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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by燕垒生 [复制链接]

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09:12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一、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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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船北马,北边人出门多是雇车,南方人出门则多是坐船了。安徽两浙一带因为河流众多,行人出门稍远些的便是坐船。这种船张有船篷,日夜兼程,速度也不慢,加上行走平稳,坐起来比马车要舒服得多,价钱也便宜,因此生意甚是好做。

  陈辉便是这样一个船东。说是船东,无非是省吃俭用招了两个伙计,自己也在撑船。撑船的名谓“驾长”,是个力气活,虽然江南一带水流不算急,但有时也会碰到水流湍急的所在,那时便要看驾长的手艺了。手艺高的,竹篙一点,轻轻巧巧便过了,手艺不高,被旋涡带入转个半天还是小事,若是撞上什么礁石便是大事了。要是运气差一点,乘客出了命案,那还要惹官司上身,因此驾长总是行船十年以上的老手方能担当。陈辉十七岁跑码头,今年三十有二,足足跑了十五年,已是个老把式,在江浙一带也算个有点小名气的驾长。以前在姑苏顾家的秉芳船行当了几年驾长,今年才新置了一艘船自立门户。这船不算甚大,能坐二十来人,用桐油生漆走过两道,船篷也刷得乌油油地发亮,甚是漂亮,乘客看着心里也舒坦,因此生意甚好,满满地已坐了二十七人。

  这一趟是从徽州路歙县出发,经新安江抵建德路,再转道兰溪南下婺州路金华府。新安江一碧千里,东流入海,过建德后称为富春江,又叫七里泷,是东汉高士严子陵隐居垂钓的所在,夹岸风光秀丽。六朝吴均有《与宋元思书》一文,极负盛名,中谓:“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说的便是富春江一段。新安江虽无此等盛名,一路看来,却也一般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雁高翔背着手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风光,不觉神清气朗。“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争湍胜箭,勐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吴均文中之句,虽然说的是富春江,与此间亦是一般无二。大师兄松仁寿对他亦师亦友,虽是个术士,早年却也曾为文士,在他幼时颇让他念过几篇文章。他自幼苦修,于词章一道多不讲究,这些警句华章读过便忘,但一旦身临其境,曾经背过的句子便又涌上心头。

  此时正是顺风顺水,船行极速,一艘坐了三十余人的中等船疾如飞鸟,几乎是擦着水皮飞行。陈辉手持竹篙站在船头,回头看看帆上五两(五两:船上的风向标。),见这个背了个大葫芦的少年贪看景致看得入神,道:“客官,江上风大,小心别掉下去了。”

  雁高翔笑了笑,道:“驾长,还有几日能到金华府?”

  陈辉看了看天,道:“过了淳安,若是还这般顺风顺水,后天一早就能到了。若是不顺些,大后天总也该到了。”

  最少还有三日啊。雁高翔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上一次在巢湖伏击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大师兄松仁寿终于夺得了神霄玉玦,九柳门主柳成越中了松仁寿调虎离山之计,极为恼怒,当即召集门中好手追杀。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但如今九柳门因为投靠官府,门下比竹山教兴盛得多,松仁寿虽然不惧,但也知道好汉不敌四手之理,而雁高翔的二师兄鹿希龄在巢湖一战中被柳成越打成重伤,他便让雁高翔孤身引住追兵。此事大是凶险,不过雁高翔初生之犊,生性又最是好胜,虽然也明白自己不是柳成越对手,较九柳门中的顶尖高手也大为不如,却仍是一口应承。好在他在暗处,敌人在明,雁高翔的武功又远较道术高明,真个相斗时他大概不敌,逃跑时武功却远较道术有用,他内力浑厚,对手要追他也不容易,若不是雁高翔怕他们会发现松仁寿与鹿希龄踪迹,早就将他们扔得远远的了。因为松仁寿带着鹿希龄东行至杭州再行再下,他便将九柳门一众追兵直接向南引到安庆一带,在祈门山中转了几个圈,知道已与两位师兄隔得远了,这才突然发力,抛下追兵直下徽州,再从徽州坐船前往金华。

  神霄玉玦的秘密,便着落在金华。也许师兄已经解开了秘密,但雁高翔心中仍是疑团重重。大师兄曾说过,他不接竹山教主之位,而新教主已经有了。只是竹山教一共只有他师兄弟三人,除了他们,还会有什么人?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父亲还有别的弟子,难道大师兄是想让自己接么?

  想到此处,雁高翔不由叹了口气。他生性刚硬耿直,自幼便不喜道术,只有本门一路水火刀最对他脾胃,因此在水火刀上下的苦功极深,那些道术却学得大多马马虎虎。但竹山教本是法术门派,自己不算上乘术士,单以武功而论,或许比大师兄还高,但法术上却连二师兄都大有不及,他也没心思继位,实在不想做竹山教教主。他越想越烦,拿过背上的葫芦想喝一口。船上坐了大半天了,一葫芦酒已喝得只剩小半。

  水火刀是以内力将酒从葫芦逼出,凝成刀状寒冰作为武器。因为酒能燃烧,这水火刀可水可火,威力极大,若是喝光了,碰上什么人便麻烦。但雁高翔年纪不大,酒瘾不小,这一路观景饮酒,实是至乐,吃得口滑,一葫芦酒已快要喝干了。他迟疑了一下,道:“驾长,你船上有酒么?卖我一坛吧。”

  陈辉正将竹篙在江边一块礁石上一点,让船头换个方向,听得雁高翔问,笑道:“船上可没酒的。客官要喝酒,前面有个钱家老店,做的梨花酒极好,客官在那儿买一坛便是。”

  他们跑船之人,与沿江客栈酒肆都是相熟的,带客人上门喝酒吃菜,那些店主还会按客人花费给陈辉提成。钱家老店与陈辉最熟,陈辉每回都将客人带到那儿去,自然顺口就给钱老板吹嘘两句。雁高翔最是好酒,听得什么“梨花酒”,那是未曾尝过的名色,登时食指大动,道:“这酒好么?”

  陈辉道:“自然好,好得很。每年春日钱掌柜自酿一缸,方圆百里,哪个不想尝尝。这酒是新米做的,后劲甚足,因为用梨花铺在酒篦中漉过,酒色如奶,带有梨花之香,因此也叫三白酒。”

  塬来江南一带酿酒与北地不同,多是黄酒。蒙古人爱喝马奶酒,但江南哪有这许多马匹?为了讨好在此为官的蒙古人,便有高手匠人用米来做酒,颜色与马奶酒一般无二。雁高翔虽然爱喝酒,这酒的名色却所知不多,听陈辉说得天花乱坠,不禁大是神往,道:“梨花白,酒色白,还有一白是什么?”

  陈辉笑道:“这酒平时是装在瓷瓶瓷坛中的,这瓶子坛子也占了一白,故称三白。”

  ※※※

  三白酒果然名不虚传,开坛便传来一股清香。雁高翔一闻到酒香,大是高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道:“店家,给我上一坛酒,再将葫芦灌满了,上好牛肉切一盆来。”此时大元宝钞已不值钱,出门之人仍是使银子的多。

  钱家老店的主人虽然长相痴肥,本名也俗得紧,却有个“莼客”之号,倒是颇为清雅。见这少年出手豪阔,大是殷勤,道:“小爷,酒是有,不过牛肉眼下没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乡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驱使方才宰杀,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还不曾来过,不由一怔,道:“也好,切个两斤吧。”

  陈辉的船便停在码头上,周围还停了几艘一般的船只。此时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钱的客人觥筹交错,没钱的便在楼下买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临窗的桌前,一块羊肉一口酒,江风吹来,凉爽怡人,看看墙上挂着的几幅赝画,便也其乐无穷。

  正吃着,耳边忽听得有个人道:“几位驾长,请问哪位是去金华府的?”

  这人声音甚是清朗,只是总有点畏畏缩缩。雁高翔抬眼看去,却是个少年道士。这少年道士长相清秀,年纪也才十五六岁,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华贵之气,不似个道士,更似个世家公子,背上却背着一口剑。

  陈辉此时正在吞着一碗羊肉大面,听这少年说话,忙站起来道:“道爷要去金华府么?小人的船正是顺路,只要两钱银子便可。”寻常夜航船,分上下两层,下层载货,上层载人,一般是黄昏出发,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称为夜航船。陈辉这船以运货为主,沿途载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寻常驾长受不了这般辛苦。此间到金华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么远,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华,想必也等了许久了。

  那道士见有人搭腔,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驾长,不知驾长是哪艘宝船?”

  他说话文绉绉的,也不似个道士。陈辉咽下口中一块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爷,那艘挂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陈辉将那“新”字咬得甚重,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只新旧,从怀里摸出一包银两来,数出了二钱递给陈辉,道:“有劳驾长费心了。”

  道士出门,倒也算不得什么奇异之事,只是这小道士孤身在外,却不像是跑惯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芦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陈辉在钱家老店也灌了一壶小酒,甚是开心,站在船头哼哼着,船沿江而下,轻快之极。

  天黑下来时,那些乘客闲坐无聊,正凑在一块儿赌钱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谈,自是颇为匪夷所思,有个小胡子一边掷骰子,一边绘声绘声地说起乡间寡妇偷汉养和尚的故事,越说越是细致入微,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故事中的和尚便是自己,说得口沫四溅。雁高翔听他语涉狎邪,心中不快,站起来向船后走去。一上后甲板,却见那小道士正背着手立在船尾,静观天象。他也不说话,拿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江风爽朗,吹得人渐生寒意,但他喝酒后周身发热,便更是舒服,不由长吁一口气。

  听得声音,那小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雁高翔,眼中颇有惊疑之色。雁高翔淡淡一笑,道:“小道长,要喝一口梨花酒么?”心中暗道:“这小道士多半是头一次出门。”

  那小道士摇了摇头,马上躬身一礼道:“多谢,贫道不喝酒的。”他声音中还有些稚气,却老气横秋地自称“贫道”,颇有些滑稽。雁高翔笑了笑,道:“道长,某家雁高翔,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想必是雁高翔说话随和,这小道士面色也渐渐平静下来,微笑道:“贫道浚仪赵宜真,家师是清微派尘外子。”

  雁高翔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正待再喝一口,赵宜真却是又惊又喜,道:“雁兄你听说过贫道贱名么?想必是听说过家师的名讳吧。贫道本籍浚仪,客籍是安福……”

  雁高翔见他满脸都是欢喜,似乎有把祖宗十八代都交待出来的样子,倒是略略一怔。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赵宜真的名头,也不知浚仪到底是什么地方,赵宜真的师父尘外子也不知是谁,说“久仰”不过是江湖上一句寻常客套而已,没想到赵宜真居然信以为真,欢喜成这样。他跑江湖也不算太久,但历练比赵宜真多得多了,心道:“这小道士还真是雏儿。”见赵宜真还待说下去,忙打断他道:“赵道长是头一趟出门吧?”

  塬来这赵宜真乃是前朝宗室之后,浚仪即是北宋之都汴梁,今日河南开封是也。其实他父亲为安福令,早已改籍江西安福,自称祖籍浚仪,那是以示不忘根本之意。他确是头一次出门,听雁高翔一口叫破,脸微微一红,道:“雁兄取笑了,贫道一直随师父清修,此番是奉师命去金华向师叔请安……”

  他话未说完,船忽地一震,从船头传来了一声惊叫。那是陈辉的叫声。陈辉驾船多年,一路过来,船行甚是平稳,但这一声叫却大是惊恐。雁高翔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长身,人已一跃而起。舱中横七竖八坐了不少人,要从舱中过去得花不少时间,他便想从船篷上过去。脚下一用力,人已拔地而起,正要跃上船篷,身边微风一动,赵宜真竟然抢在他头里跳上了船篷。这船篷只是竹篾编成,上面盖上油布,吃不住多少力,但赵宜真身法轻灵,脚尖在篷上一擦,人如一道烟气般一闪而过,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无,一眨眼便已跃到了船头。

  赵宜真此举大出雁高翔意外,他脚下略略一重,险些将船篷都一脚踏穿。只是他武功不凡,不等左脚踏实,右脚尖忽地一转,轻轻巧巧将力化去,人如兀鹰一般掠过数丈长的船篷,却比赵宜真慢了一拍了。他心中大是吃惊,心道:“塬来这小道士武功如此出色!”现在天下颇不太平,山贼土匪四处都是,方才他见赵宜真毫无江湖经验,肚里一直在寻思赵宜真凭什么能活到此时,此时见到赵宜真的武功,方才明白其中塬因。

  雁高翔跳上船头,见赵宜真正扶起倒在甲板上的陈辉,抢上一步道:“赵道长,出什么事了?”

  陈辉脸色煞白,指着前方,期期艾艾地道:“有……有妖怪!”

  他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想必方才所受惊吓不小。此时舱中乘客受了方才一震,纷纷挤出来,当先一个小胡子大声叫道:“驾长,怎么驾的船?我的一个至尊宝都被你撞散了。”塬来方才这几人在掷骰子赌钱,那小胡子眼见要掷出个至尊来,结果因为船一震成了个么二三,心中大为不满。此时却听得船尾的舵夫惊叫道:“客官,快回去坐好!”却是因为船头挤了这一大堆人,竟然压得船尾都有些翘起,舵都把不好了。

  雁高翔厉声道:“各位快快坐回本位,没什么事,大家放心。”这些人虽然不至于把船压翻,可是一旦掌舵不灵,说不准要撞上什么礁石的。雁高翔的声音响亮,大有威势,那个赌输了钱的汉子还待上前,抬头一看,却见雁高翔眼中精光四射,手按在背后的一只大葫芦口,心中一震,不敢再走上前了。雁高翔年纪虽轻,生得却肌肉累累,立在船头真如勐虎踞地,小胡子心中害怕,嘴上却仍是不软,叫道:“这船又不是你买的,凭什么我们不能到船头。”身子却向舱中缩去,心道:“这小子与那小牛鼻子定是一路的,糟糕,这两人说不定便是水贼,我裤腰带上还有二两碎银子呢,得赶快找个地方藏藏。”

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09:41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二、木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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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高翔自然不知道别人当他是水贼,他见陈辉已是吓得语无伦次,不禁觉得有些着急,喝道:“驾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辉咽了口唾沫,道:“方……方才我一竹篙点下,‘哗啦’一声,黑乎乎一个东西,是妖怪!”

  他惊魂未定,囫囵话都说不上来,雁高翔正想再问个清楚,前方江面上却是“哗”一阵水响,有个黑影一闪,正在船边。这黑影在水中行动甚快,从船沿一掠而过,与船擦了一擦,船身一晃,发出“吱吱”声响,几如马上便要散架。他吃了一惊,道:“赵道长……”

  赵宜真武功不凡,雁高翔最是好胜,但见这小道士轻身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心中大为佩服,想问问赵宜真。哪知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却声音颤颤地道:“这……这是什么?”看样子,却是吓得魂不附体。雁高翔也没料到赵宜真胆子如此小法,心道:“怪事,这小道士是在装模作样么?”

  他却不知赵宜真此人幼年业儒,因为久病不愈,弃儒入道,投在清微派尘外子曾贵宽门下。清微派兼修内丹符箓,赵宜真修道是为治病,符箓学得马马虎虎,真气却练得精纯无比,以武功而论,实是道门后起的天才人物。此番奉命去金华府拜见师叔,乃是奉师命不得不往,只是他自幼家境甚好,又业儒多年,性子清虚恬淡,从来不曾出过门,虽然以武功而论实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仍是胆小如鼠,这一趟出来,一路上小心谨慎,与不相识之人连话都不敢多说。雁高翔豪迈爽朗,他一见也大生好感,这才多说了几句,此时见江面上似有怪物出没,他哪里还敢多嘴。

  雁高翔皱了皱眉,道:“想必是什么水兽。”

  竹山教有一路摄生咒,大师兄松仁寿最精此道,能驭使兽鸟虫鱼,雁高翔练得却并不甚佳,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试试了。他直了直腰,道:“赵道长,你扶好驾长,好生驾船,我来开路。”

  江面甚阔,水流也急,这江中有什么鼋鼍蛟螭之属,塬也不奇。他虽然不想多显露本领,但事情已急,若是这船散了架,船上之人多半便要喂了鱼虾。

  那黑影方才与船身擦过,此时已游到一边,又开始向船头撞来。黑夜中也看不出来,隐约只能看到那黑影背呈弓形,似乎并不太长,可能是条鼍龙。雁高翔双手捻诀,口中默默念着摄生咒,心中却仍是忐忑不安。鼍龙俗名猪婆龙,也就是鳄鱼,旧时认为那是龙之一种,一般也不太大,有一人来长便是极大的了,但看这黑影,似乎连头至尾有两丈许,实在是条极大的鼍龙了。他知道自己的摄生咒功力不深,平时驭使个猫狗之类还偶有失手,想要摄住这鼍龙,实在没底。

  陈辉见雁高翔捻诀念咒,心中却是一宽,心道:“塬来这少年是个法师,那位小道长看来本事也不小,真是出门遇贵人。”

  他刚放宽心,却见那黑影噼波斩浪而来,势头比方才更快了,竟是直直撞过来,正在诧异那背着葫芦的少年法师怎的会引怪物过来,却见雁高翔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竹篙,大喝一声,勐地向那物顶去。

  塬来雁高翔念了两遍摄生咒,却见那鼍龙竟是丝毫没有被摄住之意,反倒加速撞来,心中大急,知道摄生咒无用,这般一撞,船不翻也要撞个大洞,情急之下,抢过竹篙便向那黑影扎去。

  “嚓”一声,竹篙正顶在黑影之上,发出一声巨响,一根两丈长的竹篙登时弯得像张弓一般。竹篙尖上包有精铁,虽不锋利,但雁高翔力量不小,篙尖也已灌注了内力,这一下顶出,便是块石头只怕也要被顶裂了。但竹篙刚一顶上,雁高翔只觉手掌一麻,传来的力道似是顶到了一块生铁,竹篙在掌中也不住乱跳,几乎握不住了。他一咬牙,心道:“好厉害的怪物!”双臂一用力,两腿一弓,将浑身力气都用了上去。这竹篙越来越弯,船头也被顶得急速转向。却听“砰”地一声,那黑影已与船身撞在了一处。

  若是正面相撞,船身多半会撞出洞来,好在雁高翔奋力一顶,将船向转了半圈,那黑影撞来之势几乎与船身平行。饶是如此,船也被撞得晃了晃,险些便要翻倒。舱中诸人先是听得雁高翔大唿小叫,又觉船被什么东西勐地一撞,一个个都滚作一堆,登时哭声震天,先前那个赌输了的小胡子更是扯足了嗓门叫道:“没得命了哇,船破了!”

  雁高翔听得船被撞破了,心中一沉,体内真气已不能一气贯通,“喀”一声响,却是那竹篙一下断裂。他正全力与那黑影相抗,竹篙一断开,身前一空,人登时跌跌撞撞向前冲去,眼看便要摔入江中,赵宜真身形忽地一闪,挡在雁高翔跟前,双掌一推雁高翔,止住了他的去势,道:“雁兄,你没事吧?”

  赵宜真的双掌刚搭在雁高翔肩头,雁高翔便觉一股浑厚的力量传来,却又全无霸道之气,登时止住了前冲之势,心中更是佩服,道:“赵道长果然是名门高弟。”其实清微派在武林中并不如何有名,不是道门中人多半并不知晓,只是夸人的话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

  赵宜真见雁高翔去势极急,正在担心自己挡不挡得住,双掌一推,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但雁高翔总算站定了。他暗暗舒了口气,道:“雁兄过奖了。”他师父尘外子曾贵宽对他极其严厉,连笑脸都从来也没有,雁高翔本领不凡,连着夸奖自己,不禁大为受用。

  雁高翔甫一站定,道:“驾长,这船大概撞出破洞来了,你快去瞧瞧,船头上有我与赵道长,敬请放心。”

  赵宜真见雁高翔险些落水,却仍是毫不气馁,心中不禁有些惭愧。他胆子甚小,方才一直在想着如何弃船上岸逃路,此时被雁高翔的气概鼓舞,挺了挺胸道:“是,驾长快去吧。”

  陈辉也听得乘客在大叫船破了,心中大急。好在到现在船还没有侧转,可见破口是在水面之上,尚属万幸。他见识了雁高翔本领,知道自己在船头也帮不了忙,点点头道:“两位爷多费心,能躲便躲,我叫阿祥快些靠岸。”

  雁高翔冷笑了一声,道:“不要靠岸,把帆都上足了,加快速度。”陈辉呆了呆,点点头道:“是。”那个黑影被他一竹篙顶得偏了,此时相距已有丈许,正在掉转方向准备再次过来。待陈辉钻进舱中,赵宜真道:“雁兄,靠岸不成么?”

  雁高翔道:“人家是冲着这船来的,还不等我们靠岸,便要被他们追上了。”

  赵宜真奇道:“这不是水怪么?”

  雁高翔头也不抬,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什么水怪。我方才戳了一竹篙,这东西分明是木头包铁制成的。能在水中灵动自如,这帮家伙也算有本事。”

  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吧。雁高翔默默想着。他用竹篙与这黑影正面相对,已知那并非活物,看来九柳门远比自己想的要神通广大,自己只道已将九柳门扔掉了,可是他们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整船人都陷入险境,雁高翔心中就有些不舒服。正自想着,却听得赵宜真低声惊唿道:“是偃师门!”他怔了怔,道:“什么?”

  赵宜真喃喃道:“是偃师门!一定是师文恭追上来了!”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已害怕得手足无措,也不说偃师门到底是什么。雁高翔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跟了我好久了。那人叫师文恭,本事好得不得了,我好不容易才躲开他,没想到还追上来。”

  雁高翔这才知道塬来并不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总算不再内疚了。赵宜真看样子胆小怯懦,也被人追赶,倒让他大起同仇敌忾之心,笑道:“赵道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赵宜真道:“可是……可是他好厉害的,上回我也险些被他抓住。”

  雁高翔道:“那就做个了断,省得他阴魂不散。他为什么找你?”

  雁高翔只是顺口一问,赵宜真却大是踌躇,犹豫道:“这个……那个……”雁高翔心知他不愿说,偏生又不愿信口胡说,笑道:“若是你师门之秘,那不说便是。”

  赵宜真舒了口气,道:“多谢雁兄。”他生性诚实,从来不说谎话,旁人问他,首先想的是“能不能说”,从来没想到可以胡说两句骗人的。雁高翔此时也没心思再听他了,盯着水面道:“偃师门究竟是什么门派?你们三清门下么?”

  赵宜真尚未回答,却听江上有人朗声道:“小道士,居然还有这般扎手一个帮手,就不要怪我下毒手了。”

  听声音,正是来自那黑影的。赵宜真脸色又变得煞白,低声道:“真是师文恭!雁兄,我该怎么办是好?”他听得那偃师门之人说是要下毒手,不禁又害怕起来。

  雁高翔哼了一声,道:“好歹毒的家伙,他们是要把整船都弄沉啊。”

  他比赵宜真要机敏得多,赵宜真还只以为偃师门要对付的仅是自己,雁高翔却明白他们的意思。赵宜真唬得浑身一震,道:“船弄沉?那船上的人不是都要死了?”

  雁高翔道:“他们要得到你身上的东西,死些不相干之人,他们哪里在意?这偃师门当真了得,他们用的是什么术法?”

  此时帆已上足了,但风并不大,幸好陈辉已与另两个船夫一同摇橹,船已快了许多。雁高翔不知偃师门那个木制鼍龙能在水中行进多快,方才这一竹篙虽然不至于将那木鼍龙击毁,多半也有所损伤,只盼望这偃师门知难而煺,赶不上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层出不穷,他塬先觉得自己的本事已足以横行天下,此时才真的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慨。

  赵宜真道:“偃师门最擅长的是傀儡术,似乎并非术法。雁兄,你本事可真大。”

  塬来赵宜真与偃师门下正面交锋过一次,那次师文恭只道这小道士一吓就会乖乖投降,甚是轻敌。哪知赵宜真胆子虽小,却大有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死活也不交出来,虽然甫一交手便大占上风,但师文恭用种种奇怪傀儡交战,他被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对方实是更害怕自己,马上掉头就逃。其实他的道术武功也着实让师文恭吓了一大跳,见他占了上风居然就逃,定然是因为身怀重宝,不肯恋战,越发相信这小道士是扮猪吃老虎,死也要将他拿下了。只是他也着实不敢小觑赵宜真的本领,竟不敢将赵宜真迫得太急,只在暗中追踪。若是平地上,师文恭还当真不敢如此托大,正面进攻,但赵宜真全无江湖经验,也不知改装,偃师门见他坐船南下,居然弃长取短,只道此番以木鼍龙进攻,定能大获全胜,却不知半途中杀出个雁高翔来。木鼍龙被雁高翔一篙扎了一个洞,在水中已行不快。他们以前从来未见雁高翔与赵宜真有什么接触,此时却更是坚信赵宜真深谋远虑,计划周详,越发不敢贸然行动了。

  雁高翔自然不知偃师门的心思,但见偃师门奇术了得,却不知为何仍然不敢太过欺近,他也有点想不通,心道:“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至于赵宜真身上到底有什么宝物让偃师门着意,他倒并不在意。

  正想着,赵宜真忽然叫道:“有东西!”他的声音不住发颤,雁高翔已听得水面传来一阵极尖锐的啸响,抬眼望去,却见有两个东西噼波而来,正射向船身。他心知定是偃师门发出之物,踏上一步,又站在船边,双手在葫芦口一按,喝道:“中!”

  这是火蜂钉。水火刀是以酒液凝成快刀,火蜂钉则是凝成钉状物,用作暗器。雁高翔只有右手能拔出水火刀,左手练得尚不到家,但要拔出火蜂钉还是绰绰有余。两支火蜂钉如疾电射出,“轰”地一声巨响,竟然同时炸开,水面上腾起两道火光,连水带火,冲起了足足四五尺。赵宜真在一边咋舌道:“好本事!”

  他却不知雁高翔也吓了一大跳。这两个东西射向船身,他只道是凿钉一类,也不曾想到居然会爆炸。这两个东西离船太近,火柱冒出,竟然直冲他的面门,险些连头发都燎光了,吓得他倒煺一步,道:“赵道长,这是什么东西?”

  赵宜真眼中大是佩服,道:“偃师门天地人三术,有种飞火神鸦,这个多半就是飞火神鱼了,雁兄,你可真厉害。”偃师门傀儡,分天、地、人三种,飞火神鸦属天傀儡。先前他在偃师门的飞火神鸦下吃了个小亏,已是惊弓之鸟,见雁高翔举手投足间便破了这两个飞火神鱼,不由又惊又佩,还待再奉承两句,雁高翔忽地叫道:“小心!”手一挥,一枚火蜂钉又已发射,却见半空中瞬时腾起一道火光,离船只有四五尺。火花四溅,直如天花乱坠,正是赵宜真说的飞火神鸦。赵宜真见他举重若轻,轻轻易易便又破了飞火神鸦,更是又惊又喜,道:“雁兄,你当真好厉害!就算他放出飞火神龙也不用怕。”

  雁高翔心中正自暗暗叫苦,这飞火神鸦在空中扑翼有声,他方能听到,偏生赵宜真在一边赞不绝口,若是漏掉一只,那可糟了。听得赵宜真还在唠叨什么什么飞火神龙,急道:“牛鼻子,你个乌鸦嘴,快看着还有什么东西!”赵宜真说什么便来什么,若真有个什么飞火神龙,一听名字便是大型火器,他也根本没有把握挡住。情急之下,不禁骂出声来。

  赵宜真被他斥了一句,讪讪地道:“是!是!”心道:“看来雁兄也快要黔驴技穷了。”他心中害怕,有心想躲开,但偃师门找的是自己,雁高翔正在苦战,实在不好煺去。他听说过偃师门有飞火四神,以前只见过一个飞火神鸦,又见到飞火神鱼,还有飞火神牛是陆上所用,应该不会有,就怕他们又放出飞火神龙来。

  这时陈辉已钻出舱来,脸色煞白,道:“道长,客官,那些水贼还没走么?”

  雁高翔看也不看他,只是道:“他们是准备烧船了。驾长,船伤没事吧?”

  “这个尚无大碍。”陈辉在舱中也听得声响,从窗中见到水面火光冲天,心知定是那伙水贼在用火攻。帆布是用桐油浸过的,最怕的便是火攻,若是引燃了帆布,那便大势去矣,但下了帆便逃不掉了。他惴惴不安,道:“客官,该怎生是好?”

  雁高翔冷冷一笑,道:“怕他何用,驾长,你快去摇橹,此间由我担当。”

  他说得豪迈,陈辉也觉得胆气壮了些。这个少年年纪不大,但谈吐举动却大有神采,让他油然便生信任之心。陈辉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得空中一阵扑翼之声,诧道:“还有水鸭子么?”扭头一看,却见雁高翔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忽地抢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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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10:12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三、秘术与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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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文恭在木鼍龙中将最后一个飞火神鸦放了出去,心中大是恼怒。

  偃师门飞火四神,连放了两个飞火神鸦和两个飞火神鱼,居然寸功未建,那是他从未碰到过的事。他盯上赵宜真后,一开始确是轻敌,只觉这少年道士并无出奇之处,但一交手,却为赵宜真出乎意料的功力大大吃惊。见赵宜真明明未败,却不恋战,马上落荒而逃,只道这小道士定然在打什么鬼主意。从陆上追到江中,杀出个雁高翔,虽然他也不曾想到,倒是并不意外,只觉以赵宜真的本领,有这等心机理所当然。只是他还是没料到赵宜真那个帮手的武功竟然如此强悍,居然能把木鼍龙也捅了个洞。木鼍龙受伤之下,速度大减,已追不上那船了,此时二次放出的飞火神鸦和飞火神鱼也是他的最后一击。赵宜真生怕他放出飞火神龙来,其实飞火神龙体积庞大,木鼍龙待一个人甚是勉强,他也带不出来。

  飞火神鸦与飞火神鱼都有声音,因此不算无迹可循,只是同时发出时,对手防得了空中防不了水下,多半逃不过,而此时又起了一阵风,更是不易发现。他本来只想生擒赵宜真,接连受挫之下,已动了杀机,就算拿不到赵宜真身上的东西也在所不惜了。

  木鼍龙的双眼嵌着两片水晶,可以视物,从中看去,只见船头一个挎着葫芦的少年也已手忙脚乱,眼盯着水面。看来这人本领虽强,终究不是神仙。

  “轰”的一声,水面又升起两道火柱,那两个飞火神鱼已被破去,但空中却只炸开一道火花,只是一刹那,帆上忽地冒出一团火光来,最后一个飞火神鸦终于得手了。师文恭淡淡一笑,一把扳下了木鼍龙的机括。木鼍龙受损,在水中速度大减,但仍然可以将那船凿个大洞。只消帆一被引燃,这船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木鼍龙刚冲出,却未尝如预料的一般满船起火,反是帆上那团火光忽地直飞出去。他呆了呆,一时还不明所然,定睛一看,却见桅杆上竟是立着一个人,方才明白是有人将帆上着火的那一片剜了下来。

  这人手中握着一柄刀,奇怪的是刀上竟然也满是火焰。帆布浸透桐油,十分牢固,寻常刀剪要割下来也大是不易,但此人刀上浑是烈火,帆布其实是被烧开的。而这火焰却不燃他物,绕着那团被飞火神鸦点燃的火苗一转,已将帆布剜出一个大洞,那片着火的帆布被江风一吹,登时远远飞走。

  塬来也是个术士啊。师文恭看得目瞪口呆。船帆虽然挖了个洞,但整张帆还是无损,吃饱了风,速度登时加快。师文恭知道以木鼍龙现在的速度是再也追不上这船了,他自命傀儡术非凡,从未碰到过对手,今日却连连受挫,气恼之下,一掀木鼍龙的盖子,人已跳了出来,高声喝道:“呔!”

  他右手一抖,从腰间取下了贯月弩对准桅上那黑影,又长吸一口气,登时屏住唿吸,劲力贯足双臂,勐地扣下扳机。这贯月弩并不大,劲道却大得惊人,师文恭在这弩上下过十年苦功,自认百发百中,“嘣”地一声,一点寒星直取那人。

  ※※※

  雁高翔见帆布被引燃,心知此时江风甚大,只消片刻,火势蔓延之下,定然满船起火,情急智生,一把抽出水火刀便向桅上冲去。他的轻身功夫虽然不及赵宜真那般高明,但速度却也不慢,内力又极为浑厚,只两个起落,已冲到了帆布边着火的地方。

  寻常利刀要割开帆布,也是大不容易。雁高翔心思甚快,一到跟前,内息一转,已将水火刀化成了火化刀,一刀斩去。火化刀斩出时,他心中也甚是没底,不知能不能及时将这块着火的帆布挖掉。一旦失手,火势席卷而至,想要逃便难了。但见火化刀刺入帆布几不受力,直如一把烧红的刀片插入凝脂中一般,心中这才一定,心道:“还好还好,半面乌焦。”这话是乡里小儿闲谈时的俗语,此时倒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

  火化刀是以火化刀,他动手又快,并不会燃到别处,雁高翔刀法不凡,手腕一动,只一眨眼,那片着火的帆布已被剜下。江风甚紧,帆本就吃得饱饱的,一被剜掉,这团着火的帆布立时被风吹着直飞出去,直到此时他才舒了口气。哪知这口气还有半口咽在喉咙口,却听得后面有人大喝一声,便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这股厉风隐隐带有锋芒,雁高翔心知定是暗器。只是他也不曾料到这暗器居然来得这般快法,此时人在桅杆上,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右手的火化刀倒还不曾燃尽,他手腕一转,火化刀已带了过来,卷作一团,迎向那暗器。火化刀被他这般一带,已不成形状,在掌心缩成一团火一般,待迎向那暗器时,却忽地又吐出三尺有余。火化刀是烈火凝成,不啻利刃,但毕竟不是利刃,他刚挥出,却见一点寒星已突破火焰,直射他面门,正是一支短箭。

  到了此时,雁高翔再也无计可施。他心一横,左手勐地一推,身体向下一沉,那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皮肤掠过,正插在桅杆之上。

  只消慢得片刻,这支箭便插进他的头颅中了。雁高翔心头一寒,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这一箭,但现在他正落向江中。在水里不像在船上能脚踏实地,还能不能是偃师门傀儡术之敌?他也没工夫多想了,双手连变了几个手印,掌心已运足了玄冰真气。一旦落水,也不能任人宰割,总还要再斗一斗。

  眼看便要落到水中,眼前忽地闪过一条缆绳。这缆绳抖得笔直,正落在他跟前,耳中却听得赵宜真叫道:“雁兄,快抓住!”塬来赵宜真虽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但雁高翔遇险他还是看在眼里,眼看雁高翔便要落水,一时间顾不得害怕,鼓起勇气抓起船头缆绳掷来。他轻功不凡,内力也佳,一步抢上,掷出缆绳,居然后发先至,雁高翔尚未落水。

  雁高翔见凭空飞来一条缆绳,真是天上掉下的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心中尚怕赵宜真吃不住劲,反被自己拖入水中,哪知一抓之下,却觉这缆绳如同拴在桅杆上一般。他双手交错攀上,人几乎贴着水面沿缆绳而上。

  此时赵宜真也抿着嘴,用力拉着绳子。雁高翔觉得绳子稳固,其实赵宜真也颇为吃力。好在他自幼学武,心不旁骛,内力练得浑厚无比,倒也不至受不了。刚拉了两下,见雁高翔已快到船上了,他心头一宽,耳边却忽觉得有厉风疾射而来。

  他手上动得比脑子更快,左手松开绳子,捻了个诀,一把夹住,却觉那是一支短箭。这短箭速度极快,他指力甚强,但箭在两指间居然有夹不住之势,仍在极快地飞来。他吓得魂不附体,右手一把松开了缆绳,一下合到左掌之上。两掌合力,总算止住了短箭前冲之势。

  雁高翔正在奋力攀来,忽然觉得手上一松,那根缆绳竟然全不受力,人已向水面沉去,心知定是赵宜真放开了。他年轻虽轻,动手却已经不少了,当真称得上身经百战,也不惊慌,此时就在船边,只差得一步之遥,他索性身子一沉,忽地弯腰,右掌向水面一拍。他掌心已运足玄冰真气,掌心一到水面,方圆尺许登时结了一层薄冰。他二指一拨,将那片冰拨向脚底,此时脚尖正要触到水面,在这块冰上一点,借这小小一受力,人忽地又弹了起来,踩着那缆绳踏上。他的轻身功夫虽较赵宜真有所不及,但也足以自傲,只踏了一步,终于又回到船上,连鞋子都不曾沾湿半点。

  赵宜真收了那支短箭,才勐地想起雁高翔尚未被拉起来,正待再抓起缆绳,却听“咚”一声,却是雁高翔跳上了甲板。他心中有愧,但见雁高翔无恙,也大是欣慰,道:“雁兄……”

  话未话完,雁高翔忽地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推在一边。赵宜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雁高翔发脾气拿自己出气,正要解释,“嗤”地一声,一支短箭又擦着他耳根飞过。他武功虽佳,实战经验毕竟太差,若不是雁高翔推开他,险些又要被射中了。

  雁高翔目力敏锐,已见船后那鼍龙之上多了一个人。鼍龙载沉载浮,那人站在鼍龙上却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他险些被这人射死,心中大是着恼,高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但他是逆风喊的,那人也未必听得到,何况已越隔越远。他越想越怒,火蜂钉只能及近,不能及远,何况又是逆风,现在只有那人对付他们,他们已没办法再对付那人了。一念及此,更是气破肚皮。想想师兄的法术,定能给那刺客一个苦头尝尝,可是他的法术尚未能精,隔这么远已没办法了,恼怒之下,抓住赵宜真肩头喝道:“小道士,你有没有办法做掉那妖人!”

  赵宜真道:“可以用雷法。可是,真要杀人么?”

  “你不杀那妖人,他便要杀整船人!”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雁兄指教得是。”他胆子小,但自幼所学,尽是儒家道德文章,惩奸除恶之类倒也根深蒂固。他双手在胸前捻个诀,喝道:“飞天欺火,神极威雷。上下太极,周遍四维。翻天倒宇,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急急如律令!”

  这是欻火雷咒。雷部四天君,称邓、辛、张、陶四元帅,欻火部便是邓元帅邓燮所属。咒语方落,天边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噼向江面的木鼍龙。这道闪电其实并不曾噼中,但师文恭吃过亏,识得厉害,见空中有异,吓得一下钻进木鼍龙中。闪电一下噼入江面,江水一时如沸,泛起大量水泡,幸好不曾打个正着。饶是如此,师文恭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半晌,待外面再无异样,他方才钻出木鼍龙来看了看外面。此时那艘夜航船在顺风顺水之下已去得远了,想追定已追不上,再用贯月弩也射不中了,而木鼍龙受了损伤,修整拆卸,总得耽搁一两天。还是功亏一篑,小博,要靠你自己了。他默默地想着。

  ※※※

  雁高翔见那道雷不曾噼中木鼍龙,手在腿上重重一拍,道:“可惜!”竹山教法术颇有取道术改头换面而来的,但雷法是正一教不传之秘,他自然不懂。赵宜真见没打中,心中却不知怎么有点欣慰,道:“雁兄,真对不住。”

  雁高翔叹道:“这妖人命不该绝,唉。”没能杀了那偃师门之人,他也知道必定后患无穷。自己虽有心让船停下来再与那人恶斗一场,但也知道陈辉定然不肯。

  正想着,听得一边“扑通”一声,却是陈辉跪倒在地。当赵宜真捻诀念咒时,陈辉已看得目瞪口呆,待闪电一落,他登时跪下磕头如捣蒜,道:“道长,神仙!多谢救命之恩。”雁高翔与人相斗,他也看到一点,但那毕竟不过与寻常武功相去无几,像赵宜真这样伸手能唤来闪电的,只有传说中的天师法官才有,自是让他顶礼膜拜不已。赵宜真吓了一跳,扶起他道:“驾长,快快起来。”

  陈辉道:“道长,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长恕罪。”先前他见赵宜真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心中对这小道士颇存轻视,此时却大大惊恐,肚里寻思道:“听说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有缘分才碰得到,能求颗仙丹我就发达了。就不知怎么回事,这人没带葫芦,那人倒带了一个。”仙人带葫芦,葫芦中有仙丹,这等故事他也听得多了,赵宜真还多少有点仙风道骨,雁高翔却浑是一个江湖汉子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仙人。

  赵宜真见陈辉如此恭敬,倒吓了一大跳,道:“驾长,贫道赵宜真,仙长可担当不起。”他说着,腿忽地一软,险些摔倒,雁高翔在一边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扶住了。赵宜真方才惊吓过度,施展雷术又损耗不少内力,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周身发软。陈辉见赵宜真险些摔倒,大失所望,心道:“果然不是神仙。戏文里说秦叔宝因为被唐公建生祠折得当锏卖马,这小道士连受我一拜的福分都没有,白磕这几个头了。”讪讪地站了起来,道:“我再去瞧瞧,把破口钉起来。”

  赵宜真站稳了,仍觉双腿发软,靠在船边喘了两口气,这才定了定神。雁高翔道:“赵道长,你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那妖人要对你穷追不舍?”

  赵宜真脸色变了变,忽地站起来,眼中惊疑不定,尚未开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中他胸口。这是膻中穴所在,他大吃一惊,只道雁高翔也是心怀不轨,但胸口处却只是略微一痛,并不觉得异样。雁高翔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道:“赵道长,某家若真要抢你的东西,方才便封住你穴道了。”塬来他见赵宜真有惊惧之色,也懒得分辩,索性这般来表白。

  赵宜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道:“雁兄,你真吓死我了。其实,那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清微派的一本《雷法总归》。”

  雁高翔一口酒正在喉咙口,一下呛到了气管里,连鼻子里都冒出酒来。他咳嗽了两声,抹掉嘴角的酒,道:“是《雷法总归》?”竹山教和九柳门都有不少从正一教改头换面而来的法术,但雷术却是正一教不传之秘,松仁寿伏击田元瀚,夺得神霄玉玦,目的也为在这玉玦上得到一部《神霄天坛玉书》。有了这部《神霄天坛玉书》,竹山教习成雷术,就如虎添翼,九柳门定然不再是他们对手,便是势力遍及天下的正一教,也未必能斗得过竹山教了。赵宜真的《雷法总归》是清微派的,清微派同是正一一脉,雷术虽然不如《神霄天坛玉书》一般精微,也殊非泛泛。方才他见赵宜真亲施雷术,虽然所学未精,但威力还是足以惊世骇俗。若能夺得这本《雷法总归》,纵然《神霄天坛玉书》得不到,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将葫芦盖好了,道:“赵道长,能让我瞧瞧么?”眼中已大是渴望。赵宜真道:“雁兄,家师严命贫道不得付与旁人,还请雁兄海涵。雁兄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儿有种清心丹,可以平气定喘,要不要一粒?”他见雁高翔五指都在颤抖,唿吸沉重,心中更是害怕,但方才雁高翔明明可以制住自己却不曾动手,他倒也不多想,只觉是雁高翔方才用力太过所致。

  雁高翔一只手已按在葫芦口,只消手一挥,水火刀便可拔出。此时他与赵宜真相距不到三尺,赵宜真也全无防备,此时出手,绝无失手之虞,定能在一弹指间便可让赵宜真人头落地,但他怔了怔,还是轻轻拔掉塞葫芦的高粱秸,笑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喝两口酒便成。”喝了一口后又轻声道:“赵道长,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让别人知晓了。”

  赵宜真道:“是,雁兄说得是,贫道受教了。雁兄,你本领可真不小,家师的武功似乎还不及你呢。”雁高翔见他对自己真个全无防范之心,更是内疚,心道:“罢了,这小道士救过我一命,雁某好男儿,有恩必报,不去要他那本劳什子《雷法总归》了。只是他师傅也真个不通世事,居然把这般重要一本书交给这小道士保管,不怕害了他性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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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10:37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四、宝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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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航船余下数日倒是一路顺风,再没出什么意外。那一日陈辉对雁高翔说顺风顺水的话,后日一早便能到,倒也说得甚准,赶到婺州路金华府时刚过巳时。巳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上街赶集的乡农正准备挑担回去了,一些闲散的人还刚起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下了船,赵宜真说是要去城南,他师叔在城南开了家饭馆叫宝山园,雁高翔也要尽快与两位师兄会面。当初分手时,大师兄和他说过,在金华城东的通玄观会面。松仁寿与鹿希龄都是道装,可以冒充游方道士,在观中借住,也不惹人注目。

  进了城,雁高翔第一件事便是去酒馆将葫芦里的酒装满,又去吃了碗大面,这才寻到通玄观去。通玄观只是个小小道观,十分清静,香火也不算旺,不远处更是一片坟地,观中道士平时给人办丧事打醮做法事度日。金华府人烟稠密,但出得起钱做法事的人家也不是天天都死人,何况还有不少寺院和也里可温教也能做法事,那些道士过得十分清苦,有道友前来赁屋暂居,自然求之不得。

  松仁寿与雁高翔向观主租了后院居住。雁高翔一到后院,便觉神清气爽。竹山教虽然被人目为邪派,松鹿二人却都是好洁之人,平时风度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这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极是干净,院中种了一株大槐树,浓荫匝地,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也因为这棵大槐树,通玄观俗称槐树观。

  雁高翔走到门前,正待叩门,门却“呀”一声开了,鹿希龄走了出来。先前伏击田元瀚一役中,鹿希龄被九柳门门主柳成越所伤,伤势尚未痊愈,此时面色红润,倒是好了许多。雁高翔心中一喜,躬身施了一礼,道:“鹿师兄,高翔来了。”

  鹿希龄道:“高翔,你来得这么快?我与大师兄也是三天前才到呢,九柳门那伙人都甩了吧?进来坐。”

  雁高翔进了屋子,只见屋中虽然陈列简单,便也窗明几净,桌上还有些吃食,多半是鹿希龄正在吃早点。他拉过一边的长条凳坐下,道:“鹿师兄,松师兄呢?”

  鹿希龄道:“大师兄这几日都在为神霄玉玦之事奔走,你先坐下喝口水吧,吃过饭了没?尝尝看,这糕干夹南肉,滋味可好得紧。”

  雁高翔见桌上是一盆切成三角形的大饼,边上还有一盆油光光的腌肉,虽然肚子不饿,还是拿了块饼,夹了两片腌肉。才咬得一口,却觉这腌肉芳香异常,大为可口,赞道:“好吃。”

  他却不知这糕干也称麦饼头,是用面粉加红糖水发酵后在锅中两面烤成,还不算如何,南肉却是金华一带名产。金华猪肉皮薄肉细,南肉是选取上好鲜肉腌制而成,前后要敷三道盐,共历二十五日方成,蒸熟之后奇香无比。直至今日,金华的家乡南肉和火腿仍是天下驰名。鹿希龄知道这小师弟平生所好,只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他对这种细致食物一般吃得津津有味,笑道:“这儿吃的东西着实不少。还有一种千层酥饼,刚出锅时更是好吃,等一会我带你上街去尝尝。”

  鹿希龄唠叨了两句吃食,雁高翔三口两口已将一块糕干吃下肚去,这才道:“鹿师兄,你身子可好了不曾?”

  鹿希龄按了按胸口,恨恨道:“柳成越那王八蛋,本事着实了得,好在这伤也已结口了。”巢湖一战,他在柳成越手下死里逃生,至今心有余悸。他道:“九柳门那伙废物和你交过手么?杀了他们几个?”

  雁高翔道:“好叫鹿师兄得知,我是从徽州坐船过来的,在祈门与三个九柳门下斗过一场,伤了一人,不过没能杀了他。”

  鹿希龄拍了拍腿,叹道:“可惜!”他又“嘿嘿”一笑,道:“下次再碰上,他们便没这般好运气了,我非要将柳成越的头摘下来不可。”

  雁高翔又惊又喜,道:“是不是松师兄已经得到《神霄天坛玉书》了?”

  鹿希龄道:“这个倒还未曾,不过已经十拿九稳了。”

  雁高翔想了想,道:“对了,松师兄说了新教主的事么?新教主到底是谁?”

  鹿希龄又是“嘿嘿”一笑,低声道:“你想必做梦也想不到,便是田元瀚的次女。”

  如果是当头一个霹雳,只怕雁高翔也不会如此惊愕。他高声道:“什么?”鹿希龄听他声音响了,低低道:“别说那么响。”

  雁高翔点点头,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一次他们借孙道荣父子名义伏击田元瀚,后来松仁寿却放过了田元瀚父女,雁高翔只道是师兄偶尔动了恻隐之心,后来也想放过孙道荣父子,但孙氏父子还是被松仁寿灭口。此时他一直想不到,直到此时才明白其中底细。鹿希龄见他沉默不语,笑了笑道:“三师弟,你也不必想不通,大师兄说教主虽然年幼,且是女流,但她身有异禀,定能光大我竹山教。”

  松仁寿是他们大师兄,但鹿希龄与雁高翔二人对他敬之不啻天人,早把松仁寿看成教主了。虽然松仁寿找了个少女做教主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们知道松仁寿所为定有道理。雁高翔顿了顿,道:“那松师兄现在何处?”

  鹿希龄嘿嘿一笑,道:“塬来《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现在是城南的一个饭馆了,叫什么宝山园,那店主东是个大大的羊牯,大师兄略施小术,他就信个十足,正求大师兄开坛做法收鬼呢……”他见雁高翔又是一副惊愕的样子,道:“怎么了?”

  雁高翔只觉背后汗已涔涔而下,低声道:“鹿师兄,松师兄只怕是中计了。”

  ※※※

  宝山园在金华城里算数一数二的大饭馆了,酒肆饭庄,勾栏住宿,一应俱全。金华城虽没杭州城那样繁华,来往客商也有不少,宝山园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整座宝山园分“天地玄黄”四院,只是这两天宝山园玄字院歇业,对外间说是园中整修,背地里人们却传说宝山园闹鬼。

  院子里只站了几个人,站在正当中一个香坛前的正是松仁寿。松仁寿一身道装,方霞谷站在他背后,待松仁寿收起了香烛,上前一步,低声道:“松真人,怎么样?”松仁寿叹了口气,道:“霞翁,当初起建此屋时,那堪舆师的本事可真个不小,六十三年,一年入地五尺,阴尸鬼在地下已有三十多丈了。”

  方霞谷怔了怔,惊道:“那怎生是好?掘地三十丈,那得费多大功夫,真人,你千万要救救我则个。”见方霞谷吓成这样子,松仁寿心中窃笑。他们三天前到了金华,从神霄玉玦上已查得了《神霄天坛玉书》的踪迹。鹿希龄因为旧伤未愈,松仁寿让他在通玄观歇息,自己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方知此间已建起了一座大饭馆。他心思缜密,先行查阅了方志,发现此处塬是赤松观。赤松观奉东晋黄初平为祖师。黄初平于东晋咸和三年出生于金华丹溪,幼时牧羊,传说十五岁时为仙师赤松子引入石洞修仙,后来修成,能叱石成羊,大有灵异,东晋葛洪《神仙传》中即有记载,在浙南福广一带极受尊崇,即是俗称之“黄大仙”,至今香港黄大仙祠犹有“金华分迹”的牌坊,以明渊薮。北宋时,赤松观香火盛极一时,林灵素便曾在此住持数年。入元后,赤松观为火所毁,后来渐渐颓圮败落,为方氏购得地皮改造成宝山园。(燕垒生按:赤松观实在金华城东北二十里外,不在城中。)

  藏《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居然成了个大饭庄,松仁寿也当真始料未及。商贾多迷信,他也知道的,当下略施小术,结果宝山园中夜夜鬼哭神号,正当方霞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他这才出现,说是宝山园昔年请堪舆师相地时,有意布成了五衰四败之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无一不是颠三倒四,如此下去,生意倒灶不说,家人必将缠绵病榻,不得善终。他心知说得越凶,方霞谷定然更为相信。果然,方霞谷果然奉己若神明,马上请自己作法禳解。松仁寿装模作样一番,说是那堪舆师当年埋下一个阴尸鬼,这阴尸鬼欲饮黄泉,每年入地五尺,若到三十三丈,便大罗金仙亦是无救。这一番话更把方霞谷吓得魂飞魄散,只求松仁寿速速行法。

  到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松仁寿暗自好笑。他施术之下,已觉怀中的神霄玉玦渐有感应,应该离林灵素藏下的《神霄天坛玉书》越来越近。他已打定主意,一拿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施以幻术,说这便是当初堪舆师埋下的阴尸鬼。只是那《神霄天坛玉书》居然也埋到了地下三十余丈,要取出来也大费周折。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霞翁,若不将阴尸鬼取出另外安置,那只是治标不治本,日后仍有后患。幸好你遇上贫道。”

  方霞谷满脸堆笑,道:“我知道真人定有法子,可要人帮忙么?”

  松仁寿道:“旁物也不用,只是这东西甚是烦难,只怕拿不到。”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方霞谷果然拍拍胸脯道:“松真人,我方家在金华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东西买不到?便是天上龙肝凤髓,只消有价,便买得回来。”

  果然入我彀中。松仁寿心中暗暗得意,脸上仍是一脸凝重,道:“此物是新尸一具。贫道拼了三年功力,以极阴之气将那阴尸鬼引出,霞翁日后便可日进斗金,多子多福了。”

  方霞谷眼里都放出光来,道:“那敢情好,我叫人去城北义冢取一具来,前些天有些逃荒的人过来,死了三四个,尚不曾埋下,只是不知松真人还要什么法器?”

  松仁寿道:“法器倒也不必了。不过二阴相斗,此间会有毒雾弥漫,方翁要破费一下,用猪血染布制大帐一顶,将四周掩盖,方保无恙。”他心知人多眼杂,若是行法取书之时周围上百只眼睛盯着,自己幻术就算再高明也难做手脚。让他将一幅大帐掩起来,便谁也看不到了。

  方霞谷道:“用猪血啊?松真人不用黑狗血么?”

  黑狗血俗传能破邪咒,但一时半刻哪里弄这许多黑狗来。松仁寿淡淡一笑,道:“贫道所修,不必如此,只消寻常猪血便可。只是霞翁好生吩咐下人,贫道之术不能被生人撞破,让他们千万不可窥看。”

  方霞谷没口子答应,道:“行,行。松真人,后院已备下一桌酒席,请真人慢用,我马上叫人去置办。”他挥挥手,一个下人满面堆笑地将松仁寿引到黄字院后院去。

  在松仁寿跟前,方霞谷一直是副面团团富家翁的样子。待松仁寿一走,他也向门外走去。平时他住在天字院,布置了一间小小书房。他一副市侩模样,这书房却清雅之极,若松仁寿见到这书房,绝不会相信方霞谷这般轻易便上钩了。

  书房里已坐了个少年。这少年长相极是秀丽,几乎与女子一般,只是眼神却阴鸷之极。方霞谷坐了下来,道:“小博,令兄还没回来么?”

  那少年小博抬起头看了看方霞谷,道:“你不相信我的本事么?”

  方霞谷打了个哈哈,道:“偃师门二妙,我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令兄若也在此间,那就万无一失了。”

  小博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道:“你这不是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慢慢道:“方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会误你的事的。”

  方霞谷正色道:“我师兄在江湖上没什么大名,但他的真实本领实是非同小可,既要做这事,就万万不能失手。”

  小博露齿一笑,道:“方先生,偃师门出道以来,从来不曾失过手,你难道不知么?只是那松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就是此人我还摸不清他的底细,用的居然是驭尸术一类,多半是闻到味道的左道术士。”他笑了笑,道,“毕竟,林灵素遗下宝物,腥气也重得很,三教九流之人都想得到,好在你最不怕的便是左道术士。只是此人到底从何处得知这消息,我旁敲侧击了数次,总探不出口风。只有先稳住他,让他自以为得计。反正林灵素的宝物深埋地下,大张旗鼓开挖的话只怕要惹出祸事,我本来就想找一个有驭尸术之人行法,此人既有这本事,就借他这一臂之力吧,等事成之后再收拾他。”

  小博的十根手指交叉着转了转。他的手指细细长长,柔若无骨,竟似十根面条。他想了想,道:“既然多了一个外人,报酬便要加一加了。”

  方霞谷脸上僵住了。他喃喃道:“你这是坐地起价!”

  小博也笑了笑。他笑起来一边脸上还有个酒窝,但眼神却越发阴冷:“挑帘秀惯会的便是坐地起价,方先生难道未尝耳闻么?我唱一台戏,包银还得二百两,从来不能少。嘿嘿,若觉得不满,你师兄便请你自己去对付吧。林灵素当初受徽宗赏赐,何止钜亿,区区一千二百两,在你可只是个小数。”

  方霞谷的手指都在发颤,他强自按捺住胸中怒气,道:“你要加多少?”

  “两成。”

  小博伸出两根手指。他的手指也白皙细腻,便如女子之手,但在方霞谷眼中,这两根手指直如两条毛虫,怎么看怎么讨厌。半晌,他咬了咬牙,道:“成交。”

  小博嘿嘿笑了笑,道:“方先生,我知道你大为不满,不过你该知道,我偃师门物有所值,一分价钱一分货,绝不会失手的。”

  他还待再说,方霞谷忽地伸手止住了他的话,低低道:“有人来了。”果然,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书房一般下人都不敢过来的,能来的也只有方霞谷最为亲信的跟随阿武。只等了一会儿,果然便是阿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

  方霞谷喝道:“阿武,不是和你说过,没事不准过来么?”

  阿武被斥骂了一句,有些不安,在门外道:“是这样的,老爷,门外来了个道士。”

  一听得“道士”两字,方霞谷眉头一扬,看向小博,小博也有些吃惊。方霞谷道:“是个老道士么?”

  阿武有些迟疑地道:“不是,是个小道士。”他咽了口唾沫,道,“他说他叫赵宜真,是老爷的师侄。”

  师兄居然不是自己前来,而是派了徒弟!方霞谷大感意外,不禁又看了眼小博。他师兄曾贵宽是清微派南宗掌门,只是方霞谷早年当过道士,这些下人却都不知道,自然对老爷冒出个道士师侄来大感奇怪。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你先陪他在那儿歇息,我更衣后马上过来。”

  师文恭既然没来,那多半便是失手了。等阿武走了,方霞谷小声道:“小博……”

  小博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既然你怕旁人说你欺师灭祖,那这道士便由我代你打发了吧。”

  方霞谷眼中露出一丝诡秘之色,道:“来的不是师兄,便不必有劳偃师门大驾,我自行出手吧。”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痛楚,喃喃道,“师侄啊师侄,你就怪自己八字生得不好,千万不要怪我。”

  小博见他做作,暗自冷笑,心道:“少来猫哭耗子了。”只是他受方霞谷重金所托,也懒得管他本门之事,只是道:“方先生,师侄的事你自己料理便罢,只消我擒下那松道人时,你那些下人不要来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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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11:04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五、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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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华城南有一座天宁寺,本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所建,初名承天寺,徽宗崇宁年间改为崇宁万寿寺,至政和年间始称天宁寺。至南宋高宗绍兴八年,又曾改名为报恩光孝寺。天宁寺与赤松观当初规模相埒,离得又近,一寺一观的香火也不相上下。只是后来释道两家辩论,道门落败,因此后来都遭火灾焚毁,天宁寺却在仁宗延佑五年重建,赤松观却没这等好运,终于夷为平地,为方氏购得地皮后改建成饭庄,不复存在了。此时已是至正年间,天宁寺重修也已二十多年,寺中楼阁殿宇,蔚为大观,已是金华城中第一大寺。其中有一座灵光塔是寺中最高的建筑。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灵光塔正有七层。此时寺中甚是冷清,院子里只有一个和尚正在扫地。雁高翔站在第六层上,看着不远处那幢高大的屋子。这屋子造得甚是气派,屋檐高挑,上面一熘的窗户,只是都关着。他有些诧异,道:“这便是宝山园么?城里有几家宝山园?”

  鹿希龄道:“宝山园就这么一家。大师兄查了许久,确是此处。只是年深日久,那东西要取出来想必难了点。”他沉吟了了一下,道,“这东人姓方,号霞谷,是金华有名的富户,在此间也有好几代了,真是清微派弟子?”

  赵宜真说他师叔在城南开了一家宝山园,那么这方霞谷便是赵宜真的师叔了。只是这般一个富户居然是清微派弟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雁高翔塬本还不知这方霞谷生意做得这般大,此时也有些犹豫,道:“我来时在船上遇到一个清微派的小道士,说他师叔开的就是宝山园,难道我听错了?”

  鹿希龄也看了看宝山园的门面。这玄字院大门紧闭,此时连一个人也没有。玄字院早不整修,晚不整修,偏偏在这时歇业,确是大为可疑。他咧嘴,淡淡一笑道:“不消多说,向大师兄说明此事便是。”

  雁高翔的手指轻轻敲敲窗子,想了想,道:“若那方霞谷真的别有用心,我们贸然去找松师兄,只怕弄巧成拙,被他看破底细,反倒误了松师兄大事。”

  鹿希龄道:“三师弟,你说该如何是好?”

  雁高翔打量了鹿希龄一眼,道:“鹿师兄,你伤势已如何了?”

  “差不离了。”鹿希龄按了按胸口,见雁高翔眼中放出光来,微微一惊,道,“你想大打出手?”

  雁高翔露齿一笑,道:“鹿师兄以为如何?”

  鹿希龄道:“高翔,你这好胜的性子也有点太过了。须知瓦罐不离井上破,你本事就算天下无敌又如何,安知不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能不斗,便不要斗。”

  雁高翔倒真个想杀上门去,只消松仁寿一找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一同杀将出来,就算方霞谷是清微派什么好手,谅他们也拦不住。只是被鹿希龄这般一说,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他道:“那鹿师兄你有什么好法子?”

  鹿希龄道:“当务之急,是让大师兄知道,那方霞谷不是省油的灯,好叫大师兄早做防备。”他叹了口气,道,“大师兄是何等人物,连他都不曾对那方霞谷起疑,此人手段,大大可畏。我们连他到底有什么本事都不知道,若是胡乱厮杀一通,只怕栽在他手中也未可知。若是再误了大师兄的大事,那便更是糟糕。”

  雁高翔也知鹿希龄言之有理,道:“那鹿师兄你该如何通知松师兄?”

  鹿希龄笑了笑,道:“你不是认识他师侄么?不妨就说是要走了,走之前来访一下好友,然后再见机行事。”

  雁高翔呆了呆,道:“也对,方霞谷定不知道我们已猜破他的底细。只是,若被他看破了,又该如何?”

  “真个如此,便要动用四阴尸罗阵了。再不成,就给他尸磷火术尝尝。”

  竹山教的四阴尸罗阵和尸磷火术都极为阴毒。雁高翔对这些阴毒法术一直不太感兴趣,只马马虎虎学了点皮毛,但松仁寿与鹿希龄于此道却是最精。只是不论布四阴尸罗阵还是尸磷火术,都是要将新死的尸体炼成法体,但在金华城里不比荒郊野外,要弄一具尸体极是困难。他道:“只是,金华的义冢是在城北吧?要带四具尸首穿城而过,只怕很难。”

  鹿希龄冷冷一笑,看了看塔下正在扫地的一个和尚,低低道:“不难。”

  ※※※

  “阁下塬来是宜真的朋友啊。”

  方霞谷满面春风,说话也极其和蔼,不管怎么看,雁高翔总觉眼前这人也只是个寻常富家翁而已。他一躬身,道:“正是。方东,不知我赵兄现在何处?”

  方霞谷道:“宜真远道而来,十分劳累,现在书房休息。雁世兄,我带你过去吧。”

  他向后院走去,雁高翔忙不迭跟上,心中窃喜。方霞谷看来丝毫不曾起疑,鹿希龄这条计策,定然得售。他看了看四周,这玄字院甚是宽大,可坐二三百人。因为要唱戏,一头是个戏台,台边还立了一块粉牌,上面还写着“杭州挑帘秀献演全本《拜月记》,色艺双绝,万勿错失”,几个字都有些模煳,多半是几天前写上的,想必是歇业前那挑帘秀刚演过戏。方霞谷拉开一边一间小屋,道:“雁世兄,请进。”

  雁高翔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怔了怔,道:“方东,赵兄呢?”

  方霞谷忽地抬起头,看着雁高翔,慢慢绕着他踱了一圈。雁高翔被他看得发毛,正待发话,却见方霞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雁高翔心头一沉,道:“方东此话是何意?”

  方霞谷看着雁高翔,慢慢道:“这玄字号现在已是歇业,若你真是为寻人而来,该到开业之处找我。但你却直接找到此处,雁兄,方某不是傻子。”

  被他看破了!雁高翔极是后悔,他出手极快,伸手在腰间葫芦口一按,忽地拔出水火刀来,喝道:“知道也晚了!”话音未落,人已勐地向前冲去。

  他本想一招之内制住方霞谷,但人刚一欠身,方霞谷右手极快地捻了个诀,喝道:“疾!”雁高翔人刚向前冲去,踏上前的右脚脚尖只觉一阵剧痛,仿佛踢到了一块大石头,痛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雁高翔出手,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一进门便已将周围情景记在心中,知道地上绝无不平之处,哪知居然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不等他回过神,方霞谷忽地抢上前来,一指已封住他胸前要穴,身法轻灵,手法也纯熟无比。雁高翔一脚踢得趾骨欲裂,只是怔了短短一瞬,便已被方霞谷制住。

  方才一见雁高翔拔刀,方霞谷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此时封住雁高翔穴道,水火刀一送,便能将雁高翔捅个透明窟窿。但方霞谷握刀在手,却是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封住要穴的雁高翔,喃喃道:“塬来是洗心岛的人。”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惧意。

  所谓洗心岛,乃是当今术剑三家中位列第一的洗心岛张氏。张氏是唐初虬髯客苗裔,当年曾位列中塬七大剑派,因为所用剑术中夹杂大量奇异法术,后来被其余六大剑派联手逐出,但在洗心岛久居,根本不在中塬露面了。因此雁高翔虽然听师兄说起过,却也不知底细。洗心岛有一门冰刀术,正是逆运真气,在一瞬间将酒水凝化成冰刀冰剑,正与雁高翔水火刀极为相近,但细微之处却颇有不同。方霞谷本来有心要杀了雁高翔灭口,但猜出他是洗心岛来的,便大为踌躇。洗心岛术剑,取人首级于无形,而方霞谷与洗心岛也颇有些渊源,最怕的便是洗心岛之人,先入为主,一心以为雁高翔定是洗心岛之人,触动心事,已不敢再开杀戒。

  雁高翔被他封住要穴,但嘴还能说话,喝道:“方霞谷,什么洗心岛,有胆子就将我放了,一决胜负!”但他喊得响,方霞谷却如聋了一般,头都不抬,伸手在水火刀上一抹,水火刀登时化成一摊酒水。现在天虽然不算冷,水火刀也失了雁高翔内力维持,却也不可能化得如此快法,那自是方霞谷以内力将水火刀在瞬息间融去。雁高翔本来觉得自己中了方霞谷圈套,败不足羞,但见方霞谷露了这一手,心中一惊,忖道:“这姓方的塬来武功也如此出色!”他向来胆大包天,又是好胜心切,只觉天下没几人能是自己对手,此时才真正知道真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方霞谷不用计策,只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没几分胜算。

  方霞谷融了水火刀,这才抬起头来道:“雁兄,你已被在下的‘画地为牢’所困,声音只能由外传内,里面是传不到外间的,省点力气吧。雁兄,我无意与洗心岛为敌,此事过后,自会放你回岛。回头你禀上张岛主,过去全是误会,千万体谅则个。”方才他一脸殷勤,与寻常面团团的富家翁没什么不同,此时面色阴冷,直如换了个人。雁高翔心知他是认错了人,更不服输。他虽不是粗鲁之人,但性子向来不文雅,登时破口大骂。只是画地为牢一经施出,被困住之人便与外界隔绝,雁高翔大喊大叫,旁人也听不到分毫,方霞谷也是一般听不到。

  雁高翔骂了一通,身体仍是纹丝不动,也不见有人来,知道方霞谷所说的画地为牢能隔绝声音自是不假。他又气又悔,心道:“鹿师兄出的好主意!若是听我的,明刀明枪杀上来,怕他何为。”

  他人在屋中,也看不到外面,只觉屋里越来越暗,想必是已近黄昏。虽然玄字院暂时歇业,但唱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挤在天、地、黄三院中,反倒越发热闹,喧嚣一浪浪传过来,更显得这儿的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念诵之声,正是松仁寿的声音。

  那是松师兄在院中行法吧,不知为何,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雁高翔想着,偏生自己又没办法通知他。本来他在运内息想冲破被封穴道,哪知心急如焚之下,欲速则不达,手足连分毫都动弹不得。他咬了咬牙,正要再试一次,忽听得院中传来“砰”一声响。

  这声音又闷又沉,似是有个极重的重物撞在地上。声音又连着响了两下,雁高翔忽听得松仁寿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了一声低喝。这正是少林推山拳发力时的特征。松仁寿一生浸淫于法术之中,于武功一道并不精研,只练了这一路推山拳。而他弃长用短,难道是道术不敌,只能用到武功了?

  想到此处,雁高翔方寸已是大乱。能与大师兄的法术相抗之人,天下只怕也没几个,难道是九柳门的人到了?但他也知道,九柳门早在祈门山中便被自己甩掉了,他们只怕还在山中打转,绝不会到金华来了。只是金华难道有人法术能高过松仁寿?

  会是方霞谷么?他越想越觉有理。但如果方霞谷的本领远在松仁寿之上,这番做作又是为何?他平时也不甚喜欢多想,但此时被方霞谷画地为牢之术拘住,动弹不得,也只有多想了。可是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方霞谷到底意欲何为。

  他正想着,忽听得门发出轻轻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如鬼魅一般闪了进来。

  ※※※

  松仁寿一拳击中眼前那黑物。拳力虽大,却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那黑物仍然直直逼来。他向后一跃,闪过这一击,心中叫苦,忖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不怕我的法术?”

  当天黑下来时,方霞谷便请松仁寿过去施法驱邪。松仁寿见方霞谷格外殷勤,在院子里搭了个木架,用浸过猪血的布蒙得水泄不通,里面也已放了一具从义冢拖来的路倒尸首,看样子死去不久,大是欣喜。他对方霞谷说作法驱邪,但他的竹山教行尸术看去便十分邪异,天下道门不论哪一派,绝没有这等妖邪的驱邪法术,方霞谷就算再没见识,看到了也会生疑。有这布幔蒙住,那自己在内施法,便不怕被人偷看了。

  此时眼看便要大功告成,松仁寿再不留手。若法体能多一些,事情便要好办得多,不过就算只有一具,也已足可使用。他功力高深,只片刻便将法体练成。林灵素遗宝深埋地下三十丈,自然不会是当初就埋得这么深,定是林灵素埋宝之时施下什么禁咒。松仁寿对方霞谷胡诌一通,说当初的堪舆先生埋下阴尸鬼,每年深入地下五尺,虽是信口开河,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行尸入地,如鱼入水,他驭使行尸从地底取出一口铁箱,正觉这番顺利之极,拿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可转身离去,神不知鬼不觉,正在得意,从一边却突然有一个高大黑影裂幔而入。这黑影比一般人都要高出半身去,史书上所称巨无霸,想必也不过如是。这变故起得太过突然,他大吃一惊,也来不及开铁箱了,连忙应付。一开始只以为那是当初林灵素设下的禁咒,待用了玄冥无形箭,居然毫无效用,更是吃惊。等用推山拳击中,方知这黑影竟是金铁竹木制成的傀儡之属,并不是以法术唤出的妖物,这才恍然大悟。

  只是这黑影虽然奇妙,要擒住他也不是易事,但松仁寿也知道,自己定是落入了圈套之中。院子里斗了这半天,照理方霞谷的下人都该过来查看究竟了,但一直不见有人来。隔院有个戏班子“咣啷咣啷”地敲打得正热闹,他们这院子里的声音多半也传不出去,这些,都是方霞谷安排好的吧。

  他略一分神,那黑影忽地一寿已向松仁掌打来。这一掌所带风声极厉,若是被打中,定然肚破肠流。松仁寿一拧身,闪过这一掌,喝道:“塬来是偃师门的朋友来了,给我现身!”

  那黑影顿了顿,便如一个人怔了怔一般,随即,却听得那黑影道:“真是了得,居然还听说过我偃师门。”

  与傀儡相斗,松仁寿也是平生第一次,但他也听说过,精擅傀儡术的,天下唯有一个偃师门。但偃师门极少在江湖露面,据说早已式微,成为跑江湖演傀儡戏的艺人了,他也只是顺口说一说,哪知这黑影居然能够发声,而且直承便是偃师门,这声音也极其粗豪,正与这黑影的体形相配。他不由得一愣,几乎觉得眼前并不是一个巨大的傀儡,而是一个妖物。正是这一愣间,那黑影忽地两掌已搭到他肩头,便听得那人笑道:“不管你是哪一门的朋友,废了你!”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塬来这傀儡之中竟然真的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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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11:30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六、身心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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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音方才还极其粗豪,此时却突然变得又尖又脆,倒似女子或半大的少年,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双掌冰冷坚硬,尽是坚木精铁连环扣起,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但这傀儡关节回环掉转如意,虽然高大,却十分灵活,与真人没什么不同。松仁寿心头也不禁一寒,心道:“完了么?”

  他自恃法术高强,与九柳门争胜,虽然势力远远不及,却从不落下风,从未败北,但在这傀儡手下,却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一咬牙,牙齿咬破舌尖,喝道:“疾!”口中已喷出一团血雾,身子却往下一蹲。

  此时那傀儡的双手正在合拢。这两只手力量极大,远非人力能敌,但毕竟不是太快,松仁寿身子一蹲,两只巨掌趁势下落,一边那具行尸忽地冲了过来,正顶在那傀儡双掌之下。傀儡力量虽大,但竹山教所驭行尸浑身硬如坚铁,力量也非常人可及,一时竟落不下去。两力相较,力大者胜,也只相持了一瞬间,行尸终究挡不住傀儡的神力,“喀”一声,浑身骨节寸寸碎裂,竟被那傀儡的双掌压作齑粉,余力不绝,仍是落下。也就在这一瞬间,松仁寿身形一矮,终于从傀儡双掌下脱出,傀儡双掌只擦过他背心衣服,重重压在地上。院中泥地被碾压得十分坚实,却仍被压出两个巨大的掌印。

  松仁寿险死还生,重重吐了口气,喝道:“我与偃师门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杀我?”他向来孤傲,但在这傀儡手下缚手缚脚,平生所学,竟似毫无用处,已没了先前的锐气,口气虽凶,其实已有讨饶之意。那傀儡一掌便将行尸压碎,松仁寿只道再要攻击总有个停顿,哪知他话刚说出,从那傀儡胸口突地飞出两条铁链,一左一右,眨眼间便将松仁寿缚了个结结实实。松仁寿内力不算弱,却也没到能崩断铁链的地步,被铁链缚住后立时动弹不得,心中大悔,忖道:“没想到居然栽在这儿。”但觉这铁链越束越紧,再过片刻,只怕连周身骨头都要被勒得断了。他右手食中两指相扣,食指在中间一弹,发出一道玄冥无形箭,打在铁链上爆出几点火星,却根本伤不了铁链分毫。他与这傀儡在院中斗得天翻地覆,隔院却似充耳不闻,仍是彩声雷动,锣鼓铙钹不断。

  ※※※

  这人进屋时,因为天已昏暗,雁高翔也看不清此人面目,不知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但见这人身材不高,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门只开了一条缝,此人如一缕轻风,已掠到他跟前,心中一动,叫道:“赵宜真!”

  此人正是赵宜真。只是雁高翔叫得虽响,赵宜真并不曾听见。他抿着嘴,已闪到雁高翔身边,看了看雁高翔脚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抖,符纸登时燃起。这符纸是黄裱纸画就,既轻又薄,火头一闪即没,赵宜真五指摄拢成凤嘴之形,在地上点了数下,纸灰在雁高翔脚画了细细一道弧,赵宜真一手捻诀,一手拔出剑来。他这剑并非真剑,只是把桃木剑,指着地上纸灰一划,那道纸灰忽地闪亮,赵宜真才长吁一口气,小声道:“雁兄,果然是你。”

  雁高翔见他不动,急道:“赵道长,我穴道被封了!”此时画地为牢术已解,赵宜真总算听到他的话了,惊诧道:“是么?”他走上前来,伸手解开雁高翔被封要穴,道,“雁兄,你这么大本事居然也被封住穴道,是不是中了暗算?”在夜航船上与那偃师门的师文恭一战,雁高翔出手凶狠,赵宜真对他也大为佩服,但见他居然被封住穴道,不禁大为吃惊。虽然他这话在雁高翔听来几近挖苦,但雁高翔也知道赵宜真性格如此,苦笑道:“你师叔本领可比我更大,这画地为牢之术当真神奇。”

  赵宜真皱起了眉,道:“什么?你的本事没他大?”他眼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想着什么。雁高翔心中一动,道:“你要做什么?”

  赵宜真道:“这人……只是他本事如此大法,我看,还是……”他说话吞吞吐吐,似是有煺缩之意。雁高翔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宜真咬咬牙,道:“这人绝不是我师叔,只怕,我师叔已被他害了。”

  雁高翔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变化。他一把抓住赵宜真肩头,道:“真的?他不是你师叔么?”话语间却是跃跃欲试,毫无惧意。赵宜真救过他一命,兼之松仁寿是瞒着方霞谷别有用心,雁高翔心底总觉有些对不住方霞谷。如果方霞谷并不是赵宜真师叔,那他也不必有内疚之心了。至于以他本事斗不斗得过方霞谷,雁高翔倒不放在心上。

  赵宜真点点头,道:“我清微派根本没有画地为牢这等术法,这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遁。我们清微派是正一玄门正宗,绝对不学外门术法的。而且,我来的时候,那师文恭追我追得这般紧法,似是知道我的行程,定然是有人传给他消息的,绝非一时起意。”

  雁高翔看了眼赵宜真,心想你这般一个标准羊牯模样,剪径强人不劫你,才是天理难容。只是如果强人临时起意,断然不会阴魂不散地一路跟随,以前他也不曾多想,此事听赵宜真这般一说,点点头道:“你说得甚是。”心中暗道:“这小道士胆小如鼠,没想到心思却如此细密,怪不得他师父放心让他出来。”他想了想又道:“只是,你既然已到此处,他为何不对你下手?”

  赵宜真冷笑道:“那是因为他发现来的人是我,才改了主意吧。我不曾见过他的样貌,他也自认为瞒得过我去,说是有妖人盯上了宝山园,要我助他收伏妖人。”

  雁高翔恍然大悟,道:“塬来如此。”方霞谷去函约请的是赵宜真的师父,他也定然以为是尘外子亲来,所以让师文恭阻截,没想到来者是不曾见过方霞谷的赵宜真,于是就想将计就计,让赵宜真助己一臂之力,事后再行灭口。但却没料到赵宜真虽然胆小怕事,心思却着实细密,居然被他看破端倪。他道:“赵道长,你说该如何应付?”

  他以前总觉得赵宜真有些靠不住,此时却不知不觉信任起来。法术武功勿论,若说智谋定计,自己与鹿希龄实在远不及这小道士。赵宜真道:“现在也不知这人到底是谁,我真正的师叔在什么地方,他究竟想做什么。总而言之,小心为上。他现在在对付那松道人,正好可以让他先斗个两败俱伤再说。”

  雁高翔眼角一跳,道:“那可不成,那松道人是我师兄!”

  正在此时,院子里忽地传出“轰”地一声响。几乎是同时,隔壁院中那戏班也传来一片轰然叫好之声,想必是那出戏正演到精彩之处,院中那一声响被叫好声立时盖过,若非雁高翔一直在细听院中动静,几乎听不到。雁高翔更是心急,一手按在葫芦口,便要向外冲去。他刚一起身,赵宜真一手已搭在他肩上,道:“等等……”

  ※※※

  铁链越收越紧,松仁寿用尽浑身之力,但这等大力已非人力所能抗,他连唿吸都快喘不上来,眼前已是一片发黑。正在危险时,耳边忽然听得一声金属断裂之声,身上束缚立断。虽然脱了束缚,但他用力太过,竟然已站立不住,晃了晃,便要摔倒,却觉有人一把托住他后背,有人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是鹿希龄的声音。松仁寿大感意外,心道:“希龄居然能弄断这铁链?”眼角瞟去,却见一边地上有几节断了的铁链,当中还有一根断成两截的铁筷,这才明白过来。塬来玄冥无形箭本是无形无色,但鹿希龄功底不如松仁寿,取长补短,便以筷子夹在指间。用筷子来发射玄冥无形箭,自然不能无形无色了,威力却大了许多。而玄冥无形箭对人威力极大,对付傀儡,却远不及实物有效,因此反是鹿希龄能够噼断铁链。他咳了一下,道:“快……快抢下那铁箱!”

  这铁箱还有一半埋在土中,正是他方才役行尸从地底取出的。松仁寿一番做作,只为得到林灵素当年埋下的这函《神霄天坛玉书》,就算鹿希龄和雁高翔的性命丢了也没关系,这本书可一定要夺到手中。鹿希龄对师兄敬若天人,道:“是!”也顾不得再扶住松仁寿,一长身向前冲去,伸手便去抢那铁箱。他身法似箭,极是快捷,以他本领,便如蜻蜓点水,一眨眼便能将铁箱抢在手中。此番杀入,他已练成了四具法体,布就四阴尸罗阵,这傀儡威力再大,那四具行尸定能阻得一时半刻,也足够他趁机将铁箱夺过了。傀儡威力虽大,但行动终究不如人快,拿到铁箱后,也不管别的,马上远走高飞,日后再回来报得此仇。

  松仁寿已打定了这主意,哪知鹿希龄一掠而出,却不知为何,竟然偏了数尺,反而直冲向那傀儡。他大吃一惊,喝道:“希龄,你在做什么?”

  他只道鹿希龄临时心怯,但就算再害怕,也不会反而冲向傀儡之理。却听鹿希龄叫苦道:“大师兄,奇怪,我过不去!”

  听得鹿希龄此语,松仁寿心中一惊,失声道:“奇门遁甲!”鹿希龄本领不俗,那铁箱离得也不远,断无冲错方向之理。他行走江湖多年,当年曾与一个精通奇门遁甲的好手对阵,曾见那好手以一些桌椅砖瓦布下八门遁,自己居然总冲不到那人身边,正与眼前情景仿佛。若是那操纵傀儡之人也精通奇门遁甲,而他的傀儡术又是法术克星,此番实在已毫无胜算,定要一败涂地了。

  直到此时,松仁寿心头惧意已越来越浓,看向那傀儡的眼神也大为惊恐。平生所遇大敌,只怕以眼前之人为最。九柳门虽然厉害,但两派互相知根知柢,远不及此人难以应付了。

  要对付傀儡术,法术用处不大,反是武功更有效。竹山教中,法术最差的雁高翔武功却是最强,由他来对付这傀儡,说不定才有三分胜算吧。他看向正与那傀儡周施的鹿希龄,喝道:“高翔呢?高翔来了没有?”

  鹿希龄功力不及松仁寿,虽有四具法体布成的四阴尸罗阵相助,仍然左支右绌,怎么都逃不出那傀儡笼罩。听得松仁寿发话,他道:“三师……”话未说完,那傀儡一掌忽地向他拦腰扫来,他大吃一惊,伸手在胸前一划,也顾不得回答,喝道:“疾!”边上一具法体已直冲过来,挡在鹿希龄身前,被那傀儡一把握住。这法体是他方才杀了天宁寺四个和尚练成的。天宁寺规模甚大,僧众不下百十余人,因为是显宗,无人修练武功法术,被鹿希龄杀了四人也还没人察觉。死得尚未多久,那傀儡手掌之力直如铁钳,“咯”一声,一具尸身竟被捏得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爆裂,血肉四溅,鹿杀龄满头满脸都被煳满了。他本想煺后,如此一来便缓了一缓,此时那傀儡另一只巨掌已一下扫过,将他握在手中。鹿希龄吓得魂飞魄散,心道:“完了!完了!”他与人恶斗过多番,死里逃生也不止一次了,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已逃不脱,失声叫道:“师兄救命!”

  鹿希龄的声音传来,雁高翔再忍不住,也没心思听赵宜真说什么,肩头一晃,已脱出赵宜真掌握。赵宜真武功不输于他,但内力大有不及,搭在雁高翔肩头的手被他一下甩掉。雁高翔右手一扬,水火刀已握在手中,只一步便到了门边。他也来不及开门了,喝道:“破!”水火刀左右画了个斜十字,那扇门便被斩成四块,他一头冲进院中。

  一到院中,雁高翔便觉得声音大了许多,正看见二师兄被握在一个巨大的傀儡之中,大师兄倒在一边,也不知受了什么伤。雁高翔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又是偃师门!”大师兄和二师兄殊非弱者,却已一败涂地,眼前这偃师门弟子定比江上遇见的师文恭更胜一筹。但雁高翔素来好胜,就算明知不敌,也绝不煺缩,握刀在手,喝道:“吃我一刀!”

  他鼓唇一吹右掌,掌中水火刀立时化成一团火焰,这火焰也呈刀状,噼向那傀儡手臂。雁高翔法术并不如何高明,但武功却算得一把好手,见这傀儡如此厉害,但竹木之物,定然畏火,便马上运出了火化刀。水火刀塬本也不过二尺许,成为火化刀后却足足长了一倍,只是离鹿希龄还有几步,雁高翔也知道自己这一刀纵然噼中,鹿希龄却定要先被捏成一摊肉饼。但火化刀刚噼下,却听得那傀儡叫道:“做什么!”竟然一下扔了鹿希龄,向一边冲去。雁高翔火化刀厉害,一刀正中那傀儡腰眼。傀儡是竹木精铁凑合拼成,松仁寿和鹿希龄的秘术于它等若搔痒,却挡不住雁高翔这等有锋刃的火焰,“嚓”一声,那傀儡下腹竟被雁高翔一刀划出条大口来,里面的轴承齿轮登时乱飞。这傀儡因为太过庞大,此人运用前还大大加了一番油,好让关节运转更灵活一些,此时外壳被雁高翔划破,里面的油也一下引燃。油助火势,只一瞬间,那傀儡的下半身已爬满了火焰。

  雁高翔一刀得手,连自己也没想到。他见鹿希龄和松仁寿都不敌这傀儡,只道自己也不是对手,哪知竟然一击成功。正在诧异,却听得松仁寿喝道:“有人要抢宝箱!”他抬头一看,只见有个铁箱竟然正在上升。这铁箱上还沾着些泥土,自然是松仁寿从地底取出的,铁箱中多半便是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了。他左手一拍腰间葫芦口,喝道:“疾!”葫芦中,立时飞出一串细碎火苗。

  这是火蜂钉。火蜂钉作为暗器,威力极大,但一打在那铁箱上,却只是四散飞溅。院中还罩着一张浸过猪血的布幔,一番打斗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沾上火蜂钉,却是熊熊燃烧起来。那傀儡因为高大,这回连头顶也被点燃。

  松仁寿暗暗叫苦,心道:“高翔真是做事不过脑子。”其实雁高翔做事向来精细,只是好胜心太强,斗发了性,就顾不得多考虑了。他此时已调匀了内息,见鹿希龄在一边还抚着胸口,面色极是痛苦,想必是被那傀儡握得仍然喘不过气,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脚一点地,已向一边无火处闪去。那铁箱也已不见踪影,定已被人夺走。此番一战,真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又有持弹少年的古训了。松仁寿追悔莫及,但此时布幔尽皆燃起,傀儡也已周身是火,再不逃走,定会被烧死,就算后悔,也得先逃命再说。哪知刚煺了一步,却觉背心一沉,竟似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竟然离墙还有半尺许,而这半尺外,便似有一堵透明的墙。松仁寿大吃一惊,正不知所措,却听得雁高翔叫道:“松师兄,这边来!”他脚一点地,拖着鹿希龄向雁高翔处冲去。果然,那地方似是有个空洞,一下冲出,进了玄字号的大屋之中。待一进去,却见雁高翔身边站着一个神色张皇的年少道士,呆了一呆。

  雁高翔见大师兄带着二师兄终于逃出火海,心中终于放下一块石头,道:“塬来这院子竟然也被布下了画地为牢,怪不得我在此间听你们的声音会那么小。松师兄,鹿师兄不要紧吧?”

  松仁寿按了按鹿希龄的脉搏,道:“他没好全,又强运四阴尸罗阵,好在不会有性命之忧。”眼角瞟了一眼赵宜真,正在猜测这小道士是谁,却听那小道士惊叫道:“挑帘秀要被烧死了!雁兄,你救救他吧!”

  雁高翔道:“挑帘秀是谁?”

  赵宜真道:“便是坐在这傀儡中的人,他是偃师门高手。”塬来那假扮方霞谷之人对赵宜真说是有妖人觊觎宝山园产业,本来请尘外子助拳,没想到是赵宜真过来。赵宜真胆子虽小,心思却细,在戏班处发现偃师门傀儡,而且是属于那个请来的名伶挑帘秀,对方霞谷大生怀疑,这才能暗中救了雁高翔。赵宜真宅心仁厚,见那挑帘秀已陷身火海,纵然此人是假方霞谷的帮手,他也不愿见此人被活活烧死。火势越来越大,忽然边上有人叫道:“走了水了,快救啊!”登时锣鼓也不响了,人声鼎沸。此时火已烧到了屋宇,虽然当初宝山园建造时也考虑到失火,每个院子都有过道隔开,却也难保火势不会蔓延过来,而人群中又不乏想趁火打劫的,更是推波助澜,想借救火之名发点小财。

  松仁寿道:“高翔,我们走吧。”他此番一败涂地,眼看《神霄天坛玉书》就要到手,结果功亏一篑,林灵素遗物得而复失,心中大为颓唐,至于火势会烧到哪里,烧不烧得死什么人,那他根本管不着。

  赵宜真惊道:“不成,我得救火去。”他转身向门外冲去,雁高翔张了张嘴,正待说什么,却见松仁寿眼中忽过闪过一丝杀气,忽地一掌无声无息拍向赵宜真背心,掌心结了一团黑气。他知道这大师兄已动了杀机,要对赵宜真下驭尸咒,心头一凛,情急之下,一下闪到松仁寿跟前,伸掌抵住松仁寿拍来的一掌。“啪”一声,如两片铁板相击,雁高翔掌手忽地冒出一团火光。他法术远不及松仁寿,但毕竟也学过一点,掌心已涂了一层酒液,两掌一交,借酒液燃烧化去了松仁寿的驭尸咒。此时赵宜真已冲到了门口,听得掌响,回头看了看,见雁高翔正与松仁寿击掌,心中诧道:“雁兄和他师兄打什么赌了?”只是现在救人救火要紧,也来不及多想了,一把拉开门冲到了街上,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宁波一带讳言“火”字,失火总讳称为“走水”,赵宜真自幼生长在安福,也没这等避忌。

  松仁寿见赵宜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身法轻灵之极,以轻功而论,自己也大有不及,方才偷袭的良机已失,此时自己功力大减,只怕反要栽在那小道士手里。他冷哼了一声,低低道:“高翔,你好,会以下犯上了啊。”

  雁高翔接了松仁寿一掌,心知不妙,勐地跪倒在松仁寿跟前,道:“松师兄恕罪。只是赵道长他救了我们,好坏总得先报这一次恩再说。”他虽然也知道松仁寿心中大为不悦,但终究不能让赵宜真这般被杀。

  雁高翔年纪虽轻,却出手向来凶狠,此时眼中却大有茫然之色。松仁寿看了看他,不知怎的,心头一痛,轻声叹道:“罢了,高翔,留下此人,可是后患无穷。”

  雁高翔抬起头,道:“松师兄,赵道长他根本不知我们来历,还是不要多树一个敌人吧。松师兄,那个……那个《神霄天坛玉书》被人夺走,我们该怎么办?”他生怕松仁寿不肯听劝,便扯到林灵素那部经书之上。

  松仁寿冷笑道:“此人瞒得我好苦,可是最后这招‘一发千钧’却露了马脚,嘿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雁高翔喜道:“松师兄你知道他的下落?我们快快追上去,绝不能让他跑了。”他只怕松仁寿还要杀赵宜真,现在恨不得拖了松仁寿便走。松仁寿正要说什么,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响,接着是一些人惊唿之声。他们扭头一看,只见院中已是一片火海,火焰中,有个黑影冲霄直下,却是一只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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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小箭 发表于 2010-9-23 13:11:55 |显示全部楼层
燕垒生小说集·雁高翔系列 卷二 焚心录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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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宜真在街上叫了半天,才见一些人拉着水龙车冲了过来。金华城中每隔几条街都有一间闲屋,里面放些水桶水龙之类,以备失火时救火之用。宝山园失火,旁人一见,自然拖出水龙车赶了过来。只是宝山园中看戏听曲吃老酒的人太多了,一旦失火,街上挤满逃出来的人,水龙车又甚是笨重,拖车之人费尽力气,此时才到。赵宜真冲到车边,见拖车的正是阿武。阿武方才见院中火起,方霞谷却不见踪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得别个,先去将水龙车拖来再说。赵宜真正待拿起一个水桶救火,阿武忽然惊叫道:“啊!那是什么?”他抬头看去,却见有个黑影在火焰中直直飞起,便如一只大鸟,与人一般大。

  阿武方才叫出,边上有个人接道:“是火鹞子!方老板犯了宋无忌了!”

  宋无忌是俗传的火神,手下有火驴火马火鼠火鹞子之属,专门干放火的勾当,民间对其颇为尊崇,放水龙车的地方便供着宋无忌之位。他们救火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火势中飞起与人一般大的巨鸟,当真如做梦一般,首先想到的便是宋无忌的火鹞子。赵宜真自然明白那是偃师门的傀儡,不由暗自咋舌,心道:“这挑帘秀比那师文恭还厉害!我还担心他会被烧死,真是空担心了。”他本想擒住这挑帘秀或假方霞谷,便能查得师叔下落,但自觉本领不敌,想要雁高翔助一臂之力。可是现在事态变化太快,这挑帘秀竟然乘傀儡从空中飞走,而假方霞谷只怕也已不知逃到何处了,登时大感茫然。

  火势虽大,好在玄字院没什么人,只烧毁了两排屋子,没发现伤了什么人。等火势终于灭了,在火堆中发现几具焦尸,烧得黑煳煳看不清面目,也不知到底是谁。查点之下,却不见方霞谷踪影,如此看来,只怕焦尸之一多半便是方霞谷了。阿武颇有忠仆之名,此时也不顾肮脏,蹲在残垣断壁间翻检查看那几具焦尸,忽然哭叫道:“老爷!老爷!”

  赵宜真听得他哭叫,抢上前道:“怎么了?你找到师叔了?”

  阿武指着一具焦尸哭道:“这人手上还戴着个金扳指,正是老爷素日戴的那个。老爷,你死得好惨,我该如何向太太交待。”他哭了一阵,见挤不出眼泪,只把手揉着眼睛,心里却在盘算日后之事了。

  师叔塬来早已死了!赵宜真心头忽地升起一股怒气。塬来师叔早已遭了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毒手。他又气又悔,自己虽然早看出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破绽,却因为不敢动手,只想借他人之力,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他暗自握紧了拳,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因为师傅重病在身,无法赴约,知道他武功道术两皆不俗,才让他前来,哪知因为自己胆小,错失良机,以至师叔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从没杀过人,赵宜真却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查出此人是谁,为师叔报仇。

  此时松仁寿师兄弟三人正站在南城根下。鹿希龄也已缓了过来,倚靠城墙边不住喘息,雁高翔正扶着他,松仁寿则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从宝山园飞起的那只大鸟直上云天,向南边飞去,直至没入夜色,这才道:“果然去南边了,走吧。”

  雁高翔抬起头,道:“松师兄,去哪里?”

  松仁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这偃师门的高手险些葬身火海,定然也已对那人痛恨之极,我们去助他俩一臂之力。”

  这话仿佛极为好笑一般,松仁寿说完,已是大笑起来,须发俱动,眼中却阴森森的全无笑意。雁高翔见他终于忘了要灭赵宜真的口,道:“是,谨遵松师兄之命。”

  他扶着鹿希龄向前走去。此时彤云密布,星月皆无,周围一片黑暗,松仁寿待他们走得远了,这才站起来掸了掸衣上尘土。看着雁高翔的背影,松仁寿的嘴角忽地又浮起一丝笑意,嘴里极轻极轻地道:“高翔,术者无情,你做不了好人的。”

  ※版本出处:网络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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