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理斯
发表于 2025-2-4 16:58:07
本帖最后由 法理斯 于 2025-6-18 23:10 编辑
11 黑暗像潮水般将凯吞没,冰冷而无声。他听不到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四周只有无边的寂静。意识逐渐苏醒,仿佛一颗种子在贫瘠土壤中挣扎萌芽。 凯发现自己行走在一条光影交错的长廊里,走廊无尽延展,似乎没有尽头。两旁,一扇扇门扉如同陷阱般静立,有的沉默,有的吱呀作响。门的形态各异——崭新、古老、华丽、破败,表面都爬满陈旧灰尘,仿佛许多世纪未曾被触动。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气味,潮湿而陈腐。 有些门紧闭,有些门虚掩。凯听到门内传出奇异声响。“别看。”他告诫自己。 然而他还是看了。那扇门内是一座庄严殿堂,碧蓝拱顶高悬,仿佛天空被冰冻于砖石之上。殿堂尽头,七面巨幅旗帜悬挂墙壁。玫瑰编织的盾牌,引吭高歌的夜莺,根须交缠的双树,燃烧火焰的十字,古朴沉稳的钉锤,周身赤红的衔尾蛇,双剑交叉下的宝冠。 每面旗帜下都伫立着一个静默身影。头顶,高悬的旗帜无风自扬。七个身影如同殿堂的一部分,与冷石幽光融为一体。盔甲覆盖形体,面具隐去容颜,唯有肃穆的站姿昭示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七人之前的高台上,站立着一个金发男子。他背对七人,甲胄光辉夺目,宛如朝阳凝结成形,纯白披风自肩后垂落。他缓缓转身,七人同时低头,动作整齐划一,带着无声的敬畏。男人的目光从他们肩头掠过,最后越过那扇半掩的门,笔直看向凯。金发之下,金眸闪着锐利的光。 凯低下头,从那扇门前匆匆走过。我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他心想,脚步却不敢停留。 一扇又一扇门在他身旁闪过。他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壁炉边的阴影中,白色手套上绣着金色鹘鹰;再往前,瘦削的长发男子站在露台上,将杯中酒洒向半空;再往前,一个枣红色头发的小女孩提着篮子,气喘吁吁地攀爬台阶;再往前,银色枫叶飘落地面,化为飞散灰烬…… “前进。”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低语,又像命令。凯脚步踉跄,从这些门前逃开。 “前进。”那声音在他身后紧迫催促。好冷。他感觉周身发颤,步伐越来越快,直至一扇木门缓缓敞开。门里渗出的光芒,温暖得像是黎明晨曦。 凯止住脚步,朝门内窥探,心跳愈发狂乱。 那是一间狭小屋子。木桌上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袅袅蒸汽在空气中弥散。母亲的身影立在桌边,那熟悉的背影正低头忙碌地摆弄餐具,头发松松垮垮地垂落肩头,随动作轻轻摇曳。 “我的孩子。”母亲转过头,脸上洋溢着慈爱的微笑。 凯僵立门外。他从小在种植园劳作,早记不起母亲模样,也从未有人这般亲昵地呼唤过他。温暖的感觉如潮水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吞噬。 “快过来,坐这儿。”她柔声说道,声音恰似春日微风,“我为你煮了你小时候最爱喝的肉汤。” “我……没有母亲。”凯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抑制的迟疑。他清楚自己应当转身离去,可双腿却沉重如铅。他紧盯着那女人的面庞,心中某种柔软的东西正悄然苏醒。 “每个人都有母亲。”女人轻轻一笑,伸手端起桌上的汤碗递来。“你也有,孩子。你……只是忘了。” 对,我只是忘了。我有母亲。一个轻声唤我为孩子的母亲。他朝着那扇门迈去,空气中的温暖几乎令他落泪。女人端着陶碗向他走来,递来的肉汤香气在他鼻息间流淌。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碰到碗沿,却又陡然停住。一丝疑虑在他心中悄然萌生。 “我小时候是种植园的奴隶。”他抬头,紧盯着女人的脸,“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更别说肉汤。” 女人的面容忽然变得模糊不清。那双原本慈爱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嘴角的微笑变得僵硬,犹如一张薄纸被撕裂,露出空洞的黑暗。汤碗表面泛起诡异的红色,变得浓稠,散发出刺鼻腥气。女人的微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空洞面具。她的身体开始扭曲,长发像枯萎藤蔓般脱落,手指延展成尖利钩爪,声音变得低沉嘶哑。 “留下吧,我的孩子。”那声音变得尖锐刺耳,“留在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命令,没有战斗。你可以拥有温暖,拥有家。” 房间墙壁开始坍塌,地板开裂,涌出粘稠黑色液体。凯感觉身体正被某种力量拖向女人的怀抱。他用尽全力低吼,踉跄着向后退去,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女人的身影瞬间崩塌,化作一滩黑色液体渗入地板,房间也随之消失。他再度回到那悠长的廊道,双腿因恐惧仍在不停颤抖。 他大口喘着粗气。“前进。”那声音继续低语。他只能起身继续向前走,脚下的长廊似乎永无穷尽。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压着千斤巨石,空气愈发浓稠。四周蓝焰跳动,光影忽明忽暗,墙上浮雕变得更加诡谲。他似乎听到低声笑语,那声音柔软,充满甜腻诱惑。 “凯。”声音轻唤,像细丝般缠绕耳边。他停住脚步,四周景象倏然一变。走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奢华房间。光滑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微弱烛光,墙壁挂满金色帷幔,空气中弥漫着甜美香气,如同盛夏花园的芬芳,又夹杂着一丝令人微醺的异香。 帷幔后传来轻笑声,柔软得像绸缎擦过肌肤。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拉开帷幔,她缓步走出,薄如蝉翼的纱衣半遮半掩,微光透过轻纱,勾勒出每一寸曲线。她的目光如同深海,带着致命吸引力,嘴唇微扬,唇角的笑意仿佛在呼唤他靠近。 “凯。”她的声音柔软得让人无法抗拒。她轻轻迈步走来,双足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却让他心跳加速。肌肤如雪,面如玉石,那双眼睛如同黑曜石般闪亮,唇角勾起微妙笑意。 “你是谁?”凯试图后退,但双脚如同灌铅,无法挪动半步。 “我是你的渴望。”女子低声说道,声音如同蜜糖,又如火焰,温柔而危险。她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带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她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滑过凯的面颊。皮肤微微发烫,那触感让他的心跳如擂鼓。 “走开。”凯回答,但声音虚弱无力。 “哦,是吗?”她轻轻一笑,靠近得更近了,手指滑向他的胸膛,“可我看到了你内心的孤独,你的渴望。你在痛苦深渊中挣扎,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从未有人为你而存在,但我可以,我可以成为你的一切。” 她的话像毒药般渗入凯的心底。他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眸深处仿佛映照着他的欲望:奢华宫殿,沉醉欢愉,无数人匍匐脚下顶礼膜拜。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几乎要触碰到她。 “你可以拥有这一切。”她的声音柔得几乎融化,“财富,美酒,爱与欢愉……还有我。所有的一切,你只需要说一声‘是’。” 空气变得愈发炽热,甜腻花香让凯头脑昏沉。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滑腻触感与温暖体温令他感到仿佛世界静止。他看到了她的笑容,如此优雅。妖冶,魅惑。唾手可得。 “不。”他猛地收回手,摇头咬紧牙关,“你,不是她。” 那双眼中的光芒瞬间变成了寒冷锋刃。她的身影开始扭曲,华丽长袍化作破碎黑雾,露出一张丑陋扭曲的脸。她尖叫着扑来,声音像是无数玻璃碎片在耳边炸裂。 “滚开。”他低吼,声音如雷鸣般在房间回荡。她的身影彻底破碎,化作无数黑色碎片消散,房间也随之崩塌,化作一片废墟。凯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满身冷汗。他抬起头,四周又变回最初的长廊。他咬紧牙关,重新站起,继续向前走去。 脚下传来空荡深远的回声。他的步伐缓慢而警觉。走廊尽头,一扇巨大铁门缓缓敞开,铰链发出尖啸,硫磺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凯踏入铁门,身后的门重重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抬头,一片无垠战场在昏黄光线下浮现。尸山血海绵延至地平线尽头。燃烧的旌旗随狂风翻飞,残破武器与盔甲四处散落。高空盘旋着秃鹫,眼中闪烁着饥渴冷光。狂风卷着灰烬,低空飞舞,带着硝烟与腐朽气味。 战场中央,辉煌壮丽的巨大王座巍然伫立。它用钢铁与玛瑙打造,锋锐棱角散发深沉冷辉,无数剑刃熔铸的椅背直指铅灰苍穹。黄金台阶流淌着诡异辉光。 “征服者的冠冕,永世饥渴。”一个声音低沉悠远地响起,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坐上去,它属于你。” 缀满红蔷薇的猩红地毯,从脚下一直延伸至王座,两列镀金铠甲反射着蜂蜜般的光泽。欢呼声裹挟着玫瑰与蜜酒的气息扑面而来。 “荣耀归于征服者!”银甲骑士们以剑击盾,火星在暮色里织成金网。贵妇们从珍珠面纱后抛出花瓣。王座通体流转着初阳融雪的光晕,台阶上镶嵌的黄金玫瑰正在绽放。 凯的目光被那王座吸引,仿佛有无形力量在拉扯他的灵魂。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渴望——脱离卑微、脱离掌控的渴望。手心沁出冷汗,他不由自主地迈出了第一步。随着脚步前进,队列两侧人群的鼓掌欢呼更加热烈,他们的面容在他视线中变得模糊,眼中闪烁磷火,仿佛要为他献出一切——忠诚、生命、荣誉。每个人都在为他雀跃,为他歌唱,为他奉献。空气中弥漫着胜利的歌声,引领他走向王座。 王座光芒渐亮,血液从台阶下涌出,仿佛燃烧,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猩红。凯感到呼吸加速,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双腿沉重如铅,却不停前进。他已站在王座脚下,只需抬脚,便可迈上那通往至高之位的台阶。 “坐上去。”那声音变得柔和亲近,仿佛低声倾诉,“一切荣耀,均归于你。” 凯的脚步摇晃,颤颤巍巍踩上石阶。地面传来低低呜咽。凯低头,看见阶梯中似乎倒映着无数影像:王座背后升起万千魂火,他高踞于婴儿头骨堆砌的看台。铁蹄将麦田踏成血泥。吟游诗人的舌头被钉在城门示众……更深处,闪烁着金袍加身者的末路——有人被情妇的梳妆镜割开喉咙,有人在加冕酒中吞下自己的眼球…… 凯猛然后退。他看到王座下堆砌的尽是累累白骨。凡人国度彼此厮杀,血流成河。鲜血从王座台阶涌下,仿佛扭曲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脚踝。他转身,金线刺绣的地毯下也渗出鲜血,那些欢呼的喉咙里传出地窖封门般的回声。贵妇的珍珠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正在剥落的蜡质皮肤。骑士们的镀金铠甲突然发出蛀空的闷响,一个骑士的头盔滚落脚边,涌出的不是头颅,而是灰白骨灰。 凯踉跄后退。所有臣民仍在机械地鼓掌,手套下却传出指骨断裂的脆响。蓝色的磷火,在他们空洞苍白的眼窝中燃烧。 “他们不该死。”凯颤声道。 “凡人终有一死。”声音终于显形——那是王座阴影中流淌的鲜血凝聚成的人形,每说一个字,就有骷髅从嘴角坠落。“一将功成,万骨皆枯。君王之心,从无怜悯。收下他们的生命,饮下他们的血。让我们一起举杯,敬征服,敬命运。” 凡人终有一死。凯突然想起伯爵夫人的话。我,也是凡人。他默念,抬头,转身。心中顿时清明如镜。王座之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 “懦夫!”那声音变得刺耳疯狂。所有臣民士兵像潮水般涌来,无数森白骨爪扑向他的背影,却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崩解成尘埃。他没有回头,脚步更加坚定。身后的一切渐渐崩塌,王座与战场都化作风中沙砾,消散在黑暗中。他走进重新浮现的长廊,头也不回。 又有一扇门出现在他身侧。他抬头,猛然止步。他认出这正是伯爵夫人庄园武器室的那扇橡木大门。他走过去,大门自动敞开。他看到里面站着一个英俊伟岸的年轻人,身穿华丽锦衣,肩披银丝织成斗篷,手中牵着一个男孩——瘦小,衣衫褴褛,低垂的头颅隐藏在乱糟糟的发丝后。男孩脖颈上套着沉重铁环,拖着细长锁链,叮当作响。 “这是我送给您的第一份礼物,一个新的奴隶,新的学生。”年轻人用镶翡翠的马鞭抬起男孩下巴,腐肉味随之在空气中扩散。孩子脖颈的鞭伤正在溃烂,可那双灰眼睛却像饿狼般发亮。“看看这充满野心的眼神,简直是把淬毒的匕首。” “我不喜欢这种眼神。”绣金线的裙裾扫过地面。“这是一条有野心的狗,就像你父亲送给你的那条猎犬。还记得吗?它最后咬断了驯兽师的喉咙。” 年轻人突然拽紧铁链,男孩喉间的血痂崩裂。“那就给它套上更重的项圈。”他从齿缝挤出笑声,“然后在项圈上刻上他的名字。现在,就请您给他起个名字。” “我能拒绝吗,拉尔夫?” “当然不能。”年轻人的微笑像一把出鞘的匕首,“这是我给你的命令,奥莉安娜。哦不,应该尊称您为……伯爵夫人。” 沉默在空气中凝结成霜。“阿克塞尔。”她的声音悠扬,像是从遥远山谷传来的回声。“从今以后,他的名字,叫阿克塞尔。” “哦?”年轻人的微笑更深,“有什么含义吗?” “那是古代阿拉莫帝国语。”她的眼眸在阴影中闪着令人难以直视的寒光。“意思是,‘灰烬’。” 橡木大门合拢,将门内的对话声彻底隔断。 “前进。”声音在身后催促。于是凯又快步前行。当他在另一道门前驻足时,闻到门缝里飘出混合着血腥与腐烂玫瑰的香气。 门内是座塌了半边的空中露台。 宽广露台上正举办一场死寂的宴会。奢华桌椅被打翻,碎片与血迹交织。宴席上堆满无数尸体——男人、女人甚至孩子,面庞因死亡而扭曲,倒在酒杯、食物和破碎银器之间。鲜血与酒液交织成斑斓污渍。 露台中央,有位穿金线紫袍的老者正跪在血泊中,用银餐刀切割某位贵妇人的手指。戒指上的翡翠滚到凯的脚边,沾着黏稠脑浆。 “又来了一位客人。”老者猛地抬头,浑浊眼球在深陷眼窝里颤动,“欢迎,欢迎,尊贵的客人。来吧,来吧,酒宴已经准备好了。是的,是的,最美的佳肴,最清冽的酒。来,来,尽情享受。她会喜欢的,她会喜欢的……” 凯的手按上腰间不存在的剑柄。老者的丝绸长袍绣着双头龙纹章——那是古代阿拉莫帝国大魔导师的标记,凯只在图书馆旧纸堆里见过。他袍子下摆沾着可疑的黄色污渍,像婴儿尿迹,又像干涸的炼金药剂。 露台边缘之外,天空被一种不祥的血色浸染。泥土与血的腥臭在空气中凝滞。远处,黑色阴影正蚕食着地平线上城市最后的轮廓。高耸的城墙依稀可见,奥术的幽蓝电光与橘红火焰在墙体上交织、爆裂,攻城器械的沉闷轰鸣穿透死寂,隐约传来。城墙在摇晃。 老者却充耳不闻。他丢下餐刀,从长桌前拖起一具穿金线襦裙的女尸,摆成舞蹈姿势,腐烂手指陷进她发绿的腰肉。“哦。您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客人?”他抬起浑浊的眼看向凯,瞳孔里游动着黑曜石碎屑,“您可带了月桂花?她那漆黑的头发,最适合插上一朵月桂花……”他紫袍领口别着枯萎的星形胸针,针脚处爬满产卵的绿头蝇。 凯的靴跟陷进某块柔软物体。低头看去,是个被掏空内脏的侍童,腹腔填满冰镇葡萄——古代阿拉莫帝国贵族相信这能延缓尸体腐臭。孩童牙齿被换成珍珠,嘴角凝固着侍应生式的微笑。 “她答应穿月光纱赴宴。”老者突然扑到镀银餐车上,啃咬天鹅雕塑的宝石眼珠,“我准备了霜狼之眼酿的蜜酒,用处女的脊髓冰镇……”他残缺舌头上钉着七枚青铜钉,随着说话发出风铃般的声响。 凯的靴尖踢开一颗滚落的珍珠,珠子在血色地砖上跳跃。他转身欲走。老者的声音再次低喃,轻柔却带着无法掩藏的渴望。 “她一定会喜欢的。她那缀满星辉的面容,那踏碎玫瑰的步伐,圣主啊……”他呢喃着,浑浊瞳孔蒙上血丝。“奥莉安娜,我的奥莉安娜。” 凯停下脚步。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钩,生生钩进他的血肉。“奥莉安娜。”他踌躇片刻,再度转身。“她,是谁?”他问,声音微微颤抖。 老者松树皮般的面皮骤然绷紧,脸上露出深深的恐惧,目光闪烁,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引来某种可怕的力量。“她……”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她的名讳,不可被提及;她的面目,不可被揭破她的威仪,不可被忤逆……”老者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在极力抵挡恐惧。“她是——噢,她来了!她来了!” 狂风呼啸。铸铁火炬的火焰忽然嗡鸣,像古老青铜编钟般震响,火焰被无形力量撕扯成平直细长的丝线。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闪过了带倒钩的巨大翼影。 老者枯枝般的手腕抖出癫狂弧度,袖中滑出的黑曜石项链撞在银盘上,惊起一串刺耳鸣响。“这是?”凯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同样的蛇形链扣,同样泛着沼泽磷光的黑石,与盘踞在伯爵夫人颈间那串项链,别无二致。 “她总用看蛆虫的眼神俯视我。”老者喘息着,溃烂牙龈渗出黑血,“我恨她!恨她那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所以我熔了圣堂的青铜圣钟,混入被绞死女巫的骨灰……我终于造出了这件宝贝。这件凝聚我毕生心血的艺术品。乌培奥斯,尤里普尔,贝里马奥,瑟西箩……所有的王图霸业,都将归于尘土,就连阿拉莫帝国也即将毁灭,但艺术品……我,盖乌斯·杜伊利乌斯,我创造的艺术品,却可以永世长存!”声音急切而疯狂,“只要有了它,即使是她这种自诩比肩神祇的婊子,也只能在我面前跪着摇尾乞怜!跪着!像条发情的母狗!”他几乎是狂乱地将项链递给凯,脸上满是渴望和疯狂。 “她……究竟是谁?”凯又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穹顶传来鳞片刮擦大理石的声响。凯抬头,看见硫磺味的黏液正从拱顶滴落。 老者的眼神猛地一震,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无法抑制的恐惧,“她……她是毁灭,她是死亡。她是那将阿拉莫帝国从辉煌带入黑暗的恐怖存在。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话音未落,露台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玻璃彩窗蒙上阴翳。那是带鳞膜的翼状阴影在缓缓收拢。硫磺气息浓到仿佛能在舌尖凝结出霜花,地面尘埃违反常理地螺旋悬浮,每一粒沙尘都折射着微型火狱的景象。 “她来了!她来了!”老者的声音变得更加疯狂,双手颤抖着将项链推向凯,“拿好!拿好!”融化的手掌将项链拍进凯掌心,血肉黏连着黑石,发出煎肉般的滋滋声。“让她戴上!让她成为你的奴隶,命令她像发情的母狗般撅起屁股!你,或者什么人都行!代我操她,惩罚她!撕开那身人类的皮囊,看看里面究竟是——” 凯甩开那团蠕动的血肉。项链坠入血泊时,他瞥见黑曜石深处有东西在游动——像是缩小了千万倍的城市,尖塔在火海中崩塌,哭嚎的人群被碾成颜料,涂抹在一只巨爪的掌纹之间。 空气突然变得浓稠如鲸脂。所有穹顶彩窗轰然破裂。炽烈的火焰从裂口倾泻而下。那不是普通的赤红,而是裹着翡翠内核的苍白焰流。老者尖利的笑声卡在融化的喉管里,化作沸腾的血泡。他的头颅像被加热的蜡像般塌陷,七枚青铜钉叮叮当当滚到凯的脚边。 焰浪掀起,凯抬手遮挡,看见自己的皮质护腕正在卷曲碳化。火焰深处凝聚出人形轮廓。他看到伯爵夫人在苍白焰心优雅转身,裙摆翻涌的并非布料,而是由无数微型旋涡组成的液态火焰。她对着他微笑,那些扑向凯的焰舌,竟突然温驯如归巢的夜鸦。凯看到她伸开双臂,生长出一对由万千流火翎羽编织的羽翼。 在黑暗吞没视界前,他看到那对流火翎羽在自己身边交织成熔金的襁褓。每片翎羽边缘都泛起星辉冷光,残存的灼痛奇迹般消散。凯蜷缩在火焰编织的胚胎中,周身缠绕着温暖,带着新生儿初啼般的震颤。
法理斯
发表于 2025-2-4 17:06:22
本帖最后由 法理斯 于 2025-6-18 23:12 编辑
12 凯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无垠的荒野中。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带着某种低语,既像吟诵,又像哀叹。脚下是一片柔软而冰凉的草地,草叶上却缀满了血色露珠,散发出奇异芳香。 碧蓝天穹笼罩大地,温柔的风拂面而过。云层突然被晨光刺穿,如同诸神掷下的金色投枪。地平线尽头的浓雾中,一支百人队伍,从翻滚的烟云中缓缓浮现,队列整齐。 凯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攥紧了胸口。他从未见过他们的脸,却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那些从史诗残卷里走出的身影,正在他身边围成圆圈。 “凯。”一位银甲骑士开口,声音平静,却有穿透灵魂的力量。他手握长剑,剑刃插入脚下大地,双手交叠于剑柄之上。目光深邃坚定,如同北极星辰,在时间洪流中永不熄灭。 “‘光辉’加拉哈德·鲁曼。”凯喃喃道。那是书页上记录的文字,是传说中被歌颂的名字,但此刻,他却感到这个名字从未如此真实。 “我们一直在等你。”手持巨剑的‘狮王’雷纳尔德·施瓦茨说。他嗓音带着狂风般的凛冽,胸甲上雕刻着咆哮雄狮,手中巨剑如黄金浇铸的磐石。目光如火焰般炙热,声音沉稳威严。 “等我?”凯下意识地重复。 “等你。”轻柔而低哑的声音插入。那是‘黑玫瑰’贝阿特丽斯·艾莎。她微微侧头,双剑在手,燃烧的火焰映照着她的面容——那是一张兼具冷艳与决然的脸。“我们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到来我们的面前。” “为什么是我?”凯的声音微微颤抖。 “因为,你是为她解开镣铐的钥匙。”又一个高挑身影出现,是‘常胜’拉纳赫特。他手执利剑,不苟言笑,目光锐利如刀,身上散发着某种不近人情的冷漠。“至少……她相信你是。两千年来,你是第一个通过幻境考验的人。” “她?”凯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奥莉安娜——古代阿拉莫帝国的毁灭者,铁水河的焚风,永夜议会的至高王,远古契约的火焰,潮汐与星轨的暴君,猩红法典的创造者。历史上的人们对她有无数个称呼。”‘金雀之翼’艾文德·哈特福德提醒道。他手持两柄如镰刀般弯曲的短刃,肩甲边缘雕刻着破碎羽翼,步伐轻盈,像是随时准备掠食的猎鹰。“但对我们来说,她只是奥莉安娜,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救赎,我们永远的伯爵夫人。” “可是,她将你们烧炼成了钢魔像。”凯争辩道,他想起自己躺在塔楼石桌上、全身裹满蠕动金属的情景。“她把你们囚禁在钢铁之中,非生非死。这是诅咒,不是救赎。” “对我们的诅咒,”‘银狐’泽拉·阿克巴尔昂然道,“对世界的救赎。”他身披银白长袍,狐形面甲遮蔽面容,只有一双冰冷眼睛从面甲后闪烁寒光。手中短剑轻轻划过空气,动作轻盈,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因为阿拉莫世界,亟需利剑与坚盾。因为阿拉莫世界,已经危在旦夕。”那是‘锋锐’阿尔科特·萨默斯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铁锤般沉重。“因为末日将近,因为深狱将临。因为终焉大敌,即将苏醒。” “谁是大敌?”凯感到喉咙发涩。“深狱,又是什么?” “深狱,是祂的巢穴。”‘沙漠守护者’法拉·奥兹曼说。长袍如同沙丘般起伏不定,白色头巾下的双眼闪烁着沙漠黄昏的光辉。“祂的眼睛如火焰。祂头上戴着许多冠冕。又有写着的名字,除了祂自己,无人知晓。” “祂要报复列邦,刑罚万民。”‘无姓者’马尔库斯说道,每一声低语都像是从深渊传来的回音。“祂要使血火同源,尸骸遍野。祂要将地上有血肉的活物,尽行杀灭!” “祂……究竟是什么?”凯发问。 “祂是湮灭,祂是终结。”‘白色之箭’阿尔忒弥斯·亚历山德拉微笑,笑容中却充满悲悯。她身影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纤细修长,身着洁白轻甲,背负一张洁白长弓,弓弦缠绕金色符文。“祂已经在凡世找到了自己的傀儡。” ‘阴影之刃’阿努比斯·塞塔用利刃从草叶上挑起一颗血色露珠,露珠里浮现出暴雨倾盆的夜晚。凯看见饥饿的野狗在雨夜中追赶,走投无路的年轻人衣衫褴褛,蜷缩在坍塌的修道院墙角躲雨,泥水顺着头发流淌。龇牙的野狗步步逼近,绝望的年轻人摸到身下松动的地砖。废墟深处,黑曜石项链正在脉动,像颗腐烂的心脏。野狗群止步不前,呜咽着转身逃离。他滚落洞穴,捡起那条项链。十二枚黑曜石戒面睁开琥珀色的竖瞳。洞穴外,逃散的野狗如打碎的水银般倒流汇聚。泥地中站起黑暗的人形轮廓,面向洞穴入口,露出了可怖的微笑。 “那个人以为自己捡到了珍宝,”阿努比斯吹散露珠,露珠中的暴雨在虚空中凝结成冰,“然而,他只不过是代行黑暗意志的傀儡。” “那个人,他是……” 拉尔夫·冯·奥伯多夫——凯仿佛听见耳中响起的咆哮。地穴深处传来非人的震颤嘶吼,闪电劈开记忆帷幕的刹那,他看见拉尔夫的影子在石壁上疯狂增殖,像无数紫青色静脉爬满夜空。他又看见拉尔夫将项链套在沉睡的伯爵夫人颈间,黑曜石表面顿时睁开无数猩红眼瞳。七枚青铜长钉从虚空中浮现,贯穿她的脊柱。她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砖,指甲翻卷出血,却无法阻止符文爬上锁骨。 草叶上的血露同时震颤,映出无数地狱般的景象:拉尔夫站在她身后,而她站在冰冷的石桌前。颈间的黑曜石项链一次次闪光。于是她将银针刺入穆勒的心脏,将熔化的秘银灌入不断求饶的施密特的伤口。还有贝克尔、鲍尔、里希特、菲舍尔……她向哭泣的女孩嘴中灌入龙晶粉末,她的指尖被反抗的女孩咬得血肉模糊。梅利娅。凯想。那个女孩,叫梅利娅。 “那条项链,与拉尔夫·冯·奥伯多夫的灵魂签订了契约。”‘王蛇利齿’赛伊德·哈希姆举起寒光闪烁的弯刀,“她,还有她所有的造物,都无法杀死拉尔夫,也无法从这残酷的镣铐中解放——但是,你并非是她的造物。” “现在,只有你能救她。”‘凶暴’塞巴斯蒂安·霍夫曼将手中一对战斧相互撞击,大声咆哮。“宰了拉尔夫·冯·奥伯多夫,掏出他的黑心肠。只要他的灵魂消散,那条项链就会自动崩解。” “我们将燃烧最后的魂火,把你的灵魂送回你的肉身。”‘伟大’哈利法·阿兹哈尔说。他的铠甲开始爬满裂痕,每一条裂痕中都渗透出金色微光。“快回去,凯。记住,她救世,而你救她。” “你们不一起来吗?”凯问。“你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有智慧,有力量。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英雄们彼此对视,相互微笑,他们全身同样开始浮现出破碎裂纹,每一条缝隙都淌出金色火焰。 “我们会同你并肩战斗。”‘勇气’安德烈亚斯·谢弗表情庄严,拔出背上鲨齿巨剑,剑刃上凝结起冰霜,“只不过,我们的战场不同。” “看脚下。”‘海狼’欧根·雷纳尔森的长柄战斧顿地。脚下草叶突然透明,露出熊熊燃烧的庄园。拉尔夫的士兵正四处放火抢掠。凯看到有人在肢解女仆的尸体,有人用枪尖挑起乐师的头颅四处炫耀,园丁残破的躯体被马匹拖拽着…… “我们要去帮你收拾这些豺狼鬣狗。”‘璀璨之光’莱昂纳多·达·贝拉罗莎的蝴蝶面甲最后一次弹开,露出少女美丽的笑颜,“代我们向伯爵夫人问好。告诉她,我们……要回家了。” “再会了,凯,我们未曾谋面的兄弟。”‘智者’亚里斯·雷克斯举起黄金权杖指向凯。“终有一日,你会跨过冥河与我们相会。我们将在英灵圣殿中重新相聚,痛饮甘露美酒,共叙兄弟情谊。” “在此之前……”所有英雄一起举起武器,同时指向凯,“先让雏鹰学会飞翔。” 某种光芒在凯的掌心流转,像融化的星屑穿透指缝。他听见虚空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失重感拽着意识急速下坠。燃烧的庄园在头顶坍缩成血红色光点,热浪裹着硝烟灌进鼻腔。 “飞。” 胸腔里的回音震得肋骨发麻,这个音节仿佛带着倒刺,每重复一次就扯出更多记忆:冬季的新雪落在她盘起的黑色鬓发上;她握着细剑,抵住他颤抖的膝盖;她蘸着药膏涂抹他的脊背,月光将绷带染成鸽羽的灰白…… “快飞,凯。”他耳中响起她的低语,轻柔却坚定。“你的名字,在古代阿拉莫语中,意为‘雄鹰’。” 雄鹰,是会飞的。 飞。快飞。 凯在空中猛然展开双臂。他看到鎏金色火焰纹路在指尖流动,感到真实翎羽刺破皮肤的疼痛。一对火焰羽翼,自他双臂中猛然生长而出。 风在翼下涌动,下坠之势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上升的力量。视野骤然开阔,燃烧的庄园在他脚下缩小,高耸的塔楼在扭曲的热浪和狂风中跳动。 他飞了起来。 热风掠过面颊,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他在庄园上空盘旋翱翔,羽翼划破长空,留下一道金色轨迹。他开始对着塔楼俯冲,塔楼在他眼中急速放大,火焰热浪扑面而来。心跳与羽翼的拍动同步,每一次振翅都让他离目标更近。 “飞吧,雄鹰。”英雄们的声音在他身后回荡,渐渐消散在风中。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如利刃般刺破云层。凯看见庄园的地面开始崩塌,露出地底漆黑的深渊。 上百具钢魔像,从地底通道中迈步而出,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大地颤抖。那些英雄们留存于世的钢铁之躯在黎明微光中列阵,沉默如墓碑。 ‘光辉’加拉哈德·鲁曼展开一面残破的旗帜。旗帜上,黑色的巨龙纹章在晨风中翻卷,鳞爪狰狞。他抬头,望向空中滑翔的凯,长剑举至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之礼。所有钢魔像同时转身,魂火在铠甲缝隙间流淌,形状各异的古老纹章在钢铁表面闪烁,如同燃烧的星辰。凯的视线被拉远,他看见上百具钢魔像的眼窝中同时燃起熔金烈焰,整齐的咆哮声震颤空气。 钢魔像的队列迈出了第一步。步伐沉重缓慢,却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魂火在铠甲间燃烧,符文的光芒吞噬了周围光线。它们如同从远古深渊中苏醒的巨兽,每一步都让空气凝滞。 杀戮开始了。 凯的视野在空中摇晃,他看见拉尔夫公爵站在塔楼窗前,嘴巴大张,似乎在咆哮,声音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拉尔夫的士兵们在混乱中勉强列阵。长枪如林,盾牌紧密相连,组成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长枪刺向钢铁之躯,却在接触的瞬间弯曲碎裂;弩手拉开弓弦,箭矢如蝗虫般倾泻而出,却只能在钢魔像的钢铁皮肤上激起零星火花,折断弹飞,悲鸣着坠落;具装骑士从两翼包抄,马蹄踏地,震动天地,尘土飞扬,冲锋如怒涛般汹涌,却在钢魔像面前如纸糊般脆弱。战马撞上钢铁之躯,骨骼碎裂,骑士跌落,战马倒地抽搐,整条战线在无声中崩溃。 火焰与铁锈的气息弥漫空中,燃烧的尸体如荒草般铺满大地。铁流碾压血肉,红色汁液在空中飞溅。钢魔像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无情碾过一切阻碍。地面洒满断肢与鲜血,空气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这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脆弱的血肉之躯,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凯垂首,背后烈焰羽翼突然收束成两道灼目金线。他像流星般对着塔楼俯冲而下。塔楼在浓烟中愈发清晰。透过破碎的拱窗,他看见拉尔夫的手掌陷进伯爵夫人苍白的颈项,黑曜石项链在她皮肤上勒出蛛网状血痕;看见阿克塞尔倚着长剑,斜靠在熏黑的石墙边,铁靴不疾不徐地点击地面;看见自己覆盖着金属的身体纹丝不动地躺在石桌上,脸上的黄金面甲倒映着窗外飘摇的火光。 他调整俯冲角度,如风一般穿透塔楼的拱形天窗,扑向自己金属躯体的瞬间——意识与现实的痛楚,重新接驳。
法理斯
发表于 2025-2-4 17:08:51
本帖最后由 法理斯 于 2025-6-18 23:13 编辑
13 他像是沉入沼泽的溺水者,淤泥灌满口鼻。周围一片黑暗。 起来,快起来。他反复告诉自己。意识开始挣脱黑暗的水面。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他感觉到后颈传来剧痛——仿佛有人将烧红的铁钉一寸寸楔入脊椎。随后他尝到唇间的铁锈味,发现舌尖正抵着冰冷的金属——那是某种带倒刺的护颚扣住了下颌。 黄金面甲。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我的脸上,还盖着那张黄金面甲。他听到模糊的低鸣,仿佛无数人在远方低语,随后声音逐渐清晰:金属撞击的铿锵、战马的嘶鸣、士兵的怒吼与惨叫,还有弩机上弦的咔哒声、箭矢划破空气的锐啸、长剑刺入血肉的沉闷撕裂声……塔楼外的无情杀戮,还在继续。 咚。咚。咚。 凯以为那是攻城锤的撞击声,直到胸腔的震颤唤醒知觉——那是他的心跳,像囚徒捶打地牢的石壁。他的胸膛再次开始起伏,听到自己张口吸气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焦木与硫磺的炙热气息。那是战场的味道:焚烧的马厩,破碎的长矛,鲜血浸透泥土,盔甲残片嵌入砖石。 他的喉咙干涩,仿佛吞进了一口灰烬。 滑腻的嗓音刺入耳膜。凯转动僵硬的脖颈。黄金面甲的眼缝中,拉尔夫的背影如同一座肉山。他臃肿的手指缠绕着伯爵夫人的发丝,像在把玩绞刑架的绳索。项链的宝石闪烁着病态的白光,每一次脉动都让她的皮肤渗出细密血珠。她跪在地上,指甲抠进锁骨的皮肤,汗水混着血滴坠落,在地砖上凝成淡淡的红晕。 起来。 凯对自己说。快起来。他感到一股热流正从脊椎爬向右臂,像有铁匠将烧红的铁水灌入血管。凯的指尖抽搐着,每一次肌肉抽动都伴随着烧灼剧痛。他试着蜷缩手指,关节却像灌满铁砂般滞涩。掌心传来异样灼热,他感到某种锋利的东西正在血肉中生长,如同种子顶破冻土。 她的目光穿透凌乱发丝,与他的视线相撞。黛色瞳孔深处,熔金的火焰无声燃烧。 不。她的嘴唇无声翕动,坚毅而决绝。 凯的牙关咬破了嘴唇,尝到了血的咸味。他听到塔楼外的钢魔像齐声咆哮,随即有剧痛在自己右臂血肉中炸开。右臂的护手接缝迸出火星,仿佛有东西正从尺骨间破体而出。他看见手甲缝隙透出的幽蓝冷光,银白色的金属正在从他掌心血肉中无声钻出。 剑刃。凯心想。我的手掌和血肉中,长出了剑刃。他感到有无数火焰在骨髓里游走,符文在剑刃表面流淌,宛若星河倾泻。 “你总爱给我惊喜。”拉尔夫的声音带着蜂蜜般的黏腻,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染血的脸颊,动作温柔得令人作呕。“我本打算用那些铁皮玩具去撕碎库兰·塞提斯,你却让它们屠戮我的士兵……不过无妨,钢铁终归比血肉更有价值。”他的拇指突然摁进她锁骨凹陷处,项链骤然收紧,宝石光芒暴涨,照亮了她因窒息而苍白的脸。“现在,让它们跪下。让它们知道,谁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血沫从她唇角溢出。“不。”她回答,眼睛却看着凯,声线如极地罡风,割裂空气。 拉尔夫咧开嘴,凯见到他口中的利齿也闪耀着黑曜石的寒光。“每一次,你都会挣扎。”他贴近她耳畔,声音轻柔如情人的絮语,“可最终,你总是会屈服。” 他突然张口,利齿骤然刺入她的肩胛。锦缎撕裂的脆响中,鲜血在白裙上绽开狰狞的花朵。她抿紧苍白的嘴唇,全身不住颤抖。拉尔夫大口撕扯着她的血肉,金属刮擦骨头的声响,像冬狼啃食冻骨。 不。凯看见她的嘴唇做出无声的口型。 拉尔夫抬起头,口鼻糊满暗红血浆,胡须上的血珠滴落,宛如毒蛛产卵。“感觉怎么样,亲爱的?”他鼻翼抽动着,从口中吐出一块碎骨。碎骨落在凯视线边缘,闪着珍珠母贝的光泽。“现在,可以把那些钢魔像交给我了吗?” 起来!快起来! 凯感到火焰在他的血液中奔腾,像洪流般横扫全身。每一根筋骨,每一寸肌肉,都在火焰的淬炼中重新苏醒。他的视线望向掌心:剑刃上盘绕的金属荆棘螺旋交织,剑脊表面覆盖着龙鳞般的纹理,剑格处振翅欲飞的雄鹰纹章清晰可见。红宝石镶嵌的鹰眼睥睨着他。冰冷,愤怒,杀气蒸腾。 “不。”她回答。坚硬如铁石,冷冽如冰川。 “回答错误。”拉尔夫的指甲抠进她肩胛伤口的深处,血汩汩涌出。他的指节在伤口里搅动,凯能清晰分辨出筋膜断裂的脆响。伯爵夫人的喘息陡然尖锐,却又硬生生咬碎在齿间。 塔楼外,钢魔像整齐划一的踏步声震耳欲聋。凯感觉自己的心跳与它们的脚步声轰鸣共振,某种东西正在血管深处苏醒。 “再强烈的痛苦,都不能迫使你发出一点声音。这是你最后的骄傲,还是你无言的蔑视?我忍受你这种蔑视的眼神已经很久了,奥莉安娜。你总是像蔑视蛆虫一样蔑视我。然而,你记住,我这样的蛆虫,却可以让你这样的神祇流血。” 染血指尖游过她的面颊,在眼睑上方悬停。晨光将拉尔夫的剪影投上石墙,宛如秃鹫俯视濒死的猎物。 “多漂亮的眼睛。”他的叹息裹着黏腻的唾液声,“我可以给你自己做选择——是先挖左眼,还是右眼?” 伯爵夫人昂首。她的瞳孔完全化作熔金的火焰。一阵狂风掠过塔楼的拱形天窗,她漆黑的长发如冥河怒涛般翻卷。 “凯。”她平静呼唤。声音掷地,就像冰霜冻结空气。 房间中央的石桌,瞬间碎裂。凯从石桌上一跃而起。脸上的黄金面甲开始熔化,滚烫的金属如泪滴般从脸颊旁滑落,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他的瞳孔深处燃起熔金魂火,与伯爵夫人眼中的光芒交相辉映。长剑划出一道铁青色的光弧,笔直斩向拉尔夫的后脑。 灰影闪出。剑刃与剑刃相互咬合,激起的无数火星如瀑布般洒落。凯踉跄后退,凝视着眼前屹立如山的强敌。黄铜面具后的粗粝呼吸声,如锈铁相磨。 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 “真让我失望,奥莉安娜。”拉尔夫的声音中充满遗憾。“你忘了吗?只要你的脖子上仍然戴着项链,你就杀不了我。你不行,你的造物——也不行。”他拽着伯爵夫人的头发,肥硕身躯挤开满地碎石,伯爵夫人苍白的足尖在地砖上划出蜿蜒的血痕,宛若垂死天鹅的颈项。 “大人,恐怕您的看法并不准确。”黄铜面具后的呼吸陡然粗重,阿克塞尔的剑锋凝在半空。“这小崽子,并非她的造物。您看,他并非那些失去血肉的冰冷钢铁,也不是那些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有血肉,”铁手套攥紧剑柄,发出骇人的吱嘎声,黄铜面具的眼窝中升腾起幽蓝的魂火。 “也有灵魂。” 塔楼外,所有钢魔像同时转向高塔,仰天咆哮。无数双面甲眼窝中的魂火冲天而起,将黎明的天空染成炽烈的熔金。 凯感到全身都燃烧着火焰。覆盖周身的金属甲胄在熔化,如水银般流泻的液态金属沿着他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在他脚边聚成一汪银色的水洼。掌中渗出鲜血,褪去的金属之下,人类的皮肤和血肉正从指尖开始重新生长。好烫。他咬紧嘴唇,握紧手中长剑。剑刃镜面映出的倒影让他为之愣怔——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瞳孔。头发和眼睛中翻涌的色彩如同液态的阳光,在剑刃的倒影中闪着锐利的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那些铁皮玩具,是那些历史的亡灵,把这小崽子的灵魂送了回来。它们承认了这小崽子的资格,把他当成了它们的新王!噢,奥莉安娜,这真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拉尔夫的指甲掐入伯爵夫人的肩胛,黑曜石项链贪婪地吮吸着渗出的血珠。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是的,是的,古代阿拉莫帝国的秘卷中确实有类似的记载……阿克!”拉尔夫伸出缀满宝石的粗短手指,戳向凯。“活捉他。等我剖开他的颅骨,取出操控钢魔像的秘纹,你要任何东西,我都赏你。” “您知道,”阿克塞尔的声音中透着寒气,“我只想要一件东西。” “如你所愿。”拉尔夫敞开长袍,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剑身由精致的黑曜石铸造,刀锋如同深渊的边缘,漆黑如墨,表面散发出幽深光泽,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 “我会让她帮你摘下面具,让她还你人类之躯。”他慢条斯理地举起锐利的短剑,在伯爵夫人的腰际间一划。衣衫滑落,血流如注。“如若不从,”黑曜石项链从伯爵夫人的洁白脖颈蔓延出无数鲜血丝线,霎那间将她吊在穹顶横梁,如同将夜蝶囚禁于一张巨大的蛛网中央,“就让她尝尝流血至死的滋味。” 凯举剑,扑向拉尔夫的侧面。然而阿克塞尔只跨了一步,就封死了所有突袭的角度。 “我很期待,大人。”阿克塞尔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黄铜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尸蜡般的色泽。他像摆弄情人手臂般转动着剑柄,锯齿状的刃口刮擦着石砖,迸溅出幽蓝火星。“小崽子,这就是你的命。”黄铜面具后的声音沉闷得如同地窖里的陶瓮,“别怨我。” 他单手持剑,跨前一步,顷刻间杀气漫空。凯不自觉后退一步。他能闻到阿克塞尔铠甲上的陈年血垢味——那是长年累月杀戮浸润才会有的气味。 第一剑来得毫无征兆。阿克塞尔的突刺刁钻,如毒蛇吐信,直取凯裸露的咽喉。凯勉强侧头。第二剑接踵而至,劈向凯持剑的手腕。凯挥剑格挡,金属碰撞的火星四处飞溅。 “呼吸太沉。”阿克塞尔旋身踢中凯的膝窝,黄铜护胫撞击髌骨的脆响清晰可闻。“心跳快得像待宰的猪。”他评价道,剑刃顺势下劈。凯翻滚躲开,原先所站的地砖裂成蛛网。 剧痛让凯视野发黑。旋身避开阿克塞尔横扫的剑风,他瞥见伯爵夫人悬空的惨白赤足正不断淌下鲜血,身下已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湖。 “你分心了,小崽子。”阿克塞尔说道。长剑划过凯的胸膛,拉出一条平直的血线。鲜血飞溅。凯滚倒在地,一蓬鲜血溅到黄铜面具上,发出油脂落入火堆的滋滋声。 他太强了。凯心想。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战斗技巧,阿克塞尔都远在自己之上。必须另辟蹊径。凯吐出嘴里的血沫,拄着剑重新站起,将剑举过头顶,摆出“顶上守”的姿势。 长剑逼来。 防守。凯的脚跟碾过满地碎石,后背在粗粝墙面上擦出血痕。防守。金属擦过血肉。凯听到塔楼下的钢魔像咆哮越来越高亢,震得大地颤抖。防守。又一记重劈袭来,凯翻滚躲开,原先立足处的石砖碎成齑粉。 “教你件事,小子。”阿克塞尔步步逼近,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将凯逼入墙角。凯见到他眼中燃起魂火,“真正的剑,要饮够三种血——自己的,挚爱的,还有仇敌的!” “我也教你件事,”凯矮身前冲,同时出声回敬。“钢魔像,变不回人类。” 阿克塞尔的剑锋突然凝滞,擦着凯耳畔,钉入石墙。 反击。 “仇敌之血。”凯侧肩撞入阿克塞尔的劈砍死角。“我的剑,先饮第三种血。”他说。长剑剑刃闪出,直劈阿克塞尔的面具。 黄铜面具骤然迸裂,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腐烂的恶臭席卷石室。只见阿克塞尔左脸尚存人形,右脸却是爬满金属蛆虫的钢铁颅骨。那些蛆虫正疯狂啃食着溃烂的眼窝,脓液滴落处,腾起刺鼻青烟。阿克塞尔以手掩面,惨叫连连。 果然如此。凯心想。阿克塞尔也承受了钢魔像的试炼。然而,他没能成为完整的钢魔像,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灵魂和自我。他成了钢铁和血肉糅合的怪物,永远承受着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你曾经和我一样,也是奴隶。”凯声音沙哑,“你也被拉尔夫送到了伯爵夫人的庄园,当了她的学生,最后也躺上了这张石桌……你也见到了他们。实际上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明白,你永远变不回人类。” “他们……他们?” “‘光辉’加拉哈德·鲁曼、‘狮王’雷纳尔德·施瓦茨、‘常胜’拉纳赫特、‘黑玫瑰’贝阿特丽斯·艾莎、‘金雀之翼’艾文德·哈特福德、‘银狐’泽拉·阿克巴尔……”凯握紧剑,他的金瞳在燃烧,如同熔化的黄金王冠滴入眼眸。“你没有得到他们的承认。” “我不需要一帮鬼魂的承认!” 狂怒的剑光斩击,打断了他的话。“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小崽子!”阿克塞尔剑刃劈砍连绵不绝,剑锋在石壁上犁出火星。“我想不起血的味道,也想不起奶酪、美酒和女人的味道。我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时间太久了,实在太久了……”黄铜面具不断自言自语,幽蓝色的魂火在眼窝中激烈摇曳。 “我曾经哀求这婊子。”长剑高举,指向悬在半空中的伯爵夫人。“我求她原谅,求她吞噬我的灵魂,让我从这具腐烂的铁壳里解脱。”他举剑劈砍,如癫如狂,将石柱斩作齑粉。“然而,她却说这是给我的恩赐,作为对我背叛的恩赐……去他妈的恩赐!” “要抓活的!”拉尔夫在叫喊。阿克塞尔却似乎充耳不闻,剑势如疾风暴雨。凯被打得踉跄后退,背脊撞破了彩窗,上半身悬在高台之外,琉璃碎片如刀雨倾泻。强风狂舞。高塔之下,钢魔像列阵如铁幕合围,赤金色的魂火自它们眼窝喷涌,将黎明烧成炽烈的熔炉。 “为什么?”阿克塞尔一步步逼近,举剑过顶。那只人类的左眼死死盯着凯,却满是悲泣。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凯举起剑。却见剑尖从阿克塞尔的胸口中央刺出。不对。他想。那不是我的剑。那剑尖漆黑如墨,由黑曜石雕琢而成。那漆黑的颜色自阿克塞尔胸口中央急速扩大,化成万千蠕动的黑须扎进金属躯壳。阿克塞尔的金属颅骨渗出腥臭的锈水,他试图抬手,肩甲传来陶器开裂的脆响。深红锈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金属身躯,每处关节都在迸溅铁屑。 拉尔夫的胖脸出现在阿克塞尔的左肩。他单手掐着阿克塞尔的喉咙,戒指上的翡翠照亮阿克塞尔迅速锈蚀的脸。“我说过,阿克,”他温和地说,脸上的神情就像专注的孩童正在撕碎蝴蝶翅膀,“我,要抓活的。” 阿克塞尔转头,残存的半张人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锈蚀的左手猛然扣住拉尔夫手腕。“您说过会给我肉身……”金属嗓音混着蛆虫啃噬的沙沙声,“可您看——”他拽着拉尔夫的手,抚上自己溃烂的面孔,“连蛆虫都不肯吃谎言家的承诺。” 拉尔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嘴欲呼,却被阿克塞尔的剑柄捣入口腔,牙齿混着血沫飞溅。 “这,才是第三种血。”阿克塞尔轻声呢喃,随即转身,将肉山般的身躯顶上破碎的彩窗,剑锋温柔地滑过公爵肥硕的脖颈。动脉喷溅的血柱染得他半身通红。拉尔夫的身躯从窗边滑落,从高塔上无言坠下。凯见到那膨胀的锦袍在气流中鼓成可笑的球体,肥胖身躯擦过钢魔像林立的尖刺肩甲,最终撞碎在高塔之下的地砖上。那些淬火的面甲自始至终凝视着坠落轨迹,魂火组成的阵列,纹丝未动。 鲜血丝线发出琉璃破碎的脆响。凯连滚带爬,自半空接住坠落的伯爵夫人。怀中残破的躯体,轻得仿佛褪下的蛇蜕。她的血渗进他的衣料,温暖像春日溪流。她颈上的黑曜石项链不断震颤,迸发刺目血光,每一颗宝石的切面上都睁开了毒蛇般的竖瞳,发出垂死前的怨毒咆哮。整条项链开始崩解、脱落。她睁开眼,黛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烈焰。苍白肌肤下浮现出黑色的鳞片,脊椎正在伸展出嶙峋骨刺。 她的呢喃带着硫磺的气息,伸开双臂,环抱凯的脖颈。指尖划过之处,凯脖颈的皮肤燎起细小的金红火星。 整座高塔突然开始震颤。塔外传来钢魔像的齐声咆哮,震得他们脚下的血泊泛起涟漪。骨骼生长的爆裂声如春雷炸响。她黛色瞳孔在烈焰中熔化成熔金竖瞳,苍白肌肤裂开密如蛛网的纹路,黑鳞自血肉深处翻涌而出,每片都镌刻着燃烧的符文。嶙峋的骨刺刺破脊背时,整座高塔发出垂死的呻吟,穹顶彩绘玻璃,被骤然伸展的龙翼震成水晶暴雨。 凯看见她唇角残留的微笑,裹着龙焰升腾。舒展的颈椎,发出山峦抬升的轰鸣。嶙峋龙角刺破晨雾,每一道骨节生长都伴随着地脉深处的共鸣。当覆盖着黑曜石鳞片的龙首昂起时,初升的朝阳在鳞片表面折射出万道血刃般的光痕。冲天而起的黑色双翼,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阿克塞尔踉跄扶着撞碎的廊柱,锈蚀的金属手指深深抠入石砖。“为什么?”他仍在痴痴发问。他蹒跚走来,面对这来自神话时代的巨龙身姿,伸开双臂,跌跌撞撞跪了下来。深红的锈迹已爬上他的半边金属颅骨,残缺的金属手指抓向空中龙影,指节却在触碰晨光的瞬间崩解成铁锈尘埃。 巨龙俯首,用熔金色的竖瞳凝视着阿克塞尔,仿佛两轮燃烧的太阳。狂风在龙翼下呼啸,卷起漫天碎石和灰烬,发出凄厉的呜咽。她缓缓昂起头,鳞片摩擦的声响如同金属风暴。所有钢魔像一齐抬头,齐声咆哮。 “为什么?”阿克塞尔仰望着磅礴瑰丽的身影。“为什么你选了他……”那曾属于人类的左眼,淌下了一行浑浊的血泪,“不选我……?” 整个天空都为之昏暗。无数绯红色的火焰开始回流进巨龙的巨口之中。她的喉咙深处泛起炽烈的红光,仿佛有岩浆在涌动。 火柱升腾的瞬间,绯红的龙焰扫过塔楼的废墟,将黎明的天穹染成了一片炼狱般的赤红。
法理斯
发表于 2025-2-4 17:20:02
本帖最后由 法理斯 于 2025-6-18 23:13 编辑
14 凯缓缓睁开眼。 阳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洒向他侧脸。山风拂过陡坡和林梢,将草叶翻成银白的波浪。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沾着露珠的蒲公英在他眼前轻轻摇晃。 “醒了?” 凯的侧脸传来丝绸织物温热的触感。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正侧卧在她膝上。黑红交织的华丽裙裾在绿茵间铺展,宛如锦绣晚霞,金线刺绣的龙纹,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漾起波光。 她正低头,静静凝视着凯那双金色的瞳孔。脸上不复往日的凌厉和讥诮,只有恬静与安宁。黑瀑般的长发垂落,轻拂过他的鼻尖,带着薰衣草的淡淡馨香。凯注意到她颈间悬挂着一条项链——不再是那条黑曜石项链,而是一条朴素细巧的银质坠链。坠链末端,一颗樱桃大小的红玛瑙轻轻摇晃。 凯嘴角微动,话未出口,她已竖起白皙的手指,按上了他干裂的嘴唇。 “不要说话。”她柔声道。“现在这样,很好。” 山风吹过,无数白色蒲公英在他们身边飞舞,宛如漫天流萤。指尖温柔上移,拨开他额前被血污粘连的金发。红玛瑙吊坠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轻颤,恰似悬在草尖将坠未坠的晨露。 “这项链……”凯还是开了口,视线胶着在红玛瑙表面流转的光晕上。 “用阿克塞尔的剑柄熔铸的。”她的指腹抚过宝石凹凸的棱面,黛色眼眸深处映着林间浮动的碎金。“复仇的滋味,甘甜而香醇。他和拉尔夫的尸骸,连同我的庄园一起灰飞烟灭。库兰·塞提斯派出的人马在庄园废墟掘地三尺,却永远找不到达利西斯王国宰相和首席剑士的骸骨。如今,这小玩意儿,倒成了他们仅存的墓碑。” “您自由了。”他蜷起的手指擦过草叶。微凉的露水沁入掌心的旧伤。 “你也是。”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随后牵起他的手。指尖抚过之处,伤痕开始快速愈合。玛瑙吊坠轻轻撞在凯的锁骨上,滚烫如火。“我们,都自由了。” 自由。凯细细品味着这个词。那些曾在种植园铁栅外徘徊的噩梦,突然变得轻飘如絮。成群的朱顶雀鸣叫着从头顶掠过,翅尖扫落松针,簌簌如雨。凯望见她发间沾染的蒲公英绒球,恍然想起两人初见时,她足尖轻晃的拖鞋上镶嵌的白色珍珠。原来宿命的丝线早已织就。他心想。只不过对于彼时的奴隶少年而言,自由——这个奢侈而遥不可及的词,比蒲公英绒球更加易碎。 凯支起身,手掌无意识探向身侧,指尖触及冰凉坚硬的金属。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指节正扣着那熟悉的剑柄。晨光恰好跃上剑柄的雄鹰纹章,红宝石雕琢的鹰眼瞬间迸发出炽烈流火。林间应和般响起此起彼伏的金属震颤声。雾气翻涌,上百具钢魔像从薄雾中依次显形,队列在陡坡前站定,落脚声震耳欲聋。它们眼窝中燃烧的魂火,与初升的朝阳交相辉映。 “我该走了。”伯爵夫人起身,裙裾扫过他的额头,玛瑙吊坠在晨风里划出血色弧光。凯握着剑紧随她站起,发现自己的金发不知何时与她垂落的漆黑发梢缠绕在了一起。 “您要去哪儿?”凯脱口而出,“我跟您一起走。” 太阳正挣脱远方地平线,为伯爵夫人的背影镀上一层熔金轮廓。山风卷起满地松针。钢魔像队列轰然单膝跪地,金属关节的摩擦轰鸣惊起满林寒鸦。它们眼窝的魂火在晨雾中炽烈燃烧。 “我,”她转身,对凯露出明媚而决绝的微笑,“回家。” 山风骤烈,蒲公英的雪絮在两人之间织成银河。她扬手,细剑出鞘。凯看见刃光闪过,缠结的发丝在两人之间寸寸断裂。那些金与黑的断发纠缠飞舞,飘向钢魔像队列,在一排排钢铁面甲上方燃成幽蓝灰烬。 “因为终焉大敌,即将苏醒。因为末世将近,深狱将临。”伯爵夫人的声音在风中低语。她从钢魔像队列前走过,步履从容,就像女王最后一次检阅自己忠诚的军队。“这些孩子,会陪我走完剩下的路。”她的手掌抚过每一具钢魔像的面甲,指尖在钢铁上留下温润的体温。“这些孩子,会陪着我……回家。” 所有钢魔像猛然举起右拳,仰天长啸。上百只钢拳直指天穹,晨光照亮嶙峋的钢铁指节,折射出剑林般的寒芒。 “请让我陪您同往。”凯再次请求,声音因激动而微颤。他感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激荡。“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世间凡人,皆有一死。”她微笑。“但今日并非是你的赴死之日。你的命运,尚未行至终局。终有一日,炎羽坠地,重铠碎裂,牧者绝唱,黑袍永寂。终有一日,无数英雄将陪同你一起慷慨赴死。你将以一种更加惊世而壮烈的方式迎来你的死亡。那将是石破天惊的陨灭,那将是光耀千古的牺牲。你的故事,将会成为阿拉莫不朽的史诗。你的名字,将会成为阿拉莫永远的传奇。” 泠冽的山风,骤然停息。整片林间的松针悬浮半空,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凯看见每一片松针尖端都闪烁着微弱金光,像是无数细小星辰坠落人间。朝阳东升,赤金色的光芒从地平线尽头倾泻而来,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 她转身,抬手指向太阳升起的地平线。朝阳仿佛从她指尖喷薄而出,将整个地平线熔成闪耀的金箔。世界,似乎都在她的指尖下熊熊燃烧。 “你的体内,流淌着我送你的血。”她的声音温柔,却如雷霆回荡。漆黑长发与黑红裙摆在山风中飞扬,宛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你是我的雄鹰,我的利剑,我的学生,我的子嗣。你要有一个配得上真龙之血的名字。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不再是凯,而是凯利昂。汝在此,则真龙血脉在此。血中有光,诸魔退避。凡汝名号所及之处,秽影辟易,万邪震恐。” 她向山崖走去,裙摆扫过草地露珠,水珠瞬间蒸腾成苍白雾气。她一边走,一边褪下披风与长裙,动作从容优雅,宛如神明褪去凡尘的伪装。裸露的白皙背脊上,浮现出鳞状纹路。 地面开始震颤,惊起一群铁灰色寒鸦。山崖边缘岩石龟裂,熔金般的火焰从裂缝中渗出,形成一道巨大的火焰拱门。炽烈升腾的光芒将天空染成赤金,甚至令太阳黯然失色。 钢魔像的队伍踏着撼动大地的步伐,跨入火焰拱门。钢铁在火浪中扭曲成赤红剪影。轰鸣的脚步,如同远古战鼓。 她昂首,踏入了拱门之中。凯看到万千道金红纹路在她脊背绽开,黑色龙鳞刺破皮肤,坚硬如出鞘利刃。熔岩顺着她扬起的指尖奔涌,将山崖撕裂成燃烧的深渊。 凯利昂被灼热气浪掀翻在地,透过因剧痛而眯起的眼睑,他看见那窈窕身影正在火焰中蜕变。她修长脖颈优雅地仰成新月弧度,燃烧的脊椎刺出修长尾骨。漆黑的发丝最终散作漫天流火,将整个天空点燃。凯利昂看见她回头对他微笑。熔金竖瞳里,倒映着千年后的战场与旌旗。 火焰拱门向内塌缩、爆裂。光芒湮灭。巨龙与钢铁军团,转瞬间消失在虚无之中。 凯利昂踉跄着跪倒在焦土上。那枚银质坠链静静躺在草灰里,红玛瑙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像一滴凝固的血液。他拾起项链,宝石表面流转的光晕,恍如她熔金竖瞳最后的凝视。他想起她发梢的薰衣草气息,想起缠结的金黑发丝被斩断时,卷走温度的冰冷山风。贴着手心的玛瑙,温热的触感,仿佛还裹着她膝枕时的体温。 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握紧坠链,感到掌心旧伤再度崩裂,温热的鲜血顺着银链古朴的龙鳞刻痕蜿蜒流下,将红玛瑙浸染得愈发鲜艳欲滴。 凯利昂郑重地将银链挂上脖颈。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遥望远方地平线。目光越过层叠山峦,投向那片无垠的碧蓝苍穹。 远山传来一声雄鹰的长啸。锐利,嘹亮。(全文完)
lorrine
发表于 2025-2-10 09:28:52
感恩的心!!完结的原创文都是镇站之宝!!!传奇得以完整!
Doomsten
发表于 2025-2-22 21:5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