队,如同被割断命脉的勇士,注定战败。为此,指挥官在部署作战时,必须充分考虑粮食、水源、武器装备和医疗救护等后勤补给的安排与保障……”
笔速越来越快,下笔也越来越流畅。
“……一位卓越的指挥官同样应掌握敌人的情报。在战场上,敌军的情报是最珍贵的宝藏。一旦获得敌军的确切情报,聪明的指挥官便应果断出击,将其转化为我方的战场优势……”
笔尖稍停,最后一句终于落笔。
“……战争胜负的关键,在战场之外。”
凯长吁一口气,将笔搁回墨水瓶。“伯爵夫人,我完成了。”他捧起纸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伯爵夫人单手抖开稿纸,在窗前来回踱步。“字写得真难看。”她板着脸评价,“你的字,比你的剑术还要差劲。”凯顿时脸红。
她看着他的脸,嘴角却忽然漾起笑意。
“……不过,语法和单词错误很少,更重要的是,内容完全正确。”她的笑容犹如春日朝阳,明媚优雅。“所以,对于初学者来说,还算不错。”
凯赶紧从桌后站起。一年来,他明显长高,身材也愈发魁梧。“感谢您……”他努力回忆礼仪课的内容,却发觉自己正俯视着伯爵夫人的眼睛。他慌忙低下头,一边鞠躬,一边吃力地调整着口音。
“……我是说,您的教诲让我受益匪浅,我将永远铭记于心。为了日后能成为和您一样……有才华、有见识的人,还、还请您……继续指导我……”
“得了,你的礼仪比你的字更糟糕。”伯爵夫人挑起姣好的黛眉,摆摆手,示意他终止这段令人头皮发麻的致辞。“直接提问。”
“……是。”凯再度红了脸,坐回桌后,踌躇片刻,再次开口。“事实上,请您原谅……我,我发现了这个。”
他重新翻开《战争之道》,将书翻到最后一页。书本硬面封底的装订线因年代久远,已经朽坏断裂。凯拈起指尖,从裂开的封底夹层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泛黄的纸。
那是另一幅肖像画。画上一位少年仪表堂堂,容貌英俊,眉毛修长,双眼炯炯有神,鼻梁挺拔,嘴唇紧闭,显得沉稳果断。他头戴华丽的条纹亚麻头巾,额前饰有象征身份的圣蛇挂坠。赤裸上身佩戴着宽大的项圈式饰领,由黄金、青金石、红玉髓和费昂斯彩釉珠串精心编制而成。下身穿着洁白且带有精致褶皱的亚麻短裙,腰间系着华丽宽腰带,佩戴着一把寒光闪耀的长剑,剑柄镶嵌绿松石和玛瑙。他手扶剑柄,矗立山坡,身后远处雄伟城堡之下,隐约可见排列整齐的战车与手持长矛、盾牌的步兵方阵。
“昨晚翻书的时候……”凯吞吞吐吐道。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壁炉里的松木噼啪作响。“请您原谅,我……”
“问题。”伯爵夫人打断道,语气平静。
“是的,好的,伯爵夫人。我,我想问的是……这幅画上的人物,”凯鼓起勇气,“他是谁?”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伯爵夫人反问,“你觉得他是谁?”
“……拉纳赫特。”凯轻声道。这个答案纯属某种剑士的直觉。也只有最强的剑士,才会有这种扶剑四顾、睥睨天下的威势。
“……然而您说过,拉纳赫特是哈伦·萨哈拉维的宿敌。他的肖像画,怎么会出现在哈伦·萨哈拉维的遗著之中?”
“好问题。”伯爵夫人从他手中取过肖像画,迎向窗外日光。阳光映透纸背,画中少年全身闪耀金光。
“三百年前,伊玛姆和穆拉迈的战争已近尾声。伊玛姆的‘新月军’屡战屡胜。穆拉迈连番惨败之下,被迫启用年轻的拉纳赫特为主帅。在坎诺会战中,拉纳赫特阵斩伊玛姆名将艾哈迈德·帕夏,大败‘新月军’。他不仅遏制了哈伦·萨哈拉维的连胜之势,更率军直插伊玛姆的长河堡,迫使哈伦·萨哈拉维回师坚守。”
“长河堡城防坚固,穆拉迈军久攻不下。哈伦·萨哈拉维一面遣轻骑袭扰拉纳赫特的补给线,一面派间谍在穆拉迈宫廷散布谣言,宣称拉纳赫特拥兵自重,暗藏谋逆之心。谣言令穆拉迈宫廷恐慌,连连催促拉纳赫特撤军。”
“穆拉迈军士卒饥疲,军心浮动。拉纳赫特心急如焚,只得单骑驰至长河堡下,要求哈伦·萨哈拉维以宝剑的荣誉为重,与他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单挑。然而哈伦·萨哈拉维却爬上城头,当众脱下裤子,对着城下撒尿。‘鄙人的宝剑就在胯下,’他晃着腿高喊,‘若阁下有能耐攻上城墙,鄙人定当拔剑相迎,与阁下探讨何为宝剑的荣誉!’”
凯听得瞠目结舌,难以想象身份尊贵的“长河守护”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此等粗鄙举动。荒诞之余,他更觉遍体生寒——哈伦·萨哈拉维小丑般的表演背后,是可怕的坚忍与狠辣。拉纳赫特的后勤补给几近断绝,前有坚城,后无粮秣,纵有盖世武勇和帅才也无从施展。哈伦·萨哈拉维无需决战,只需耐心等待,便可不战而胜。
“所以说,”凯喃喃自语,“战争胜负的关键,在战场之外。”
“正是如此。”伯爵夫人道,“宫廷内的尔虞我诈,酒馆中的流言蜚语,女人枕边的窃窃私语——这些战场之外的武器,往往比刀剑更致命。拉纳赫特固执于正面决胜,失败几乎是命中注定。为向宫廷督军证明忠诚,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亲自率兵强攻长河堡。这场决战异常惨烈,穆拉迈士兵与伊玛姆‘新月军’在长河堡城头鏖战,血流成河。拉纳赫特身先士卒,凭借惊世骇俗的剑术与勇力,竟然硬是在‘新月军’的重甲坚盾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守城士兵士气渐溃,以为城破在即。此时,哈伦·萨哈拉维终于披甲登上城头,与拉纳赫特遥遥相望。拉纳赫特见状,立刻持剑向他杀来。‘依照约定,我已登上了你的城墙!’他一边砍倒敌兵,一边高喊,‘决斗!与我决斗!’然而哈伦·萨哈拉维只回敬一句‘骗你的’,旋即喝令弓弩手集中攒射。箭矢如蝗,血肉横飞,敌我双方士兵纷纷倒下。拉纳赫特身中数箭,重伤濒死,幸得亲卫拼死抢救才逃回国内。不久后,拉纳赫特便遭宫廷贵族指控叛国,随即被解除军职,从此不知所踪。”
“他失踪了?”
“当时传言纷纭。有人说他伤重不治,有人说他被刺客暗害,还有人说他早已乘船远航,离开了阴影大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此之后,史书上再无关于拉纳赫特的记载。一代传奇,就此落幕。”伯爵夫人将肖像画翻转,置于桌上。泛黄的纸背上,一行流畅的灰黑字迹隐约可见。
凯仔细辨认,读出声来:“‘谨以此书,致我最知心的朋友,和最伟大的对手。’”
“这是哈伦·萨哈拉维的亲笔。相比穆拉迈的贵族,哈伦反而对这位宿敌惺惺相惜。他无法公开对拉纳赫特表达敬意,只能凭记忆画下这幅肖像,缝入《战争之道》的封底,”伯爵夫人柔软的手指在纸面上轻敲两下,“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凯努力咀嚼着这句句子的含义。“如此说来,哈伦·萨哈拉维绘制这幅画并将之藏进封底时,已经是近三百年前的事了。”凯偷偷瞥了伯爵夫人一眼,斟酌着自己的用词,“那么,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到伯爵夫人黛色的眼眸中涌起波澜。她跨前一步,向凯举起了带刺的硬木藤条。我又说错话了。凯心跳骤然加速。他不敢躲避,只好咬紧嘴唇,绷紧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准备迎接她严厉的一击。
然而藤条只是擦过凯的头发。伯爵夫人旋身,紫丝长裙的裙裾飞舞。硬木藤条脱手掷出,射向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去势之疾,宛如离弦之箭。
黑暗之中,凯的眼角瞥见寒光一闪。一声清脆的嗡鸣。剑刃出鞘后又归鞘的声音短促而锐利。被削成两段的藤条飞撞在两侧的书架上,随后滚落地面,弹跳片刻后归于死寂。
“不请自来的家伙,最惹人厌。”伯爵夫人慵懒转身,面对那两排书架之间深沉的阴影。她的长裙在身后翩然飘动。“你的主子没教过你这个道理吗,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
静默的空气微微颤动,像是浑浊池水中泛起泥浆。人体的轮廓自书架间的阴影中浮现。粗粝沉重的呼吸声,自那张黄铜色的金属面具后传来。
金属脸大人。
凯听到自己努力咽下口水的声音。周围光线似乎瞬间昏暗。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一袭黑衣,腰胯长剑,从阴影中跨步而出。他走得不快,脚步声却沉重如击鼓。身后黑色披风拖曳在地,像是某种沉寂掠食者的尾巴。黄铜面具转向凯的方向,双眼位置处两条狭窄的细缝中,绽放出某种冷硬、锐利的光。
凯不自觉从书桌前站起。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我不怕他。我不怕他。他强迫自己如此想,舌根上却泛起了四分五裂的恐惧感。
“伯爵夫人。”金属面具下传来低沉的嗡响,犹如锈铁在石面摩擦。阿克塞尔定下脚步,目光扫过书架间的昏暗角落,用靴尖轻轻拨开脚边断成两截的藤条。“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伯爵夫人微笑,笑声却宛如冰剑划过空气。“那是给有礼貌的好客人准备的。对拉尔夫豢养的狗,又何需什么待客之道?”
凯瞥见阿克塞尔的右手忽然按压在了剑柄上。板甲手套的关节处发出一阵钢铁咬合的声响,低沉,刺耳,令人心悸。
然而他最终还是松开了剑柄。“我此次前来,”面具后的嗓音沙哑粗重,如磨损的锈铁,“并非为了这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伯爵夫人。”
“哦?那么请问奈鲁斯法的角斗冠军,达利西斯王国的第一剑士,落日之战的死神,黑山谷的杀戮者——今日您屈尊驾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伯爵夫人优雅移步,紫色长裙在地毯上流淌,如深夜的水波。
“让我猜猜吧,”她声音如蜜糖般绵软,却裹着森冷的冰刺,“你是拉尔夫麾下的首席剑士,是他的爪牙与利刃,向来只为鲜血而舞动。以拉尔夫的性情,他绝不会让你来做些送信传话的琐事。”
她的声音微顿,轻笑中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锋锐。“而若真有大事,那位多疑猜忌的拉尔夫公爵只会亲自来访,决不会假手他人。可是,他并没有来。这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她从书桌前走过,光洁的手指如慵懒的猫爪拂过书桌边缘,眼神却犹如黑夜中窥视猎物的猫科猛兽。
“你今日前来,他却不知道,是吗?”
黄铜面具后的呼吸急促起来。凯看到他的拇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是。”他最终承认道。
“噢,一只离家出走的迷路狗儿。”伯爵夫人语调轻快,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眼中的寒意却像刀锋一样瘆人。她踱回书桌旁,随手拿起一枚用作镇纸的黑玉雕件,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雕件的光泽暗沉而妖异,宛如凝固的夜色。
“你知道,阿克塞尔,”伯爵夫人微笑道,语调轻柔,甚至带着几分愉悦的玩味,“离开主人的狗,总得冒着被宰了炖汤的风险。尤其在这个寒冷的季节,缺果腹之物的人多得很,不是吗?”
阿克塞尔站得笔直,黄铜面具上的细缝中透出幽暗的光。他的手指死死掐着剑柄,没有回答,只有沉默如磐石般压在房间的空气中。
“不过,我对狗肉炖汤不感兴趣,”伯爵夫人继续道,语气悠然自得,像是在分享一场无聊的宴会见闻,“我更喜欢看狗为自己辩解——尤其是当它试图掩饰自己叛离的理由时。”她将黑玉雕件放回桌上,坐入椅中。紫色长裙的丝绸在椅子上铺开,如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说吧,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拉尔夫最可靠的忠犬。你冒着背叛的风险来见我,所为何事?”
阿克塞尔沉默,最终弯起食指,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那冷冽的黄铜在微光中闪耀出狰狞的寒意。“还记得这玩意吗?”
“那是当然。”伯爵夫人的嘴角划过一抹邪恶的微笑,“这可是当年我亲手为你戴上的礼物……哦,那可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呐。”
阿克塞尔突然迈步向前,脚下靴子的铁扣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摘掉它。”
“摘掉它?”伯爵夫人轻声反问,仿佛在嘲弄一个天真的孩子。“当年,你在奈鲁斯法角斗场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让我活下去,什么办法都行’——你当年的哭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别告诉我,现在的你,竟然开始怀念躺在臭水沟里等死的日子了?”
“怀念?是的,我怀念。”阿克塞尔再度逼近。移动的黑色影子吞噬了书桌旁洒下的阳光。“如果没有你,那时候的我,就会以人的身份死去,而不是以狗的身份活着……不,如果我现在这样子也算活着,那我宁可在当时选择死亡!”
“选择。一个多么珍贵的词汇。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你难道忘了,自戴上面具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永远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伯爵夫人慵懒起身,她幽深如渊的黛色眼眸中却燃烧着烈焰。“要说选择,那么给你戴上面具,是我此生中最让我愉快的选择。这是我给你的诅咒,也是你应得的报应。狗就要有狗的样子,滚吧。戴着我送你的狗链,老老实实滚回到拉尔夫的身边去吧。”
“奥莉安娜。”黄铜面具微微昂起,他抬起右手,直指伯爵夫人的颈间。
“要说狗链……你也有。”
凯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伯爵夫人的面色顿时寒如冰霜。她颈间那条深邃如夜色的黑曜石项链,闪烁着妖异凌厉的冷光。
“巫蛊符咒,附魔武器,炼金药剂配方,甚至古代阿拉莫帝国遗迹的宝藏——这些年来,那个男人正是通过榨取你的知识和力量,才爬上了达利西斯王国宰相的宝座。”阿克塞尔的声音仿佛岩浆在喉间翻滚,黄铜面具下的双眼炽烈如焰火。“我们可以联手,奥莉安娜。帮我摘掉这该死的面具,我可以帮你一起对付拉尔夫公爵,一起夺取……自由。”
“自由。”伯爵夫人轻声微笑,声音宛如银铃,却寒意森然,似霜雪无声覆地。“从前的你,只求活命;现在的你,想要自由。今后的你,又会想要什么?权力?财富?地位?你就跟拉尔夫一样,拼命追逐这些凡人制造的虚幻泡影。”她的语调愈发轻柔,却如刀刃隐于绸缎之中。
“阿克塞尔,我了解你的野心,你的欲望,你的凶残,你的懦弱。我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一直坚信,与其跟一头饥肠辘辘的野狗合作,不如现在就把它宰了,省得哪天反被咬一口。”
阿克塞尔的手指缓缓攥紧剑柄,板甲指节咬合出低沉的响声,如锁链被逐寸绷紧。黄铜面具的细缝迸射出寒光。“……非常好,”他冷声道,语调如刀锋划过铁石,冷硬而危险。“若不与我为友,那就是与我为敌。奥莉安娜,与我为敌的代价,比你能想象的更加沉重。”他昂起脸,“与你相比,拉尔夫公爵似乎更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如何重用听话的奴隶。要知道,就算是奴隶,地位也有高低之分。”
黄铜面具后的声音嘶嘶作响,像毒蛇缓缓吐信,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毒素。“有朝一日,你会因为今天的愚蠢而悔恨不已。奥莉安娜,当你跪在地上,向奴隶的奴隶卑躬屈膝时——你才会真正明白,你今天的选择有多么可笑。”
窗外的风忽然停滞,连垂挂的丝绒窗帘都纹丝不动。凯看到伯爵夫人抿起嘴唇,眼帘低垂。那对深邃的眼眸掩盖在长长的睫毛阴影之下,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凯。”他听她唤道,声音冷若玄冰。“剑。”
凯本能地弯下腰,从书堆中抓起伯爵夫人那把带鞘的细剑。还未起身,他就感觉脸侧滑过一道凉风。伯爵夫人不等他起身就伸手抓住了剑柄。细剑剑刃贴着他的脸颊出了鞘,激起一阵刺耳的震颤鸣音。
凯踉跄后退。只见伯爵夫人身影晃动,掠步向前,剑尖划出一条白热的银线,直刺阿克塞尔的咽喉。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金铁交鸣,阿克塞尔的长剑自鞘中滑出,动作快得几乎令人错以为那剑本该就在他手中。剑刃斜削向上,迎上伯爵夫人疾刺而来的细剑。
两剑相交,火花四溅,闪烁间如流星坠落,瞬息即逝。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回荡在图书馆的高窗与穹顶之间,书架上的尘埃微微震动。
“你曾经教过我,‘执剑在手,切勿急躁’。”阿克塞尔低语,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讥讽。“怎么,你自己反倒忘了?”
伯爵夫人没有回应,唯有剑刃在空气中划出的寒芒作答。她转腕,细剑游蛇般滑过阿克塞尔的长剑,斜斩向他的肩膀。阿克塞尔却不退反进,步伐稳若山岳,长剑顺势一压,将伯爵夫人的剑势迫回。两人的剑刃再次碰撞,火星飞溅,交织出刺耳的鸣响。
“我曾经感激你,崇拜你。”阿克塞尔轻声说,剑势却丝毫不留情。长剑如黑夜中的风暴,呼啸着从伯爵夫人腰侧掠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伯爵夫人猛地后退一步,裙裾翻飞,细剑如鹰隼般刺向阿克塞尔的手腕。那剑尖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指他的关节,意图在一瞬间剥夺他的武器。阿克塞尔手腕微转,长剑以诡异的角度翻转,贴着伯爵夫人的剑刃滑过,像是野兽舔舐猎物的喉咙。他手腕一抖,长剑猛然上挑,力道刚猛而精准,将伯爵夫人的细剑逼开。
“我曾经不眠不休,疯狂练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超越你。因为我知道,超越你,是让你为我而骄傲的唯一方法。”阿克塞尔大笑,粗哑的笑声像滚雷压在耳边。“你现在感到骄傲了吗,奥莉安娜?”
“你说呢?”伯爵夫人嘴角轻扬,冷笑如冰刃划破空气。她的细剑再次出击,这一次剑锋斜刺向阿克塞尔的面具。阿克塞尔仰头闪避,剑刃掠过他的黄铜面具。伯爵夫人趁势向前。华丽的剑光犹如织网,密密麻麻地罩向阿克塞尔的要害。
凯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亲眼见过伯爵夫人这优雅却致命的剑舞,他才明白她平时与自己的对练不过是玩闹。窗外那死寂的风仿佛也被唤醒,轻微的气流开始搅动窗帘。
阿克塞尔的应对,却仿佛山岳迎击狂风。他的长剑沉稳如磐石,每一次回击都带着冷酷的精准,力道刚柔并济。剑锋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伯爵夫人的所有攻势尽数化解。
“我才是你最好的学生。”阿克塞尔道,声音低哑,森冷的目光,向凯扫来。“而他,是最烂的一个。”
“他是笨牛,而你是恶犬。”伯爵夫人骤然跃起,“笨牛该打,而恶犬该杀。”
剑尖如闪电直刺阿克塞尔的心口。阿克塞尔在最后一瞬间横剑格挡,巨大的力道从剑刃传到手臂,他的靴底在光滑的地板上滑退数寸。
两人再度拉开距离,剑刃指向对方,彼此的气息都在空气中凝结成寒霜。
“然而,你杀不了我。只要那串项链还套在你脖子上,你就永远杀不了我——就像你杀不了拉尔夫公爵一样。”阿克塞尔的长剑在空中旋转一圈,还剑入鞘。“我还专门对那串小玩意做过一点调查。”他迈步向前,黄铜面具后的目光如鹰隼,似是完全无视伯爵夫人的剑尖。
“那是古代阿拉莫帝国的大魔导师盖乌斯·杜伊利乌斯的得意之作。据说这位大魔导师,最擅长的就是制作各类魔力强大的镣铐和刑具。”
伯爵夫人依旧单手持剑,目光冷峻。她手腕的角度微微抬高,剑锋直指阿克塞尔的喉咙,仿佛只需轻轻一刺,便能夺去他的生命。
“你知道得太多了。”她的声音如冰雪初融,冷冽中带着一丝轻柔的杀意。
“噢,其实,我还知道得更多。”阿克塞尔放声大笑,继续步步逼近。“拉尔夫公爵一直极力隐藏你的过去,但我还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早在六十多年前,拉尔夫·冯·奥伯多夫刚满十三岁,只是奥伯多夫家的私生子,一个达利西斯王国军中的无名小卒。那时候他曾给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家信,夸耀自己很快就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在那封信中,他第一次提到了‘奥莉安娜’这个名字,一位优雅而博学的伯爵夫人。”
阿克塞尔眯起眼。凯看到他的眼中反射着剃刀般锋利的光。
“更离奇的是,在穆拉迈的文献中,留存着一封一百五十年前由‘常胜’拉纳赫特书写的信札。这位天才将军回忆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家庭教师,那也是一位优雅博学的伯爵夫人。碰巧的是,那位伯爵夫人也叫‘奥莉安娜’。”
满室死寂。凯不知道自己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他回首,望向伯爵夫人的脸。
“看来,这小崽子也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阿克塞尔走到伯爵夫人面前,距离剑尖不过半寸。他的双手垂下,看似毫无防备,但那掩藏在黄铜面具下的目光却寒光毕露。“那他更不知道,你的名字还在更早的历史上多次出现。最早的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近两千年前的古代阿拉莫帝国。那位最负盛名的大魔导师盖乌斯·杜伊利乌斯,他的手稿中又提到了一位优雅博学的伯爵夫人。是的,她的名字,又是‘奥莉安娜’。所以说,奥莉安娜。”
阿克塞尔压低声音,“你到底是谁?”
“……呵,”伯爵夫人微笑,从窗外斜射而来的阳光,映照着她白瓷般光洁的脸庞,“阿克塞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古代阿拉莫帝国的谚语?”
她动作慵懒,拨弄着自己漆黑的长发。身后投来的光线滑过双肩,黯淡漆黑的轮廓,宛如魔神。
“那句话叫做,‘聪明人,死得快’。”
细剑忽动,寒芒闪烁,直刺黄铜面具的眼窝。阿克塞尔浑身剧颤,迅速侧身,步伐灵巧如猎豹。剑锋贴着他的肩甲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屑纷飞。阿克塞尔滚倒在地,单手撑扶地面,正欲翻腾跃起,伯爵夫人已然箭步上前,细剑径直抵在了他的颈侧。
剑尖轻颤,如午夜寒星落入湖面,溅起无声的涟漪。阿克塞尔僵立不动,黄铜面具后的双眼流露出震骇与怨毒的神色。
“记住,我杀得了你,也杀得了你的主子。”伯爵夫人的声音低柔,却犹如一柄缓缓压下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刺入耳中。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的半边侧脸上,柔和的光线照亮她如瓷的肌肤,却照不透她深邃的眼眸。“但是现在,我不会杀你。因为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死亡并不是惩罚,活着才是。”
阿克塞尔的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也没说。伯爵夫人低声微笑,笑声却透着刺骨寒意。她转身,收剑。动作流畅优雅,宛如一头黑豹收起利爪。紫色丝绸长裙的裙摆拖曳在地面,如紫色的波纹荡漾。
“滚。”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愠怒,仿佛在喝退一只流浪的野狗。
阿克塞尔缓缓起身,一边后退,一边盯着伯爵夫人的纤细背影,目光就像两把喷火的利刃。最后,他将视线转向凯。那双眼透过黄铜面具的狭缝,冷酷而幽深。
“小崽子。”他说,声音沙哑刺耳,带着某种莫名的嘲弄。“你有信仰的神吗?”
“我,”凯感到喉咙发紧。“我有……”
“那就别信了。”阿克塞尔打断道,“你听好了,落在她的手里,任何神,都救不了你。”
凯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后背。他转头看向伯爵夫人,她依旧站在窗前,紫色的长裙静静垂落,黑曜石项链贴着雪白的颈项,散发出森冷的寒光。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侧头,用那双黛色的眼眸瞥了他一眼,淡漠,平静,仿佛他只是空气中漂浮的一粒尘埃。
“你根本不明白,”阿克塞尔一步步退入书架间的阴影。黄铜面具逐渐融入黑暗,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深渊,消失不见。
“你所侍奉的她……究竟是什么。”
书架间的阴影彻底静止。空气亦仿佛被冻结。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能刺痛胸膛。
他在恐吓我。凯心中想。
不。另一个声音在心底低语,带着不可名状的寒意。他是在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