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传奇》

第五章·怪物与疯狂

在优美而哀伤的歌声之中，莱利被一群怪物迅速包围。这些怪物跟发育良好的小孩子一般高矮，像人一样以两脚直立走路，身上长满了蓝灰色的毛发，腐烂败坏的脸孔看起来像是死去多时的大老鼠。

“拉戈已死。汝已手刀该狂人。”站得最近的鼠人说。“汝为人类。让吾等以人类之语言歌颂汝。”

暗骑士最后施展的法术毕竟还是有效果的。那法术将这些怪物带到莱利面前。

“勇者们啊，汝为吾等之救主。”另一只鼠人轻声说道。

“拉戈，恶人。”又一只插嘴道。

领头的那只点点头，在它那缝有衬垫、系着腰带，却破破烂烂染满血迹的衣服上拍了拍：“是也。彼为恶人。盼望彼莫再复活。”

莱利倒抽了一口气，这话让他心里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非常不想再跟那个暗骑士打交道。

这些鼠人的语调中带着鼓励的意味，黑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或许莱利根本不需要害怕这些来自下水道中的老鼠?

“我只想离开这里。可不可以请你们帮我带路?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莱利大胆试探道：“毕竟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呀。”

“汝言之有理……可惜现况非彼所臆。”领头的鼠人解释道。“吾等为奴隶，不论吾等外貌如何，吾等注定身为奴隶。尽管百般不愿，吾等必须时时留心主人之召唤，执行卑鄙思心至极之任务，不论再痛苦也义无反顾。”

鼠人举起手爪，爪上的肉都已经烂光了，只留下一节节阴森的白骨。它们全都已经死了。不对，该说它们都是死又不死的怪物。

莱利的脑海中突然涌现一堆知识：这种鼠人叫做查特瑞人，它们的家乡离奎诺斯非常远。莱利大力摇头，企图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每当他沉睡的记忆浮出这样的知识，他就会感觉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不需要在鼠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可以感觉到鼠人尽管面目可憎，却有高尚的情操。它们跟自己一样，也被困住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莱利疑惑着。难道我定个学者吗?还是说这类知识攸关我的性命?

离莱利最近的鼠人举起乾瘪却有力的手爪指着莱利：“彼身有龙之印记。莫非彼为吾等主人之一?为某位国王所伪装?”

“真若如此，神必定会来救彼。”领头的鼠人说。“吾等将让汝死无全尸，并销毁汝之遗体。如此一来彼等无法将汝召唤重生为奴隶。”

另一只驼背的鼠人跑到领头的旁边说：“命令为活抓也，而非杀戮．"

“听好，建言者。”领头的说。“汝可知否，吾等为禽兽?”

“知也，支配者。”

“禽兽以食为天。”

莱利忍不住后退几步，鼠人间的对话让他打从心里凉了起来。面对这一大群意图置他于死地的怪物，莱利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事实上，如果没有人帮忙的话他绝对活不了。

莱利知道走廊的阴影里还躲了另一帮人。莱利虽然看不见他们，但可以感觉出他们的存在。莱利对他们叫道：“如果你们只想看我死，那就算了。但是如果想要见识我的能耐，就给我一个战斗的机会让我证明自己!”

没有人回答他。至少目前没有。

鼠入朝莱利逼近，一面走一面又再唱起歌来。这一回莱利听懂他们在唱什么了。

“彼哀悼，彼哀悼……彼父亲已逝，彼家庭破碎……剥夺所爱之一切。彼崩溃，彼呐喊……彼生命终结，彼无路可走……苦难永不消灭……”

“喔，这下好了。”莱利说。他一手高举火把，另一手握了好几把飞刀。“一首轻松小调。”

既然客人不喜欢这首挽歌，这些查特瑞人改而述说自己的故事：“自短暂之安息地中回应召唤……吾等来到汝眼前……”

“拉戈，可恨之禽兽……拷问吾等……然也……彼欲知吾等秘密，欲知吾等力量之来源……解答处就于彼等龙族大墓地内，于终年冰封之美丽维里斯大陆，但彼处太危险……遂将吾等带来安全之此处、将吾等像老鼠般驱赶一处、将吾等聚集……”

“如今，吾等即使死后亦不得安息。吾等下得安息!受到三倍于生前之诅咒!吾等永不超生……往日有人称吾等为‘龙鳞之仆’，亦或称吾等为‘半不朽’……但在崇拜死亡者登门拜访后，吾等丧失所有之一切……”

“血剑盟。”莱利喃喃道。“告诉我血剑盟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突然之间，鼠人全部静止不动。

一只鼠人喃喃道：“血剑盟……”接着它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怒火，叫道：“血剑盟!”

所有鼠人突然陷入一种疯狂状态，显然“血剑盟”这二个字对他们来说太过刺激了点。它们两眼燃烧着熊熊的红光，展开攻击。莱利挥舞着从腰间拔出的飞刀，但是这些又薄又短的小刀对下死怪物起下了多大作用。他拿起火把又劈又挡，下过这个举动只让他更加疲累，而那些决心赏他一个痛快的敌人偏偏怎么打也不会累。一个鼠人对他直直挥出一爪，莱利完全凭着迅捷无比的反射动作避过这一击。那一爪击中了他身后的沙岩墙，碎石飞溅，整只爪子插入墙内。这一爪本来对准莱利的天灵盖，要是没避开的话肯定会脑浆狂喷、一击毙命，没有任何痛苦。这就是鼠人所谓的赏他一个痛快。

突然之间，地板、墙壁、天花板同时震动起来。鼠人立刻从莱利身边跳开。莱利左右张望，希望鼠人退开的距离足够让他逃出去。

但鼠人没有给莱利可趁之机。好奇心还不至于让他们慌到那种地步。

地道两端各砸下一块巨石，把所有出路都切断了。

“吾等被困乎!”支配者的副官大叫。

鼠人支配者痛苦地点点头。“然也。吾等就像鼠辈般被困也，尽管这只是吾等皮相，而非吾等之本相……”

“汝认为吾等会面临永恒之毁灭乎?”

“吾等只能如此期待也。”

莱利叫道：“想坐以待毙的请自便。我可还没活够呢。”话刚说完，整条走廊再次狂震起来，仿彿要从基座上挣脱似的，把莱利跟鼠人全部震倒在地。莱利挣扎着爬起来，不禁怀疑这条走廊其实是一个安设在甬道里的大箱子。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天知道还有什么古怪的危机在等着他。

“吾等并非自残。”支配者责备似地嘘道。“吾等只是惧怕永生。吾等企盼得到解脱，请勿嗤之以鼻。汝不知，若拉戈或其主人于血肉之躯上施法，将赐与汝何等之命运。”

突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天花板跟地板整个颠倒过来，然后又颠倒回去，最后再颠倒一次。莱利跟鼠人在里面摔来摔去，就跟小孩子的洋娃娃一样。莱利一时没抓稳，火把脱手而出。这道唯一的光源划过空中时，晃动的火苗隐然有熄灭之势，但火把落地后当啷啷弹了几下，终于静止下来，哔哔剥剥发出极微弱的火光。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不过还不至于完全看不见。

事情不太对劲，莱利可以从鼠人面面相觑的神情和周围的墙壁感觉出来。要不是墙上还有插火把的架子，莱利可连哪里是墙、哪里是天花板部分不出来。他专注打量四周，发现墙面不像他之前认为的那样平滑!至少刚才那阵天翻地覆之前，墙面是很平坦的。但现在微弱的火光爬上墙面，描出石墙上的一些细缝和形状不规则的大块突起；每块突起岩石的正中央部有一个奇怪的凹陷。

沉默就像是只看不见的巨手压在他们身上。莱利感觉到伴随沉默而来的无形压力，以及隐藏在这股压力之中的危机。

一只瘦小鼠人咳了一声——墙壁中射出一块石头冲向那只鼠人的胸口，将它撞成一团肉泥。肉泥之中飞出一只断掌，落在地上后五指还在抽动，漫无目的地到处乱爬。

“彼终于解脱也。”支配者轻声说道。

“此乃永恒之毁灭。”副官同意道。

莱利很想骂脏话，不过墙中的杀人陷阱显然是由声音启动的，所以他只能在心中暗骂。

“嘿呀!”另一只鼠人大叫。一块飞石自墙中射出，挟带着剌耳的摩擦声，就像雕刻刀不去刻大理石，而在骨头上刮擦一样。莱利转过头，不忍去看那只鼠人血肉糢糊的惨状，然后听到飞出来的石块砰然落在地上的声音。莱利将注意力转移石块射出来的地方，看见一个孔道，洞口似乎够大，足丛让他爬进去——如果他有办法走到墙边的话。他不知道那条孔道通往何处，不过留在这里就只有两条死路，一是让鼠人插死，二星让杀人墙里的沉重石块撞死。

这堆疯狂机关是隐藏在黑暗里的神秘人为了救他而启动的吗?还是说他们打算藉此考验他的反应?不会单纯的只是因为他在同一个地点待太久了吧?

“吾也!”一只鼠人大叫!“砸吾也!砸吾也!”

石弹答应了鼠人的请求。鼠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莱利逃脱的机会也越来越大。

不过支配者跟副官两个始终挡在他面前，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莱利真希望他拥有暗骑士那种直接与他人心灵对话的能力，因为他有很多话想跟这两只鼠人说，但是又不敢开口。领头的鼠人以一种既饥渴又忌妒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活人。它的内心十分挣扎。它一方面想要把莱利碎尸万段，好帮他免于自己这种悲惨的命运；另一方面它又渴望加入已倒下的族人，结束这场无尽的折磨，一起迈向永恒的解脱。

支配者那副渴望的神情帮助莱利下了决定。

“再见了。”盗贼轻声道。然后他使尽力气大叫一声，接着赶紧向旁跳开。一块石头应声而来，在支配着的背上狠狠一撞，当场将它压入墙内，肋骨跟脊椎好似枯木一般碎裂。鼠人副官以他们的语言大叫了几个音节——大概是支配着的真名吧——然后就被紧接而来的另一块石头给砸中了。

莱利飞身扑向最近的墙洞，却发现自己完全猜错了，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先前他已注意到这些飞石的正中央有些古怪：有些是不规则的突起、有的则是凹了一个洞；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些石块如此设计的原因：洞内的阴影深处潜伏着长长的铁刺，他手中的飞刀反映出地上火把的微光，而这一点点反光又照亮了铁刺的尖端—— “啪”地一声，铁刺正对莱利激射而来。他飞刀上的反光触发了这道机关。

莱利在空中一个扭身，险险闪过那根大铁刺。铁剌伸出四呎左右，贯穿了一只鼠人腹部，然后拖着只来得及闷哼一声的鼠人，缩回原来的洞里。声音会引来巨石，光线又吸引尖剌。看来这次真的无路可走了。

火光突然抖动了一下，但不是因为将要熄灭，而是因为有风。莱利找寻这阵风的源头，朝走廊另一头看去。走廊底端此时已让一道黑色的石墙堵住，莱利发现那堵墙上挂了一面盾牌。这面盾牌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红眼睛，瞳仁周围的黑色部分环绕了一圈像是摊开血掌的图案，这些血掌正在缓慢地转动。盾牌的顶端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钥匙孔的小方洞。不过钥匙长什么样子?又该去哪里找呢?

鼠人的歌声、叫声，加上石块可怕的撞击声、骨头碎裂声，全部混在一起，交织出一首毁灭交响曲。莱利低头、翻身、俯伏、跃起，使尽一切办法疯狂地闪躲这些正在解放鼠人的石块流弹。

他发现鼠人每少一只，远方那面盾牌上的手掌就转得更慢一点；那些手转得越慢，从盾上孔洞吹向火把的风就越弱。火把的光芒慢慢增强，壁洞中的尖剌也蠢蠢欲动。莱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逃出的机会——如果真的有的话——很快就会消逝了。死亡的威胁越来越强。而我活命的机会越来越弱……

快想办法呀!他在心里责备自己。他拒绝向恐惧低头。如果想要逃出这个死亡陷阱，他就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可是他累了。他几乎虚脱了。他全身筋骨好像要散了一样，动作也越来越不灵活。他只是个人啊，他有他的极限啊。打从他醒来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多事，任谁都会受下了的。

他想破脑袋，试图突破眼前的困境。突然之间灵光乍现，莱利几乎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他是一个贼，不是吗?而在他面前的是一道锁呀。

盗贼遇上锁的时候会怎么办?

当然是把锁撬开啦!开锁工具在哪里呢?他早就已经拿在手上了。他可以用剩下的那些飞刀来开锁。

脑中那位良师的苍老声音再度浮现：如果你只想做个飞刀手，那么任何行家都会告诉你这些飞刀不适合。这些飞刀的重量非常平均，一两钢打出来的一把刀就是那么长，重心刚好落在整把刀的中心点上，但是短于九吋的锐器难以一下就置人于死地。我想，除了传统的三样用途之外，你应该能让这些飞刀在其他地方派上用场……

总有一天，莱利会查出这个人的身分并且把他找出来……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话。

他凝视着走廊另一头。好吧。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走直线。慢慢走过去，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会有事的。

莱利感觉得到背后的混乱依然持续着，而他才走到半路，肋骨问突如其来的一阵剌痛让他忍不住弯下身子。这是在跟暗骑士拉戈交手时所受的伤，莱利拚命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得叫出声来。他一时站立不稳，当即伸手去扶墙壁。

谁知道莱利的手才刚碰上墙壁，四周马上轰隆作响，登时又天翻地覆，整条走廊就跟之前死亡陷阱启动时一样翻转下停；地板转成墙壁，接着变成天花板，三者再次互换位置。莱利给摔来抛去也就算了，他身体撞在墙上的声音引发一堆石块向他飞来；而那支火把滚来滚去，摇曳的火光触发之下，铁刺纷纷自墙洞内射出。

这种情况下再高超的技巧都是没用的，莱利得以存活下来纯粹是靠运气。

这是一条知觉的长廊。无论视觉、听觉、触觉，都会启动机关。如今两旁的墙壁开始向走道中央移动。控制整个地方运转的机关无情地转动着，整条走廊越缩越小。莱利跌跌撞撞地冲到盾牌之前，两腿张开撑着墙，又腾出一只手臂来帮忙自己在越来越小的空间里固定住位置。他把飞刀插进刚才看到的那个钥匙孔中，开始拨动里面的金属机关。莱利没有任何开锁的记忆。他只能全神贯注看着钥匙孔跟飞刀，然后把一切交给本能。

走廊晃动、石块乱飞、铁刺猛射、还有剩下的鼠人在尖叫，这些叫声到底是出于快乐、痛苦、还是恐惧，莱利已分不出来了。天旋地转、危机四伏之中，莱利的胃已经搅成一团，但是他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钥匙孔。他可以看见钥匙孔后透来的微光，他甚至可以感到一阵微风从钥匙孔后方吹来。身后撞击的杂音以及两旁下断逼近的墙壁一点都没有让他分心。他似乎进入了一种深沉的出神状态。在他遗忘的记忆深处埋藏着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开锁技巧。这些技巧驱使着他的手，熟练地开着锁，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消失了。突然，锁内的制动栓滑落，门上的转轮开始转动，门打开了!门后光芒乍现，莱利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四周环境。不过空气中的潮湿气味让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地底通道之小。莱利担心一出去后马上又遇到培加马理斯，再度与他的巫术对阵，但他没有选择。他必须逃出这个地方。

就在他即将爬进自由的通道之前，最后一只鼠人扑上来抓住莱利的腿，手爪深深插入肉中。莱利尖叫一声，奋力向前一冲，然后听到最后一个飞石陷阱发射后的撞击声。

鼠人的手松开了。莱利终于自死亡陷阱中活着爬了出来。他半跪在布满苔藓黏兮兮的石头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那道慢慢接近的光芒。

“那东西死了吗?”一个好奇的声音问道。

另一个声音粗哑的人说：“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刺它几刀。刺、刺、刺，多刺几下就可以确定了。”

光线变得黯淡了一点，莱利现在可以看到五、六个人围在他身边检查他。他们不是野兽，不是巫师，不是不死怪物。他们是人。莱利想要爬起来，但是脚下一滑，反而跌倒在第一个说话的人身前。莱利张口想要说话，却感到一阵反胃，大思一声，把胃里残存的一点东西全部吐到眼前男人的靴子上。

声音沙哑的男人大怒：“上啊!剌死它!杀了它!这实在太侮辱人了……”

“住手!”第一个男的一边叫道，一边把靴子上的秽物甩掉。  “我倒觉得挺好笑的。能为这地方增添一点笑声可是件好事呀。再说我现在看清楚了，这家伙虽然很脏，不过他不是老鼠。”

莱利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能昏倒。他翻过身来朝上躺着，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个姿势比较适合出刀抵抗。

一阵搭弓拉箭的声音传来，表示已经有个弓箭手瞄准他了。

来杀我呀。莱利怒火中烧。杀得了我就来呀!

对方并没有动手。被吐的那个男人在莱利身前蹲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一盏灯笼，中间放了一颗水晶，绽放着蓝白色的光芒。男人的胡子刮得很乾净，看来有点孩子气，一头棕发最近才修剪梳洗过，几绺光洁的发丝垂在额前。他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上衣，露出两条细瘦但结实的胳臂。他的裤子跟靴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衣服的质料是喀尔喜羊毛，这种棱纹羊毛料只有有钱人才穿得起。他身上的珠宝在蓝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说啊。”男人道。 “都吐完了吗?暂时不会再吐了吧?我只想知道一下，因为送洗衣物可不便宜呢。”

“没了……我肚子已经空了。”莱利边说边咳。虽然没东西可吐了，但是他还是一直乾呕，直呕得他肋间疼痛下已，胃里也一阵恶心。


“那就好了。拿靴子来。”那男的回头叫道。一个脚跟他差不多大的人把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给他。那男的一面换靴一面比个手势道：“兄弟们，这家伙就交给你们处置啦。”

这句话等于宣判了莱利死刑。眼看其他人兴高采烈拔出武器靠近，莱利把飞刀举起。

“住手!”一个傲慢的声音下令道。

虚弱的莱利奋力抬起头来看，一个双眼炯炯有神、肤色黝黑、骑士打扮的男人推开众人走上前来。这个身披盔甲的男人说道：“我是深水骑士鸟尔丹。我这次来是想请一名盗贼加入我的冒险队伍，参与一场会带来无上荣耀以及数不清财富的大冒险。”

“我知道呀。”那个相貌年轻的小个子说道，很显然他是这群人的头儿。“你之前就跟我们说过了。”
“可是我没跟他说过。”乌尔丹指着莱利道。他的目光在莱利的飞刀上停留一会儿，然后正视莱利的双眼。“我决定要他跟我一起去。”

第六章·无影圣手·上

几名壮丁俯身抓着莱利湿淋淋的衣服，拖着他走过一道又一道走廊。走道墙上长满了苔藓，而苔癣上发出绿油油的磷光。几个人手上拿了火把，再加上第一个男人手上的灯笼，摇曳的光线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打出了乱七八糟的阴影。莱利本来还担心他们会为了取乐而把他丢进别的死亡陷阱，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成为抢手货了。

“我跟你说过了。”领头的小个子说。“我已经帮你挑好人选啦。”

乌尔丹不为所动：“我不是非要透过你找人不可。”

“我不认识这家伙。”矮盗贼挥手抱怨道。“我不能为他担保。而且我不希望他的行为损害我们无影圣手行会的声誉。”他语带恫吓道。“乌尔丹，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冒险用这种笨手笨脚的家伙?你是不是认得他?”

“不是。”乌尔丹否认。他摸一摸身上的一个大口袋，似乎在确认什么。“我有我的理由。”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继续争执。莱利隐约听见两人提到他身上的神龙印记还有飞刀。接着围在他身边的那群盗贼开始闲聊，就把带头两人的交谈声盖过去了。

“那他就说啦，还一副随口问问的样子。‘你有没有去过鲁加齐山丘?或是险恶的格洛波?’我还来不及回答，就突然跳起来说道：‘算啦，你看起来就不像有胆子去那种地方的样子。算了，我去找别人。’当然啦，我本来就知道他在耍我。我只是很好奇他为什么要这样?我……”

“自由港的女人?唉，别提啦。她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老是一副全世界只有自由港才算是大城市的样子，好像我们奎诺斯人给她们提鞋儿都不配……话说回来，她们闻起来还真香呢。”

“库纳克?我上次差点在凶兆湖淹死。不过有趣的是，喔对，就是从那次之后，我的运气就变得好得不得了!我是说……”
这些贼不断谈着奇怪的赌博、遥远的港口；吹嘘着玩过的女人、宰过的怪物。他们说到战争，他们聊到财宝。每个人都讲得栩栩如生，口沫横飞。

只有一个人一直提不起劲儿。这家伙只对莱利一个人感兴趣。

“不公平。这人没用。让我刺!很多血，乱喷乱洒，一下解决。对大家都好……”

走道转为上坡，地下通道的潮湿霉味也渐渐消失。过了不久莱利发现前方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音乐跟歌声飘来，还有上等腊肉的浓香和啤酒味。或许这些贼要把他带到一间热闹的酒馆去。

最后的这条走廊两旁都是房门。莱利经过其中一扇打开的门时，向里面看了一下。里头是一间阴暗的小房间，挂了张小吊床，地上铺了一块老旧地毯，旁边放了三个上锁的箱子。这是给人临时借宿的地方，没什么隐私，也不太乾净，但是对没多少选择的人来说已经称得上舒适了。走廊尽头通往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里有三十几个男人以及几个女人。他们懒洋洋地在里面休息、玩牌、喝酒、聊天。他隐约感觉到这些人对彼此存有戒心，笑容跟友情背后流动着疑心。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研究笼罩在这个地方的矛盾气氛。带他来的盗贼把他丢在一张旧椅子上，前面摆着一张橡木长桌。他看到房间的另一头有个吧台还有一间厨房。他得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

“啊，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贼窝呀。”莱利说道，一面感到喉咙发乾作痛。

这里没有人认得他。这表示他并没有在奎诺斯出没太多时日。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找时间去港口走走，露个脸，看看有没有人认得他。不过再想想，如果培加马理斯真的指控自己谋杀了那个女人，那么有关当局可能已经在通缉他了。

之前拿灯笼的男人走过来，乌尔丹没有跟他一起。男人把灯笼交给旁边一个人，然后就在莱利对面坐下。

“我叫凯契尔•莱斯。或许我会在这个名字跟太多坏事牵扯在一起之后改名，不过我永远都是我。欢迎光临无影圣手行会。我们是奎诺斯的盗贼公会。这里是我们的窝。”

“你为什么以为我是……”

“啧啧啧，老家伙。你应当回答‘谢谢’，然后诚心诚意恳求我们收容你，再宣誓对我们效忠。难道你忘了后面那个想把你刺成蜂窝的朋友吗?”

“刺、刺!要刺了吗?”一个宏亮的声音从莱利背后传来。莱利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个提剑的壮汉，一股凉意从背脊爬上来。

“还不急。”凯契尔淡淡地对壮汉说道。“这家伙刚刚还满有趣的。看看他能不能保持下去。”

莱利的伤口还在痛，头也还在昏。他叹了口气，两手扶着桌缘说道：“那个博学者呢?”

凯契尔笑道：“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要问呢。乌尔丹说这件事最后还是该由你决定。毕竟要冒生命危险的是你。”

莱利揉着脑袋问道：“如果我拒绝的话，你们公会会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就像我说的，我们已经有人准备好明天一早跟乌尔丹的船一起出发。”

“那么我必须说，我不想去。我在奎诺斯还有事要办。”

“答得好。”凯契尔拍拍莱利的手臂说。“而且答得很明智。其他答案都会让你身上多个窟窿，可能是我手下捅的，也可能是已经决定的那个人选干的。好了，来谈谈你目前的困境。说说你的故事，让我高兴高兴。要是讲得不好听，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莱利有一股想把一切都说给凯契尔听的冲动，包括魔龙在内的每件事。他当然也很想知道乌尔丹说了哪些跟他身上神龙印记有关的事。他还想跟凯契尔讨论那张字条上记载的神秘约会。可惜凯契尔已经明白表示他不信任莱利，而这种不信任感是导不出好结果的。所以莱利认为不要让凯契尔知道自己丧失了记忆。

“我在等你的故事。”凯契尔提醒他。

莱利决定不要全盘托出，专挑一些他认为对自己处境有帮助的东西说。他大谈特谈在头骨巷戏弄那些蠢蛋的事，也提到了白嘴鸦跟暗骑士。当他讲到他怎么避开水池及知觉长廊里的机关，凯契尔好几次打断他的话，很详细地询问细节。莱利讲到跟暗骑士之间的对话时则避重就轻，他没有提到那个他已经不记得的承诺，也没有说自己跟血剑盟可能有什么瓜葛。

最令莱利困扰的就是暗骑士曾经称他为“死人”。拉戈的语气并不像在威胁莱利，反而像在陈述一个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跟血剑盟以前从没交手过?”凯契尔问。

“我不记得有。”莱利很诚实地回答。“从今天的遭遇看来。如果我曾跟血剑盟有什么过节的话，我应该不会忘记的。”

“要是我的话也是。”凯契尔举手一招，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走上前来。

“公会导师?”她嗫嚅道。

凯契尔点了一大堆食物还有一大坛烈酒。莱利可不敢奢望这些东西是叫来给他吃的。他又饿又累，但是在这个地方绝下该显露不耐烦的神情。他仍然是个客人，而地板上乾掉发黑的血迹明白表示这里的主人忍耐力有限。再加上那些血迹大部分集中在莱利现在坐的椅子附近，眼前的危机不言而喻。

“你知不知道一只上钩的鱼有什么感觉?”凯契尔问。

“不知道?说真的，我很惊讶呢。你叫什么名字呀，乖宝宝?”

莱利很惊讶凯契尔这么问，因为他老早跟凯契尔说过了。

“我是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莱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们两个沉默地看着彼此，就这么坐了一刻钟。酒菜上桌了，不过是摆在凯契尔面前。这位公会导师凝视着那些食物，似乎完全没听到莱利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盘子推到客人面前。

莱利伸手就抓，当场大吃大喝起来。这顿大餐包括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肉，搭配了混着蔬菜的白饭。这些食物有可能被下药甚至下毒。莱利知道这种地方的伙房很少会有炉灶的。大部分的食物都是在外头做好再运到这里来，交给伙夫摆到餐盘上后就端出来。这个地方的所在是个秘密，任何可能威胁到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

凯契尔微笑道：“如果你能看出时间的种子哪一颗会长大，哪一颗不会，那么你就有资格跟我说话。我既不祈求你的帮助，也下畏惧你的仇视。”

这句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话让莱利胃口尽失。他既惊讶又不安。凯契尔似乎受过高等教育，但也很残忍，而且有一点疯。莱利完全猜不出这位公会领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莱利放下油腻腻的双手，直视着凯契尔灰绿色的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我在一张卷轴上看到的句子。”凯契尔解释道。

“我是个思虑周详的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比方说刚刚趁着你吃饭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好你的命运啦。”
“我想也是。”莱利看到桌上卡了几条线，应该是从某人的外套上不小心扯下来的。他开始玩起那些线头，自然而然就打出了复杂的绳结。

凯契尔笑道：“知觉长廊跟水底的机关原本不是要用来对付你，而是为了要除掉那些该死的鼠人跟它们的主人。当然，你应该知道，那些陷阱都是我亲自设计的，包括最后救你一命的那道门锁。当初会留下后路是为了预防意外，我可不想把自己困在里面。你也知道我有很多敌人，这种事难保不会发生。重点是，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在知觉长廊中存活下来，而你却办到了。这让我很惊讶，也很不安。你如果不是拥有绝佳的运气，就是身怀高超的技巧。若是前者，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如果是后者的话，那我就非常非常担心了。”
“原来如此。”

“我看人最注重的特质是野心。现在我们公会里没什么有野心的人，就算有，这个人也得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威胁到我。不过你就很特别了。你拥有实力，但是野心呢?我看不出来。你似乎完全没兴趣推翻我的权位。话说回来，现在没兴趣，难保以后不会有兴趣。如果要让你活下来，我可得冒极大的风险呀。”

“什么风险?”

“你说血剑盟把一件谋杀案诬赖到你身上。如果是真的，那么有关当局会悬赏你，搞不好已经开始了。我是不会让公会的人去领这笔赏金的。因为血剑盟计划在你落入守卫队手中之后再把你劫走。我讨厌血剑盟。我喜欢看他们计划失败。而且，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在我们这里，那他们很可能会攻击我们。我可不会为了保护你而赔上整个公会。”

莱利神经紧绷，脑中浮现自己被通缉逃亡的样子。“我了解。”

“要是没有点好处的话，我是不会白白承担任何风险的。”凯契尔收起笑容说道：“你倒是说说看，保护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莱利伸手去拿酒暍，却看到凯契尔缩了一下——那是一个人看到旁人正要去做自己绝不会做的事情时会有的反应。而且到目前为止，凯契尔都没去动那杯酒。怎么了?难道说这杯酒有毒吗?还是凯契尔只是在耍他的客人?
莱利渴得受不了，管不了许多，咕噜咕噜就把酒灌下去，发现味道还不错。焦涸的喉咙经过美酒滋润后，莱利说道：“我愿把贵会所有成员当作朋友——只要你的人不威胁我的性命、不考验我的耐性就好。”

凯契尔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直笑到眼角流出泪来。稍微平复一点后，他喘口气说声：“啧啧啧。”然后又继续狂笑，他的笑声就像一波波猛浪般扑向莱利。“啧啧啧!啧啧啧!先前误会你是鼠人，原来你真的是只温和的小老鼠呀!”

凯契尔边笑边指着旁边一条走廊说道：“右边第三个房间。你想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就当是自己的家吧。”他犹豫一下，补充道：“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意思是说不要超过一个礼拜。超过这个期限的话你就必须歃血为盟，加入公会，从此按时缴纳规费，对我们效忠，一辈子都别想退会。”

他离开的时候还继续在笑。“当朋友?啧啧啧!”

莱利身后那个提剑的壮汉也走了。莱利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回过头继续吃饭；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晚餐了。大房间里的人继续着他们的休闲活动，一直到莱利吃完饭都没有人过来攀谈。对于这一点莱利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安。他肯定有很多人在注意他。难道凯契尔的权威真的这么大?他交代了要保护的人，公会里当真谁都不敢动?还是这些人都已经听说了官府在悬赏他的项上人头?

这顿饭让莱利好过一点，但是他的身体仍然很虚。他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也需要拟定一些计划，调查跟他过去有关的种种线索，同时还得费心躲过血剑盟跟守卫队的追杀。

第六章·无影圣手·下

吃饱暍足，正打算回房休息的时候，莱利看见旁边有三个男人在欺负一个矮子。他们围着那个矮子又推又撞，嘴里还不断出声嘲笑。说来说去，就是要跟人家收保护费。

只有你们在欺负他，还说什么提供保护?莱利想。要管这件闲事吗?还是随他们去?嗯……莱利耸了耸肩，皱着眉头对那些人走去。他抓住那个又矮又秃的小家伙，一把向后推开。

“原来你躲在这儿呀，可怜虫!”莱利张口骂道。

矮个子结结巴巴道：“我、我向你认错……”

莱利看着刚刚欺负矮个子的那几个家伙，现在他们的脸色都沉了下去。“这家伙是我先看上的。”莱利顺口扯起谎来。“等我欺负完了，要是我高兴的话，才轮得到你们。”

其中两个男人摩拳擦掌，准备开打。但是第三个男人提醒他们，莱利就是逃出知觉长廊，引起凯契尔跟乌尔丹注意的那个陌生人。这样的盗贼可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三个小贼很快就巴结起莱利来，完全把矮子抛到脑后。矮子在一旁看着他们，满脸疑惑，猜不透这人为什么要帮他。莱利跟他们不着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模棱两可答应了他们许多要求，打发他们离去。

莱利走回自己的座位坐好时，已经把这伙人全抛在脑后了。那个秃头矮子却跟着他走回来。

莱利继续玩他的绳结。他发现要在这个地方建立起权力基础实在是太容易了。他不禁想着，等他解决掉血剑盟，还自己一个清白后，说不定他可以在这个公会里面以一个全新的身分为自己打造美好的未来。

难怪凯契尔这么害怕有人要夺权。

“你看起来像是很会想事情的那种人。”矮个子说。他拉开莱利对面的椅子，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坐吧。”莱利说，直觉告诉他这个矮子可以派上用场。

矮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我的名字叫葛鲁伯，很感谢你的帮忙。你有什么差遣尽管说，我一定可以帮你办到。”葛鲁伯清了清喉咙，又道：“只要你愿意付钱就行了。”

一名女侍正好路过，顺手就往葛鲁伯脑袋后面秃的地方打下去。

“嘿!”葛鲁伯叫。“干什么打我?”

“打你还需要理由吗?”女侍回头叫道。

葛鲁伯叹了口气，继续努力摆出“专业”的样子。

“我身上没钱。”莱利跟他说。“我想我大概被抢了。”

葛鲁伯还得想上一会儿，然后才笑着说道：“啊，是呀、是呀。这还真是讽刺呢，是不是?别人都说我头脑简单，所以你这个钱的问题呢……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愿意赌上自己几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反正你一定会马上付我钱的，对吧。”
喔?这下好了。莱利想。我有个私人专用的跑腿了。“博学者想找我参加冒险团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吗?”
葛鲁伯很快点头。

“通缉我的赏金呢?”

葛鲁伯贪婪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真是太好了。”莱利说。  “我想只要冒险团还没出发，公会指派给乌尔丹的人就随时可能会来找我‘谈谈’?显然有人在担心我会改变心意去抢他们饭碗?”

“有可能，有可能。”葛鲁伯油滑的语气，就跟他闪闪发亮的秃头一样滑溜溜。

“那么你到底能帮我什么?”

布兰薇给莱利的字条上所提到的约会就在今晚。如果莱利要去的话，他就只剩下几个小时可以准备了。

莱利决定先打理一些必需物品。葛鲁伯把他带到一问洒了茉莉香料和香药，但依然臭气薰天的房间里。房内摆了两张长板凳，板凳上放着好几只夜壶。角落有一个正在烧开水的炉子，旁边站着一名神情冷漠的侍者，手里拿了几条烂毛巾。

莱利终于可以完全放松了。他脱下布兰薇帮他洗过的衣服，发现如今不但又已经脏得不像话，而且还多了好几条急需缝补的裂缝。更惨的是，莱利全身都是肮脏污秽的烂泥，他臭得要命。

根据葛鲁伯的说法，盗贼公会里面什么服务都有，要找女人睡觉也行。不过莱利没有兴趣。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今天失去的飞刀补齐。身上如果没有随时带着十把飞刀的话，他会很没安全感。而且他注意到在皮带后面还有位置再多插十把飞刀。

他们先去逛杂货店，然后杂货店老板指引他们去找武器师傅吉洛夫。莱利把一柄剩下的飞卫交给吉洛夫。这个武器工匠的身材出人意外地瘦小文弱，他雇了两名壮硕的孪生兄弟来干粗活儿。店里的墙上挂着一面猩红盾牌，上头描绘的图案正是那只永远虎视眈眈的猩红大眼；莱利就站在盾牌前，盯着正在细细检查飞刀的吉洛夫。吉洛夫眉颇深锁，神情既专注又迷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拿起飞刀就向莱利的脸掷去。

莱利双手如风，在面前合掌夹住刀刀的平面，把飞刀拦了下来。他怒气冲冲瞪着吉洛夫，不过吉洛夫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敌意。

“这是一流工匠的手艺。”吉洛夫若有所思道。

“像这种特别开了模具铸造的飞刀，世界上没有几把。”

“真的吗?”莱利问道，一面把飞刀递回去给吉洛夫，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希望：或许这个武器师傅可以提供有用的线索。

“没错。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打出这种飞刀。他是库纳克大陆的人，名叫马吉斯特拉尔。”吉洛夫指着莱利胸前的神龙印记：“没猜错的话，你也是从库纳克来的，是不是?”

神龙大地，库纳克。莱利心跳加速。“我对库纳克还算熟。那……这位马吉斯特拉尔现在住在哪里?”

“我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说他躲在拜伦海岸的某个小村庄里。那里是传说中的海盗天堂，刚好也就是这次博学者组的冒险团要去的地方。”

可能就是他了。马吉斯特拉尔。我脑中听到的八成就定他的声音。他就是训练我的老师吗?

也许我该深入探听一下这支冒险队的事……

“马吉斯特拉尔为什么要离开库纳克?”

“那是一段伤心往事。他的长子战死在沙场上，尸体一直没有寻获，不过部队的人跟他说他儿子是英勇战死的。”

说不定马吉斯特拉尔的儿子根本没死，莱利心想。说不定他儿子就是我!

莱利继续问了一些马吉斯特拉尔跟他家人的事，不过吉洛夫所知也有限。

“你能帮我多打几把这样的飞刀吗?”莱利问。他不想让人觉得他过于关心这个“马吉斯特拉尔”跟他儿子，所以就转移了话题。

“可以，我打的刀不可能和原来的刀一模一样，你一拿到手上就感觉得出来了。还有，你必须先付钱，我不喜欢别人赊帐。”

“那我先去一下银行。很快就回来。”

葛鲁伯一听，立刻冲到莱利面前。

“啊?你是说哪家银行呀?”

“钱的事交给我去担心就好。我要你去打听马吉斯特拉尔还有他儿子的事。还有，顺便帮我查清楚血剑盟这个组织以及他们在奎诺斯的一切活动，特别是其中一个名叫培加马理斯的死灵法师，还有一个叫作拉戈的暗骑士。”莱利停顿一下。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滑鳗鱼酒馆、布兰薇、死在白嘴鸦手上的米瑟莉丝，还有他自己……一步一步慢慢来，他这样建议自己。如果葛鲁伯帮得上忙的话，以后多的是问题交给他去查。

“血剑盟吗?”葛鲁伯脸色阴沉。

“那群人可是很危险的呢。听说他们连在这里，盗贼公会本部，都派了卧底。我要是问错人可就惨啦……”

“我付你两倍价钱。”

“太好了!你是大好人!太好啦!”葛鲁伯正要冲出门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说道：“只不过……零的两倍也还是零呀。”

“很快就会有钱了。”莱利向他保证。

跟葛鲁伯分手后，莱利回到刚才那个大厅去。他看到有六个脸色阴沉、身上臭兮兮的男人围在一桌赌博，于是假装悠闲地朝他们晃过去。这一桌显然已经赌很久了，每个赌客看起来都很疲倦，火气也很大。每个人面前堆着的赌金看来都一样多，大概赌了老半天也没什么输赢。

“啊!我只求一场大冒险!”  一个又肥又壮的男人说道，他头上戴着一顶撞凹了的银色羽盔。

“真正的冒险。一场能够流芳百世的冒险。一场可以带我去遥远的世界尽头，对抗可怕的怪物，扫除邪恶阴谋，赢得美人芳心，又一次证明自我勇气的冒险……这算是一种奢望吗?”

“一点也不!”旁边一个脸上垂着黑发、精瘦结实的家伙笑道。

“那段跟着北方之狼行会的人一同坐布拉森号航遍诺拉斯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那一次我们跟古克洞的蛙人大军联手，救回他们被绑架的女王呢。”

“蛙人根本没有女王。”另一个人叱道。

“他们有信仰跟力量就够了。有些蛙人信的是海洋之神普雷萨斯，不过跟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一族却是玛尔的圣骑士。我们的敌人有洞穴巨人，还有会把我们死去的战友变成不死怪物的死灵法师。好空洞，那些死者的眼神……但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来自维里斯的暴风巨人，名叫克朗柴克。这家伙不但被自己的族人放逐，而且还让天神庙的龙追杀……”

“龙!”一个喝醉了的胖子吼道。

“就是龙把我们搞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就是这些龙，还有我们疯狂的领袖凯契尔!”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安静了下来。有几个人不安地互使眼色，其他人索性低头看牌，假装没听到。

“一场伟大的冒险近在眼前!他们需要一名技巧高超的盗贼!那艘航向未来的大船正停在港口里等着我们这种高手!然而凯契尔居然害怕龙骨的魔力!他居然相信那些东西会带来诅咒!结果他干了什么了?他把这大好的机会丢给一个没本事的家伙!他根本是个白痴!”

莱利清清喉咙，走过去指着桌上的赌金说：“没有人赢钱吗?”

“每个人都在赢钱，”坐最近的男人搔着胡子道。“不过这也是个问题。”

“让我来试试?”莱利提议。“给我一点赌金入局，赢了跟你六四分帐。”

“太少了。”那男的说。

“这样呀?那我分你四成，自己只拿六成好了。”

那男的想了想，笑道：“好吧。听起来好多了。”

莱利在那男的身旁抓了张椅子坐下，拿了一把牌就开始玩了起来。

他把一切交给本能，冷静观察，巧妙算计，有他自己的一套玩法。加上运气也不差，一旦众人确定他没有作弊之后，就都心甘情愿把钱输给他。毕竟莱利的出现打破了这场沉闷的赌局。

不到一个小时，莱利就已经赢了不少钱。正当他想起身离开的时候，一阵悠扬的音乐传人他的耳中，一名美丽的女舞者越跳越近，而跟在舞者身后进来的是笑容满面的葛鲁伯。

“王于我们输的钱嘛，反正风水轮流转，总会再赢回来的，不是吗?”之前那个抱怨凯契尔没种，又说博学者冒险团的预定人选是个没本事白痴的家伙说道。他拿着一大杯麦酒，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上衣，大大的衣袖飘动着。他手上戴有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戒指，一根手指上起码戴了两三枚。他汗淋淋的头发又酸又臭，乱七八糟垂在苍白松垮的大脸上。只要他张嘴一笑，就会露出那颗镶了钻石的假牙。

“或许你该留在这里多赌一会儿。”葛鲁伯靠近莱利说道。“有热闹可以看。”

莱利又坐了回去，表现得十分轻松，但内心已经开始提高警觉。葛鲁伯的忠诚用钱就可以买到，莱利没有理由信任这种人。只可惜身为一个通缉犯，他没有多少选择盟友的权力。

葛鲁伯靠到爱乱讲话的胖子耳边说道：“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朋友。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大部分都是有人在看，有人在听的。换句话说，不是每个人都认为那位贵族之后不配加入博学者的冒险团喔。”

贵族之后?莱利心想。他在说谁?

音乐越来越大声，女舞者也越跳越接近了。

“神选之子，眷顾之人，贵族之后……这些都是我的敌人的绰号!”胖子说。

“妈的!我苦苦等了六个礼拜，终于等到了这次冒险机会，想不到却被那个……”

破风声响，一把银色飞刀不知从哪里飞来，唰地一声把多嘴胖子的袖口钉到墙上。几滴鲜血染红了衣袖，胖子立刻抬起另一只手保护自己，可惜第二把飞刀比他更快一步，把他另一只衣袖钉在墙上，就钉在那颗肥脑袋的旁边。

“或者……”葛鲁伯补充道：“可能你的闲言闲语已经得罪了这位女士。”

莱利心中一惊，赶紧转头去看那个女舞者。这女孩很漂亮，漆黑的眼睛带着点点金光，如云的红发后梳，露出两只尖尖的精灵耳朵。莱利看出她是一个半精灵，因为她的肤色并不像纯种精灵那么苍白。

她优雅的双手中握着几把十寸长的飞刀。

布里斯托班的胡子啊!是布兰薇!就是那个莱利从头骨巷中救出来的“富家女”，只是她现在的模样可跟莱利所认识的布兰薇完全下一样。如果她已看到莱利却假装不认识的话，那她的伪装功夫真是高明到了极点。

布兰薇以很优雅的方式嘲弄着对手。她在樱唇前竖起一根手指，仿彿是请求那个眫子不要说话。胖子瞪着布兰薇手上的飞刀，吓得胸口剧烈起伏。布兰薇的飞刀跟莱利的不同，每一柄的长度都很适合用来杀人。跟胖子同桌的那几个高瘦汉子都逃开了，其中一个跑的时候还撞倒了桌子，使得胖子跟布兰薇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障碍。胖子直挺挺坐在原地，张嘴想要呼救却又不敢。

布兰薇的眼神明白表示，如果他求救的话，下一把飞刀就会立刻射进他的大嘴里。他不敢出声，只能用充满恐惧的目光向满屋子的人求救。他望向莱利的时候，莱利轻轻摇了摇头。他打算暂时袖手旁观，先看情况再说。

手执飞刀的布兰薇艳光四射，集美丽、危险、复仇于一身。她的动作与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当乐声稍转激昂，她手上就又少了一把飞刀；每当她飞刀出手，胖子就会狂抖一下。这女人毒蛇般的目光让胖子觉得每一把飞刀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不过飞刀只是一把一把落在他的脖子、身体、大腿周围，把他完全钉在墙上。

没多久，布兰薇手上就只剩一把飞刀了。她以完美的动作举起那把刀，俨然专业杀手般蓄势待发。莱利心中一凛，两手慢慢移向腰带上的飞刀。他并没有把握能够及时截下布兰薇的飞刀，但是他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可能就要闹出人命了。

只是莱利没有料到葛鲁伯竟压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出手。莱利还来不及回应，布兰薇最后一柄飞刀已经脱手而出。
吓坏了的胖子顾不了钉住他衣服的那些刀，使劲一扯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想逃。

“啵”地一声，听起来正像刀插进肉里的声音。这一击的时机位置都恰到好处，仓皇逃命的胖子等于自己把肥腻腻软趴趴的胸口送上来。飞刀正中胖子的心口——却是刀柄着肉。

尖叫之声划破空气。音乐跟歌声也低了下去。

胖子孤零零站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不禁大惊失色。原来刚刚他情急跳起，衣服、裤子都跟飞刀一起留在墙上，现在全身上下就只剩一双靴子。胖子大羞，两手遮住重要部位，转身就跑，夺门而出。厅内众人在他狼狈的脚步声中哄堂大笑。

布兰薇低头看着莱利：“我的朋友葛鲁伯说你在找人想打听血剑盟的事?不用找了。”她伸出手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吧?”

莱利神情谨慎地点头同意，不过却没有跟她握手。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飞刀太远。

布兰薇眼中的凶光仍在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