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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完结] 《影》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昨天 23:21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法理斯 于 2025-6-18 23:22 编辑 ) M; Q( ^+ n0 c2 Q( L2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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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兰·塞提斯喜欢高处。
领主老爷们也喜欢高处。但他们喜欢的,是城堡壮丽的高塔,是冰冷的石墙和狭窄的箭垛。库兰不喜欢那些城堡。他喜欢蹲伏在那些粗糙的,布满了瓦片、木梁和砖石的屋顶。
利文尼镇的屋顶,是独属于库兰·塞提斯一个人的王国。
库兰又开始移动。他今年刚满十岁,在栉比鳞次的屋顶间奔跑时,他的脚步轻盈如影。
他的脚下,一条狭窄的巷子隔开了鞣皮匠铺和隔壁的旧货店。幽暗,深邃。对多数人来说,往下看一眼便足以头晕目眩。对库兰却不过是一次呼吸之间的跳跃。
他昂首,助跑,加速。足尖轻点鞣皮匠铺倾斜的屋顶边缘。他纵身跃起,在半空舒展身体。风带着利文尼镇特有的鱼腥、湿泥和远方沼泽水草的气味,灌入他的鼻腔,吹动他额前汗湿的黑发。短暂的失重感转瞬即逝。对面旧货店陡峭的屋檐,迎面扑来。
他调整着呼吸和重心。磨损的软底鞋精准踩在对面旧货店陡峭的屋檐边缘。脚下的瓦片,发出轻微的、被压实的碎响。
库兰熟悉利文尼镇屋顶的每一片瓦片。它们有些坚固,有些则一踩就晃,落脚时必须极度谨慎。他的身影在屋顶间起落腾挪。最终,他手脚并用,爬上更高的屋脊,蹲伏在一座面包房铺满苔藓的屋顶边缘。手指抠进粗糙瓦片的缝隙。
风从河谷方向吹来,带着鱼市的腥气和鞣皮匠铺的刺鼻酸味。烘烤面包的香气而甜腻,短暂地穿透了这层污浊的空气。空空如也的肚子,因为这气味叫了起来。他咽了一下口水,吸了吸鼻子。风向突然改变了。库兰的鼻腔里,只剩下巷子阴沟里散发出的粪便和腐烂物的恶臭。
这就是利文尼镇,甜美和腐败,形影不离。他俯瞰着脚下如同蚁巢般涌动的镇子。面包房烟囱里冒出的灰黑色浓烟,懒洋洋地飘向铅灰色的天空。几只乌鸦在老钟楼的尖顶上聒噪。
他眯起眼睛,目光越过那些挤在一起、颜色驳杂的房屋,投向如同灰色带子般穿城而过的艾伦河。浑浊的河水缓慢流动,拍打着码头老旧的木桩和石基,发出沉闷的、永恒不变的声响。几只海鸥在浑浊的河面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今天的码头比往常更吵闹。又有船靠岸了。库兰注意到,那是一艘船身漆黑的三桅商船。船桅上,挂着陌生的蓝底金纹旗帜。
玮伦尼斯人的船。库兰心想。那是从某个喝醉了的水手口中听来的名词。据说那是一个遥远的西方国度,建立在交错的水道河网之上。水流构成的道路上,行驶的不是马车,而是穿梭如飞的小船。据说那些异邦人精通商贾之道。聪慧。狡猾。而且富有。
码头上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子,铁链的拖拽声,管事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一个男人走下了船舷的跳板。
那人穿着考究。一身深色、剪裁利落的衣物,没有多余装饰。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码头的喧嚣和混乱从他身边流过,自身却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那种站姿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衡与稳定。库兰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觉得,那人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东西,像一块过于光滑,找不到抓握点的石头。
“库兰!”
声音打断了库兰的思绪。库兰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戴格兰那·冯·哈斯威尔正叉着腰,站在下面的巷口抬头看着他。只是这片刻的工夫,库兰再次抬头望向码头,那个玮伦尼斯商人已经不见了。
“库兰!”戴格兰那又在叫他。库兰不再去想那个玮伦尼斯商人。他从屋脊上滑下,沿着一根粗糙的排水管溜进下方的狭巷里。动作迅捷无声。
“你可算露面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在上面筑巢过冬呢!”戴格兰那叉着腰,他那头乱糟糟的亚麻色卷发被风吹得更乱了,脸颊因奔跑和某种愤懑而泛红。“那些奥伯多夫家的蛆虫,又去我们家的林地了!拿着尺子和木桩,就赖在我们常去打兔子的那片橡树林里
“因为界碑的事?”库兰问,语气平淡。
“还能是什么!”戴格兰那踢了一脚墙根,“奥伯多夫家那些走狗,他们竟敢在哈斯威尔家的土地上砸那些该死的木桩!父亲去理论,他们竟敢说什么……奉宰相谕令,清丈土地,核定税赋!呸!一群仗势欺人的走狗!他们就是想把脏手伸进我们的口袋,把臭脚踏进我们的家门!”
库兰看着他,没说话。戴格兰那·冯·哈斯威尔是他的朋友。但是,戴格兰那依然是个真正的贵族,真正的哈斯威尔。戴格兰那活在另一个与库兰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土地、税赋、家族荣誉,还有对奥伯多夫这种新贵家族的愤怒。我的世界更简单。库兰心想。只有饥饿,寒冷,和如何在屋顶上不摔断脖子。
“老哈斯威尔大人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戴格兰那沮丧地垂下头,“他说…他说奥伯多夫家的远方表亲中突然出了一个大人物…拉尔夫,对,拉尔夫·冯·奥伯多夫。国王陛下已经荣升他为王国的宰相。相比之下,我们哈斯威尔家,只是块被阴影笼罩的小石头。
库兰沉默地听着。他不懂政治,但他看得懂力量。奥伯多夫家背后的力量,就像镇中心那座新近翻修、守卫森严的大宅一样。而哈斯威尔家那座老态毕露的庄园,确实像块越来越小的石头。
“别想了,”库兰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市集那边来了新的杂耍班子,在表演喷火。
在利文尼镇,没人比库兰更清楚如何转移戴格兰那的注意力。戴格兰那抬起头,眼里的怒火已经被好奇取代。火?!”他立刻忘了刚才的烦恼,“真的?在哪里?快带我去!”
库兰点了点头,率先向市集的方向走去。戴格兰那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狭窄曲折的街道,空气中的气味不断变换着。鞣皮匠铺的刺鼻酸臭,让位于染坊的染料怪味,随后又被鱼贩摊位浓重的腥气取代。他们经过一座小小的店铺,门口的乞丐伸出枯瘦的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祈求,戴格兰那想从自己并不丰裕的口袋里掏出点什么,却被库兰不着痕迹地拉走了。
“他们一向成群结队”库兰低声说,“给了一个,会围上来一群。”戴格兰那看了看那乞丐贪婪的眼神,没再坚持。
要是他总能这么听劝就好了。库兰心想。他们继续向前。越靠近市集广场,空气就越发喧嚣和欢快。汗水、牲口、腐烂水果和某种劣质麦酒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广场中央传来的鼓点和笛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粗野的、却富有感染力的欢快节奏。戴格兰那兴奋起来,用力地拽着库兰的手,挤开人群向前走。库兰表情淡漠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轻盈地穿行人群之中,犹如戴格兰那的影子。
他们终于挤到了靠近杂耍台子的人群前排。台子上,一个穿着紧身皮衣的瘦高男人,正将燃烧的火把塞进嘴里,引来一片惊呼和叫好。戴格兰那看得目不转睛,兴奋得脸颊发红。
库兰却没有看那些杂耍。他的目光依旧扫视着周围,耳朵则像猎犬一样颤动,习惯性捕捉着周围那些不和谐的杂音。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妇人压低声音抱怨着面包价格开始飞涨。布匹摊位旁,一个男人在和商人为了一匹布的成色激烈地争吵。更远处,钟楼的大钟发出悠远的鸣响。
他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来自他们右方,靠近那些堆叠着粗陶瓦罐的摊位阴影处。起初只是模糊的、压抑的啜泣,很容易被广场的嘈杂淹没。随后是几个男孩充满恶意的哄笑声。
库兰不动声色移动到戴格兰那的右方,挡住他的视线,同时扶住他的肩膀。“戴格!”库兰用最大的音量在朋友的耳边喊,同时指向杂耍台,“快看!他又要喷火了!这次的火好像更大!”
杂耍艺人喷出的火柱,在人群头顶炸开金红色火星。台下观众发出热烈的惊呼。戴格兰那却转过头,疑惑看着库兰的脸。“库兰,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他的脸上露出怀疑,“是提姆的声音。”
“没有。”库兰撒谎。戴格兰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随后一把推开了他,钻进人群,向右边的瓦罐摊位的方向跑去。
该死。库兰心想。他分开人群,追在戴格兰那身后,“别过去,戴格。”他扭住戴格兰那的手腕,“马库斯他们……在那里。”
一声微弱的惨叫从瓦罐摊位的方向传来,粉碎了库兰最后的努力。戴格兰那的脖子涨得通红。他甩开库兰的手,冲出人群。只见马库斯·冯·奥伯多夫绣着银线的鹿皮靴,正碾在提姆的手指上,来回转动。
六个男孩跟在马库斯身后嬉笑,将躺在地上呻吟的提姆围在中间,像是一群秃鹫围住腐肉。“胖子”杰里曼骑在提姆的身上,“大拳”赫拉斯提着一根麻绳,正在捆缚提姆的手脚。马库斯学着领主的样子,一边斥责着提姆,一边用靴尖踢他的脸和肚子。马库斯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毒蘑菇般的惨白颜色。
提姆的身体随着踢打而颤抖,发出细微的、压抑的痛哼。这小子很会挨打。库兰心想。挨打也是一门技术。他自小混迹于各种街头混混的斗殴,早就学会了如何在挨打时减轻伤害。然而,提姆承受击打的方式却与众不同——每当马库斯的靴尖踢上肚子,提姆就瞬间收缩腹部的肌肉,卸掉一部分踢打的力道。
“你们给我住手!”戴格兰那大喊。库兰只来得及拽住他的腰带。还是太迟了。哈斯威尔家小少爷甩开库兰的手,如同一头扎进陷阱的幼鹿。
马库斯缓缓抬起头,靴子又对着提姆的肚子使劲踢了一脚。提姆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呻吟。马库斯看向戴格兰那,脸上的傲慢如同凝固的油脂。
“一个哈斯威尔。”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怎么,你要替这种泥地里的虫子出头?他父亲欠了我家麦种钱,三个月了。你知道按照镇上的规矩,还不上钱的农奴,他的儿子该归谁使唤吗?”
“镇上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也不是农奴!”戴格兰那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放开他,马库斯!你这是滥用私刑!”
“哦?你父亲没教过你吗?”马库斯嗤笑一声,靴尖又加了些力道,提姆的呻吟变成了短促的抽气。“在如今的利文尼镇,奥伯多夫家就是法律,就是规矩。”
他拉开自己的红色披风,露出内衬上奥伯多夫家族的金蜥蜴纹章。围观妇人们赶紧抱起自己的孩子后退。
"哟,这又是谁?哈斯威尔的宠物?"马库斯看见戴格兰那身后的库兰,于是举起镶宝石的短杖,挑起了库兰磨破的衣领,"一只会爬屋顶的耗子。"
马库斯身后的跟班们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惊飞了附近钟楼顶上正在打盹的几只鸽子。库兰盯着马库斯腰间晃动的青铜印章。他记得酒馆中那些醉醺醺的卫兵的低语——那位权倾朝野的拉尔夫·冯·奥伯多夫大人,给家族中的子侄们都赏赐了这种东西。在如今的利文尼镇,这枚印章比国王的律法更有用。
“若他是屋顶的耗子,”戴格兰那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而优雅,仿佛不是身处这污秽的市集,而是在铺着丝绒地毯的会客厅。库兰听出他刻意换上了达利西斯宫廷贵族们惯用的醇厚口音,每个字都咬得圆润饱满。“那阁下就是红屁股的猴子——瞧您的脸。”
人群里爆发出几声压抑的窃笑。马库斯的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真是令人惊叹的红润气色。”戴格兰那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优雅的腔调品评。“想必是用了奥伯多夫家特制的胭脂?这绯红的双颊,简直与令祖父当年醉倒在弯刀巷妓院门口时的面色,一般无二。”
"闭嘴,哈斯威尔家的杂种!"马库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镶宝石的短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打断你的腿,让你像条瘸狗一样爬回你家那破落的庄园?"
戴格兰那轻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对方的词汇贫乏。“又是这种缺乏创意的威胁。您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说法吗?比如说...‘我将派好马送您回去,并附上昨日打猎所得的半头野猪以示歉意?’哦,抱歉,我忘了,”他微微侧头,做思考状,“据说奥伯多夫家的马厩虽然又添了好马,但据说您本人至今还不会骑马,甚至连马鞍的正反面都分不清?”
人群中一位上了年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赶紧用粗糙的围裙捂住了嘴,看向马库斯。马库斯恶狠狠地瞪了过去,那妇人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人群之中。
"您看,"戴格兰那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仿佛在教导一个顽劣的孩童,“这就是为何真正的贵族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尖叫。阁下的教养,恐怕还比不上我家厨房里那只会说‘饼干’和‘笨蛋’的鹦鹉。”
“说得好,哈斯威尔少爷!”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是个膀大腰圆、身上沾满面粉的面包师。立刻有几个声音低声附和。马库斯凶狠地环视四周,试图找出带头的人,但嘲笑和议论声已经像水波一样散开,让他无从下手。
被如此公开地嘲弄,马库斯脸上的血色褪去,转为一种难看的青紫。他放弃了之前的威胁,转而露出一个狰狞而恶毒的笑容。
“尽情耍你的嘴皮子吧,哈斯威尔。很快,这一切都将改变。等我表叔拉尔夫大人成为王国宰相,我要亲自拆了你们家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庄园!等你那个病秧子妹妹回来时,我就安排她去住妓院!”
戴格兰那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库兰看到他的手指微微蜷起,但转瞬又恢复了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您提到舍妹乔安娜,这倒提醒了我——。"戴格兰那的声音像浸了冰,"不知奥伯多夫家的小姐们近况如何?我似乎听酒馆里的水手闲谈时说起,令姐最近与一位家有妻室的羊毛商人走得很近.……哦不,好像不止一位?或许是三位,还是五位来着?"他故作困惑地皱起眉头,"抱歉,对于奥伯多夫家这些层出不穷的奇闻逸事,我总是记不太清楚具体的数目。"
马库斯像被毒蛇咬中般脸色煞白。“你……你竟敢——”
"我可什么也没说,阁下。"戴格兰那无辜地摊开双手,"不过是重复一些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罢了。当然,流言止于智者,但我看阁下似乎并不属于智者。说起来,"他向前一步,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角落,"如果阁下有蝓蛞一半的智力,就该明白一个道理——真正的贵族不需要靠欺凌弱者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像您腰间那枚印章,再怎么擦拭,也改变不了它是别人施舍的事实。"
这一次,人群中爆发出的不再是窃笑,而是响亮的掌声和几声口哨。几个鱼贩更是用力拍打着沾满鱼鳞的围裙,放肆地大笑着。戴格兰那微微侧身,向着那些喝彩的市民回以躬身行礼,仿佛刚才不过是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说。
"感谢诸位的耐心聆听。"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不过,请容我提醒一句——方才那些关于奥伯多夫家族成员品行的评论,纯属坊间流言,当不得真。"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补充道,"就像他们家族宣称自己拥有的悠久贵族血统一样。"
“闭嘴!你这个哈斯威尔家的杂种!”马库斯像一头发狂的公牛般转向戴格兰那,唾沫星子喷溅,“我要让你知道羞辱奥伯多夫家的下场!杰里曼!赫拉斯!给我——”
“以众欺寡,是吧?”戴格兰那从容不迫地打断,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我看,就不必麻烦您这两位不太聪明的随从了,毕竟这种技艺您早已驾轻就熟,并且身体力行。比如说,上周在面包坊门口殴打那个送面包的小学徒,前天在喷泉广场故意推倒那位卖花的老妇人,还有今天,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上仍在呻吟的提姆,“围殴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说起来,您选择对手的眼光真是令人钦佩的一致——永远找那些无法还手的人。”
“马库斯少爷。”一直站在旁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大拳”赫拉斯困惑地挠了挠他那覆盖着浓密毛发的后颈,声音瓮声瓮气,“他……他好像在说,你眼光很好?”
“蠢货!”旁边的“胖子”杰里曼猛地推了他一把,身上的肥肉一阵晃动,“他是在拐着弯骂少爷是懦夫,只敢捏软柿子!”
“赫拉斯才不蠢!”赫拉斯涨红了脸反驳,“赫拉斯看胖子才笨!笨得脑子里都塞满了猪油!”
围观的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大笑。库兰瞥见马库斯的脖子因为充血而变成了深红色,青筋暴露。戴格兰那的这张嘴,就像是淬了毒的刀。库兰心想。我也必须有所准备了。
库兰将脚掌极其微小地转动了一个角度,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发力。左后方三步远,那个被运货马车轮子压出的积水洼坑边缘覆盖着滑腻的青苔,是绝佳的绊脚石。右前方则堆着几个鱼贩用来刮鱼鳞、丢弃内脏的石墩,坚硬且布满污秽,可以用来借力或撞击。
“看呐,”戴格兰那还在火上浇油,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中,“阁下的仆从们,比起维护主人的尊严,似乎更热衷于证明彼此谁更愚蠢。这真是……一幅令人遗憾的图景。不过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马库斯腰间那枚晃动的青铜印章,“仆人只是主人的翻版,而他们的主人所能依仗的,除了一块赏赐下来的冰冷金属,还能有什么呢?”
他还有恼怒,还有拳头。库兰心想。
只见马库斯对着自己手下的男孩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命令。“大拳”赫拉斯举起包铜的皮带扣,呼啸着抽向戴格兰那的面门。库兰推开戴格兰那,避过那根皮带,随后脚跟蹬地,用肩膀撞进赫拉斯的怀里。赫拉斯的腰椎磕在坚硬的石墩上,张大的嘴巴还没有呼叫出声,库兰已经顺势扣住对方左手手腕,右手手肘笔直砸在了对方的鼻梁上——这是库兰在码头看水手斗殴时学到的损招。
赫拉斯惨叫着捂住脸倒下,温热的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库兰没有停顿,立刻向侧面翻滚,避开了“胖子”杰里曼挥来的拳头,落在一个散发着酸臭味的腌菜桶旁。他旋即单手撑地,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和碎石,扬手撒向杰里曼的眼睛。杰里曼捂着眼睛嚎叫起来。库兰趁机从地上跃起,一脚狠狠踢在杰里曼两腿之间。杰里曼像一只被烫熟的大虾一样捂着裤裆弯腰倒下,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库兰转身,看到戴格兰那和马库斯手下其他的男孩厮打在一起。库兰箭步上前,一个男孩转头向库兰扑来。库兰低下身子,一拳捣在他肚子上,把对方打得跪了下来。口中喷出的酸水,溅在库兰的裤腿上。
库兰起身,却已经看到另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举起鱼筐,扣在了戴格兰那的头上,发臭的鲱鱼内脏糊了戴格兰那满脸。戴格兰那被两个男孩同时按倒在地上。泥水和鱼腥溅得到处都是。
“别过来!”马库斯喘着粗气警告道。他正用膝盖顶着戴格兰那的后背。库兰的目光锐利如冰锥,落在戴格兰那因为污物而几乎粘在一起的睫毛上。他看见朋友紫罗兰色的眼睛里腾起一层水雾,那不仅仅是因为腥臭和疼痛,更是因为马库斯正粗暴地扭着他的手腕,强行从他戴着的手指上夺下了那枚小小的、刻着橡树纹章的戒指。
那是哈斯威尔家族的家徽戒指。
"还给我!"戴格兰那的挣扎激起更多笑声。他的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却被两个男孩死死按住,另一个男孩则幸灾乐祸地踩着他的小腿。
马库斯站起身,将那枚沾满了鱼肠和污泥的戒指举到眼前。他用戴格兰那的衣服嫌恶地捻去上面的黏液,对着并不怎么明亮的阳光眯眼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战利品。“想要?”他用一种拖长了的、充满戏弄的腔调问道,目光投向被压在地上的戴格兰那。那枚小小的金戒指,在污浊的空气中闪着微弱而可怜的光。
库兰的指甲陷进掌心。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赫拉斯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胖子”杰里曼蜷缩在不远处,双手捂着裤裆,脸上冷汗直冒,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马库斯身边还有三个没受伤的男孩,正牢牢地控制着戴格兰那。更远处,库兰看见那三个本该维持秩序的卫兵。他们注意到了这里的骚动,却在看到马库斯和他腰间那枚青铜印章后,全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假装检查旁边的货摊。
“马库斯少爷……”赫拉斯的声音从地上瓮声瓮气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怨毒,“那……那个小耗子……他打断了赫拉斯的鼻子……你得让他付出代价!”他挣扎着,用一只手指向库兰。
“对!还有我!”杰里曼也跟着尖叫起来,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又细又尖,“我的……我的蛋……他踢了我的蛋!马库斯少爷,让他……让他把地上的泥舔干净!让他给你擦靴子!”
起哄声立刻响了起来。那几个按着戴格兰那的男孩也开始叫嚷。
“对!让他舔干净!”
“爬过来!像狗一样爬过来!”
“让他学狗叫!不然就把这哈斯威尔小子打断手脚,剥光了吊在钟楼上!”
“都给我闭嘴。”马库斯回头道。所有男孩们立刻鸦雀无声。马库斯回头,盯着库兰。“你还挺能打的,是吧?”他用那根镶宝石的短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皮靴,发出嗒嗒的轻响,随后将抬起右脚,蹬在了石墩上。他脚下的泥水被踩得吱嘎作响。红色的披风在他身后微微摆动,像一滩正在蔓延的血迹。
“小耗子,”马库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你想让你的朋友拿回这玩意吗?”他晃了晃手中的橡树戒指。
库兰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冰冷。
“那么,”马库斯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残酷的诱惑,“拿出你刚才打人的那点勇气。从这里,”他用短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内侧,“爬过去。只要你爬过去,我就把戒指还给他,放你们走。”
“跑,库兰。”戴格兰那喊道,“快跑!”他沉闷的喊声从地面传来。他似乎想抬起头,却被更用力地按了回去。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几个男孩开始模仿狗叫,发出汪汪的声音。
“哦,对了,”马库斯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他弯下腰,凑近戴格兰那的耳朵,故意大声说道,“如果你这只忠心的小耗子不肯听话……我保证,明天一早,就会有一队‘勘测员’,带着宰相府的文书,再去‘拜访’你父亲那片视若珍宝的橡树林。你知道的,那片地的界碑,最近好像有点模糊不清了。”
库兰看到戴格兰那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止了。他的脸埋在泥水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仅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恐惧。库兰知道那片橡树林对哈斯威尔家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最后的依靠,是老男爵最后的尊严。
库兰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市集的喧嚣似乎退到了极远的地方,只剩下眼前马库斯那张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脸,和他身后那些兴奋的期待着好戏的男孩。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戴格兰那因愤怒和无助而颤抖的脊背,扫过赫拉斯和杰里曼怨毒的眼神,扫过周围人群或麻木或好奇的面孔。
库兰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了自己脚下的泥地上。那上面有干涸的泥点,有烂掉的菜叶,还有不知名的污渍。他盯着那片污浊的地面,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弯下了膝盖。
粗糙的石板路面硌着他的膝盖骨,传来一阵钝痛。但他没有停顿。双手也按在了地上。手掌下是冰冷的、带着沙砾感的地面,还有一些湿滑黏腻的东西。
他伏下了身体,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
戴格兰那的声音开始呜咽,却被一个男孩打了两记耳光,粗暴地捂住了嘴。
马库斯和他的同伴们发出了更加得意和期待的哄笑声。围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有人发出不忍的抽气声,有人则兴奋地伸长了脖子。
库兰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和地面的阴影之间。他开始向前爬行。动作很慢。他的手掌在地上摸索着,手指抠进泥土和缝隙,然后用力,带动身体向前挪动一小段距离。接着是膝盖,磨蹭着粗糙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能闻到地面扬起的尘土味,混合着近在咫尺的、马库斯靴子上皮革和马粪的味道。他能看到眼前放大的地面细节——细小的石子,干枯的草茎,一小摊暗色的液体。他甚至能听到马库斯那刻意放大的、带着嘲弄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向前挪动一寸,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周围的哄笑声、戴格兰那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声、远处杂耍班子欢快的音乐声……所有声音都开始扭曲、变形,像潮水一样拍打着他。他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僵硬、刻意的稳定感,没有颤抖,没有退缩,只有近乎机械的、执拗的前行。他能感觉到裤子膝盖处的布料已经被磨破了,粗糙的石子硌着皮肉,火辣辣地疼。
他终于爬到了马库斯的胯下。头顶的光线被遮挡,带来一片短暂的阴影。他能闻到对方身上属于另一个阶层的气味。那种带着皂角和某种廉价香料混合的气味。他能听到马库斯因为强忍笑意而发出的古怪哼哼声。
库兰没有停顿,继续向前。手掌再次按在前方沾满污秽的地面上,膝盖再次向前磨蹭。
当他最终从另一边爬出来时,周围的哄笑声达到了顶峰。
他慢慢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他全身都沾满了灰尘和污泥。他的脸依旧低垂着,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开始拍打膝盖上的泥和灰,用指甲抠出嵌在掌心的伤口里的碎石子。殷红的血痕,从他的掌心处缓缓淌下。
"戒指。"他盯着马库斯的靴尖说。
马库斯把玩着那枚橡木戒指,随即扬手。戒指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落进泥浆之中,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金色的光芒沉入污秽的泥水,迅速黯淡下去。
“自己捞吧。”马库斯嬉笑,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昂首挺胸。"走啰。"他转身,掠起的红披风扫过库兰的脸。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道路。一众男孩趾高气扬穿过人群,离开市集广场。刺耳笑声和粗俗谈论声渐渐远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死寂。
围观人群迅速散开,窃窃私语,脸上表情各异。同情,鄙夷,麻木,或仅仅是看完热闹后的满足空虚。无人上前,无人多言。
等到围观人群全部消失,库兰才走向水沟。污水里漂着烂菜叶和鱼鳃。他在泥水里摸索着。捞出戒指时,他看到自己一条惊慌失措的蚂蟥在自己的指缝蠕动。
库兰甩掉手上的蚂蝗,将戒指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直到戒面映出模糊的夕阳。暮色正从钟楼的飞檐往下爬。在远处,染坊晾晒的蓝色布匹逐渐沉为黑色,就像是在晚风中飘荡的幽灵。
"库兰。"戴格兰那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右眼肿得睁不开,亚麻色卷发糊着鱼的内脏。库兰转身,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帮戴格兰那抹去了脸上的鱼鳞。“我发誓,”戴格兰那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杀了……”
库兰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行。”库兰低声说,用另一只手扳开戴格兰那颤抖的手指,把戒指按进他的掌心。染血的戒面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像快要熄灭的炭火。库兰抬起眼,他的眼睛中没有流露任何情绪。“至少……现在不行。”
戴格兰那咬紧嘴唇,垂下了头。
“走。”库兰平静地拉起他的手,“老哈斯威尔大人说过,天黑前你必须回家。”
“库兰。”戴格兰那吞吞吐吐地说,“我的腿……疼。”
“我背你。”
库兰蹲下身,示意戴格兰那爬上他瘦削结实的后背。他站起身,感到背上的重量,一步步向市集广场外走去。冷风吹过空旷的石板地,卷起几片干枯的叶子和碎纸屑。
库兰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远处的钟楼。
钟楼顶层蹲坐的石像鬼雕像,在暮色中咧着空洞的嘴。库兰的目光在钟楼的飞檐和阴影中来回扫视。那里空无一人。
"怎么了?"戴格兰那趴在他背上问。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他重新迈开脚步,走进了逐渐被夜色吞噬的狭窄街道。高耸的钟楼上,蹲坐的石像鬼雕像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沉默无声。
[发帖际遇]: 法理斯在烈日酒馆门口遇见一位衣衫破烂的赌徒,他笑着说自己赌技高超,但法理斯更相信自己的手气。法理斯的结果是...?赌输了6 铜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昨天 23:2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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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迅速浸染了利文尼镇狭窄的街道。库兰背着戴格兰那,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戴格兰那的呼吸带着疼痛而压抑的嘶嘶声,喷在库兰的后颈,湿热黏腻。
库兰的脚步很稳,即使背着一个人,他的平衡感也未受丝毫影响。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前方越来越深的阴影,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他听到一只野猫从垃圾堆里窜过的窸窣声,某扇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远处传来的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我……眼睛疼。”戴格兰那开口,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库兰的肩胛骨上方传来。
“有点肿而已。”库兰简短地回答,“回去以后,让玛尔妲给你用冷水敷下就好。”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他们……真的会去抢夺橡树林吗,库兰?”戴格兰那的声音闷闷地从库兰背后传来。
“会。”库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蜿蜒的的昏暗街道。“马库斯是个蠢货,”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他背后的人不蠢。他们想要那片地,就像秃鹫想要腐肉。”
“那我们……”戴格兰那的声音哽咽了。
“老哈斯威尔大人会有办法的。”库兰说。他不知道老男爵是否真的有办法,但他知道,现在戴格兰那需要听到这个。
戴格兰那的下巴在库兰的肩窝埋得更深。“你吞口水了。”他的声音闷在库兰的背上,“每次你说谎的时候,都会吞口水。”
库兰不再说话。他背着戴格兰那,一步一步踏在逐渐冰冷的石板路上。夕阳最后的光芒被西边连绵的屋顶彻底吞噬。两旁的房屋窗户透出摇曳的烛火或油灯光芒,昏黄暗淡,将他们拉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库兰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扇紧闭的门扉。戴格兰那则望着从屋檐缝隙间如同碎银般的天空,上面已经缀着几颗早早出现的星辰。
“库兰,”戴格兰那又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固执的坚定。“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王国的宰相……”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个词语的分量,“我绝不会让奥伯多夫家这样的人继续作恶。我要维护正义,主持公道。我会辅佐国王陛下,重振达利西斯的荣光……库兰,你在听吗?”
“嗯。”库兰说。
“那时候,”戴格兰那抱着库兰的脖子,声音里带着认真,“我当了宰相,你做什么?”
库兰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屋顶看到的那艘通体漆黑的玮伦尼斯商船,以及那个如同打磨光滑的岩石般的陌生男人。不知为何,那个身影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像一根细小的冰刺,始终扎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巷子的尽头,豁然开朗。那是一条比镇上多数街道更宽阔、更安静的路。老旧庄严的宅邸,掩映在修剪整齐的冬青树篱和低矮的石墙后面。那就是哈斯威尔家的庄园。在愈发深沉的靛蓝色天幕下,它的轮廓黝黑而坚实。
这座宅邸比镇上大多数房屋都要宽敞气派,然而岁月侵蚀之下,它流露出的老态和寂寥依然难以掩饰——库兰望见墙根处攀附着成片的浓密苔藓,有些地方的石砖已经风化剥落。沉重的大门旁,一盏孤零零的防风灯笼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芒,照亮了门前一小片磨损光滑的石板地。
库兰走上前。这是一扇饱经风霜的橡木大门,上面的铁质铰链已经锈迹斑斑。库兰刚把戴格兰那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准备去够门闩,那扇橡木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影逆着门厅里透出的昏暗光线,站在那里。
“戴格?是你吗?”那声音属于一个女孩,清亮干脆,没有库兰印象中同龄女孩常有的那种柔弱。
身影走入了灯笼的光晕里。库兰看到那女孩的容貌与戴格兰那极为相似,同样有着一双明亮的紫罗兰色的眼瞳。一头乱糟糟的、不服管教的亚麻色头发剪得极短,几乎和镇上那些顽皮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绿色猎装短衫,紧身的深色马裤,腰间还随意地别着一把没有开刃的练习用短剑,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土的半高马靴。
“你上哪儿去了?我正要出门找你,父亲他急得都快……”女孩的呵斥戛然而止,“……库兰?”
“莎尔娜。”库兰微微低头,将戴格兰那放下。戴格兰那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我的天,你们两个怎么搞成这样?去跟沼泽里的巨魔摔跤了吗?”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戴格兰那肿起的眼眶和一瘸一拐的腿上,眉头立刻紧紧皱起。随后,她的视线转向库兰,当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污迹,破损流血的膝盖,以及那双沾满泥泞的手时,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燃起一丛愤怒的火焰。“又是马库斯那个脓包干的好事?”
她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想要查看库兰膝盖上的伤口。库兰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小伤而已。”
“小伤?你看你这鬼样子!还有戴格!”莎尔娜转向她的孪生弟弟,“你就任由那个混蛋欺负库兰?我这就去找他算账!看我不把他的……”
“莎尔娜。”沉稳而疲惫的声音从门厅里传来。老哈斯威尔男爵走了出来。科尔温·冯·哈斯威尔男爵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深色家常外衣,但看得出料子已经有些陈旧。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比库兰上次见他时似乎更深了些,但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带着老派贵族的矜持和风度。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少年,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或愤怒,只是那双深邃的紫罗兰眼睛,看起来更沉重了一些,像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阴翳。
“戴格。”他沉静地看了看儿子的模样。“莎尔娜,扶你弟弟进去,让玛尔妲准备热水和伤药。还有,库兰,”他说,声音平静而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谢谢你送戴格回来,让你受累了。”
“言重,大人。”库兰轻轻低头。“我……还有事在身,若您允许,请容我告退。”
科尔温没有直接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库兰。”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库兰身上。“天色已晚。寒舍已略备饭食。若你愿意留下来共进晚餐,戴格会感到高兴的。”
“我也会高兴的。”莎尔娜冲着库兰快活地眨了眨眼睛。
库兰迟疑了片刻。哈斯威尔家的晚餐桌,不是他这种屋顶上的耗子该待的地方。但在接触到老男爵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以及旁边莎尔娜投来的、混合着担忧和某种命令式期盼的目光时,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那么,我就叨扰了,大人。”
哈斯威尔家的餐厅长而幽暗,仅靠着橡木餐桌上的两座烛台和远处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提供照明。壁炉里燃着火,噼啪作响,投下温暖却跳跃的光芒,驱散了房间里的些许寒意。长长的橡木餐桌边缘布满了岁月的刻痕,却依旧擦拭得一尘不染。烛光在深色的木制墙板和厚重银器上跳跃,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墙上挂着几幅描绘狩猎场景和先祖肖像的的挂毯,色彩却已经陈旧而黯淡。整个房间透着一种衰败的庄严,象征着一个见识过辉煌,如今却在艰难维持体面的古老家族。
桌上的晚餐简单却实在——一大盆用芜菁和土豆炖煮的羊肉,肉块炖得酥烂,汤汁浓稠。一篮切好的,质地略显粗糙的黑麦面包。一小块本地农场产的气味浓郁的山羊奶酪。还有一壶颜色浑浊,泡沫不多的淡麦酒。头发花白的老女仆玛尔妲动作轻缓地将食物一一摆上桌。她看向戴格兰那和库兰时,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担忧。
库兰僵硬地坐在雕花木椅上。他在仆人用房的水槽边用冷水冲洗了脸和手,膝盖上的伤口被莎尔娜涂上了带有刺鼻草药味的膏药,用干净的白色亚麻布条仔细包扎好之后,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他身上穿着戴格兰那的一件旧猎装衬衫。深绿色的料子,袖子略短,露出他手腕上一小截骨骼关节,领口也紧得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总算比他自己那身沾满污泥的破衣服体面得多。
他和戴格兰那、莎尔娜一同坐在长桌的一侧。戴格兰那没精打采地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炖肉。他那只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紫黑色的缝。莎尔娜坐在他旁边,一反常态地安静,偶尔把一块面包推到弟弟面前,或是飞快地瞥一眼库兰,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大概还在咒骂马库斯。
科尔温·冯·哈斯威尔男爵坐在长桌的首位。他仪态端方,用餐动作一丝不苟,无论是拿起刀叉的方式,切割炖肉的角度,端起酒杯的姿势,都透着一种浸入骨髓的优雅和严谨。即使面对着最简单的食物,也保持着仿佛在国王御前晚宴般的仪态。他偶尔会低声询问戴格兰那眼睛是否还疼,或是提醒莎尔娜坐姿要端正。他神色沉静,并未显露出多少焦虑,只是在烛光跳跃的间隙,库兰偶尔能捕捉到他下颌不易察觉地绷紧的线条。他似乎心不在焉,也没什么胃口,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与坐在他右手边的那位客人交谈上。
是他。库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即使在烛光昏暗的餐厅里,他也立刻认出了那个人。就是白天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个陌生人,那个来自玮伦尼斯的商人。
烛光勾勒出他分明的面部轮廓,线条锐利得如同刀刻。肤色是那种长期经受海风和日晒才有的健康色泽。一双深色的眼睛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洞察力。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绒布外衣,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服饰看似朴素,但库兰凭着在旧货店帮工的经验,能看出那料子和手工都价值不菲。他用餐的动作简洁而精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种长期训练养成的优雅和效率,即使是拿起粗糙的硬面包,也像是在鉴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警惕的平衡感,仿佛一只收敛了爪牙,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阁下远道而来,不知对本地的木材是否还满意?”老男爵的声音平和沉稳。他用餐刀小心地切下一小块奶酪,放在面包上,“您上次提及,贵方对本地的橡木很感兴趣。不知考察下来,觉得成色如何?哈斯威尔家领地上的橡木,向来以质地坚硬、纹理细密著称,是造船的上好材料。”
“玮伦尼斯对优质的船材一向需求甚殷,而贵家领地上的橡木,确实品质优良。”玮伦尼斯商人点头。他的达利西斯语字正腔圆,几乎听不出异域口音。嗓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水流般的韵律感。
“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科尔温男爵,语气微妙,“近来橡木运输的商道,似乎不那么顺畅。木材的出海税涨了不少,盘查也日益严苛,尤其是运送哈斯威尔家木材的船只,似乎特别受‘关照’。”
老男爵放下手中的银叉,动作缓慢而从容。淡黄色的烛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确有此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老派贵族特有的磐石般的镇定。
“河水时有涨落,税吏的心情也阴晴不定。但橡木自有其生长之道。它们长得缓慢,根扎得深,足以承受风雨。哈斯威尔家在这片土地上屹立数百年,见过的风雨,远不止眼前这些。”
“坚韧是哈斯威尔的美德,大人。”玮伦尼斯商人微笑颔首,随即话锋一转。“但此轮风雨,来自拉尔夫·冯·奥伯多夫公爵。此人贪婪成性,才智疏浅,却似乎冥冥中总能得庇佑,从一籍籍无名之辈,迅速荣升到达利西斯王国宰相之位。据说达利西斯宫廷内有人戏言,若是那凭借铁与血才赢得王冠的‘人皇’修莱瑞登,能有拉尔夫公爵一半的运气,整个瑟欧丝大陆,只怕都将是‘人皇’的掌中之物。”
“或许,拉尔夫公爵是无意间得到了巨龙的宝藏?”老男爵露出淡淡微笑,随后重新拿起餐刀,开始切割盘中的羊肉。
“但是父亲,斯卡帕师傅说过,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龙了,”莎尔娜插嘴,“更没有什么巨龙的宝藏。”
“不对,我在书上看到过,西方的泰诺丝大陆还有龙,甚至还有龙骑士呢!”戴格兰那抬起头,“斯卡帕师傅错了,他只会喝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安静。”科尔温男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戴格,莎尔娜。在客人面前得注意礼仪。你们要学学库兰……噢,库兰。”老男爵发现了自己的疏漏。
“请原谅,一直没做介绍。这位是卡洛·达·莫斯托阁下,”老男爵注意到了库兰的目光,开口介绍道。“他来自遥远西方的玮伦尼斯,对我们的木材很感兴趣。那位则是……”
“库兰·塞提斯。”卡洛微笑,向库兰遥遥举杯。“我们已经认识了。就在今天的集市广场。这孩子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库兰忽然想起钟楼上那蹲坐的石像鬼雕像,想起那飞檐和阴影之中被暗中窥视的感觉。
原来是他。
一股寒意顺着库兰的脊椎爬了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后背。他向着卡洛仓促颔首,算是做了回礼,随后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炖肉。肉和蔬菜浓郁的香气变得腻人。他能感觉到卡洛那无形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他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肤和骨骼。
“让您见笑了,阁下。”科尔温男爵以餐刀切开面前的黑麦面包,声音平静。“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精力过剩,偶尔有些……嗯,过于活泼的嬉戏打闹,也实属常情。想必在玮伦尼斯,也有很多同样顽皮的少年人。”
“不,大人。”卡洛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清晰的叩击声。“在玮伦尼斯,生存是第一要务。那些手握私兵和舰队的海商家族,相互觊觎着对方的商路和产业。他们或许会争斗,会倾轧,但规则清晰,后果明确。”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戴格兰那那只肿胀的眼睛,又掠过他下意识护住的、戴着戒指的手指
“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家族继承人遭到对手家族如此公开的羞辱,甚至连家族的纹章戒指都被夺走,这种行为决不会被视为孩子之间的‘嬉闹’,大人。
库兰瞥见戴格兰那紧紧攥住了桌布下的拳头。而莎尔娜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在玮伦尼斯,”卡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块互相撞击。
这种行为,被称为‘宣战’。
餐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库兰甚至能听到自己耳边血液奔流的嗡嗡声。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男爵身上。
“……您点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阁下。”科尔温男爵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怒意。“玮伦尼斯的海商家族,有私兵,还有舰队。而哈斯威尔家,只有一片小小的橡木林。
“您拥有的不仅是橡木林,大人。”卡洛的嘴角浮现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您是一位哈斯威尔。您的先祖‘无畏者’雷蒙爵士,曾经在维尔洛特大帝麾下驰骋疆场。正直,坚韧,信守承诺,这是历代哈斯威尔坚守的美德。对于玮伦尼斯而言,一个信守承诺的合作伙伴,更有利于长久的互利贸易。遗憾的是,在如今的达利西斯王国,荣登高位的却不是一个高尚的哈斯威尔,而是一个贪婪的奥伯多夫。在玮伦尼斯看来,这非常不利于生意。”他微笑,举杯。
“大人,如您愿意,玮伦尼斯的海商家族,都将是您最忠实的朋友。”
这个人究竟想说什么?库兰心想。他隐约感觉到谈话逐渐被导向了一个危险的方向。他看到莎尔娜张口欲言,却被父亲的眼神堵住了嘴巴。戴格兰那原本低垂的头也抬了起来,尚能睁开的那只眼睛中,充满了困惑和警惕。
“稳定和可靠的贸易关系,应当建立在互利,而非强权的基础上。”卡洛的声音,听起来愈发柔和。“对于守信的朋友,玮伦尼斯必将给予丰厚的报酬。而对于那些破坏契约,凭借权力食言而肥的人,玮伦尼斯也必将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
“手段?”莎尔娜皱起眉头,忍不住插嘴,“比如什么?魔法吗?”
“莎尔娜!”老男爵轻轻敲击桌子,语气中带着严厉。
“魔法或许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我的好小姐。”卡洛似乎并不介意,反而露出微笑。“据说‘紫室者’瑟西箩就是凭借着魔法的力量,辅佐‘圣主之剑’乌培奥斯统治古代阿拉莫帝国。但在现实的世界里,更有用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东西。”他的目光转向库兰,虽然只是一瞥,却让库兰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比如,精准的判断力,迅捷的身手,以及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切断威胁的决心。”
库兰看到莎尔娜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卡洛,随后微微蹙起眉头。他快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盘子里已经冷掉的炖肉。他感觉背脊上淌下冷汗。这个男人让我感到紧张。库兰心想。他的身上,没有马库斯那种愚蠢、赤裸的暴力,却似乎比马库斯和他所有的走狗加起来都要危险。库兰感觉自己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离席,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
“阁下言中之意,我已明了。”老男爵用餐巾轻轻沾了一下嘴角。他的语气平和,却蕴含着历经岁月的平静和坚毅。
“哈斯威尔家族已经式微,无法重现先祖们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荣光。但我的孩子——戴格,莎尔娜,还有远赴法勒耶玛,投身圣言之道的乔安娜——他们才是我如今最珍贵的财富。若能让他们远离纷争,平安长大,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平静地度过一生,便是我作为父亲最大的愿望。”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卡洛。
“玮伦尼斯有玮伦尼斯的法则,利文尼镇…自然也有利文尼镇的规矩。感谢您的善意提醒,我会更加注意约束孩子们的行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拿起叉子,轻轻敲了敲盘子边缘,示意晚餐继续。
“是我冒昧了,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卡洛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也重新拿起餐刀,开始不紧不慢地剔除着盘中羊肉上细小的筋膜。
戴格兰那低下头去,也拿起叉子,却没有继续用餐,只是赌气般戳着餐盘里的炖肉。
“阁下。”莎尔娜却并未放弃。她放下手中的刀叉,清脆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默。“玮伦尼斯距离利文尼镇很远吗?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身体微微前倾,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露出挑衅般的试探。“酒馆里的水手说,你们的城市建在水上,整座城里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只能用船出行,是真的吗?”
“莎尔娜!”老男爵提高了音量,“立即向客人道歉!”
“无妨,大人。能向令爱介绍玮伦尼斯的风土人情,乃是我的荣幸。”卡洛将目光转向莎尔娜,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并未抵达他那双深潭般的眼底。“您所言非虚,我的好小姐。玮伦尼斯远在西方瑟拉丝大陆,于阿拉莫世界已知的版图中,确是一座独一无二的水城。它建在一片巨大的泻湖之上,由一百多个岛屿组成,岛屿之间由数不清的桥梁和水道相连。在那里,水就是街道,船就是马车。”
“我们有很多船。贡多拉,我们那样称呼它。”他用修长的手指在桌布上比划出一个细长弯曲的形状。“船身狭长,漆成黑色,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如同新月。它行驶起来悄无声息,迅捷如风,适合在那些狭窄幽暗,如同蛛网般遍布全城的水巷中穿行。一个技艺高超的船夫,能让它在水面上滑行得比奔马更快,比猫儿落地更轻。”
他的描述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库兰几乎能看到那幽灵般的黑色小船在月光下的水道中无声滑行,能闻到那潮湿的,带着咸味的水汽。
“尤其是在夜晚,”卡洛继续说道,声音放缓,带着一丝蛊惑般的魅力,“当月光洒满泻湖,雾气弥漫水道,成百上千的贡多拉亮起船头的风灯,在水巷中无声地穿梭往来……那景象,宛如无数发光的水母,正在进行一场沉默而盛大的迁徙。”
“水塑造了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律法,我们的政治制度,我们的贸易联盟,也塑造了我们的生存方式。它教会我们顺应,变通,也教会我们匿踪藏形。”他端起酒杯,对着烛火,凝视着杯中浅淡的酒液。
“水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澈透明的东西,映照天空,洗涤尘埃。”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自言自语,“然而,深渊之下的水,却漆黑如墨,冰冷刺骨。有些人……”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餐桌,嘴角边浮起微笑,“就是这样的水。”
库兰感觉自己后背的肌肉再次绷紧。直觉告诉他,卡洛其实在看他。他不喜欢这个比喻,更不喜欢那道若有若无,在他身上游弋的视线。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盯在盘子里那块已经被他戳得不成样子的炖肉上。
“玮伦尼斯真是一个有趣的国度。”科尔温男爵端起桌上的锡制酒杯,恰到好处结束了话题。他的声音中,充满一种安定、沉稳的感觉。“今日时候不早。如您方便,明日能否请您赏光参观我的酒庄?”
“您真是太慷慨了,大人。这是我的荣幸。”卡洛浅抿酒液,知趣地放下酒杯,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指。“晚餐很美味。感谢您的款待,我该告辞了。”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优雅而精准。
“我送您。”老男爵也站起身。
“不必劳烦,大人。”商人微微颔首,“您的仆人会为我引路。”他转向库兰、戴格兰那和莎尔娜,再次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祝各位晚安。”
他的目光在库兰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转身,跟着那位一直垂手侍立在门边的老女仆,消失在餐厅门口通往门厅的阴影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餐厅里的气氛才有所松动。
“一个奇怪的人。”莎尔娜皱着鼻子说,打破了沉默。“说话阴阳怪气的。父亲,您真的要和他做生意吗?我感觉他看人的眼神,就像市场里那些挑拣牲口的贩子。”
“我也不喜欢他。”戴格兰那闷闷地附和,用没受伤的那只眼睛瞪着门口的方向。“他让我想起沼泽里的水蛭,黏糊糊的,还吸血。我总觉得他比马库斯还令人讨厌。”
“莎尔娜,戴格。”老男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责备。“不要在背后议论客人。”他拿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浑浊的液体,沉默了片刻。“时局艰难,”他缓缓地说,声音低沉,仿佛不是对孩子们说,而是对自己说,“有时,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与毒蛇共舞。”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好了,晚餐结束。戴格,让玛尔妲再给你敷一次药。莎尔娜,去看看你的功课。库兰,”他转向库兰,语气并非请求,而是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决定。“今晚,你就在这里住下。”
“太好了!”戴格兰那立刻兴奋起来,暂时忘记了疼痛和沮丧,“库兰可以睡我的房间吗,父亲?我的床够大,我们可以……”
“不行!”莎尔娜立刻反驳,“他的膝盖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你的房间又冷又乱,像个狗窝!而且你晚上睡觉还磨牙!”
“我才不磨牙!”戴格兰那的脸涨红了,“是你自己呼噜打得像头熊!库兰是我的朋友,当然要跟我睡!我们可以聊……”
“聊什么?聊你怎么被人打得像个猪头吗?”莎尔娜双手叉腰,摆出随时准备吵架的姿势。“库兰需要安静!让他睡客房,就在我隔壁那间,那里向阳,早上暖和些。而且离盥洗室也近,方便他清洗伤口。”
“那间房是给乔安娜回来时准备的!”戴格兰那不服气地争辩,“你就是想半夜偷偷溜过去,给他看你那些破木剑!”
“总比你那些没用的破书强!”莎尔娜毫不示弱。紫罗兰色的眼睛瞪着她的孪生弟弟,“也许你该少看点书,多学学怎么格挡!至少不会被人抢走戒指还得靠朋友……”
“够了。”
科尔温男爵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道厚重的闸门,瞬间截断了双胞胎的争吵。餐厅里只剩下壁炉里火焰的燃烧声。戴格兰那和莎尔娜都立刻闭上了嘴,却依然互相怒视着对方。
老男爵的目光从儿子红肿的眼睛扫到女儿气鼓鼓的脸颊,最后落在库兰身上,停留了片刻。库兰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疲惫,还有一丝他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东塔楼二层,楼梯左手边第二个房间。库兰,你就睡那儿。”老男爵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那里还算干净整洁。玛尔妲会为你准备好寝具和热水。”他顿了顿,补充道,“早点休息,库兰。明天……或许会是漫长的一天。”
“……是。”库兰低下头。老男爵带着姐弟离开餐厅后,库兰方才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粗糙的亚麻绷带。
夜色已深,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如同蒙上了一层冰冷模糊的面纱。透过这层面纱,他仿佛看到一条漆黑的、幽灵般的贡多拉,正无声地滑行在利文尼镇浑浊的河水之上,而船头站立的那个模糊身影,正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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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 法理斯被奔跑的矮人撞个正着,怀里的铜币散落了一地,法理斯把附近的钱捡起来后却发现少了1 铜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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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斯 发表于 昨天 23:26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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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近几天的风变得越来越干冽而锐利。冷风从艾伦河上游那些光秃秃的山坡吹来,卷起利文尼镇街巷角落里积攒的枯叶和灰尘,发出如同野兽低嗥的呜呜声响。天空也似乎更高远了些,呈现出一种稀薄的、近乎透明的冰冷蓝色。白日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缩短,而阴冷漫长的夜晚,则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扩张着它的疆域。
库兰又一次蹲伏在了屋顶。
今天,他选的是哈斯威尔庄园斜对面一座废弃染坊的屋脊。冰冷的瓦片透过他单薄的裤子,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蜷缩的身影,却像石像般纹丝不动。自从在哈斯威尔家用过那顿气氛诡异的晚餐后,某种无形的网似乎正在悄然收紧。科尔温男爵曾坚持让库兰留在庄园养伤。库兰却在第二天就悄悄翻墙离开了庄园。如今,他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硬痂下是新生的粉色嫩肉,只是在弯曲或发力时,仍会传来一阵僵硬的、令人皱眉的刺痛。
庄园里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轨迹。库兰看到戴格兰那的眼睛消了肿,只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紫色淤痕。他的腿也不再瘸得那么厉害,只有在跑下门厅石阶时,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轻微的不适。莎尔娜则依旧是那个精力充沛,像个小豹子似的女孩,每天清晨和傍晚,库兰都能看到她穿着那身便于活动的男式猎装,在庭院里那棵老橡树下挥舞着没有开刃的练习短剑,呼喝声清脆响亮,惊起几只在树枝间打盹的麻雀。科尔温男爵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书房的窗口,目光沉静地眺望远方连绵起伏,已被秋霜染上枯黄色彩的丘陵,然后便会消失在窗帘的阴影之后。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只剩下些许难以察觉的微澜。
但库兰知道,平静只是假象。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他能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就像他能凭直觉判断出哪片屋顶的瓦片已经松动,哪一阵风里裹挟着雨水的气息一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不协调的东西,一种被窥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如同无形的蜘蛛网,正一层层地缠绕在哈斯威尔庄园的周围。
这三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镇子的屋顶间游荡,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监视庄园四周。他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猫头鹰,每天在高处变换着不同的藏身地点,用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审视着下方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人、每一个动静。
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
目光越过空旷的街道,库兰锐利如鹰隼的视线锁定了庄园主宅侧后方,那通往马厩的、由碎石铺成的小路对面。那里有一排高大的、叶子已开始枯黄卷曲的冬青树篱,形成了一片浓密的阴影。
阴影里有东西在动。
起初只是树叶被风吹动时细微的簌簌声,但库兰的耳朵能分辨出那并非风声。他眯起眼睛,视线穿透摇曳的枝叶,捕捉到了阴影深处晃动的人影。
至少三个。
他们动作笨拙地缩在树篱后面,试图隐藏自己。但午后斜阳偶尔会从叶隙间漏下,短暂地照亮他们粗布衣服的一角,或是紧张兮兮、四下张望的脸。库兰不认识那几张脸,他们看起来不像镇上的居民,倒像是码头上那些靠打短工和偶尔干些脏活的流浪汉。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廉价麦酒、汗水和某种挥之不去的凶悍气息。即使隔着一条街道,库兰也能嗅得到。
然后,库兰看到了第四个人。
“大拳”赫拉斯。
铁匠之子那庞大如同小山般的身躯,几乎完全无法被那道低矮的树篱所遮挡。他像一头被迫钻进兔子洞的笨熊,笨拙地蹲在那里,显得既滑稽又充满威胁。他那张曾经被库兰一肘子打得塌陷下去的鼻子,此刻只贴着一小块膏药,在脸上怪异地凸起着,如同一个熟透了即将爆裂的脓包,让他原本就显得愚蠢的脸看起来又凶恶了几分。他似乎极不耐烦,像得了瘙痒症的狗一样扭动着身体,不时伸长他那粗壮的脖子,朝着马厩的方向使劲张望,然后又会烦躁地低下头,用他那砂钵大的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在监视马厩。库兰确定了这一点。他们的目光都死死地拴在马厩那扇半开着的、露出里面昏暗干草堆的木门上,以及门前那条空无一人的碎石小路上。
为什么是马厩?库兰皱起眉头。戴格兰那确实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马,毛色像上好的丝绸般光滑。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抽出时间去马厩给它刷毛,喂它吃切成小块的胡萝卜。莎尔娜也很喜欢那匹温顺的小马,库兰见过她不止一次从厨房里偷拿出饱满的红苹果,藏在口袋里带去喂它。就连科尔温男爵也偶尔会在散步时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踱步到马厩,在门口静静地站上一会儿。马库斯的报复,难道是想对一匹马下手?这未免太孩子气,也太愚蠢。除非……
除非目标不是马,而是去看马的人。
库兰的心跳顿时加速。树篱后的赫拉斯抬起头,侧耳倾听,然后笨拙地站起身,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几个流浪汉模样的打手也跟着骚动起来,互相推搡着整理衣物,脸上露出紧张而贪婪的神色。
赫拉斯似乎对他们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独自一人从树篱后走了出来。他拉低了头上的破旧软帽,试图遮住那显眼的鼻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步匆匆地朝着镇子中心的方向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似乎还在忌惮着什么,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
应该去警告哈斯威尔家。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库兰的脑海,但随即又被他自己用更冰冷的理智掐灭——
告诉戴格兰那?他只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大喊大叫着要去跟马库斯“决斗”。而莎尔娜会立刻抓起她那把根本伤不了人的练习剑,像只愤怒的小母狮一样冲出去“保护”她的孪生弟弟,结果只会更糟。科尔温男爵沉稳持重,但他唯一的应对方式,大概就是派他那个同样老迈、跑起来气喘吁吁的管家去通知镇上的卫兵。而那些穿着肮脏号服的卫兵……库兰曾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奥伯多夫家开的酒馆里赊账喝酒,对奥伯多夫家的管事点头哈腰,谄媚得如同摇尾乞怜的狗。与其指望他们能秉公执法,还不如指望艾伦河里的鱼会自己跳上岸来唱歌。更何况,一旦打草惊蛇,奥伯多夫家只会改变计划。下一次袭击会更隐蔽,更危险,自己也将失去所有线索。
我必须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时间,地点,还有手段。
远处,老钟楼的钟声敲响了,沉闷而悠远,像是为即将到来的黑暗奏响了序曲。库兰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从废弃染坊的屋顶滑下,融入了街道渐深的阴影之中,紧紧跟上了赫拉斯的脚步。
夜幕如同浸满墨汁的破布,沉重地压向整个利文尼镇。风在狭窄的巷道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腐烂的菜叶,在空中打着旋,如同迷路的幽魂。
库兰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紧随着赫拉斯,穿行在迷宫般的后街小巷。赫拉斯的脚步匆忙而笨拙,他那受伤的鼻子显然还在隐隐作痛,不时发出压抑的哼哧声。库兰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他的动作轻盈无声,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赫拉斯最终走进了一家名为“生锈酒壶”的小酒馆。门楣歪斜,窗户油腻,昏黄的灯光如同病人的眼屎。库兰知道,这里是奥伯多夫家走狗的巢穴之一。赫拉斯没有走前门,而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酒馆侧面那条堆满空酒桶和垃圾的窄巷,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后门。
库兰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里面的风险。他绕到巷子更深处,找到一处连接着酒馆后墙和旁边仓库屋顶的排水管,像只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屋顶的瓦片,在渐沉的暮色中泛着一层冰冷死寂的青灰色光泽。冷风如同草原上牧人的鞭子,毫无遮拦地抽打着空旷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哀鸣。
库兰匍匐前进,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瓦面,粗糙的棱角硌得他那刚刚结痂的膝盖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爬到一个可以俯瞰酒馆某个后院小房间的位置。那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糊窗的油纸叠了一层又一层,光线和声音都严严实实地封锁起来。
还不够近。库兰的目光快速扫过屋顶的结构,最终落在了靠近窗户的一根用劣质砖石砌成的烟囱上。库兰知道,下面一定连接着房间里的壁炉,那是唯一可能窃听到声音的通道。
他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移动到烟囱旁。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如同羽毛落地。他将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一股混合着陈年烟灰的气味从烟囱下方传来。风声肆虐。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勉强捕捉到下方壁炉通道里传来的模糊的回音。
“……赫拉斯的鼻子……嘶……还疼得厉害。”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抱怨道,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委屈,是“大拳”赫拉斯。“那个该死的泥地耗子……他的肘子硬得像铁砧!赫拉斯的头盖骨都要被他敲裂了……”
“让你的鼻子见鬼去吧!”另一个声音尖利地打断他,是“胖子”杰里曼,语气里充满了刻毒的自怜与愤怒,“你来试试裤裆里挨上那么一脚!我现在走路都像只瘸腿的螃蟹,坐下来更是像坐在滚烫的烙铁上!都是那个小杂种!我一定要……”
“都给我闭嘴!”马库斯尖锐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打空气,“两个废物!连阴沟里的老鼠都摁不住!”他突然住了口。声音像噎在喉咙,只剩下如同破风箱般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声。
房间内陷入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壁炉里的火焰似乎也在畏缩,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少爷,”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寂。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无能的怒火,就像对着冬天的寒风挥拳,除了冻僵自己的手,毫无用处。省点力气,想想接下来的正事。”他顿了顿,声音如同结了冰的河水,“赫拉斯,你确定打听清楚了?时间,地点,不会有错?”
库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声音就像一条盘踞在黑暗角落里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他平静的语调,比马库斯的咆哮更让库兰感到不安。
“没错,缇根师傅。”赫拉斯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和不易察觉的恐惧,与他面对马库斯时截然不同。
“赫拉斯……赫拉斯用了一整袋铜子,还答应替他还清酒馆的欠账……那老家伙贪杯如命,几杯劣酒下肚什么都招了……他说得清清楚楚……哈斯威尔家那个小少爷,每天……每天这个时辰,太阳快要落山那会儿,准会一个人溜达到马厩去……去看他那匹金贵的小母马。”
戴格兰那。库兰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粗糙的瓦片缝隙,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颤抖。他们在说戴格兰那。
“很好。”缇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马厩到主宅的那条小路,两边都是冬青树篱,天色一暗,正好下手。”
“哼,蠢马配上蠢主人!”马库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和即将复仇的残忍,“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每天都要去马厩招摇一圈!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哈斯威尔少爷?呸!今天……今天我们就把他那身漂亮的羽毛拔下来,塞进麻袋里,看他还怎么装腔作势!”
“那……那要不要先打断他的腿,马库斯少爷?”杰里曼讨好地问,声音里透着一股残忍的兴奋,“就像您之前说的……让他也尝尝在泥地里打滚的滋味……”
“闭嘴,猪头小子。”缇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你的脑子是不是真被猪油塞满了?再说一遍,按计划行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用麻袋套头,用绳索捆结实手脚。动作要快,要干净利索。我们需要他活着,而且不能缺胳膊少腿,明白吗?”他停顿了一下,库兰几乎能想象到他的冷漠眼睛正逐一扫过房间里的其他人。
“哈斯威尔家族虽然没落,但依然有些老掉牙的名望。一个残废或者死了的哈斯威尔继承人,对我们毫无价值,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只有让那个小崽子完好无损地活着,那个老顽固科尔温才会为了他的宝贝儿子,乖乖地交出那份该死的橡树林地契。这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吗?”
橡树林。库兰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刺痛感传来,他却浑然不觉。这不是孩子们之间的嬉闹报复,这是一场针对哈斯威尔家族的阴谋。“在玮伦尼斯,”库兰的心中骤然浮现出那个玮伦尼斯商人的声音。“这叫做,宣战。”
“对!橡树林!还有复仇!”马库斯的声音因为贪婪和即将到来的报复而变得有些嘶哑,“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那个不乖乖把林地交出来!把他弄到手,立刻带到河边那个废弃的渔网仓库去!对,就那个破地方!那里连流浪狗都嫌弃,正好让他尝尝我们奥伯多夫家的‘待客之道’!”
“仓……仓库?”赫拉斯的声音里充满了犹豫和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缇根师傅,那里……那里据说最近闹鬼……”
“鬼?”缇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屑碾过石板般的嘲讽。“赫拉斯,看来你的胆子比你的鼻子还要脆弱。不过也好,胆怯总比愚蠢好。”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些,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悄然滑行,却让库兰感觉背后的寒毛根根倒竖。
“听说,你那当铁匠的老爸一直以你为骄傲。告诉我,你父亲最看重你什么?是你这身蛮力,还是你这颗榆木脑袋?”
下面传来赫拉斯倒吸冷气的声音。
“是……是力气,师傅。父亲说……赫拉斯天生是打铁的料……”赫拉斯的声音抖得厉害。
库兰似乎能听到某种利器出鞘,然后被轻轻放在木桌上的声音。
“没错,力气。”
缇根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轻柔,在壁炉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有一天,你父亲发现他那个高大强壮的儿子突然没了挥动铁锤的右手,变成了一个只能靠别人喂饭,却连掏粪的活都干不了的废物,他会怎么想?嗯?用你那不太灵光的脑袋好好想想,你真正应该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烟囱下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赫拉斯粗重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库兰感觉那彻骨的寒意仿佛穿透了脚下的瓦片和厚实的砖石,一直冻结到他的骨髓深处。
“我……我明白了,缇根师傅!”赫拉斯的声音猛地响起,又急又响,充满了被恐惧榨干后的决心,“赫拉斯……赫拉斯不怕鬼!赫拉斯听您的吩咐!”
“非常好。”缇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那你和杰里曼,与守在哈斯威尔家附近的三个蠢货汇合,立刻去那排冬青树后面埋伏好。目标一出现,就像饿狼扑兔子一样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塞进麻袋,然后立刻交给后面巷口接应的马车。听清楚了么?”
“清楚了!缇根师傅!”几个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混杂着紧张和畏惧。
“我也要去!”马库斯突然再次插话,声音尖锐而固执,带着一种被剥夺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般的愤怒,“这是我出的主意!我要去!我要亲手把麻袋套在他头上!我要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我要……”
“不。”缇根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落下铡刀,不容置疑。“你不能去,少爷。你必须立刻回家去,回到你那温暖安全的卧室里,点两根熏香,喝两杯酒,安安静静地等待消息。”
“为什么?!这是我的复仇!”马库斯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你凭什么命令我?你不过是我叔叔派来的一条……”
“一条能帮你咬人的狗,没错。”缇根打断他,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但也是一条知道什么时候该咬人,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的狗。而你,马库斯小少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冰层之下涌动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暗流。
“你的脾气就像一罐放在炭火炉子旁边的劣质火药,一点火星就能让它炸膛,把周围的一切都炸得粉碎。拉尔夫公爵刚刚荣升王国宰相,朝中的政敌还有不少。任何一点小小的把柄,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这次行动必须万无一失,不能出现任何意外。而你,”缇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小少爷,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意外,最大的破绽。”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马库斯似乎气得跳了起来,“等我告诉我叔叔……”
“马库斯少爷。”缇根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慢,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耳膜。
“据说奥伯多夫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而拉尔夫公爵到底有多少个侄子外甥,又有多少个像你这样的远房亲戚?十个?二十个?我数不清,也许拉尔夫公爵自己也数不清。”他轻笑。笑声里没有任何暖意,“如果其中有几个愚蠢冲动,只会给他惹出麻烦的蠢小子,突然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销声匿迹,或许,拉尔夫公爵还会觉得清净了不少。你说是不是,少爷?”
马库斯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库兰甚至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疯狂擂动的心跳声,以及壁炉里最后一丝火焰燃烧殆尽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现在,”缇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你们几个立刻出发。记住,干净利落。”下面传来一阵椅子拖动和脚步移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库兰听见了某种极其细微清晰,如同绷紧的钢丝被缓缓拉开的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十字弓上弦的声音。
“而我,”缇根那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先杀一只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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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2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4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甚至来不及感受恐惧。只有无数次在屋顶边缘游走所磨砺出的生存本能。缇根话音刚落,库兰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身体瞬间弹起。
一声闷沉的爆裂声,在他刚刚趴伏的位置炸开。
青灰色的瓦片在库兰的眼前分崩离析。锋利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溅。细小的瓦砾混合着瓦片下的木屑向四周飞溅,划过库兰的脸颊。一抹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碎裂的瓦片中,镶嵌着一支漆黑的弩箭箭头。这支弩箭射穿了屋顶层层稻草、木板和屋顶瓦片,粗短的箭杆仍在剧烈震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箭簇上幽蓝的暗光在暮色中闪烁,散发出淡淡的苦杏仁气味。
库兰的呼吸停滞了。
只要他刚才有一瞬间的迟疑,那支弩矢穿透的就不仅是瓦片和木头,还有他的头颅。淬毒的箭头会从他左耳射进,右耳穿出。混合着碎骨和血肉的脑浆,会在这片他再熟悉不过的屋顶上,喷洒得到处都是。
死亡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库兰的脖颈。他感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瓦片的碎屑,簌簌滚落。巷道的阴影中,一道人影无声浮现。
那是一个高挑的男人,身形修长如刀锋。他站在窄巷的屋檐下,右手垂落,金属板甲覆盖的指节间,缠绕着十字弓的机括皮带。
他缓缓抬头,望向屋顶上的库兰。
屋顶的风似乎骤然停歇。库兰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上戴着一张黄铜制成的金属面具。面具的边缘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下颌,仿佛那不是戴在脸上的护具,而是直接从血肉里长出的金属皮肤。它随着男人的呼吸微微起伏,在黯淡的天光下折射出诡异的暗金色,冰冷、坚硬、毫无生机。面具上没有嘴,没有鼻,只有两条细长的眼缝——漆黑、深邃,如同刀锋划开的伤口。透过那两道缝隙,库兰隐约能看见阴影中的眼睛,却读不出任何情绪。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像是屠夫在审视待宰的牲畜。
库兰感觉整个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那张黄铜面具,和面具后深不可测的黑暗。他的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逃!
库兰转身,开始在倾斜的屋顶上狂奔。利文尼镇的屋顶,曾经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王国。每一片瓦片的弧度,每一道屋脊的棱角,都像掌纹般刻在他脑海里。然而此时此刻,库兰感觉自己的脚下变得陌生而狰狞。每一片他熟悉的瓦片都在背叛他。潮湿的苔藓,让落脚点变得像涂了油的玻璃。年久失修的屋梁,在他的脚下发出骇人的呻吟。它们在他脚下崩裂、滑落,仿佛整座城镇都在他的眼中扭曲变形。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铁匠铺的烟囱。铁匠铺和染坊之间,那条七尺宽的巷子横亘在他的眼前。库兰曾在月光下轻松跃过这道巷子十几次。但此刻,那道黑暗的巷子却像一条咧嘴狞笑、深不见底的悬崖。
咔嗒。
身后传来金属机括咬合的轻响。
库兰本能地扑向右侧。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脸颊,钉入烟囱的砖石之中,箭尾的羽毛还在震颤。苦杏仁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库兰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他咬紧牙关,从铁匠铺的屋顶上纵身一跃。右膝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在空中蜷缩身体。风在他耳边尖啸,他低头凝望脚下黑暗的巷子,感觉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衣襟,要把他拖向下方坚硬冰冷的石板街道,让他摔成一滩模糊的血肉和碎骨。
他闭眼,又睁眼。黑暗巷子已经退居身后。染坊的屋脊在他眼前急速扩大。他的前臂重重砸在对面的屋檐上,瓦片碎裂的声音如同骨骼断裂。库兰脚步踉跄,滚倒在倾斜的屋顶上,碎瓦像刀片般割开手掌。他的指甲用力抠进瓦片的缝隙,颤抖的肌肉,将身体一点点拖回屋顶。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在库兰的耳中,却又清晰得如同丧钟。跑。库兰如此对自己说,我跑不动了。他又听到自己虚弱的回答。他感觉自己的肺像被烙铁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膝盖的伤口在一次次起跳和落地中重新撕裂。温热的血顺着小腿流下,在瓦片上留下黏腻的足迹。
库兰又听见了弓弦绷紧的声音。那是精钢机括被缓缓拉开的、充满力量感的紧绷声响。
“跑啊。”那人的声音比老鼠啃噬木头还要轻,却让库兰的后颈汗毛倒竖,仿佛有人用冰凉的刀刃贴上了他的皮肤。他骇然扭头。那黑色的身影正站在库兰刚刚奋力跃过的那家铁匠铺的屋顶边缘,不紧不慢地给十字弓上弦。
“继续跑啊。”缇根轻声催促道。黄铜眼缝后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正在细细丈量他每一寸颤抖的肌肉。
这不是追猎。库兰感到全身血液结冰。这是猫在玩弄垂死的老鼠。
库兰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他拖着流血的双腿继续逃窜,听到身后传来喑哑的笑声。瓦片在脚下迸裂,碎屑像箭矢般射向街道。无论他如何拼命奔逃,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不多。不少。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步落地的声音,都让库兰心跳如鼓。缇根根本没有奔跑,速度却快如猎豹。他的步伐像月光下的溪流般流畅,像精密的钟表齿轮般严丝合缝。每一次落脚都恰到好处,仿佛他脚下不是破碎的瓦片和湿滑的苔藓,而是平坦笔直,铺着天鹅绒的王宫长廊。
又一支弩箭射穿库兰扬起的衣角,将他的外衣钉在熏黑的阁楼墙壁旁。库兰挣扎着扯破布料,在千钧一发之际滚向排水管。生锈的铁管在他体重下弯曲断裂,带着他坠向二层突出的雨棚。
腐朽的木架在撞击中崩塌。库兰在漫天木屑中滚进黑暗的窄巷,蜷缩在发臭的垃圾堆后。血从鼻孔和膝盖不断涌出,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嗒。嗒。嗒。
铁靴轻触水洼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像是送葬的鼓点。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被高耸的屋檐吞噬,只留下渐深的靛蓝和铅灰。缇根修长的影子在斑驳的砖墙上扭曲蠕动。黄铜面具在暮色中来回转动。覆盖着金属的手指划过墙面。粗糙的砖石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刮擦声。
库兰蜷缩在腐臭的垃圾堆里。他知道对方在享受这场狩猎。如同贵族老爷品鉴一杯上好的陈年老酒,正在细细品味猎物在绝望中散发出的恐惧气息。
库兰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指甲抠进湿冷的泥土。他需要武器,任何东西都行。指尖触到了一截冰冷、粗粝的金属。那是一根生锈的铁钎。它又短又钝,在真正的刀剑面前渺小得可怜,但对于库兰来说,它却像是沉溺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库兰攥紧了那枚卑微的铁钎,屏住呼吸,他感觉周围但寒气渗入骨髓。他听着那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心中默念着对方的步数,每一声都让他的心沉落一分。
三步。
两步。
一步。
垃圾堆突然被粗暴地踢开,腐烂的菜叶和碎屑四处飞溅。缇根那张毫无生气的黄铜面具在弥漫的恶臭中显现。库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般扑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铁钎戳向面具上那条狭长的眼缝。
缇根甚至没有后退。他的头颅微微一偏,动作优雅得仿佛像是身处宫廷舞会,躲避一位过于热情的女士。库兰眼睁睁看着那根铁钎从冰冷的金属面具旁掠过,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面具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近乎无声的嘲笑,如同铁锈摩擦。紧接着,一股铁锤击打般的力量撞上了他的胸口。
缇根一记反手肘击,砸在了库兰的肋骨上。库兰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般被砸回垃圾堆。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腐烂的菜叶糊了他一脸。碎玻璃和尖锐的石子扎进后背和手臂。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喉咙却猛地一紧。
一只覆着冰冷金属甲片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像拎小猫一样提了起来,按在粗糙的砖墙上。砖石的冰冷和凹凸不平的感觉,透过他单薄破烂的衣衫渗入每一寸皮肤。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结束了,小老鼠。”缇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戏谑的满足感。绑在他右手板甲上的十字弓机括松开,从手腕上脱落,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像是举行某种神圣仪式般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长剑。剑身狭长,在稀薄的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幽光。
库兰被迫仰着头,视线越过那张隔绝了人性的黄铜面具,徒劳地望向黄昏的天空。暮色沉沉,如同陈年的血迹。几颗早早出现的星辰在高远处冷漠地闪烁,俯瞰着这肮脏角落里即将发生的杀戮。库兰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仿佛看见利文尼镇清晨的屋顶,朝阳下的露珠在瓦片上闪烁,如同散落的珍珠。看见自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猫儿,在栉比鳞次的屋脊间灵巧地跳跃。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带着鱼腥和湿泥的味道。他看见戴格兰那叉着腰,站在下面的巷口冲他大喊,亚麻色的卷发乱得像个鸟窝。看见莎尔娜躲在弟弟身后捂嘴偷笑,紫罗兰色的眼睛亮如星辰。他看见老哈斯威尔男爵站在书房的窗口,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们在庭院里追逐打闹……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水波,遥远,温暖,却在飞速离他而去。
一道迅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他头顶的屋檐俯冲而下,如同一只捕食的夜枭。一抹银光撕裂了昏暗的暮色,如同流星坠落,直刺向那只戴着金属护手的手腕。
黄铜面具第一次转向意料之外的方向。库兰感觉咽喉上的铁钳骤然松开。空气。冰冷、污浊,却无比宝贵的空气,终于涌回了他的肺里。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剧烈咳嗽。贪婪呼吸。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了他和缇根之间。那身影手中紧握着一柄细长的刺剑,剑身在暮色中泛着一层水纹般奇异的寒光。
“提姆?”库兰失声叫道,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提姆没有回头。他手中的刺剑剑尖微微下垂,指向地面,摆出一个库兰从未见过的古怪起手式——剑身斜指地面,手腕却高高抬起,整个人如同拉满弓弦的弩,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蝎,充满了危险的张力。
“玮伦尼斯的剑术。”缇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冰冷的、仿佛猎人发现了有趣猎物般的危险意味。“有点意思。原来,你是一个‘秘剑’?”
提姆并不回答,沉默就是他唯一的回答。银亮的刺剑如同毒蛇吐信,直取缇根咽喉要害。缇根甚至懒得后退,只是漫不经心地挥动长剑格挡。
清脆的金属交击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火星如同惊飞的萤火虫般四处迸溅。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缇根摇了摇头,似乎感到非常失望。黄铜面具的眼缝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似乎有残忍的冷光一闪而过。他手中沉重的长剑剑势陡然一变,不再是简单的格挡,而是如同狂风卷落叶般斜撩而上,直劈提姆持剑的右手手腕。
又一声更加剧烈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震得库兰耳膜嗡嗡作响。提姆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库兰瞥见鲜血正从提姆紧握着刺剑的右手指缝间渗出,一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提姆?!”库兰惊呼,挣扎着想爬起来。
“跑!”提姆用左手死死按住不断震颤、几乎握不住剑的右手,声音因痛苦和急促的呼吸而变形,“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里!”话音未落,他掌中的刺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旋,避开了缇根长剑的压制。剑身如同灵蛇般贴着对方的剑刃向下滑动,同时猛地近步突刺。剑尖再次化作一道致命的银线,毒蛇般咬向缇根的左腋。
“不。”缇根傲慢地宣布。“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冷酷得如同极北的寒风。刺剑的剑尖擦着他的肋下甲胄掠过,带起一串细碎的火花。缇根抬起穿着铁靴的右脚,毫不留情地一记沉重鞭腿,如同攻城锤般踢向提姆的小腹。
沉闷的撞击声,让库兰的心都揪紧了。提姆如同被击中的麻袋般向后飞出,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嘴角立刻溢出殷红的血丝。他挣扎着用剑撑地,又站了起来,刺剑再次顽强地摆出了那个古怪的起手式。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眼神却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
"勇气可嘉。"缇根赞赏道,如同屠夫称赞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小牛足够强壮。他手中的长剑平举,剑尖遥遥指向提姆的心脏。"可惜,仅靠勇气,救不了你的命。"
两人的剑再次交锋。火星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四溅。提姆的攻势越来越猛,仿佛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都燃烧在了这最后的时刻。他的每一招都带着一种不顾生死的决绝,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而缇根始终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动,从容不迫地化解着对方的每一次攻击,黄铜面具后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注定结局的表演。库兰看得心胆俱裂,他知道提姆是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每一剑,每一次喘息,都是在燃烧自己。
"跑!"提姆突然再次对库兰嘶声吼道,用一个迅猛的突刺暂时逼退了缇根,"快跑!"
库兰咬紧牙关,犹豫了那么一瞬。就在这一瞬间,提姆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他手中的刺剑突然脱手飞出,如同箭矢般直取缇根的面门。缇根低头闪避。提姆放弃了所有防御,合身向前猛扑,用尽最后的力气,像溺水者抱住浮木般死死抱住了缇根的腰。
"跑——!"
提姆那嘶吼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带着血腥和绝望,重重地砸在库兰的心上。
库兰猛地转身,拔腿就跑。他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最后的画面——缇根那柄冰冷的长剑,从后背刺穿了紧紧抱着他的提姆,“跑……”他似乎听到提姆还在喊叫。长剑拔出,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刺入。淋漓的鲜血,在沉沉的暮色中喷溅而出,如同妖异的花朵,将身后那面斑驳的砖墙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跑。拼命地跑。他穿过利文尼镇那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越来越黑暗的小巷。肺像被火烧一样灼痛,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但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提姆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他决不能浪费。戴格兰那还在等着他,在那个该死的马厩旁,等着他去警告,去拯救。
身后,是死亡的阴影。前方,是未知的危险。而他,只能夹在两者之间,朝着那渺茫的希望,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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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斯 发表于 2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5
库兰在黑暗中奔跑。
夜色如同粘稠的沥青,糊住了他的眼睛和喉咙。他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无边、令人窒息的深海中挣扎,肺叶如同被水草缠绕,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溺水般的痛苦。曾经在屋顶上轻盈如飞的双腿沉重如铅。受伤的膝盖似乎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个独立的、燃烧的痛楚之源。每一次落脚,刚刚结痂的伤口都会重新撕开。新生的血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尖锐的疼痛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温热黏腻的血浸湿了粗糙的裤腿,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
但他还在跑。
提姆的脸在他眼前闪现——那张苍白的、沾满汗水和决绝的脸,那双燃烧着最后光芒的眼睛。然后是缇根那张冰冷的黄铜面具。长剑拔出、刺入,如同屠夫在切割牲口,精准,残忍,冷酷。飞溅而出的鲜血如同泼洒在灰暗画布上的浓稠颜料,在他记忆中定格成一幅血腥的图画。
快。他对自己低吼,声音嘶哑破碎,被风吹散在黑暗里。提姆用生命换来的时间,他必须抓住。戴格兰那,那个冲动热血,傻里傻气的笨蛋,此刻正在毫无防备地走向陷阱。
他踉踉跄跄,冲上了那条通往马厩的碎石小路。碎石硌着他磨破的鞋底,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路两旁是高大的、枝叶纠结的冬青树篱。白天他还躲在对面的屋顶,看着赫拉斯和那几个打手藏在这片浓密的阴影后面。此刻,那些冬青树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泥土、腐烂的落叶和某种植物浆果被碾碎后散发出的酸涩味道。风穿过路旁茂密的冬青树篱,发出呜咽般的、令人不安的声响。缠绕的枝叶,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他放慢了脚步。他那早已不听使唤的双腿已经不堪重负。他扶着路旁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剧烈喘息。胸腔如同一个破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他抬起头,用那双因为疲惫、疼痛和泪水而变得模糊的眼睛,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马厩。
马厩的轮廓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黑洞。没有灯光,没有声响。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马厩里应该能听到马匹偶尔打响鼻的声音,或是负责照料马匹的老马夫汉斯咳嗽的声音。戴格兰那如果在这里,也绝不会如此安静。他会一边给他的小母马梳毛,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镇上的趣闻,或是抱怨奥伯多夫家的专横。
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穿过冬青树叶那永恒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那粗重得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戴格?”他试着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戴格兰那!”他鼓起力气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小径上飘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他的视线因为疲惫和失血而模糊,但他依然强迫自己仔细地扫视着地面,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
小径上的碎石有些凌乱,似乎有被许多人急促踩踏过的痕迹。有些深陷,有些则很浅。路旁的泥地比他记忆中更加泥泞,上面覆盖着一层颜色更深的湿土。库兰半跪在地,膝盖立刻传来一阵让他龇牙咧嘴的剧痛,他伸出那只稍微完好一些的手,手指在冰冷的泥泞中摸索着。
泥土里混杂着断裂的冬青树枝叶,断口很新,叶片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泥点,显然是刚刚被折断不久。他还摸到了一些纠缠在一起的粗麻纤维——像是捆绑用的绳索上脱落下来的。
这里发生过一场搏斗。一场短暂却激烈的搏斗。
库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像一头受伤后愈发凶狠的小狼一样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寸土地。冰冷的泥浆沾满了他的脸颊和衣服。伤口的疼痛如同潮水般袭来。他咬着牙,用那双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在湿冷的泥土和枯叶中摸索着。
手指触到了一些破碎的布条,可能是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还有几点暗红色的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分辨。库兰知道,那是血。戴格兰那受伤了,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只能咬牙继续摸索。手指拂过冰冷的泥土,枯萎的草根,还有……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了。他摸到了一个小巧柔软、带着皮革质感的物体。它半埋在泥土和枯叶下面,表面带着皮革特有的纹理,边缘似乎还有些坚硬的棱角。
库兰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扒开周围的泥土。
那是一只靴子。一只用上好的深棕色软牛皮制成的,小巧玲珑的半高腰马靴。靴口边缘还带着一圈如今已沾满泥污的、精致的压花滚边。靴子的尺寸……太小了。小得绝不属于一个像戴格兰那那样年纪的男孩。戴格兰那的靴子要更大一些,样式也更粗犷。
库兰僵在原地,如同瞬间被冰封的石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认得这只靴子。
他曾无数次看到这只靴子的主人穿着它。穿着它在庭院的老橡树下,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挥舞着那把没有开刃的练习短剑,呼喝声清脆响亮。穿着它偷偷从厨房里拿出苹果,跑到马厩里喂那匹戴格兰那的小母马。穿着它在走廊里奔跑,像一阵风似的刮过,留下银铃般的笑声,还有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淡淡香气。
莎尔娜。库兰听到自己的呻吟。这是莎尔娜的靴子。
库兰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们的目标明明是戴格兰那,他们要的是哈斯威尔家的继承人,是能用来威胁老男爵交出橡树林的筹码。
库兰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周围的环境。昏暗的光线,摇曳的树影,混乱的脚印……莎尔娜……莎尔娜今天穿着什么?库兰努力回想。傍晚时分,他在屋顶上瞥见了她在庭院里练剑的身影。她穿着一身深绿色的男式猎装,头发剪得极短,从背后看去,和戴格兰那几乎一模一样。她也喜欢马,也常常在这个时候来马厩……
男式猎装。短发。相似的身形。黄昏时分昏暗的光线。
他们把穿着男装、留着短发的莎尔娜,错认成了戴格兰那。那个被粗暴地塞进麻袋,扔上马车,带往未知命运的,是莎尔娜。
马库斯,赫拉斯,杰里曼……还有那个缇根。当他们发现自己抓错了人之后,会对莎尔娜做出什么?折磨,灭口,还是……更可怕的事情?
莎尔娜。那个总是叉着腰,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教训他,却又会在他受伤时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的莎尔娜;那个会偷偷把面包藏在口袋里塞给他的莎尔娜;那个眼神明亮,笑容像阳光一样,固执地相信着正义和勇气的莎尔娜……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如同沙漏里的沙子般迅速流失。伤口的疼痛,失血的眩晕,极度的疲惫。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黑暗温柔地拥抱住了他。风声、虫鸣声、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开始变得遥远而空洞。他手中的那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马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下沉。
在意识沉入一片虚无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高远处那几颗冷漠闪烁的星辰,如同碎钻般镶嵌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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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 法理斯在林中散步,遇到了正在歌唱的小仙子,不由自主的和仙子们一起唱呀跳呀,获得3 经验。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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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2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6
黑暗。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库兰·塞提斯感觉自己正漂浮其中,像一根被遗弃在死水潭里的枯枝。世界在一片粘稠的黑暗中缓慢起伏。
最先刺破这片混沌的是气味。海盐的咸腥。湿木头的霉味。辛辣刺鼻的药草膏。各种各样的气味如同看不见的触手,钻入他的鼻腔。
然后是声音。木头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呻吟声,像是老妇人在低语,又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在翻身。还有水声,一种规律的、轻柔的拍打声,仿佛永恒的心跳。
库兰费力地掀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喉咙干涩得像被烈火灼烧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库兰努力睁大眼睛,视野在缓慢的摇晃中逐渐聚焦。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铺位上,身下是整洁、干净的羊毛毯。头顶是低矮的船舱天花板,深色的橡木横梁上布满了水汽凝结的痕迹。一盏黄铜油灯用铁链悬挂着,随着船体的起伏而轻轻摇摆,在密闭的空间里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手掌上传来被紧紧包扎的感觉。绷带下涂着药膏,带来的一种刺痛的清凉感。
“醒了?”
那个声音从房间的阴影处传来。平静,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头,连回声都被黑暗吞噬。
库兰猛地扭头。脖颈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牵扯着无数伤口,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有一个人坐在离床铺三步远的一只橡木桶上,双腿交叠,姿态闲适得仿佛置身于某个贵族的沙龙。船舱随着波浪轻轻摇晃,挂在舱顶的油灯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时而隐入黑暗,时而浮现在昏黄的光晕里。
卡洛·达·莫斯托。
库兰认出了那张脸。玮伦尼斯商人穿着一身剪裁考究、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蓝色天鹅绒外衣,立领上别着一枚银质的蛇形胸针,蛇眼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水……”库兰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卡洛从旁边一个矮木箱上拿起一个锡制水杯,走到床前。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托起库兰的后颈。
冰凉的杯沿贴上库兰干裂的嘴唇。他贪婪地吞咽,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脖颈处的绷带。
“慢点喝。”卡洛说,声音平静无波。“你断了两根肋骨,右膝的伤口也裂开了。大拇指骨头错位,手掌和背脊有十几条割伤。刚把你拖上船的时候,你流的血都快染红整个甲板了。”他收回水杯,用一块干净的亚麻布擦拭着库兰的嘴角,动作轻柔,“你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强韧。”
库兰的呼吸因为肋骨的疼痛而变得急促。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狭小逼仄的船舱,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气和木头发霉的味道。除了他躺着的铺位,就只有卡洛刚才坐着的橡木桶、一个矮木箱,和角落里堆放的几个用油布盖着的板条箱。
“这是哪里?”库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我的船。‘黑鲟鱼号’。”卡洛将用过的亚麻布随手扔回木箱上,重新坐回到那只散发着浓郁酒糟味的橡木桶上。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象牙雕刻而成的小巧盒子,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盒子光滑的表面。
“我的两个水手想去镇上找点乐子,或许再喝几杯本地那种味道像马尿一样的劣质麦酒。结果他们在那条通往哈斯威尔家马厩的小路上,碰巧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一样躺在泥地里。”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如果他们再晚到一步,那些在马厩附近游荡的野狗们,大概就能享受一顿奢侈的美餐了。”
碰巧?库兰的心中发冷。他想起了蹲伏在市集钟楼上,那些冷冷凝视的石像鬼雕像,想起了在哈斯威尔家餐桌旁的试探、微笑和目光。他闭上眼。记忆如同被洪水冲开的闸门,汹涌而至。黄昏,屋顶,那支穿透瓦片的弩箭,戴黄铜面具的追杀者,提姆挡在他身前的瘦弱背影,刺剑折断的脆响,鲜血喷溅的温热触感,在马厩旁那片泥泞中,莎尔娜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马靴……
“莎尔娜!”他猛地想要坐起,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钳般攥紧了他的胸腔和膝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额发。“他们抓走了莎尔娜!”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扭曲变形。
“没错。”卡洛歪了歪头。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哈斯威尔家的小姐。短发,男装,又是黄昏日落时分,光线昏暗得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那些奥伯多夫家的蠢货把她错认成她的孪生弟弟,并不奇怪。”
他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隔岸观火般的欣赏意味。“事实证明,她比她的弟弟要棘手得多。那些蠢货以为自己抓到的是一只温顺的、只会咩咩叫的幼鹿,结果却发现自己抓住了一头麻烦的小母狮。当那个呆头呆脑的铁匠儿子试图用麻袋套住她的头时,她又踢又咬,还狠狠地踹中了那个叫杰里曼的胖小子两腿之间的要害——没错,”卡洛的目光转向库兰,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就是你在市集广场上踢过的那个位置。那胖小子的惨叫声,凄厉得就像是一头在案板上等待被放血的猪。”
“你,你全都知道?”
“全都知道。”卡洛漫不经心点头,起身,在狭小的船舱里踱了两步,靴跟敲击着橡木地板。船身摇晃。他的身形却稳如磐石。
“我知道利文尼镇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三个陌生的打手开始在哈斯威尔庄园外围鬼鬼祟祟地徘徊。知道‘大拳’赫拉斯频繁出入‘生锈酒壶’,与某些不该接触的人秘密会面。”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库兰,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我是个商人,库兰·塞提斯。商人需要了解市场,了解潜在的风险,才能做出最有利的决策。我知道马库斯如何收买那个贪杯如命的老马夫,向他打探哈斯威尔家小少爷的作息习惯,用了多少铜子,又许诺了替他还清多少酒馆的欠账。我知道马库斯提前两天就让人去城南那家生意冷清、老板却总在打瞌睡的杂货铺,订购了两只粗麻布袋子,还有几捆结实的、足够捆绑一头小牛犊的绳索。这些信息碎片就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总会荡起一些值得注意的涟漪。在我们这行里,这叫做‘情报收集’。”
“你全都知道。”库兰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抠进了身下粗糙的羊毛毯里,几乎要将那厚实的料子抓破。“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救她?”卡洛挑起一边眉毛,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夸张的惊讶表情。“我为何要救她?我的船,运载的是阿塞琉尔的丝绸,佐鲁特克的香料,北境的毛皮,唯独不运载麻烦。一个非亲非故的哈斯威尔女孩,与我何干?”
“但是你说过,”库兰嘶哑着喉咙争辩。肋骨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玮伦尼斯的海商家族,愿意成为哈斯威尔家忠实的朋友。”
“记性不错。”卡洛大笑起来。笑声像是碎玻璃在铜盆里碰撞。“然而,亲爱的科尔温男爵当时怎么回答的?”
卡洛的声音突然一变,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老男爵那种沉稳而带疲惫的贵族腔调。“我的孩子……才是我如今最珍贵的财富。若能让他们远离纷争,平安长大……便是我作为父亲最大的愿望。”
卡洛的笑声戛然而止。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如刀的微笑。“结果,他的宝贝女儿现在正躺在仓库的烂渔网堆里等死。而你,则躺在我的船上像块破布一样流着血,还在质问我为何袖手旁观。”
库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时间。他需要思考,需要像在屋顶上判断脚下每一块瓦片的承重和角度那样,冷静、精确地分析,计算每一步行动的风险和收益。这个玮伦尼斯商人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冰冷的逻辑和残酷的算计,但也可能隐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绽。
"……你想要什么?"库兰再次睁开眼睛,盯着卡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你把我救回来,给我治伤,不可能只是出于‘碰巧’。”
“终于问到重点了。”卡洛轻轻鼓掌。“不过,我应该先问你,你想要什么?”他向前倾身,油灯的光晕在他深色的眼眸中跳动,"告诉我,库兰·塞提斯,为什么一个像你这样在屋顶和阴沟里打滚的小混混,会为了两个与你不同世界的贵族孩子如此拼命?哈斯威尔家给了你什么?金钱?庇护?还是别的什么……让你觉得值得用命去换的东西?"
库兰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戴格兰那在市集上为提姆挺身而出的样子,想起莎尔娜偷偷塞给他的面包,想起老男爵邀请他共进晚餐时那平静而尊重的目光。这些记忆像细小的火苗,在他冰冷的胸腔中微微闪烁。
"他们,是我的……朋友。"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朋友。”卡洛发出一声叹息。像是嘲笑,又像是惋惜。"在玮伦尼斯,‘朋友’这个词,往往意味着背叛、利用、以及最终反目成仇。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奢侈品,库兰·塞提斯。它会摧毁你的理智,让你做出愚蠢的决定——就像提姆那样。"
船舱里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船体在水中摇晃时木材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提姆。”库兰抬头,直视卡洛的眼睛。一阵冰冷的愤怒混合着悲伤,在血管中流淌。缓慢。沉重。
“他是谁?”
“他是我的学徒。或者说,曾经是。”卡洛坐回木桶上,语气平静而冷酷。“这孩子很勇敢,也很……愚蠢。”他打开了手中的象牙盒子,将它平铺为一张小巧平整的棋盘。棋盘上面,整齐排列着几十枚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棋子。黑曜石、青铜、玛瑙,和某些不知名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三年前,他在洛伦萨的一次任务中失了手……就像这样。”
卡伦忽然抓起矮木箱上的锡杯,掷向库兰面门。库兰本能地低头躲避。锡杯擦过耳廓砸在舱壁上。卡洛不知何时已贴到床前,右手呈剑指,抵住库兰的喉结,左手则虚按在他肋骨的绷带上。
“任务即将成功的一瞬间,他犹豫了。”卡洛的吐息带着薄荷与金属的冷冽,“因为目标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就这一秒的迟疑——”抵在喉间的手指突然下移,在库兰的手腕上轻轻一划,“那妇人的剑就挑断了他左手肌腱。”
卡洛松开手,退回木桶旁。
“按照规矩,失败者唯一的下场,就是沉进冰冷的湖底喂鱼。”卡洛从棋盘上捻起一枚最细小的、用普通木头削成的棋子。棋子表面粗糙,没有任何光泽。“是我保下了他的小命。我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混迹在利文尼镇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之中,最后成了一户农夫家的养子。他的任务很简单:监视奥伯多夫家的一举一动。当然,”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库兰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也要留意那个总在屋顶上乱窜的小老鼠。”
油灯的火焰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舱壁上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库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想起无数个黄昏,当他蹲伏在某个自以为隐蔽的屋顶角落,观察着下方街道时,总感觉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窥视——钟楼飞檐上不经意间闪过的一点反光,集市鱼摊旁水洼里模糊不清的倒影,还有老哈斯威尔家书房窗外那片总是异常安静的树丛……那不是他的错觉。
“这些年来,提姆的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卡洛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粗糙的木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赞赏或惋惜。“如果不是你扰乱了这局棋,或许再过几年,他就能将功折罪,得到返回玮伦尼斯的机会。但现在……他再也回不了玮伦尼斯了。”他屈指一弹,木质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精准地落入舱室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再无声息。
“对于一名‘秘剑’来说,多余的情感,就是最致命的毒药。”
“秘剑,”库兰的手指抓紧身下的羊毛毯,他想起缇根在巷子里说出的那个词。“秘剑,是什么?”
“当我还是个年轻学徒时,我也如此问过我的导师。”卡洛微笑。船舱里的灯火忽然摇曳黯淡,库兰看到卡洛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蠕动。
“他告诉我,秘剑就像是水。水塑造了玮伦尼斯,也塑造了秘剑。水可以温柔如情人的抚摸,也可以狂暴如战士的怒吼。我们在黑暗的水道中潜行,在寂静的深渊中收割。当某些权贵需要让政敌的马车意外翻下山崖,或者某个富商需要竞争对手的货船恰好遭遇风暴,秘剑总会给出最优雅的解决方案。”
“你们……是刺客?”
“刺客?多么粗鄙的称谓。”卡洛轻笑,“不,库兰·塞提斯。我们更像是骑士。我们虽然不立誓言,不披绶带,更不会把纹章绣上披风。但我们也在守护,守护一种比荣誉更重要的东西。”
卡洛从盒子中拿起一枚灰白色的棋子。食指轻轻一挑,那枚灰玉棋子便如同陀螺般立在指尖,稳稳旋转。
“数千年来,当伟大的皇帝沉迷于无限征服时,是我们让那些膨胀的野心在睡梦中安息。当圣言教的审判官们点燃火刑柱时,是我们将那些禁书藏进修道院的地窖。如果贪婪的领主下令夺取领民的口粮,我们就让他的坐骑在悬崖前突然惊厥。如果起义的奴隶企图血洗整个城市,我们会让他们的首领意外跌倒时摔断脖子。”
棋子落入象牙盒,发出清脆的声响。“纯粹的洁白,或者彻底的漆黑,都会给伤痕累累的阿拉莫世界带来不幸。只有平衡,方能永恒。在‘阉人’卡修斯和‘稚嫩的’克里纳尚在人世之时,秘剑就开始在整个阿拉莫世界落子布局,维持着脆弱而可贵的平衡。我们不是单纯的杀手,库兰·塞提斯。我们是修剪历史枝桠的园丁,是给失控的马车卸下轮轴的匠人。每一名秘剑,都是这样的角色。我是。提姆也是。”
"所以,这就是你救我的目的。"库兰道。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想让我成为下一个提姆。"
“提姆是枚有用的棋子,但终究只是棋子。”卡洛站起身,走到库兰床前,“而你不同,库兰·塞提斯。”他伸手,握住库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拥有我从未见过的天赋。"
他从木箱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在库兰面前展开。上面是利文尼镇的简易地图,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过去四个月,提姆记下了你在利文尼镇屋顶的移动轨迹。"卡洛的指尖拂过那些墨迹,"周一到周三,避开鞣皮匠铺(风向不利),周五绕行教堂(鸽子群聚集),每次暴雨前会提前加固东区仓库的瓦片(防止老汤姆家漏雨)。完美的生存本能,精确如日晷。"
库兰的手指拂过那些密如蝇头的文字。在标注"面包房"的位置,画着一个带问号的老鼠,旁边是潦草的评注:疑似察觉追踪,采取反侦察动作。
"上周三傍晚,你在爬上面包房烟囱时突然折返。"卡洛的靴尖轻点地板,"因为发现砖缝里的苔藓被踩踏过,所以你立刻改变了行进路线——而那天唯一经过那条路线的人,是伪装成乞丐的提姆。"
冷汗顺着库兰的脊背流下。他确实记得那个黄昏,某块青苔上的裂痕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秘剑学徒训练十年才有的洞察力,你靠本能就做到了。"卡洛的声音带着赞叹,“就像野生的猎豹天生懂得如何伏击,就像海潮不需要教导就知道何时进退。你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库兰·塞提斯。”
"放开我。"库兰试图挣脱手腕,绷带下的伤口渗出新鲜血迹,"我不会成为你的棋子。"
"棋子?"卡洛的笑声在船舱内回荡,修长的手指从棋盘上拈起一枚黑曜石雕琢的棋子,"你以为,我会用你这么珍贵的材料去做棋子?"
他忽然松手,棋子骤然坠落。库兰下意识伸手去捞。在棋子即将坠入缝隙前的瞬间,库兰的两根手指将其截停在空中。卡洛的皮靴重重踏在空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呻吟。
"我在玮伦尼斯训练过上百个学徒,从没人能有你这样的反应速度——这还是在断了两根肋骨的情况下。你天生就该属于秘剑,属于暗影的国度。"卡洛单膝跪地,放低了身姿,平视着库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审视。
“忘记这座腐烂泥泞的城镇,库兰·塞提斯。这种地方,只会玷污你与生俱来的天赋。跟我走,跟我回玮伦尼斯。在那里,秘剑会磨砺你的爪牙,让你学会用刀锋书写,用毒药低语。终有一日,所有国王公侯,都将屏息聆听你的声音。终有一日,整个达利西斯,都将是你睥睨纵横的棋盘。终有一日……”
卡洛凑得更近,声音虽低,却带着某种致命的诱惑。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库兰紧绷的下颌线条,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触猎物。“你将不再是屋顶上的老鼠,而是行走于阴影之中,执掌生杀的……无冕之王。”
无冕之王。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库兰麻木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浑浊的涟漪。卡洛的指尖停在他颈侧动脉处,触感如同冰冷的蛇鳞。在那双深不见底的暗色瞳孔里,库兰看见自己血迹斑驳的倒影——苍白的脸上沾着泥浆与血痂,灰蓝的眼瞳里跳动着火焰。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卡洛描绘的未来——
阴影是他的疆域,秘密是他的权杖,恐惧是他无声的臣民。他不再是利文尼镇屋顶上那只躲避追捕、挣扎求生的小老鼠。力量,掌控,复仇。这些词语像甘美的咒文,在他脑海中盘旋。盘旋。盘旋……
然后,他想起了莎尔娜。
他突然想起那个在餐桌上叽叽喳喳的女孩。壁炉的火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动,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悄悄塞进他破旧衣襟里的黑麦面包,还残留着掌心的温度。给他包扎伤口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那只沾满泥泞的小马靴,孤零零地躺在小路上。
船底传来波浪拍打的声响。库兰突然意识到这艘船在移动。他挣扎着要起身,肋骨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疼痛,像有烧红的铁钩刺入胸腔,将他重重摔回床铺。
“现在是涨潮时分。”卡洛声音平静,仿佛早就看穿他的心思,“三个小时后,'黑鲟鱼号'就会驶出艾伦河的入海口。”
"我要下船。"库兰的声音嘶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扯开身上盖着的粗糙羊毛毯,露出膝盖上渗出新鲜血迹的亚麻布绷带。他试图再次坐起,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咬碎牙齿。
"然后呢?"卡洛歪着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用你折断的肋骨,去撞开奥伯多夫家的大门?还是说,你准备通知老哈斯威尔男爵,派他那三个年过六旬的老侍从去救人?"
库兰抓起锡杯,砸向对方。卡洛甚至没有偏头躲闪。杯子擦着他耳畔飞过,在舱壁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愤怒是弱者的特权。"卡洛抚平天鹅绒外套上的褶皱,语气依旧平稳,似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告诉我,库兰·塞提斯。就算你现在四肢健全,你又打算怎么对付缇根?用你愤怒的眼神瞪死他吗?"
库兰的指甲抠进床沿。木头碎屑扎进指缝,疼痛让他保持清醒。"那就让我烂在奥伯多夫家的台阶上。"他挣扎起身,拖着伤腿,挪到床边。挂在墙上的铜灯映出他惨白的脸色,"至少我的血能脏了他们的地毯!"
"多么浪漫的复仇宣言。"卡洛跟着他起身,天鹅绒外套掠过木桶边缘堆积的盐霜。他比库兰想象中更高,阴影完全笼罩住少年单薄的身躯。库兰警觉抬头,卡洛已经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冰冷的皮手套贴着跳动的血管,力道精准得让库兰窒息,却不至昏厥。
"死亡是最廉价的逃避。"卡洛的呼吸喷在库兰的脸上,带着薄荷与铁锈的古怪气息,"提姆用命换的机会,不是让你浪费在浪漫主义的自我感动里。"
库兰的拳头砸向对方肋下,却感到对方的肌肉硬得像一块铁板。卡洛的手腕轻转,顺势将他按回床铺。伤口再次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剧痛让库兰眼前瞬间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听着,小耗子。"卡洛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前倾。“那个戴着黄铜面具的家伙,可不是马库斯花几个钱雇来的三流打手。此人的真名叫做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乃是拉尔夫公爵麾下的首席剑士。没戴上那古怪的面具之前,这家伙就已经是奈鲁斯法角斗场有名的冠军了。放眼整个达利西斯,能有资格与他比剑过招的人,几乎屈指可数。你觉得拉尔夫公爵放出这么一条疯狗,目的真的只是哈斯威尔家那片小小的橡树林?”
库兰的瞳孔骤然收缩。卡洛话语中隐藏的重量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们的目标,不是橡树林?”他的声音嘶哑,试图抓住一丝头绪,“可是,他们确实在测量土地,砸毁界碑……”
“哦,土地自然也是要的,没人会嫌自己的领地太大。”卡洛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更何况是长着优质橡木的土地。对于像拉尔夫公爵那样贪得无厌的人来说,好东西永远不嫌多。”
他话锋一转,语气如同水底的暗流。“但有趣的地方在于——拉尔夫公爵想要那片橡树林,是因为他想要那份古老的橡树林地契。但他想要那份地契,却又不是为了那片橡树林。”
要土地,是为了地契……但要地契,却又不是为了土地?这如同绞索般缠绕的矛盾言语,让库兰的心脏猛跳。他盯着卡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中捕捉到真实的意图。油灯的光芒摇曳,将卡洛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拉长。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库兰的脑海。仿佛浓雾被狂风骤然吹散,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
“地契!”库兰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挣扎浮出海水,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气音。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磨砺过的碎玻璃,死死地盯住卡洛。“是地契!拉尔夫公爵根本不在乎那些树!缇根来这里,不是为了那片树林,而是为了那张记载着地契的旧羊皮纸。”
“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卡洛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惊艳的赞赏。他重新坐回橡木桶上,从棋盘上拿起一枚棋子把玩。“没错,就是那份古老的地契。一份传承了数百年的羊皮纸,据说还是由哈斯威尔的先祖,‘无畏者’雷蒙爵士亲手签发。拉尔夫公爵真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的,恐怕不是正面那些关于土地边界和税收的陈词滥调,而是那张羊皮纸的背面记载的秘密。”
“那……究竟会是什么秘密?”
“谁知道呢,也许是用特殊的墨水所书写,需要用火焰炙烤,或者用药水浸泡才能显现的文字。‘无畏的’雷蒙爵士曾经是阿拉莫帝国的骑士,长期担任维尔洛特大帝的侍从。也许在那位传奇皇帝的身边时间久了,雷蒙爵士获悉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不敢将它们公诸于世,也不愿让它们埋没于时间,于是只能将秘密藏于笔尖,甚至还把它伪装成了一份地契。不管那东西是什么,看来拉尔夫公爵都知道其中详情,而且他非常不希望那些秘密落入他人之手。所以,阿克塞尔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取回那份地契,确保它连同它背面的秘密,永远消失。”
油灯火焰突然剧烈倾斜,舱壁上投下巨人起舞般的扭曲投影。船体传来诡异的刮擦声,像是某种水生巨兽的鳞片擦过船底。库兰听到头顶甲板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水手们用一种含混的方言高声呼喊,中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锐响。
"奥伯多夫的猎犬追上来了。"卡洛掀开舷窗防水帆布,月光为他半边脸庞镀上冷峻的银辉,“三艘巡逻艇,挂着奥伯多夫的金蜥蜴旗。他们正在搜查每艘出港的商船。”他转身。嘴角凝着近乎愉悦的冷酷,"看来,有人死死咬着你的老鼠尾巴不放呢。”
库兰的指节攥得发白,骨节凸起。他试图撑起身子,断裂的肋骨立刻发出抗议,剧痛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攫住了他的胸腔,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冷汗如同细密的溪流般从额头和鬓角淌下,浸湿了身下的毛毯。
卡洛转过身,月光从他身后漏下,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压抑。“没时间了,库兰·塞提斯。”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库兰,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损坏,需要尽快决定如何处置的兵器。
“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卡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就像深冬结冰的湖面,“要么,忘掉岸上的一切,跟我回玮伦尼斯。秘剑会把你打磨成最锋利的刀刃。十年。最多十年。你就能回到这座腐烂的城镇,给你的小女朋友报仇雪恨。”
他的目光扫过库兰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要么,”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墓穴里的寒风,“现在就滚下我的船,爬回岸上去,去扮演勇斗恶龙、拯救公主的骑士。不过,你最终会和你的公主共赴黄泉。阿克塞尔会很乐意送你们一程,或许还会把你俩的头骨擦干净了,当作他酒窖里新的收藏品。”
库兰停止了挣扎。他抬起头,汗湿的黑发黏在额前,露出那双在痛苦和绝望中依旧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灰蓝眼瞳。他直视着卡洛,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温度的眼睛。
“我——要——下——船。”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撕扯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卡洛与他对视了良久,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难以捉摸的情绪。最终,他轻声叹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也罢。”他从天鹅绒外衣内袋取出一个深紫色琉璃瓶,瓶身在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
“吃了它。”卡洛将药丸递到库兰唇边,“这是秘剑的药,能暂时麻痹你的痛觉,让你像个没事人一样活动,甚至能榨出你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大概……能撑到天亮。”
库兰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将那冰凉的药丸吞了下去。
“不过,”卡洛的声音带着一丝充满恶意的提醒,“药效过后,所有被压制的痛苦都会加倍偿还。你会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五脏六腑都像被塞进了滚烫的炭火。那种滋味,据说连最虔诚的苦修士也无法忍受。”
库兰充耳不闻。冰凉的药丸滑入喉咙,一股奇异的、带着些微麻痹感的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断裂的肋骨,撕裂的膝盖,遍布全身的割伤与撞伤……那无处不在、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的剧痛,竟然真的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被一种麻木的、虚假的平静所取代。一股从外界强行注入的力量感重新充盈了他的身体。库兰甚至能更清晰地听见甲板上水手们压低的、带着紧张的交谈声,以及远处巡逻艇上传来的、隐约可闻的呼喝。
他支撑着坐起,这一次,他的动作依然僵硬,却不再如同酷刑般难以忍受。
卡洛拉开了厚重的舱门,咸腥的河风如刀锋般灌入,裹挟着远处燃烧的焦臭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油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成狰狞的鬼魅,在舱壁上疯狂舞动。
“再给你一点提示,孩子。”卡洛侧身让开通道,月光为他勾勒出一道银边,“阴影的世界中,战争如棋。”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轻轻转动,"而最终——"
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中央,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军’者胜。”
库兰的呼吸微微停滞。他注视着那枚棋子,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专注。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就像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咬紧牙关,从床上滑下。双脚接触到冰冷潮湿的甲板时,膝盖传来的不是疼痛,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他扶着粗糙的舱壁,一步接着一步,朝着舱门挪去。
就在库兰一条腿已经迈出舱门,即将融入甲板的黑暗时,他停住脚步。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头发。门外是漆黑的甲板,水手们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般伫立在各自的位置,动作沉稳,呼吸均匀,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可能的厮杀,而是一次常规的夜航作业。
远处,奥伯多夫家巡逻艇上的火把如同冥河渡口引路的鬼火,正在水面上摇曳着逼近。库兰听到有人在高喊停船,声音粗鲁而蛮横。河面上突然传来铁钩抛掷时划破空气的尖啸声,紧接着甲板上传来刺耳的铁链拖拽声,船体随之猛地一震。三艘巡逻艇从三个方向围拢而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船头激起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白沫。火把的光亮,将船舷和水面映照得一片通红。
卡洛依旧背对着库兰,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左手则背在身后。
“船上的人听着!”粗哑的声音从最大的那艘巡逻艇上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虚张声势。“以奥伯多夫家族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停船抛锚,接受检查!”
“哦?”卡洛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水声,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优雅,仿佛在回应一个无聊的提问。““奥伯多夫家族的名义?这可真是新鲜。据我所知,艾伦河的夜间航道管辖权,似乎并不属于某个贵族的私人武装。”
库兰看着卡洛背在身后的左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卡洛的小指微微动了一下,无声地向掌心弯曲收拢。五根手指,还剩四根伸展着。
四。
“少废话!”巡逻队长显然被这种轻慢的态度激怒了,“我们怀疑你们走私违禁品,并且窝藏罪犯!立刻停船,否则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他身后的士兵们发出了一阵呼应的呐喊,手中的武器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几支上弦的弩箭对准了“黑鲟鱼号”的甲板。
“必要措施?”卡洛的声音中充满了优雅的困惑。“我倒是很想知道,奥伯多夫家的‘必要措施’,是否得到了利文尼镇治安官的授权?还是说,如今在艾伦河上,家族的私兵已经可以取代王国的律法了?”他的左手无名指悄然收起。
三。
“我们……”巡逻队长一时语塞,“我们接到举报,怀疑你们船上藏匿逃犯!”他强行辩解道,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逃犯?”卡洛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惊讶。“我的船上只有来自玮伦尼斯的合法商人,以及准备运回玮伦尼斯的货物——丝绸、香料、还有几桶上好的橄榄油。不知阁下口中的‘逃犯’,是指哪一种?”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中指弯曲。只剩拇指和食指竖立。
这是二。库兰心想。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船舷外冰冷黑暗的河水,以及不远处河岸上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建筑轮廓。
“别跟他啰嗦了。”巡逻队长身旁似乎有人在低声催促,“直接上!按照奥伯多夫家的规矩……”
“规矩?”卡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河面瞬间碎裂。“在我的家乡玮伦尼斯,我们处理不请自来的客人,也有着一套自己的规矩。”他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也收了回去。只剩下一根拇指。
一。
“我再说一遍!立刻停船!”巡逻队长显然已经意识到卡洛在拖延时间。“准备钩索!强行登船!反抗者,格杀勿论!”
几名士兵应声而动,开始笨拙地准备带着铁钩的粗大绳索,巡逻艇也开始调整位置,试图靠得更近。甲板上的气氛骤然绷紧,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武器碰撞和绳索摩擦的刺耳声响。
“格杀勿论。”卡洛叹息,声音中充满着遗憾,“确实,这是一个好词。”
粗重的钩索被士兵们高高扬起,奋力抛向“黑鲟鱼号”的船舷。铁钩抛向空中。卡洛背后的左手,瞬间紧握成拳。
库兰转身。他翻过船舷边缘,像一条滑腻的鱼一样,一头扎进了下方冰冷污浊的艾伦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巨大的温差和窒息感让他浑身颤抖。水下的世界黑暗而寂静。他奋力向着记忆中岸边游去。
他听到水面上方传来了声音。不是想象中的激烈喊杀和缠斗,而是一连串短促利落,如同某种精密机械运作般的声音。沉闷的弓弦弩机发射声,密集得如同骤雨敲打在腐烂的木头上。清脆而短促的金属碰撞声,随即被某种如同快刀切割厚布般的声音取代。重物落水的巨大噗通声,接二连三,仿佛有人在不断地往河里倾倒沉重的麻袋。几声惊恐到极致、却又短得不可思议的惨叫,仿佛刚发出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水面上方,火把的光芒剧烈地摇曳,碰撞,然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投射到水底的光影也随之破碎,最终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残光,在水面上无力地漂浮,打转。
库兰感觉到水流的剧烈波动,可能是落水的人和物体。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在水中弥漫开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温热感。
水面上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库兰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地浮出水面换气,抹去脸上的污水和血水。他回头瞥了一眼。
“黑鲟鱼号”不见了。
那艘通体漆黑的三桅商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原地空旷黝黑的河面,以及几圈正在缓缓扩大的涟漪。夜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却再也映不出那高耸的船影。
三艘奥伯多夫家的巡逻艇依然漂浮在附近的水面上,如同被遗弃的空壳。它们的姿态显得异常僵硬和死寂。船身随着水流缓慢地打着转。金蜥蜴旗帜此刻如同湿透的破布般耷拉着。艇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熄灭,只剩一两支还在船舷上燃烧,发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人。库兰心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船只。那些士兵们还保持着战斗或登船前的姿态,有的倚靠着船舷,有的俯卧在甲板上,有的还握着武器,但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绝对的,非自然的静止。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蜡像。几具尸体已经滑落水中,脸朝下漂浮着,与河面上的垃圾和浮萍混杂在一起。
一种比河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库兰的全身。他不再回头,拼尽全力,朝着岸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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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际遇]: 法理斯在去月光港湾的路上为躲避沿海飓风来到了残破的塔楼内,却发现有4具尸体只剩下白骨和衣服,凌乱的躺在空地与杂草堆之中;其中一具尸体有完整的面罩头盔和锁页盔甲,已经锈迹斑斑的盔甲插着一支弓箭和一把单手剑,相邻的一具尸体身上,磨碎的熟皮衣插着一并双手巨剑,其他两具尸体均有周围均有散落的兵器;经过推断可以看出是3个强盗围攻偷袭一位骑士,骑士在解决掉3个贼人之后,终因伤势过重死在这里。法理斯不忍跑尸荒野,于是就把骑士与3位强盗分别埋葬,将强盗钱袋连同强盗的兵器一同在集市上贩卖得到了14 铜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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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2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7
冰冷污浊的河水,如同裹尸布般紧紧缠绕着库兰·塞提斯。他破开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混合着腐烂水草、淤泥腥臭和远处无法辨明来源的焦糊气味的空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几乎要冻结他灼痛的肺叶。
河水没过脚踝,冰冷黏腻的淤泥试图将他拖回黑暗的水底。他挣扎着爬上陡峭泥泞的河岸,每动一下,新鲜的血液混杂着河水和污泥,顺着他破烂的裤腿蜿蜒而下,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他半跪在齐膝高的荒草丛中,剧烈喘息,试图辨认方向。惨白的月光如同死者的皮肤,稀薄地铺洒在眼前这片荒凉破败的河岸废弃区。倾颓的木棚,散架的渔船骨架,堆积如山的垃圾,在夜色中投下扭曲拉长的、如同怪物般的影子。
他必须行动。时间是毒药,正在一分一秒地侵蚀着莎尔娜生还的可能。
我该怎么做?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奥伯多夫宅邸。莎尔娜。马库斯。地契。那个戴着黄铜面具的刽子手。卡洛的话语碎片如同冰冷的刀刃,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碰撞。“将军”者胜。卡洛最后的暗示在他耳边回响。
库兰站住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成功率微乎其微。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他转身,向镇子中央奥伯多夫家宅邸的方向潜去。
利文尼镇的夜晚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死鱼的腥膻,湿泥的臭气,劣质麦酒的酸味,还有更深处阴沟里沉淀多年的污秽。它们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一种粘稠冰冷的瘴气,弥漫在狭窄的巷道之间。
库兰像一道黑暗孕育的影子,紧贴着奥伯多夫宅邸冰冷的高墙。粗糙的砖石磨损着他指尖的皮肤,带来一种钝重的摩擦感,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明确的痛楚。他知道,痛楚并没有真正消失。它只是暂时蛰伏。每一次呼吸,那断裂的肋骨便会在胸腔内发出细微却尖锐的抗议,仿佛脆弱的枯枝在重压下呻吟。每一次移动,膝盖上那道被粗暴撕裂的伤口就开始反复舔舐着裸露的血肉,带来一阵阵灼热的悸痛。
但我能忍受。库兰心想。卡洛的那枚黑色药丸暂时封印了这一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假的、仿佛能无限燃烧的能量,以及一种扭曲放大到近乎病态的敏锐。
在药丸作用下,他的感官变得锐利如刀刃。世界的声音和气味都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见三条巷子之外醉汉踢翻酒瓶的脆响,能嗅出三十步外流浪猫在墙角留下的标记,甚至能感觉到石墙内部苔藓在黑暗中缓慢生长时的无声蠕动。夜风掠过耳际,带来的不再是气流,而是某种更古老、更阴冷的低语。
他仰起头。稀薄的月光从流动的云层缝隙中洒落,照亮他苍白的脸颊和汗湿的黑发。他的灰蓝色眼睛倒映着冰冷的月色,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堵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巨墙。
与古老、沉稳的哈斯威尔家的庄园不同,奥伯多夫家的崭新宅邸在夜色中宛如一头蛰伏的石砌巨兽。切割完美的巨大花岗岩泛着冷硬的光泽。墙头密布的碎玻璃和铁刺如同兽齿,在月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这堵墙不仅隔绝了内外,更像一道深渊,将墙内铺着昂贵地毯的温暖书房,与墙外肮脏、阴冷的巷道完全分隔。
库兰的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游走,寻找着可以受力的缝隙或凸起。他能感觉到体内的药效正在燃烧,提供着虚假而旺盛的力量。时间像细沙般从指缝中流逝。库兰心想。每一秒的耽搁,都在将莎尔娜推向更深的黑暗。
时间不多了。他开始活动手腕关节。与此同时,一阵轻微的刮擦声传入他耳中。
库兰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如同进入捕猎姿态的野兽。他听到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笨拙和慌乱,明显不是巡逻守卫规律的脚步声。他侧耳倾听,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他辨认出那声音就来自前方,就在他不远处,同样是墙根的阴影里。
有东西在动。
有人在徒劳地抓挠着墙面。细碎的石屑和干燥的泥土簌簌落下。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同时传来的,还有一种被刻意压抑到变形的粗重喘息声。
是奥伯多夫家豢养的打手?是出来撒尿,还是偷懒?
库兰无声地向声音来源挪动,他的脚步轻得像猫,身体完全融入墙壁的阴影之中,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朦胧的夜色。
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笨拙地扒着墙面,试图向上攀爬。那人显然对这种潜入的勾当一窍不通,动作充满了迟疑、慌乱和不协调,像一只被蛛网粘住了翅膀、拼命挣扎却只能在笨拙扑腾的夜蛾。他的身体不时因为找不到着力点而失去平衡,摇摇晃晃,险象环生。脚下踩落的碎石,在死寂的深夜里发出近乎灾难性的声响。
那不可能是奥伯多夫家的人。
月光恰好又一次从云层缝隙中洒落,如同舞台上追逐演员的光束,短暂地照亮了那个攀爬者的侧影。
凌乱的亚麻色卷发,即使在黑暗中也依稀可辨。那身虽然有些脏污、但剪裁和料子都远非平民能及的衣物轮廓。还有那该死的、熟悉的侧脸。
戴格兰那。
库兰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戴格兰那搞出的噪音,已经足够把整个奥伯多夫宅邸的人都吵醒。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又想干什么?
答案几乎是瞬间浮现。
莎尔娜。
哈斯威尔家想必已经发现了莎尔娜的失踪。库兰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那里的场景:科尔温男爵会紧抿着嘴唇,沉默地派遣他那年迈的管家去向小镇治安官报信。老女仆玛尔妲的啜泣声,在宅邸冰冷的石墙内低声回荡。就在这片压抑的混乱之中,戴格兰那偷偷跑出了庄园。他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救他的姐姐。用这种最愚蠢,最直接,最可能将两人都彻底葬送的方式。
戴格兰那察觉到了身后靠近的黑影,或许是听到了库兰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或许是感受到了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他惊慌地扭过头,脸上写满了孤注一掷的恐惧。当他看清阴影中那张苍白的脸时,紫罗兰色的眼睛猛地睁大。
“库兰?”
惊呼声未落,他脚下再次踩空。库兰从阴影中扑出,宛如离弦之箭,动作迅捷得不似人类。在戴格兰那即将摔落的瞬间,库兰的一只手臂精准地圈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两人一同滚向墙角的阴影深处,库兰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尽管有药力压制,他的肋骨处仍然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痛。
撞击墙壁的闷响和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戴格兰那发出痛苦的呜咽。他剧烈地挣扎,却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冰冷的石墙。库兰紧压着他,胸膛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药味的冰冷气息。
“安静!”库兰紧贴着戴格兰那的耳朵低吼,他的声音嘶哑地就像两片冰冷的铁片在摩擦。“你想惊动整个奥伯多夫家的人吗,还是想让莎尔娜因为你的愚蠢而一起送命?”
莎尔娜的名字像一道魔咒,瞬间抽干了戴格兰那挣扎的力气。他僵硬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我看见她的靴子……”戴格兰那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破碎而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就在马厩后面……小路上……泥地里……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血……库兰,他们抓走了莎尔娜!我必须……”
“进去送死?”库兰冷静发问,“像故事里的骑士一样冲进去,大喊着‘放开那个女孩’,用你那双翻书弹琴的手,去掐死马库斯?”
“我……”月光掠过戴格兰那苍白的脸,照亮他因绝望而颤抖的嘴唇。“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听着,”库兰稍稍松开了钳制,但目光依然像冰锥一样钉在他脸上。“他们抓的是莎尔娜,这没错。但他们真正想抓的是你,他们以为那个短头发、穿着男装被装进麻袋的人是你。懂吗?”
戴格兰那猛地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眼中的困惑和惊恐。“……地契。”他的声音轻得像枯叶落地,却带着可怕的顿悟,“他们是想要挟我父亲,让他交出橡树林的地契,对吧?”
库兰默默颔首。“那莎尔娜……”戴格兰那的声音再次被恐惧攫住,“他们如果发现抓错了人……他们会对她怎么样?库兰,他们会对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库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这种平静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心寒,“但我们不能赌。你这样冲进去,只会给他们送去另一个筹码。如果你也落进他们手里。莎尔娜……就彻底没用了。”
“那我该怎么办?!”戴格兰那的声音带着绝望,“我总不能……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有办法。”库兰的目光转向那堵高墙,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火焰。“他们想抓你做筹码来索取地契,对吧?好,那我们也抓一个人做筹码,让他们放了莎尔娜。这一招,”库兰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叫‘将军’。”
“你是说,”戴格兰那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马库斯?”
“对。”库兰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却又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我会潜进去,把他弄出来。用马库斯,交换莎尔娜。”
戴格兰那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怎么……怎么可能?这宅子里到处都是守卫……”
“我知道有多少守卫。”库兰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但我熟悉老鼠该走的路。他们防备的是外面的人闯进去,不会想到有人从里面把他们的宝贝少爷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他的目光转向那堵冰冷的高墙,仿佛已经看到了穿透它的路径,“我有办法进去。但我需要你在外面接应。”
“接应?”戴格兰那挺直了身体,“需要我做什么?!”
“马车。”库兰言简意赅。“我需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能装下两个人。轮子要小,轴承要好,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速度越快越好。”
“皮平!”戴格兰那立刻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仿佛在绝望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稻草,“皮平的铺子里,那匹拉货的小矮马,还有那辆送蔬菜的小车!轮轴前几天刚上过油,保证一点声音都没有!很轻便,也很结实!”
“很好。”库兰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也更加严厉,“弄到手之后,藏到那棵歪脖子柳树后面的阴影里,就在奥伯多夫宅邸的侧后门外面。那是守卫视线的死角。在那里等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他站起身,转身。戴格兰那拽住了他。
“拿着这个。”戴格兰那的指尖冰冷,微微发抖,但他抬起头,固执地迎上库兰的目光。他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柄上镶嵌着珍珠的匕首。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显然保养得极好。“我从父亲书房偷拿的……它很锋利。”
库兰的目光在那把华丽的匕首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戴格兰那的脸。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了匕首。
“库兰……”戴格兰那低声说,“你……小心。”
库兰望着前方那堵如同巨兽般沉默的高墙,望着墙头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的碎玻璃和铁刺。他不再停留,转身融入了墙角更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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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斯 发表于 1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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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石墙如同墓穴的内壁,散发着陈年湿冷的寒气,紧贴着库兰的侧脸。他蹲伏在奥伯多夫宅邸侧翼最深的阴影里。这里是宅邸倾倒残羹冷炙的污秽之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隔夜酒糟的酸腐,烂菜叶的甜腻,凝固油脂的腥膻,还有更深处排水沟里永恒不变的,带着氨水刺鼻感的污浊气息。
库兰的目光扫过面前那扇不起眼的铁栅栏。它卑微地镶嵌在石墙下部,连接着一条狭窄黑暗的排水通道,栅栏上挂着颜色可疑的凝固污物。
就是这里。他心想。冰冷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某次雨后,库兰在追逐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时,无意中瞥见这处栅栏连接处的铆钉已经锈蚀,仿佛随时会化作红棕色的粉末。对于奥伯多夫家那些穿着擦得锃亮的铠甲护卫来说,这里是他们洁净鞋底绝不会踏足的禁区。
库兰无声地从靴筒里抽出那把纤薄的匕首。镶嵌着珍珠的刀柄在此刻的污秽中显得格格不入,但纤薄的刀刃却正好适用。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刀刃小心翼翼地探入其中一颗锈蚀最严重的铆钉缝隙中。
他的手指稳定如磐石,极其缓慢、耐心地对铆钉施加着几乎微不可闻的压力。刮擦。刮擦。刮擦。细小的铁锈碎屑簌簌落下,那微弱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仿佛落石崩塌。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骨,传来一阵迟钝而顽固的闷痛。卡洛的药丸仍在发挥着作用。痛楚被一层冰冷的麻木包裹着,遥远而不真切,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面。他忽略痛觉,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细微的摩擦声上。
他能听到远处高墙上传来护卫更换岗哨的模糊口令,声音空洞,缺乏生气。他能听到宅邸深处某个房间里隐约传来的鲁特琴弦音,断断续续,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耳膜下血液奔流的嗡嗡声,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低鸣。卡洛的药丸将他的听觉打磨到了惊人的地步,却也让每一秒的等待都变得如同置身刑架般漫长难熬。莎尔娜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双惊恐的紫罗兰色眼睛,像两块被打碎的宝石。快。他对自己下达命令,冰冷而坚决。快。快。快快快快……
近处垃圾堆后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库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根毛发都充满了戒备。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般僵在原地,呼吸都为之停滞,冰冷的空气凝固在他的肺叶里。直到一只皮毛油腻、体型硕大的老鼠猛地窜出,拖着一条光秃秃的长尾,带着尖锐的吱吱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他才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迅速消散。他重新弯下腰,继续手头的工作。冷汗已经浸湿了他额前黏腻的乱发。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咔哒”轻响,那颗顽固的铆钉彻底松脱。库兰心脏猛跳,一种冰冷的专注感瞬间取代了其他所有情绪。他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铁栅栏向外拉开,动作缓慢得如同时间凝滞,只留下一道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他侧过身,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滑入了那片纯粹的黑暗之中。
栅栏后的通道,是名副其实的污秽之河。散发着恶臭的浓稠液体没过了他的脚踝,冰冷粘腻。墙壁湿滑黏腻,覆盖着厚厚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苔藓和霉菌。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有机物混合发酵的恶臭,仿佛整个镇子的排泄物都在此汇聚。
库兰弯着腰,手脚并用,利用墙壁上凸出的砖石和锈蚀冰冷的管道支撑,在粘稠的黑暗中摸索前进。脚下不时踩到柔软滑腻、无法辨明形状的东西,他不去想那是什么,只是机械地抬脚,落下。水滴从头顶的石缝中渗出、滴落,冰冷地砸在他的后颈,激起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
黑暗中,他的感官拓展到了极限。他能听到水流在管道中涌动的回声,仿佛地底巨兽的呼吸。能听到更深处老鼠啃噬东西的细碎声响,密集而令人不安。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层次的、代表着不同腐烂阶段的细微气味差别。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一丝新鲜的空气迎面吹来。他知道自己快要进入宅邸内部了。他刻意放慢速度,每一步都更加轻柔,如同猫科动物接近猎物。最后,他从一处低矮的、同样布满污垢的出口爬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杂乱的地下储藏室。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灰尘、发霉麻布的酸味和淡淡的煤油气息。这里应该是仆役们存放杂物的地方,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昏暗的储藏室。角落里,一个积了半桶浑浊雨水的大木桶引起了他的注意。旁边还随意搭着几块粗糙的旧麻布。运气不算太坏。库兰心想。他身上那股从排水沟里带来的恶臭,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足以在十步之外就暴露他的存在。他可不能带着这身气味深入宅邸的腹地。那里充斥着敏感的鼻子和警惕的耳朵。
他迅速走到木桶边,直接用沾满污泥的双手掬起冰冷的雨水,近乎粗暴地用力搓洗着自己的脸颊、脖颈、手臂和双脚,试图洗去那最明显的污泥和最刺鼻的气味。冰冷刺骨的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冲洗完毕后,他抓起麻布,用力擦拭着身上和裤腿上最显眼的污泥,动作迅捷而无声。
他随即看向堆放在木桶旁一堆衣物。那似乎是准备送去浆洗的仆役旧衣物,散发着汗水和廉价皂角的混合气味。他从中迅速翻找出一件颜色最深的粗麻布短衫,飞快地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散发着恶臭、已经湿透的上衣,将其胡乱塞进角落里堆满废弃麻袋的阴影深处,然后套上了那件仆役短衫。衣服的质料粗糙得像砂纸,磨得他皮肤有些发痒,尺寸也明显偏大,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上。
他快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耳朵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他看到了狭窄陡峭的石质螺旋楼梯,通往上层——这是仆役们专用的通道,远离主人的活动区域,通常也是守卫力量最薄弱的地方。
库兰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般飘向楼梯口,赤裸的双脚悄无声息地踏上冰冷粗糙的石阶。他沿着楼梯内侧向上攀爬,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尽可能利用每一处转角和阴影隐藏自己的身形。
就在他即将到达四楼转角,准备探查上方情况时,上方突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不快,但很稳定,带着一种惯性的节奏,还伴随着裙摆摩擦粗糙墙壁的沙沙声。与此同时,下方楼梯也传来一阵沉闷的、压抑的咳嗽声,以及金属甲胄轻微碰撞的细碎声响。
库兰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他被困在了这狭窄封闭的楼梯中间,进退维谷。向上走,会被迎面而来的女仆发现;向下撤,则会一头撞上正在上行的守卫。
他飞快扫视着这逼仄的楼梯间。石壁上,离他头顶不远处,有一扇窄小的、布满蛛网的通风窗。窗户很旧,木框已经因为常年的潮湿而变形,其中一扇虚掩着一条缝隙,透入外面清冷的月光和风穿过缝隙时呜咽般的低鸣。窗外……是四层楼高的垂直外墙。冰冷的花岗岩,如同悬崖。
没有时间犹豫了。上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听到女子低声哼唱的模糊曲调。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身处安全环境下的松弛音调。库兰猛地蹬踏石阶,如同猿猴般向上窜起,双手死死扒住了窗沿冰冷的石质边缘。他屏住呼吸,将自己瘦削的身体奋力引向窗外。老旧的木窗框,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呻吟声。
他如同壁虎般钻出窗户,落在窗外那条狭窄得几乎无法容身的石质飞檐上。冰冷的夜风瞬间将他包裹,如同无数根无形的冰针穿透那件单薄的仆役短衫。他反手轻轻地将窗户拉回原位,只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用于监听内部的动静。然后,他整个人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花岗岩墙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喉咙。
寒气顺着潮湿的石头渗入骨髓。库兰将自己压成一道紧贴墙壁的阴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耳朵捕捉着从那道窗户缝隙中泄露出的细微声响。他听见来自上方石阶的轻柔规律的脚步声,带着裙摆摩擦石壁的沙沙轻响,越来越近。紧接着,下方也传来了带着金属碰撞杂音的沉重脚步声。靴底踏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噔噔回响。
两个脚步声在楼梯的转角处相遇,同时停了下来。
库兰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屏住呼吸,连冰冷的夜风似乎也在此刻凝固。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里面的情形:昏暗压抑的楼梯间,提着裙摆、或许有些气喘的女仆,与挎着剑、脸上带着倦怠和不耐烦的守卫。
“……这么晚了,玛格?”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声音隔着墙壁和窗缝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夜晚值守的疲惫。“是夫人又渴了睡不着,还是少爷又在发疯折腾?”
“嘘!小声点,你这头蠢牛!”女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警告,“是管家让我去地窖取些冰块,说是少爷的酒需要……”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这出乎意料的沉默,令库兰感到全身血液都开始冻结。他们是发现窗户被动过的痕迹了吗?还是嗅到了他身上残留的污秽气息?
“……拿开你的脏手。”女仆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依旧压得很低,却夹杂着一丝扭捏的笑声。“真想摸就等发饷的日子,去‘弯刀巷’找那些便宜的烂货!别在这儿动手动脚,唔……”
“就一下,玛格……就让我暖暖手……”守卫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粗重,“这该死的鬼天气,冻得老子的那话儿都快缩回到肚子里去了……嘿嘿……就一下……”后面似乎还有几句更加下流无耻的调笑和暗示身体接触的猥亵动作,但声音模糊得听不清,只剩下衣物被粗暴拉扯摩擦的声音和女人半是挣扎、半是迎合的急促喘息。
又是一阵短暂的衣物摩擦声和压抑的喘息。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女仆羞恼地向下逃去,裙摆摩擦声迅速消失。而守卫则留在原地,发出牲口般满足的哼哧声。沉重的靴子继续向楼梯上方移动。他似乎在窗户附近停顿了一下,库兰听到他调整腰间剑带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随后,脚步声继续向上,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更上方。
库兰缓缓吐出一口几乎冻结在肺里的浊气。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他那件不合身的仆役短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低头向下望去。下方的庭院如同一个巨大的、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洞,深不见底。远处的艾伦河,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铅灰色的反光。风在高处肆虐,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墙面,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他此刻如同悬挂在蛛丝上的虫豸,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渺小而脆弱。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条看似隐蔽的仆役楼梯,实则是一条布满陷阱、随时可能暴露的死路。如果相同的情况再发生一次,他绝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眼前唯一的生路,就在这片冰冷垂直,看似无法逾越的石壁之上。
他开始攀爬。
这是一场与重力、疲惫和疼痛进行的无声搏斗。巨大的花岗岩墙面冰冷而坚硬,可供抓握的缝隙和凸起极少,且大多布满滑腻的青苔或风化的碎屑。要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只能依靠墙面上那些粗糙模糊的雕刻纹饰、窗户的石质边框,以及偶尔凸出的、用于固定排水铅管的锈蚀铁箍。
他的手指早已被粗糙的石面磨破,渗出丝丝血迹,但在药力的麻痹下,他只感觉到一种钝重的摩擦感。膝盖上的旧伤,在每一次需要用力蹬踏时都发出撕裂般的抗议,钝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试图冲垮那层摇摇欲坠的麻木堤坝。他咬紧牙关,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冰冷地流下,滴落进下方无尽的黑暗。
冷风在他耳边尖啸,像恶意的低语,又像死神的引诱,试图将他从墙壁上剥离。他每向上移动一尺,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持续的紧张,让神经绷紧到极限。他左手抓住了一块石雕装饰——那是一个有着扭曲翅膀和怪诞笑容的小恶魔雕像。在他将身体重心完全转移过去的瞬间,那块饱经风霜的石头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
库兰将恐惧的惊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失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的身体猛地向下跌落,左脚失去了支撑,在空中徒劳地踢打。下方的黑暗深渊如同张开的巨口,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要将他彻底吞噬。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右手手指伸开,死死抠进上方一道狭窄得几乎不存在的石缝之中。指甲瞬间断裂崩飞,嵌入石缝的指尖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这股力量碾碎。巨大的冲击力顺着手臂传导上来,让他的肩膀如同脱臼般剧痛欲裂。他像一片被狂风吹打的破败叶子一样悬挂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系于那几根流血不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之上。
碎裂的石块跌落下去,在寂静的庭院里发出几声清脆的回响,随后是更远处黑暗深处传来了几声警觉的狗叫,以及守卫模糊的呵斥声。库兰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全身因为恐惧和脱力而抖如筛糠。冷汗如同瀑布般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调整因为剧烈心跳而紊乱的呼吸,一点一点地移动身体,将悬空的左脚重新找到一个极其微小的支撑点——那是下方一扇窗户的顶部,一条狭窄得几乎无法落脚的石质窗楣。
整个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当他终于重新稳住身形,像壁虎一样重新贴附在冰冷的墙面上时,他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惊魂一刻抽干。疲惫和痛楚如同挣脱束缚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淹没。
但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后怕。他沿着狭窄的窗沿,开始极其艰难地横向移动。冰冷的石面无情地磨损着他的手掌和膝盖。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在垂直的石壁上搜寻着返回巢穴的路径。
在几乎绝望之际,他发现了一扇窗户。它位于一条侧面走廊的尽头。窗户不大,样式古旧,似乎是某个储藏室或盥洗室的通风窗。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高处常年无人打理,或许是某个粗心的仆人忘记了最后一道工序,窗户内侧的铜质插销并没有完全锁死,在窗框结合处留着一条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库兰的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再次拿出戴格兰那送的那把珍珠匕首——此刻,他无比感激这把匕首的纤薄和坚韧。他强迫自己的手指稳定下来,将匕首尖端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细微的缝隙,凭借着多年练就的敏锐触感,一点点地拨动着内部的插销。
咔哒。一声轻微到几乎融化在风声里的细小声响。插销打开了。
库兰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窗户,侧身滑入。他赤裸的双脚接触到冰冷光滑的地板。他重新回到了奥伯多夫宅邸那令人窒息的内部。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刚才在墙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精神储备。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膝盖旧伤处温热黏腻的血液正在重新渗出,浸湿了绑腿和那条不合身的仆役裤子。
他环顾四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一条铺着厚重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使得这里异常安静。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黯淡、描绘着贵族狩猎或田园风光的织锦画。几个巨大的鹿头标本,正用空洞的眼神的注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燃尽蜡烛的蜡油味和某种昂贵香料混合的气味。这里无疑已经是宅邸主人的活动区域,奢华。压抑。
他侧耳倾听。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某个房间壁炉里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隐约传来,如同黑暗中的心跳。他开始沿着地毯边缘无声地潜行,脚步轻得像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扇紧闭的房门,辨别着细微的差异。
突然,前方不远处一扇厚重的雕花橡木门后,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却依旧难掩惊慌的低语声,紧接着是马库斯那尖锐刺耳,气急败坏的咆哮。
“废物!一群废物!连条船都拦不住!滚!都给我滚出去!”
咆哮声未落,那扇雕花橡木门猛地被从里面推开。库兰本能地闪身,将自己完全隐入门廊转角处一座巨大落地钟的阴影之中。两个穿着仆从制服、但显然是马库斯亲信打手模样的男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狼狈,其中一个额角似乎还带着新鲜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他们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便相互推搡着,脚步踉跄地沿着走廊,朝着库兰来时的相反方向仓皇逃窜,如同躲避瘟疫。
雕花橡木门被重重地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随后,门内传来玻璃器皿被狠狠摔碎的清脆爆裂声,以及马库斯如同受伤野兽般狂怒的咒骂和粗重的喘息。
是这里。库兰心想。刚才那两个打手,显然是去向马库斯汇报艾伦河上拦截失败的消息——卡洛的“黑鲟鱼号”毫发无损地离开了。而马库斯此刻正处于暴怒和沮丧之中,情绪极不稳定,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但也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库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的头脑更加清晰,也让痛楚更加尖锐。他将匕首紧握在手中,刀柄的冰凉触感传递到掌心。他无声地靠近那扇刚刚被重重摔上的、此刻正因为主人的怒火而微微震颤的雕花橡木门。他将耳朵贴上冰冷的门板,门内的咒骂声和喘息声依旧清晰可闻,但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的动静。门把手是黄铜铸造的金色蜥蜴头,冰冷而狰狞。门前铺着一块来自阿塞琉尔的豪华地毯。
库兰轻触碰门板。指尖反馈的触感告诉他,门在刚才被摔上时,并没有完全锁死,门闩只是虚掩着。这是盛怒之下常有的疏忽。
他用匕首尖端极其轻柔地、精准地顶开那个虚掩的门闩,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用肩膀抵住厚重的门板,缓慢无声地推开了门,只留出一道足够他侧身进入的缝隙。
一股混合了浓烈脂粉的甜腻味,如同污浊的浪潮般扑面而来。库兰强忍住胃中翻涌的不适感,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滑入了房间,随后轻轻将门带上。
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将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奢华的墙壁挂毯和笨重的深色家具上,如同活过来的鬼魅。房间里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洗劫。价值不菲的丝绸衣物、蕾丝衬裙随意丢弃在地毯上,揉成一团。银质酒杯翻倒在雕花木桌边,残留的红色酒液在地毯上晕开一块暗沉黏腻的污渍。一张帷幔低垂、雕刻着淫靡图案的四柱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散发出混乱和纵欲的气息。地板上还散落着刚刚被摔碎的玻璃酒瓶碎片,在火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大床旁边有一张铺着厚厚天鹅绒软垫的躺椅。马库斯正背对着门口,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似乎还在对着壁炉的方向低声咒骂着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已经潜入了一个无声的访客。
库兰的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他只需要向前一步,用手中那把纤薄的匕首轻轻一划……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诱惑着他。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就被理智压制下去。不。现在还不能杀他。他对自己说。我需要一个活着的马库斯。一个能用来交换莎尔娜的筹码,一个有价值的筹码。
马库斯似乎终于察觉到一丝异样。他茫然迟钝地抬头的瞬间,库兰已经如同鬼魅般越过散落在地毯上的衣物与杂物。或许是壁炉的光线,或许是某种属于猎物的直觉,马库斯并非毫无反应。惊恐与暴怒瞬间扭曲了他的脸,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夹杂着恐惧与愤怒的尖叫,猛地将手中的银质酒杯朝着库兰掷来。
库兰的头颅微偏,避过了银杯。酒杯重重砸在库兰身后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滚落在厚地毯上。
这该死的声响,足以惊动外面走廊里任何一个耳朵还没聋的守卫。
库兰的心猛地沉下。他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般猛地前扑,左手掐住了马库斯喉咙。
马库斯的尖叫戛然而止。双眼瞬间因缺氧而惊恐暴凸,布满迅速扩散的血丝。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紫。他双手本能地、疯狂地抓抠库兰掐住他要害的手臂,指甲在库兰粗布仆役衫上划出几道渗血的抓痕。
库兰咬紧牙关,左手将匕首压在马库斯疯狂跳动的颈动脉上。
“马库斯少爷,想尝尝自己喉咙里喷出的血是什么味道吗,嗯?如果不想,”库兰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冰冷的气息混杂着排水沟的余味,喷在马库斯瞬间因极度惊恐而瞪大的眼睛上,“就给我像条死狗一样,闭嘴。”
马库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浓烈刺鼻的骚臭味迅速从他身下扩散开来,与房间里原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库兰抽了抽鼻子,眼神冰冷依旧,映不出丝毫波澜。他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可以用来捆绑和堵嘴的东西。
窗帘上那华丽俗气的金色束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匕首割断束带,动作麻利得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马库斯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由摆布,只是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库兰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用金色束带牢牢捆住,打上了一个死结。
库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马库斯掉在地上的、似乎是用某种极其柔软的料子做成的睡帽上。他捡起睡帽,粗暴地塞进了马库斯不断发出呜咽声的嘴里,直到将那张喋喋不休、吐出恶毒言语的嘴彻底堵死。他又扯下一条床幔上的流苏,紧紧地绕过马库斯的头部,将堵嘴的睡帽固定住,确保他无法发出任何足以引人注意的声音。
整个过程迅速、高效、冷酷。库兰的动作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机械感。他能感觉到马库斯眼中那如同实质般的恐惧和绝望,但他内心毫无波澜。这个人在市集上羞辱他和戴格兰那时有多么嚣张,此刻就有多么懦弱。没关系。他想。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活着的、能用来交换莎尔娜的筹码。仅此而已。
现在,最困难的部分来了——撤退。
他拖拽起瘫软如泥的马库斯,扫视房间。带着马库斯从窗户离开绝无可能。走仆役专用的楼梯也风险过高。主走廊更是自寻死路。他需要另一条路,一条更隐蔽,更迂回,更符合老鼠习性的路径。
他回想起自己无数次在利文尼镇屋顶穿梭时,对下方建筑结构布局的观察。大型宅邸,尤其是这种新建的、讲究排场的贵族宅邸,其内部结构往往比外表看起来更复杂。主人的生活区域与仆役的工作区域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连接,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厨房,洗衣房,储藏室,酒窖……这些地方通常位于宅邸的底层或后部,守卫相对松懈,且更有可能存在直接通往外部的、不引人注意的通道,比如运送食材的后门,倾倒垃圾的侧门,或是通往地下储煤室的斜坡道。
他不再犹豫,拖着像一袋湿谷物般沉重的马库斯,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通往一条连接主卧与书房、更衣室等附属房间的内部短廊。这条短廊通常只有主人使用,夜晚应该人迹罕至。
短廊尽头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覆盖着暗色木板的小门。库兰用匕首尖端试探了一下锁孔——是简单的插销锁。他侧耳倾听门后的动静。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宅邸深处固有的那种空旷回响。他撬开锁,拉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旧书卷和某种干燥香草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光线昏暗的内部通道,墙壁似乎久未粉刷,地面铺着粗糙的石板。这是连接主人区域与仆役区域的过渡地带,一条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服务于奢华生活的隐秘血管。
库兰拖着马库斯进入通道,反手将门轻轻关上。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似乎传来微弱的光线,以及某种含混不清的、压抑的说话声。库兰立刻停下脚步,将马库斯拖进一个凹进去的壁龛阴影里,自己则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
他那被药丸强化到极限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的声音细节。是两个女仆在低声交谈,似乎是在抱怨某个管事的严苛,或是某个男仆不合时宜的调情。她们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满,正沿着通道缓慢地向库兰所在的相反方向移动。库兰一动不动,直到那交谈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通道的拐角,融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他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继续拖着马库斯前行。通道向下倾斜,通往宅邸的更下层。空气变得潮湿起来,带着地窖特有的霉味和冷气。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一扇更加厚重的木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隐约能听到某种液体流动的声音,以及金属器皿碰撞的轻响。
厨房。库兰立刻判断出来。夜晚的厨房或许有值夜的厨娘或帮工。他不能从这里通过。
他审视着四周。通道侧壁有一个低矮的拱形门洞,通往更深的黑暗,里面散发出浓郁的酒味和湿土气息。酒窖。库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酒窖通常位于地下,很可能存在通风口,或是直接通往地面的运酒通道。
他将马库斯拖进酒窖。一股混合着陈年葡萄酒醇香、发酵酸味和泥土腥气的复杂气味立刻将他包围。酒窖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墙角似乎点着一盏极小的油灯,光线微弱得如同萤火。一排排巨大的橡木桶如同沉睡的巨兽般排列着,空气冰冷而潮湿。
库兰将马库斯丢在一个空置的木桶后面,自己则快速在酒窖里穿梭,寻找可能的出口。他的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悄无声息。目光扫过一排排酒桶,扫过布满蛛网的墙壁。终于,在酒窖最深处,靠近外墙的位置,他发现了一个被铁栅栏封住的、半圆形的通风口。通风口的位置很低,几乎贴近地面,外面似乎连接着某种向上的坡道或天井。
铁栅栏看起来很坚固,上面的锁是老式的铜锁。锁芯结构应该不复杂。库兰再次拿出匕首。这一次,撬锁花费了比他预期更长的时间。铜锁内部的零件因为潮湿而有些锈蚀,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极其精细的操作。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次金属部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锁开了。库兰移开沉重的铁栅栏,一股带着新鲜泥土和露水气息的冷空气涌了进来。外面是一个狭窄、倾斜的、似乎是用来滚动酒桶的坡道,直接通往地面。坡道的出口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挡着。
他返回酒窖,将如同死狗般的马库斯拖到通风口。将这个身体瘫软的贵族少爷从狭窄的通风口弄出去,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库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拖拽、推搡、甚至用膝盖顶撞,才终于将马库斯弄到了外面的坡道上。他自己也因为过度用力而一阵眩晕,膝盖和肋骨的钝痛又加剧了几分。
他顾不上休息,将铁栅栏恢复原状,然后拖着马库斯,艰难地爬上湿滑的坡道。推开茂密的灌木丛,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宅邸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靠近外墙,远离了主建筑的灯火和喧嚣。这里似乎是花园和菜地之间的边缘地带,散落着一些废弃的花盆和园艺工具。
他不敢停留片刻,拖着马库斯,沿着花园边缘最深的阴影,向着与戴格兰那约定好的侧门奔去。脚下的草地柔软而潮湿,露水浸湿了他的裤脚,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两短一长,模仿林地间夜枭的低沉叫声,清晰地从不远处那棵形态扭曲的歪脖子柳树的浓密阴影下传来。
是戴格兰那。
库兰紧绷的神经似乎并未因此松弛,反而因为某种预感的证实而抽紧。他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猛地拉开侧门沉重的门闩,将如同麻袋般的马库斯用力推了出去,自己也踉跄着、几乎是靠着门框才没有立刻摔倒。
“库兰!”一个压抑着激动、却更多是无法掩饰的恐惧的声音,如同被掐住喉咙般响起。戴格兰那像一道苍白的影子,从柳树的阴影中猛地冲了出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慌乱。当他看清库兰此刻的模样,以及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马库斯时,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倒退一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别……发呆。”库兰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一种濒临极限的疲惫感,这疲惫甚至穿透了药丸带来的虚假亢奋。“帮忙。把他弄上车。快!”
戴格兰那似乎被库兰那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命令般的语气惊醒。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库兰那如同鬼魂般的惨状,也不再去看地上那摊令人作呕的战利品。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河边腐殖质气味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恐惧。他走上前,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和笨拙,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
两人合力,将如同死猪般沉重、并且还在无意识扭动、发出含混不清呜咽声的马库斯费力地抬上皮平那辆平时用来送蔬菜和杂货的小巧马车。马车破旧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车身猛地向下一沉,仿佛随时会散架。
库兰几乎是瘫倒般靠在冰冷的车辕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部传来的、被药物暂时压制的剧痛。他将那把沾染了血污和泥泞的珍珠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刀尖若有若无地抵在车厢里不断发出含混呜咽声的马库斯的脖颈旁,像一条随时准备噬咬的毒蛇。
“戴格,你来驾车。”库兰闭上眼睛,似乎在竭力对抗着某种从身体内部涌起的黑暗眩晕。“沿着……河边那条废弃的旧路走……去那个……渔网仓库。别走大路。”
戴格兰那颤抖着拿起冰冷的缰绳,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有些不听使唤,但他还是笨拙地调转了马头。小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紧张和血腥气味,不安地打着响鼻,刨了刨地面。
小马车终于在碎石和坑洼遍布的河边旧路上颠簸着前进。每一次颠簸都让库兰感觉自己断裂的骨头在互相摩擦,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尽管这痛楚大部分被药物麻痹,但那种骨骼错位的触感依然清晰得令人作呕。车轮碾过石子发出的单调声响,在寂静得如同坟墓般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库兰虚弱地靠着粗糙冰冷的车厢板,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河岸的芦苇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如同鬼魂低语般的沙沙声。浑浊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死寂的铅灰色光芒,偶尔有漂浮物顺流而下,形状模糊不清。他能闻到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淤泥的腐臭,混合着身边马库斯身上散发出的尿骚味,刺激着他疲惫的神经。他必须保持清醒。他紧握着匕首,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据。
马车行驶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远处,那个废弃渔网仓库的巨大、扭曲的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显现,如同某种史前巨兽的残骸,匍匐在荒凉的河岸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距离仓库还有一段足够隐蔽的距离,一处半塌的、散发着腐烂木头气味的旧木棚后面,库兰示意戴格兰那停下马车。
“下车。”库兰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沙哑得像漏气的风箱。他挣扎着爬下车辕,双脚落地的瞬间,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直接跪倒在地。他扶住冰冷的车轮,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将如同破布娃娃般的马库斯从车厢里粗暴地拖拽出来,像拖着一袋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马库斯瘫软地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几乎难以分辨的呻吟,身体偶尔抽搐一下。
“听着,戴格。”库兰转过身,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磨砺过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把车和马推进木棚最里面,用那些破帆布和杂草盖住,一点痕迹都不能留。然后你,”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指,指向旁边一处更深的、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阴影,那里似乎有一个废弃的、半塌陷的排水管口,“躲进去。像一块石头一样,缩在里面,封住自己的嘴巴,别发出任何声音,别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刺入戴格兰那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断颤抖的眼睛。“无论,”他一字一顿地强调,声音压得极低,“无论你听到仓库里面发生了什么——惨叫,哭喊,或者……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你都绝对不能靠近!绝对不能出来!一步也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任务,就是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守在这里,等我。如果……”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也更加空洞,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如果到了天亮,我还没有出来……”
“如果?”戴格兰那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颤音。
“你就要毫不犹豫地逃走。”库兰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布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要犹豫,不要思考,立刻驾车,头也不回地逃走。别回来。听到没有?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戴格兰那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脏兮兮的脸颊蜿蜒滑落,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两条清晰的湿痕。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争辩,想哀求,但看着库兰那双仿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却又如同死灰般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窒息的呜咽。
库兰不再看他,转过身,仿佛戴格兰那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弯下腰,抓住马库斯肮脏华丽的衣领,如同拖着一具沉重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尸体,一步一步,跛行着,向着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黑暗的巨大仓库木门挪去。每一步,都在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混合着血迹的脚印,如同某种不祥的标记。
库兰在踏入那片足以吞噬一切光线和希望的黑暗之前,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扫过那个蜷缩在排水管阴影里的身影。
你说过,你将来要当王国的宰相。库兰在心中说。戴格,活下去。
冰冷的河风吹过空旷的河岸,卷起戴格兰那无声的啜泣,飘向远方无边无际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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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1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9
废弃渔网仓库的内部,是一片能吞噬光线的、凝固的黑暗。
空气停滞不动,沉重得如同裹尸布,紧紧压在库兰的皮肤上。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味,蛮横地侵占了他的鼻腔——腐烂鱼类的腥臭,浸透了盐分和河水的朽木霉味,河岸淤泥在隔绝的空气中缓慢发酵产生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还有某种更难以形容的、属于遗弃和死亡的冰冷气息。
库兰拖着马库斯,像拖着一袋不断漏水的垃圾,跨过高高的、几乎腐烂殆尽的门槛。他那双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脚踩在布满灰尘、油污和某种粘腻液体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的滋啦声。他立刻停下脚步,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瞬间绷紧,如同在结冰的湖面上行走,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极其缓慢和谨慎。
他用左手紧紧勒住马库斯的脖颈,右手匕首抵在他颈侧脆弱不堪的动脉上。马库斯像一滩烂泥般瘫软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被恐惧和嘴里的睡帽彻底堵住的呜咽声,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颤抖而小幅度地抽搐着。
库兰的眼睛如同适应黑暗的夜行动物,瞳孔在极度的黑暗中缓慢放大。月光从墙壁和屋顶的破洞中艰难地挤入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仓库内部庞大而扭曲的轮廓。一排排用来晾晒渔网的巨大木架如同远古巨兽的肋骨般矗立着,上面挂满了破烂纠结的渔网残骸,以及在微弱气流中蠕动的尘埃蛛网。空气冰冷潮湿,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一直冻结到骨髓深处。
在仓库中央,靠近唯一一扇布满污垢、透入微弱月光的高窗下方,他看到了她。
莎尔娜。
她被牢牢地捆绑在一根支撑屋顶的木质立柱上。手臂被反绑在身后,脚踝也被绳索紧紧束缚。绳索的痕迹深陷,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她的嘴被一块肮脏的粗麻布紧紧塞住,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身上那件深绿色的男式猎装已经沾满了泥污。那头不服管教的亚麻色短发,此刻也黏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遮住了部分眉眼。
但即使在如此绝境之下,当她的目光穿透黑暗,捕捉到阴影中库兰那模糊的身影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不是恐惧或绝望,而是一种异常锐利而安静的光芒。紧接着,她的头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警告,一个示意他保持冷静、不要冲动的信号。
库兰紧抿着干裂的嘴唇。一丝冰冷的慰藉,如同溪流般流过他几乎麻木的心脏。她还活着,而且,她比他想象的更坚强,更冷静。这很好。他需要她保持这种状态。
仓库的另一侧,靠近那扇紧闭着的侧门附近,传来一阵带着浓重酒气的粗鲁交谈声。两三个模糊的人影围坐在一只翻倒的木箱周围,似乎在低声争论着什么。昏暗的光线下,库兰勉强认出了其中两个——“大拳”赫拉斯,他那被打塌的鼻子在阴影里像一块怪异的肉瘤,在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还有“胖子”杰里曼,他此刻正痛苦地捂着小腹,脸色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呻吟。除了他们,还有一个身材瘦高、脸上带着一道明显刀疤的男人,他似乎正不耐烦地用脚尖踢着地面上的碎石和鱼骨,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他们显然没有发现库兰的潜入。直到库兰拖着马库斯,脚下踩到一小块松动的木板,发出的那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仓库里的死寂。
“谁?!”刀疤脸猛地站起身,如同被惊扰的毒蛇,警惕地转向库兰所在的方向,一只粗糙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把磨得发亮的短柄斧。赫拉斯和杰里曼也慌忙站起,动作笨拙而慌乱,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恐和无法掩饰的愤怒。
库兰没有试图隐藏。他从立柱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匕首冰冷的刃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紧紧压在马库斯不断颤抖的脖颈上。他拖着人质,一步一步,走向仓库中央那片月光能够照亮的区域。他受伤的右腿拖在身后,每一步,都在积满灰尘和污垢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混合着血污和河泥的脚印。
“你……你这只该死的老鼠!”赫拉斯最先认出了他,巨大的惊愕之后是无法遏制的暴怒。他用粗壮的手指指着库兰。因为激动,他塌陷的鼻子似乎更加红肿不堪,声音如同破锣般嘶哑。“皮特!杰里曼!就是他!他弄伤了赫拉斯的鼻子!还踢坏了杰里曼的……的宝贝!小杂种!你……你怎么敢来这里?!今天你死定了!”
“是吗?”库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平静地扫过赫拉斯,又短暂地落在捂着小腹、脸色惨白如纸的杰里曼身上。“在此之前,”他用那把镶嵌珍珠的、此刻沾满污秽的匕首,轻轻拍了拍马库斯那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你们不如先担心一下你们这位宝贝少爷的死活。”
匕首微微用力,压入了皮肤。马库斯的喉咙里立刻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的呜咽声,眼球惊恐地向上翻去,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更加浓烈的尿骚味再次不可抑制地从他身下弥漫开来。
“你……你敢!”赫拉斯色厉内荏地叫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木箱,发出一声闷响。
“我当然敢。”库兰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结冰的河水在流动。“不过,在他彻底变成一具没用的尸体之前,我建议你们好好看看费尽心机抓回来的‘哈斯威尔家的小少爷’。”他的目光转向被捆绑在柱子上的莎尔娜。“睁大你们那双可能已经被酒灌满了的眼睛,看清楚,那真的是戴格兰那·冯·哈斯威尔吗?”
赫拉斯和杰里曼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直他们的人质。月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莎尔娜倔强而苍白的脸上。那头凌乱的短发,那过于清秀的脸部轮廓,那明显比同龄男孩更纤细的肩膀骨架……
“不……不可能……”赫拉斯那迟钝的脑袋似乎终于开始运转,他脸上的愤怒和得意迅速被一种不断扩散的茫然和透骨的恐惧所取代。“她的脸……她的脸……”
“是……是那个哈斯威尔家的小丫头!”杰里曼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惊恐而变得又细又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赫拉斯!皮特!我们抓错人了!完蛋了!缇根师傅知道了会杀了我们的!他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闭嘴!”刀疤脸皮特厉声喝止了杰里曼那足以引来更多麻烦的尖叫。他向前走了两步,身体的大半隐没在木架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如同野狼般闪烁着阴冷光芒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库兰。“小子,”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常年在底层挣扎求存的狠戾和警惕,“你想干什么?”
“交易。”库兰言简意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膝盖的疼痛正在如同潮水般无法抑制地上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骨头缝里钻刺。他知道卡洛给他的药丸的效力正在飞速消退,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速战速决。
皮特用粗糙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下巴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目光在抖如筛糠的马库斯和眼神锐利依旧的莎尔娜之间来回扫视,权衡着利弊。"说说看。"
“放了她,”库兰用匕首的尖端指了指被绑在柱子上的莎尔娜,动作稳定而坚决,“然后带着你们这位已经吓得尿了裤子的少爷滚蛋。否则,”匕首再次轻轻压向马库斯的脖颈。一道细微的、殷红的血痕立刻出现在那苍白脆弱的皮肤上,如同死亡画下的第一笔。“你们就只能带着他的尸体回去,向那个戴着黄铜面具的家伙,还有奥伯多夫家,好好解释一下,你们是如何把一件看起来无比简单的差事,办砸到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接受你的威胁?”皮特的嘴唇边挂起一丝冰冷的假笑。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条准备发动攻击的毒蛇。"那丫头看见了我们的脸,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他朝莎尔娜的方向轻蔑地歪了歪头,"我不能允许她活着离开这个仓库。"
“赫拉斯也不允许!赫拉斯不怕你!”赫拉斯试图从皮特的话语中汲取一点勇气,但声音里的底气明显不足。他握紧了拳头,却依旧不敢上前。“缇根师傅……缇根师傅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会杀了你!他会把你的皮像剥兔子一样剥下来!”
“或许吧。”库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赫拉斯那张写满恐惧和虚张声势的脸,最终重新落回到皮特身上。“但在那之前,他会先杀了你们三个废物。”库兰的声音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早已注定的事实。“任务失败,抓错了人质,还把奥伯多夫家的宝贝疙瘩弄丢了……哦,不对,是弄死了。”他稍稍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看到皮特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
“好好想想吧,你们这三个加起来还不如一头猪聪明的蠢货。”库兰的语调不带丝毫情感。“你们觉得,那个戴面具的家伙,还有他背后那位宰相大人,会更在意一个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的女孩,还是这位,”他用匕首冰冷的侧面,再次拍了拍马库斯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沾满了泪水鼻涕和口水的脸颊,“奥伯多夫家族的宝贝少爷?”
仓库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河水拍打堤岸的沉闷声响。赫拉斯和杰里曼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眼神慌乱地在皮特和库兰之间游移不定。皮特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权衡利弊。赫拉斯不安地挪动着脚步,汗水在他油腻的脸上闪着光。“皮特,缇根师傅......”
“闭嘴!”皮特厉声喝道。他转向库兰,“你知道吗,小子?你很聪明,也很……有种。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却更加危险。“所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更好’的提议。”他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把锯齿短刀,“你把少爷交给我。我保证让那丫头死得痛快些。否则,我就先挖出她那漂亮的紫色眼珠......”短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光,“我会让她在死前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随你的便。”库兰立刻回敬。声音里不带一丝犹豫,仿佛对方只是酒馆里的伙计,在问他要不要多加一块面包。他自小在利文尼镇的街头混混圈子里摸爬滚打,太熟悉这种在绝境边缘相互试探、比拼胆量和底线的把戏了。越是表现得强硬和不在乎,对方往往就越是心虚。
库兰手中的匕首再次施加压力,紧紧压住马库斯的皮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躯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呜咽声,一股更加浓烈的尿骚味不可抑制地从他裤裆间弥漫开来,与仓库中原有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另外,"库兰的声音低沉如雷,"你对她的任何伤害,我都会在你们的宝贝少爷身上加倍奉还。"匕首轻轻上挑,在马库斯耳垂上划开一道小口子,鲜血立刻顺着脖颈流下。"先从耳朵开始,然后是手指,脚趾......"
马库斯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眼泪和鼻涕糊满了整张脸。皮特的表情僵硬,短刀停在半空。
“够了!”杰里曼突然尖叫起来,“皮特,答应他!奥伯多夫家会剥了我们的皮的!”
皮特的眼神变得阴晴不定。库兰敏锐地捕捉到了皮特的犹豫。这个人比赫拉斯和杰里曼更冷静,更狡猾,也更惜命。他或许是突破口。
“放了她,”库兰再次开口,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我把马库斯交给你们。你们可以带着他回去复命。至于抓错了人……那不是你们的错,不是吗?你们可以把责任推到任何人身上,比如那个提供情报的老马夫,或者干脆说哈斯威尔家的人狡猾地利用了小姐来代替少爷,设下了圈套。至少,你们把奥伯多夫家的少爷‘救’了回来,不是吗?这总比带着一具尸体回去要好得多。想想吧,一个活着的少爷,和一个死掉的少爷,到底哪一个对你们更有利。”
他停顿了一下,给对方留下思考和权衡的时间,然后再次施加最后的压力。“现在,我给你最后三秒钟时间考虑。”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而坚决。
“三……”
皮特握着短刀的手指指节凸起,青筋暴露。
“二……”
赫拉斯开始不安地转动着身体。
“一!”
“等等!”皮特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他抬起那只没有握刀的手,示意库兰保持冷静。“好!我们放人!你……你先把少爷……先把少爷放开一点!”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向还在发愣的赫拉斯和几乎瘫软在地的杰里曼使了个凶狠的眼色,示意他们立刻去解开莎尔娜身上的绳索。
赫拉斯和杰里曼如同得到了赦免令的囚犯,脸上瞬间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他们相互搀扶着,连滚带爬地向莎尔娜跑去。赫拉斯的手因为之前的紧张和残留的疼痛而有些颤抖,解绳索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和慌乱。杰里曼则捂着不断传来剧痛的小腹,用一双充满了怨毒和畏惧的眼睛,警惕地死死盯着库兰。
库兰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他依旧用匕首抵住马库斯的脖颈,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仓库里的每一个阴暗角落,耳朵则像猎犬一样竖起,捕捉着侧门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赫拉斯笨拙地解开了捆绑莎尔娜手腕的粗麻绳,然后是脚踝。莎尔娜被束缚已久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却没有立刻离开立柱,而是站在原地,用那双异常明亮的紫罗兰色眼睛观察着那三个神色各异的绑匪。
“好了!她自由了!快放人!”皮特再次急切地喊道,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有些变调,握着短刀的手心全是汗水。
“你先让她过来!”库兰毫不退让,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决,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
杰里曼推了莎尔娜一把。她站起身。她的腿似乎也受了伤,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但她还是一步一步向着库兰所在的方向走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侧门,脸上没有任何获救的喜悦,只有一种越来越凝重的警惕。“库兰。”她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库兰的脸。
整个仓库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马库斯的抽泣声都戛然而止。皮特的表情瞬间凝固,赫拉斯的手僵在半空,杰里曼则像见到鬼一样盯着侧门方向。
库兰下意识回头。一个巨大的黑影矗立在门口,月光在那张黄铜面具上流淌。
缇根。或者说,是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
他的出现仿佛改变了空气的密度。沉重的铁靴踏在木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连声音都在畏惧这个男人。当他移动时,周围的阴影似乎都在向他臣服,光线扭曲着避开他的身形。
库兰的匕首不自觉地压得更深,马库斯发出无声的啜泣。但缇根只是微微偏头,面具下的目光扫过众人——因为恐惧而瘫软在地的杰里曼。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赫拉斯。同样脸色煞白、握紧短刀却不敢动弹的皮特,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刚刚获得自由,倔强挺立着的莎尔娜身上。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十字弩箭破空的声音,几乎与命中肉体的沉闷噗嗤声同时响起。莎尔娜像一只被铁钉钉住的蝴蝶般猛地向后仰去,撞在身后的立柱上。她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突然出现的箭矢,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困惑的表情。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胸前那件沾满泥污的绿色猎装。她的身体沿着木质立柱缓缓滑落,在立柱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蜿蜒而下的暗红色血痕。
"不!"库兰听到自己的怒吼在仓库中炸响。那声音扭曲、破碎,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绝望。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计算,所有的计划,都被这突如其来、残酷到极致的现实彻底碾碎。他感觉自己手中的匕首如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他全部的愤怒和绝望,用力割下。
但阿克塞尔的动作快得超乎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明明还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一闪,出现在了库兰的面前。
库兰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他只觉得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传来一阵如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匕首脱手而出,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马库斯从他的臂弯中挣脱,倒在地上呜咽不止。库兰木然低头。一记沉重得如同攻城锤般的肘击,砸在了他的左侧太阳穴上。
世界在他眼前猛地一黑,然后开始疯狂地旋转。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般向后飞出,后背如同被摔碎的陶罐般砸在冰冷坚硬的木质地板上,肺里的空气被瞬间全部挤出,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朦胧中,他看到阿克塞尔从腰间拔出长剑。那张泛着冰冷死寂光泽的黄铜面具缓缓转向他。面具毫无生气的金属光泽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扭曲、痛苦、沾满血污和绝望的脸。
阿克塞尔的影子盖住了他。长剑的剑尖抵在了库兰的喉咙上。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死亡的气息。他能感觉到自己颈侧动脉的每一次搏动,都徒劳地撞击着那冰冷的钢铁。他能尝到自己口中血和铁锈的味道,混合着地面灰尘、腐鱼腥臭,以及阿克塞尔身上那种皮革与金属混合的冷硬气息。
“游戏结束。”阿克塞尔傲然宣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完成狩猎后,不带丝毫情感的终结意味。
库兰的视野被血色浸染。透过仓库屋顶破洞,他看见铅灰色的夜空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星辰冷漠地闪烁,如同遥远神祇冰冷的眼眸,俯瞰着这肮脏角落里正在上演的、微不足道的杀戮与死亡。莎尔娜。他想。戴格。他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某种异变正在发生——不是来自阿克塞尔,也不是源于他自己濒死的躯体,而是来自四周的黑暗。阴影如同涨潮时的海水,无声地吞噬着从破洞渗入的惨淡月光。
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开始在黑暗中蔓延,如同无数蜘蛛在蛛网上爬行。那是刻意压制的脚步声,密集而整齐,带着训练有素的节奏感。这些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破旧渔网后方,高处腐朽横梁投下的阴影里,布满灰尘的窗棂之外,甚至头顶摇摇欲坠的屋顶缝隙间。
黑暗在蠕动。黑暗在逼近。
在库兰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个黑色剪影从虚无中浮现,如同地狱裂缝中渗出的凝固暗影。五人、十人、或许更多。他们悄无声息地封锁了仓库的每个出口,每个可能的逃生路线,构筑起密不透风的包围网。他们的动作协调一致,仿佛被同一个意志操控的提线木偶,又像是配合默契的狼群。有人蹲伏如猎豹,有人挺立如松,手中武器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细长的刺剑、淬毒的短弩、带倒钩的奇形匕首,还有缠绕在腕间如毒蛇般的链镖。他们出现得如此突然,如此安静,仿佛本就与这片腐朽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是此刻才选择显形。
阴影的世界,战争如棋。卡洛冰冷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而“将军”者胜。
阿克塞尔握剑的手悬在半空。黄铜面具缓缓转动。库兰能感觉到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爆发出近乎实质的杀意与警惕。
马库斯呜咽着,向火堆爬去,仿佛那微弱的火光能提供一丝虚假的温暖和安全。赫拉斯和杰里曼停止了呻吟和颤抖,像两只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无法置信。就连一直保持着相对镇定的刀疤脸皮特,此刻也脸色煞白,握着短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那些突然出现的黑影之间来回扫视。
卡洛·达·莫斯托的身影,从浓重黑暗中缓缓步出。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天鹅绒外衣,步伐从容不迫,脸上还带着那抹标志性的、难以捉摸的微笑。
“晚上好,缇根阁下。”卡洛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遍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水流般的韵律感,和他身后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沉默黑影形成了诡异的反差。“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
“秘剑的臭老鼠。”阿克塞尔缓缓收回抵在库兰喉间的长剑,动作稳定得可怕。但库兰能感觉到,在那副黄铜面具下,某种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巨大力量正在积聚。“……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此言差矣。在下只是一名遵纪守法,诚实善良的玮伦尼斯商人。”卡洛优雅耸肩。“不过,若是有不法之徒侵害了在下的权益,在下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来保护玮伦尼斯的宝贵投资。”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了躺在地上的库兰,然后扫过瘫软如泥的马库斯,扫过瑟瑟发抖的赫拉斯和杰里曼,扫过脸色煞白的皮特。当他的视线落在胸前插着弩箭,鲜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衣襟的莎尔娜身上时,他的眉头微皱,但随即恢复了那惯有的、如同平静湖面般的漠然。“多么粗鲁的手段。”他轻声评价,就像是在为一件破碎的名贵瓷器而惋惜。“玛尔妲。”他呼唤道。
一个穿着粗布仆役服饰,身形微胖的身影,无声地从卡洛身后的阴影中走出。当那个人影走到光线下时,库兰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头发花白,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带着一种惯有的温和与谦卑。她的身上,穿着哈斯威尔家仆役那件朴素干净的灰色粗布长裙。
玛尔妲。哈斯威尔家那位忠诚慈祥,如同家人般的老女仆。
一股荒谬而冰冷的寒意瞬间传遍了库兰的全身。他看着玛尔妲走到莎尔娜身边,蹲下身,用一种冷静的眼神快速检查着莎尔娜胸前的箭伤。她的手指极其专业地探了探莎尔娜颈侧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几秒钟后,玛尔妲站起身,转向卡洛,轻微地摇了摇头。卡洛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真可惜。”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一位如此勇敢坚强的小姐。”
库兰感觉自己胸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熄灭了。莎尔娜。她死了。死了。死了。他木然举起拳头,砸向阿克塞尔包裹在金属鳞甲中的小腿。阿克塞尔抬起脚,踩上了他的胸膛,用力碾了碾靴底。受伤的肋骨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库兰昂起头,他感觉自己口中喷出了血。
卡洛举起了一只手。四周的阴影霎那间全部举起了武器。“请您别弄坏了我贵重的货物。”卡洛转向阿克塞尔,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优雅的微笑。“如您不弃,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阿克塞尔的面具后发出沙哑的笑声,他转动着面具四下观察,声音冰冷如铁。“这就是你交易的方式。”
“必要的预防措施而已。”卡洛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贯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毕竟,和像您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谨慎一些总没有坏处。况且,”他话锋一转,“我今天是带着诚意来的。”
他示意玛尔妲上前。老女仆从怀中取出一卷卷得整整齐齐的、明显有些年头的泛黄羊皮纸,双手递给了卡洛。
库兰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哈斯威尔家的橡树林地契。
卡洛接过地契,动作优雅地解开丝带。他并没有立刻将其展开,而是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羊皮纸粗糙温润的表面,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阁下,”卡洛抬起眼,目光落在对方那张毫无表情的黄铜面具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拉尔夫公爵委派您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偏僻肮脏的小镇,不惜动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想必都是为了这个。”卡洛将手中的羊皮纸卷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这份古老的地契。或者说,是隐藏在这份地契……背面的东西。”
他当着阿克塞尔的面,极其缓慢地将羊皮纸展开,然后翻到了背面。在昏暗的月光和火堆的映照下,羊皮纸的背面并非空白。上面似乎用某种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特殊墨水,绘制着一些奇怪的、如同某种古代象形文字般的符号,以及几幅极其潦草、却又带着某种诡异力量感的简笔画。
卡洛用手掌巧妙地遮住了羊皮纸背面大部分内容,只露出靠近边缘的一小块区域。在那一小块区域里,库兰看到了几个相对清晰的符号,那是一顶扭曲的王冠,一个燃烧的心脏,或者某种鳞片的图案?库兰无法确定。
“‘无畏者’雷蒙爵士,”卡洛的声音如同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歌谣,“一百多年前,哈斯威尔家的这位先祖是维尔洛特大帝忠诚的侍从,也是一位谨慎的记录者。他似乎在不经意间,窥见了一些不该被凡人所知的秘密。”卡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雷蒙爵士是一位心思缜密的人物,他将如此重要的秘密,藏在一份看似平平无奇的地契背面。若非机缘巧合,恐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
黄铜面具猛地转向卡洛,面具后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那张羊皮纸的背面。“你知道了多少?”
“略知一二。”卡洛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一些关于维尔洛特大帝晚年,与一位神秘女士的私密会谈记录。噢,那是一位美丽优雅,而且权势滔天的伯爵夫人……奥莉安娜。对。雷蒙爵士称她为,奥莉安娜。”
“住嘴。”库兰感觉阿克塞尔踩在自己胸口的铁靴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你们这是在玩火。”
“玩火的是阁下,还有阁下身后的拉尔夫公爵。”卡洛针锋相对,“拉尔夫公爵是如何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跃而成为达利西斯王国宰相,阁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奥莉安娜,奥莉安娜。一个百年前的名字,一个有趣、危险的名字。与被拉尔夫公爵圈养在某座神秘庄园内的那位伯爵夫人……一模一样的名字。”
“住嘴!”阿克塞尔的长剑猛然上扬。“我可以把你们都杀光。”他声音无机而冷硬。惨白的月光,在剑刃上反射着寒光。“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老鼠,并不比奈鲁斯法角斗场的战奴更难杀。”
“阁下可以赌一把。”卡洛微笑,向前跨了一步。那些周围的沉默寡言的人影齐步跨前,如同卡洛忠实的影子。“猛虎斗群狼,究竟鹿死谁手,在下也非常感兴趣。”
黄铜面具的两条眼缝一动不动地盯着卡洛,就像要用眼神烧死他一样。许久之后,阿克塞尔终于缓缓垂下剑刃。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说过。我想要跟您做一份交易,阁下。”卡洛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如同夜色中的漩涡。“交易的内容很简单。这份地契归您了。”他将羊皮纸重新卷起,仿佛那上面记载的不过是一张普通的货物清单。“您可以去向拉尔夫公爵复命,告诉他,您成功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同时,今天所有在场的知情者,包括我在内,将立刻撤离达利西斯。拉尔夫公爵所担忧的秘密,将会随着我们的船扬帆远航,永远消失在大海深处。”
良久的沉默。阿克塞尔的面具,依旧纹丝不动。“……那么,”他突然开口,“你想要什么?”
卡洛的目光转向库兰,那目光如同正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最终价值,“我要带走这个孩子,还有,”他的目光又扫过倒在柱子旁的莎尔娜,“这位不幸的小姐。”
卡洛弯下腰,将那卷羊皮纸平整地放在地上,向后退了两步。所有的人影随着他都动作齐步后退,沉默无言。
“当然,”卡洛的声音变得如同冰冷的毒液,滴落在死寂的仓库里。他的目光扫过马库斯和其他人那些苍白的脸,“有些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又把事情办得一团糟的人,他们的命运,就完全取决于阁下您的判断了。毕竟,”卡洛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微笑,“清理门户,确保秘密不外泄,也是拉尔夫公爵赋予您的任务的一部分,不是吗?”
死寂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包裹着每一个角落。火盆中仅存的几块劣质木炭无力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微弱的、断续的噼啪声,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在为这片绝望的沉寂敲打着丧钟。卡洛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优雅,耐心,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安的平静。他身后的那些黑影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像蹲伏在黑暗之中的石像。
那张纹丝不动的黄铜面具,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失去了原本的刻度。库兰趴在冰冷污秽的地板上,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地面硌着他的脸颊,混合着灰尘、干涸的血迹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如同铁锈摩擦骨头般的剧痛。那粒药丸的效力正在飞速流逝,某种猛兽噬咬血肉的痛楚令库兰想要尖叫。我绝不会尖叫。他想。绝不。
阿克塞尔的面具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进行权衡和计算,又像是在品味这掌控生死的瞬间。随后,一个干涩冰冷,仿佛从金属面具与血肉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的词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成交。”
库兰能听到角落里马库斯那被恐惧彻底攫住后无法抑制的呜咽,混杂着他身下散发出的、愈发浓烈的尿骚与汗臭。皮特、赫拉斯和杰里曼则像三只被钉在地上的昆虫,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他们肮脏的衣衫,只有胸膛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
阿克塞尔抬起了脚,又落下。库兰感到踏在自己胸口的铁靴突然用力地向下碾压。直到库兰感觉胸腔内的骨头发出痛彻心扉的呻吟,阿克塞尔才猛地将他踢开。库兰像一个破烂的麻袋般翻滚到卡洛的脚边。他的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四周的人影纷纷跨前,拔起武器。卡洛冷漠地举起了一只手,阻止了他们的骚动。
阿克塞尔缓步向前,用剑挑起了地上那卷泛黄的羊皮纸。他没有看羊皮纸上面的内容,只是走到仓库中央那堆燃烧的火堆旁,手腕微抖。
那卷承载着百年秘密的古老地契,如同一片枯叶般落进了跳跃的火焰之中。干燥易燃的羊皮边缘迅速卷曲、变黑,然后窜起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火焰如同贪婪的舌头,迅速将其吞噬。古老的墨迹和那些神秘的符号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飞舞的黑色灰烬,消散在污浊的空气里,无影无踪。
阿克塞尔默默地注视着火焰,直到最后一片羊皮纸也化为灰烬。他用剑尖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燃烧的灰烬。金属与陶制火盆碰撞,发出锐利的刮擦声。
卡洛抬了抬下颚。那些秘剑从他的身体两侧走出,宛如两条黑色的水流。他们移动的姿态,就像是那些在黑暗中迅速移动的节肢动物。两名秘剑的靴底碾过血渍,像对待失控的牲口般钳住了库兰的肩膀。忍着点。他听到有人对他说。四只手在他周身摸索,开始为他复位骨骼,涂抹药膏,缠绕绷带。我绝不会尖叫。他在心中坚持,耳中却听到自己的惨叫如同钢铁折弯。他痉挛着仰头。他听见仓库立柱旁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看见两名秘剑将莎尔娜放平在地上。玛尔妲正在用某种仪式般的温柔动作铺开裹尸布,包裹莎尔娜的遗体。一层又一层深褐亚麻布,像夜雾般笼罩了莎尔娜的轮廓。
"莎尔娜......"他感到齿缝间溢出的声音带着血沫。痛苦。愤怒。仇恨。黄铜面具在火堆旁如水纹般抖动。我要杀了他。库兰心想。我要杀了这个杂种。他感到口中又溢出了血。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他扭动着身体,突然感到卡洛的掌心压住他颤抖的肩胛。那手掌下,包含着某种磐石般的安定和力量。
库兰抬头,对上卡洛垂落的视线,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凝视着他,如同工匠在审视即将淬火的刀胚。
“你的复仇,不在今日。”卡洛的嘴唇纹丝不动,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钻入库兰耳中。“阴影的世界,战争如棋。”
“将军”者胜。库兰心中默念。玛尔妲已经系紧裹尸布最后的绳结。被包裹的轮廓不再像人类,更像是某种待运的货物。她将包裹好的尸体扛在肩上。另外两名秘剑则架起库兰。秘剑的队伍开始向仓库的的正门退去。库兰看到自己的足尖在地板上拖出两道断续的血痕,意识开始像退潮时的泡沫般涣散。莎尔娜明亮的紫罗兰色眼眸,依旧烙印在他的眼前,那感觉比断骨更痛。他试图伸手抚摸那双眼睛,染血的掌心中,却只抓住一把虚无飘渺的寒风。
"把门带上。"阿克塞尔的声音从火盆方向传来。
“如您所愿。”卡洛微笑回答。
在眩晕中,库兰看见仓库深处晃动的肉体,宛如活尸。他看到马库斯蜷缩的轮廓突然剧烈抽搐,但所有声响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杀在喉间。沉重的门轴开始转动,将皮特他们惊恐扭曲的面容一寸寸吞没。库兰听见门内传来肉体倒地的闷响,像装满谷物的麻袋从高处坠落。大门之间,最后的光隙完全闭合,将所有的惨叫与求饶都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库兰的鼓膜却开始幻听般地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银针,正随着门后隐约的金属刮擦声,有节奏地扎刺着他的耳朵。就像那些在火盆里化为灰烬的古老文字,就像那门后正在发生的、无人见证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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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法理斯 发表于 1 小时前 |显示全部楼层
10
库兰的意识,从溺水般的黑暗中强行拽出。冰冷,咸腥。这是他恢复知觉后最先捕捉到的信息。他猛地吸气,却只吸入一口混合着河口淤泥和死鱼腐臭味的空气。空气冰冷刺骨,像无数细小的冰屑,扎入他灼痛的肺叶。
他发现自己被两个男人架着,拖到了“黑鲟鱼号”颠簸的甲板上。天色未明,东方的天际线只挣扎着透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灰白色,如同濒死者眼中的最后反光。湿冷的甲板在脚下起伏,沾满露水和不知名的粘腻液体。桅杆如同指向铅灰色天空的黑色枯指,沉默地分割着视野。
痛楚伴随着意识的清醒汹涌而至。断裂的肋骨随着船体的每一次摇晃,都仿佛在互相碾磨,刺穿内脏。膝盖上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灼痛。全身的割伤和撞伤如同被撒上了粗盐。每一寸皮肤都在无声地尖叫。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那件不合身的短衫。他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和诅咒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压碎,吞下,如同吞咽烧红的铁块。
他们将他靠在冰冷潮湿的主桅杆上,粗糙的木头纹理硌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库兰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灰烬般火焰的眼睛,扫视着甲板。
所有的秘剑都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各司其职,沉默而高效。整理缆绳,调整风帆,检查武器。他们的动作协调一致,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养成的精准和默契。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黎明前的航行,而是另一场无声的杀戮。
玛尔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她端着一个木盆,里面是清水和干净的亚麻布。她蹲下身,准备清理库兰脸上的血污和泥泞。库兰看着她,看着这张曾经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哈斯威尔家厨房的淡淡皂角和面包屑的气味,但这气味此刻却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灼烧着他的神经。背叛。这个词无声地在他干裂的嘴唇间成形。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他猛地扭过头,避开了玛尔妲伸过来的、沾湿了清水的布巾。
老女仆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后平静地收回。
“痛苦是最好的导师,但伤口不是。伤口若不处理干净,很快就会化脓和感染。”卡洛的声音从库兰身后不远处传来,平静不带一丝情感。“若是如此,你活不到抵达玮伦尼斯的时候。”
库兰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力气,想将自己从桅杆上撑开一点距离。肋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再次无力地靠回粗糙的木头上。
“戴格兰那·冯·哈斯威尔。”卡洛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让那小子躲在外面等,然而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跑进仓库时,正好与阿克塞尔撞了个正着。”
库兰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僵硬。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灰蓝色眼睛盯着卡洛。
“这也是一种交易,库兰·塞提斯。”卡洛的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微笑,仿佛对库兰的反应了如指掌。他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库兰,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藏品。“让玛尔妲处理你的伤口。然后,我会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东西。”
库兰死死盯着卡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必须知道。他必须知道戴格兰那的情况,必须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一丝值得他去守护的东西。
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不再动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诅咒和反抗。
玛尔妲重新蹲下,绞干布巾。布巾贴上皮肤。某种带有刺鼻气味的药水侵入库兰的鼻腔。每一次擦拭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但库兰只是咬紧牙关,任由那痛楚穿透身体,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甲板。
“不用担心,你的好朋友没事。”卡洛的微笑中带着狡黠。“阿克塞尔只需要那份地契。秘密既已烧毁,那个男孩对他来说,价值还不如一袋发霉的谷子。杀了他,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阿克塞尔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取舍。”
卡洛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库兰的反应,然后继续。
“不过,你的朋友毕竟看见了他屠宰那几个蠢货的现场。阿克塞尔已经将他带往达利西斯王国的王都卡拉基亚软禁,对外宣称那疯疯癫癫的艾格利安国王需要个贵族少年做侍童。他会确保科尔温男爵得到他儿子平安的消息,当然,也会让老男爵明白任何进一步的追查都将是愚蠢的。奥伯多夫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秘密,而哈斯威尔家保住了继承人的性命。你看,”他的嘴角再次勾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世事的嘲讽,“这就是平衡,库兰·塞提斯。用一种代价,换取另一种存续。”
戴格兰那还活着。库兰的心中掠过一丝微弱的的慰藉。他不再试图说话,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缓缓转回头,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片正在被晨曦染上灰白色的、模糊不清的海岸线。
玛尔妲处理完库兰脸上的伤口,又开始处理他膝盖上那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她拿出针线和药膏,动作熟练得如同缝补一件破旧的衣物。库兰能感觉到针尖刺入皮肉,感觉到粗糙的线拉扯着伤口边缘,带来一阵阵令人晕眩的剧痛,但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那正在被缝合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卡洛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变化。一种肃穆、凝滞的寂静取代了之前那种紧张的忙碌。所有秘剑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转向放置在甲板中央、被粗糙的深色帆布紧紧包裹的那个小小的、人形的物体。
莎尔娜。库兰感觉某种东西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凝固,最终化为眼底深处一片死寂的冰原。
两名秘剑上前,抬起了莎尔娜的遗体。他们的动作轻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仿佛演练过无数次的庄重,他们走到船舷边,面向着东方那片逐渐亮起的灰白色天空,和下方翻涌的铅灰色河水。所有秘剑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面向莎尔娜的遗体站立,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半圆。
“其行可录,其名当隐。”
卡洛缓步上前,站在遗体旁。他没有看库兰,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即将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河口。风吹动他深蓝色的天鹅绒衣角,猎猎作响。
“流水不滞,利刃蒙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呼啸的海风中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心有归处,魂入寂海。”他摘下手套,露出布满白色疤痕的手掌,放置在胸口之上。
“敬已死之人。”
“敬已死之人。”所有秘剑一齐摘下手套,置手于胸。动作整齐,犹如刀光闪烁。
两名秘剑手臂微沉,将那被亚麻布包裹的遗体,如同送还一件本不属于人间的物品般,轻轻送入了冰冷灰暗,波涛翻涌的水面之中。
没有溅起太大的水花,只有一个沉闷的入水声,仿佛艾伦河轻易地就张口吞噬了这个年轻的、倔强的生命。那小小的包裹在浑浊的浪涛中起伏了一下,随即迅速下沉,消失在视线尽头,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几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在水面上无声地扩散,很快也被无情的波浪抚平,不留一丝痕迹。
黑鲟鱼号的船首劈开浪峰,在身后拖出一条泛着磷光的航迹。船只彻底驶离了艾伦河浑浊的河口,前方是更加广阔灰暗、汹涌澎湃的无尽大海。利文尼镇的海岸线在身后迅速后退,最终变成了一条模糊不清的墨线,彻底消失在弥漫的晨雾和海天交接处那片冷漠的铅灰色之中。
库兰依旧靠在桅杆上,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洪流中的石像。他不再回头看那片消逝的故土,那里埋葬了他的过去,也埋葬了他仅有的、微不足道的温暖。他的王国已经毁灭。他的锁链已经铸成。他缓缓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前方,投向那片翻滚着灰色浪涛的茫茫大海。
" N6 V9 C# g/ Q5 f2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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