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黑暗。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库兰·塞提斯感觉自己正漂浮其中,像一根被遗弃在死水潭里的枯枝。世界在一片粘稠的黑暗中缓慢起伏。 最先刺破这片混沌的是气味。海盐的咸腥。湿木头的霉味。辛辣刺鼻的药草膏。各种各样的气味如同看不见的触手,钻入他的鼻腔。 然后是声音。木头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呻吟声,像是老妇人在低语,又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在翻身。还有水声,一种规律的、轻柔的拍打声,仿佛永恒的心跳。 库兰费力地掀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喉咙干涩得像被烈火灼烧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库兰努力睁大眼睛,视野在缓慢的摇晃中逐渐聚焦。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铺位上,身下是整洁、干净的羊毛毯。头顶是低矮的船舱天花板,深色的橡木横梁上布满了水汽凝结的痕迹。一盏黄铜油灯用铁链悬挂着,随着船体的起伏而轻轻摇摆,在密闭的空间里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手掌上传来被紧紧包扎的感觉。绷带下涂着药膏,带来的一种刺痛的清凉感。 “醒了?” 那个声音从房间的阴影处传来。平静,低沉,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头,连回声都被黑暗吞噬。 库兰猛地扭头。脖颈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牵扯着无数伤口,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有一个人坐在离床铺三步远的一只橡木桶上,双腿交叠,姿态闲适得仿佛置身于某个贵族的沙龙。船舱随着波浪轻轻摇晃,挂在舱顶的油灯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时而隐入黑暗,时而浮现在昏黄的光晕里。 卡洛·达·莫斯托。 库兰认出了那张脸。玮伦尼斯商人穿着一身剪裁考究、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蓝色天鹅绒外衣,立领上别着一枚银质的蛇形胸针,蛇眼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水……”库兰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卡洛从旁边一个矮木箱上拿起一个锡制水杯,走到床前。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托起库兰的后颈。 冰凉的杯沿贴上库兰干裂的嘴唇。他贪婪地吞咽,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脖颈处的绷带。 “慢点喝。”卡洛说,声音平静无波。“你断了两根肋骨,右膝的伤口也裂开了。大拇指骨头错位,手掌和背脊有十几条割伤。刚把你拖上船的时候,你流的血都快染红整个甲板了。”他收回水杯,用一块干净的亚麻布擦拭着库兰的嘴角,动作轻柔,“你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强韧。” 库兰的呼吸因为肋骨的疼痛而变得急促。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狭小逼仄的船舱,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气和木头发霉的味道。除了他躺着的铺位,就只有卡洛刚才坐着的橡木桶、一个矮木箱,和角落里堆放的几个用油布盖着的板条箱。 “这是哪里?”库兰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我的船。‘黑鲟鱼号’。”卡洛将用过的亚麻布随手扔回木箱上,重新坐回到那只散发着浓郁酒糟味的橡木桶上。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象牙雕刻而成的小巧盒子,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盒子光滑的表面。 “我的两个水手想去镇上找点乐子,或许再喝几杯本地那种味道像马尿一样的劣质麦酒。结果他们在那条通往哈斯威尔家马厩的小路上,碰巧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一样躺在泥地里。”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如果他们再晚到一步,那些在马厩附近游荡的野狗们,大概就能享受一顿奢侈的美餐了。” 碰巧?库兰的心中发冷。他想起了蹲伏在市集钟楼上,那些冷冷凝视的石像鬼雕像,想起了在哈斯威尔家餐桌旁的试探、微笑和目光。他闭上眼。记忆如同被洪水冲开的闸门,汹涌而至。黄昏,屋顶,那支穿透瓦片的弩箭,戴黄铜面具的追杀者,提姆挡在他身前的瘦弱背影,刺剑折断的脆响,鲜血喷溅的温热触感,在马厩旁那片泥泞中,莎尔娜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马靴…… “莎尔娜!”他猛地想要坐起,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钳般攥紧了他的胸腔和膝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额发。“他们抓走了莎尔娜!”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扭曲变形。 “没错。”卡洛歪了歪头。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哈斯威尔家的小姐。短发,男装,又是黄昏日落时分,光线昏暗得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那些奥伯多夫家的蠢货把她错认成她的孪生弟弟,并不奇怪。” 他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隔岸观火般的欣赏意味。“事实证明,她比她的弟弟要棘手得多。那些蠢货以为自己抓到的是一只温顺的、只会咩咩叫的幼鹿,结果却发现自己抓住了一头麻烦的小母狮。当那个呆头呆脑的铁匠儿子试图用麻袋套住她的头时,她又踢又咬,还狠狠地踹中了那个叫杰里曼的胖小子两腿之间的要害——没错,”卡洛的目光转向库兰,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就是你在市集广场上踢过的那个位置。那胖小子的惨叫声,凄厉得就像是一头在案板上等待被放血的猪。” “你,你全都知道?” “全都知道。”卡洛漫不经心点头,起身,在狭小的船舱里踱了两步,靴跟敲击着橡木地板。船身摇晃。他的身形却稳如磐石。 “我知道利文尼镇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三个陌生的打手开始在哈斯威尔庄园外围鬼鬼祟祟地徘徊。知道‘大拳’赫拉斯频繁出入‘生锈酒壶’,与某些不该接触的人秘密会面。”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库兰,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我是个商人,库兰·塞提斯。商人需要了解市场,了解潜在的风险,才能做出最有利的决策。我知道马库斯如何收买那个贪杯如命的老马夫,向他打探哈斯威尔家小少爷的作息习惯,用了多少铜子,又许诺了替他还清多少酒馆的欠账。我知道马库斯提前两天就让人去城南那家生意冷清、老板却总在打瞌睡的杂货铺,订购了两只粗麻布袋子,还有几捆结实的、足够捆绑一头小牛犊的绳索。这些信息碎片就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总会荡起一些值得注意的涟漪。在我们这行里,这叫做‘情报收集’。” “你全都知道。”库兰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抠进了身下粗糙的羊毛毯里,几乎要将那厚实的料子抓破。“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救她?”卡洛挑起一边眉毛,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夸张的惊讶表情。“我为何要救她?我的船,运载的是阿塞琉尔的丝绸,佐鲁特克的香料,北境的毛皮,唯独不运载麻烦。一个非亲非故的哈斯威尔女孩,与我何干?” “但是你说过,”库兰嘶哑着喉咙争辩。肋骨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玮伦尼斯的海商家族,愿意成为哈斯威尔家忠实的朋友。” “记性不错。”卡洛大笑起来。笑声像是碎玻璃在铜盆里碰撞。“然而,亲爱的科尔温男爵当时怎么回答的?” 卡洛的声音突然一变,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老男爵那种沉稳而带疲惫的贵族腔调。“我的孩子……才是我如今最珍贵的财富。若能让他们远离纷争,平安长大……便是我作为父亲最大的愿望。” 卡洛的笑声戛然而止。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如刀的微笑。“结果,他的宝贝女儿现在正躺在仓库的烂渔网堆里等死。而你,则躺在我的船上像块破布一样流着血,还在质问我为何袖手旁观。” 库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消耗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时间。他需要思考,需要像在屋顶上判断脚下每一块瓦片的承重和角度那样,冷静、精确地分析,计算每一步行动的风险和收益。这个玮伦尼斯商人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冰冷的逻辑和残酷的算计,但也可能隐藏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绽。 "……你想要什么?"库兰再次睁开眼睛,盯着卡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你把我救回来,给我治伤,不可能只是出于‘碰巧’。” “终于问到重点了。”卡洛轻轻鼓掌。“不过,我应该先问你,你想要什么?”他向前倾身,油灯的光晕在他深色的眼眸中跳动,"告诉我,库兰·塞提斯,为什么一个像你这样在屋顶和阴沟里打滚的小混混,会为了两个与你不同世界的贵族孩子如此拼命?哈斯威尔家给了你什么?金钱?庇护?还是别的什么……让你觉得值得用命去换的东西?" 库兰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戴格兰那在市集上为提姆挺身而出的样子,想起莎尔娜偷偷塞给他的面包,想起老男爵邀请他共进晚餐时那平静而尊重的目光。这些记忆像细小的火苗,在他冰冷的胸腔中微微闪烁。 "他们,是我的……朋友。"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朋友。”卡洛发出一声叹息。像是嘲笑,又像是惋惜。"在玮伦尼斯,‘朋友’这个词,往往意味着背叛、利用、以及最终反目成仇。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奢侈品,库兰·塞提斯。它会摧毁你的理智,让你做出愚蠢的决定——就像提姆那样。" 船舱里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船体在水中摇晃时木材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提姆。”库兰抬头,直视卡洛的眼睛。一阵冰冷的愤怒混合着悲伤,在血管中流淌。缓慢。沉重。 “他是谁?” “他是我的学徒。或者说,曾经是。”卡洛坐回木桶上,语气平静而冷酷。“这孩子很勇敢,也很……愚蠢。”他打开了手中的象牙盒子,将它平铺为一张小巧平整的棋盘。棋盘上面,整齐排列着几十枚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棋子。黑曜石、青铜、玛瑙,和某些不知名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三年前,他在洛伦萨的一次任务中失了手……就像这样。” 卡伦忽然抓起矮木箱上的锡杯,掷向库兰面门。库兰本能地低头躲避。锡杯擦过耳廓砸在舱壁上。卡洛不知何时已贴到床前,右手呈剑指,抵住库兰的喉结,左手则虚按在他肋骨的绷带上。 “任务即将成功的一瞬间,他犹豫了。”卡洛的吐息带着薄荷与金属的冷冽,“因为目标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就这一秒的迟疑——”抵在喉间的手指突然下移,在库兰的手腕上轻轻一划,“那妇人的剑就挑断了他左手肌腱。” 卡洛松开手,退回木桶旁。 “按照规矩,失败者唯一的下场,就是沉进冰冷的湖底喂鱼。”卡洛从棋盘上捻起一枚最细小的、用普通木头削成的棋子。棋子表面粗糙,没有任何光泽。“是我保下了他的小命。我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混迹在利文尼镇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之中,最后成了一户农夫家的养子。他的任务很简单:监视奥伯多夫家的一举一动。当然,”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库兰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也要留意那个总在屋顶上乱窜的小老鼠。” 油灯的火焰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舱壁上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库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想起无数个黄昏,当他蹲伏在某个自以为隐蔽的屋顶角落,观察着下方街道时,总感觉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窥视——钟楼飞檐上不经意间闪过的一点反光,集市鱼摊旁水洼里模糊不清的倒影,还有老哈斯威尔家书房窗外那片总是异常安静的树丛……那不是他的错觉。 “这些年来,提姆的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卡洛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粗糙的木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赞赏或惋惜。“如果不是你扰乱了这局棋,或许再过几年,他就能将功折罪,得到返回玮伦尼斯的机会。但现在……他再也回不了玮伦尼斯了。”他屈指一弹,木质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精准地落入舱室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再无声息。 “对于一名‘秘剑’来说,多余的情感,就是最致命的毒药。” “秘剑,”库兰的手指抓紧身下的羊毛毯,他想起缇根在巷子里说出的那个词。“秘剑,是什么?” “当我还是个年轻学徒时,我也如此问过我的导师。”卡洛微笑。船舱里的灯火忽然摇曳黯淡,库兰看到卡洛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蠕动。 “他告诉我,秘剑就像是水。水塑造了玮伦尼斯,也塑造了秘剑。水可以温柔如情人的抚摸,也可以狂暴如战士的怒吼。我们在黑暗的水道中潜行,在寂静的深渊中收割。当某些权贵需要让政敌的马车意外翻下山崖,或者某个富商需要竞争对手的货船恰好遭遇风暴,秘剑总会给出最优雅的解决方案。” “你们……是刺客?” “刺客?多么粗鄙的称谓。”卡洛轻笑,“不,库兰·塞提斯。我们更像是骑士。我们虽然不立誓言,不披绶带,更不会把纹章绣上披风。但我们也在守护,守护一种比荣誉更重要的东西。” 卡洛从盒子中拿起一枚灰白色的棋子。食指轻轻一挑,那枚灰玉棋子便如同陀螺般立在指尖,稳稳旋转。 “数千年来,当伟大的皇帝沉迷于无限征服时,是我们让那些膨胀的野心在睡梦中安息。当圣言教的审判官们点燃火刑柱时,是我们将那些禁书藏进修道院的地窖。如果贪婪的领主下令夺取领民的口粮,我们就让他的坐骑在悬崖前突然惊厥。如果起义的奴隶企图血洗整个城市,我们会让他们的首领意外跌倒时摔断脖子。” 棋子落入象牙盒,发出清脆的声响。“纯粹的洁白,或者彻底的漆黑,都会给伤痕累累的阿拉莫世界带来不幸。只有平衡,方能永恒。在‘阉人’卡修斯和‘稚嫩的’克里纳尚在人世之时,秘剑就开始在整个阿拉莫世界落子布局,维持着脆弱而可贵的平衡。我们不是单纯的杀手,库兰·塞提斯。我们是修剪历史枝桠的园丁,是给失控的马车卸下轮轴的匠人。每一名秘剑,都是这样的角色。我是。提姆也是。” "所以,这就是你救我的目的。"库兰道。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想让我成为下一个提姆。" “提姆是枚有用的棋子,但终究只是棋子。”卡洛站起身,走到库兰床前,“而你不同,库兰·塞提斯。”他伸手,握住库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拥有我从未见过的天赋。" 他从木箱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在库兰面前展开。上面是利文尼镇的简易地图,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过去四个月,提姆记下了你在利文尼镇屋顶的移动轨迹。"卡洛的指尖拂过那些墨迹,"周一到周三,避开鞣皮匠铺(风向不利),周五绕行教堂(鸽子群聚集),每次暴雨前会提前加固东区仓库的瓦片(防止老汤姆家漏雨)。完美的生存本能,精确如日晷。" 库兰的手指拂过那些密如蝇头的文字。在标注"面包房"的位置,画着一个带问号的老鼠,旁边是潦草的评注:疑似察觉追踪,采取反侦察动作。 "上周三傍晚,你在爬上面包房烟囱时突然折返。"卡洛的靴尖轻点地板,"因为发现砖缝里的苔藓被踩踏过,所以你立刻改变了行进路线——而那天唯一经过那条路线的人,是伪装成乞丐的提姆。" 冷汗顺着库兰的脊背流下。他确实记得那个黄昏,某块青苔上的裂痕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秘剑学徒训练十年才有的洞察力,你靠本能就做到了。"卡洛的声音带着赞叹,“就像野生的猎豹天生懂得如何伏击,就像海潮不需要教导就知道何时进退。你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库兰·塞提斯。” "放开我。"库兰试图挣脱手腕,绷带下的伤口渗出新鲜血迹,"我不会成为你的棋子。" "棋子?"卡洛的笑声在船舱内回荡,修长的手指从棋盘上拈起一枚黑曜石雕琢的棋子,"你以为,我会用你这么珍贵的材料去做棋子?" 他忽然松手,棋子骤然坠落。库兰下意识伸手去捞。在棋子即将坠入缝隙前的瞬间,库兰的两根手指将其截停在空中。卡洛的皮靴重重踏在空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呻吟。 "我在玮伦尼斯训练过上百个学徒,从没人能有你这样的反应速度——这还是在断了两根肋骨的情况下。你天生就该属于秘剑,属于暗影的国度。"卡洛单膝跪地,放低了身姿,平视着库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审视。 “忘记这座腐烂泥泞的城镇,库兰·塞提斯。这种地方,只会玷污你与生俱来的天赋。跟我走,跟我回玮伦尼斯。在那里,秘剑会磨砺你的爪牙,让你学会用刀锋书写,用毒药低语。终有一日,所有国王公侯,都将屏息聆听你的声音。终有一日,整个达利西斯,都将是你睥睨纵横的棋盘。终有一日……” 卡洛凑得更近,声音虽低,却带着某种致命的诱惑。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库兰紧绷的下颌线条,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触猎物。“你将不再是屋顶上的老鼠,而是行走于阴影之中,执掌生杀的……无冕之王。” 无冕之王。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库兰麻木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浑浊的涟漪。卡洛的指尖停在他颈侧动脉处,触感如同冰冷的蛇鳞。在那双深不见底的暗色瞳孔里,库兰看见自己血迹斑驳的倒影——苍白的脸上沾着泥浆与血痂,灰蓝的眼瞳里跳动着火焰。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卡洛描绘的未来—— 阴影是他的疆域,秘密是他的权杖,恐惧是他无声的臣民。他不再是利文尼镇屋顶上那只躲避追捕、挣扎求生的小老鼠。力量,掌控,复仇。这些词语像甘美的咒文,在他脑海中盘旋。盘旋。盘旋…… 然后,他想起了莎尔娜。 他突然想起那个在餐桌上叽叽喳喳的女孩。壁炉的火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动,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悄悄塞进他破旧衣襟里的黑麦面包,还残留着掌心的温度。给他包扎伤口时,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那只沾满泥泞的小马靴,孤零零地躺在小路上。 船底传来波浪拍打的声响。库兰突然意识到这艘船在移动。他挣扎着要起身,肋骨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疼痛,像有烧红的铁钩刺入胸腔,将他重重摔回床铺。 “现在是涨潮时分。”卡洛声音平静,仿佛早就看穿他的心思,“三个小时后,'黑鲟鱼号'就会驶出艾伦河的入海口。” "我要下船。"库兰的声音嘶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扯开身上盖着的粗糙羊毛毯,露出膝盖上渗出新鲜血迹的亚麻布绷带。他试图再次坐起,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咬碎牙齿。 "然后呢?"卡洛歪着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用你折断的肋骨,去撞开奥伯多夫家的大门?还是说,你准备通知老哈斯威尔男爵,派他那三个年过六旬的老侍从去救人?" 库兰抓起锡杯,砸向对方。卡洛甚至没有偏头躲闪。杯子擦着他耳畔飞过,在舱壁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愤怒是弱者的特权。"卡洛抚平天鹅绒外套上的褶皱,语气依旧平稳,似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告诉我,库兰·塞提斯。就算你现在四肢健全,你又打算怎么对付缇根?用你愤怒的眼神瞪死他吗?" 库兰的指甲抠进床沿。木头碎屑扎进指缝,疼痛让他保持清醒。"那就让我烂在奥伯多夫家的台阶上。"他挣扎起身,拖着伤腿,挪到床边。挂在墙上的铜灯映出他惨白的脸色,"至少我的血能脏了他们的地毯!" "多么浪漫的复仇宣言。"卡洛跟着他起身,天鹅绒外套掠过木桶边缘堆积的盐霜。他比库兰想象中更高,阴影完全笼罩住少年单薄的身躯。库兰警觉抬头,卡洛已经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冰冷的皮手套贴着跳动的血管,力道精准得让库兰窒息,却不至昏厥。 "死亡是最廉价的逃避。"卡洛的呼吸喷在库兰的脸上,带着薄荷与铁锈的古怪气息,"提姆用命换的机会,不是让你浪费在浪漫主义的自我感动里。" 库兰的拳头砸向对方肋下,却感到对方的肌肉硬得像一块铁板。卡洛的手腕轻转,顺势将他按回床铺。伤口再次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剧痛让库兰眼前瞬间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听着,小耗子。"卡洛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前倾。“那个戴着黄铜面具的家伙,可不是马库斯花几个钱雇来的三流打手。此人的真名叫做阿克塞尔·德·莫尔特尼埃,乃是拉尔夫公爵麾下的首席剑士。没戴上那古怪的面具之前,这家伙就已经是奈鲁斯法角斗场有名的冠军了。放眼整个达利西斯,能有资格与他比剑过招的人,几乎屈指可数。你觉得拉尔夫公爵放出这么一条疯狗,目的真的只是哈斯威尔家那片小小的橡树林?” 库兰的瞳孔骤然收缩。卡洛话语中隐藏的重量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们的目标,不是橡树林?”他的声音嘶哑,试图抓住一丝头绪,“可是,他们确实在测量土地,砸毁界碑……” “哦,土地自然也是要的,没人会嫌自己的领地太大。”卡洛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更何况是长着优质橡木的土地。对于像拉尔夫公爵那样贪得无厌的人来说,好东西永远不嫌多。” 他话锋一转,语气如同水底的暗流。“但有趣的地方在于——拉尔夫公爵想要那片橡树林,是因为他想要那份古老的橡树林地契。但他想要那份地契,却又不是为了那片橡树林。” 要土地,是为了地契……但要地契,却又不是为了土地?这如同绞索般缠绕的矛盾言语,让库兰的心脏猛跳。他盯着卡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中捕捉到真实的意图。油灯的光芒摇曳,将卡洛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拉长。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库兰的脑海。仿佛浓雾被狂风骤然吹散,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 “地契!”库兰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挣扎浮出海水,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气音。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磨砺过的碎玻璃,死死地盯住卡洛。“是地契!拉尔夫公爵根本不在乎那些树!缇根来这里,不是为了那片树林,而是为了那张记载着地契的旧羊皮纸。” “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卡洛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惊艳的赞赏。他重新坐回橡木桶上,从棋盘上拿起一枚棋子把玩。“没错,就是那份古老的地契。一份传承了数百年的羊皮纸,据说还是由哈斯威尔的先祖,‘无畏者’雷蒙爵士亲手签发。拉尔夫公爵真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的,恐怕不是正面那些关于土地边界和税收的陈词滥调,而是那张羊皮纸的背面记载的秘密。” “那……究竟会是什么秘密?” “谁知道呢,也许是用特殊的墨水所书写,需要用火焰炙烤,或者用药水浸泡才能显现的文字。‘无畏的’雷蒙爵士曾经是阿拉莫帝国的骑士,长期担任维尔洛特大帝的侍从。也许在那位传奇皇帝的身边时间久了,雷蒙爵士获悉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不敢将它们公诸于世,也不愿让它们埋没于时间,于是只能将秘密藏于笔尖,甚至还把它伪装成了一份地契。不管那东西是什么,看来拉尔夫公爵都知道其中详情,而且他非常不希望那些秘密落入他人之手。所以,阿克塞尔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取回那份地契,确保它连同它背面的秘密,永远消失。” 油灯火焰突然剧烈倾斜,舱壁上投下巨人起舞般的扭曲投影。船体传来诡异的刮擦声,像是某种水生巨兽的鳞片擦过船底。库兰听到头顶甲板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水手们用一种含混的方言高声呼喊,中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锐响。 "奥伯多夫的猎犬追上来了。"卡洛掀开舷窗防水帆布,月光为他半边脸庞镀上冷峻的银辉,“三艘巡逻艇,挂着奥伯多夫的金蜥蜴旗。他们正在搜查每艘出港的商船。”他转身。嘴角凝着近乎愉悦的冷酷,"看来,有人死死咬着你的老鼠尾巴不放呢。” 库兰的指节攥得发白,骨节凸起。他试图撑起身子,断裂的肋骨立刻发出抗议,剧痛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攫住了他的胸腔,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冷汗如同细密的溪流般从额头和鬓角淌下,浸湿了身下的毛毯。 卡洛转过身,月光从他身后漏下,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压抑。“没时间了,库兰·塞提斯。”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库兰,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损坏,需要尽快决定如何处置的兵器。 “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卡洛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就像深冬结冰的湖面,“要么,忘掉岸上的一切,跟我回玮伦尼斯。秘剑会把你打磨成最锋利的刀刃。十年。最多十年。你就能回到这座腐烂的城镇,给你的小女朋友报仇雪恨。” 他的目光扫过库兰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要么,”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墓穴里的寒风,“现在就滚下我的船,爬回岸上去,去扮演勇斗恶龙、拯救公主的骑士。不过,你最终会和你的公主共赴黄泉。阿克塞尔会很乐意送你们一程,或许还会把你俩的头骨擦干净了,当作他酒窖里新的收藏品。” 库兰停止了挣扎。他抬起头,汗湿的黑发黏在额前,露出那双在痛苦和绝望中依旧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灰蓝眼瞳。他直视着卡洛,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温度的眼睛。 “我——要——下——船。”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撕扯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卡洛与他对视了良久,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难以捉摸的情绪。最终,他轻声叹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也罢。”他从天鹅绒外衣内袋取出一个深紫色琉璃瓶,瓶身在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 “吃了它。”卡洛将药丸递到库兰唇边,“这是秘剑的药,能暂时麻痹你的痛觉,让你像个没事人一样活动,甚至能榨出你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大概……能撑到天亮。” 库兰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将那冰凉的药丸吞了下去。 “不过,”卡洛的声音带着一丝充满恶意的提醒,“药效过后,所有被压制的痛苦都会加倍偿还。你会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五脏六腑都像被塞进了滚烫的炭火。那种滋味,据说连最虔诚的苦修士也无法忍受。” 库兰充耳不闻。冰凉的药丸滑入喉咙,一股奇异的、带着些微麻痹感的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断裂的肋骨,撕裂的膝盖,遍布全身的割伤与撞伤……那无处不在、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的剧痛,竟然真的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被一种麻木的、虚假的平静所取代。一股从外界强行注入的力量感重新充盈了他的身体。库兰甚至能更清晰地听见甲板上水手们压低的、带着紧张的交谈声,以及远处巡逻艇上传来的、隐约可闻的呼喝。 他支撑着坐起,这一次,他的动作依然僵硬,却不再如同酷刑般难以忍受。 卡洛拉开了厚重的舱门,咸腥的河风如刀锋般灌入,裹挟着远处燃烧的焦臭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油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成狰狞的鬼魅,在舱壁上疯狂舞动。 “再给你一点提示,孩子。”卡洛侧身让开通道,月光为他勾勒出一道银边,“阴影的世界中,战争如棋。”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轻轻转动,"而最终——" 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中央,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军’者胜。” 库兰的呼吸微微停滞。他注视着那枚棋子,眼神突然变得异常专注。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就像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咬紧牙关,从床上滑下。双脚接触到冰冷潮湿的甲板时,膝盖传来的不是疼痛,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他扶着粗糙的舱壁,一步接着一步,朝着舱门挪去。 就在库兰一条腿已经迈出舱门,即将融入甲板的黑暗时,他停住脚步。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头发。门外是漆黑的甲板,水手们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般伫立在各自的位置,动作沉稳,呼吸均匀,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可能的厮杀,而是一次常规的夜航作业。 远处,奥伯多夫家巡逻艇上的火把如同冥河渡口引路的鬼火,正在水面上摇曳着逼近。库兰听到有人在高喊停船,声音粗鲁而蛮横。河面上突然传来铁钩抛掷时划破空气的尖啸声,紧接着甲板上传来刺耳的铁链拖拽声,船体随之猛地一震。三艘巡逻艇从三个方向围拢而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船头激起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白沫。火把的光亮,将船舷和水面映照得一片通红。 卡洛依旧背对着库兰,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左手则背在身后。 “船上的人听着!”粗哑的声音从最大的那艘巡逻艇上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虚张声势。“以奥伯多夫家族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停船抛锚,接受检查!” “哦?”卡洛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水声,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优雅,仿佛在回应一个无聊的提问。““奥伯多夫家族的名义?这可真是新鲜。据我所知,艾伦河的夜间航道管辖权,似乎并不属于某个贵族的私人武装。” 库兰看着卡洛背在身后的左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卡洛的小指微微动了一下,无声地向掌心弯曲收拢。五根手指,还剩四根伸展着。 四。 “少废话!”巡逻队长显然被这种轻慢的态度激怒了,“我们怀疑你们走私违禁品,并且窝藏罪犯!立刻停船,否则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他身后的士兵们发出了一阵呼应的呐喊,手中的武器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几支上弦的弩箭对准了“黑鲟鱼号”的甲板。 “必要措施?”卡洛的声音中充满了优雅的困惑。“我倒是很想知道,奥伯多夫家的‘必要措施’,是否得到了利文尼镇治安官的授权?还是说,如今在艾伦河上,家族的私兵已经可以取代王国的律法了?”他的左手无名指悄然收起。 三。 “我们……”巡逻队长一时语塞,“我们接到举报,怀疑你们船上藏匿逃犯!”他强行辩解道,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逃犯?”卡洛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惊讶。“我的船上只有来自玮伦尼斯的合法商人,以及准备运回玮伦尼斯的货物——丝绸、香料、还有几桶上好的橄榄油。不知阁下口中的‘逃犯’,是指哪一种?”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中指弯曲。只剩拇指和食指竖立。 这是二。库兰心想。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船舷外冰冷黑暗的河水,以及不远处河岸上影影绰绰的树木和建筑轮廓。 “别跟他啰嗦了。”巡逻队长身旁似乎有人在低声催促,“直接上!按照奥伯多夫家的规矩……” “规矩?”卡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河面瞬间碎裂。“在我的家乡玮伦尼斯,我们处理不请自来的客人,也有着一套自己的规矩。”他背在身后的左手食指也收了回去。只剩下一根拇指。 一。 “我再说一遍!立刻停船!”巡逻队长显然已经意识到卡洛在拖延时间。“准备钩索!强行登船!反抗者,格杀勿论!” 几名士兵应声而动,开始笨拙地准备带着铁钩的粗大绳索,巡逻艇也开始调整位置,试图靠得更近。甲板上的气氛骤然绷紧,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只剩下武器碰撞和绳索摩擦的刺耳声响。 “格杀勿论。”卡洛叹息,声音中充满着遗憾,“确实,这是一个好词。” 粗重的钩索被士兵们高高扬起,奋力抛向“黑鲟鱼号”的船舷。铁钩抛向空中。卡洛背后的左手,瞬间紧握成拳。 库兰转身。他翻过船舷边缘,像一条滑腻的鱼一样,一头扎进了下方冰冷污浊的艾伦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巨大的温差和窒息感让他浑身颤抖。水下的世界黑暗而寂静。他奋力向着记忆中岸边游去。 他听到水面上方传来了声音。不是想象中的激烈喊杀和缠斗,而是一连串短促利落,如同某种精密机械运作般的声音。沉闷的弓弦弩机发射声,密集得如同骤雨敲打在腐烂的木头上。清脆而短促的金属碰撞声,随即被某种如同快刀切割厚布般的声音取代。重物落水的巨大噗通声,接二连三,仿佛有人在不断地往河里倾倒沉重的麻袋。几声惊恐到极致、却又短得不可思议的惨叫,仿佛刚发出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水面上方,火把的光芒剧烈地摇曳,碰撞,然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投射到水底的光影也随之破碎,最终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残光,在水面上无力地漂浮,打转。 库兰感觉到水流的剧烈波动,可能是落水的人和物体。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在水中弥漫开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温热感。 水面上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库兰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地浮出水面换气,抹去脸上的污水和血水。他回头瞥了一眼。 “黑鲟鱼号”不见了。 那艘通体漆黑的三桅商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原地空旷黝黑的河面,以及几圈正在缓缓扩大的涟漪。夜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却再也映不出那高耸的船影。 三艘奥伯多夫家的巡逻艇依然漂浮在附近的水面上,如同被遗弃的空壳。它们的姿态显得异常僵硬和死寂。船身随着水流缓慢地打着转。金蜥蜴旗帜此刻如同湿透的破布般耷拉着。艇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熄灭,只剩一两支还在船舷上燃烧,发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人。库兰心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船只。那些士兵们还保持着战斗或登船前的姿态,有的倚靠着船舷,有的俯卧在甲板上,有的还握着武器,但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绝对的,非自然的静止。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蜡像。几具尸体已经滑落水中,脸朝下漂浮着,与河面上的垃圾和浮萍混杂在一起。 一种比河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库兰的全身。他不再回头,拼尽全力,朝着岸边游去。 8 e- K8 Z7 ?+ e9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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