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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番外篇《幽谷君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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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者

旅行者徽记

yaozhaoxing 发表于 2009-11-13 22:47:06 |显示全部楼层
The Monarch of the Glen
  Neil Gaiman
  
  第一章
  
  “要我说,”小个子对影子说,“你算是个怪物。对吧?”
  苏格兰北部海边小城的旅馆酒吧中,除了女酒保,只有他们两人。影子独坐一旁,饮着窖藏啤酒,男人过来,坐在他的桌边。夏日将尽,影子觉得一切都很冷清,很渺小,很潮湿。他面前有一本小册子,《当地步行览胜》,正在琢磨打算明天走的地方,沿着海岸,朝向愤怒角。(Cape Wrath,苏格兰西北端的海角。)
  他合上书。
  “我是美国人,”影子说,“你是这意思吧。”
  小个子一歪脑袋,演戏似的使个眼色。他发色铁灰,脸色青灰,外套浅灰,像个小地方的律师。“嗯,就算是这意思吧,”他说。影子到此国不久,理解苏格兰口音尚有问题,浓厚的喉音,奇怪的用字,还有卷舌颤音,但他不费任何气力就听懂了这男人的说话。小个子无论说什么都既细腻又脆生生的,他发准了每个音,影子不禁觉得讲话的是一满口的燕麦片。
  小个子饮一口酒,说,“那么,你是美国人喽。性欲过剩,钞票过剩,腿脚也过剩。对吧?台子上干活的?”
  “什么?”
  “石油人?外面大大的金属平台。时不时有吃石油饭的来我们这儿。”
  “不,我不是台子上的。”
  小个子从口袋里摸出烟斗和小折刀,开始刮烟斗壁上的烟丝余烬。之后,他在烟灰缸里磕掉残渣。“德州有石油,你知道,”他说,停了停继续道,好像是在泄漏什么大秘密。“那属于美国。”
  “是的,”影子说。
  他想说德州人认定德州只属于德州之类的话,但想想多半还得费唇舌解释什么意思,于是作罢。
  影子离开美国快两年。双塔溃塌时他已离开了。有时候他告诉自己,回不回去他并无所谓,而有时候,他几乎就要相信自己。两天前他抵达苏格兰主岛,乘轮渡从奥克尼(Orkneys)到瑟叟(Thurso)上岸,又搭巴士进了当下所在的小城。
  小个子说道。“有那么个德州石油人,来到阿伯丁,酒馆里跟位老伙计聊起来,和你我这样差不多,他们聊啊聊的,德州人就说,德州那儿啊,早上我起床,坐进车里——口音我学不来,对不住——我拿钥匙打着火,把脚踩在加速器上,你们管它叫,叫——”
  “油门,”影子提示道。
  “没错。早餐时候把脚踩在油门上,等吃午饭我还没到家业边呢。然后啊,这位苏格兰好好先生,点点头就说,哎呀呀,对头,我以前也有这么辆车。”
  小个子哑着声音哈哈大笑,表示笑话讲完了。影子笑笑,点点头,表示他知道这是个笑话。
  “喝什么呢?窖藏啤酒?还是老样子,简妮的最爱。我喝的是拉加维林。”小个子从口袋中捏出烟草填入烟斗。“知道吗?苏格兰比美国大。”(Lagavulin,一种威士忌,酒质饱满,辛辣的泥炭风味中略微带甜,余味悠长。)
  影子下楼时,宾馆酒吧中空无一人。唯有瘦瘦的女酒保,边读报纸边抽香烟。下来是为了能坐在炉火旁,因为他房间很冷,卧室墙上的暖气片要比房间更冷。他没想到还会有伴儿。
  “不,”影子回答,他总愿意给人捧哏。“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都是因为分形,”小个子说。“看起来越小,没展开的就越多。开车穿越美国和苏格兰用时一般多,只要方法正确。这就好比你看地图,上面的海岸线只是线条。但等你去走的时候就变得好长好长了。有天晚上我看过一整个节目,全是讲这个的。了不起。”
  “很好,”影子说。
  小个子点起烟斗打火机,他吸吸吐吐,吐吐吸吸,直到满意于烟斗的燃烧状况,他把打火机、烟草袋和小刀放回外套口袋。
  “安啦,安啦,”小个子说。“我想你是打算呆足整个周末了。”
  “是啊,”影子说。“你…你是旅馆的人?”
  “不,不是。说实话吧,你进门时我正站在大厅里。我听见你和前台戈登说话。”
  影子点点头。他觉得登记时前厅中只有自己一人,但小个子正好路过也未可知。可是…这番对话中还是有不对头之处。一切都不对头。
  女酒保简妮把他们的酒放在吧台上。“五磅二十,”说完她捡起报纸,从头再读。小个子走向吧台,埋单,拿了酒回来。
  “打算在苏格兰呆多久?”小个子说。
  影子耸耸肩。“想看看它什么样。走走路。观光。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一个月。”
  简妮放下报纸。“到这世界尽头的屁眼来,”她快活地说。“该挑个有趣些的去处。”
  “这事你大错特错了,”小个子说。“视角有错的话,这儿才是世界尽头的屁眼。看见地图吗,女士?”他指向吧台对面墙上落满苍蝇屎的地图。“知道错在哪儿?”
  “不知道。”
  “上下颠倒了!”小个子得意道。“北是上。这告诉大家世界尽头在哪儿。不能继续向前了。可是你看,事实并非如此。这不是苏格兰北部。这是维京世界的最南端。你知道苏格兰第二北的郡叫什么?”
  影子看看地图,太远了,看不清。他摇摇头。
  “萨瑟兰!”小个子说。他怒道。“南地(Sutherland,The South Land)。对世界上其他人来说不是,但对维京人是。”
  女酒保简妮走到两人身边。“去去就来,”她说。“我回来前你们要什么就招呼前台。”她往火中添块木头,然后出去进了大堂。
  “你是历史学家?”影子问。
  “出类拔萃的,”小个子说。“要叫我说。你或许是个怪物,但你挺有趣。”
  “我不是怪物,”影子说。
  “哎呀呀,怪物总这样说,”小个子说。“我曾经是专科医师,在圣安德鲁斯。现在做全科了。嗯,曾经做。已经半退休。每周去几次手术室,免得手生而已。”
  “干吗说我是怪物?”影子问。
  “因为,”小个子抬起威士忌酒杯,带的气势仿佛是在阐述勿庸置疑的论点,“我也算是个怪物。同类相吸。我们都是怪物,对吧?荣耀的怪物,蹒跚走过无理性的沼泽…”他啜一口威士忌,继续道,“给我说说,你这样的大块头,有没有看过场子?‘对不住,兄弟,很抱歉,今晚上你不能进来,正私人聚会,收拾收拾给我出去,’诸如此类的?”
  “没有,”影子答道。
  “但肯定做过类似的?”
  “有,”影子说,他曾经当过保镖,为一位古神;但那是在另外一个国家了。
  “你,嗯,对不住借问一句,请别误会,你需要钱吗?”
  “人人都需要钱。不过我还够用。”这不完全是实话;但也是一条铁律,每当影子需要钱,世界似乎就会逸出正轨给他钞票。
  “想挣些零用吗?看个场子如何?跟尿尿似的。小菜一碟。”
  “迪斯科舞场?”
  “不完全是。私人聚会。他们在附近租了个大旧屋,夏末时从各处聚过来。去年大家享受了好一场旧时光,露天喝香槟,等等等等,可是出了岔子。一群烂人。搅和掉所有人的周末。”
  “当地人?”
  “我觉得不是。”
  “政治性的?”影子问。他不想卷入当地政治中去。
  “毫无关系。小无赖、粗胚还有傻蛋,之类的。今年也许不会再来。可能在荒野当中抗议全球化资本主义。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屋子里的伙计们要我找个能唬得住人的。你是条彪形大汉,他们要的正是这个。”
  “多少钱?”影子问。
  “要是不得不的话,能应付打架吗?”男人问。
  影子什么也没说。小个子上下打量着影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污染的牙齿。
  “一千五百磅,长周末的活儿。开价不错。而且是现金。你都不用去报给收税的。”
  “这个周末?”影子说。
  “周五早晨开始。大旧屋。有一部分以前是城堡。愤怒角西边。”
  “我得想想,”影子说。
  “如果你肯,”灰色的小个子说,“你将在一幢有历史意义的屋子中度过一个好得没法说的周末,而且我敢打包票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趣人。了不起的假日工作。多希望我能年轻些。还有,啊哈,还要长高好些,实话实说。”
  影子说,“好的,”刚说完,他就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后悔。
  “爽快人。一有消息就通知你。”灰色的小个子站起身,经过影子时轻拍他肩膀。然后,他走出房间,把影子独自留在吧台。

  
  CHAPTER II
  
  影子上路已有十八个月左右。他背包横穿欧洲,南下进入北非。他摘过橄榄,捕过沙丁鱼,开过卡车,还在路边摆摊卖过葡萄酒。末了,几个月前,他搭车回程去了挪威,奥斯陆,三十五年前他出生之地。
  他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他只知道尚未觅得,不过也曾有几个时刻,在高地,在峭壁飞瀑间,那时候他确然相信,无论他渴求的是什么,转角处便是它:一方花岗岩背后,或是最近的松林中。
  因此,这是一趟令人深深不满的旅程,当他在卑尔根时,被问到是否愿意成为摩托艇二人队伍中的一员时,他点了头,这船要开去戛纳与东主会合。
  他们从卑尔根开到设得兰群岛,然后去奥克尼郡,在斯卓耐思的食宿客栈过夜。第二天早上,才离开港口,引擎便熄了火,彻底而无可挽回地熄了火,船随后被拖回港口。
  比琼,船长以及二人队伍中的另外一位,他呆在船上和保险公司扯皮,顺带承受船主愤怒的声讨。影子觉得没必要多纠缠:他搭轮渡去了瑟叟,位于苏格兰北岸的瑟叟。
  他睡不安稳。夜里他梦到高速公路,梦到进入城市的辉光边缘,城市中的人讲英语。有时候梦境发生于中西部,有时候是佛罗里达,有时候在东海岸,有时候是西边。
  下得轮渡,他买了本步行观光的书,拿了张巴士时间表,然后孤身走入这个世界。
  女酒保简妮回来,开始用抹布擦拭所有的表面。她的头发金得透出白色,在脑后绑紧成一个发髻。
  “问问,这儿的人找什么乐子?”影子说。
  “喝酒。等死,”她说。“或者去南方。基本上就这些选择了。”
  “你确定?”
  “没错,自己想想好了。这儿除了羊和山啥也没有。当然,我们靠观光客吃饭,但你这样的人总是不够多。可悲吧?”
  影子耸耸肩。
  “打纽约来?”她问。
  “出发是芝加哥。不过刚从挪威来。”
  “会说挪威话?”
  “一点点。”
  “有个人你该见见,”她忽然说。她随即看看表。“从挪威,很久以前来的。跟我来。”
  她放下抹布,关掉酒吧灯,走向大门。“跟我来,”她又说。
  “你可以这样?”影子说。
  “我爱怎样就怎样,”她说。“自由国度,对吧?”
  “应该吧。”
  她用黄铜钥匙锁好门。他们走进接待大厅。“这儿等着,”她说。她走进一扇标有“非请勿入”的门,几分钟后出来,穿上了一件棕色长外套。“好了,跟着我。”
  他们走上街道。“那么,这儿算是村还是镇?”影子问。
  “算是他妈的坟,”她说。“这边一直走,跟我来。”
  他们沿一条窄道向北走。月亮很大,棕中带黄。虽说看不见,但影子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你是简妮?”他说。
  “正确。你是?”
  “影子。”
  “真名?”
  “大家都这么叫。”
  “那么跟我来,影子,”她说。
  他们在山顶停步。两人已在村庄边缘,一幢灰色石砌村舍正在面前。简妮推开篱笆门,领着影子走上通往屋子正门的小径。他随手拂过道边的小树丛,空气中满是熏衣草的甜香。村舍中没有灯光。
  “谁的屋子?”影子说。“好像没人。”
  “别担心,”简妮说。“她立刻就回家。”
  她推开未锁的前门,两人进屋。她打开门边的灯开关。村舍内部空间中的大部分用做兼当厨房的会客室。一条小小的楼梯通往影子认为是阁楼卧室的地方。松木餐桌上摆着一台CD机。
  “你的屋子,”影子说。
  “家甜蜜的家,”她认可道。“咖啡?还是喝别的?”
  “都不要,”影子说。他不知道简妮想干什么。她几乎没正眼看过他,甚至连个微笑都没给过。
  “我听的没错吧?盖斯凯尔医生请你帮忙照看周末的聚会?”
  “应该是。”
  “那么,明天和周五你干什么?”
  “徒步,”影子说。“我买了本书。有些很漂亮的徒步线路。”
  “有些很漂亮。有些很莫测,”她告诉他。“你还能看见积雪,阴影里,夏天时候。事物在阴影中能保持很长时间。”
  “我会小心的,”他告诉她。
  “维京的说法,”她说,微笑了。她脱掉外套,丢在亮紫色的沙发上。“说不定咱们会遇上。我喜欢徒步。”她解开脑后的发髻,亮白色的头发垂下来。头发比影子预料中长许多。
  “一个人住这儿?”
  她从餐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着。“你什么打算?”她问。“不想留下过夜吧?”
  影子摇摇头。
  “旅馆在山脚下,”她告诉他。“不会走错的。多谢你陪我回家。”
  影子说晚安,顺原路返回,他在熏衣草的夜晚中走上小径。他站了一小会儿,望着海上的明月,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走下山回到旅馆。她说的对:不会走错的。他走上台阶,用附在一根短棍上的钥匙打开门,随后进去。屋里比走廊上更冷。
  他脱掉鞋,黑暗中在床上伸展身体。
  
  
  CHAPTER III
  
  用死尸指甲造的船徘徊于浓雾中,波峰浪谷间的它跌跌撞撞,摇来摆去。
  甲板上有幻影似的形体,如山岗或宅邸般庞大的男子们,当影子凑近时,他能看清他们的面孔:高贵的男人们,身形高大,每个都是。他们仿佛没注意到船的摇动,所有人均在甲板上等待,就如同被冻结在立足之处。
  其中一人踏步上前,他伸出巨手捉住影子的手。影子这才走上灰蒙蒙的甲板。
  “我们来到受诅咒之地,“握着影子的手的男人道,他的声音低沉而粗哑。
  “万岁!”甲板上的男人们叫道。“携日者万岁!博杜(Baldur)万岁!”
  出生证明上,影子的名字是博德 蒙恩(Balder Moon),但他只能摇头。“我不是他,”他告诉众人。“我不是你们等待的那人。”(Balder,北欧神话中奥丁和弗丽嘉的儿子,光神。Baldr是古挪威语写法,冰岛和法罗地区写做Baldur,现代挪威、瑞典、丹麦语中写做Balder。洛基利用Baldr的孪生兄弟——黑暗之神Hod杀死了Baldr。)
  “我们在此地等死,”声音粗哑的男人说,他拒绝放开影子的手。
  醒觉世界和绝灭之地间的浓雾地带冷澈骨髓。咸水浪头在灰色船只的船首撞得粉碎,影子被淋得透湿。
  “带我们回去,”抓住他的手的男人说。“带我们回去,或者让我们离开。”
  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听见这句,甲板上的男人们开始恸哭哀嚎。有些将手中长矛的柄砸向甲板,有些拿短剑的剑腹敲击皮毛盾牌中央的黄铜碗钵,它们交织成带着节奏感的喧闹,其间夹杂的哭声从啜泣渐渐变为放开喉咙的嗥叫。
  海鸥在清早的空中叫号。卧室的窗户在夜间被风吹开,正随着气流一下下撞击窗框。狭小的旅馆房间中,影子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很湿,也许是汗水。
  夏末伊始的又一个冷天。
  旅馆替他把几块鸡肉三明治、一个硬煮蛋、一小包奶酪洋葱脆片和一个苹果装在塔帕(Tupperware)盒中。前台的戈登把盒子给他,问他何时回来,解释说若是迟归几个小时的话,他们可以叫救援队,他还想知道影子的移动电话号码。
  影子没有移动电话。
  他踏上旅程,向着海岸。很美,带了那种在影子内心空洞处共鸣回响的孤绝之美。他曾把苏格兰想作一个柔和的地方,处处是平缓的丘陵,石楠丛生,但北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锐利,那么突兀,甚至是淡蓝色天空中狂奔的灰色云团也一样。他随书上的路线而行,穿过遍地灌木的草场,经过谷仓,攀上嶙峋的山顶,又走下去。
  有时候,他觉得不动的是自己,世界正在他身下移动,他只是用腿脚把世界推向后方。
  路线比他想象中更令人疲累。他原本打算一点吃饭,但才到正午他的双腿就已酸痛不堪,他想歇息一会儿。他沿着小路走到山侧,一块大石恰能挡住寒风,他蜷缩成团,吃完午餐。远处,前方,他能看见大西洋。
  他原以为自己孤独一人。
  她说,“能把苹果给我吗?”
  是旅馆的女酒保,简妮。她金得过头的头发在脑袋四周狂舞。
  “简妮,你好,”影子说。他把苹果给她。她从棕色外套口袋中摸出折刀,坐到他旁边。“谢了,”她说。
  “问问,”影子说,“听你口音,肯定是小时候从挪威来的。我是说,你说话和本地人一样。”
  “我又没说我从挪威来。”
  “嗯,没说?”
  她叉起一块苹果,吃掉,拿足了姿势,从刀锋上咬着吃,碰到苹果的仅有牙齿。她瞥他一眼。“很久以前了。”
  “家里人呢?”
  她移动肩膀,做个耸肩姿势,好像是说答案尽在不言中。
  “喜欢这儿?”
  她看着他摇头道。“我觉得像个树妖。”(树妖,hulder,也就是huldra,在挪威语中写作hulder,是居住在山林水边的女妖。从前面看美得难以置信,赤裸的女性身体,长发;但从后面看却是空荡荡的,如同朽木的内侧。在挪威,她们的形象略微不同,能将她们与普通美女区分开的是一根尾巴。其实,很想翻译成山鬼,有人附议吗?)
  他听过这个词,在挪威。“是山怪之类的吗?”(山怪,troll,国内一般翻作巨人,这是个错误。Troll是北欧民间传说中的一种生灵,有时以巨人形态出现,有时以侏儒形态出现,友好而好恶作剧,居住在山洞里、小山上或桥下。姑且译为山怪。)
  “不。她们是山中生灵,类似山怪,但来自森林,而且非常美丽。就像我。”说话间她咧嘴一笑,仿佛知道自己太过苍白,太过阴郁,太过瘦削,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美丽。“她们和农夫恋爱。”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说。“但事实如此。有时候农夫意识到自己在和树妖说话,因为她背后有牛尾巴垂下来,也可能更糟糕,从后面看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壳。农夫于是边祈祷边跑开,回到妈妈身边或是农场中。
  “但有时候农夫不跑。有时候他们把刀子丢过她的肩膀,或者干脆微笑,然后娶树妖女人回家。她的尾巴会脱落。但是她永远比任何人类女人更强壮,而且日夜思念她在森林或山中的家。她永远不会真正快乐。她永远不会成为人类。”
  “后来呢?”影子问。“她和农夫一同衰老亡故吗?”
  她已把苹果切得只剩核。一抖手腕,苹果核滑出曲线飞下山坡。“当她的男人死去…我觉得她会回到山野森林中。”她凝神望向山麓。“有个故事,说她们中的一个,她嫁的那位农夫待她不好。冲她喊叫,不帮手打理农场,总是醉醺醺带着怒气从村里回家。有时候还打她。
  “有一天,她正在农舍中升晨火,他进来开始吼她,因为早饭没准备好,他生气极了,她什么也做不对,他不知道干吗娶她,她听了一阵子,然后,什么也没说,她伸手到火炉边捡起拨火棍。一件沉重的黑铁家什。她拿过拨火棍,接着,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弯成一个完美的圆形,圆得和她的结婚戒指一样。她一声不响,汗也没淌半滴,就把它像折芦苇似的弯过去。她的农夫男人见到这场景,面白如纸,对早饭再没说一个字。他见过她如何对待拨火棍,知道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一个时刻她都能同样对待他。直到死去,他再也没动她一根寒毛,没说过一个狠词。好啦,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大家都这么叫的影子先生,要是她可以做到这些,为什么还允许他打她?她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一起?你说说看。”
  “也许,”影子说。“也许她孤独。”
  她用牛仔裤擦净刀锋。
  “盖斯凯尔医生一直说你是怪物,”她说。“真的吗?”
  “我不这么想,”影子说。
  “可惜,”她说。“你知道去哪儿见怪物,对吗?”
  “你知道?”
  “当然啦。今天晚上,你就要上宴会了。讲到这个,给你看些东西。”她起身带他爬上山。“看见没?就在那儿。那座小山的那边山坡,下面一直降入幽谷,你正好能看见周末工作的那屋子。能看见吗?就在那儿。”
  “看不见。”
  “看啊,跟着我手指的地方。”她站得离他很近,伸出手,指向远方山脊的一侧。他能看见头顶太阳反射的波光,应该是个湖——或者说海子(loch),他纠正自己,毕竟这儿是苏格兰——在那高处,山坡上有一片灰色露头。他原以为那是岩石,但形状太过规则,只能是建筑,不可能是别的。
  “那就是古堡?”
  “我不会用这个词。只是幽谷间的大房子。”
  “曾经参加过那儿的聚会?”
  “他们不邀请本地人,”她说。“他们也没可能邀请我。你不该去的,你应该拒绝。”
  “他们开的价挺好,”他告诉她。
  她触碰他,第一次,将她苍白的手指放在他黝黑的手背上。“钱对怪物来说能有多好?”她微笑着问,如若影子在此刻没有想到她或许很美丽,那肯定是胡说八道。
  接着,她拿开手,退开。“好啦。”她说。“不打算上路?距离必须返回的时候不久了。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他扛起背包,走上下山的路,她站在那里,望着他。到了山脚,他回身仰望。她还在看他。他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再看,她已不在。
  他乘上小轮渡穿过狭峡去海角,爬到灯塔脚下。有小巴士回轮渡口,他搭上车。
  回到旅馆已是晚上八点,他精疲力竭但觉得心满意足。落过一次雨,下午晚些时候,他在即将散架的电话亭中避雨,读了一张五年前的报纸,雨在亭子顶上敲个没完。半小时后雨停了,影子为自己有双好靴子而高兴,因为地上全成了烂泥。
  他饿极了,走进旅馆餐厅。空荡荡的。影子问,“有人吗?”
  一位上年纪的女人从餐厅和厨房间的门出来,“哎?”
  “还有晚饭吃?”
  “哎。”她用苛求的眼光打量他,从泥水斑斑的靴子到乱蓬蓬的头发。“你是客人?”
  “是的。十一号房间。”
  “那好…吃饭前换身衣服可好,”她说。“为别的客人着想。”
  “意思是还有饭吃。”
  “哎。”
  他上楼回房间,把背包丢在床上,脱掉靴子。他换上运动鞋,用梳子整理头发,然后下楼。
  餐厅不再空无一人。两个人占了角落的台子,人类可能有所不同的地方这两位都占全了:一个小个子女人,大概快六十了,伏在桌边,动作敏捷,另有一位年轻男子,大块头,笨手笨脚,头发几乎掉光。影子认为他们是母子。
  他坐在房间正中的桌边。
  上年纪的女招待端了盘子过来。她给另外两位食客各一碗汤。男人开始朝汤上吹气,想让它凉下去;他母亲恶狠狠地用调羹拍打他的手背。“不许这样,”她说。她用调羹舀起汤送进口中,边喝边啧啧作声。
  光头男人郁闷地环顾四下。他迎上影子的眼神,影子对他点点头。男人叹了口气,转回去对付热气蒸腾的汤。
  影子毫无热情地看着菜单。他想点菜,但女招待又无影无踪了。
  一道灰色闪过;盖斯凯尔医生在餐厅门口张望。他走进房间,来到影子桌边。
  “能坐下吗?”
  “当然,请坐。”
  他在影子对面坐下。“今天过得不错?”
  “非常不错。我去徒步了。”
  “开胃的最好方法。明天一大早派车来接你。拿好东西。他们会载你去屋子那里。给你看小菜长啥样。”
  “钱呢?”影子问。
  “他们会处理的。开头一半,结束一半。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女招待站在壁角看着两人,毫无上前的意思。
  “有。我怎样才能弄到吃的?”
  “想吃什么?我推荐羊排。羊是本地的。”
  “听起来不错。”
  盖斯凯尔大声道,“对不起,莫拉。很抱歉麻烦你,能给我们两个上羊排吗?”
  她瘪着嘴进了厨房。
  “多谢,”影子说。
  “小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有。聚会的这些人。他们干吗不自己雇保安?为什么找我?”
  “我绝不怀疑他们也会这样做,”盖斯凯尔说。“带自己的人进来。但在本地找能干的也不错。”
  “即便本地的能干人其实是外国游客也行?”
  “正是如此。”
  
 莫拉端来两碗汤,放在影子和医生面前。“用餐送汤,”她说。汤太烫,尝起来微有冰冻土豆和醋的味道。影子饿得够戗,快喝完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它。
  “你说我是怪物,”影子对铁灰色的男人说。
  “我说过?”
  “你说过。”
  “好吧,世界这角落中有许多怪物。”他把脑袋朝角落中的二人点点。小个子女人抓起纸巾,在水杯里蘸蘸,然后玩了命地拿它抹向儿子嘴角下巴上猩红色的汤汁。“地处偏远。要是徒步者或登山人不失踪不饿死,我们永远上不成电视。多数人忘记我们在这里”
  羊排上桌,和煮过头的土豆、没煮熟的胡萝卜还有某些影子认为生下来是菠菜的湿搭搭棕色玩意儿一起装盘。影子用刀切向羊排。医生伸手抓起羊排,开始大嚼。
  “你进去过,”医生说。
  “进去?”
  “监牢。你进过监牢。”这不是疑问句。
  “是的。”
  “所以你知道怎么打架。你能伤人,如果需要。”
  影子说,“”如果你需要能伤人的,找我或许找错了。
  小个子男人咧嘴一笑,现出油乎乎的灰色嘴唇。“当然当然。只是问问而已。问问不犯法吧。换个话题,他是怪物。”他说,抓着快吃完的羊排指指房间对面。光头男人正在用调羹吃某种白色布丁之类的东西。“他母亲也是。”
  “我怎么看着不像,”影子说。
  “逗你玩的,对不起。本地人的幽默感。进村时候该有人警告你才是。警告,疯狂老医师出没。雅好谈论怪物。请原谅这位老人。我说的话你肯定一个字都没挺进去。”烟草染色的牙齿一闪而过。他用纸巾擦擦手和嘴。“莫拉,请帮忙埋单。年轻人的饭我请了。”
  “好的,盖斯凯尔医生。”
  “记住,”医生对影子说。“明早八点一刻,大堂见。别迟到。他们都是忙人。如果你没到,他们不会等你,而你将失去周末打工能挣的一千五百磅。若是他们开心,还有额外奖励。”
  影子决定去酒吧喝餐后咖啡。更何况那里有木头在烧。他希望这能驱走骨间的寒气。
  前台的戈登在酒吧后面。“今晚简妮休息?”影子问。
  “什么?不,她正在外面帮手。忙的时候她总这样,偶尔。”
  “我能往火里添根柴吗?”
  “悉听尊便。”
  如果苏格兰人对待夏天是这个态度,影子想,他记起奥斯卡 王尔德的话:他们不配拥有夏日。
  光头的年轻人进来。他朝影子紧张地点头示意。影子也点点头。男人没有影子能看见的任何毛发:没有眉毛,没有睫毛。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很不成熟。影子想,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疾病,仰或是化学疗法的副作用。他闻到潮气。
  “我听见他说话,”光头结巴道。“他说我是怪物。他说我妈也是怪物。我耳朵很好。什么也漏不掉。”
  他的耳朵的确很好。它们呈半透明的粉色,从脑袋两侧支棱出来,仿佛大鱼的双鳍。
  “你的耳朵的确很好,” 影子答道。
  “你敢取笑我?”光头男人的语调愤懑不平。他像是准备好了要打架。他只比影子略矮,而影子块头颇大。
  “就事论事而已,绝无取笑之意。”
  光头男人点头道。“那就好,”他说。他咽口唾沫,犹豫不决。影子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些宽心话,但光头男人又开了口,“又不是我的错。发出许多噪音。我是说,人们进来就是想远离噪音。还有其他人。这儿的人真他妈的多。你干吗不哪儿来哪儿去,别制造那些他妈的鬼噪音?”
  男人的母亲在门口现身。她紧张地对影子笑笑,然后快步走向自家儿子。她拽住他的袖子。“得啦,”她说。“别花大心思最后白费力。一切都很好。”她抬头看着影子,动作如鸟,意欲和解。“对不起。我确信他不是有意的。”她的鞋底粘了一截厕纸,自己浑然不觉。
  “一切都很好,”影子说。“能遇见别人挺好。”
  她点点头。“那就好,”她说。她儿子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害怕她,影子想。
  “来吧,小乖,”女人对儿子说。她拽着他的袖子,他随着她走向房门。
  他忽然停步,转身。“告诉他们,”光头年轻男人说,“别发出那许多噪音。”
  “我会的,”影子说。
  “主要因为我什么都听得见。”
  “别担心,”影子回答。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光头年轻男人的母亲说,她抓住儿子的衣袖,带领他进了走廊离去,脚底还粘着厕纸。
  影子跟出去走进过道。“对不起,”他说。
  他们转身,男人和他的母亲。
  “你鞋上粘了东西,”影子说。
  她低头望去。随后用另外一只鞋踏住纸带,抬起脚,纸松开了。她向影子点点头,意示嘉许,旋即走开。
  影子走向前台。“戈登,有像样的本地地图吗?”
  “陆军测量局那样的?当然有。我给你拿到休息室去。”
  影子回到酒吧继续喝咖啡。戈登带了地图进门。影子被它的详尽程度惊住了:只怕连羊道都标得一清二楚。他细细端详,沿着步行的路线。他找到停下吃午餐的小山。他用手指向西南方向划去。
  “附近没有城堡什么的?”
  “很抱歉,没有。东面有些。我有本苏格兰古堡指南可以给你看…”
  “不,不用了。这样就好。这个地区有大宅子吗?或许能被叫成城堡的地方?或者是大庄园?”
  “嗯,有个愤怒角酒店,就在那边,”他在地图上挑出它的位置。“不过那地区空了。当然,是对人类居住来说,怎么说来着,就人口密度而言,那里是荒漠一片。连值得看的废墟都没有,不好意思。不是徒步路线的目标。”
  影子谢过他,然后订了清晨的唤起服务。他原希望能在地图中寻到山上看见的那屋子,不过或许是找错了地方。不是第一次发生。
  隔壁房间的两人在打架,或者是做爱。影子分辨不清楚,但每次他开始昏昏欲睡,就会被哭叫声惊醒。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永远无法确定是真是幻,她真的来找过他,仰或是那晚上的第一个梦:无论是真还是梦,床头时钟收音机显示刚过午夜,卧室门响了一声。他起身喊道,“谁?”
  “简妮。”
  他打开门,走廊灯刺得他眯起眼。
  她被棕色外套包裹着,正紧张地抬头看他。
  “什么事?”影子问。
  “明天你要去那屋子,”她说。
  “是的。”
  “我觉得该跟你告别,”她说。“说不定没机会再见面。如果你不回旅馆,继续上路去什么地方。我就见不到你了。”
  “那好,再会,”影子说。
  她上上下下看着他,打量着他睡觉时穿的T恤和拳击短裤,光脚,然后又回到他的面庞。她似乎忧心忡忡。
  “你知道我住哪儿,”她说,末了。“需要我就叫我。”
  她伸出食指,温柔地触碰他的嘴唇。她的手指非常冰。俄尔,她退后一步,回到走廊中,只是站在那里,面对他,没有做出任何准备离开的动作。
  影子关上旅馆房门,听见她的脚步声顺着走廊渐行渐远。他爬回床上。
  他能肯定接下来的梦确实是梦。都是他的人生,混乱而扭曲:一刻,他在监狱中,自学硬币把戏,告诉自己对妻子的爱能让他熬过去。然后劳拉死去,他出了监狱;他为一个要影子称呼他星期三的老骗子当保镖。接着,他的梦中全是神祗:古神,被遗忘的神,失去爱遭离弃的,还有新神,瞬息即逝的可憎凶物,上了当的疑窦丛生的。不可能的事物缠结一气,猫之摇篮变成蛛网终于成为罗网,继而衍化而作覆天盖地的乱麻…(猫之摇篮,Cat's Cradle,类似我国翻线网的手上游戏。冯内古特有同名作品。)
  梦中他在树上死去。
  梦中他死而复生。
  之后则是黑暗。
  

kelizy 发表于 2009-11-30 19:00:48 |显示全部楼层
完了?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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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ozhaoxing 发表于 2009-12-1 22:00:33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2# kelizy


    咕~~(╯﹏╰)b 是我的失误,这是后面的



CHAPTER IV
  
  七点,床边的电话准时啸叫。他沐浴、剃须、更衣,把自己的一切整理入背囊中。然后下楼去餐厅吃早饭:麦片粥太咸,培根太软,煎蛋太油。咖啡却出奇地好。
  八点十分,他在大厅等待。
  八点十四分,一个男人进来,穿着羊皮外套。他在抽手卷烟。男人伸出手,兴高采烈。“你一定是蒙恩先生了,”他说。“我叫史密斯。我送你去大宅。”男人手劲很足。“你真是个大家伙,对吧?”
  言下之意是,但我还是能放翻你,影子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存在。
  影子说,“照他们告诉我,你不是苏格兰人。”
  “当然不是,朋友。只是这礼拜上来,确保一切都按计划走。我是伦敦仔。”刀削斧劈的瘦脸上牙齿一现。影子猜这男人年龄四十过半。“跟我出去上车。带你上路兜个风。那是你的包?”
  影子拿起包,出门上车,一辆烂泥斑斑的路虎,引擎还在转。影子把背囊丢在后面,爬进前排乘客座。史密斯抽了最后一口烟,香烟仅剩下了白纸卷头,他把烟头扔出驾驶员座的车窗,随后上路。
  他们开出村庄。
  “你的名字怎么念?”史密斯问。“博德,还是保德,还是别的什么?就好像写出来是Cholmondeley,念起来是Chumley。”
  “影子,”影子说。“大家都叫我影子。”
  “好。”
  “那么,”史密斯说。“影子。我不知道周末聚会盖斯凯尔老先生都告诉你什么。”
  “很少。”
  “好,很好,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说出去。好吗?不管你看见啥,只不过是人们找点儿小乐子,对谁也不能讲,即便你认出几位,明白我意思?”
  “我谁也不认识,”影子回答。
  “就是这股劲儿。我们要确保的就是人人都能不受打扰地享乐。他们为了这美好的周末赶了很远的路。”
  “明白,”影子说。
  他们来到去海角的轮渡边。史密斯把路虎停在路边,取出两人的包,锁好车门。
  到了轮渡的另一边,同样的路虎在等待。史密斯打开车门,把包丢进后座,然后将车开上乡间土路。
  快到灯塔时离开大路,转上一条泥泞小路,小路很快变成羊肠小道,两人谁也不作声。有好几次,影子下车去开门,等路虎开过去后又将门关好。
  田野中、低矮的石墙上,停着乌鸦,巨大的黑鸟用野性的眼光盯着影子。
  “那么,你进过号子?”史密斯忽然问。
  “什么?”
  “监狱。班房。大牢。诸如此类的词儿,都指烂食物、无夜生活、不舒服的厕所用具还有受限制的旅行机会。”(Prison、Pokey、Porridge都是P开头的单词。)
  “是的。”
  “不怎么喜欢说话?”
  “我觉得这是美德。”
  “有道理。聊天而已。没人说话让我神经紧张。喜欢这儿?”
  “应该是。我才来几天。”
  “ ** 鸟地方。太他妈偏了。我去过西伯利亚,都比这儿像样。来过伦敦?等你下到南边我带你转转。好夜店。真食物。还有你们美国人最喜欢的各种观光玩意儿。不过交通太烂。在这儿至少还能开车。没有他妈的交通灯。摄政路到底有个交通灯,不说笑,一个红灯能让你坐着等五分钟,然后绿灯只放人走十秒。顶多过两辆。操蛋的太荒谬了。据说这个叫进步的代价。是吗?”
  “是吧,”影子说。“估计是。”
  他们已远离道路,在两座高丘间灌木丛生的山谷中颠高跌低。“聚会的客人,”影子说。“他们乘路虎进来吗?”
  “才不。我们有直升飞机。他们会准时参加晚宴。直升进来,周一早上再直升出去。”
  “好像住在岛上。”
  “我倒还希望住在岛上呢。没有头壳坏掉的本地人找麻烦,对吧?岛上不会有隔壁邻居抱怨噪音太大。”
  “你们聚会噪音很大?”
  “不是我的聚会,小友。我不过是润滑剂。保证事情按部就班。不过是的,要是他们玩疯了什么噪音都弄得出,我能理解。”
  草木茂盛的山谷变成羊道,羊道变成车道,车道直直上山。路一拐,一个急转弯,他们向影子认得的屋子开去。昨天午饭时,简妮指给他看过。
  屋子很老旧。只一眼就看得出。有些部位比另外的部位年龄更大。一边侧楼的一面墙是灰色块石和砾石,厚重而坚硬。这墙探进另外一面褐色砖墙中。灰黑色板岩屋顶盖住整幢建筑,两面侧楼。屋子面朝沙石车道,顺着山坡下去是个小海子。影子爬出路虎。望着屋子,他自觉渺小。他有一种归家的感觉,这可不是什么好感觉。
  沙石车道上还有几辆别的四驱车。“如果要开车出去,钥匙挂在食品室。经过时指给你看。”
  走过一扇大木门,两人身处中庭,有部分地面铺了地砖。庭院中央是小喷泉,草地茵茵,灰石板围着破败阴森的绿色地块。
  “周六晚上的活动在这儿举行,”史密斯说。“带你看住处。”
  走进略小的一边侧楼,穿过一扇毫不起眼的门,经过一间房间,钥匙悬在挂钩上,每把钥匙都有个纸质标签,又经过一个房间,堆满了空架子。下到一条暗沉沉的过道,又爬了好些台阶。台阶上没铺地毯,墙上除了白垩也什么都没有。(“好啦,这里是仆人住所,对吧?他们绝不会在这儿花半个大子儿。”)很冷,影子开始习惯类似的事情了:屋里比屋外冷。估计这是大英建筑的不传之秘,天晓得怎么做到的。
  史密斯带着影子来到房屋顶层,给他看一个黑乎乎的房间,室内有古董级的衣橱、影子光看就知道太小的铁架单人床、远古时代才用的脸盆架,还有能俯视内庭的小窗。
  “茅房在过道尽头,”史密斯说。“仆人用的浴室在楼下。两个浴缸,一个男用,一个女用,没有淋浴。屋子这个侧楼的热水供应非常有限,对不住了。你的猴子服在衣橱里。试一下,看合不合身,然后脱掉,等晚上客人来时再穿。干洗设施有限。火星上也就这水平了。要找我的话,我在厨房。下面没这么冷,阿迦没坏的话。下楼梯左转再右转,迷路就大叫。没我的吩咐别去另外一边侧楼。”
  他把影子独个儿留下。
  影子试穿黑色燕尾服上装、白色礼服衬衫和黑领带。还有擦得锃亮的皮鞋。都非常合身,好像是专为他量体裁衣定做的。他把所有东西挂回壁橱中。
  他走下台阶,发现史密斯正在楼梯平台上,恶狠狠地对一只小小的银色移动电话指手画脚。“没有他妈的接待员。死玩意儿响铃,想打回去告诉我没信号。他妈的石器时代这儿是。衣服怎么样?都好吧?”
  “好。”
  “真是好兄弟。能用一个字蒙过去绝对不用五个字,啊?我认识个死人说话都比你多。”
  “真的?”
  “才不。修辞而已。跟我来。对午餐可有兴趣?”
  “当然。谢了。”
  “很好。跟我来。破地儿跟迷宫似的,不过很快就熟门熟路。”
  他们在一间硕大而空旷的厨房里吃饭:影子和史密斯在搪瓷马口铁盘子中码满食物——半透明的橙色熏鲑鱼盖硬壳白面包和山羊奶酪切片,配上够浓够甜的茶。影子发现,阿迦其实是个大金属盒子,半用作烤箱,半用作热水器。史密斯打开它侧面诸多的门中之一,铲进去几大块烧炭。
  

  “那么,其他的食物呢?还有侍者、厨子?”影子问。“不可能只有咱们。”
  “问得好。其他都在从爱丁堡来的路上。好像钟表一样。食物和宴会工作人员三点到场拆包。客人六点到。自助餐八点开始。聊天为主,吃饭,笑一笑,没什么大刺激。明天,七点到正午有供应早点。客人下午去散步、观光还有等等等等。中庭里堆好柴禾。晚上起篝火,大家来一个北国狂野夜,希望没有邻居搅扰。周日早上咱们得轻手轻脚,免得惊了宿醉的人,周日下午直升回来送各位上路。你收钱,我载你回旅馆,或者是跟我南下,如果想找点儿改变的话。听起来还不错?”
  “听起来妙极了,”影子说。“周六晚上有人会现身?”
  “来搅和事儿的。本地人最爱毁大家的兴致。”
  “什么本地人?”影子问。“几英里之内只有羊。”
  “本地的。到处都是,”史密斯说。“你看不见而已。躲着不出来,跟索内 比恩一家子似的。”
  影子说,“我好像听见过他。这名字很熟…”
  “历史人物,”史密斯说。他喝一大口茶,靠回椅子上。“那是,想想,六百年前了——维京人已经缩回斯堪的纳维亚,他们也可能近亲结婚把血混来混去直到成为又一小撮苏格兰人,不过肯定是在伊丽莎白女王去世、詹姆斯从苏格兰下来统治两个国家之前。就在中间什么时候。”牛饮茶水。“是这样的。在苏格兰旅行的人不停失踪。这不算很不寻常。我是说,那会儿你出门远走他乡,不总是能回得了家。有时候得过好几个月大家才明白你不会回家了,他们归咎于野狼或者天气,决定以后结伴出发,而且只在夏天。
  “可是,有位旅行者,他正和几个同伴穿越山谷,忽然打山上奔下来、从树顶跳下来、自地里爬出来一群一窝一伙小子,手持匕首、刀子、骨棒还有贼粗壮的棍子,他们把旅行者从马背上拽下来,洗劫一空,最后结束掉性命。除了这个怪老头,他骑得比别人慢些,结果逃出生天。只跑了他一个,不过一个足矣,没错吧?他成功跑到最近的镇子,又是叫又是哭,他们组织起一队居民和士兵,带着狗去现场。
  “他们花了好几天去找匪徒的藏身之处,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狗在海边一个岩洞口叫唤开了。于是他们下去。
  “结果,地下有好些洞穴,最大最深的里面住着索内比恩老兄一家子,还有尸体,挂在钩子上烟熏火燎。男人、女人、小孩的胳膊、腿、臀、手、脚,一排排挂着,跟猪肉干似的。盐水里也渍着肢体,像咸牛肉一样。钱堆成了山,金币、银币,还有表、戒指、剑、枪、衣服,超乎想象地富裕,大概半个便士也没花掉过。他们只是呆在洞穴中,吃喝,繁殖,仇恨。
  “他已经住了好些年。自己的小王国的君主,老家伙索内,他和他老婆,还有儿女,还有孙子孙女,孙子辈中有些也是儿子辈。 ** 的一小撮。”
  “真发生过?”
  “据说如此。有法庭记录。他们把这家人带去利斯审讯。法庭的判决很有趣——他们认为这位索内 比恩,从他的行为来看,已经将自己从人类中排除出去。因此他们定他为动物。没判绞刑或斩首。他们生了好大一堆火,把比恩丢进去,活活烧死。”
  “他家人呢?”
  “不记得了。也许连小孩子一起烧了,也许没有,多半烧了。世界这个角落中,他们倾向于对怪物斩草除根。”
  史密斯把两人的盘子和茶杯拿去水槽洗刷,洗完后摆在架子上晾干。两人走进中庭。史密斯熟练地给自己卷了根香烟。他舔湿纸,用手指捻顺,摸出Zippo点着。“让我看看。关于今晚你该知道什么?好吧,规矩很简单:有人跟你说话你才说话——这条估计你觉得没问题,对吧?”
  影子什么也没说。
  “很好。客人问你要什么,尽最大努力实现,有疑问来找我,不过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影响工作,或者违反基要守则。”
  “那是什么?”
  “不要。搞。喝醉的漂亮妞儿。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士喝完半瓶红酒脑子里起了歪念头,她们想找点儿狂野。发生这种情况,你就给我学学《周日人物》。”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记者们,总是非常抱歉,然后转身离开。明白?可以看,不许碰。了解吗?”
  “了解。”
  “醒目仔。”
  影子发觉自己开始喜欢史密斯了。他告诉自己喜欢这家伙不是理智之举。他遇见过史密斯这样的人物,毫无良知,毫无顾虑,毫无心肝,而且一个个的危险程度都和可爱程度差不多。
  下午早些时候,仆人们到场,仿佛运兵机的直升飞机载他们进来:他们拆开成箱的红酒、食物、装食物的筐和器皿,利落得出奇。有装满餐巾和台布的箱子。有厨子、侍者、女侍者和清扫女工。
  但是,先从直升飞机上跳下来的,却是安保人员们:大块头的结实男人们,带了耳机,影子确信外套下面个个掖着枪套。他们一个个来向史密斯报到,他派他们去检查屋子和周围。
  影子在帮忙,把装满蔬菜的盒子从飞机运进厨房。他比别人搬的多一倍。第二次走过史密斯的时候,他停步道,“说说,你有这么多保卫,要我干什么?”
  史密斯谄媚地一笑。“听着,小子。有些来宾的身家比你我这辈子见的钱还多。他们必须确信自己得到了良好照顾。绑架不时发生。大家都有敌人。许多事情纷至沓来。这群壮小伙儿能防得了。但让他们应付本地的怪家伙,那和高射炮打蚊子差不多。明白?”
  “明白,”影子说。他回到直升飞机旁,捡起又一个标有“幼茄”的盒子,盒中装满又小又黑的茄子,他把它搁在装甘蓝的柳条箱上,将两者一同抱进厨房,他很确定某人在撒谎。史密斯的回答合情合理。甚至令人信服。唯一问题是这是假话。他没有任何理由该出现在此地,至少不是为了他被告知的理由。
  他反复琢磨,想弄明白自己为何在这屋中,他希望这念头没有露出来。影子把事情都藏在里面。那儿比较安全。
  

 CHAPTER V
  更多的直升飞机在隔天一大早降落,天空刚才泛粉,二十多位潇洒人物攀下飞机。有几个正在微笑或是大笑。多数人三四十岁。影子一位也没认出。
  史密斯小心但灵巧地穿梭于客人之间,饱含自信地欢迎各位。“好,穿过这边,然后右转,在主厅等着。炉子里的原木烧得旺极了。有人下来带您去房间。您的行李应该比您先到。如果没有就招呼我,不过肯定能到。哈罗,夫人您真让人赏心悦目——需要我叫人拿您的手袋吗?盼着明天吧?咱们谁不是呀。”
  影子边看边赞叹,史密斯把每个客人都招待得顺顺贴贴,他的言行举止完美地结合了亲密和尊重、友善和伦敦佬的独特魅力:漏不漏H音、元音辅音随着说话的对象转瞬即变。
  一位女士,黑色短发,漂亮得惊人,他帮忙拎包进门,她对他绽放微笑。“昏头帅妞,”史密斯在经过时悄悄说道。“不许碰。”
  最后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是一位魁梧男人,影子估计他六十刚出头。他向史密斯走去,倚在一条便宜木头手杖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史密斯以同样态度做出回答。
  他是话事的,影子想。身体语言上有所体现。史密斯不再微笑,不再舌绽莲花。他在报告情况,既有效率又镇静,告诉老人他应该知道的一切。
  史密斯朝影子勾勾手指,他赶紧走向二人。
  “影子,”史密斯说。“这是艾利斯先生。”
  艾利斯先生伸出手,用他粉红色的胖手握紧影子又大又黑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久仰大名。”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回答。
  “那好,”艾利斯先生说,“忙你的吧。”
  史密斯对影子点点头,动作表示解散。
  “要是你觉得可以,”影子对史密斯说,“趁天亮我想去附近走走。看看当地人能从哪儿来。”
  “别走太远,”史密斯说。他拎起艾利斯先生的皮箱,领着这位长者走进屋子。
  影子沿宅子外缘行走。他被设计了。不明白原因,但他知道自己是对的。太多地方不合理。为何雇个漂泊者当保安,同时又拉来一群专业安保人员?毫无道理,更没道理的是史密斯为何将他介绍给艾利斯先生,之前的两打人都只把影子当装饰物看。
  屋前有一道石头矮墙。屋后的丘陵差不多可算作小山峰,山前有条缓坡伸向海子。紧挨屋子近端是他们早上到达的车道。他走向屋子的远端,找到一个似乎是菜园的地方,高高的石墙外是茫茫荒野。他走下台阶,进入菜园,过去检查墙壁。
  “您是在摸盘子吗?”一名安保人员说,他身穿黑色燕尾服。影子没注意到他在场,这意味着,他认为,这位对自己的工作非常在行。与多数仆从一样,他的口音是苏格兰的。
  “只是随便看看。”
  “摸清楚地形,非常明智。别担心屋子这边。往那面百来码的地方有条河,河流进海子,再往外只有湿漉漉的石头,延伸出去一百英尺左右。非常之莫测。”
  “喔。那些当地人,就是过来抱怨的那些,他们从哪儿过来?”
  “我啥也不知道。”
  “我得过去瞧瞧,”影子说。“看能不能摸清进出路线。”
  “我可不会去,”保安说。“不是说你不行,而是说那儿真的很莫测。随便溜达溜达,万一脚下打滑就可能坠到石头上掉进海子。要真这样的话,谁也找不见尸体。”
  “我明白了,”影子说,他真的明白了。
  他继续绕屋子走。路上遇到另外五位安保人员,现在他很留意他们的踪迹。他确信肯定有他没发现的。
  透过法式落地窗,他能看清主楼中有一间木头墙板的大会客室,保安们围坐桌边,有说有笑。
  他回到仆人住的侧楼。菜撤下来后,餐盘都被堆在边桌上,工作人员自己动手,把食物在纸碟中码得高高的。史密斯坐在木制餐桌边,盘中结结实实全是色拉和嫩牛肉。
  “那边有鱼子酱,”他对影子说。“奥西特拉金,最高级的。以前都是上等人留给自己享用。我对这东西没大兴趣,你请自便。”(Golden Osetra,高级鱼子酱品种。)
  影子舀了一点点鱼子酱放在盘子边缘,出于礼貌。他拿了些嫩煮蛋、意面和鸡肉。他坐在史密斯旁边,开始吃饭。
  “我找不到本地人能从哪儿进来,”他说。“你的人封了车道。想进来的只能从海子过来。”
  “你看得挺仔细,是吧?”
  “是,”影子说。
  “见到我手下了?”
  “是。”
  “你怎么想?”
  “我肯定不想找他们挑事儿。”
  史密斯假笑道。“你这样的大块头?你能照料好自个儿的。”
  “他们是杀手,”影子只是答道。
  “需要的时候才是,”史密斯说。他不再微笑。“你干吗不上去呆在房间里?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没问题,”影子说。“要是不需要我,这周末将很轻松。”
  史密斯盯住他说。“不会少了你的钞票,”他说。
  影子爬上后楼梯,走过最高一层的长廊。他走进自己房间。他能听见宴会的吵闹声,于是向小窗外面张望。对面的落地窗敞开着,参加聚会的人西装革履,戴了手套,手中举着葡萄酒杯,人们散落在内庭中各处。他可以听见对话的只言片语,入耳时变了形、重组过;声音清晰可辨,但字词却已轶失。偶尔有个短语从混沌中脱颖而出。一个男人说,“我告诉他,你这样的法官,我不承认,我卖…”影子听见有女人说,“是个怪物,亲爱的。真正的怪物。那好,我们该怎么做?”又一个女人说,“嗯,要是我也能这样说我男友就好了!”一阵笑声。
  他有两个选择。留下,或是企图离开。
  “我留下,”他大声道。
  
 CHAPTER VI
  一夜险梦。
  影子的第一个梦中,他回到了美国,站在街灯下。他迈上几级台阶,推开一扇玻璃门,走进一间餐车饭馆,那种曾经真是一节餐车的饭馆。他能听见老人的歌声,低沉嘶哑的音调,合着“我的波妮远隔重洋”的曲子。(My Bonnie Lies Over the Ocean,著名英国歌曲。)
  “俺家阿工卖套子,给水手。
  每个套子扎窟窿,用针尖。
  俺家阿婆专打胎,在后街。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
  影子从头到尾走过餐车。尽头处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抓着啤酒瓶,正在哼唱,“滚滚来,滚滚来,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一见到影子,他的脸便裂出个大大的猴子般笑容,他用啤酒瓶示意对方。“请坐,请坐,”他说。
  影子在这位曾化身星期三的男人对面坐下。
  “又惹什么麻烦了?”星期三问道,他已经死去——或是进入他这种造物最接近死亡的状态——将近两年。“可以请你喝啤酒,不过这儿的玩意儿实在太烂。”
  影子说没问题。他不想喝啤酒。
  “那好?”星期三边抓胡子边问。
  “我正和一狗票富得不行的家伙呆在苏格兰的一幢大宅里,他们有所图谋。我惹上麻烦了,而且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麻烦。不过照我看这麻烦小不了。”
  星期三痛饮一口。“有钱人是不一样的,好孩子,”过了一会儿,他说。
  “这话他妈的什么意思?”
  “呃,”星期三说。“一般来说,他们基本上都应该是凡人。不是你该烦心的某些东西。”
  “少跟我扯有的没的。”
  “但你不是凡人,”星期三说。“你死在那棵树上,影子。你死去,但又复生。”
  “那又怎样?我都不记得自己怎么过来的。要是他们再杀我一次,我还是会死。”
  星期三喝完啤酒。接着他四下挥舞啤酒瓶,好像是在用它指挥某个隐形的乐队,他又唱道:
  “俺家兄弟爱做工,去传教。
  专救堕落好女人,罪恶中。
  帮您救个红发妞,就五块。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
  “你真没心没肺,”影子说。餐厅现在成了列车车厢,正在雪夜中咔哒咔哒地奔驰。
  星期三放下啤酒瓶,紧紧盯着影子,用他的真眼睛,而非那颗玻璃珠。“关于模式,”他说。“要是他们当你是英雄,那么他们错了。你死后,不会成为贝奥伍夫或珀尔修斯或罗摩。完全不同的规则设定。象棋,而非跳棋。围棋,而非象棋。你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影子泄气道。
  
  人,在大宅的走廊中,吵闹,醉醺醺地走动,一路走一路跌撞、傻笑,互相发出嘘声。
  影子不知道他们是仆役,还是另外一边的客人来逛贫民窟。梦境又把他拽回去。
  
  这次,他回到昨天躲雨的村舍中。地板上有具尸体:一个男孩,不超过五岁。裸体,躺着,四肢分开。一束强光闪过,有人穿过影子的身体,仿佛他不在那里似的,那人把男孩的手臂重新摆好。又是一束强光。
  影子认识拍照的男人。是盖斯凯尔医生,旅馆酒吧遇到的小个子铁灰色头发男人。
  盖斯凯尔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纸口袋,从里面摸出些什么东西丢进口中。
  “多利混合口味(Dolly mixtures),”他对石头地板上的男孩说。“好吃,真好吃。你最喜欢的。”
  他笑着弯下腰,又拍了一张死去男孩的照片。
  影子穿过屋子的石头墙壁,如风般从石头间的缝隙中穿出。他飘到海岸边。浪花碎在岩石上,影子穿过海水,穿过灰色的大海,随波浪起伏,向着死人指甲做的船而去。
  船很远,在深海中,影子飘过水面,仿佛云影。
  船很大。他之前不明白它究竟有多大。一只手探下来,抓住他的手,将他从海上拉到甲板上。
  “带我们回去,或让我们离开。”胡须丛生的脸上仅有独眼在燃烧。
  “不是我留你们在这里。”
  他们是巨人,在那船上,身形庞大的男人,源自暗影和凝固的海浪,梦和泡沫的造物。
  其中的一位,比其他人都要巨大,红胡子,他走上前。“我们无法上岸,”声如雷鸣。“我们无法离开。”
  “回家去,”影子说。
  “我们随我们的人民来这南方的土地,”独眼男人说。“但他们离开了我们。他们有了别的、更顺从的神,于是在心中和我们断了关系,弃绝了我们。”
  “回家去,”影子重复道。
  “时间过去太久,”红胡子男人说。影子从他身侧的锤子认出了他。“流淌了太多鲜血。你是我们的血,博得。让我们自由。”
  影子正想说他不是他们的血,他不是任何人的血,但身上的薄毯从床上滑落,他的脚露在了外面,稀薄的月光洒满顶楼的房间。
  大宅中已是万籁俱寂。有什么正在山上嚎叫,影子不由颤抖。
  他躺在对他来说过小的床上,把时间想象成某种能流能蓄的东西,他想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时间又厚又重,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时间堆积蓄存——城市,他想,肯定充满了时间:人们聚集的那些地方,人们带着时间来来去去。
  如果是真的,影子觉得兴味盎然,那肯定也有另外的地方,地上的人太少,土地在等待,苦涩而坚忍地,对山丘来说,千年不过一眨眼——如过目云烟一缕,如奔者身体一晃,别无他义,在这时间如大地上的人烟一般稀薄之所在。
  “他们要杀了你,”简妮,女酒保,耳语道。
  影子正坐在她身旁,山上,月下。“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我不是紧要的人。”
  “他们就这样对待怪物,”她说。“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
  他伸手去触碰她,但她转身离去。从背后看,她是中空的。她再次转身,面对他。“离开吧,”她低声说。
  “你可以来我这里,”他说。
  “我不能,”她说。“路上有东西。路途艰难,有人守卫。但你可以召唤。如果你召唤我,我会来的。”
  俄尔,破晓了,山脚下的沼泽中蚊蚋聚成的云升起来。简妮用尾巴驱赶它们,但这没有用;他们如云般落向影子,直到他呼吸的都是虫子,他的口鼻被这些细小、刺人的爬行小物糊满,他在黑暗中无法呼吸…
  他把自己拉回床上,拉回躯体里,拉回他的人生中,拉回不眠之夜,他的心脏在胸膛中狠命挑动,他贪婪地呼吸空气。

CHAPTER VII
  
  早餐是熏鲱鱼、烤土豆、嫩炒蛋、吐司、两根又短又粗仿佛拇指的香肠,还有几片既黑又圆且平的影子不认得的东西。
  “这是什么?”影子问。
  “黑布丁,”他旁边坐的人说。他是安保人员之一,边吃饭边读昨天的《太阳报》。“血和药草。他们把血加了药草熬啊熬,熬成黑糊糊的血痂。”他叉了些鸡蛋搁在吐司上,用手拿着吃。“天晓得。俗话咋说来着,别看香肠和法律怎么做?差不多这句吧。”
  影子没碰黑布丁,吃光了剩下的部分。
  上了壶货真价实的咖啡,他喝了一杯,又热又浓,用来提神醒脑。
  史密斯走进来。“影子兄弟。借一步说话,五分钟。”
  “你是东家,”影子说。两人走进过道。
  “艾利斯先生,”史密斯说。“想说两句话。”他们穿过白垩粉刷的阴沉的仆役侧楼,来到木板嵌墙的老宅的宽阔空间中。他们走上巨大的木头台阶,进入空旷的图书馆。没有人。
  “他马上到,”史密斯说。“我去确认他知道你在等。”
  图书馆中的书用上锁的镶有玻璃和铁丝网的门保护着,免遭老鼠、尘埃和人类的荼毒。墙上有幅油画,画上是头牡鹿,影子走近去细看。牡鹿姿态傲慢,高人一等:背后是迷雾遍布的山谷。
  “幽谷君王,”艾利斯先生说,他拄着手杖慢慢踱进房间。“维多利亚时代摹品最多的画作。这不是原作,兰西尔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照自己的作品临摹的。我很喜欢,尽管我知道不应当。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狮子也出于他的手,兰西尔。同一个鸟人。”(The Monarch of the Glen ,Landseer,Trafalgar Square,注释慢慢补)
  他走向凸窗,影子跟上。两人身下,院子中,仆人正在布置桌椅。庭院中央的池塘边,其他人,影子认出是宴会客人,他们正在用原木和木块搭篝火堆。
  “干吗不叫仆人搭火堆?”影子问。
  “干吗让他们开心?”艾利斯先生说。“你会让手下人风雨交加大下午的出去替你打松鸡吗。搭篝火堆别有趣味,你把木头拖过来,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这感觉很特殊。至少他们这么说。我自己还没做过。”他从窗口转过来。“请坐,”他说。“抬头看你会让我脖颈抽筋。”
  影子坐下。
  “听说过你许多,”艾利斯先生说。“算是久仰大名了。他们说你是个好跑码头的聪明年青人。至少他们这么说。”
  “所以,你不是随便雇游客帮你看场子,免得邻居烦你。”
  “这个,既是也不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显然。不过你很适合这工作。等我意识过来你是谁的时候。嗯,你是真有‘天’赋的,对吧?”
  “我怎知道。你说呢?”
  “当然是了。你看,这聚会历史悠久。举办这个该上千年了。从来没错过一次。每年都有争斗,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总能胜利。今年,我们的人是你。”
  “谁…”影子说。“他们是谁?你们又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艾利斯先生说。“我猜…”他停了好一会儿,用手杖轻轻敲打木头地板。“他们是失败的一方,许多年之前。我们胜利了。我们是骑士,他们是龙,我们是巨人杀手,他们是食人妖魔。我们是人类,他们是怪物。我们是胜利者。如今他们了解自己处境。今天晚上是要给他们长长记性。今夜你为人类而站。我们不能让他们占上风。一丁点儿都不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盖斯凯尔医生说我是怪物,”影子说。
  “盖斯凯尔医生?”艾利斯先生说。“你的朋友?”
  “不,”影子说。“他为你工作。或者为为你工作的人工作。我觉得他很喜欢孩童,还给他们拍照片。”
  艾利斯先生掉了手杖。他困难地弯腰拾起手杖。然后他说,“嗯,我觉得你不是怪物,影子。我觉得你是英雄。”
  不,影子想。你觉得我是怪物。但你觉得我是你的怪物。
  “总之,今天晚上好好干,”艾利斯先生说,“——我知道你会的——随你开价钱。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凭什么当电影明星,或是扬名立万,或是富可敌国?肯定想过吧。他什么天分都没有。他有什么是我没有的?嗯,有时候,答案是,他背后有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神?”影子问。
  艾利斯爆发出大笑,低沉、宏亮的笑声。“真不错,蒙恩先生。根本不是。我只是个斯泰萨(Streatham)小子,算是混的不错。”
  “那么我要和谁打?”影子问。
  “今天晚上就知道了,”艾利斯先生说。“你看,有些东西得从顶层搬下来。干吗不去搭把手?你这样的大块头,肯定易如反掌。”
  谒见结束,好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史密斯走进房间。
  “正说到这个,”艾利斯先生说,“咱们的好小伙儿愿意帮你搬东西下楼。”
  “棒极了,”史密斯说。“来吧,影子。咱们得先上楼。”
  他们上楼,穿过大宅,爬上暗沉沉的木头楼梯,面前的门上有挂锁,史密斯打开锁,两人走进一间灰尘累积的木头顶楼,屋里堆得高高的好像是…
  “鼓?”影子问。
  “鼓,”史密斯说。用木头和动物皮做的鼓。各种各样尺寸的鼓。“好极了,咱们搬吧。”
  他们把鼓往楼下搬。史密斯一次搬一只,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么宝贵之物。影子一次搬两只。
  “所以,晚上什么节目?”影子问,这是第三次往返,也许是第四次。
  “嗯,”史密斯说。“基本上,就我的理解,你最好自己琢磨去。事到临头自然知。”
  “你,还有艾利斯先生。你俩唱什么角?”
  史密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把鼓搁在大堂楼梯脚处。有几个人正在那里的炉火前聊天。
  两人再次爬上楼梯,走出客人的听力范围后,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下午晚些时候走。我会留在这儿。”
  “他要走?他难道不参加?”
  史密斯像是被冒犯了。“他是东主,”他说。“不过。”他又停下了。影子心领神会。史密斯不谈论他的雇主。他们又把更多的鼓搬下楼。搬完鼓,两人开始搬沉重的皮革口袋。
  “里面是什么?”影子问。
  “鼓槌,”史密斯回答。
  史密斯继续道。“他们是古老的家族。楼下那些人。非常有历史的有钱人。他们知道谁是老大,这让他与众不同。明白?参加晚会的人只有他们。他们不想艾利斯先生在场。明白?”
  影子的确明白了。他真希望史密斯没有告诉他艾利斯先生的事情。他认为史密斯不会和某位能活下去嚼舌头的人讲这些。
  但是,他能说的只是,“鼓槌真重。”
  

  
  CHAPTER VIII
  
  小型直升飞机在下午晚些时候载艾利斯先生离开。行李由路虎运走。最后一辆车由史密斯驾驶。被留下的只有影子,还有客人,还有他们精致的衣着,还有他们的笑容。
  他们盯着影子看,样子仿佛遭擒的狮子被带上来讨他们开心,谁也不和他说话。
  黑发的女人,那位抵达时对影子微笑的,她拿食物给他吃:牛排,几乎全生。她把它装在盘子中拿给他,没有餐具,好像指望他用手指和牙齿对付吃食,他很饿,于是这样做了。
  “我不是你们的英雄,”他告诉他们,但谁也不肯正对他的视线。没人和他说话,至少不直接说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动物。
  俄尔,夜色降临。他们带领影子走进内庭,积满尘埃的喷泉边,影子在枪口下被剥得精光,女人用某种浓厚的黄色油脂涂抹他的身体,继而将它摩擦进去。
  他们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放了一柄刀子。枪口略做示意,影子捡起刀。刀柄是黑色的金属质地,粗糙,容易握紧。刀刃看起来很锋锐。
  接着,他们猛然推开巨门,那扇从内庭通向外部世界的巨门,两个男人燃起两个高耸的篝火堆:木头噼啪作声,光芒四射。
  他们打开皮革口袋,每位客人都取出一根手雕的黑色棍子,形似棒球棍,表面疙疙瘩瘩,颇有分量。影子发觉自己正在想索内 比恩的孩子们,手持人类腿骨做的棍棒一拥而上…
  然后,客人们在庭院边缘列队,开始用棍子敲鼓。
  初时很慢,寂静中,低沉,有节律的轰鸣,仿佛心跳。接着,他们重敲慢打,奏出怪异的韵律,断音纵编横织,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占据了影子的全部心智和他的整个天地。他甚至觉得火焰也在随着鼓的节拍跃动。
  再然后,从屋子外面,嚎叫声响了起来。
  嚎叫声中有着苦痛,还有愤怒,声音盖过鼓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夹杂了痛苦、失落和仇恨的哀号。
  踉跄着迈进内庭大门的身形抱住头,捂紧耳朵,好像这样能止住鼓声的轰响。
  火光照亮了它。
  它现在很庞大:大过影子,也裸着身体。它完全没有毛发,正滴着水。
  它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环顾四周,它的面容扭出疯狂的怪相。“停下!”它喊道。“别再弄出这种声音!”
  衣冠楚楚的人们只是敲得更重、更快,声音充盈了影子的脑袋和胸膛。
  怪物走向内庭中心。它望着影子。“你,”它说。“告诉过你。给你说过声音,”它继续嚎叫,低沉嘶哑的嚎叫声饱含愤懑和战意。
  那兽靠近影子。它见到刀,停下动作。“来战!”它叫道。“要战得公平!寒铁算什么!来战我!”
  “我不想和你争斗,”影子说。他把刀丢在草地上,举起双手,显示它们是空的。
  “太迟了,”光秃身体的非人物体说。“太他妈的迟了。”
  说完它把自己砸向影子。
  后来,当影子回忆战斗时,他只记得些片断:他记得被砸倒在地,记得自己滚开去。他记得鼓声隆隆,篝火间的鼓手们观望时的表情,如饥似渴,他们望着火光中的两人。
  两人在战斗,互相摔打殴击。
  怪物和影子扭打,带咸味的泪水从它的面上流下。就影子看,两人势均力敌。
  怪物用胳膊猛击影子脸部,影子能尝到自己的血。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开始升腾,仿佛一堵恨意的赤色墙壁。
  他甩开腿,勾住怪物的腿弯,它朝后跌去,影子的拳头砸进它的腹部,它吃痛大叫,由于恼怒和痛楚而哀嚎。
  影子瞥一眼客人们:他从鼓手们的脸上读到对血的渴望。
  一阵冷风,海风,影子觉得天上有巨大的阴影,那些在死者指甲船上的硕大形体,他们正在俯视他,是这战斗让他们无法离开船,无法登岸,无法离开。
  古老的战斗,影子心想,比艾利斯先生所知还古老,他正想着,那兽的手爪耙过他的胸膛。这是人与怪物之战,它和时间一样古老:这是忒修斯在战米诺陶,这是贝奥伍夫在战格伦德尔,这属于每一个曾站在火光和阴影间擦拭刀剑上怪物之血的英雄。
  篝火燃烧,鼓声震天,鼓声跃动,鼓声如一千颗心脏同时敲击的脉搏。
  怪物冲向影子,他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滑倒。怪物的手指掐住影子的脖颈,它在用力捏紧;影子能感觉到正注视自己的一切,它们都在远离。
  
  
  
  他握住一把草,用力拉扯,手指深插入土,他抓起满把青草和湿冷的泥土,将这团物事丢向怪物的脸面,令它暂时失明。
  他揉身而起,翻上怪物的躯体。他的膝盖狠狠地顶在它的腹股沟处,它像胎儿般蜷缩成团,边叫边哭。
  影子觉察到鼓声业已停歇,他抬头望去。
  客人们放低了鼓槌。
  男人和女人正向他围拢过来,鼓槌仍在手中,但如握球棒般握住。他们看的不是影子:他们盯着地上的怪物,他们举高黑色的棍棒,朝双生篝火照耀着的它行去。
  影子说,“停手!”
  第一击向怪物的头部而去。它悲嚎出声,扭曲身体,抬起胳膊想挡住接下来的一击。
  影子扑到它身前,用自己的躯体护住它。曾对他微笑的黑发女人将棍棒砸向他的肩膀,她不动声色,又是一击,来自某个男人,腿被打得失去知觉,第三下正中身侧。
  他们要杀了我们俩,他想。先是他,然后是我。他们要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可是,她说过她会来。如果我呼唤她。
  影子低语道,“简妮?”
  没有回应。一切发生得都那么缓慢。又一棍正在击下,这次瞄准了他的头部。影子勉强滚开,看着沉重的木棍砸进草地。
  “简妮,”他说,脑中想起他金得过分的头发,她细瘦的面庞,她的笑颜。“我呼唤你。来吧。请。”
  一阵冷风。
  黑发女人高举棍棒,正向下挥击,快,狠,对准影子的脸膛。
  这一下永远不会落实。一只小手捉住沉甸甸的棍子,仿佛它只是根嫩枝。
  冷风中,金发在她的头边舞动。他说不清她的穿戴。
  她望向他。影子觉得她看起来很失落。
  一个男人挥动棍棒敲向她脑后。永远不可能击中。她转身…
  撕扯声,好像有什么在扯开自己的身体…
  顷刻间,篝火炸开。至少看起来如此。庭院中遍撒炽热的木头,有人甚至掉进屋内。人们在辛辣的风烟中叫喊。
  影子勉力站直。
  怪物躺在地上,流着血,身体歪斜。影子不知道它是否还生存。他拉起对方,将它扛在肩上,踉跄地带着它走出庭院。
  他挣扎着走上砂石铺的前院,巨大的木门在身后砰然关紧。不会有别人出来。影子沿斜坡而下,一次一步,朝海子而去。
  到了水边,他停步跪倒,尽量轻柔地让光秃身体的男人躺在草地上。
  他听得有什么碎裂,回头眺望山上。
  大宅在燃烧。
  “他怎么样?”女人的声音响起。
  影子转身。她的膝盖以下在水中,怪物的母亲,正涉水向岸上来。
  “不知道,”影子说。“他受伤了。”
  “你们都受伤了,”她说。“你浑身青紫。”
  “是的,”影子说。
  “不过,”她说。“他活着。好变化。”
    她走上水滨。她坐在岸边,将儿子的头抱在膝盖上。她从手袋中取出面巾纸,吐湿一张,开始用力擦拭她儿子的面颊,抹去斑斑血迹。
  山上的屋子正发出啸叫。影子没有想到着火的房屋会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老女人抬头望天。她从喉咙深处弄出些声息,类似咯咯叫声,接着她只是摇头。“你知道,”她说,“你让他们进来。他们被束缚了那么久,而你让他们进来了。”
  “好事吗?”影子问。
  “不知道,宝贝儿,”小个子女人道,她继续摇头。她低声哼唱给儿子听,仿佛他依然是个孩童,一边用唾沫轻敷他的伤口。
  影子赤裸身躯,站在海子边,但屋子燃烧的热力让他保持温暖。他望着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的火光。一轮黄月升起。
  他开始感觉疼痛。明天,他知道,会疼得更厉害。
  身后的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
  “你好,史密斯吾友,”影子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三人。
  “影子,”他摇头摇个没完。“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这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对不住了,”影子说。
  “这会让艾利斯先生很难堪的,”史密斯说。“这些人是他的客人。”
  “他们是禽兽,”影子说。
  “即便如此,”影子说,“也是既有钱又重要的禽兽。得处置寡妇孤儿还有老天才知道的什么人。艾利斯先生会不开心的。”他说这话时仿佛是在宣判死刑。
  “你在威胁他?”老妇人说。
  “我从不威胁,”史密斯平静地说。
  她微笑开来。“啊,”她说。“但我喜欢。要是你和你那个龟儿子肥老大敢碰这位年轻人,对你们来说可就不妙了。”她又笑笑,露出尖锐的牙齿,影子觉得脖颈后面寒毛直竖。“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说。“大多数我都很熟。我不年轻,也不喜欢闲扯淡。所以,要我是你,”她喷着鼻息道,“我会好好照看这位小伙子。”
  她用单手拎起儿子,好像他只是个洋娃娃,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手包。
  她对影子点点头,走开了,回到平静而黑暗的水中,很快,她和她的儿子就没入海子水面。
  “操,”史密斯喃喃道。
  影子什么也没说。
  史密斯在口袋里翻弄着。他拽出烟草口袋,卷出一根香烟,点上。“很好,”他说。
  “很好?”影子说。
  “得给你洗刷干净,还要找些衣服。要不然你死定了。你也听见她说什么。”
  

  那天夜里回到旅馆,他们为影子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影子进门没到一个小时,前台的戈登给他拿来崭新的背囊、一箱新衣服,连新靴子也有。他没问任何问题。
  衣服堆顶上有个大信封。
  影子撕开信封。里面有他的护照,略略烧焦,他的皮夹,还有钱:几卷崭新的五十磅钞票,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他想,没有乐趣,他试着回忆在何处听过这歌,没有成功。
  他泡了个长长的澡,想把疼痛洗掉。
  然后他睡着了。
  他在早晨穿好衣服,走上旅馆边的小径,小径通向丘陵顶端,离开村庄。山顶有间村舍,他很确信,花园中开满熏衣草,去皮松木做的厨房台面,还有一张紫色的沙发,但是无论他在山顶怎么看,都找不到村舍,也没有青草和山楂树之外的任何东西存在过的证据。
  他喊叫她的名字,但无人应答,唯有风从海上刮来,带来冬日的第一声问候。
  他回到旅馆房间,她却正在等待。她坐在床上,穿的是棕色旧衣服,正检查着她的指甲。他打开门锁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抬。
  “你好,简妮,”他说。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非常静定。
  “谢谢你,”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你呼唤,”她只是说。“我回应。”
  他说,“怎么了?”
  她终于肯看他。“我曾可以属于你,”她说,眼中有泪。“我以为你会爱我。也许。迟早。”
  “嗯,”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咱们明天一起去走走如何。没法走太远,对不起,身体不怎么好。”
  她摇摇头。
  最奇怪的事情,影子想,是她不再像是人类:她现出了本相,一件野物,一件森林之物。外套底下,她的尾巴在床上摇摆。她非常美丽,而且,他意识到,他需要她,非常需要她。
  “做树妖最难的一件,”简妮说,“甚至是离家极远的树妖,是如果你不想孤身苦处,就必须爱一个男人。”
  “那就爱我吧。和我在一起,”影子说。“求求你。”
  “你,”她说,悲哀而决绝地说,“连人都不是。”
  她站起身。
  “不过,”她说,“一切都在改变。也许我终可返家。一千年了,我都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挪威话。”
  她用她纤小的手握住他的手,她那可折弯铁棒的双手,能将岩石碾为砂土的双手,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指。随后,她消失了。
  他在旅馆多住了一日,然后搭汽车去瑟叟,又坐火车从瑟叟去因弗内斯。
  他在火车上打起瞌睡,不过没有做梦。
  醒来时,旁边座位上坐了个男人。刀削斧劈的瘦脸汉子,正在读平装书本。见影子醒觉,他合上书。影子低头看看封面:让?谷克多的《存在之困难》。(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画家、设计师、法兰西学院文学院士、电影导演。The Difficulty of Being是他的随笔集。)
  “好书?”影子问。
  “还行,凑合吧,”影子说。“都是些小文。按说是当私文写来着,不过每次他满脸无辜一抬头说‘这就是我,’你总觉着那厮装逼得不行。不过,《美女与野兽》我挺喜欢。看片的时候我觉得比读随便他哪篇文章更亲近。”(Belle et la bête, La,1946年电影,由Jean Cocteau导演。)
  “封面上都写了,”影子说。
  “什么意思?”
  “让?谷克多存在之困难。”
  史密斯挠挠鼻子。
  “给你,”他说。他把一份《苏格兰人报》递给影子。“第九版。”
  第九版的底部有个小报道:退休医生自杀。盖斯凯尔的尸体在自己汽车中被发现,车停在滨海路的野餐点。他吞了各种各样的去痛片,用大半瓶拉加维林送服。
  “艾利斯先生不喜欢有人撒谎,”史密斯说。“特别是雇来的帮工。”
  “这事跟火有关系吗?”影子问。
  “什么火?”
  “喔。没错。”
  “接下来几个月里,要是大人物们不一个接一个走霉运的话,我可要大吃一惊了。汽车事故。火车出轨。难说飞机不掉两架。哀恸的孤儿寡母男朋友们。真让人伤心。”
  影子点点头。
  “你知道,”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很担心你的健康。他担心。我也担心。”
  “真的?”影子说。
  “百分之百。我是说,要是你还在国内时有个三长两短。过马路时看错方向。酒吧里钱财露了白。天晓得。重点是,要是你受了什么伤害,那个谁谁来着,格伦德尔的老妈难说不弄错意思。”
  “所以?”
  “所以我们觉得你该离开大英。对大家来说都安全,没错吧?”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减速。
  “好吧,”影子说。
  “我到站了,”史密斯说。“这就下车。我们会安排票的,当然是头等仓,去哪儿随便你挑。单程票。你只用告诉我目的地就行。”
  影子揉揉面颊的淤青。疼痛几乎有安抚的作用。
  火车完全停稳。一个小站,似乎十三不靠。细弱的阳光下,站台边有辆宽大的黑车。车窗上了色,影子没法看进去。
  史密斯先生推开火车车窗,伸手出去打开车厢门,踏上月台。他回头透过打开的窗口望着影子。“如何?”
  “我觉得,”影子说,“我想花几个礼拜逛逛英国。你还是祈祷我过马路会看方向吧。”
  “然后呢?”
  影子知道然后如何。也许他一向知道。
  “芝加哥,”他对史密斯说,火车陡然启动,开始离开站台。说完这句,他觉得年岁增长。但他无法永远拖延下去。
  然后他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我估计我要回家了。”
  不久以后,开始下雨:滂沱大雨,水滴敲打着玻璃,把世界模糊成灰色和绿色的一片。去南方的路上,深沉的雷声一直伴着影子:雷声滚滚,风声呼啸,闪电于天顶投出庞大的阴影,在它们的陪伴下,影子慢慢开始觉得不再那么孤单。
  
 补充资料:
  
  奥克尼(Orkneys)
  
   公元795年,奥克尼群岛被维京人占领,然后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海岸线为海盗所控制。他们在这里建立了与挪威的贸易路线,并且以此为落脚点,向更西部发展。
   维京人的第一位国王名叫哈罗德(Harold),绰号细头发,他统治的地域就是今天的挪威。一个夏天他出发去讨伐打劫他领地的海盗,征战时间过长,以至不得不在奥克尼(Orkneys,苏格兰北部岛屿)过冬,顺带就占领了苏格兰、设得兰和赫布里底群岛。
  
  =======
  
  维京人于公元7-8世纪对苏格兰的入侵,及其“北方巨人”(头戴牛角头盔,手持板斧,红胡子)的蛮族形象,估计是“怪物”一词的由来。
  
  影子在梦中梦到的雷神托尔的船队,应该就是当年维京人入侵时带去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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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marscj49 发表于 2009-12-4 22:48:45 |显示全部楼层
盖曼的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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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wnaa 发表于 2009-12-21 09:32:24 |显示全部楼层
美国众神……考虑是不是入手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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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斯坦尼斯拉夫·索尔莫格洛维斯基

先知

王者徽记 长老徽记 英雄徽记 神选者徽记 守护者徽记 求索者徽记 冒险者徽记 旅行者徽记 光之洗礼

klam 发表于 2009-12-21 14:11:50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yawnaa


    值得入手,

话说ls能不能换个头像,现在这个可能会引起生理上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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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

守护者

旅行者徽记

yaozhaoxing 发表于 2009-12-21 21:23:06 |显示全部楼层
- -嘿嘿。。。你敢把便便魔象弄成头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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