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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0:52:44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田中芳树   作品简介:公元1276年,來自北方的元軍(蒙古)大舉入侵南宋,迫使帝都遷往杭洲臨安府,宋朝三百年之命脈危在旦夕。此時一批忠貞的朝臣誓死復興大宋,擁護幼帝向南逃亡,並且組成龐大船隊建立起海上朝廷。然而時不我予,宋軍在與怒濤般的元軍鐵騎對陣之時兵敗如山倒,幼帝落水,十萬餘名之將士亦全數殉難──。

  這是一本描述在史上最大的亡國悲劇中,對抗命運、貫徹己志的血性男兒的中國長篇小說。

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0:55:34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k7543 于 2009-10-5 21:53 编辑

第一章 朔风                 Ⅰ阴历八月说来已经入秋一半了,可是照耀在漳州城里的阳光,却仍残留着酷暑之炎热。从红土路上反射而来的光线相当刺眼,令贾似道不快地眯起双眼。一挥动袖子,尘埃便四处飞舞,沾满了口鼻,更使得他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层。

  所有的一切贾似道都不屑一顾。这片土地和他完全不相衬。对于不久之前还官拜丞相、位极群臣的他而言,惟有充满着花香与凉风的京城壮丽豪邸,才是最适合他的。

  批判贾似道失职及腐败的那群人的名字,在他的脑中浮现。陆秀夫、陈宜中、文天祥——一群相信崇尚正道就可以挽救国家、改变时势,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那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呀,以为把我逐出了朝廷,流放到这等边陲之地,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贾似道把飞入口的尘埃连同唾液吐了出来。

  时值宋朝恭宗皇帝御宇,德佑元年之际。公元一二七五年,相当于元世祖忽必烈王朝的至元十二年。从北方大举挥军南下的元军,早已跨越长江,简直是一路对着宋都临安府直冲而来。自太祖赵匡胤即位以来,已经过了三百一十六年。大宋的亡国危机就在眼前。其中应负最大责任的,可说就是将国政私已化的贾似道。

  “绝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就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大宋的命脉才得以延续到今时此日。你们要知道,朝廷要是没有我,剩下的不过是一群无能的庸才罢了。”

  贾似道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其态度上,那股高傲的姿态和从前丝毫未变。

  “这是哪门子的人物啊?明明就是流放的犯人,居然还带着五十位女眷同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省和悔意嘛。”

  解送者的谈话传入了贾似道耳中。他们之所以大声谈论,目的自然是为了让他听见。贾似道扭曲着嘴唇,闷不出声地笑着。对于这类和权利、富贵、美女绝缘,只会道人长短、散布流言的低下阶层,不论他们怎么说,贾似道只感觉不痛不痒。反正朝廷马上就会陷入绝境,非得要我这种辣腕宰相来主持大局不可。能够与元之忽必烈汗一较长短,展开外交攻略的人才,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不消数日,朝廷必定会派遣使者前来将我召回临安府,届时国家的命运就会再次掌握在我的手里了。贾似道对此深信不移。他在夜晚到达住宿地点时,簇拥着同行美女们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之行为,并不全然是虚张声势,也有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将来之复权而养精蓄锐吧。只是到了漳州,住进这座名为“木绵庵”之房舍的他,在房里照了镜子之后,却立刻将脸别开。

  镜子里所映照出来的老朽姿态,连贾似道自己都难以置信。他虽然已有六十三岁,但是仍然充满着野心、精力和活力。腰杆挺直、两眼炯炯有神、皮肤光滑而有弹性,从外表上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以上。夜夜宠信美女而不觉衰老,声音宏亮而满溢着自信,行走步伐从不见蹒跚。直到不久前为止,他的双肩还强而有力地扛着大宋帝国之命运呢。没错,直到不久前为止,在十六年的漫长岁月中,贾似道一直独揽着大宋之国权。

  贾似道,字师宪。由于其姐为理宗皇帝后宫之贵妃,因此年纪轻轻的就已经飞黄腾达。四十七岁之时,因阻止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军南下,而建立功绩,一举跃升为左丞相。之后,又被赐予太师称号,封魏国公,从此权倾朝野,掌握着凌驾豪门及官宦之独裁势力。他确实拥有这方面的才干。尤其在财政的重建以及肃正腐败官吏方面更是值得重视。论才干和成绩,他对自己都抱持着极大的自信。照理说,应该不可能有人出来弹劾他才对。

  然而,他就是遭到了弹劾,被处以流放之刑,并且来到了这远离杭州临安府的边陲之地。漳州,隶属福建省,距离九龙水河口相当近。这是距离杭州临安府约一千五百里(宋代一里约为五五三公尺)的一个南方小城市。在来到此地的途中,贾似道每行一里都会受到民众辱骂,而且还被投掷石头攻击。全是一群不知如何对待真正伟人的愚民们,等我复权之后,一定让你们罪有应得受到报复。到时候叫你们悔不当初。

  当他独自穿过回廊,走进即不宽敞又不美观的内院时,忽然传来女子之叫声。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然而却全然不见娇媚,反倒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贾似道一看,发现他从临安府所带的一个名叫玉英的侍妾,正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发生什么事了?玉英。”

  贾似道的这名侍妾一来到他的跟前,立刻就跪倒在地。由于呼吸紊乱当下无法开口说话,于是便伸出右手一指。贾似道朝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名人物。那是一名倔强的年轻男人,他回视贾似道的双眼充满了敌意。此人正是押解役差之长郑虎臣。据说他原本是某地方之县尉,自愿前来参与押解贾似道之任务。若是不久前的贾似道,肯定完全不理会这种身份卑微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敬地杵立在贾似道面前,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开始说话:

  “到此为止,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移动了。我就依朝廷全体之意见,在此地取走你的性命。”

  贾似道瞬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大声叱喝道:

  “无礼狂徒,我可是大宋的丞相啊!”

  “现在只不过是个流放的犯人罢了!”

  敌意从郑虎臣的双眼之中倾泄而出,仿佛浪潮般地扑向了贾似道。

  “有功之时你已被封为丞相,有罪之时将你废了也是理所当然。”

  “罪?我何罪之有!”

  贾似道大声地驳斥了回去。郑虎臣仿佛受到惊吓般地再次盯着他的脸。当然不是被他的大音量所吓到,而是想再次确认贾似道是否真的对于自己的罪孽和责任完完全全没有自觉。

  贾似道失去弹性的脸颊开始褪去了红润的颜色。他一定要驳倒这个对于自己才干和功绩一无所知的男子。他绝对要叫对方知道,自己的政策是多么正确,失去了自己,对国家而言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就在他思考的当下。

  “你坑害了我的父亲。”

  郑虎臣的声音击中了贾似道。这句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贾似道发出低呻。到目前为止,他坑害了多少的政敌,一路上铲除异已陷人入罪,这些他全都心知肚明。而对这夹带私怨的指责,任何的托辞都已毫无用处。

  “我看你自行了断好了。还是要我帮你准备毒酒?”

  仍然维持着一贯的傲慢姿态,贾似道予以回绝。

  “太皇饶我不死,有圣旨为凭,所以我不用死。”

  因为他曾经有功于朝廷,所以罪不致死,这的确是事实。

  “贾似道误国之罪虽然属实,但历经三代天子辅佐朝政有功,足可抵其一命。”

  在如此的圣意判决之下,贾似道于是被处以流放之刑。凝视着贾似道的脸,郑虎臣明白再继续对话下去已毫无意义。

  郑虎臣不发一语地从怀中取出一条绳索。那是一条以水牛皮所鞣制而成的巨大绳索。

  著左手抓着绳索,郑虎臣朝贾似道步步逼近。贾似道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之色,尖声怪叫着打算逃离现场。郑虎臣一手抓住了老人之衣襟。贾似道不断地挥动着双臂。在头部的激烈摆动之下,乌纱帽飞了出去,灰白色的头发因而披散下来。

  这名失势的老权势者,就这么尖声怪叫、披头散发地被拖进了这栋屋子的阴暗角落中。仍然跪坐在地上的侍妾玉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事情的经过。那个角落应该是厕所的位置所在吧,玉英恍神地想着。厕所经常沦为暗杀之地,这样的说法仿佛曾经听人说过,然而却又回想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怪叫终于停止,一阵风夹带着残暑之热气而来,但是玉英却反而觉得浑身颤抖。脚步声再度出现,接着便停在玉英的面前。

  “奸臣已经诛灭了。”

  “从今以后你们想上哪里都行。不过,向南走的话应该会比较好吧!我想北方在一时之间还不至于平静下来。”

  郑虎臣说完之后转身离去,留下玉英傻傻地目送着他宽大的背影。

  Ⅱ郑虎城的足迹远离了漳州城。诛杀贾似道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点他相当地坚信。但是既已杀人,就不可能再回到官场之中。即便位居县尉,官就是官。

  虽然抛官去职,但却未有放弃世俗之念。他完全没有出家为僧或是做道士的想法。只想以士兵之身份,继续与元军奋战到底。为了这个目的,他于是展开了一场寻觅之旅。此时成功地渡过长江,朝着临安府不断喋血前进的元军数量已有三十至五十万人之多。总帅为忽必烈汗所信赖的丞相伯颜,旗下并有阿术、阿剌罕、阿塔海、张弘范、董文炳等等大将,但是先锋所派遗的却是原为宋将后来降元的吕文焕。

  翻山越岭不断朝向北方临安府前进的郑虎臣,发现路上尘土飞扬。万余人马树立旗帜,同样地亦朝向北方前进。

  元之忽必烈汗曾向全军下达“不杀”之令,限有制将士们不得随意杀戮。只不过,这个命令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反抗者”不杀。面临强大之侵略军队,敢于奋勇抵抗之人,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杀无赦。郑虎臣曾经听闻,元军为了叫人知道抵抗者会遭到何种下场,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果,其杀人手法之残虐程度可说是惨不忍睹。

  陆地上最为富庶繁荣之都市,正面临着存亡之深渊。从元尚未以元为国号,仍称为蒙古之时算起,宋朝持续承受侵略已有四十年了。然而目前从襄阳算起,北方之据点已一一陷落,而拥有势力之将领也纷纷投降于元,并且还倒戈相向,反过来侵略宋之领土。这些人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于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贾似道。说什么贾似道扰乱国政、打压将领,所以自己逼上梁山不得已只好投降。一切全为贾似道之过,背负着国家命运的自己却完全无罪。倘若得知贾似道已死之消息,这些降元的将军们,在往后不知道又会如何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呢。

  离开漳州向北前进的第五天,郑虎臣终于和他寻觅的目标邂逅了。

  “啊,那是文赣州的义军呢!”

  郑虎臣心中雀跃不已。赣州知事文天祥,散尽家产集结了二万名义军,整军备粮一路朝着临安府前进。这样的事迹在众人四面八方的散布之下,各路心怀救国志向的人马纷纷携带武器前来投效。于高官们相继逃离临安,军队亦在失败和投降的交替之下不断地崩溃瓦解之际,人们的希望和期待全都集中在文天祥之身上。郑虎臣亦是其中之一。

  花了大约半天的时间,郑虎臣终于追上了先行出发之义军。告知自己即是诛杀贾似道之人,并经历数道关卡之后,总算得以和文天祥见上一面。文天祥并未披甲在身,而是穿着官服骑在马上。虽然郑虎臣早已听闻对方是个容貌极为清秀之人,但是直到今日才初次见面。

  这一年文天祥正值四十岁。自他年纪轻轻荣登科举榜首以来,已有二十年了。尽管为天下百姓认定是未来之宰相,但是却受到以贾似道为首之高官们妒忌,形同流放般地遭到左迁。他在南方的边地因处事公正廉明而极得人望、因此朝廷亦向他发出了征召勤王军之缴文。

  文天祥从马上下来,听完郑虎臣之从军请求之后,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话先说在前头,我宋瑞一向就受到临安府的高官们厌恶。”

  宋瑞是文天祥的字。但是这可不是自取之称号,而是天子御赐的荣耀之字。

  “因此就算你投入义军,立了功未必会受到封赏,而献策也不一定能得到接纳。这样子行吗?”

  文天祥端正的容颜上泛起了一丝微笑。那如同少年般清雅之笑容,深深地吸引住郑虎臣。

  “我从来就不期望得到什么报酬,只求能够加入义军的行列。”

  “很好,有你这样的有为人才加入,实在是太可喜了。那么,你就随我一起到临安府吧。”

  郑虎臣如愿地加入军队。他重新环视左右,发现其中参杂着一些服装与发型都有别于宋人,肤色很深,看起来相当剽悍的男子。原来这些是受到文天祥的公正对待,因感慕而追随他加入义军的山间少数民族,也就是所谓的溪洞山蛮之民。他们对于宋之朝廷实无半点义务可言,仅仅是为了文天祥而甘愿舍身战斗。

  八月底,文天祥所率领之二万名义军终于进入杭州临安府。五年前在当权者面前高唱正论的文天祥,由于受到贾似道憎恨而被逐出了京师。虽然当时是满怀失意地离去,但是现在文天祥的义军却大受欢迎,临安府的民众全都高声地欢呼。吕文福、夏贵、黄万石等将领们,虽然也都接到了朝廷派兵前往临安府之命令,但是他们却都冷漠地无视命令之存在。民众们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之下恐惧不已。就在此时,义气风发的义军正好入城而来。

  文天祥虽然深得民众之信赖与爱戴,但是却也备受朝中高官之猜忌,就如同他自己对郑虎臣所说的一样。目前临安府地位最高的,分别是左丞相留梦炎和右丞相陈宜中。文天祥于入城之后,前往拜会陈宜中。和留梦炎比较起来,陈宜中算是还较能信赖的一方,这是他的判断。

  陈宜中于年轻之时,曾经因为卷入政争而被处以流放之刑。后来得到赦免返回临安之后参加科举中试。虽然比文天祥晚了七年,但是就年龄而言,他应该还比文天祥要稍长一些。尽管陈宜中因为颇具才能,受到了贾似道赏识而飞黄腾达,但是在见到贾似道对于元之外交与军事上之失败,便立刻弃他而去,转而投向了弹劾之一侧。倘若他得知了贾似道已死,应该会相当高兴才是。不过这件事情,文天祥并没有立刻告知。将文天祥迎入家中之中,陈宜中随即提出了一个奇妙的话题。

  “你可知元军主帅之名吗,宋瑞大人。”

  “据我所知,应该是叫做伯颜吧。丞相为何特别提起此人呢?”

  “伯颜之读音亦可写成‘百眼’二字。”

  蹙起了眉头,文天祥朝着陈宜中望去。

  陈宜中的表情之间欠缺神采。额头因汗珠而泛着亮光。这显然是一副掌握权势但却不知如何运用之无知面孔。

  “谢太后对此事十分介怀。”

  宋之天子虽为恭宗皇帝,但由于是个年权六岁的儿皇帝,根本无法亲自治理国家,因此实权为幼帝祖母谢太后所掌控。这位年老的贵妇一向对贾似道深切信任,而且相当迷信。她曾经招唤过通晓奇门异术之士,询问宋朝之命运。该名术士恭谨地回答道:

  “大宋之天下可享万代安宁,临安府要落入敌人之手,可谓是永远不可能发生之事。”

  “此乃千真万确?”

  “请太后安心。若临安府真要落入贼军之手,非有百眼之男而不可为。”

  “百眼之男,这倒有趣了。”

  太后笑了。这世间上怎可能出现具有百眼之人呢?大宋之天下果真得享安泰。凤心大悦的太后于是赐予术士黄金绸缎以为奖赏,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即便是接到了北方及西方传来对元战败的消息,也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模样,完全没有拟定对策之打算。一直到了得知如钢铁般、怒涛般蜂拥而来的元军统帅之名时,才令她大惊失色。“伯颜”二字之读音,不也能写成“百眼”吗?

  “就是这么回事,宋瑞大人。太后认定伯颜是颠覆宋室江山之人物,并且怀疑他的侵略莫非是天意所为。”

  荒谬!

  此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是文天祥的眼神却表达出心中之呐喊。陈宜中别开视线,拿出手巾擦拭着脸。表面上是擦汗,实际上或许是想借此来掩饰脸让的表情也说不定。文天祥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对着弱势的右丞相郑重地说道:

  “下官有个想法,不知可否对丞相一言。”

  “愿闻其详。”

  陈宜中仿佛松了口气般地,将手巾收了起来。他虽然不像同僚留梦炎那样,对文天祥抱持着敌意,但也称不上有任何的善意。如果朝廷的大势倒向了排除文天祥之一方,他绝对会毫不伤感地顺从大势所趋。在贾似道失势之时,陈宜中对于这个并且辊经受其恩义的人不但不加以拥护,反倒是积极地予以穷追猛打,甚至还上奏谢太后赐死于他。这件事情文天祥自然是一清二楚,但是眼前实在是不得不与陈宜中接触。

  一回想至此,文天祥虽然看似恭敬地面对着陈宜中,但是内心的想法却有若破鞘而出的锐利刀剑,在态度和表情上展露无遗。不但说话时口气尖锐,目光更是有如熊熊烈火,脸颊潮红,上半身还微微前倾,简直就像是在叱骂着对方一样。陈宜中脸色灰白、紧闭双唇,从头到尾始终维持着聆听之姿态。

  “卿之意见我完全明白。”

  陈宜中好不容易答出了这么一句。就在文天祥说到了一个段落暂且停顿之时。文天祥直直地盯着陈宜中看,那表情仿佛在问着“你确实完全明白了吗?”

  “我确实完全明白了。卿之忧国之念与退敌之策,实在令人感佩万分。但是事情并非我一人所能决定。”

  “理所当然。”

  文天祥的回答大大出乎陈宜中意料。他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寄予期望,还是觉得浪费了时间?就在陈宜中大惑不解之当下,文天祥早已连连辞去。

  一刻之后,左丞相留梦炎派遣来之家仆带着讯息来到了陈宜中面前。原来是文天祥登门造访,请求商讨与元军全面对决之事。惊慌失措的陈宜中立即赶往留梦炎之府邸。由于留梦炎乃科举之前辈,陈宜中不得不谨守礼仪。此时文天祥早已离开了留梦炎府邸。得知事情已经结束不必再碰面,陈宜中顿时宽心。一被接待进书房,留梦炎立刻切入话题。他打算指派文天祥做为与元军交涉之人选。

  “这……”

  陈宜中感觉有提出舁议之必要。文天祥是个不知妥协为何物之正论家。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合从事交涉。更何况不久之前,他才浩浩荡荡地率领着准备与元军一决死战的义勇军进入临安府呢!即使以命令压制,他也未必会接受这个任务。

  “此人对本朝有害啊!”

  如此断言的留梦炎话中回荡着一股怨憎之气,令陈宜中的内心感到了一阵畏缩。留梦炎以“此人”称呼文天祥。这样的称呼本身就透露着明显的恶意。留梦炎的年龄约在五十岁后半。他嘴上的灰色胡子,非常奇妙地不停颤动,纺织出一句又一句的话来。

  “我打算向太后进言,推举此人担任使者,前往元军阵地求和。一旦皇上下了命令,他便无法拒绝。”

  “这样的任务不太适合宋瑞吧。大吐正论倒也无妨,就怕他分不清状况,开门见山就要求对方撤兵,并且毫不妥协地坚持主张。如此一来,肯定会激怒伯颜等人。”

  “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看见留梦炎泛着冷笑之面孔,陈宜中顿时明白了。留梦炎想除掉文天祥,而且完全不弄脏自己的手,因为他打算借元军之手来进行。如果文天祥对元军要求撤兵,致使元军在一怒之下杀了他,对于留梦炎而言,或许是件值得大大庆贺的喜事吧。

  陈宜中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他对文天祥还不至于怨恨至那样的程度。虽然始终觉得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是文天祥的才能、勇气、以及高洁之操守,却令他萌生敬意。他之所以厌恶文天祥,或许是因为文天祥散发出来之光芒太过于强烈,有如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之缘故吧。

  在某种意义上,留梦炎也不是个能够交往之人。陈宜中所踌躇着、无法跨越之鸿沟,他仅以冷笑一现就轻松飞越了。就反对文天祥之意见这点看来,陈宜中算是自己同志,留梦炎对此似乎非常的笃定。这样的情况令陈宜中深感厌恶。不但如此,还有更令人担心之处。留梦炎往往在陈宜中尚未明确地表达出意见之前,就擅自主张做了决定,让陈宜中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他的共谋者。

  告别了留梦炎,当家仆执起了马辔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之时,陈宜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物之身影。

  刘敞,字声伯,他是陈宜中自无名学生时代一直交往至今的挚友,为“六君子”之一员,两人曾共同参与过政治方面的行动。此时不知是否担任何等官职,实际状况并不清楚。

  “找声伯谈谈吧!”

  陈宜中喃喃自语。虽然谈过之后不见得就能得到什么明快答案,但是至少可以听听他人之意见为何。在倾听刘声伯意见的同时,或许能够整理出一番自己的想法也未可知。

  回到宅邸之后,正当他打算提笔写信给刘声伯而着手磨墨之时,陈宜中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恐惧。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倘若让自己划下了句点,该如何是好?后世之史学家,又将会如何批判与嘲笑呢?

  磨墨的手停了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陈宜中就这么呆坐在书桌之前动也不动。

  Ⅲ绚烂繁华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灭亡之后,中国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有之乱世,历史上称之为五代十国。直到公元九七九年,宋朝终于平定乱世,一统天下。距离文天祥和陈宜中之时代,大约是在三百年前左右。

  在乱世之际,社会的构造也起了莫大变化。一直到宋代为止,不论在经济或产业方面都有着飞跃般的进展。谷物总生产量已达到五亿石,茶叶也有数千万斤。在如此雄厚的商业背景之下,旷山的开发以及国内外贸易之交流亦随着兴盛了起来。全国各地到外都有都市产生,而城墙之内即使到了夜间,也大多能够自由通行,人们的生活比起唐代更是自由、富庶。罗盘、火药、印刷术都是世界上最早之发明。虽然边境地带屡次遭到异族之侵犯,但是大体说来国内上下可谓是一片平和,并且发展成世上最大之文明国度,沉浸在繁华富庶之讴歌声中。

  直到徽宗在位末年,北方女真族所建立之金国开始兴盛壮大。由于宋在外交上的谬误失败,以致遭受金国全面攻击,江山也因此崩溃。这一切的遽变如同发生在一瞬间,历时极为短暂。位首都开封(东京府)不久之后就已陷落,而刚刚退位的徽宗皇帝和即位不久的钦宗皇帝,也双双被掳到北方的蛮荒之地,幽禁在宛如大地尽头的五国城里,悲惨至死。

  为了逃避狂暴的金军马蹄,许多人纷纷渡过长江。钦宗的一个弟弟也在此即位而成为高宗皇帝,并且定都杭州,改名临安府。“南宋”从此开始成立。意欲进一步南下的金军,在长江的流水以及所谓 “抗金名将”们的奋勇抵抗之下进击受阻。而高宗皇帝也以对其兄钦宗之见死不救,并用妄加之罪名杀害了主战派岳飞的牺牲,终于得与金国缔结和平盟约。他在巩固自己地位之同时,也开始尽其所能地积极开发国土、发展经济,因此在这方面得到了极大之成就。

  杭州临安府成了世上最大之都市,不但如此,其繁华在历经元代亦不见衰退。打从西方边境远道而来的外国人马可波罗,就在当时留下了关于此地繁华盛况之纪录。

  人口达到一百五十万之多,港湾中停满了来自海外诸国之船舶,包括了印度、波斯、阿拉伯、暹罗、瓜哇、越南、还有日本。街头上不但看得见红发碧眼的人们四方穿梭,还听得到伊斯兰教及基督教寺院之钏声回响。从外国输入的,大多是各类的辛香料、药材、象牙、犀角、刀剑、以及真珠等等商品。从中国输出的则为绸缎、茶叶、铜钱、书籍等等。在海外贸易之中所取得之利益,让宋朝国库大大地蒙受其惠。

  南宋时代,虽然北方之天下为金国所夺,领土只剩下一半而已。但是话说回来,由于将生产力低微的地方割舍掉了,结果反倒使得经济效率大为提升。才不过短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南宋之财力就已经远远凌驾过去的极盛时期。

  仅次于杭州的两大都市分别是苏州和泉州。位于杭州东北、距离约二百六十里的苏州,是国内商业及工业中心,同时也是世界第一流的丝绸生产地。

  泉州则为海外贸易及海运之中心,除了有许多来自于海外的商船造访之外,同时也是航向海外之出发港口。数万之外国人居住于此,名为清真寺的壮观回教寺院及摩尼教寺院也陆续建立,到处可见操外国语、身穿洋装,连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大不相同的人群在街上穿梭移动。此地总人口超过五十万人,别名“刺桐城”,这个名称甚至在波斯及阿拉伯都广为人知。

  除此之外,广州及成都也都是拥有数十万人口之大都市。在当时,即便是急起直追的欧洲地区,都尚未出现过这种规模的都市存在。

  宋金的共存,从一时的例外延续了将近百年之久。正当宋朝日益富庶、歌颂和平之时,金国却急速变了质。由于几乎完全被中国同化,在学术及艺术方面之发展可谓颇有成就,但在军事方面却显著地衰退,以致被北方的新兴势力所压倒。原本分立为数个大小部落、受到金国支配的蒙古高原骑马民族,在强力领袖的领导之下而趋于统一,并且一路南下。金国在连连战败的情况之下,被追击至黄河以南。此时蒙古派遣使者至宋,提议南北夹击的减金之策。知道此事之金国,立刻拼命地向宋方喊话。

  “正因有我金国在北方做为后盾抵挡蒙古,宋才得以享尽安泰。如果真要灭我金国,接下来就轮到宋了。宋应与我联手对抗蒙古才是上策。”

  这样的论调其实不无道理,因此宋朝之中亦有赞同之人,然而最终的决定仍旧是联蒙古减金。百年之前,金国攻陷开封之后不但极尽残暴地掠夺横行,并且还将徽宗和钦宗皇帝掳至北方蛮荒凌辱至死,这股怨恨一直延续至今。因此眼前绝佳的复仇机会,又岂有放过之道理呢。

  公元一二三四年,在南北夹击之下,金国于地狱般之烈火中灭亡了。最后一任皇帝末帝手执长枪,朝蒙古大军突进,并死于乱刀之下。

  宋朝陶醉于复仇快感之中仅仅只有一瞬般短暂。与蒙古之间的和平不久便宣告破裂,曾经远征波斯凯旋归来的铁骑压力,开始沉重地向宋袭击而来。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彻底将宋灭亡之意思,一直到忽必烈即位之后,才展现出明确的意图,大举进兵侵吞南宋国土。

  忽必烈汗说难听一点,是个贪得无厌之君主,一心一意只为追求毫无止境的领土扩张以及财富增加而欲罢不能。说好听一点,则是个拥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对于财政和经济寄予深切之关注。大蒙古帝国已经征服了波斯、俄罗斯,支配着这片广大土地上东西贯通之陆上贸易。接着就是征服南宋,将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大商船队、造船技术、以及海外贸易路线压取过来。这么一来,不论是海上陆上,所有的交通、运输、贸易路线就全都落入蒙古的掌握之中,而所有之财富自然是悉数流进忽必烈汗王城所在之大都了。

  忽必烈汗与其亲信在构想出这番计划的同时,南宋之命运也为之决定。忽必烈汗的构想并非狂妄者之幻想,亦非纸上谈兵之空论。因为他的确拥有实现这番计划的政战攻略以及军事武力。

  面对忽必烈汗这般的强人,宋朝方面又是谁在肩负着这个领导国家之重责大任呢?此人正是贾似道。

  贾似道虽出身名门,但是并非正式经由科举而取得功名。只因其姐为世间罕见之美女,受到理宗皇帝的极度宠爱,才得以靠着裙带关系加官进爵。他于三十九岁那年率兵救援鄂州(位于长江中游之要地),击退了北方蜂拥入侵的蒙古大军,因而名声大噪。翌年班师回朝,凯旋回到临安府后,随即被擢升为左丞相,立于权势之顶点。此时为理宗皇帝在位之景定元年(公元一二六○年),而长达十六年之贾似道专权独裁时代,也就此开启。

  然而,贾似道大胜蒙古军一事并非事实。当时的蒙古由于皇帝蒙哥猝死,宫廷内部为了继位人选之争夺,而陷入了严惩的纷争之中。身为蒙古军统帅的忽必烈,无心与宋继续交战,决定撤兵返回北方。

  得知忽必烈行动的贾似道,于是尾随着撤退之蒙古军,在后方做出形式上的追击,并且向朝廷谎送大胜之捷报。此时,他与忽必烈之间亦结下密约。虽然据说是为了巩固彼此之地位,但是真假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贾似道姑且不论,但忽必烈又是否诚心地将贾似道视为盟友呢?密约的曝光对于贾似道而言,其严惩损失是可想而知的。

  贾似道的传记被收录在《宋史。奸臣传》之中。以虚伪功绩而位极群臣,蔑视天子而专横无道,将权力私已化并穷极奢华,以致误国误民终至亡国。从这几点看来,他会遭受非难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说话回来,贾似道也并非是个全然无能之庸材。他在内政方面之能力堪称极为优秀。曾经下令撤查朝中重臣侵吞公款之事并予以管束,限制宫廷内部宦官之权利,整肃纲纪。在财政上尤其大胆地推动改革,并且在土地、租税、货币等各方面都大有成果。他对于文化与艺术也拥有相当深刻之研究,并热衷地加以保护。

  倘若生于和平盛世之中,贾似道或许能得到名相之评价也说不定。只不过他的私心实在太重,奢华之程序也极为过分。

  某天夜里,当理宗皇帝站在高楼上向城外眺望之时,于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大群灯火闪耀。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们无不惊惶失措,个个都以为不是火灾,就是敌人来袭,而骚动不已。一见此景,皇帝不由得苦笑地制止了宦官们。

  “别慌。那应该是在西湖的方位吧。想必是贾似道正在湖上泛舟设宴吧。你们瞧,连那不知名的曲调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事后宦官们加以调查,实际状况确实如皇帝所猜想的一般。

  这样的事情苦是发生在和平盛世,大家很可能一笑置之就让它过去了。遗憾的是,来自于元的侵略日益严重,宋之国基早已受到动摇,正面临着生死存亡之威胁。为了救国救民,贾似道应该做的事情太多了,然而他却只是一味地逃避,不愿正视现实。地处北方防卫据点的襄阳,在元军的包围之下,已经苦撑了五年。在水陆两面连续五年承受着元军猛烈攻击之宋军,其英勇战绩实在令人惊叹不已。这段期间,宋军将领吕文焕曾经数次向临安府请求增援,然而贾似道却故意漠视,从头至尾都没有派过一兵一府到襄阳去。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巩固镇守京师之武力,但亦有说法认为贾似道是因为忌惮吕文焕之威名才这么做。直到弹尽粮绝降服于元军之时,吕文焕最强烈感受到的,并非是战败之懊悔,而是对于贾似道的愤怒与憎恨。

  “都是贾似道这奸臣误国!”

  当吕文焕的悲恸呐喊,成为朝中大势之时,贾似道也从独裁之地位跌落下来。宋朝将军一一向元投降,并且均以贾似道之专横无道为理由,这点任他再怎么辩驳,都无济于事了。

  贾似道将希望寄托于最后一战,岂料开战之前,全军竟四散逃逸,令他再也没有回归临安府的可能。不但如此,被处以流放之刑的贾似道,甚至连流放的目的地都抵达不了。

  Ⅳ郑虎臣实在是无聊得发慌。

  他违反敕命,杀害了前丞相贾似道,一向信赖贾似道的谢太后,在得知此事之后大为震怒,并下令将杀害者逮捕归案,处以重刑。

  “据说犯人早已逃逸无踪了。”

  陈宜中如此回答太后。

  “逃掉了就去把他追回来呀。如果无法生擒,就将他杀了,把首级给我取回来。”

  “谨遵懿旨。”

  从谢太后御前退下的陈宜中,心中根本没打算要认真的去追捕杀害贾似道的凶手。尤其是元军已经直逼临安城下的眼前,哪里还有办理此事之余力呢?况且陈宜中原本就主张诛杀贾似道,后来经谢太后为其请命说情,才不得不予以罢休。

  尽管如此,他还是来到了临安府衙,将逮捕郑虎臣一事交办下去。郑虎臣在进入临安府后,为了不给文天祥带来麻烦而暂时离开,躲藏在一位旧识的家中。在世上最大的都市里,他个人的藏身之处,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

  与郑虎臣相反,从临安府出逃的人相当多。

  打算向元军投降的人向北,而打算反抗到底的人则是向南。说得极端一点,只要看这个是从北城门出去还是从南城门出去,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位人物之去了。

  “那个大官也从北城门出去了呢。亏他平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一遇到事情还真是丑态毕露呀。”

  临安府的居民毫不避讳地大声谈论着这类消息。就他们自身的角度而言,实不愿见到临安府因为对元强硬派之无谓抵抗而置身战火之中,饱受腥风血雨之残害还是不流一滴血地开城投降要好一点。但话虽如此,他们对于向元投降以求自保的朝廷大官们,却难以心生好感。

  “他们的义务不就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吗?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能享有那么丰厚的俸禄,不是吗?”

  “到头来还不是出卖天子投靠敌人,厚颜无耻地只求保住自已的地位。什么忠诚节义,全都是废话。”

  这段期间以来,临安府的热闹程序可说是半点都没有衰退,酒楼里天天都挤满了客人。郑虎臣独自一人,手执酒杯,默默地听着这些人的对话。

  “和那些人比较起来,文公(文天祥)实在太令人敬佩了。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心口如一呀!”

  这些人民众,对于该注意的部分还真是观察入微呢。郑虎臣在心中想着。自己曾经发表过多少高高在上之言论,就算当大官的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在下面听话的老百姓们,却永远都不会忘记。

  对于诛杀贾似道一事,郑虎臣从没后悔过。只是在看到了临安府大官的这些丑态之后,不禁感觉自己似乎不应该将有有的责任都怪罪到贾似道一个人身上。国难当头却不知记分中何是好,这样的瓜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逃走的同伴们至少还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就这点而言或许还更胜一筹也说不定。

  郑虎臣决定与元军一决死战,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他已经决定好了,等到文天祥领兵离开临安府的那一天,他便会快马急驰回到军队之中共赴战场。即使只凭一人之力,他也要拖着众多的元兵一起走上黄泉之路。在这些元兵当中,应该有不少人都是不久前还归于宋军旗下作战之人。话说至此,能够集结这辈人物并且将之编整成一支大军的忽必烈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这一年,元世祖忽必烈汗已经六十一岁了。自其兄蒙哥过世,接任蒙古帝国之可汗以来已有十五年,改国号为元也已经过了四年。雌伏时间相当长。尤其是其兄蒙哥,虽然是个骁勇善战之战士,但是以君主来说,却显得有些器量狭小。为了在蒙哥的猜忌之下生存自保,忽必烈可说是煞费苦心。蒙哥身边的亲信总是想尽办法向蒙哥进谗言来诋毁忽必烈,因此忽必烈所信赖的心腹,有很多都遭到杀害,正当忽必烈自身也汲汲可危之时,幸好蒙哥过世,他才得以免除被肃清之命运。

  忽必烈对于中国文化虽然极具好感,但却不耽溺其中。中国文化之魔力就如同一个拥有绝世美貌之妖女一般。异族君主一旦耽溺下去之后,便会开始舍弃自己名字,忘记传统,丧失习俗,放弃语言,终至被融合并且吸收殆尽。从过去的例子来看,不论是匈奴、鲜卑、契丹、女真个个皆是如此,全都被卷入了庞大的历史洪流之中,彻底消失得不见踪影。再说到女真族,回想金国在建立初期,尚拥有堪称天底下最强大之兵马实力,孰料竟在数十年间迅速地消退至最弱之状态。

  在忽必烈这位巨人的眼中,即使是中国,也权权不过是自已帝国当中的一部分罢了。虽然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只要将宋灭亡之后,令人难以想像的无限财富就能尽数收归到自己的皇宫之内,而这一天就在眼前。

  除了财富之外,忽必烈亦极度地渴求人才。为了统治这巨大的帝国,负责维持政府机构运作之官僚体系是必要存在的,而宋朝正是提供这类人才之最重要来源。忽必烈虽然身为蒙古人,但是对于自己族人之看法却极为冷静客观。蒙古人忠诚、精悍而且单纯,作为一个战士毫无疑问肯定极为出色,但是却不适合成为官僚。忽必烈之祖父成吉思汗在创建帝国之初,为了制定各项制度,也延用了契丹出身之耶律楚材。

  到目前为止,一路辅佐忽必烈走来之汉人重臣,说来有刘秉忠与史天泽二位。

  刘秉忠曾经出家为僧,法名子聪,经举荐而得忽必烈之重用,参与各项政治机要。后来还俗,受封为光禄大夫。太保,建议改国号为“大元”、年号“中统”,并主持大都筑城、制定官制、订定纸币为流通货币等等,宛如实际上之宰相般地功绩显赫。

  史天泽自父亲以来,皆出身将门,骁勇善战且精于兵法,年纪轻轻就成为河北地方之大诸候。他看中忽必烈之大器,在其不遇之年代从不吝于提出援助。因此在忽必烈即位之后,便受封为中书右丞相,对于中国之征服与统治有着极大之贡献。

  在这一年当中,忽必烈相继失去了宛如左右手般,极为信赖的刘秉忠与史天泽。

  史天泽去世之时享年七十四岁,即使是现代都可算是相当的高龄。然而由于史天泽在死前,一直都处于国政及军事的第一线,并且经常对年少之君主提出珍贵建言,因此失去这位大臣对于忽必烈而言,实在是极为痛切之打击。

  求才若渴的忽必烈,甚至从其弟手中将重要大将夺取过来。其弟旭烈兀汗于征服波期成功之时,曾派遣手下信赖的部将伯颜为使者,前往朝见哥哥忽必烈。初次见到伯颜的忽必烈,立刻被这位容貌、涵养、政治手腕、军事能力等等各方面均完美无瑕的伯颜所深深吸引,并且就此将他纳入自己手下,再没让他回过波斯。忽必烈还将宰相安童之妹嫁予伯颜为妻,年仅三十就赐予他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之地位,命他叙任宰相之职。

  因此在史天泽亡故之际,伯颜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元方军事行动之最高指挥官。身在波斯的旭烈兀对于重臣为兄夺取之事虽然无法释怀,但是忽必烈却丝毫无予理会。

  “至世祖时,用兵已四十余年。世祖即位,又攻讨三十余年。自主用兵,未有如是久者。”

  清代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其中“用兵”二字,所指的并非是受到攻击所做出之防御行为,而是为了扩张领土而向他国发动之侵略行为。自建国以来,历经七十余年仍为了扩充版图而不断发动对外征战之王朝,在中国历史之中,几乎找不到类似的例子。而事实也的确如史书所云。

  元军曾在几年之前对日本出兵,短暂地予以痛击,后来因暴风雨之故而撤兵。或许是对宋征战尚未结束,并无认真攻占日本之想法,所以只到这样的程度就收手了。倘若他日征服宋朝之后,日本再不改其亲宋反元之态度,下次绝对会慎重地投入重兵予以惩戒。话题再回到宋。

  史天泽老早就道出了征宋之最大因难点。

  “江南是水乡泽国。”

  江南地带遍布着无数的大小河川、湖泊、水道、运河,而且水田面积亦相当广阔。想要以庞大的骑兵队来征服这片土地,几乎可说是不可能之事。回顾过去之匈奴或是女真,这些堪称精强无比的北方骑马民族,哪个不是打算将这片土地踩烂在马蹄之下,然而却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靠马是不行的,连步兵都不见得有效。一定要拥有能够操控大大小小船只,以及乘着船只移动之水军才行。

  宋朝在水军方面的实力遥遥地领先蒙古。不论是士兵的熟练度、战术的洗练度、水路的相关知识、以至于造船的技巧,蒙古都远远落后,难以追上。直到花了五年工夫将襄阳攻陷,得到吕文焕及其部下之投诚,蒙古总算才具备足以和宋朝水军抗衡之能力。

  元朝至元十一年(公元一二七四年)六月十五日,忽必烈颁下了最后一道对宋宣战之诏书,百万大军于是动身从水陆两面南下。

  “平民百姓无罪。我军将士不可妄加杀害。”

  诏书至此结束。忽必烈希望在尽可能不流血的情况之下,吞并南宋所有的国土。

  从那时起,历经一年半之时间,元军终于迫近杭州临安府,而宋之降服就在眼前。从西域之沙漠以至于江南之渥土,终将归于单一权力之下而并成一体。一旦实现的话,就是从唐代最盛世以来,五百余年未曾出现过之第一回。

  “地上之财富与人才,一切都将尽悉集中于这片土地之内。因此,朕特将此地命名‘大都’。”

  河北的平原上,于是在人为建设之下出现了一座巨大都市。这座都市象征着忽必烈之梦想即将实现。胜者之美酒与败者之血泪,早已交织混合地溢满在忽必烈的酒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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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0:58:08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临安府开城                    Ⅰ“文天祥究竟是何居心?竟然在临安府里集结了两万名之义军。”

  这样究究私语渐渐地在宫廷内外蔓延开来。

  其实文天祥什么居心也没有,不过是单纯地回应朝廷之诏命,才会募集了这么一批保卫国家的义勇军,而且还投入了自己的家产。毫无半点私心的正义之举,在自私执着的凡人眼中看来,“肯定是有所图谋吧!”竟成了这般的局面。

  “难不成他打算以二万之私军做为后盾,企图支配临安府吗?”

  “若是他和元军密谋串通该如何是好?二万名义军同时起而作乱,临安府可是片刻都无法抵挡的呀!”

  金应将官职为承信卿,简单地说,就是文天祥之秘书官。虽然身为文天祥的部下,但他同时也是个最值得信赖的友人。此人拥有实务才能,于辅佐文天祥之事务极为称职。对于一味朝想而急进之文天祥,时而加以叱阻,时而给予安慰。

  “气愤是气愤,但总不可能四处一一加以反驳吧!”

  文天祥无奈地回答金应。在陈宜中等人眼里看来,文天祥似乎一点都不烦恼也不觉得困扰,但是文天祥毕竟是个凡人,他还是会感到气愤、感到悲哀。只不过,和陈宜中不同的是,不论遭受如何的诽谤,文天祥都会坚持着自己信仰之道路,绝不会踏错了脚步。

  “还有另一个传言,就是大人很可能会被派往苏州镇守。”

  “苏州啊!只需三四天的路程就可以抵达了。我正期待能和敌军打上一仗呢!”

  “那么,大人是不打算回绝了吗?”

  “这句话问得太奇怪了。你倒说说看,我回绝之理由何在。首先,为人臣者岂能拒绝皇上之诏命?”

  他们是要逐你出临安府呀!这句话,金应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暗自在心中为上司之正直而感到不平。话题一转。

  “外面有个人求见大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虽属游侠之辈,但是看起来极为勇猛,他自称是张顺再世。”

  “嗯,这样的人绝对值得一见。”

  张顺这号人物,原本是大宋义勇军之指挥官。过去他为了拯救被元军重重包围之襄阳,而策动上百艘船只进行夜袭,不料被敌军发现,因而战死于全军动员的元军攻击之下。不可思议的是,据说他的遗体在河川上游被发现时,虽然身中四枪六箭,但是表情却仍与活着之时无异。

  《水浒传》的人物之中,亦有一位名为张顺之水军头目,在敌军的枪林箭雨之中落水,最终壮烈战死。这个书中角色,显然是以实际上存在之张顺为原型而塑出来之人物。

  中华帝国在历朝历代,于敌世之中果敢奋起挺身救朝廷、守护民众的,几乎都是义勇之军而非官兵。唐代的大叛乱——安史之乱以及庞勋之乱皆是如此。另外,当宋朝被金兵追赶逃向长江以南之时,取代只知狼狈逃窜的官兵而在前线奋勇抗敌的,亦是义勇军们。

  其实义军之数量,不单单只有文天祥所募集的两万名而已。在同一个时期里,还有另一名勤王之志不下于文天祥,并集结了四千名义军之男子。

  此人姓杜,名浒,字贵卿。虽属游侠之辈,但原系出名门,宗族之中甚至曾经出过宰相。这位杜浒就是自称张顺再世,金应即将为文天祥所引见之人。

  实际状况虽然不详,但是据说在这年的秋天,文天祥和杜浒会面畅谈之后,两人对于彼此之境遇都铭感五内,因而结成了莫逆之交。

  对于文天祥的爱慕与崇敬,从此改变了杜浒的一生。他的传记被收录了《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义传九》之中。像杜浒一样原来并非官吏之民间百姓,之所以能够被记载于《忠义传》之中,原因就在于他们皆因朝廷牺牲了生命。

  这个时期的临安府里,虽然存在着好几位得到正史记载之人物,但是彼此在行动或言论方面不但无法相互协调,甚至还有反目之情况发生。这些人物当中,最耀眼的一个虽然非文天祥莫属,但若想找到另一个能够与其名声匹敌之人,也未必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人物,庶民们自有其敏感之洞察:

  “那个人好像很值得信赖呢!”

  民众们相互说道。

  他就是名为张世杰之武将。

  在迟迟盼不到有力武将奉诏回京的失望当中,率领军容整齐之大军赶回临安府的张世杰军,令百姓们赞叹不已。他因为从元军手中夺回江平、安吉、广德等等诸城,而威名响彻天下,原本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士兵,后来在经历了一场场与元军之殊死战斗,不断地累积功勋,现在已经官拜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

  张世杰原本是出生于北方之人,最初拜投在张柔麾下。张柔用汉人大将,在蒙古算是仅次于史天泽之有力重臣。张世杰虽然曾经传出“犯下罪行潜逃至宋”的风评,然而罪行内容却含混不清。想必是他对蒙古以武力支配中国之状况怀有质疑,所以才从张柔之军队叛逃,而亡命于宋。蒙古这一方为了贬抑于他,而捏造不实谎言,应该才是事实的真相才对。

  从勇敢、不屈这两点看来,在这个时代中能及得上张世杰者寥寥无几。“战将”这个称号对他来说,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玉树临风之身材,以及锐利的眼光等等,在士兵们和百姓的眼里看来,确实是十分的忠诚可靠。年龄虽然不清楚,但应该是在四十五岁上下吧。

  “能与张将军并驾齐驱的,大概只有陆礼部了吧!”

  另外这位受到百姓们赞许的人物就是陆秀夫。

  陆秀夫与文天祥同年,此时之官职为礼部侍郎,字君实。科举中试虽然晚了文天祥五年,但是当时也才二十五岁而已。

  根据《宋史》之记载,陆秀才“才思清丽、性沉静”,是个性格沈稳、冷静寡言之人。虽然受到了上司李庭芝之高度赏识,而顺利步步高升,但是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傲慢之气。

  文天祥终于离开临安府,朝着苏州出发。虽然仍旧率领着两万名义军,但绝非出于一已之行动,而是奉了朝廷之正式命令,前往苏州镇守。

  连续行军三日之后,一进到苏州城内,一位名为张全之将军立刻迎上前来接待文天祥。张全舌灿莲花,不断地对文天祥诉说他为军力单薄而担心不已,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两人可以联合力量讨代敌人,为朝廷尽忠等等之事。文天祥听了之后满心喜悦,眼中浮现着感动的泪光,紧握着张全之手。

  这个人实在太容易信任他人了。

  金应忍不住这么想。文天祥由于自身所拥有之过度的纯真与诚实,致使他很容易相信别人也是如此,这一点的克是事实。然而别人可不像文天祥一样对朝廷心怀感激,并且愿意为了国家舍身取义。

  张全从文天祥之手中交接过义军,便往常州方面出阵去了。文天祥心想,此人与元军连年交战至此,光是从表面的经历看来,就可知道是个战功彪柄之勇者。

  义军当中,自然少不了郑虎臣之一份子。他对张全虽不信任,但是既然已经下了必死决心,其他的也无需太过计较。这一杖一定要打得轰轰烈烈,即使死了也得以流芳万世。他在心中这么想着。经过了一日未停之行军,终于抵达了距离党州十里之外的扎营地点。

  “明日我们就要与元军正面交锋了,就算牺牲性命也要为荣誉奋战到底。”

  张全以此话训示大军。然而天一亮,如此训示大家的张全,却从阵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全并非领着全军撤退,而是带着少数自己直属之士兵,在敌军到来之前临阵脱逃,将其他士兵弃置不顾。

  失去指挥官而茫然不知所措的义勇军们,在所到了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声响之时,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冬天的太阳在地上撒下了无数的光点。这些光点,全都是反射自元军所穿戴之胄甲。

  元军之指挥官为阿术。他是蒙古的大贵族,从少年时期就一直从阵作战。其父名为兀良合台,祖父为速不台。光是所到这些名字,就足以让所有的蒙古士兵们肃然起敬了。他不单是出身于太祖成吉思汗以来之武将门第,而且更是个不辱父祖声名之不败勇将。前几年还曾经在丁家州败退奋战到底的张世杰,其指挥可说是极尽功妙与果敢。

  接下来的战斗,虽然激烈但是短暂。尽管士兵们个个都奋勇抵抗,但由于缺少指挥官,根本无法有组织地战斗。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四分五裂,陷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枪林箭雨之中。文天祥之义勇军在刹时之间全部被歼灭殆尽。

  郑虎臣还活着。他被敌人之矛柄扎扎实实地击中后脑,而昏厥在地。就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元军之杀戮也宣告结束,且像风一般地消失离去。

  既然被残留在这个世上,郑虎臣需要一个生存之目标。他压着同僚的尸体站了起来,同时咬牙切齿地从齿缝挤出一声低吼:

  “张全,我绝不让你苟活于世。”

  接着他便蹒跚摇晃地向东而行。

  Ⅱ元军终于兵临常州城下。

  常州是一个曾经开城投降,但是后来又为宋军夺回之城市。元军虽然面子上挂不住,但是却始终无法再次将其夺回。

  镇守常州之将军共有四名,分别是姚岩、刘师勇、陈照、王安节。元军总帅伯颜虽然曾经二度派遣使者前往劝服招降,但均遭到回绝。伯颜麾下之元军将领们激昂气愤,要求屠城,也就是打算将整个城市之居民,包括幼儿在内,全部杀光。

  一连串惨不忍睹之激烈攻击行动于是展开。元军首先驱赶常州周边之居民为其建造高台,倘若高台之高度不够,便杀害居民,将尸体重叠堆积,在上面覆盖泥土,然后再从高台之上发射弓箭及石弹攻击城内。不但如此,还将居民之尸体丢进巨型锅炉之中熬煮,提炼出脂肪之后,涂在城墙壁上放火点燃。一项项的残虐暴行可谓是前所未见。在大火和烟雾之中,总算有部分的城墙遭到破坏,元兵纷纷拥入城内。

  此时宋朝将军们之奋勇战半,几乎震慑了所有元军。

  陈照在乱军之中,浑身是血地不断挥剑抵抗,不料眼前却正好见到同僚姚岩因身中敌人箭矢而不支倒地。此时部下之兵士们纷纷前来支援,并且劝他从敌兵较少的东北城门脱身离开。陈照摇着头回答:

  “想要我从这里离开半步,除非我死否则别想!”

  说完之后便当场一步也没移动地继续挥剑斩杀了二十余名之敌兵,自身也因为受到十余处重创而终于战死。

  王安节在混战之中,发现了敌将阿术之身影。

  “从那副胄甲的精致程度看来,对方想必是个身份地位极高之人。要是能够刺中那家伙的话,我死也瞑目。”

  说完便将手上长枪一转,朝马腹一蹬,一直线地朝着阿术突进奔去。阿术亦握着自己的长枪,注视着王安节,等待交锋的一刻来临。两人所挥支之长枪在空中纠缠,两人之座骑也在火花之下冲突碰撞。阿术的部下虽然想从左右两侧予以夹击,但是却被王安节技巧地操纵座骑而回避掉了,枪之尖端同时狠狠地剌上了阿术之胄甲。阿术的身体在马上剧烈摇晃。

  正当王安节欲发出第二击之时,元将陈奕忽然从他身后掷了一条铁链过来。铁链绕住了王安节之颈部。王安节顿时翻了个跟斗,跌落在地上。大群元兵亦在此时扑了上来,紧紧压住王安节之身体。

  这个时候,刘师勇正在南门努力奋战之中。由于到目前为止已经击退了元军四波之攻击,继续迎战第五波之攻击已是极限所在,当他察觉到这一点之时,整个人早已被牵引至城门之外。他的眼前出现一位旧识。这位人物就是投靠元军攻打自己祖国之范文虎将军。

  “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背叛者。你有何面目踏上此地,面对江东父老!”

  随着这番怒吼,刘师勇向过去的同袍冲了过去。姑且不论武艺之优劣,但是气势上之差异极为显著。交锋了十四十五回合左右,他终于将范文虎手上之长枪击落。狼狈不堪的范文虎转身打算上马,刘师勇随即将矛尖刺向他的背心。就在此刻,元将忽剌却从旁伸出长枪一挡,并猛扑而上。

  刘师勇闪过忽剌之长枪,并回予一击,将忽剌从马上剌落了下来。未受到重创,忽剌流着血在地上滚了一圈,逃过了刘师勇的第二击。

  刘师勇对忽剌丝毫不予理会,打算继续追讨范文虎。然而范文虎之身影却早已没入元兵所围起之重重障壁之内,今刘师勇完全无法触及。

  于是刘师勇继续奋勇战斗,陆续又击倒了许多元兵,终于将身旁的骑兵歼灭至不到八名左右,但是却也无法再回到常州城内,只能痛心饮恨地光回临安府。

  元军拥入常州城后,展开了一场遗臭历史之残虐杀戮。

  “伯颜令下,老幼一人不留,屠杀殆尽,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腥秽数里可闻,天地为之色变,同感哀悼。”

  根据《通俗宋元军谈。卷之八》对于当时情况之描述,常州全城百姓几乎被残害殆尽。

  在一片直令嗅觉麻痹的恶臭之中,伯颜进入常州城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有心制止进一步之样戮,终究也只挽救了十五条人命而已。

  被牢牢捆绑的王安节被拖到了伯颜面前。这就是差一点要了阿术性命之勇士。身上所受之数处创伤还淌着鲜血的王安节,在见到伯颜之时,并不下跪,甚至还理直气壮地瞪着对方。作用于颜顺着视线看去,以汉语叱喝道:

  “汝为何不及早投降?!”

  “别妄想了,丑虏!”

  王安节除了辱骂对方是个难看的野蛮人之外,其余的什么也不开口。伯颜于是将安节斩首处死。常州至此永远从宋军的手中失去了。

  在常州所发生之屠城事件,令宋之朝野为之震撼。从朝廷以至于民间,大家都充分体会到元军所谓的“不杀”,只不过是侵略者的一种全家主义罢了。事到如今,惟有开城投降一途,才能够免除屠城之杀戮。

  在一片仓惶狼狈之中,攻陷常州的元军铁骑终于来到了独松关。镇守这个要塞的将领张濡因为害怕而在阵前弃关潜逃。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士兵们也悉乎全数逃走。只剩下一名叫做冯骥的军官手执长枪,朝着成群的元军阵地长驱直入,奋战至枪断人亡为止。

  文天祥和张世杰联名上呈作战方案,提议在护送幼帝的二位兄弟脱逃之后,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一决死战。

  文天祥和张世杰虽然同为勤王志士,但是对于彼此之存在一向是互有成见。从张世杰的眼中看来,文天祥是个不知实战劳苦的空论家。而文天祥则觉得张世杰只知夸耀战场上之功勋,而没有全盘性之战略眼光。尽管如此,互不顺眼的两人在此时却是意见一致,并且共同将提案呈报于谢太后。谢太后之想法为之动摇,于是转向了陈宜中询问可否。

  陈宜中提出反对。他认为就算文天祥和张世杰逞一时的血气之勇,而强行提出对策,但是元军不容轻忽大意,成功并无绝对把握。这么做说不定反而会令元军态度更为强硬,而招致破局。

  文天祥和张世杰之作战提案,因此遭到了驳回。

  “右丞相这个人,真是个有识之士。对于他人计策之缺点着实看得一清二楚。”

  听到了张世杰这般的猛烈嘲讽,陈宜中无法反驳,一离开宫廷之后,便立刻驱车前往刘声伯之府邸。

  从“六君子”时代一路辛苦地相互扶持而来的刘声伯,应该能够理解陈宜中的心情吧。

  说到这“六君子”之称号,其所指的原本是几个太学的学生们。太学是设置于临安府之全国最高学府。凡科举中试将来有机会出任宰相之秀才们,都有资格入学就读。在宋朝,这些学生对于政治方面的发言权相当的大,因此即使是位高如宰相之丁大全,也免不了受到这些学生的批判。丁大全为夺取地位陷人于罪、贪图儿媳美色而强行占为已有等等行为,于公于私看来都是极为恶名昭彰之人。

  在太学之中,有六名学生对于丁大全之抨击尤其激烈,因此遭到丁大全之逮捕,并且处以流放之刑。陈宜中和刘声伯就是这六人之中的两人。当这六个人以带罪之身离开临安府时,群众纷纷对其投以掌声和欢呼。由于丁大全是个风评极差的权贵,因此敢正面予以批判的这六人,简直有如英雄般受到尊敬。

  三年之后,丁大全失势。取而代之的的正是贾似道。政治手腕远比丁大全来得高明巧妙的贾似道,赦免了“六君子”,并且将他们召回临安,同时还拔擢了其中最优秀的陈宜中。

  从表面上看来,贾似道可说是陈宜中之大恩人。然而贾似道的私心,在陈宜的眼里却是一清二楚。他只不过是在利用“六君子”的人气罢了。因此陈宜中对于贾似道从不感恩,甚至在他失势之时也没有半点同情……

  “明明知道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惟有你这地方才能让人感到放松,因此不知不觉地就朝这里来了。”

  被接待至书房之后,陈宜中对着刘声伯这么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论是宫中还是丞相府,陈宜中根本没有一个能够谈心之对象,只能任由情绪低落无法排解。

  刘声伯由于病弱之故,而与显达无缘,因此身份远比陈宜中要低微了许多,然而两个家族之往来却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陈宜中叨叨絮絮地诉说自己立场与苦楚,听完之后的刘声伯轻声地回答道:

  “那么,逃走如何?”

  “逃走?”

  陈宜中诧异地望向友人,只见刘声伯浅浅一笑。

  “你虽不好无益之流血,但是更不愿屈就降伏。如果真如我所言,那么惟有一逃,别无他法。”

  刘声伯的声调平静和缓,却深刻地传入了陈宜中的肺腑之中。

  “逃走吗……”

  他喃喃自语。如果真无其他方法,这也不失为一策。然而,一旦做出这样的事情,定会受到嘲笑吧。由宋到元,直到后世。

  陈宜中叹了口气。他顿悟到自己思考之缺陷所在。他经常在找寻最佳的方法。这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却没办法靠自己之力想出方法,因而总是在寻求他人之意见。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吧!一想到此,他便无法当机立断,并且陷入不厌其烦的思考当中,而事态也往往就这么地给延误了。所谓“优柔寡断”、“袖手旁观”等等成语,简直是为陈宜中所特别创设的一样。

  其实他从前的性格并不是这么的优柔寡断,他自己也如此认为,只是在不断地焦虑、烦恼之下,才渐渐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再来一杯茶吧?”

  刘声伯只能安慰着无力的友人。点了点头谢过朋友之好意,陈宜中深切地感受到眼前所伫立的这条迷途是多么的巨大。

  Ⅲ十二月三十日。潭州城陷落。

  潭州知事李芾遭到将军阿里海牙所指挥之元朝大军所包围,连日以来不断地死守防御。到最后既无援兵,粮也用尽,要再继续抗战下去,已是不可能之事。

  李芾将最后残存之酒分予家饮用,待全家人酒醉就寝之时,命部下沈忠一一予以刺杀,接着自己也从容就义,命沈忠将自己斩首。沈忠泪流满面地回到家中,将妻子刺死之后,自也也自刎结束生命。

  在这件凄绝的事件之后,潭州终告陷落。入城后的阿里海牙,得知李芾死讯,不禁喃喃地感叹道:“忠臣之家的下场竟如此悲凄。”

  于是命人慎重地将遗体安葬。

  新的一年开始。宋德佑二年,元至元十三年,公元一二七六年。

  在难以忍耐的紧张之中,元军虽然以一日数里之缓慢速度前进,但确实已经兵临杭州临安府之城下。寂静无声,如同海水满潮了一样。某天,陈宜中从左丞相留梦炎的口中听到了一段奇妙之谈话。留梦炎的脸上连陈宜中十分之一的苦恼都看不到,神情平谈地开始说起了历史。

  “大宋承继周之皇统而取得天下,这点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此处的周,指的是五代之后周。原为后周名将众望所归的赵匡胤,在接受了幼帝之皇位禅让以后才建立了宋朝。若要从篡夺的角度来看,也算是篡夺,不过赵匡胤对于将皇位让给自己之后的周皇室,却是极为尊崇,周皇室不但享有贵族般之礼遇,而且还赐予各种特权,甚至还下过只要宋朝存在之一天,绝对会如恩人般地高度重视之命令。

  《水浒传》是一部以徽宗皇帝在位期间为舞台背景之小说。其中有个名为“荣进”的人物。“姓柴,名进,大周紫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这些剧中之台词,应该就是源自于这样的一段历史背景吧。

  “既有如此前例,宋朝又何妨遵循呢!”

  留梦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就是降服论。

  面对着最强之对手蒙古,宋已经连续抗战四十年以上了。虽然相当值得喝采,然而却也已经精疲力竭。与其继续从事无谓的流血抗争,倒不如痛下决心降服于元,选择一条如同过去之后周般能够被奉为贵族礼遇之道路。对于民众而言,不过是国号由大宋改元罢了。无谓的自豪与感伤,有何价值可言呢?

  “但是……”

  “但是?”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为宋之俸禄,不是吗?”

  对于陈宜中而言,这点不得不加以考量。

  留梦炎虽然以民众对于和平之希望为借口,把话说得相当漂亮,但是很明显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获得高位。一直以来在宋朝为官,以受到丰厚礼遇之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没有节操了吧。陈宜中的话里,不自觉得流露出浓浓的批判意味。

  “……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虽无救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

  清代史学家赵翼于(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如此评断道。中国历代王朝之中,最为礼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谓“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杀”之传统,更在朱子学说的影响之下,特别重视大义名份。由于这种种原因所致,因此在国家即将灭亡之际,舍身殉国的文武官员,在数量上也宋朝最多。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这般的想法。就数量而言,拥有“就算国家灭亡,自己最好平安无事”之想法的人,实在远远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陈宜中眼前的留梦炎,身居左丞相之职,本该以舍身取义、为国尽忠殉难为已任才对,然而却……

  “那么,大人是想彻底与元军奋战到底吗?”

  留梦炎气势逼人地反问道。这个问题令原本就难以立即答辩的陈宜中更是为难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临安化为焦土,立于百万军民之尸体上面,你还能为大宋之荣耀而自豪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这……”

  陈宜中无言以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

  “唉,你就是这种人哪!”

  留梦炎的话中透露着一股轻蔑与怜悯。

  “倘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结果你又救得了谁呢?”

  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陈宜中向留梦炎辞去。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于是便朝着刘声伯家的方向而去。对于陈宜中的意外来访,刘声伯毫无不悦之情出门迎接。陈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着便开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文天祥太过偏激,留梦炎则毫无操守。然而批评这二人的他却如何?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并非全然的无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遭人非难。就在这样的?厢逵氪桴芍?拢?吹沽钍虑樵嚼丛蕉窕?

  陈宜中无力地向刘声伯笑了笑。

  “我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太学时期就已经通通用尽了。那个时候丞相一点都不可怕。”

  “不过现在您已经贵为丞相了。”

  “是啊、没错。”

  “那么现在又如何,觉得可怕吗?”

  “可怕。”

  陈宜中如经回答。这次的“可怕”和太学时期的情况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诸于自身责任之可怕。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又仿佛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时存在着。而且直视着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惧不已。

  当他向刘声伯谢过茶水招待并且返回家中之时,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许会被谢太后传唤进宫,因此他特地备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当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天亮之后,他离开丞相府前往宫中出勤之时,下属却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四处都见不到左丞相之踪影。”

  逃走了吧?陈宜中直觉到想到。陈宜中迟疑的无法跨越之鸿沟,留梦炎轻轻松松地就飞越了。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元军阵营投奔而去了吧。

  不光是留梦炎而已。陈宜中在清点着失踪的朝臣之时,忽然觉得一阵荒谬。剩下的人数还比较少呢。

  谢太后命柳岳与洪雷震二人,携带数量庞大之财宝前往元军阵营。原本打算先以金银财宝多争取一段时间,岂料却害得这两名忠臣落得悲惨之下场。携着大批财宝但身边却无戒备林严之士兵护卫的柳岳二人,看在横行于附近一带的盗贼眼里,简直是个绝佳之猎物。这群盗贼袭击了使者一行人,杀害了柳岳与洪雷震,并将财宝悉数夺取逃逸无踪。

  这件事其实与治安恶化并不相关。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师临安的城门之时,就已经受到了歹徒之觊觎。由此可见朝廷之威信早已荡然无存。

  紧接着,赵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将与元军奋勇抗战至死之消息也传了回来。这二位将军虽然极力想阻止元军渡过钱塘江,但是却因为部属吴国定之叛变,而遭到前后夹击。

  此时谢太后更是亟望和平,于是便任命陆秀夫为使者。陆秀夫从容地接受使命,脸上毫无惧色,正义凛然地前往元军阵宫。然而元军总帅伯颜对陆秀夫却完全不加理会,并将他斥回。“倘若为降服使者尚可一见。事到如今再无会见求和使者之必要。”这是伯颜之说法。

  谢太后终于做了决定。

  这天深夜,幼帝之兄长益王赵?以及弟弟广王赵?m(er),两位皇子被召唤至祖母面前。灯火之数量被刻意地减少,垂老的谢太后坐在阴暗之处,左右隐约可见数个黑暗的人影随待在侧。年幼的皇子们紧张地向祖母行礼。

  “你们两个今晚上就要逃出临安府了。也好。要是继续留在此地的话,一旦鞑子来了,恐怕会将你们掳到蛮荒的北方边地。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灾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记得要乖乖地听母后和大臣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呀。”

  此时益王算来不过九岁,广王也仅仅才六岁而已,两个孩子安静乖巧地听着祖母说话的样子,令在场之人无不鼻酸。

  益王虽然为幼帝之兄,但由于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贾似道之反对,地位仅止于皇族之一员罢了。他的生母杨氏虽然受封为淑妃,但是却遭到宫廷之排挤。而广王的母亲,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过话虽如此,眼前这母子三人,却是宋室血脉延续至后世的最后希望。

  杨淑妃之史杨镇,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然后牵起益王和广王之手悄悄地离开宫门。因常州一役威名响震的刘师勇,率领着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杨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轿子之后,一行人便沉默地朝着港口出发。

  “这样也好。赵氏血脉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才行。”

  喃喃自语的目送皇子离去的谢太后,接着转向一直沈默不语的陈宜中开口说道:

  “右丞相,你明日可否前往元军阵营?去见见那个叫做伯颜之人。”

  “是……”

  “去同意招降吧!”

  “太后陛下,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啊!”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去吗?右丞相啊,对于他人之意见你光是会唱反调而已,什么时候提出过一个有用的策略来呢?”

  陈宜中吓得不敢多说半句话,跪伏在地上。

  自己所能做的,难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吗?

  真是悲哀啊。然而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书上署名了,即使在道义上,也无法再继续与元军抗争下去了,因为那会违背盟约。倘若拒绝署名又将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军营中,或者就这么被掳至北方为俘虏,那么对于大宋的一片忠诚,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付出了吗?

  “还是忍辱负重,这个时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总之只要想办法追随在二王的身边,就一定能够为复兴宋室尽一分绵薄之力。”

  陈宜中自重自语地安慰着自己,但是整颗心却是冰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全然地相信自己。

  右丞相陈宜中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间蔓延开来。愤慨、嘲弄、失望、遗憾之声音甚嚣尘上。在那之前,尽管陈宜中遭受到无用、无谋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虚名闪耀之下,许多人还是一味地对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愤怒情绪之沸腾高昂可想而知。

  “这下子,什么样的人物都可以担当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历经三百余年,没想到最后叙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连袂在阵前潜逃。大宋之历史可要成为后世的笑柄了。”

  其中也有这样的自嘲声音。然而不论是主战还是主和,上面要是没人的话,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一谈论到继任丞相的时候,“看来只有文状元能担此大任了”,这样的意见成了压倒性的多数。大家都看好文天祥。

  “如果是文状元,就算是投降,应该也不至于太损体面吧!”

  状元是科举中试者之榜首头衔。这个荣誉一生都会存在。只要没有意外状况发生,通常也是未来宰相之保证。眼前攸关“国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属于意外状况了。

  陆秀夫和张世杰的踪影也从临安府消失了。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遭受到“潜逃”之非难。他们二人虽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与广王)之脱逃计划,但是却在得到消息之后,毫不迟疑地追随在后,朝着南方直奔而去。陆秀夫和张世杰这一文一武之二人,绝对是东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镇,这点任谁都能预测得到。

  “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呢?”

  得知陆秀夫与张世杰离开之消息,文天祥不禁发起了牢骚。明明拥有相同的目标志向,但是却无法参与行动。张世杰出在离开之后,才将自己的行动计划以书信告知文天祥。

  翌日,正月十九日。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史。

  在中国各个朝代之中,所谓的国防大臣都是兵部尚书,但是枢密史之地位却更在其上。这个职位可算是掌管军事的副丞相,换句话说,就是国军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岁之时,就已成为政治和军事之最高统率者。

  人表面上看来,再也没有比此更高之荣誉了,然而这却不是为了与元军作战所赋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为求形势地位之对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对于文天祥而言,这实在不是件值得喜悦之事,但他还是安慰自己。

  “敌将伯颜在元之地位亦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当,就能够进行恰如其分之交涉。总之,我方绝对不能落于卑躬屈膝之势。”

  ※※※

  大约同时,元朝元丞相伯颜将主营驻扎在泉亭山。此处位于杭州临安府东北方,而且距离仅仅只有三十六里远。其时此山并非什么样的高山,称之为丘陵反倒还合适些。阴历一月下旬,江南已进入早春,吹拂过原野的春风和北方比起来,简直是太过甜美温和了。

  “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

  伯颜之赞叹是理所当然的。刚刚开始绽放的红梅与白梅开叩满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来就像是披上了一块红白色的布匹一样。而布匹之上仿佛散落四处之金砂银砂,则是元军之胄甲。天气好的时候,空缺中会弥漫着一层薄雾,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为富裕繁荣的都市简直令人屏息。

  “不过,话说回来,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这般地出色呢!”

  宋朝朝廷里的那些重臣们是如何地丑态毕露,伯颜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态度上惟一称得上出类拨萃的,大概只有那个名为陆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并无交谈之机会。前次以议和使者之身份为由而将之斥回,这一次不晓得会派出什么样的人物。

  “大宋右丞相兼枢密史文天祥求见。”

  听见了这样的通传,伯颜只动了动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陈宜中吗?

  看来陈宜中多半是光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点,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颜在心中想着,同时命人将文天祥带到自己面前。

  元军之军纪严明、士气高昂。这点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认同。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对常州杀戳的愤慨之情,更加以激昂了起来。在明确的“儆戒”意图之下,连老幼妇孺全都杀害之元军行径,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发指与嫌恶。

  Ⅳ伯颜今年四十一岁。换句话说,他和文天祥与陆秀夫同年。

  “一点都不像蒙古人。”

  不论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国人,都是如此评断。伯颜的身材匀称挺拨,脸部轮廊相当深,并拥有一副简直是过度端正之容貌。不论汉语或波斯语都能够流利地听、说、读、写。就身为武将之功绩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泽远远不及的。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论到战场之上的骁勇及谋略,还是以同僚阿术更胜一筹。尽管如此,史天泽还是推举伯颜为代宋总帅,并且得到忽必烈欣喜认同。因为他确实拥有统领这支由多人种、多民族所组成之百万大军之实力。

  “徜若是蒙古人之军队,那么总帅就一定是阿术了。”

  忽必烈曾如此评论。

  此时伯颜之左右坐满了元军之最高将领。虽然阿术并不在场,但是尚有阿达海、唆都、吕文焕以及范文虎等人。文天祥独自一人在敌将的围绕之下就座,并且坦然地环视着对方。其视线在一点停顿了下来。他的视线停留在吕文焕之身上。文天祥毫无惧意的堂堂开口。

  “吕将军,自父祖以来蒙受大宋皇恩浩荡的你,竟然恬不知耻在此向元称臣?”

  “……我之所以降元都是为贾似道所害。”

  “奸臣贾似道早就被诛杀了,所以说,你再也没有背叛朝廷的借口了,不是吗?”

  “晚了三年……不、是两年。”

  吕文焕的呻吟仿佛正渗着鲜血一般。

  其实吕文焕大有怨恨宋朝朝廷之权利。他曾经连续五年在元军的猛烈攻击之下死守襄阳城,如此之英勇战绩,连身为敌方之元军都感叹不已。直到粮尽援绝开城投降之时,吕文焕还提出了不准杀害兵民之条件,要求元军遵守约定。不论如何地尽忠效力都不会得到回报,了解到这一点之时,吕文焕在气力化成了嘹亮的声音。

  “文状元,你的忠诚是得不到回报的。如今大宋之国运已尽,以你之才识,一定会受到天朝(元)之重用与礼遇的。”

  “真是不巧,我从未想过任何的报酬。”

  文天祥的回答令吕文焕词穷。

  吕文焕重新审视着文天祥。文天祥远比吕文焕年轻得多。虽然是个状元,却从未接触过国政相关之机要大事,更别说是在战场上与大敌一较智勇高下。说起来,他不过是个经验不足的文人,是个只知高唱空论却不知现实严酷之黄口小儿。话虽如此,吕文焕在文天祥面前却感到退缩。

  此时伯颜开口了,他感觉自己不能不拉吕文焕一把。

  “文状元,吕将军的本意也是为你着想。连我都为你感到可惜。你何不投降天朝,投靠我方呢?”

  “也行,只要你能办到三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第一、火能在水里燃烧。第二、长江由东向西流。第三,太阳从西边升起,由东边落下。只要这三个条件齐了,我便愿意降服于元。”

  伯颜刹时眯起双眼。沉默有如无形的冰,他的手按住了座位。就在这一瞬间。

  “放肆狂妄也该有个限度吧!”

  从座位上跳起来发出怒吼的是阿塔海。蒙古将领们全都站了起来抽出兵器,一片刀光剑影眼看就要逼近文天祥了。汉人诸将顺个个脸色苍白、无言以对。

  “你们不能冷静一点吗?别叫汉人给笑话了。”

  伯颜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如同浇了阵冷水般,让诸将之怒气都平息了下来。

  “文丞相,天朝不仅宽大,而且绝对言出必行。倘若你一开始就抱持着不信任之态度,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们在常州不就打破了不杀之承诺吗?”

  常州一役之杀戮,对于伯颜来说实为一大痛处。

  “他们实在不应该抵抗的。”

  说到底还不是盗贼般之理论,这点伯颜心知肚明。而高唱这样的理论来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只会让文天祥更加轻蔑而已。

  “绝对不能让此人给看轻了。”

  伯颜察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之时,不禁吃了一惊。文天祥不过是个来自于即将灭亡国家的降服使者罢了。虽然贵为右丞相兼枢密史,地位可说是尊崇无比,然而手下却连半个能够指挥之兵将都没有。他理应是恐惧得发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才对,然而这股轩鸭子的气慨,以及不可侵犯之威仪,究竟从何而来呢?

  “胜利之一方难道不是我方吗?”

  心中布满了荒谬的疑问,伯颜再次审视着文天祥。而文天祥也坦然地回望着伯颜,不但脸上毫无恐惧,同时也感觉不到半点怯懦之气。

  “这个人绝对不能让他回到宋朝宫廷。”

  伯颜顿时做下了这个决定。倘若文天祥回到临安府,以其威严和气节游说成功的话,宋朝之主战派或许会再次团结起来,以临安府之城壁为据点,和元军血战一场也说不定。

  这么一来,忽必烈所下之命令“在不流血的情况之下让临安开城投降”,就难以达成了。

  其实文天祥在宋朝朝廷之中一向受到回避忌惮,但是这些事情伯颜根本无从得知。于是就这么地将文天祥给软禁了起来——

  ※※※

  文天祥没有返回临安。这件事情对于朝廷而言,有一半是在预料当中,因此并没有掀起喧然大波。

  谢太后从残存的少数朝臣之中,挑选出刘巴山与杨应奎二人,命他们带着传国玉玺与降书前往伯颜营中。此日为正月二十日。

  伯颜在迎接使者之时极为小心。因为此事若是传入文天祥之耳中,他一定会誓死出来阻止。所以他特地将文天祥安置于阵营的最深处,并且予以严密监视。当伯颜接见完使者前来探视文天祥之时,文天祥立刻追问:

  “为何不让我回临安府?你们竟敢拘留他国使者,简直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这不是蛮夷之行为是什么?”

  伯颜平静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将正式使者拘留是你们大宋的常理呢,不是吗?”

  雄辩滔滔的文天祥,首度被逼得答不出话来。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刚即位为蒙古皇帝的忽必烈派遣心腹之汉人学者郝经为使者前往宋朝,要求履行两国所缔结之和平盟约。然而当时的独裁者贾似道却将郝经抓了起来,并且将之软禁。这实在是极为目无法纪之行为。这段软禁长达十六年之久,直到伯颜挥军南下之时,贾似道才勉为其难地将郝经释放。郝经回到大都之后,虽然前往谒见忽必烈获得犒赏慰劳,但是长期的幽禁生涯早已残害了他的健康。不久之后,也就是去年七月之时他就逝世了,享年五十三岁。

  贾似道为何要软禁郝经,实情如何并没有人知道。虽然有说法认为那是因为他害怕与忽必烈所订下之密经贸部曝光。倘若如此,事情也应该在忽必烈自己将密约一事曝露出来之时就结束了才对。况且,若真是为了保密,与其将他拘禁十六年之久,还不如一刀把他杀了要来得简单多了。

  这件事情在后世的眼中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但是可以确信的是,贾似道太过低估忽必烈这个人了。他既无法堂堂地迎接郝经并将他送回,并且在秘密的威胁之下又无杀了郝经以保守万全之觉悟。贾似道或许是打算先将他幽禁起来,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吧。实际上,倘若宋占压倒性之强势而蒙古处于弱势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暖昧不清的状况之下,令对方忍气吞声,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违法乱纪的贾似道早已经被诛杀了。他的罪已赎清了。”

  “哦,你也认定他是违法乱纪吗?”

  “没错。因此我才会批评你们对我之行为同样的违法乱纪。以违法报违法,归根究底的你和贾似道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天祥漂亮地将话题转换过来。这次换成伯颜闭上了嘴。

  吕文焕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之对话,不、应该称之为令人耳朵灼伤之唇枪舌战。

  当晚,吕文焕在营地里做了个梦。他看见在烈火之中雄雄燃烧的襄阳城。在雷声般的轰然巨响之下,城楼也随之碎裂散落。元军的新武器回回炮不断地掷来巨大的炮弹。在崩塌的城壁之下,碎裂飞溅的头颅和四肢散落各处,黑烟和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着。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天命。你难道还想要继续这长久以来的无谓抵抗,直到害死所有无罪的军民吗?真是愚劣至极!”

  这段骂声是三年前吕文焕从敌人之处所接收到的。敌人。三年前吕文焕尚为宋朝将军,而敌人就是元军。这个立于紧紧包围着襄阳城之元军阵前,骑在马上、指着城墙上的吕文焕大声斥骂的元将名为刘整,是个几年之前还以宋将之身份与元军交战之男子。

  刘整在长江上游至中游地带,因与元军交锋,勇猛善战而英名远播。然而由于与吕文焕之兄吕文德交恶,且不满所受之待遇,加上惧怕受到贾似道肃清的不安情绪日益严重之下,遂连城带人向元军投降。他在谒见忽必烈时向其煽动道:

  “亡宋简直是易如反掌。”

  并且献出各式各样之计策,积极主导代宋之作战行动。他对于吕文德怀有强烈的憎恨,以至于吕文德死后,他双将其憎恨转移至其弟吕文焕之身上。待吕文焕终于降服于元军之时,刘整甚至还主张将他处死。尽管如此,忽必烈却并未采纳他的意见,还是册封了吕文焕为昭勇大将军。刘整憎恨吕文焕,而吕文焕也非常鄙视刘整,两人的情结于是越来越势同水火。

  吕文焕在梦中大声疾呼:

  “我和刘整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嘛!”

  这个冷冰冰的声音并非来自刘整。吕文焕努力地在黑暗之中搜寻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红色的薄雾之中慢慢地浮现出来。一看到那浑身是血,穿着破裂胄甲的姿态,吕文焕立刻想起来。

  “啊、牛富,还有范天顺!”

  这两人正是他在襄阳一占之中殊死抗占直到失去生命之部下。虽然吕文焕极力呼唤他们一起投降,然而他们却不愿同流,并手执长剑纵身火海之中。

  吕文焕感到一阵战栗。从牛富和范天顺的角度看来,吕文焕和刘整确实是相同的。不但都降服于敌人,而且还成为敌人之先锋,反过来积极地侵略着祖国。前几年,当刘整在阵中忽然暴毙之时,“鬼魅作崇”之耳语在各处不为流传着。

  “那个时候要是不开城投降的话,襄阳的数万名军民肯定会被杀害殆尽。苍天可鉴,真的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就算开城是迫不得已吧。但是之后,你为什么不死呢?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接受侵掠者所授予之官位、以胜利者之姿态进入临安府。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吕文焕从梦中醒来。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叫声所惊醒的。值勤的卫兵疑惑地从帐子的缝隙探视着状况。

  就这样无法成眠地熬到了天亮之后,吕文焕立刻前往伯颜营帐。

  “我想那个人绝对不会降服。”

  那个人指的是文天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伯颜似乎立刻就领会了。伯颜的目光稍稍地锐利了起来,盯着吕文焕。他是打算向我追问究竟吗?吕文焕心中猜想。然而伯颜开口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这是你心中的希望吧!”

  吕文焕的表情刹时冻结。伯颜安抚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吕文焕坐下。就在吕文焕正要再度开口之前。

  “池州陷落至今,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了。”

  伯颜说话的同时,脸上也出现了回溯记忆之表情。

  “镇守池州的赵卯发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真希望这样的人才能够加入我方的阵营之中。”

  一年前,也就是至元十二年(公元一二七五年)年初。伯颜领军从长江中游顺流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地不断东进。在好几座城池接二连三投降的情况之下,赵卯发将妻子唤至跟前,打算说服她尽快脱逃。

  “这座城马上就要沦陷了。我是绝对不能逃走的。但是你却可以继续地生存下去。”

  “不。既然你决意做个忠臣,为什么不能成全妾身做个忠臣之妻呢!”

  “你只是个女流之辈,没有死的必要。来,快走吧!”

  “不行。要死的话就一起死。”

  不久之后,元军从城门大举闯入,池州城陷落。伯颜入城之后,发现赵卯发夫妻双双自缢而亡,并从随从处得知事情之经过,极为感叹,于是将赵卯发夫妻之遗体郑重地予在厚葬。

  “被包夹在忠义与感情之中,想必非常的煎熬吧!”

  说到此处,伯颜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并陷入沉默。

  “原来如此。他并不希望那个人投降。”

  吕文唤在内心深处喃喃自语。这实在是一种怪异的心情,但现在仿佛只有文天祥一人,正在为宋朝之文武百官悍卫名誉,不是吗?他心想。不但如此,说不定大宋三百余年的历史,也能够为文天祥所拯救吧。

  “一起用早膳吧。粥马上就准备好了。”

  伯颜微笑地打破了沉默。吕文焕默然行礼一拜。

  这一天,就在早膳之后,文天祥首度得知宋朝正式归降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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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00:0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南行北行                     Ⅰ杭州临安府开城投降,就形式上而言,宋朝至此已经亡国。

  这是史上空前未有之大事。江南首次沦落至汉族以外之异族王朝统治。伯颜深知自己所完成的使命有多么重大,但是却一点都不骄傲。他派遣吕文焕至临安府重新布置警戒,并且透过他向宋朝之宫廷传话——

  “三宫早晚都必须由临安府迁往大都。请先做好心理准备。”

  所谓的三宫,指的是——

  幼帝(历史上称为恭帝)

  余太后(幼帝之母、度宗皇帝之皇后)

  谢太后(幼帝祖母、理宗皇帝之皇后)

  这三位。

  实质上代表宫廷的谢太后,目前已经年过六十了。她已有觉悟,一旦前赴大都,此生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临安府了。

  谢太后被软禁在皇宫的一室之中,不但衣食住行都不得自由,甚至连服侍身旁之宫女出入都受到限制。此时门扉忽然打开,一名武将进到了室内。谢太后紧张地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那人并非蒙古人。

  “别来无恙啊,谢太后。”

  “喔,这不是程鹏飞吗?你此次进宫有何贵干?”

  程鹏飞原本是宋朝将领,镇守鄂州之地,然而却在伯颜大军杀到之时,毫无抵抗地不占而降,还一路引领元军来到临安府。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只微微地行了个礼便冷冷地开始放话。

  “我是奉丞相伯颜之命,前来参见太后,目前在各地的州城,县城尚有许多不愿意降服天朝,仍然继续从事着无谓抗争的愚蠢之人。为了让这些人从迷妄中醒悟,劝服他们投降,所以必须取得太后之诏书。”

  “这……”

  “请你立刻将诏书写好。”

  那种过分的高压姿态,令谢太后愤怒地全身颤抖。

  “程鹏飞,你也不想想前不久过身受宋朝俸禄,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逊。这种强迫的态度休想我写下诏书!”

  程鹏飞装模作样故作惊讶状。

  “你我个不识好歹的老太婆。”

  “你、你说什么……”

  “大宋已经亡国了。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归顺天朝之臣子,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念在你是无用老太婆的分上,所以我才好言相向,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谢太后一阵晕眩,只得以双手扶着书桌,勉强将身体稳住。

  “伯颜丞相若是知道了你的无礼,一定会对你严加惩罚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只有指望丞相一途了吧。我看你还是早日认清自己的身份,连连将诏书拟好为上。否则的话,谁都不敢保证将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只要幼帝还活着的一天,伯颜丞相绝对不会再对你多加烦扰的。”

  “……”

  “写是不写,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此时只除了写,还能怎样。谢太后在几近昏阙的极度愤怒以及难以忍受的挫败感之下,以华老之手提起了笔,开始写下诏书。等不及墨迹干燥,程鹏飞便粗暴地将诏书夺走,留下了夸耀般之胜利笑声,其身影随着地板上之脚步声消失于门外。

  “唉,真是悲哀。莫非这就是亡国的滋味?就连大宋三百余年之荣耀,也要在这种状态之下被践踏羞辱吗?”

  在叹息声中,谢太后的视线慢慢模糊了起来,接着便跌坐在座椅之上。刚进到屋里的宫女见状,立刻高声呼叫太医。

  ※※※

  伯颜并没有让元军进驻临安城。他只任命吕文焕一人,让他和他麾下之部队进入城内维持治安,同时清点朝中之财宝、公文纪录、文书等等的加以没收,并且将宋朝残存之部队解除武装。临安的正式名称也从此改为“两浙大都督府”。

  忽必然的征宋人选可说是完全正确。想要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让临发开城投降,这点只要手中握有大元百万雄兵之威势,或许任何人都能够做得到也说不定。然而在开城之后,尚能毫不引起混乱地接收皇宫与官衙,在维持治安的前提下,改变改治体制,这点却非一般将领之能力所及。在伯颜的周虑思考之下,临安府的百姓们完全看不到元兵胄甲。关会(纸币)和筒钱仍然可依宋朝旧制使用,市场也越来越热闹,惟一称得上改变的地方,大概就是多了不少北方商人之醒目身影。

  “感觉好像终于把元军赶走了一样呢。不管经过多久应该都不会再有战争发生了,对吧!”

  有些人甚至悠闲地谈论起这样的事情。

  接到吕文焕之报告,伯颜满足地点着头。和平与繁荣,只要能够保持这两项条件,杭州的百姓就绝对不会抗拒元朝统治。

  二月八日。

  奉谢太后之命,五名重臣以“祈请使”之名目,被派遣至忽必烈汗所在之大都。这五名重臣分别是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枢密使谢堂、参知政事家铉翁,以及同为参知政事之刘益。

  他们的任务就是以宋之全权大使身份,向忽必烈正式提出受降之请求,并且处理战后之一切事宜。只不过,这些全部是表面形式而已。伯颜的目的就是借由形式之便,将宋朝大臣们和平地护送至大都。

  既然祈请使们为宋之全权大使,那么在形式上就必须慎重地予以对待。当然了,为了防止逃脱所布下的监视绝对是极为严密。衣食住之自由完全不受影响,人身安全也保证无虞,但是四周随时都有元兵包围。

  包括五位祈请使大内,具有地位的朝臣共有二十余名。他们的秘书官和随从等等共计三百余名。负责运送他们行李以及呈献给忽必烈之贡品之人员,总计达三千名。除此之外,还有理所当然围绕在四周之数万名嘈杂元兵。

  文天祥也在这一行人当中。因为伯颜打算将他带到大都去谒见皇帝忽必烈。求材若渴的忽必烈,必定能够正确地洞察出文天祥这位人物的价值才对。而且对于态度仍旧强硬执迷的文天祥来说,或许在见过忽必烈之后,能够因此解开对蒙古人之偏见,因而愿意在天朝为官也说不定。

  一行人之旅程所走的并非陆路而是水路。目前由杭州到大都之间,长达二千三百里之大运河,已归属元朝支配,船只已经能够直达通行。

  文天祥被带往了大运河之港口。水面上大约停泊了千艘之多的大小舟艇,人们逐次登船,而货物也一一地被搬运到船上去。左右包夹着元兵,正在等待自己顺序的文天祥,忽然见到两名男子突围而来,对着他深深地行上了礼。

  “原来是你们二位啊!”

  文天祥惊喜地发出招呼。站在他面前的是杜浒和金应二人。这两位都是文天祥最信赖的人。

  “我们得到元军之许可。允许我们陪同在丞相之身旁。”

  说着这句话的杜浒,一边从元军之缝隙看去,一边低声继续说着。

  “说实在的,像大都那么遥远的地方,谁会想去啊!”

  “什么、这么说你们是!”

  “找到机会的话,一定能够成功脱逃。我们还特地多准备了些银子。”

  文天祥的表情绽放出光采。被元军摧捉着前进,于是他便和两名心腹一起登上了被分配到的船只。这艘坚固的巨船之上,还有五名祈请使共乘。除此之外尚有被指派在沿途中保护他们的吕文焕。当然,还有许多的警卫士兵。

  巨船才驶出不久,吕文焕便前往探视五名祈请使,告知他们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可以提出来。

  “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北方人。”

  突然开口说话的这个人是右丞相贾余庆。看到吕文焕一脸不明究里的表情,贾余庆于是接着说话。

  “我本籍河北。因此这一次前往大都,说起来也算是衣锦还乡呢。实在是太令人欣喜了。”

  “国家灭亡,你理应悲伤不是吗?”

  “怎么会?蒙陛下圣恩,如今天下无事、四海升平,可喜可贺都来不及了呢。本来就应该早一点投降才对。何需多做无谓的抵抗呀!”

  吕文焕别开视线,不愿见贾余庆之笑脸。他感到一股杀气涌上心头,于是离开了那个地方。

  越过大运河水面而吹来之风拂过了他脸颊,他开始回想着祈请使一行之人品。毫无廉耻只会向胜者诌媚的贾余庆,一别大嗓门满口不是女人就是酒的刘岜,充满着惶恐与不安的吴坚与谢堂。全都是一群毫无可取之处的奴才。惟独家铉翁一人展现出沉着之气度,偶尔还会与文天祥低声交谈几句。那种姿态令吕文焕莫名地感到心安,并有种得到救赎之感觉。

  二月十九日,祈请使一行之船队向北渡过了长江,驻守在瓜州的元将阿术前来接待。

  在文天祥所见过的元将之中,阿术算是最桀傲不逊的一个人物。

  出身于高傲之蒙古上流贵族之家,自祖父速不台以来,三代皆为战功彪柄之大功臣。帮助自己所事之君主无限地扩张领土,同时将意图阻挡大业之人一一击减,把这些视为自己之使命,并且深信不疑的就是阿术。

  尽管大张宴席地迎接祈请使一行,但是阿术对他们却毫无敌意。

  “南方的士大夫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就算是有,也只有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一人罢了!”

  阿术从不相信名声评价。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李庭芝,完全是出自于他自己的亲身体险。既非无能又不怯懦的阿术,边续围攻扬州有数百日之久,但是至今却仍无法将之攻陷。李庭芝是中国史上难得一见的守城名将之一,不论气节、统率力,或是用兵之术,都是以和阿术并驾齐驱,互争高下。

  不只是战争方面而已。李庭芝还以扬州为据点,联系藏匿于诸方之宋军残党,并且为了把江北江南之支配权再次从元军手上夺回,而积极地策划行动。但阿术对于李庭芝憎恨仅止于此,并且将他当成“可敬之敌手”。

  从这样的一个阿术之角度看来,文天祥等人就算如何地善于雄辩,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的最后把戏罢了。当然,他并不像伯颜一样精通汉语,因此所有的交谈对话都得透过翻译官来进行。

  贾余庆和刘岜是宴会进行以来话最多的两人。一会儿颂扬忽必烈,一会儿又赞美阿术,接着又将不久前自己所事之宋朝朝廷批评得一元是处。在场之中最沉默的就属文天祥和家铉翁,以及将他们及送至此的吕文焕。阿术适切应酬过贾余庆等人之后,便朝文天祥举起了大杯。

  “怎样?喝一杯吧!”

  “多谢好意,不过我现在戒酒了。”

  文天祥断然地予以回绝。在阿术的眼中看来,实在是很不讨人喜欢。

  “哦,不接受敌人敬酒吗?”阿术反讽回去,“心有不甘的话就想办法羸回去呀。如此一来,你我的尊卑关系不就可以逆转过来了吗?”

  文天祥目光凌厣地回视阿术。

  “我并非心有不甘。以武力不当地为害他国之存在,夺其领土、焚其家园、杀其民众,并以此夸耀自我之强大,我只为汝等之心灵匮乏感到可悲。汝等之军力确实强大。然而一旦失去了强势,汝等所剩为何?我现在就可以想见在数年过后,汝等为所有国家以石追赶,垂头丧气逃回北方荒野之姿态,真是悲惨啊!”

  闭上了口,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文天祥向翻译官问道:

  “你为什么不翻译呢?”

  “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翻译官司连声音都在颤抖。文天祥微微一笑,正要说出“这正是我的本意”之时,阿术的怒吼便响起了。

  “喂!那个家伙刚刚说了什么?为何不一五一十地照实翻译?这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吗?”

  阿术的眼神之中透露着不容欺瞒之强烈坚持与严厉。汉人翻译官早已面如死灰,舌头也冻结了起来。当他勉强地一一翻译着文天祥的话时,其他的元将们比阿术更为激动,早已开始喧腾起来。翻译官一闭上嘴,阿术立刻一跃而起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发出怒吼。

  “你的居心我还不清楚吗?简单的说,你就是想死嘛。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成全你吧!”

  翻译官在一旁胆战心惊,而文天祥却仿佛对于阿术那激昂愤慨的模样感到极为有趣。

  “他好像非常地震怒呢!”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激怒阿术将军的不就是丞相你本人吗?”

  “是吧,不过我可没有取悦他之义务呢!”

  一副事不关已之模样,文天祥冷冷地盯着阿术。阿术对于文天祥似乎感到无法理解,而文天祥对于阿术也不具善意。

  “再说,阁下也太不可理喻了。对于他国之领土侵略、烧毁、杀害、抢夺之等等行为,难不成还要我说声感谢谢吗?盗贼为被害者所憎恨是理所当然之道理。如果不愿受到憎恨,不如将强夺之物全数归还,速速返回自己的国家算了!”

  撂下话后,视线立刻移至翻译官身上。

  “快、译给他听。”

  翻译官大声而正确地履行了自己之任务。与其说是有所觉悟,感觉倒更像是自暴自弃了。祈请使们大多吓得面无血色,两手徒然地在空中挥动着。只有家铉翁一人沉着地闭目端坐。阿术撞开翻译官,正要伸手抓住文天祥衣襟之时,忽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冲出来加以制止。

  “实际情况姑且不论,但就形势而言,祈请使乃宋朝之正式使节,而且并未携带武装。如果加以伤害的话,恐怕有损陛下之圣誉啊!”

  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吕文焕。阿术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花似的瞪着吕文焕,满脸通红。相对之下,吕文天焕的脸色则是惨白不已。这样的对峙简直就像是回溯到三年之前,两人在襄阳的城壁之上展开激烈冲突之情境。双方虽然互相认可彼此之实力,但却不是能够交心之朋友。

  阿术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度憎恶地瞪着文天祥。

  “这家伙傲慢到了极点,绝对不可能接纳陛下圣恩。留他在天朝的话,他日必定会酿会灾祸。你大可向陛下转达,告诉他这是我不肖阿术所说的!”

  “那个文什么的,我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出去。”

  完全无视于阿术及吕文焕之存在,文天祥自动地退出大厅。接着家铉翁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吕文焕行了注目礼后,默默无言地退了下去。

  故意提高了音量,贾余庆拍着手开口说话。

  “哎呀呀,连陛下之圣恩和当然之礼仪都不晓得的愚蠢之人,惟有文天祥了。那种人根本没有带到陛下面前的必要啊。最好是将他放逐到西域的沙漠里比较恰当。”

  “对呀、对呀。那种家伙,根本没有享受太平盛世的资格。”

  在刘岜的附和声中,紧接着传来了女子之媚笑。刘岜的手伸进了妓女之衣襟之中,看来似乎正在抚摸着她的肌肤。阿术皱起了精悍的眉毛,不发一语地粗暴举起了酒标一饮而尽。吕文焕仿佛极度无法忍受地坐在位置上。

  无惧于严密的警戒,文天祥和金应、杜浒等人一起从元军阵营脱逃之事,大约是发生在那时后算起的十日之后。

  Ⅱ从临安出逃的二王及杨淑妃一行,表面上假装从港口搭乘船只南下,然而实际上走的却是陆路,并且在出发的翌日,就顿失足以信赖之猛将刘师勇。

  当天夜晚,当他们抵达了住宿地点之后,刘师勇便独自一人开始喝起酒来。过了不久他便开始流着眼泪叫唤着在常州战死的三位同僚之名。正当他一边饮酒一边哭诉着自己厚颜无耻地残存敬活,再无颜面和众人相对之时,忽然间就这么手执酒杯地倒在地上。惊慌的士兵们立刻上前将起扶起,却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史书上将其死因记载为“醉死”,但这很有可能是急性酒精中毒发作吧。

  匆匆将刘师勇埋葬之后,待天色一亮一行人便立刻向南出发。然而才行进不到数里之路。后方便传来了隆隆马蹄,同时还伴随着不断逼近之骑兵身影。原来是得知二王脱逃的伯颜,命令范文虎带领五千名士兵追踪至此。宦官和宫女们顿时扬起了一阵惊叫。

  “臣会留在此处防守敌人。请淑妃娘娘尽快脱身。”

  杨镇跪在妹妹面前说完之后,随即将所有事务交托给弟弟杨亮节,接着便率领仅仅二百之骑兵阻挡在元军阵前。这样的行为固然英勇,但是兵力的落差实在太大。不一会儿工夫,两百骑兵便在沙尘及血腥风暴之中被全数歼灭,杨镇也从马上被拉了下来。正当范文虎欲上前继续追赶二王马车之时,一群精悍骑兵忽然从侧面的丘陵一跃而过,朝元军猛扑而来。

  那是张世杰。

  论战场上之骁勇强悍,世上能与之匹敌者并无几人。范文虎之军队顿时溃不成军,眼看数量越来越少。张世杰本人亦挥舞着长枪,击落了七八名骑士,并四处找寻着范文虎之踪影。

  范文虎不得以只好放弃追赶,抓起了五花大绑的杨镇便往临安之方向撤退。错失擒住二王之大好机会,这件事情不得不向伯颜回报才行。

  张世杰守护着二王及杨淑妃继续南行。年仅二十六岁的杨淑妃紧抱着两名稚儿。在失去了刘师勇及杨镇之后,于濒临绝境之时为张世杰所救,这段历程简直有如死里逃生一般。

  紧接着,陆秀夫也加入了张世杰之军队。陆秀夫沉稳而得体之言行,令杨淑妃觉得十分信赖可靠。再加上杨淑妃之兄杨镇之弟杨亮节,立志复兴宋朝之势力,总共就只有这极为单薄之阵容。

  “让我们先往婺州出发吧!”

  一行人于是遵从了陆秀夫之提议。

  ※※※

  陈宜中身在婺州。这里是他的故乡。

  婺州位于杭州临安府之西南方一百九十里处。未来为浙江省金华市之所在的这片土地,是个有着青山绿水环绕之富庶盆地。不光可借由水路和陆路通往临安,如果沿着穿越山间之道路向东南前进,走个二百七八十里左右,就可以抵达以港口都市闻名的温州城。

  进入阴历二月后半,婺州春意正浓。随着梅花季节终了,紧接而来的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在距离州城约七里之处。有两个家族借住在城内富豪的一处宅邸之中。那是陈宜中和刘声伯两家。由于两人之交往延伸正整个家族之故,所以两位夫人的感情也相当亲近。这座房子相当宽广,于是两家人便暂且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陈宜中每天的活动大多是读书。不光是关于儒学及政治方面的书籍,他还研读医书。他偶尔也会与刘声伯一起到户外去散步,如果在路边采集到药草,他还会对刘声伯说明那是什么样的杆物以及对于何种病症具有疗效。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眼中才会现出光采。不过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就立刻被连声的叹息和阴郁之表情所取代。这样好吗?自己现在立于此处之所做所为是正确的吗?难道真的没有其他方法吗?

  对于这一再地反复追问,刘声伯如此回答:

  “就算你采取了其他的行动,对于那样决定终究还是会后悔的。”

  没错。心情苦涩的陈宜中不得不点头同意。在这百日之间,他觉得自己总算慢慢了解像自己这样的人。向东而行走累了的话,就质疑当初为何不向西而行。一旦向西而行迷了路了话,又懊悔自己当初应该向方而行。就在这样的自省之下,日复一日地加深悔恨,但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原本就对医术和草药极感兴趣。有一段时期还曾经考虑成为大夫。”

  历史上被称为名医或神医的人虽然很多,但是医师在中国的各个朝代之中,地位却不是那么崇高,而且身份地位也不如士大夫那般地被认可,说起来不过是个具有医疗技术的人罢了。陈宜中虽然出身贫困之家,但是却受到了临安府中屈指可数之富豪赏识,并招为女婿。不但如此,还资助他进入太学就读。从此之后便一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就这么待在这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行医济世,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生存之道呀。干脆把国家兴亡抛诸脑后,就这么办吧!”

  “我也曾这么考虑过。”

  陈宜中一边叹息一边喃喃地说道。

  “但是,北军(元军)总有一天还是会来到这里。就算一时之间得以安居乐业,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这番话,刘声伯似乎稍有误解。

  “如果以大夫之身份人庶民的生活之中,相信北军一定无法追究下去。即便是改朝换代,对于庶民而言就像云端之上的遥远故事一样。”

  “不可能。不论是向北军屈服,或者成为北朝(元朝)之民我都不愿意!”

  陈宜中语气之强烈,令刘声伯有些瞠目结舌。陈宜中连心向他道歉。

  “抱歉,我太激动了。”

  “那里,你别在意。”

  “……不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光是直言说出心中之话的勇气我就没有。除非对方是奴仆,或许我还敢高傲地说出来吧,我就是这种没骨气的男人。”

  “其实……”

  刘声伯仿佛下定决心般地开始说着。

  “听说二王殿下和杨淑妃一行人,今日之内就会来到这个地方了。随从人员还包括张将军和陆礼部。”

  “是真的吗?!”

  “这是今天早上我从城里来的商人那里听来的。二王殿下会向南行也是更换民当然。既是如此,经过这个地方更是当然之事。”

  和文天祥比较起来,陆秀夫应该会比较好沟通一点。陈宜中这么想,一股急切的希望和意愿忽然涌上心头,令陈宜中的声音激烈了起来。

  “实战方面只得秀托张将军了,但是宫中事务若是没有我的话怎么行呢。我得赶紧前往迎接,随伴在一帝才行。”

  刘声伯注视着陈宜中,用力地点着头。

  “那么我即刻去进行准备。这里总归只是个过路之处,说不定马上又要转往其他地方去了呢!”

  “也对,首先应该会到温州去吧,然后再沿着海岸往泉州一带,在水军方面我们可还不输给元军呢!”

  没想到洗刷名誉的时机竟然提早来临了。陈宜中加快了脚步朝着寄宿之房子前进。跟随在后方的刘声伯则一脸深思之表情。

  Ⅲ三月初,伯颜终于结束了临安府之战后处理,并且即将凯旋回归忽必烈所在之大都。

  到目前为止仍然滞留在临安府之三宫,也终于必须和充满着绿意、流水、阳光之江南大地永别了。元军总帅在出发前夕特地告知三宫。

  “蒙皇恩特赦,得以免除绳索系颈之牵羊待遇。”

  亡国之天子必须像羊只般在脖子被套以绳索,牵至胜利者之面前跪伏称臣。但是念在对象为幼子及女性,因此特别予以免除。

  “皇上仁慈,实在令人感激。”

  确实如此。这绝对是仁慈的行为。回顾历史,因为新王朝而全族遭到杀害之皇帝比比皆是。或许这才是亡国者的最大悲哀吧。

  三宫之中的谢太后由于旧疾复发,因此被允许留在临安。但是恢复健康之后还是必须前往大都才行。跟随幼帝和余太后北上之人包括皇族百余名以及上下官员一共数千名之多。

  除北之外,尚有太学生数百名。这些未来高级官员之候补人才也一个不留地全部被伯颜强行拉到北方。这样的行为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顺从求才若渴之忽必烈的指示:最好能将治理天下之人才全部集中到大都。从此以后,杭州临安府便丧失了政治中枢之机能,只能以海外贸易中心之经济都市继续发展下去。

  伯颜之步代相当快速。在接获情报得知宋军勤王派即将发动攻势,夺因幼主的情况之下,岂有容许事情发生之余地呢。

  仍旧镇守在扬州与元军持续抗战的李庭芝,就是策划这次行动之首脑。

  李庭芝是发掘陆秀夫之才能,并予以拔擢之上司。原本是一文官,直到将具有稀世名将之称的孟珙纳入幕僚之后,才渐渐地充实起军事方面之知识和经验。自从接任扬州知事以来,其出色之守城能力令元军大为赞叹。当李庭芝得到幼帝即将被带往大都的消息之时,是即愤怒又感慨。

  “临安的重臣们真是没用。难道连以城墙为据阻挡敌人,等待诸方援军到达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李庭芝的愤怒与叹息,部将姜才完全能够体会。他双眼浮现着激动的泪水,对着上司说道:

  “天子刚从临安出发不久,距离大都尚十分遥远,请派遣精锐部队一支,我必会突破北兵重围,将天子救出。”

  李庭芝颌首同意。

  “以寡击众,虽然未必有成功之胜算,然而身为大宋臣子,却非得向丑虏报这一箭之仇不可。”

  此年为闰年,三月有两次。到了闰三月,江南早已进入春。正确地说来,由于扬州位于长江之北,所以风土气候可算是江南之一部分。李庭芝慌忙地拟定计划,探索情抛。

  这一夜,姜才率领着精心挑选之四千骑兵精锐部队离开扬州城。一旦出动大军,阿术一定会马上得到消息。虽然也考虑过采取欺敌之计,朝其他方向出兵,然而以阿术之聪敏,反被其识破真正目的之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在诸多考虑之下,于是决定不用任何的小伎俩,专心一致地慎重行事。如同阿术之于李庭芝的高评价一般,李庭芝对于阿术之将才也十分认同。

  宋朝幼帝与余太后之座船沿着大运河北上,朝向遥远的大都前进。周围全是扰壤的元军军船。不但如此,连运河两岸都布满了元军铁骑之坚固防守。直到将幼帝一行送入大都之城门为止,伯颜绝对不会因为一时之大意而破坏掉十年之努力无功而返。

  夜晚,船只停驶。不论在船上还是在运河的两岸都燃起了无数的火炬,令水上仿佛出现了一座不夜之长城。

  “这么一来可就无法贸然地加以靠近了。”姜才低声说着。

  在火光通明的炬火之中,姜才认出了伯颜之元帅旗帜,旁边所停泊的大船看来应该就是监禁幼帝之船只了。想要突破这十几二十层的重重关卡,实在是极为不可能。时间不断地流逝,月这已经高挂在夜空之正中央。

  “绝对不能徒劳无功地就这么回到扬州城。”

  就在姜才开始焦急起来之时,后方忽然出其不意地涌现隆隆的马蹄声,元军也开始骚动起来。火炬的数量越来越多,蒙古语和汉语之叫声交杂错乱。阿术在查明了姜才动向之后,便急急地向伯颜呈报。

  姜才的四千骑兵顿时被元兵重重包围。人马及刀枪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姜才一边指挥着部下,同时两手执剑,如同闪电般地在刹那之间砍倒了三十余人。弓箭之声呼啸而过,姜才之座骑身中三箭倒卧在地,并且把姜才甩到了地上。

  元将丁促在姜才面前停下马,长枪已经猛烈击出,然而却反被跃起之姜才一剑刺中,立刻从马上被斩落下来。正当马儿高声嘶呜打算向前狂奔之时,姜才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握着大剑就这么朝地上一蹬。下一瞬间,他已跨在鞍上。即使看在蒙古人的眼里,姜才刚刚的那番精彩动作,也简直是神乎其技。

  “北贼,闪开!”

  挥舞着大剑长驱直入的姜才无人能敌。好不容易姜才终于突破元军重围,回到扬州城内。而四千骑兵也得以大半生还。

  虽然姜才从此威名远播,然而却未能夺回幼帝。另一方面,久围扬州不下的阿术则颜面尽失。这位高傲的大贵族在月下望着扬州漆黑之城墙低声发誓,绝对要将它攻陷。

  闰三月二十六日。伯颜终于凯族回到大都。

  和江南比较起来,大都虽然风冷空气也干,但是从阳光看来确实已经是春天了。西方与北方可以遥望蓝黑色之山脉,东方和南方则是一片无限之平坦,城壁之高度与总长度在规模上足可凌驾杭州临安府。

  漫长之旅途终结,幼帝和余太后被传唤至忽必烈之宫殿。殿内席宴大张,代宋诸将都一一获得封赏。宋之幼帝被授予瀛国公之封号,并且规定必须在成年之后遁入佛门出家。看着坐在大宴未席一直低着头仿佛在忍耐着一切的幼帝母子之姿态,忽必烈之皇后察泌悄悄地擦拭着眼泪。忽必烈查问原由。

  “怎么泪眼汪汪的呢?你为那些人们感到悲伤吗?联一定会尽可能地厚待他们。”

  忽必烈说完之后,皇后静静地摇了摇头回答:

  “自古以来,世上从未出现过得以延续千年之王朝。妾身现在虽然高坐在胜利者之席位上,但妾身之子孙又将如何呢?难保哪一天不会沦为败者,必须跪伏在石板之上向敌人乞求慈悲呀。想到此,我就不禁悲从中来。”

  忽必烈沉默不语。他凝视着幼帝母子,看着他们置身于热热闹闹此起彼落的蒙古语之中,因为语言不通而静静坐着的样子。忽必烈有点故意地,突然地笑了起来。

  “为了千年之后的将来烦恼又能如何?那了那个时候,让子孙们凭着自己的智慧去想办法解决不就成了。也只能这样子了。”

  其实忽必烈又怎会料想得到,以他死后根本谈不上千年,仅仅才七十年的光影,元朝皇帝就受到新兴的明朝追击而逃回大都,再也不曾统治中国本土。

  宴席之上,理所当然的是以对宋之征战为主要话题。

  从伯颜口中听闻夫妇双双自缢殉国的赵卯发等等宋朝忠臣的事迹之后,三十四岁的皇太子真金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不就是义士所为?编纂宋史的时候,一定得将他们的事迹列入忠义传之中才行。”

  对于皇太子的感动行为,忽必烈以稍稍严苛之眼光远望着他。他对自己孩子的聪明仁慈虽然寄予厚望,但是却也有不满之处。皇太真金太过于倾慕中国文化,对于汉人学者不但打从心里尊敬,而且对他们拘持着相当大之期待。忽必烈死后若是由真金即位,元朝或许会全然地变质为传统式的中国王朝也说不定。

  忽必烈肥胖的身体从座位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宴席之一角走去。那里是宋朝降元将军们之席位。吕文焕因再次回到杭州,所以并不在场。

  “朕有些事情想问问汝等。”

  对着这群一致将酒杯放下正襟危座的降将们,忽必烈开口问道。

  “汝等原本应该都是接受宋朝丰厚待遇才对。既然如此,在降服于朕之时,必中想必有诸多纠葛吧。之所以令你们跨越障碍,决定投降于朕的理由究竟为何呢?”

  降将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宋朝奸臣贾似道专政,残害忠良,违法乱纪,以私心扰乱国政,并且图利自身。吾等受其怨憎前途堪忧,幸得陛下德威感召,因此遂转而投效。”

  忽必烈之嘴边浮现出嘲讽之笑容。

  “贾似道呀!这个名字倒是常常听见。不过,汝等之效忠对象理应为宋主才是,并非贾似道啊!焉能以宰相之恶,做为背弃君主之理由呢!”

  众人无话可答。可时辩才无碍滔滔不绝地辱骂贾似道、指责宋朝腐败的降将们的舌头,就像是老旧的车轮一般停止了转动。忽必烈以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扫视过降将们之后,像是在安抚着众人般喃喃地说着“算了、算了”,接着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回廊。大都的夜晚更是寒冷。默默地走了几步,忽必烈停下脚步。伫立在回廊之中的,还有左丞相伯颜。

  “伯颜啊,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敢问陛下,需要臣提供哪一方面的意见呢!”

  “你知道的,就是宋朝的人才。”

  忽必烈的声音里透露着轻微之焦躁。

  “若是关于死者的话,朕已经听说了。皇太子感动得流泪,朕自然也心有戚戚焉。然而朕并不通晓令死者复生之术呀。所以想听听关于生者之事。”

  伯颜保持着三步之距离,跟随在伟大的君主后方,并调整了一下语调。

  “那么臣就说了。能成天下宰相之大器者,北有耶律楚材,而南有文天祥。”

  忽必烈停住步代,转身向后。细长的眼眸在灯火的反射之下,仿佛正散发着黄色的光芒。

  “伯颜哪,看来你似乎在代宋的期间里,学会了搬弄戏言之本事了呢!”

  “臣不明白。陛下为何称臣之所言为戏言呢!”

  “为何?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可与耶律楚材匹敌之人才在宋,你是这么说的吧!”

  “确实如此。”

  “……你认为那不是戏言吗?”

  “足以媲美耶律楚材般之器度与才干者,他绝对是符合陛下圣意所欲之第一人选。”

  忽必烈从年迈却依然健壮之胸膛中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自从耶律楚材去世以来已经三十余年了。在他死后,天底下具有担当丞相大任之才能者惟有三人:史天泽、安童、以及伯颜。”

  “臣才疏学浅,若非陛下圣恩……”

  “你别太谦虚了。才疏学浅之人朕是不可能会重用的。这个叫做文天祥的南人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得你如此崇高的评价,你可得让朕心服口服地仔细说个明白。”

  伯颜将文天祥置身本营之时所展现出来之神情气度等等,井然有序地一一说明,听完之后忽必烈又问。

  “那么,这个文天祥目前身在何处?”

  伯颜一副惶恐不安之模样。

  “不敢有瞒陛下,他逃走了。”

  “哦——逃走了呀!”

  忽必烈并没有生气,反倒是一脸愉快之表情。

  “有趣。传令下去,让诸位将领务必把这个人带到朕的面前来。绝对不可杀了他。知道吗。”

  “遵旨。”

  “原来如此。逃走了呀!呵,这样的男人豢养起来才有乐趣可言,你说是不是?倘若不是悍马,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尚未见到文天祥这个人物,忽必烈似乎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伯颜试着说出了以下提案。

  “文天祥想必是投奔至二王之处,为了复兴宋室天下而尽忠效力去了。若是陛下许可,请容臣再次前往江南,督促将领剿灭宋朝余党,并将二王擒回京师向陛下称臣。陛下以为如何?”

  忽必烈没有立即回答。

  “不,没这个必要。”

  他边说边摇着头。伯颜刹那之间有如失声般地猛烈抬起头来,而忽必烈也随即明快地将意思清楚表达。

  “如今已无丞相亲自出马之必要性。宋已亡国。不论是二王还是文天祥都不过是残存之余党罢了。其他人应该就足以担当这个责任了吧!”

  此时忽必烈不直呼伯颜之名,而是以丞相来称呼他。这点,以伯颜目前的身份地位而言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气氛在瞬间冰冷疏远了起来,却是不可否认之事实。伯颜冷不防地感受到悄悄拂上脖子之夜气的寒冷。

  “丞相啊,稍微把功劳分给其他人比较好吧!”

  忽必烈的声音就像是从深渊之中传来的呼唤一样,带着一股奇妙之回响。

  “谨遵圣意。”

  伯颜顿悟了。他不得不顿悟。忽必烈不希望伯颜再继续建立功绩。一个功高震主之臣下,是任何一个专制的君主都不可能喜爱这存在。历史上早有无数之前例。

  “比方说,张弘范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是蔡国公之子,能力或许还凌驾于其父之上。”

  蔡国公本名张柔。为蒙古军中之汉人将军,是仅次于史天泽之有力人士。张柔举族臣服蒙古是在他二十九岁之时。其后履建功勋,以顺天府为根据地,于河北拥有庞大势力。他不但积极振兴文化和学术,并以保护过众多文人而广为人知。

  其子张弘范亦颇有乃父之风,不但热爱中国文化,还创作过不少的诗文作品。年龄比伯颜小一岁。

  “遵旨。”

  简短地回复了忽必烈之旨意,伯颜深深地鞠躬一拜。忽必烈汗的眼睛原本就狭长,但是此刻看来更是有如丝线一般的细。尽管如此,伯颜对于君主所投射而来之目光,就像是被刺痛般强烈感受到。

  忽必烈大笑着转身离去。当伯颜从深深的鞠躬中再次抬起头来之时,忽必烈巨大的身躯已经从回廊消失不见。

  从此以后,伯颜再也和伐宋之一中务毫无关系。不光是如此,他甚至连大都以南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主要掌管北方和西方之军事,并且平定了海都之乱,乃颜之乱等等,立下不少功勋。

  忽必烈手下有个专门掌理财政之干练人物阿合马。这位不论在汉文史料或是马可波罗的纪录当中,都被描述成奸臣的色目人,曾经向忽必烈密告,指称伯颜有罪。他指控伯颜在临安开城投降之时,侵吞了大宋国宝玉桃盏。忽必烈下令撤查,并对伯颜加以审问。但伯颜确实是受到了冤枉。忽必烈死的时候是至元三十一年(公元一二九四年),而伯颜也于同年死去,比忽必烈年轻了二十一岁之多。

  原本录属于宋朝之大臣们,大多数都继续留在朝中成为元朝之官吏。惟一例外的只有贾余庆和家铉翁。

  极尽所能向元朝诌媚的贾余庆,在抵达大都不久之后就突然暴毙。蒙古人对他的死不但毫无伤悲,还戏称他“大概到地府去向阎王诌媚了吧!”相对之下,家铉翁对于元朝之招揽劝诱,不断地予以郑重回绝,最后甚至避世隐遁,成为人人称颂的节义之士。

  宋朝幼帝,史上称之为“恭帝”的赵显,于七岁之时受元册封为瀛国公。虽然受到贵族般的待遇,后来也遁入佛门,但是之后的一切在正史上便完全地失去记载,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死亡等等全部不详。或许正因如此,所以才让奇怪的传说得以有产生之机会。

  元朝最后一任天子顺帝的名子是妥权贴木耳。他虽然是第八代天子明宗之长男,然而却在年少之时因卷入宫廷内权力斗争,而流落至边地。之后因即帝位之弟弟猝死,所以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于十四岁时被迎回宫中接任皇位。尽管这一切都是权臣燕铁木儿之策划,但是从那时开始,坊间便流传着顺帝并非明宗之子,所以身为长男却不得即帝位之谣言。

  “顺帝非但不是明宗之子,事实上根本连蒙古人都不是。他是宋朝恭帝、也就是瀛国公所生之宋朝子孙。”

  这是顺帝身世最有名的一种传说。

  以西历而言,恭帝为一二七O年生,顺帝则为一三二O年生,因此从年份上来看,可谓是绰绰有余。据说出家为僧之恭帝身旁有位极受庞爱之美女,因这位美女在怀了身孕的情况下,被纳入明宗之后宫成为妃缤,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约是如此。

  这样的传说之所以会广为流传,其中自然不乏种种理由:对于宋朝灭亡之同情;为了不明不白死去的恭帝感到悲哀;对于元朝统治中国心生反感;以及对于顺帝出生却无法继位之事态不明而心存疑惑。即位后之顺帝,很明显地完全沉溺在中国文化当中,所以常被人批判,因崇拜宋朝徽宗皇帝而疏于政事。在两事含混不清的情况之下,于是“顺帝为宋朝后裔”之奇妙说法就慢慢地传开来了。

  恭帝的死因和时间地点虽然不详,但是其他宋室后裔,则以在元为官的赵孟,字子昂,最为有名。另一方面,其兄赵孟坚虽为知名的花卉画家,但是却拒绝事奉元朝,并且后来泛舟于长江之上,十九年未曾踏上元朝领土,悠然地终其一生。继承宋室血脉的每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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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01:58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再会                   Ⅰ伯颜回到大都之后,继续接掌平定南宋之作战事务的元将包括了张弘范、董文炳、阿术、阿刺罕、李恒、范文虎、唆都、以及阿里海牙等人。

  这份由各个民族之人所组成之名单,充分地显露出蒙古帝国之性格。张弘范、董文炳、范文虎为汉族;阿术、阿刺罕、唆都为蒙古人;阿里海牙为畏吾儿人;李恒为党项族,为西夏王族之后裔。的龄方面,张弘范为四十岁,阿术为五十岁,阿刺罕为四十四岁,阿里海牙为五十岁,李恒为四十四岁,董文炳、范文虎、唆都虽然年龄不详,但是应该和其同僚属于同一世代,大约在四十来岁左右。

  这些将领们多数都只活到六十岁而已。并不是因为亡宋而遭到报应。这个现象或许应该解读为,受到“渎武”批判之忽必烈,他的领土扩张欲望对于这些武将们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种严苛的折磨。

  在所有的武将之中,阿里海牙不止在勇武方面极为出色而已。他不但禁止一切在战场之外的不必要杀戮,而且还减轻占领地之租税、积极发掘人才向朝廷举荐等等,拥有相当多的德政。由于《元史》是在元朝灭亡之后才由明朝进行编纂之史料,因此对于元朝怀抱着恶意之叙述可谓相当多。尽管如此,元史之中对阿里海牙是个温情之人这点却详实地加以记录,可见这确实是个不容怀疑之事实。

  这些元将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拥护二王之宋朝残存势力向南推进。不过,直到伯颜回到大都谒见忽必烈汗、恭帝受封为瀛国公之阶段为止,文天祥尚未加入二王之朝廷。这个时候的他正处于长达百日的知名逃亡之行。

  ※※※

  关于文天祥之脱逃与逃亡过程,从他自己以诗文形态所留下之亲笔纪录,就可以清楚明白地了解。文天祥不但富有文采,而且非常爱写文章。

  自从在阿术面前离去以来,文天祥就全心全意投入逃脱计划。由于受到贾余庆等人之嫌恶,因此文天祥之住所也单独地设置于他处,住宿在镇江城里面对着大运河的一户沈姓富豪之宅邸当中。当然,里里外外皆布有重兵严密监护。

  这个脱逃计划一寺到有个名为余元庆的男子来到文天祥的住处拜访之后,才正式成形。余元庆曾经在镇江担任过武将职位,对于附近之地理环境相当熟悉。他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为助文天祥潜逃之来意,令文天祥大喜。然而对于金应而言,他总觉得余元庆这个人来路不明值得怀疑。先前不就是因为太过相信像张全那样的人,将义勇军交托于他,以致惨遭全军覆没之痛苦教训吗?尽管金应有所疑虑,但是文天祥对于余元庆却完全信赖,并且和他与杜浒三个人热烈计论起计划之细节。为了不让元军察觉到此事,金应只能格外地谨慎留意。

  余元庆有一旧识在元军阵中担任官吏。身份虽然不高,但是职务却是掌管所有大大小小之军船。余元庆秘密地探访友人商谈计划,并且以一千五百两银子为酬谢,向他借出小舟一艘。

  “不,这并非钱的问题。虽然微不足道,但我毕竟也食过宋朝俸禄。我一两都不要。只不过,为了他日着想,我希望得到文丞相本人之证明文书。”

  余元庆回去之后,向文天祥禀明对方之要求,文天祥非常高兴。一旦船只有了着落,就可以借由水路前往附近港口,换乘可航行至外洋的寺型船直接向南方而去。或者前往仍在宋军固守之下的扬州城也行。不论如何,总比在陆地上漫元目标地移动要来得自由自在。而安全也一定会更有保障才对。

  此时追随在文天祥身边的人员共有十一名。除了金应、杜浒之外,尚有余元庆、张庆、夏仲、吕武、李茂、吴亮、萧发、王青、邹捷。全员之姓名都一清二楚。

  “这是场生死的赌注。一旦失败谁也救不了谁。大家都想清楚了吗?”

  杜浒以觉悟之心情敦促着一行人。这一带的元军指挥是阿术。他与伯颜不同,对于文天祥并无好感也无敬意。一旦文天祥脱逃,与其小心翼翼加以生擒,阿术的选择绝对是见到就杀。

  “当然早有觉悟。”

  文天祥如此回答,其了人也一副坚定的表情跟着点头。

  对于负责监视的元兵,杜浒慷慨地撒下了大把的银子以酒食款待。

  “文丞相早已和伯颜丞相结成知已了呢,一旦回到大都谒见过陛下之后,肯定会受封为元朝大臣,再回到这个地方。到时候,对你们大伙儿来说绝对没有坏处的。话说回来,晚上到街上去喝个酒实在是不方便,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呀!”

  “这样的话,请把这个拿去用吧!”

  元军的军官将一个灯笼借给了杜浒。这是元军出公差时所使用之物。只要有了这个,即使在夜间也能够自由行动。

  强忍住想跳起来之喜悦,杜浒若元其事地向对方道了谢回到宿舍。接下来,他们双舌灿莲花地说服了一位长年住在该地的年老士兵,约定好在晚上的时候,让他带路前往港口。逃亡计划终于到了即将展开之关键时刻。

  阴历二月二十九日晚上。

  这天晚上,文天祥召集了元军的军官及士兵们,办了一场离别的宴席。被护送之犯人以私费招待官差等等是中华帝国自古以来之风俗。

  上等的酒里早已搀入杜浒事先准备好之药物。到了深夜,元军的士兵们个个都已经睡得不醒人事。“行动!”在杜浒的指示之下,文天祥等人迅速地换下衣服,改扮成北方人之装束,然后悄悄地离开住处。

  由于手上提着公务用之灯笼,因此完全没有受到拦阻盘查。穿过了镇江市集之后,一行人忽忙赶往老士兵的家中。此地之街道并非井然有序地按照计划建设,而是相当容易迷路的复杂结构。一不小心迷了路,便向途中遇见的元军士兵问路。怀着些微的忐丐心情向对方道了谢,一行人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然而原本答应为他们带路到港口去的老士兵,却临时以麻烦为理由加以推拒。

  就在此时,老士兵的妻子忽然出现。见到一群行迹可疑的男人拉扯着自己的丈夫,误解情况的老妇连忙向外奔出,打算高声呼喊向邻居求救。杜浒在情急之下塞了几锭银子在老妇手中,并且好说歹说地终于再次求得老士兵为他们引路。

  文天祥将此刻之情景,写成了一首以“定变难”为题之诗。

  若使阿婆真一吼目生随后悔何追

  “要是当时老婆婆真的放声大喊,叫醒了附近的人们并起引骚动,想必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悔恨结局吧!”

  这两句诗的意思大致是如此。从文字之间仿佛可以看见他抚着胸膛喃喃地说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就糟糕了!”的画面。这同时也让人了解到,文天祥是个即使处于危险和辛苦当中亦不失谐谑感觉的人。

  然而问题还在后面。好不容易抵达了港口一看,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原本应该备好的船只竟然不在。余元庆旧识的那名军官亦毫元踪影。就在困惑的当下,巡哨之元军忽然出现,文天祥等人不得已只好匆匆离开现场。改变原定计划,在一一地探问过所有停泊在港湾中的船舶之后,总算让他们借到了一艘可供使用的舟艇。舟主说道。

  “反正这艘船所载运的也是密售之私盐,多运几个人应该无妨吧!”

  “这么说来,莫非你们是盐贼。”

  “没错。从朝廷的角度看来确实是贼。即使朝廷由宋改元,我们身为贼的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舟主笑起来的时候,被太阳和潮汐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无惧之神情。

  “不过贼也有贼之坚持。虽然不知道你们几位的来路为何,但是只要不被元军追缉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帮你们。”

  Ⅱ所谓的盐贼,在中华帝国之中可以说是反政府、反权力之象征。

  从汉代开始,盐就是国家的专卖品,同是也是生要的财务来源,因此又称作官盐。虽说无能的执政者在财政困苦的时候总是不免会倾向以加重税赋来解决难关,但是几乎每个王朝都会顺道将盐价提高,以致盐价变为原来的五倍、十倍、二十倍。由于是生活之中不可或缺之物,老百姓没办法出发点人好照买。无法忍受之人于是站了出来。这些人自己建立了一套卖盐的秘密网路,自己卖盐。也就是所谓的盐贼。相对一真实性盐,他们所卖的盐就称为私盐。由于价格相当的低廉,百姓们大多乐于购买。虽说是廉价出售,但是其中之利润对于盐贼来说已相当充分,有些人甚至还累积起巨额财富,在社会上占有极大之势力。

  基于上述原因,民众和盐贼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处于一种共生的关系,于是乎慢慢地形成将盐贼改称为义贼之过度美化的情况。像是《隋唐演义》以及《水浒传》之中都有盐贼出身之方主要人物,而且相当受到庶民之喜爱。应该是其心中对于官方之反感,转化成了对盐贼之好感吧。

  要额外藏匿十二位“客人”,对于盐贼的舟艇而言可是绰绰有余。一行人乘着舟向长江出发。虽然已是深夜,但是熟练的操纵技巧就像是在白昼航行一样。这一带到处可见元之国船,从胄甲上所反射出来之灯火,更是令气氛严肃紧张。然而盐贼之船却若无其事地穿梭在军船的缝隙之间,像是滑行般地在水面疾速奔驰。

  因江风吹送而鼓涨起来的白色船帆,在置身舟底抬头仰望的文天祥等人之眼里看来,实在相当令人安心。或许是行径上太过理所当然了,所以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元朝水军之拦阻盘查,直到后来,将于有艘军船慢慢地朝小舟接近。

  “那艘小舟停下来!你们必须接受盘查。”

  文天祥等人战栗地握住了短剑。然而盐贼头目却一副理直气壮,笑着大喊回去:

  “这舟不过是在长江上钓钓海豚罢了。绝对没有从事任何不轨之行为。”

  “有没有不轨该由我们判断才是。快把舟停焉为。否则的话要你们好看。”

  “嘿嘿,对于手无寸铁的人如此凶悍,不太好吧!”

  “你说什么?喂、你到底停是不停!”

  盐贼刻意将小舟靠向岸边,选择水深较浅的地方行驶。不一会儿就把军船给甩掉了。“边嘲笑地回应着元军怒骂之同时,小舟也已没入了黑暗之中。

  平安无事抵达岸边之后,文天祥等人交给盐贼三百两谢银,并向这些救命恩人询问姓名。

  但是这名男子拒绝透露姓名。

  “我只是个盐贼罢了。倘若你们成功复兴宋朝,下一次我们便是违抗你们朝廷的戴罪之身了。不透露姓名,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待文天祥等人上了岸,朝着黑暗的深处移动之时,盐贼一行也再次地扬起船帆。盐贼的其中一人,满脸疑惑地向头目问道:

  “大哥,如果把那群人抓起来交给元军的话,一定会得到重赏的。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被问到这个问题之时,盐贼头目昂然地挺起了胸膛回答道:

  “我们是盐贼。只卖盐,不卖人。”

  在一片赞同的附和声中,盐贼们再度将舟航向了长江。

  ※※※

  文天祥和金应、杜浒、余元庆等人一起朝着真州城前进。真州目前仍在宋军的掌握之中,由安抚使苗再成坐镇死守。随着天色转亮,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出现了一片枯萎的芦苇草原。遥望远方,隐约可见黑黑小小之真州城墙。由于担心元军骑兵随时会出现,一行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快速赶路。

  成和副将赵孟锦一同亲自出来迎接文天样。文天祥等人立刻被带往住处,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并以宾客之礼受到厚待。

  苗在成是镇守于扬州之李庭芝的麾下人物之一。

  李庭芝相当好于发掘人才网罗麾下。例如陆秀夫、姜才,以及苗再成都是。这些人才在宋末元初的这段时期极为活跃,有好几人甚至还留芳后世。根据《宋史。卷四百五十二忠义传六》之记载,李庭芝在淮南地方设置幕府搜罗人才之时,曾有“小朝廷”之称号。

  这个时候,苗再成向文天祥提出作战计划,他打算联系分散在长江北岸独自和元军对抗之宋军一起联手出击。尤其是联合相互反目分别位于东方的李庭芝与位于西方之夏贵,同时从各个地方一起向元军出击。只要将元军冲散,并且击溃核心所在之阿术大军,江北的元军就会整体溃败,如此一来就可以孤立江南之元军。大约是这样的一个战略。

  “妙计!”

  文天祥拍膝大喜,并且立刻书写要求协助之信函,准备交予李庭若和夏贵。

  可借这个作战计划时机已失。因为早在二月二十二日,夏贵就已经向元军投降了。夏贵在宋朝是颇富声名之老将,这一年已经八十岁了。长达四十年与蒙古之作战早已令他精疲力竭。而且宋朝天命已尽,再继续战斗下去已毫无意义。他的想法多半是如此吧。

  夏贵后来亦曾前往大都谒见过忽必烈汗,并且于三年之后去世。当时的歌谣唱道“享年八十三,而不七十九”这两句歌词便是在讽刺夏贵七十九岁之前一直为了大宋而舍命作战,倘若在当时就这么死去的话,反而不会留下背叛者之污名。

  苗再成完全不知道夏贵降元之事。因此他又怎会料想得到,不论这个计划是多么宏大巧妙,终究也只能沦为纸上谈兵而已。但话又说回来,苗再成确实为了宋朝而竭尽智勇之所极,并且把文天祥当成了难得的信赖知己。

  这一天是三月一日。文天样自从被伯颜软禁以来,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安心人眠过了。隔天他虽然继续体养以消除身心疲劳,但是一颗心却为了反元军事行动之胜算而整日雀跃不已。只是,就在这段时间当中,事态竟急转直下有了重大转变。

  再隔日,也就是三月二日。一用完早餐,苗再成便请求文天祥为他视察真州城内外之防御体系,并请他提供意见。文天祥是欣喜万分地答应要求。于是便带着金应、社浒、余元庆等等所有同伴,一起先从城内开始视察。在前方为一行人领路的是王姓和李姓之两位军官。

  城壁之坚固程度,士兵之井然纪律,以及充足的粮食和武器装备等等,再再都证明了苗再戚是个出包有为之将领,并且令文天祥相当敬佩。接着在王李二人的请求之下,一行人出了城门,打算进行城外视察。

  岜料王和李之态度骤然改变。他们甩出了一张纸并且怒吼道:

  “快走吧。你们要是还爱惜自已性命的话,就快点离开!假冒者,竟然敢自称是文丞相来欺骗我们!”

  文天祥顿时愣住。好不容易才挤出口的话,连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

  “什么假冒者?我确确实实是文天祥啊!”

  “你凭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证明……”

  文天祥哑口无言。

  柱浒低吼着向王李二人逼近,不料却被两人一闪而过并跑回城里。黝黑厚重的铁门就在无情的声响之下,于杜浒的眼前关闭。

  文天祥等人被逐出了真州城。

  呆立的一群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三十名左右的士兵,提议护送他们前往扬州。在别无选择之下,文天祥等人只得随着士兵们开始移动脚步。

  前日,也就是三月二日之时,苗再威接到了一封李庭芝从扬州送来之密函。内容主要是提到,“现有一自称丞相文天祥之假冒人物。此人极可能为元军密探,若是发现疑似此等人物的话,须立即予以格杀。”

  苗再成极为苦恼。以他亲身之观察所见,这位自称文天祥之人物应该不是假冒之人。但是对于上司李庭芝所下之命令,他又无法不予理会。

  于是苗再成决定将文天祥等人逐出自己的辖区。不过,他还是派了三十名的士兵为文天祥等人领路。就这样,二月二十九日深夜从元军阵营中脱逃出来的文天祥,在翌日三月一日抵达真州。二日李庭芝的密函送达苗再成之手,三日文天祥被驱赶出真州城。前前后后的四天当中,文天祥的际遇上再次发生了激烈的转折。

  Ⅲ关于这段奇妙的转折,《通俗宋元军谈》之中的记述如下:“元来是伯颜之,欲以奸细之说,令李庭芝等相互猜疑”。

  一旦李庭芝和文天祥联手,共同以扬州为据点展开组织性之反元活动,对于元军情势将会极为不利。为了阻止上述的情况发生,因此采取反间计来离间双方。就策略面来看,这样的解释极为合理。然而从时间点来看,却怎么说都太早了。此刻伯颜虽然仍停留在杭州临安府,但最要在两天之内得知文天祥逃脱之消息,并且以李庭芝为目标采取对策,实在不太可能。

  文天祥会于何时脱逃,这一点伯颜应该是完全无法预料才对。另外,万一策划不周、反倒天文天祥之性命陷入危险的话,伯颜打算将文天祥带回谒见忽必烈之心血不就成了泡影。伯颜和这桩奇妙的事件,应该是并无关联才对。

  苗再成从李庭芝那里接获之密函确实是真品。苗再成认得李庭芝的笔迹。这么一来,问题就在于李庭芝发出这封密函之意图究竟为何。

  或许文天祥在同僚眼中之评价并不如敌方所给予的那么高吧。尽管是科举的榜首,但是却元半点值得大书特书的政治或是军事方面之功绩。虽然在亡国不久前曾官拜右丞相,然而不过是形式上的而已。更何况政权就是在他的任内丧失掉的。他并无任何的权威可言。

  李庭芝比文天祥年长,以科举中试者之身份而言亦属前辈,实战方面的功绩更是文天祥所无法比拟。在毫不了解文天祥这个人物的情况之下,李庭芝又怎会希望得到这种人的协助呢?若是因为草率的信任,结果却误将无军密探招避城内,导致扬州陷落、李庭芝战死,那么尚荣实现的复兴宋朝梦想,不就得就此结束了吗?

  想必是李庭芝在接到文天祥的信函之时,认定文天祥绝不可能从元军营中脱逃出来,并且将此判断为伯颜或是阿术等人所采用之一谋吧。于是他紧急地提出对策,万一对方真是文天祥的话,到时候也只得莫可奈何地将他牺牲掉了。

  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文天祥都不得不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他必须前往扬州亲自拜会李庭芝。在面对面的交谈之下,对方应该会明白真相的。他心中如此盘算。

  原本应该将一行人从真州护送到扬州的三十名士兵,向文天祥求要了一百五十两的谢银之后,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了声“祝您一路平安”,便半途离去了。幸好得到亲切农民的引导,才好不容易在半夜之中抵达了扬州城。然而一接近城门之时,却发现眼前都是手持火把、全副式装的士兵们。同时还听得到正对着士兵们下达命令的军官声音,“自称是文天祥的一行人要来到扬州,就立刻将他们格杀勿论”。即便是生性乐观的文天祥,此时也断了进人扬州之念。正当他毫无指望地悄然步向黑暗的道路之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在他身后的四个人全都消失无踪。李茂、吴亮、萧发,以及文天祥寄予莫大信赖的余元庆都不见了。他们都各自携带了一百五十两的银子,想必带着银子潜逃了吧。

  “那个姓余的,满脑子所想的大概只有救出丞相之后会如何地飞黄腾达而已吧!一发现情况不对,前途不再光明,居然就这么逃走了。我真是错了,竟然会相信那样的人!”

  杜浒咬牙切齿地痛骂着,而金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文天祥之神情。文天祥虽然也沉默不语,但是气馁之神情却全都写在脸上。说起来,文天祥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因此对于情感总是毫不掩饰地加以外放。高兴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不已,愤怒或悲哀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地去修饰。正因为如此,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是科举榜首之大秀才。这一点虽是他令人喜爱的原因,却也是他招人嫌恶的理由。金应和杜浒等人就是所发生的事情。雨终于停了,但是气温却越来越低,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白的。一踏上泥泞的道路准备离去之时,前方忽然有数百名的元军骑兵疾驰而来。慌慌张张的一行人,这次躲藏的地点是间老旧的破庙。到了夜晚不但没有食物,为了避免引起元军注意,甚至连火都不敢升起。正当大伙儿空着肚子准备就寝之时,庙门忽然开启,五六个男人踏进了庙里。

  他们是前往扬州卖柴的樵夫。因为天色已晚而且又下起了雨,所以打算在庙里过上一夜等天亮再走。樵夫们看见文天祥等精疲力竭的模样十分同情。

  “反正我们也正要吃饭,而且还多带了些食物呢。如果不嫌粗糙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吃吧!”

  樵夫们于是着手炊米、煮菜、烤饼,并且将食物分给了文天祥等人。由衷地向对方道谢之后,文天祥等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

  “话说回来,不论是盐贼也好,礁夫也罢,和国家兴亡毫不相干地过着自己生活之人还真多呢!”

  文天祥想到了此事。他并非心存羡慕。而是自己既已献身朝廷,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无视于国家兴亡,独自存活下去。

  Ⅳ翌日早晨起了一片雾。将谢银交给樵夫并且询问了前往高邮城的路途之后,文天祥等人继续赶路。接近中午之时,雾气忽然急速消散。猛然一看,大约三十步左右的前方,出现了一队元之骑兵。

  “是元军!”

  众人急急忙忙地想找寻藏身之所,但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反而引起了对方之注意。二十骑左右的元兵发出了怪叫,驱马向文天祥等人靠近。这一队骑兵并非汉人而是蒙古士兵。

  路旁正好是一大片的竹林。文天祥等人遂逃人竹林之中。元兵首先向竹林中猛烈发箭,然而全被茂密的竹子所阻挡,连一箭也没有命中。元兵们出恼怒地拿出了蒙古式的直刀策马入林,一边以直刀铲倒竹子,一边追赶着文天祥等人。

  文天祥奔入了浓密的竹林之中屏息躲藏。手中虽然紧握着短剑,但是身边却无对抗之对手。

  追随着文天祥的数名随从之中,张庆在近距离中箭倒地。邹捷受到马匹之践踏而动弹不得。王青则元处可逃地被牢牢擒获。元乓虽然持续地在竹林内外不停地奔走探寻,但是过了不久便在一阵相互的叫喊之下,将王青拉上马背径自离去。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群人是文天祥一行,因此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之下便停手离开。文天祥总算又得救了。

  张庆和邓捷虽然负伤,但是性命均无大碍。文天祥等人急忙地为两人处理好伤处之后,便离开了竹林。心中虽然挂念着被抓走的王青,然而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现在一行人的总数只剩下八人。文天祥、杜浒、金应、刘洙、张庆、夏仲、吕武、邹捷。其中两人负伤,由同伴搀扶着行进。

  一行人担心着元军会再次折返而快步行走,然而却完全摸不清方向。正当困惑不已打算走一步算一步的时候,路旁的林子里忽然蹿出了几条人影。众人在战栗之中屏息以待,原来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前来检柴之村民。

  “我们刚刚受到元兵袭击。请问高邮城在哪个方向?”

  杜浒开日向村民间路。见到一行人之惨状而同情不已的村民,立刻为众人指引道路。文天祥又再一次地为无名之庶民所救。

  高邮是个面对着大运河之城市,对子固守扬州的宋军而言是个补充物资的据点。由于这个原因,所以附近不时有元军的骑兵队出没。为了不让元军发现,文天祥一行必须更加小心防范才行。在芦苇中藏匿了一夜,一直到三月六日的破晓之时,才终于进入了高邮城。稍微喘息片刻之后,众人赫然发现城门内侧挂着一道标语,上面写着“发现假文丞相立即格杀勿论”。惊慌的一行人于是急忙找了条小船,希望借由水路或是河川前往安全的地方。

  三月一十一日。文天祥等人好不容易来到了泰州城。一行人至此总算能够找问像样的旅舍住下来,沐浴更衣,饮酒吃饭。宋代是中国料理突飞猛进的一个时代。地处长江下游的这个地区尤其以鱼、鸭、鹅等等料理最为美味。使用猪肉或羊肉的料理也不少,惟独牛肉似乎不太常见。生鱼偶尔也会做成醋拌鱼丝食用,水果之种类也非常丰富。杜浒一人似乎就解决了三人份之食物。

  翌日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众人才总算起身活动。吃过了加有鱼和蛋的粥做为早餐之后,便外出寻找航向通州的船。到了通州就可以找到航行外洋之大型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借由海路通往南方,并且和二王一行会合了。找寻船只虽然花费了十来天,但是在这段期间里,文天祥等人也总算得以好好地吃、好好地睡,一解先前充满着艰辛困苦的旅途疲劳。“再也没有比这十日的休息更值得感谢的事情了”,文天祥感叹地叙说心情。三月二十一日,众人搭上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船只航向通州。

  “就从现在开始,就从现在开始。”

  文天样喃喃说道。那口气既热切又乐观。他的心中早已熊熊燃烧着复兴二王宋室之希望。

  “真是奇妙的人啊!”

  对于文天祥拥有无限敬意和好感的金应如此想道。虽然有过一时的失望与气馁,但是文天祥似乎从来不会绝望。

  抵达通州,受到知事杨思复之欢迎款待,接下来就等大船出港的日子到来。

  闰三月五日早晨。强烈的风寒击倒了金应。就在他察觉到不适的当下,忽然一阵晕眩狂袭而来,令他踉跄了几步,接着便连身体的平衡也维持不住地倒卧在地。视线变得灰暗,着急地喊叫着的文天祥之声音也急速远离。

  连续九十日以来的逃亡旅途之艰辛,似乎在金应的身上造成了超乎他自己想像的严重伤害。尽管文天祥和刘洙二人拼命了照顾,闰三月十日,金应终究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名字被记载于《宋史。卷四百五十四。忠义传九》,并且一直流传至今。

  抱着金应的遗体,文天祥像个孩子般地嚎啕大哭。对于文天祥而言,金应不止是单纯的部下而已,更是寄托着深厚信赖之友人。杜浒为行动之人,并非文事人才,因此文天祥之秘书辅佐惟有金应,别无他人。

  在刘洙及杜浒的安慰与鼓励之下,文天祥为金应举行葬礼。由于仍在旅途之中,所以一切都极为简单朴素。文天祥还作了首诗以表对亡友之感谢。

  “通州一丘土,相望泪如倾。明朝吾渡海,汝魄在他乡……”

  处理完金应丧事的数日之后,文天祥改乘大船,从长江河日出海向南前进。这一次陪伴在他身旁的只剩下社浒、刘洙、吕武、张庆、夏仲、邹捷六名。文天祥再也禁不起失去任何一人。

  Ⅴ正当文天祥经历着艰辛重重的旅程之时,南方二王之处境也并不安乐。

  虽然在婺州有陈宜中和刘声伯一行的加入,但是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仙们便继续向温州前进。大家都心知肚明,待范文虎将兵力重整之后,一定会再度追来。为了摆脱骑兵之追击,一行人选择了险峻的山问道路。放弃马匹徒步而行,沿着树叶茂密的林间出路步行前进。

  杨亮节背着益王,陆秀夫背着广王。杨淑妃则由富女们牵着手,并从背后推拉着步行。陈宜中和刘声伯也边喘边走。带头领路的是一个叫做林琦的人。他原本就是此地土生土长之人,对于地形相当了解,所以由他来指引一行人前往温州之路。在第上天接近傍晚的时刻,后方出现了叫喊,同时飞来了好几支箭,有的刺中了树干,有的插入了地面。数百名元兵追踪而至。张世杰忽然记起了带头指挥的那个男人的脸。

  “那家伙不是张全吗?”

  张全就是在常州等待救援却在阵前逃亡的那名男子。那个时候他舍弃了文天祥交托于他的义勇军逃逸无踪,以致义勇军全军覆没。后来张全向元军投降,并且被置于范文虎之麾下。现在他就是奉着范文虎之令,指挥元军之先锋部队前来缉拿二王。

  “可恶的家伙,居然不要脸地成为侵略者的走狗,还来拘捕自己的旧主!”

  愤恨不已的张世杰转过身去,打算冲入元军之中杀个痛快,但是却为陆秀夫制止。

  “张全那种小人,只要宋朝能够成功地复兴,什么时候都能够加以诛杀。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守护二王抵达温州。”

  如果不能到达温州的话,就无法从海路集结各路同志。像这般地在山中逞强示勇根本毫无意义。这样的道理,性格刚烈的张世杰完全能够理解,于是便守在队伍的最后面,保护众人前进。

  逃的一方拼命,迫在后面的张全也拼着命。因为元军贴出了告示,只要擒得二王,就能因功封赏为!万户侯。张全可不打算永远地屈居于范文虎麾下。

  一心一意追捕着猎物的张全,根本想像不到自己正被什么人给盯住了。他攀着树木及藤蔓爬上了断崖上的小径。远远的山下似乎传来了溪流般的水声。前方隐约可见二王一行之士兵胄甲及宫女服饰所闪耀出来的光芒。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之动态。忽然之间。一条黑影划破风中从张全的头顶落下。

  接下来,只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叫,张全和黑影便纠缠在一起跌落至溪流之中。

  张全的部下慌慌张张地停止对二王之追逐,转而搜寻掉入溪中的主将。好不容易沿着断崖之小径下到溪谷,众人叫喊着主将的名字,并且四处寻找了片刻,接着终于发现在水中载浮载沉的张全身体。只有身体而已。他的头不知道掉落至何处而不见踪影。血水已被溪流冲洗干净,因此颈部的平整切口看起来是白色的。

  张全的部下个个战栗不已,并且惊慌失措地达成协议。不论是多么丰厚的悬赏,在失去了指挥官的情况下继续深追的话实在过于冒险。元兵决定暂且撤回。目送着这些元兵离去之后,一个男子的脸从水中岩石的阴影处冒了出来。

  “还是死不了吗?没想到要死还真不容易啊!”

  这个浑身淌着水滴如此自嘲的男子就是郑虎臣。

  ※※※

  完全不知张全横死,二王一行继续沿着山路前进。根据《宋史》所述,这段山中逃难之行持续了七日。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二王一行总算抵达温州。

  温州市正好面对着瓯江,是个通达外海的港口都市。由于气候温暖,因此在唐代之时便被命名为温州。茶叶、蜜柑、竹子等等之买卖相当知名。

  这里有座名为江心寺的寺庙。它是一间和宋朝颇有渊源之寺庙。那是距离此时大约一百五十年左右的事情。宋朝高宗皇帝被渡过长江南下的金兵追击之时,曾经短暂地藏身于寺中。后来幸得韩世忠、岳飞等等“抗金名将”之反击,将金兵驱逐回长江以北,高宗皇帝才得以回归临安。由于这段插曲,江心寺从此以后便成了所谓的吉祥之地,而极为闻名。二王一行在此寺中再次宣誓“复兴宋朝”之志,并且向各地广发檄文,招募勤王军队。

  经过五日左右的休养,山中行之疲惫已差不多回复之际,陆秀夫提出了建议。温州虽为良港,但是土地狭小,无法集结大军。不如南下以福州为根据地。

  临安府开城投降之前,陈宜中为右丞相,而陆秀夫只不过是个礼部待部。丞相和地方首长之间的地位差了一截。馀此之外,在年龄方面也是陈宝中稍长。

  尽管如此,陈宜中却有种被陆秀夫压倒之感觉。虽然来到二王身旁效力,但是临安府投降之前的逃亡所造成的自卑感始终都存在。张世杰等人嘴里不说,但是脸上却仿佛写着“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之表情。陆秀夫仍是一贯地谦恭有礼,只是内心不知想法如何,陈宜中不觉在心中臆测了起来。

  到达温州之后,陈宜中注意到一件事情。仅次于张世杰的猛将刘师勇不见了。这个人应该不是个会降服于元军的人,所以特别询问了他的下落,岂料得到的,回答竟是“醉死了”。

  “真是太可惜了。”

  陆秀夫以沉痛的表情说道。

  陈宜中回忆起当初听到常州陷落以及大屠杀消息时的情形。那个时候陈宜中当然也对元军之残酷感到战栗不已,接下来又听到刘师勇等四位将军拼死奋战的义举,更是忍不住地发出叹息。不止是单纯的感慨而已,陈宜中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并且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

  “话说回来,那个时候他们几个若是不要多做无谓的抵抗,常州的百姓或许就不至于惨死了。”

  陆秀夫回答的语调相当冷漠。

  “若是听到丞相所言,元军官兵想必会十分喜悦吧。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有人认同呢!”

  “啊、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为元军之恶行正当化!”

  陈宜中惊慌失措地死命辩解。

  “我由衷地认为四位将军真的是忠勇至极,然而下场却如此悲惨,实在是令人遗憾。”

  “不投降就是死。逼迫他们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的是元不是宋啊!”

  “没错。你说的对。”

  陈宜中点头赞同。他实在厌恶自己,为什么明明了解陆秀夫的话中之意,但是嘴里却仍旧不自觉地吐出了这般低俗的感伤。倘若自己心中一开始就抱持着那种想法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特意赶来投效二王吧。如同刘声伯所说的一样“将国家兴亡置之度外”,什么都不管地悠然自在地过着生活也好。再不然,像留梦炎一样投降成为元之臣子也不错呀。然而他就是做不到。特意前来投奔二王的陈宜中,仍然无时无刻地在追寻那不可能存在之“最好方法”。

  顺应陆秀夫之提案,二王与杨淑妃沿着海岸南下福州。每天每天都有宋朝旧臣及义勇军前来加人,就强化勤王军队这一点来说,此时可谓是极有希望的一个时期。

  五月一日。

  益王赵?于福州行宫即位。此后被称之为端宗皇帝。同时年号也改元景炎元年。自临安府脱逃以来,已经过了四个月。母杨淑妃封皇太后,弟广王赵景则封卫王。

  臣下方面,陈宜中为左丞相,仍在扬州固守着宋朝孤垒的李庭芳叙任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史,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陆秀夫这个职位,称得上是张世杰之首席顾问吧。虽然身为文官,但他在军事方面的知识与经验都获得极高之评价。

  除此之外,陈文龙与刘声伯同任参如政事,也就是副丞相。

  刘声伯起初惊讶地坚决推辞。他认为自己并非足以担此大任之人才。然而在陈宜中以公事辅佐为由的请托之下,才不便拒绝地接受了这个职位。由于刘声伯原本就是“六君子”之一而颇富声望,因此其他人对此并无异议。

  陈文龙在临安府时就曾叙任过参知政事一职。本名子龙,因度宗皇帝之赐名而改名文龙。天生富有文采,是个相当刚毅之人。在临安投降前的三个月左右,他因厌恶朝廷之混乱与无能而辞官返乡,直到最近才从远方赶来福州,加入这个小小的朝廷。

  分散各地的宋室子孙也陆续赶来会合,福州刹时之间集结了一股极大的反元势力。

  可航行外海的大型船有二千艘。文官、宫女、宦官、兵将以及其家族之人数总计约有十八万人。这就是拥立端宗皇帝之大宋“新朝廷”。

  数量或许有些浮夸吧。然而在领土几乎完全丧失、临安府已开城投降的情况之下,仍然能保有这样的势力,倘若没有像元朝这般强大之外敌侵略的话,大宋王朝的命脉或许尚能延续澎也说不定呢。

  从淑妃升格为皇太后的杨氏是个权力欲望薄弱、非常善良的女性。由广王变为卫王的赵禺虽然不是由她所生,但是对于年幼即失去生母的赵禺,杨氏却也极为疼爱,而赵禺也非常喜爱与她亲近。

  在同一时期间里,文天祥正乘着船由海上南下,并于四月八日到达温州。时间正好在二王动身至福州之后不久。

  虽然晚了一步,但是没有必要失望。因为只要继续前往福州就行了。

  不光是文天祥而已,许多男男女女分别从海路及陆路赶来温州,接着又从该地出发前往福州。这些人并非受强制被迫前来,而是一群抱持着反元志向的人们,因此他们个个活力充沛,声音也很大,充满了热切鼓舞之气氛。当然,这些人们的心中一定各自有着自己的想法与期望。

  文天祥写了封呈送福州朝廷之表文,遣刘洙为使者送出。即使处于这样的情况,形式上还是得循规蹈矩才行。乘上从温州开往福州的船经过三日,刘洙平安无事地抵达。

  在等待刘洙回来的这段期间里,文天祥和其他部下士气高昂地重新研拟着对元之战略。他还一度来到了高宗皇帝曾经滞留过的江心寺。这里有张高宗坐过,一百五十年后再度被端宗坐过的椅子。文天祥对着椅子行礼朝拜,誓言复兴宋朝。

  刘洙之归来远比预想的要晚了许久,一直延迟到五月的中旬左右。而且不是单独回来,另外尚有数名朝臣陪同。这几个人都是文天祥的旧识。

  刘洙之晚归其实事出有因。文天祥的存在,令福州的新朝廷感到相当困扰。

  事实上,新朝廷对于文天祥之事根本从未放在心上。他们只知道文天祥被伯颜软禁,并且和祈请使们一同被带往遥远的大都了。扬州和真州前来加入新朝廷的人士虽然曾经提过“文丞相似乎已从元军手中逃脱”之事,但是听者大多抱持着“可能吗?”之怀疑态度。

  “这个自称是文天样的人可能是个假冒者。”

  朝中虽然出现了这样的声音,但是从表文之笔迹判断,似乎确是本人无误。于是朝廷派遣了数位认得文天祥面孔的朝臣前往确认,然后才准许他前往福州行宫朝拜。

  就这样,五月二十六日,文天祥和随同他自通州前来的心腹们一起到了福州。换上朝服冠戴之后,一行人便前往行官。听到传闻的士兵和庶民们纷纷挤在道路两旁观望,从杭州临安府来到此地之人半数以上都认得文天祥。

  “的确是文丞相呢。幸好他平安无事。”

  民众们发出了欢呼之声。抵达行宫之后,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人与文天祥均为旧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有丞相兼枢密史。这是福州新朝廷赐予文天祥之官位。

  文天祥从临安府出发前往伯颜本营之前,就已经受封为右丞相兼枢密史。说起来虽然是宫复原职,然而不论是右丞相或是枢密使之身份,文天祥都毫无全权做主之权力。因为还有另一位右丞相李庭芝,现在仍然固守在扬州城。而枢密使也另有张世杰。这一位则身在福州,为了重新编整宋朝军队以及拟定对元战略而终日忙碌不已。

  李庭芝之所以受封右相,主要是因为他对朝廷之功劳与忠诚,说起来只是个荣誉职罢了,问题就在于张世杰。

  张世杰与蒙古军之对战的经验已有二十余年,同时也建立了无数功勋,有时还会亲身挥剑直捣敌军阵容、突破重围。在军事方面他对自己抱持着莫大之自傲。

  然而处于他上位者,竟然是个连一次实战经验都没有的文天祥。撇开复兴宋朝之志向不谈,张世杰的心里是绝对不可能感到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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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04: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海上朝廷                        Ⅰ福州位于闽江这条相当大的河流左岸。虽然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大陆东南部之著名港市,不过真正开始发展起来是唐代以后的事情了。在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期间,群雄之一的王审以福州为首都,在此建立了闽国。

  福州所在之福建路就是未来的福建省。虽然气候温暖、有着丰盛的水源及农作物,但是地形上山多平原少,感觉有点被其他的地方孤立。比起山路,人们更加积极地开发水路,在复杂的海岸线各处建立良港,并由此航向广阔的外界。宋代,尤其是南宋时代,海岸沿线每隔三十里就设有一座灯塔,海外贸易所获得之利益每年更是高达二百万贯(一贯为铜钱千枚)。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福建里的几个港市都极为繁荣。

  不过,目前位于福州的朝廷似乎缺少了那么一点活力。

  没有一个具有压倒性权威及声望的人能够指挥朝廷,这就是位于福州之端宗政权的实际状况。

  皇帝年幼。皇太后亦无政治上的野心及欲望。左丞相陈宜中缺乏决断力和人望。右丞相李庭芝远在扬州。枢密副使。张世杰光是军务就已忙碌不堪。文天祥之手中几乎毫无实际权限。为了不落人口实,他也不再前往行宫上朝。

  说来真是讽刺,文天祥之名在敌军方面反而更受重视。他在伯颜和吕文焕面前是多么的威武凛然。在阿术面前又是多么地昂然不屈。知道这一切的人全都在元军阵营当中,宋人谁也不知。惟一对文天祥友善的家铉翁又远在大都。尽管元朝同意他的隐栖生活,但是却不准他离开大都。换句话说,能够为文天祥作证的人,半个都不在福州。

  “文丞相为了从元军的魔掌之下逃脱,不知历尽多少艰辛困难。说起来就不得不令人辛酸流泪。他的极致热诚,实在可为万人之鉴。”

  在杜浒等人的极力强调之下,有人大受感动,也有人心生反感。就算文天祥确实曾受过艰辛把,但是其他人不也是同样地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此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放弃安乐生活来到福州,从此之后即将承受劳苦的人们,难道他们的志节就劣于文天祥吗?

  “总而言之,你想说的就是你们究竟是多么地劳苦功高,不是吗?”

  在路边布满着浓密的亚热带树木阴影的福州城里,有个男子对着社浒如此说道。此人姓苏名刘义,目前官拜将军。

  “又没有人强迫你们这样做,别再卖弄自己的劳苦了,可怜虫。”

  “你说什么?自己还不是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无能者。”

  眼看两人即将扭打在一起,刘洙连忙阻挡在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才挽回了局面,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苏刘义这个人并未得到《宋史》立传。虽然经历不详,但是却以张世杰副将之身份一直坚持到最后。

  不论是社浒还是苏刘义,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上司而争执不休,然而从周遭人的眼里看来,理所当然地会将之解读为“文天祥与张世杰之对立”。这样的传言难免会传入文天祥和张世杰的耳中。只是两人都不是那种会怒气冲冲地骂道“那个家伙真是不可原谅,一定要找他算账”之小人,因此也从未积极地想解开误会。

  陆秀夫对于文天祥和张世杰之间的不融洽感到十分忧心。尽管有心排解,让二人握手言和,奈何手边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所以迟迟都没有进行。

  杨亮节在朝中的发言激增,同时也越来越见跋扈。杨亮节为皇太后杨氏之兄,官封驸马都尉。这本来是个没有实权,只是为了章显外戚身份之官位,但是杨亮节却自恃为端宗皇帝之舅舅,明目张胆地在宫廷里扩充势力,并且相当专横妄为。

  “真是令人惊讶。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有外戚妄想在朝中专权。”

  秀王赵兴榫咋舌叹道。这个人物从其称号及姓氏就可知道是宋室皇族之一员。杭州临安府的投降开城令他极为感慨,但是听闻端宗于福州即位之后,他便随即赶到。年纪轻轻地尚不满三十,外表给人一种贵公子之印象。从那玉树临风的外表看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原来是个相当骁勇之武将。

  据《宋史》之记载,这位贵公子具有强烈支持朝廷之皇族意识,并且经常至行宫参拜并提出意见。

  “朝廷里若是有人专权独裁,不但无法善用人才,就连能否采用正确意见都令人质疑。如此一来肯定会对国家的重建形成阻碍。目前首要之事就是解除杨附马(驸马都尉杨亮节)之权力,他只要好好地守在皇上身边就行了。”

  秀王如此地直言不讳,自然令杨亮节极为不悦,于是便刻意地让秀王与宫廷疏远,甚至远用计策欲将秀王赶出福州。察觉到此事的秀王,只得积极地为出征做着准备。他并对左丞相陈宜中说道:

  “我虽然才疏学浅,对于国家体制不事非常清楚,但是左丞相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在驸马都尉之一下才对呀。为什么你不能负起责任,制止对戚干政呢?”

  “皇太后对杨驸马相当信赖,毫无理由会将他排除在外。”

  “手足之间的信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关系到国政或是军事的话,就得另当别论了。”

  “这是当然!”除此之外除宜中不知如何回答。

  这段时间,杜浒奉朝廷之命叙任司农卿一职。这原本是负责农政的一个大臣位置,不过这个头衔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杜浒实际的任务是在福州之北的地区集结兵士和粮食。为了执行这样的任务,倘若身份是个无职无官的民间百姓,恐怕会非常不便,因此特赐予他司农卿之官衔。

  “为了报答朝廷之恩与丞相之恩,此去我一定集结十万大军回来。请静候佳音。”

  在问候过文天祥之后,杜浒便从福州出发,沿着海岸线北上。这一次的分开对于文天祥和杜浒而言将是永远的离别。

  “福州并无自己容身之地。况且此地也没有任何一件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进入六月,文天祥有了如此觉悟。他命令刘洙与吕武秘密到福州的西方去进行调查。目的是为了找寻在脱离朝廷之后,能够独立采取军事行动之根据地。文天祥之所以决意如此,或许是因为没有机会接触到端宗皇帝本人,培养出深厚感情,所以不管怎么说,他都只能在理念上对着抽象的国家或是朝廷之存在尽忠而已。这一天,文天祥前往陈宜中之住处拜访。

  “据刘参政所言,左丞相在医药方面似乎造诣极深。”

  刘参政也就是参知政事刘声伯。陈宜中谦逊地回答道:

  “惭愧惭愧,多少有些心得罢了!”

  “不知可否麻烦丞相为我配一副药。”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想求的是吃了之后有害之药。”

  文天祥面带微笑地告知一脸疑惑的陈宜中。

  “我打算在最近率领一军前往西方。倘若不幸事与愿违被敌军打败之时,我希望能够用药自杀了结性命。”

  “这……”

  陈宜中哑然了。文天祥的心情,此时的他瞬时之间完全明白。这个充满着热情与行动力的人物,无法继续留在福州。

  “万一不幸战败的话该如何是好?我已经一度沦为元军之俘虏了,绝对不愿再次面对这样的侮辱。”

  “我明白了。我实在很不愿意帮这样的忙,不过还是把手边的药给你吧!”

  陈宜中站了起来,伸手在药箱中搜寻着。

  “这药叫做脑子,一口气吞下去的话,几乎不会感觉到痛苦,立刻就会死亡。”

  “太感谢你了。”

  “不过,宋瑞大人,可能的话请你尽量不要用到这个药。你可是朝廷的重臣啊。如果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危害自己之事,反而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呀!”

  “您这番话,我愧不敢当。”

  文天祥简短地予以回应,并且微笑着改变话题。

  “左丞相既然身为名医,那么天下之病可不能不治好呀!”

  文天祥的话中令人感受到一股率直的善意。陈宜中一阵惶恐,接着便以同样率直的口吻回应对方之率直。

  “这……这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之事业,我想还是交由比我更有能力之人才来完成比较好吧。我真希望能够早出生个百年,活在太平盛世之中。那样的话,我或许还能稍稍对朝廷有所贡献吧。”

  文天祥沉默地凝视着陈宜中。像文天祥这般积极寻求实现抱负机会的人,陈宜中的话听起来肯定是充满了懦弱与无能。然而文天祥却什么话都没说。倘若时间回到他尚在临安府的当时,他或许会言辞锋利地指责陈宜中的错误想法吧。不过,之前经历了充满辛苦艰难的百日逃亡之行,似乎教会了文天祥这位大秀才如何去包容人性弱点。不久之后,文天祥向陈宜中告辞离去。

  Ⅱ赵时赏也是宗室的一份子,字宗白。原本在宣州地方担任知事,在元军进犯之际亦曾指挥过义勇军奋战抵抗。后来被朝廷任命为军器太监,这个职务算是兵器制造局之首长。不过在很短的时间里,当二王在刘师勇的守护之下逃出临安之时,他便追随在后前往会合,并且参与了历经七日的山中之行抵达温州,接着再一起来到了福州。

  他是对于文天祥抱持着好感的少数高官之一,而且还自愿成为文天祥之副将,官职名称为参议军事。江西招讨副使。赵时赏在临别之前至秀王。赵兴榫之处拜会问候。在奉上茶水之后,秀工便批评起朝廷之现状。

  “忠臣和义士的人数虽然很多,但是却缺乏一个将所有人整合起来的核心存在。张枢密(枢密副使。张世杰)虽然忠勇无双,只可惜似乎达不到那番境地。”

  “我打算追随文丞相一起行动。如果可以的话,秀王殿下是否愿意加入同行?这对文丞相还有我都是极大的鼓舞。”

  秀工深思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不要吧!”

  “为什么呢?秀王殿下的正论很可惜并无法令朝廷采纳。如果是文丞相的话,我想你们一定能够彼此了解的。”

  “就是因为这样。”

  秀王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赵时赏。

  “追随文丞相的人似乎早已不是为了大宋,而是为了文丞相而战。唉,我的意思绝对不是在暗示文丞相有异心。他是那么单纯正直的一个人。只是……”

  秀王的表情软化了下来,接着并改变话题。

  “不论如何,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你好好地去吧。我也会以我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改天到了地下,让我们再一同毫无遗憾地畅饮美酒吧!”

  文天祥于福州行宫出仕之期间,约从景炎元年的五月下旬起至七月上旬为止,不过短短的四十日左右。在这段期间,文天祥一直不断地思考着自己所应采行之道路。是自己太缺乏协调性呢,还是张世杰等人的度量不够宽宏?不论答案为何,文天祥所能选择的惟有踏上孤独一人之道路。仅仅只有少数的知心者愿意追随于他。赵时赏就是为首之一人。

  从福州出发,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大约二百五十里左右,就可抵达南剑州。这是一个位于山间内的小城市。此处有两条河川交会,在形成闽江之后便往福州方向流去。地处水陆交通之要塞,应该是个最适合成立前线司令部的地点。文天祥在此处设立了一个简单的右丞相府,与越时赏、刘洙、吕武、张日中、巩信、刘冰等等幕僚共同展开作战行动。

  文天祥原本就曾在此处担任过知事一职,并且相当真诚热心地履行自己分内之职务。其结果,不但对于地理、民情都极为了解,而且还广结人脉,成为众望所归之清官。

  在常绿树林丛生的山地各处皆有小径相通。那是盐贼在内陆运送私盐之道路。利用这样的小泾由内陆出没,对元军加以扰乱。文天祥所构想出来之战略就是后世之中所谓的游击战。

  “话说回来,要是他们在这里就好了。”

  即使到了现在,文天祥还是不能不感到深切地痛惜。去年秋天由他率领至杭州临安府的两万名义勇军,若是身在此地的话,不知会成为多么令人信赖的战力啊。只可惜文天样因一时疏忽错信了张全那种小人,以致勇敢而忠贞的他们在常州附近的平原上惨遭元军消灭。如果是像这样的山房地形,他们一定能够发挥本领,让骑兵为中心的元军大吃苦头吧。

  在上位者如果判断错误,就会造成在下位者之徒然在死。文天祥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虽然是极端浅显的道理,但是不爱惜生命和草率地对待生命完全是两回事。

  倘若由自己亲身指挥,就可以确保士兵们不致平白丧生。文天祥下了这样的决定。在他以使者之身份前往伯颜阵营之时也是一样,文天祥的一生之中,意志的坚定总是凌驾于恐惧不安之上。就算此时此刻,要他凭一己之力对抗数十万的元朝大军,他也不会有半分的恐惧。

  秀王赵兴榫之观察是正确的。不因临安开城投降而屈服,毫不畏惧元军势力继续为复兴宋朝而奋战不懈的忠臣义士相当的多。只可惜他们一个个都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大敌对抗,以致终究被各个击破。

  “广工在福州即位。同时将年号改元为景炎元年,兵力据说已达十万。”

  “从我方军中逃亡的文天样也抵达福州,叙任有丞相。”

  这样的讯息由快马传达到了遥远的大都。大元皇帝立刻颁下诏书,命令诸将讨伐僭越称帝之宋朝余党。

  久攻扬州不下的的阿术在接到命令之后神色大变。如果再无法攻陷扬州,自祖父速不台以来三代在蒙古所建立起之武将门第之威名一定会受到损害。

  阿术怒气腾腾地站立在阵前大声指挥着部下,对扬州进行猛烈之攻击。回回炮轰然地发射出粗壮之火箭,把城墙的一部分击破。数百座巨弩发出鸣响,向城里投以豪雨般之弓箭。除此之外,还同时挖掘地道打算从地下入侵,并且在城墙外侧堆积土山,想从土堆上跳入城里。

  然而,这几种不论是正攻法还是突袭法,全都被李庭芝给——化解掉。宋军从城墙上施放火箭将元军的巨弩烧毁,在地道灌水将元兵溺毙,对于借着土堆涌上的元兵则投以箭林石雨。元军的伤亡极为惨重,迫使阿术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拿出了命令投降之托书。这是宋朝谢太后在程鹏飞逼迫之下所书写之诏书。他在城墙下宣读诏书内容,并且告诉对方若是不降就是不忠。

  “我李庭芝奉皇命镇守此地。此城既为国家所有,既便是谢太后亲自到此命令开城,我也绝不可能遵从。”

  李庭芝在城墙上如此回答道。

  “汝等北狄,素来不都是以武力征服他国而感到自傲吗?那么何不以堂堂的战争来夺取此城?打着谢太后的名号,要求投降未免太没有骨气了吧!”

  被斥为没有骨气的阿术愤怒不已,虽然继续进行着更为猛烈之攻击,然而却完全动摇不了扬州之防卫,只是徒然地令元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地增加而已。

  进人六月,持续守卫扬州的李庭芝接见了远从福州而来之使者。这是新朝廷派遣至此的密使。

  “命李庭芝叙任石丞相。”

  以黑暗之夜色为掩护,突破阿术之警戒网丽进人城里的使者,如此传达着皇帝之敕命。接着使者继续传令——“命姜才为龙神四厢都指挥使”。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好,直到使者传达了朝廷旨意,希望能够南北呼应(福州及扬州)夹击元军,并且催促李庭芝立即行动,先至福州商讨作战计划。

  李庭芝陷入了深思。福州新朝廷所要求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是纸上谈兵之空论。福州大军若是不北上的话,光凭扬州单薄之兵力,根本不可能与元军进行野战交锋。“南北呼应”说起简单,但是要确实达成呼应的话,必须有相当的条件才做得到。

  敕命不可违抗。不过若是能想办法将阿术击毙的话,或许能够让元军陷入大乱,而一口气将形势扭转过来也说不定。

  李庭芝唤来部将朱焕,委托其镇守扬州。自己则与姜才率领精锐之二百名骑兵,在深夜里秘密出城。他打算先到邻近的泰州城去,然后从那里乘船走海路前往福州。“只要坚守一个月左右吧。我一定会从福州带领援军回来的。”李庭芝说完之后朱焕毕恭毕敬地接下命令。

  即将天亮,眼看就要抵达泰州城的那一刹那,李庭芝和姜才听见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自己只有二百骑,但是后方急迫而来的却是这个数量的百倍之多。大概是引起元军注意了吧。一想到此,李庭芝扬起马鞭,迅速地奔入泰州的城门之内。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元军也已大举杀到并且将城墙团团包围。跃上城墙的李庭芝在朝阳的曙光之中看见立于元军阵前的朱焕身影,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被信赖之部下背叛了。还来不及感慨,阿术所派来之使者便要求开门。他手持大元皇帝忽必烈汗之诏书,说明若是愿意降服,朝廷必将迎为重臣。

  李庭芝哄然大笑。

  “吾身为宋朝之臣,就算宋朝灭亡我也宁可一死,绝不愿向无遗之侵略者屈膝臣服,食其不义之傣禄。”

  李庭芝说完之后,顺手将大元皇帝忽必烈之诏书撕毁,并抓起使者之衣襟将他拖到城墙的边缘。无视于使者之哀嚎,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城墙上推了下去。在李庭芝的激烈决心宣示之下,阿术下令全面攻击,持续数日的惨烈攻防于是展开。

  Ⅲ这个时候,赵准登场。他的事迹被记孝子《宋史。卷四百五十。忠义传五》之中。

  赵准并非宋室皇族,而是长年与元军征战、建立过无数功勋而官拜丞相之赵葵外甥。赵准曾经和阿术所率领之元军,在银树坝这个地方大战一场。战败被俘的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阿术面前。询问之下,发现他与李庭芝为旧识。于是阿术命其说服李庭芝投降!并且约定若是李庭芝降服,便赐与越准高官。站在城门之外的赵准对着城墙上的李庭芝大喊道:

  “李丞相!男儿唯死而已。绝对不能投降啊!”

  此严重地激怒了阿术,他亲手挥剑将赵准斩杀,并且将其尸体丢入长江之中。

  接下来的攻防更是激烈,然而泰州城原本之守将孙贵及胡惟孝早已精疲力竭。当李庭芝于城墙之上指挥,姜才突围至城外斩杀元军之时,孙贵等人却打开城门大叫“投降、投降”,并且将元军引入城内。

  惊讶之余想折返城内的姜才,在马匹横倒的情况之下,终于被敌人擒住。在城墙上看着一切的李庭芝脱下胄甲;将衣冠整理好。他身着宋朝大臣之朝服,纵身跃人城内的莲耦池里。讽刺的是池水太浅,李庭芝依传统跳水自杀之举终告失败。

  被擒获的李庭芝和姜才被带往阿术面前。阿术赞许着二人之英勇战绩,并劝服他们投降。

  “汝等北狄之犬如何能明白忠臣之心呢?多说无益。要杀就杀。”

  李庭芝说完之后就紧闭口目,不论对方说些什么都完全不予回应。

  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隐忍着不将这名敌将处刑,只命人将他关入牢狱,打算花费时日慢慢将他说服。这和他对文天祥之态度完全不同。尽管阿术对李庭芝之评价是如此之高,然而背叛者朱焕却有不同想法。

  “为了李庭芝和姜才已经不知死了几万天兵(元兵),一定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才行。况且这两个人,就算是花上几日几年的时间加以说服,都不可能会投降的。”

  阿术思考了片刻,接着仿佛要将胸中之气排空似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下令将李庭芝和姜才处死。李庭芝睁开眼睛面露微笑!骄傲地叫喊道:

  “告诉后代的忠臣义士!大宋右丞相李庭芝不屈于贼军而死!”

  这是八月十五日所发生之事。李庭芝在庶民之间相当受到爱戴。据《宋史》之记载,在听闻他的死讯之时,扬州百姓皆悲伤流泪。

  将最强之敌手李庭芝埋葬过后,阿术带领剩余兵力进击真州。这座城的守将是苗再成。虽然他也是个有才干的指挥官,但如今已失去扬州及泰州之支持,只能孤立无援地独自奋战。

  元军抵达真州之时,天候忽然骤变,城墙的周围起了一阵浓雾。这场雾浓得连三尺之前都看不清楚。阿术担心会攻击到自己人,所以只在原地保持警戒以防宋军趁着浓雾脱逃,原本计划之水陆两面急攻,也因而暂缓。

  大雾之中突然发生令人意想不到之混乱。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飞来,接连不断地射杀了军船上五六名元兵。在混乱持续的当下,雾也急速散去。元兵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指向天空。那不是一名身穿胄甲的宋朝将军正在船桅之上搭起了弓箭射杀着元兵吗。在浓雾的掩护之下,乘着小舟爬上了元之军船,发动如此大胆之攻击者就是苗再成之副将赵孟锦。

  元兵们挥起斧头打算将船桅砍倒。赵孟锦在桅杆之上仍旧继续施放弓箭射杀了三人,但是下一刻桅杆就被砍倒了。在异样的声响之中,船桅倒向了长江水面,而赵孟锦也随着断桅被抛入了水中。

  元军继续攻打真州城。攻防之惨烈程度虽然不下于泰州,然而在阿术以庞大兵力毫不间断的攻击之下,宋军终于用尽力气。城门被冲破,元军人马混乱地拥入城中。苗再成在混乱之中战死。

  随着扬州和真州陷落,长江以北的宋军全部被一扫而尽。对于元军而言,从此以后再无后顾之忧。

  接下来,在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号令之下,由镇国大将军张弘范为总帅所统领之元朝大军,为了完全剿灭宋朝势力而南下之作战行动,由此正式展开。总兵力达到三十万人之军队有如铁血海啸一般,吞噬了整片大地。

  胆敢抗拒这渡海啸的人可谓愚蠢至极。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若是投降一定能够得到援助的情况之下,却还是不断地有愚人出现。对于领土到达地之边际也不会满足之蒙古帝国元朝的旗帜大吐口水,将残破不堪、沾满泥土的大宋旗帜再度竖立起来,违逆铁血海啸的愚人还是存在。

  “主将是阿刺罕吗?以敌人而言稍嫌不是呢。至少也得取得张弘范之首级才够分量。”

  如此喃哺自语的是秀王。赵兴榫。他带领着仅五百名兵力来到瑞安府这个地方。率领大军朝这个方向而来的,是元军主将阿刺罕,兵力据说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为了应付这样的局势,秀王在高地之上布阵。仅仅五百之兵力却没有半个人遁逃,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对秀王的敬仰。

  秀王之骁勇可谓是亡宋之华。这位贵公子乘在马上挥舞着长枪深入血战,并且独自击败阿刺罕之部将三人。

  首先是一个名为楚程之汉人将领,手持着大刀立于秀王之前。于马上交锋二十余回合之后,楚程落居劣势,惊慌之余正欲旋转马首向后逃逸,但却被秀王之枪由背后贯穿,而血流如注地跌落地面。一见此景,纪意和郭云二名元将同时由左右向秀王冲刺夹击。秀玉仅仅一回合就将纪章由马上推落,立刻转而追击郭云。此时第四人,也就是名为孙金之元将,从背后以矛尖刺向秀王。秀王以左手单手执枪应战郭云,右手则从腰间拔出长剑,扭转上半身向背后挥剑一斩。看见孙金喷血后仰之惨状,郭云脸色苍白地收枪逃逸。这时,或许是斩击之力道太强,秀王之剑牢牢地卡在孙金身上拔不出来,秀王不得不弃剑继续追击逃逸之敌入。

  由于秀王一人已将元军先锋部队冲散打乱,因此阿刺罕下令全军出动,将宋军团团包围,自己则持矛向秀王挑战。

  秀王之枪和阿刺罕之矛激烈交会。在互击三十回合左右,两人之兵器在尖锐的声响之下交缠着飞人空中。两人毫不见畏惧!继续赤手空拳地扭打并双双从马上跌落。在尘土中翻滚了五六圈之后,秀王的位置在上。秀王本欲立刻拔剑将对方刺死,岂料先前在击毙孙金之时,剑鞘已空。他伸出左手想要捡起撙在地上之长枪,却在此时被郭云射出之长枪刺中背心。阿刺罕推开秀王之身体,拔出自己的剑朝着强敌颈部一砍。温热的血雨刹时淋湿了阿刺罕的上半身。

  “呜呼,秀王以金枝玉叶皇族后裔之身,亲临血战压倒阿刺罕,斩其大将,谓之勇猛,谓之忠义,回者无不为其痛惜。”

  《通俗宋元军谈》对这位贵公子之遭遇感到相当痛惜。

  与秀王同一时期,参知政事陈文龙也死了。

  陈文龙率领着薄弱之兵力在兴化军一地与元军对战。他虽为高官,但是自觉福州并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于是选择站到军事之最前线。这原本就不是场有利的战役,后来此地守将曹澄孙更是背叛于他投降元军,并且将他擒住。

  被俘掳的陈文龙一直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一片肉也不食,一滴水也不饮。当他被护送到杭州,在抵达之时同时死亡。此事发生在他科举中试十年之后,当时他才四十岁左右而已。

  文龙母亲也被元军抓住,但是由于年老病琨而软禁于尼姑庵。当她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后,便拒服一切药物,追随其后而去。

  陈文龙有子名为陈瓒,此时不过是十来岁之少年。虽然亦被擒至元军阵营,但不久随即逃脱,行踪不明。投降于元的曹澄孙被留凭原职,继续掌管兴化军。他将昨日为止所竖立之宋旗全部折断,改而竖起元朝之旗帜。得意洋洋地站在城墙上的曹瞪孙,胸口忽然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贯穿,并在高声惨叫之下跌落至地面。据说那支箭的箭羽上记有“陈墩”二字。

  Ⅳ进入十一月,欲以福州为据点持续防守元军之浩大攻势已相当困难。在秀王赵兴榫和参知政事陈文龙之恶耗相继传来的情况之下,福州似乎即将被元军包围。

  皇太后之兄杨亮节于是主张——

  “不如暂且将朝廷移至海上吧。并非要长久如此,只需维持到元军攻势告一段落即可。我方在船队方面尚占优势,况且此事高宗陛下之时亦有先例。”

  从前高宗皇帝亦曾在金军的追击之下逃至海上,直到没有水军中金军放弃并折返之后,才再度回到陆上。有此成功之先例为鉴,在两相权衡之下,赞同的声音相当多。

  陈宜中并不认同。若是轻易放弃陆上据点,岂不是反倒助长了元军之气势,并且令各地之同伴灰心气馁呢。虽然想法如此,但是一被陆秀夫问道:“那么左丞相可有替代之方案呢?”

  陈宜中无话可答。

  “既然是一时之计也只好这么做了。”

  说完之后,陈宜中便将讨论之结果呈报皇太后杨氏。皇太后并不是一个会违逆众臣意见之女性。在她一声“就依群臣之议”的回答下,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就这样,十八万男女分别搭乘着二千艘的军船从福州出海。

  国土为外敌所夺,说起来算是一支漂泊的船队,不过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队。右手边临着陆地从海上南下的二千船影,在任何目击者的眼中都是一幅极具压倒性之威严阵容。

  不论是海岬之上、往来的渔船,或是海边的村落,处处都充满着惊讶之感叹声,并且有无数的视线直盯着这座“海上朝廷”。这其中肯定也包含了元军之奸细在内。

  宋朝,尤其是南宋时代,中国的水运以及造船技术之水准可说已达世界第一之水准。能够负载三百吨货物与六百名人员之大船在长江以及外海之上来往航行。不止是帆船而已,在船体左右附有巨大转轮的外轮船,据说航行之速度有如在平原上急驰的快马一样。

  宋朝海军军力达到绝顶,或许可谓世界最强之时,应该是在十二世纪后半左右吧。高宗皇帝在位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国以六十万大军南下侵宋。金国虽然以建国以来初次成立之大船队从海上出击,但是却在宋军的迎击之下,一战而溃。当时,宋朝创下世界战史之首例,在海战之中使用火器,将金国大船队全数烧毁。因此从那时开始,宋朝便经常维持着二十支水军船队以及五万二千名水军之兵力。

  十三世纪中叶,即使与元军交战已久,但是在水战方面大部分还是宋军占有优势。元之水军逐渐地能够与宋抗衡,不过是最近五六年之事情。统筹着目前依然强劲的宋朝水军之人,不用说当然是张世杰。

  世杰之忠诚与勇武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然而出身北方的他,在战略方面之构想,却似乎彻头彻尾地完全以陆战为基础。

  不利用手中的二千艘军船在橡上展开机动性之攻击,而是将二千艘的军船集中在一个地方,建立起巨大的海上要塞,以防御敌人之攻击,这似乎是他的基本想法。结果证明这个战略构想失败,因而使得张世杰每每为此受到后世批判。然而张世杰原本是个陆战勇将,并且因为这样的战法而履建功勋,忽然之间要他改变想法似乎太过强人所难。况且他必须以确保年幼端宗皇帝之安全为第一优先,害怕将兵力分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先南下到泉州去吧。泉州不但是个更胜福州之良港,防御也相当坚固,而且还能够增加将近千艘军船呢!”

  杨亮节向杨太后建言。性格温和的杨太后只回答道:“就全权交出你处理吧”。

  此时的泉州可说是世界最大的贸易港之一。并以“宰桐”之名,广为西方世界所知。其周围城墙长度达三十里,城里并有一处称为“蕃坊”的地区,居着数万名外国人士。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等等外国寺院林立。

  治理这个地方的人物,就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蒲寿庚。

  关于蒲寿庚这个人,根据《亚洲历史事典》之记载,是个“阿拉伯(或是波斯)出身之伊斯兰教徒”。《东洋历史大辞典》则称其为“阿拉伯人”。因为“蒲”这个姓氏与阿拉伯人常见的姓氏“ABU”发音相当近似。

  上述说法虽然为历史学界之通论,但是也有说法认为“不、他是越南人”。在最近的研究之中,阿拉伯人说亦有渐渐衰退之说法。不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绝非汉人,而是异国之人。从元、甚至于整个蒙古帝国之中色目人所拥有的崇高地位看来,他是个阿拉伯人似乎一点都不足为奇。

  这个蒲寿庚率领着自己船队中之极小部分,前往迎接端宗皇帝之“海上朝廷”。倘若能得千艘军船加人的话,宋朝域力便可扩大五成之多。杨亮节之所以有此期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张世杰对于蒲寿庚却不友善。他的想法是,这位富强的海商若是真的对宋朝忠心耿耿,老早就应该带领着大船队前来会合。因此对于蒲寿庚求见端宗皇帝一事,张世杰予以回绝。

  “首先,你得向朝廷证明你的忠诚。最好是将泉州所在的一千艘军船全数奉献。如此一来,蒙皇上诏见是理所当然,就连高官厚禄岂不都有保障?”

  “啊,态度还挺强硬的嘛!”

  亚热带的太阳与潮水将蒲寿庚的脸晒成了浅黑色。借着肤色掩饰脸上之表情,蒲寿庚回到了泉州城内,并且立即前往蒲寿成之宅邸拜访。

  浦寿成为蒲寿庚之兄。虽不知他身为长兄却将家业继承权让与弟弟之确切理由,不过或许是因为庶出身份也说不定。以官吏而言相当有为,文笔方面也非常出众,为人富有机谋,可谓是其弟身旁极为重要之参谋角色。而蒲寿庚这一方对兄长亦相当尊敬,举凡重大事项必定会前来与哥哥商讨并寻求意见。

  “张世杰似乎已隐隐约约地察觉我们一族私通元军之事了。”

  “当然察觉到了。张世杰可不是个傻子啊。然而,他终究无法当场把你给斩了。或许这就是他的极限吧。”

  “你在开玩笑吧?!”

  “这像是玩笑吗?倘若他真有夺得天下霸主之才干,就一定会这么做。不论如何,反正我们早有应变之道,别担心。”

  蒲寿成所取出之物是个两手合抱大小之腊球。腊球之内部已被事先挖出了一个空洞。把弟弟的密函塞入空洞之中,再次以腊封住洞口之后,蒲寿成将东西交给弟弟。

  “找个擅长游泳的亲信,把这个东西送到元军阵营去。不论水军或是商船队都是元朝最想要的。我们一族绝对会得到厚待的。”

  蒲从哥哥手中接过腊球之后,立即叫来心腹手下,依照哥哥之指示办理。办妥之后,又再次与兄商讨。

  “宋朝宗室在泉州城内之人数相当多,将来恐怕会成为麻烦。”

  “那就把宋朝宗室灭了。”

  蒲寿成冷冷地下了指示。

  “让他们活着半点用处都没有。万一让元军抓到话柄,我等一族之命运就要改变了。”

  “男女老幼加起来一共有三千多名,全都要。”

  “三千也好五千也罢。做到那样的程度,元军才会相信我等一族。将来若是遇到危险之时,相信对方一定会来帮助我们。宋就如同西下之太阳,再也不可能回到中天绽放光芒,为其牺牲简直愚昧至极。”

  “确实如此。”

  “失败者毫无同情之必要可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胜利者之信赖。”

  蒲寿庚即刻拟定计划。泉州之内以他们一族最具有压倒径之名望与实力,若是有任何胆敢违抗他们之人,大概只有宋室之三千人吧。若是对方起而反抗,从内侧打开城门,则万事体矣。

  首先将城门紧闭,断绝其脱逃路线之后,计划性之杀戮便可全面展开。由于宗室们所居住之宅邸全都集结在城内之特定区域,因此蒲寿庚将该区包围起来放火焚烧,并且在逃出之路线沿途布下重重之弓箭兵埋伏。

  “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若是有人生存下来的话一定会回来报仇。”

  他心中早对遭到报复有所自觉与准备。

  命令被完全执行。居住在泉州之内的三千名宗室,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杀害殆尽。宗室之中的青年及壮年者虽然想持着武器前往海上朝廷,然而却被蒲寿庚先发制人,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杀害。

  泉州之内所发生之惨剧,海上朝廷自然是无从得知。只是在看见面临港口的城门紧闭,烟火上升,城墙上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之情况,不由得觉得疑惑。搭乘小舟一靠近岸边,城墙上的大弩便呼啸地撇下银雨般之弓箭。

  “你这家伙,居然胆敢背叛!”

  苏刘义高声怒骂。紧接着呼啸而来的是石弩所投来之人头般大小之石头,海面顿时被激起数道水柱。

  “一定要立刻对泉州发动攻击,将那些肮脏的背叛者全部诛杀。”

  性格之刚烈火爆不下于张世杰的苏刘义如此主张。

  “当初要是干脆把蒲寿庚抓起来就好了。”

  张世杰相当后悔古即使作法不当,也应该如此才对。这么一来,说不定还能以他为人质来换取泉州之船队。

  “泉州在短时间内无法攻下。背后又有元之水军逼近。还是先南下潮州暂避吧!”

  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意见一致,所以陈宜中也没有异议。在迅速的下达命令之下,整个船队离开了泉州港。

  城墙上的士兵们朝着离去之船队嘲笑叽讽,此举令苏刘义愤恨得咬牙切齿。

  蒲寿庚封于腊球之中的密函顺利地送达元军手中。

  蒲寿庚受忽必烈汗封赏正二品之官位!同时还授予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相等等数个职衔。虽然这一族因为在南海之贸易、海运、外交方面功绩显赫,而受到元朝之重用,但是“同时亦为世间所极度嫌恶”。此为《东洋历史大辞典》之记述。其中或许亦有嫉妒之成份存在,但是眼见宋朝之悲惨命运,蒲寿庚之所作所为会招致众人反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与元朝之关系如此紧密,蒲氏一族的命运随着元之衰亡而走下坡,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虽然将元人逐回北方统一天下,但同时也极为对蒲氏一族不具好感,而下令禁用蒲姓。朱元璋对于海外贸易之消极态度,或许有部分原因就在于无法认同蒲氏一族之存在意义吧。蒲氏一族于是再也无法留在泉州而分散至中国内外,继续留在中国者据说都改姓为吴。

  Ⅴ海上朝廷不断地南下。端宗皇帝和其弟卫王都是相当乖巧懂事的小孩,从来不曾为宦官或是宫女带来麻烦。只不过,没有同年龄的朋友,而且又失去生母之卫王偶尔会一个人寂寥把眺望着海面,这样的姿态总是令宫女们忍不住地为他难过流泪。

  “殿下,那边有奇怪的大鱼在游来游去呢。您看见了吗?听士兵们说那种大鱼好像叫做海豚。”

  宫女和卫王说着话。仿佛在与大船队较劲似的,成群的海豚在波浪之中跳跃着。仰头一看,一群白色的海鸟正围绕着船帆自在飞翔。这是位于陆地上之深宫后院之中绝对看不到的景色。和弟弟卫王比较起来,哥哥端宗不知是否因为晕船身体虚弱,几乎很少从船舱中出来透气。

  从泉州港出发之翌日起,船队就发生事故。数百名士兵因为高烧而病倒。船上出现了疫病。据说有人曾经在福州见过这样的病人,因此推断应该是在福州期间感染之病症,一直潜伏至今才开始发作。不光是士兵而已,连参知政事刘声伯也病倒了。

  声伯原本就是体弱之人,从他在这个季节里发生高烧而病倒之症状看来,依照《中国历代名人软事》所述,极有可能是感染了非常严重之恶性流行感冒。伴随着高烧及上吐下泻,病人立刻就陷入了脱水状态。接着肺部开始发炎不断生痰,在激烈咳嗽不止的情况之下,连夜晚都不得安眠,病人因此一日比一日地衰弱。

  朝廷最为恐惧的是,年幼的端宗皇帝亦染上此症之事。因此刘声伯等人所乘坐之船立刻就被调离至远处,并且安排在下风位置。

  陈宜中为左丞相。身居人臣之最高位者,理应随待在瑞宗皇帝之左右才是,然而他却坐上了刘声伯所乘坐之船。

  “这个病使用大黄应该会见效才对。让士兵们也一起服用这帖药吧!”

  从床上看见了正在配药之友人身影,刘声伯饱受病痛摧残的枯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上表情。除了感谢陈宜中所付出的关怀之外,在那表情之中,亦包含着这样的关怀结果却还是救不了任何人的理解。

  尽管如此,陈宜中的药还是令百人以上的士兵们恢复了健康。因为他们具有抵抗疫病之体力。然而这正是刘声伯所欠缺的。浓疾紧卡在喉咙里,每一次的激烈咳嗽都夹杂着鲜血向外飞散。突然之闷咳嗽好像平息了下来,但刘声伯却已然断气。

  刘声伯享年不明,不过从其经历判断,应该是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遗体立刻被水葬处置。其他的死者也是一样,就连衣服、寝具全都被丢入了海里。为了防止疫情扩大,不得不采取如此手段。

  失去了可说是世间惟一的友人,陈宜中感到一股深刻之寂寥。在船队抵达潮州为止的三日之间,他就这么停留在船舱之中茫然度过。刘声伯之妻也因为看护之劳累与悲伤而卧病不起,而由陈宜中之妻加以照顾。

  “我们夫妇二人实在给陈大人添了太多的麻烦。”

  刘声伯之妻以细弱的声音述说着。陈宜中之妻早然极力鼓舞激励着刘妻,但是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自己的丈夫。陈宜中只是茫然地静坐不动。

  “左丞相虽然是个好人,但那样的行为也太不恰当了吧!”

  远远地眺望到陈宜中乘坐于不同的船上,苏刘义毫不避讳地加以批评。张世杰虽然没有回应,但是内心却深有同感。这不是陈宜中该沉浸于自己悲哀之中的时候,他必须做的应该是拿出坚定的信念与想法来指挥这个海上朝廷才对。这不但是居高位者之责任所在,同时也是身为官员之苦楚。

  当年幼的卫王在船上眺望着海鸟乱舞之时,一个朝臣在他的身旁跪了下来。

  “殿下喜欢鸟吗?”

  年幼的皇子点了点头。朝臣不问自答地开始说起了一百五十年前之故事。那是发生在徽宗皇帝身上的一件轶事。皇宫中所饲养的一只鹦鹉,因为怀念故乡而病奄奄的。

  徽宗皇帝以统治者之身份而言固然极为无能,然而却是个拥有出类拔辈之艺术天分的善良人物。他十分同情这只鹦鹉,于是便对它说道:

  “好了、好了,就让你回到故乡去吧。可别再次被人给抓住了呀!”

  并且将官放走。鹦鹉欢喜地消失在天空之中。

  十年后,一只鹦鹉飞到了开封东京府。原本繁荣至极的京城已在战乱之中荒废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发现到一名正在打扫着凄凉皇宫旧址的人,鹦鹉从空中向其询问着。

  “你好,我是从前宋朝皇宫之中所饲养的鹦鹉,请问天子陛下到哪里去了。”

  “你问的天子陛下是哪一位啊?”

  “当然是道君皇帝(徽宗)陛下呀!”

  “唉、原来你不知道啊。道君皇帝很可怜地被金军抓到很远很远的北方荒野去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大地的边缘,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之中。现在应该已经死亡了吧!”

  鹦鹉流着眼泪,唱着悲哀的歌曲,朝北方飞去。这只鹦鹉是否能在北方的荒野之中与徽宗皇帝再次重逢,没有人知道……

  “宋朝和小鸟之间有着一段美好的缘分。”

  朝臣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年幼的皇子。

  “我们目前身在海上,实在是没有办法。等着陆之后,臣一定想办法抓一只鸟来送给殿下。”

  “真的吗?”

  “是的,一定。”

  “你叫什么名字?”

  “臣是陆秀夫。”

  陆秀夫恭敬地行了一礼,便从卫王面前起身离去。

  翌年。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一二七七年。从正月开始,文天祥便积极地展开作战行动。首要目标就是地居要冲所在之梅州。

  梅州之守将为元之将军韩郅。他因己方之胜利而骄傲自大,日夜欺拐民间妇女,耽溺酒色,虐待士兵,甚至还将供应给军中之粮食贩卖至黑市图利等等,相当为人不耻。不但如此,当他得知五千宋军攻来之消息时,竟然只率领仅仅一万之士兵出阵迎击。宋军分成左右两翼下以交攻,眼看就要展开一场激战。

  岂料奋战的竟然只有韩郅一人。其他的元兵个个毫无战意全都逃走了。粗暴无情的韩郅,甚至连同一阵线的士兵们都极为憎恨。

  好不容易杀出宋军重围,韩郅快马飞奔地逃回梅州城。没想到城门却紧紧关闭,任韩郅如何地叫喊铁门就是不开。原来是受到韩郅虐待的梅州居民们奋起反抗,将元军赶出城中,并占据了整座城市。

  韩郅迫不得已,只好转而向北打算前往阿术之本军会合。

  不料在半路又遭到宋军埋伏,被文天祥麾下之张日中给掳获。

  梅州落人宋军之手。对宋朝而言,这是睽违已久的军事胜利。文天祥立刻修书朝廷报告此胜利消息。令士兵们在梅州城休息一日之后,便立刻前往下一个目标进行攻略。那是会昌县城。

  防守会昌县城的元军在得知宋军来袭,毫无准备地打开城门蜂拥而出。在极为基础的埋伏策略运用之下,文天祥一战便击破元军。

  元将月里决失蕨身中三箭,从马上跌落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文天祥接着又往雩都挺进,在三日间大战五十余回合,终于令元将刘吴战死。在这前半年里,文天祥之功绩相当显赫,自然而然也引发了元军之高度警戒。

  文天祥的家人都在梅州。他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住在梅州城里。当文天祥率领义军前往杭州临安府之时,被留在后方之家人在安全的考量之下,搬到了感觉较为安全之梅州,在那里等待着文天祥归来。

  元军若是知道文天祥有家人,想必不会送么轻易地就放过他们吧。元将韩郅的无能与怠情,对于文天祥而言实在极为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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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09:0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流转                      Ⅰ端宗皇帝即位的这一年里,宋朝失去了李庭芝、姜才、苗再成、赵孟锦、陈文龙、刘声伯,以及秀王赵兴榫。在失去了这么多人才的情况之下,宋朝的前途是多么的险恶与暗淡,海上朝廷完全能够深刻地体认。

  反过来说,元军则在胜利的骄傲之中,拥有坚定的自信。众将一致认为在宋朝余党的势力壮大之前,必须速战速决地予以击溃。

  “残存的敌人只剩下两个方面而己。一是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海上势力,二是文天祥之陆上势力。海上势力在拥护幼帝的情况之下,应该会彻底采取守势才对。既然不可能采取大胆之军事行动,那么暂时不予理会也无所谓。首先应该尽速击败在陆地上蠢蠢欲动的文天祥。”

  如此主张的李恒于是率领大军,展开对文天祥的全面讨伐。

  李恒为西夏国王之后裔,而西夏亦是为蒙古军所减。从这件事情看来,其亡国之悲哀理应与宋朝是共通的才对,然而李恒对宋却毫无半点同情或是感伤。他似乎极度认同着忽必烈汗建设世界帝国之大义,因此对于任何违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

  “点燃亡宋余灰,令天下大乱,破坏和平与统一,陷百姓于苦难之中。文天祥就是这些罪恶之魁首。我们一定要将罪恶消灭殆尽!”

  李恒如此地训示全军,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歼灭宋军。勇猛、武略、统筹力各项要件均不缺乏的李恒麾下配置了骁勇善战的十万精兵。

  “文天祥没希望了。”

  元军首脑们一致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文天祥虽然以做人的骨气及意志取得了一时的胜利,但若论到以武力正面冲突的话,李恒肯定必胜无疑。

  五十岁之时,李恒奉忽必烈汗之命远征安南。地处于越南北半部的这个国家,统治者是以河内为首都之陈王朝。李恒虽然一时占领了河内,但是当时正值夏季,由于酷暑和湿气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际,却惨遭安南军队之凌厉追击而全军溃减。李恒因为膝盖被毒箭射中而从马上跌落。兵士们扛着他的身体,满身鲜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回中国本土。可惜毒性已经扩散,李恒的脚肿大有如酒桶一般,经过数日之煎熬终究难逃一死。对于李恒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败北。曾经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击歼灭的宋军兵将之心情,这时的李恒应该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才对。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五年以后的事情,在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三七七年的当时,李恒还是一个完全不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猛将。

  他的攻势就像袭卷夏日天空的雷阵雨一般,极为迅速而又猛烈。文天祥千辛万苦才占领的雩都和梅州,在短时间内全部陷落,而文天祥所率领之军队也即将为敌军压迫包围。

  文天祥家人全都在阵营之中。他原本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加以安置,可是又担心一旦被敌军抓住会沦为人质。不光是文天样,其部下之兵将们也多半有着相同之想法,结果整支军队夹带了不少非战斗人员之男女老幼。据某文献之记载,文天祥军队的总数达十万人之多。不过并非全员皆是具有战斗能力之兵将,实际上能够从事作战的人数应该只有二三万左右而已吧。别的不说,光是在机动性方面,就远远地比不上李恒之精锐部队。

  就这样,八月二十七日,文天祥在一座名为空坑之山中遭到李恒军队之夜袭。就在全军精疲力竭地陷入熟睡之际,立刻又被噩梦给惊醒了。当文天祥跳了起来坐上马背之同时,宋军早已溃不成军,而元军也已杀到。

  一度突破元军包围的巩信,单骑折返战场,手舞长枪地阻挡在元军阵前。虽然奋勇击毙六七人,但是元兵数量岂止这些,从黑暗深处不断涌出的人潮,仿佛永无止尽一般。

  就在巩信即将力竭之时,赵时赏、张日中、刘沐等人亦火速赶来救援。在满天星斗之下,两军陷入混战。刀剑之鸣响与人马之叫声重叠交错。血腥之气味笼罩着整片大地。

  “残败之鼠辈,竟然不知大义,胆敢反抗天兵?根本连活命的价值都没有。”

  嘲讽之际,同时长枪一闪贯穿了张日中喉咙者,正是元军主将李恒。对于喷血落马之张日中他看也不看地大声命令部下:

  “文天祥在哪里?别让他给逃了。”

  此时文天祥正骑着一匹有着黑白斑点的马匹,在微薄兵力的守护之下突破重围。李恒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忽然发觉黑暗的角落之中浮现出一匹斑点马的影像。

  “别让那个将领逃走。说不定就是文天祥。”

  李恒挥起了沾满张日中血迹的长枪,在队伍前方带领着兵将们亲自追赶。阻挡者无不被撞倒、挥开,或是击落。他以驱散羊群之猛虎般的气势直逼文天祥。

  文天祥觉悟了。他虽然不认得李恒之长相,但是却知道他是元军之中屈指可数之猛将。一旦被追上的话,他就要服下从陈宜中那里取得之“脑子”。当他将手伸入怀中正准备取出毒药之同时,赵时赏按住了他的手。

  “丞相,现在还太早了。”

  赵时赏立刻将在场之兵力分为二路,一路守护着文天祥继续逃亡,另一路则自己亲自指挥,在崖壁上不断地向李恒投掷着大大小小之石块。由于山道相当狭窄,就算李恒是个多么卓越的骑士,仍旧无法完全躲过倾盆而来的岩石。马匹倒下的话就换乘其他的马,一路踩着岩石好不容易才抵达坡道之上。只见赵时赏一人挽着手臂,闭目端坐,一副从容就义之模样。

  赵时赏亦是个人品出众之人物,身上的银色胄甲和战袍也非等闲之物,因此无军会有“这个人物该不会就是文丞相吧”之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你就是文丞相吧。快从实招来。”

  被以汉语盘问之时,赵时赏相当不悦地将脸背了过去,不发一言。越来越相信他就是文天祥的元兵们,为求确切回答又再次向他询问。此时赵时赏终于开口。

  “是的话又如何?”

  他极尽巧妙地予以回答。元兵们兴奋地叫了起来。抓到了文天祥,岂不等于莫大的封赏已经到手了一样。

  赵时赏被带到李恒本营之时,发现该处有许多被掳获的宋军士官。他故意提高声音地大笑。

  “这下子总算见识到元军喜猎小功之习性了。那些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士兵而已,根本毫无斩杀或是俘虏之价值,你们竟然以欺凌这种人为傲。”

  翻译官传述了赵时赏所说的话之后,李恒蹙起眉头。

  “既然抓到文天祥之家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掳获下级士兵以换取小功之行为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损及大元帝国之威名。快把他们放了。”

  就这样,赵时赏之演技不单救了文天祥而已,还帮助了数十名之士官。只有刘沐一人因为身上之胃甲实在醒目,因而难以逃过一劫。

  李恒命人将赵时赏带到自己面前,冷冷地予以嘲讽:

  “汝文天祥,竟不知天命继续从事恶行,现在运气终于用尽了吧!”

  赵时赏沉默不语。看起来一副既然战败,就不得不忍耐着加诸于身上之冷嘲热讽之姿态。忽然间李恒之表情急遽软化,对他的称呼也完全改观。

  “文丞相,吾等之大元皇帝陛下,对卿之忠诚赞许有嘉,意欲迎为重臣。目前三宫均已迁至大都,而丞相本人也置身此地,继续坚持下去实在毫无意义。何不考虑选择新的路途?”

  生擒文天祥并劝服归降,这是忽必烈汗亲自颁下之效命。李恒只能暂且抛开个人想法,不敢有违救命。

  对此赵时赏显得更加冷漠,同时仍继续保持沉默。李恒被他的态度激得满腔怒火,但仍隐忍不发,命部将把赵时赏手上之枷锁解下。这时候来到本营之其他部将大叫道:

  “此人并非文天祥。我问过了五六名俘虏,都说是别人。文天祥似乎已经逃逸无踪。”

  现场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被带到此地的俘虏们证实了这个部将所言之事。

  李恒的表情再度转变。锐利的鹰眼狠狠地瞪着赵时赏。

  你这家伙,原来不是文天祥。竟敢卖弄替身伎俩可助他逃走!”

  “喔,你终于明白了吗?本人姓赵、名时赏,字宗白。我劝你好好地记清楚了。”

  “可恶,竟敢欺瞒吾等。”

  “我几时欺骗了你们?我可从未说过自己叫做文天祥啊。是你们自以为是地这么想的不是吗?要恨就恨你们自己的愚蠢吧!”

  赵时赏哄然大笑。李恒的双眼冒出了愤怒的火花。然而在停顿片刻之后才说出之话,语调却出奇地冷静。

  “……可恨的家伙。不过倒是个有胆识的男儿。让我问你,你愿否降服于大元成为我的部下?”

  “休想!”

  赵时赏只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他的话中仿佛带有“真是可笑”之意味。李恒之表情有如刚喝下一碗醋般地点了点头,

  赵时赏和刘沐等被斩首示众。据说被斩下之首级在落入血泊之时,脸上仍然挂着夸示般之得意笑容。

  Ⅱ文天祥好不容易又再次逃脱了。其境遇固然凄惨,但是心境却更悲痛至极。在猛将李恒的完美突袭之下,号称十万的文天祥军竟于一夜之间遭到毁灭。

  勇敢的张日中被杀害了。张汴、刘钦、彭震龙等,这些自离开福州以来自己所信赖的部将们全都战死。士兵们也大半不是死亡就是遭到俘虏。

  总算摆脱了元军追踪的文天祥从精疲力竭的马上下来之后,自己也因为疲劳过度而倒在地上。群山耸立的东方慢慢地升起了一道晨曦之白光。因为赵时赏的演技而被元军释放的士官们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从他们口中听到赵时赏的事情,文天祥泪流满面。

  不久,又得知妹婿刘洙战死之消息,文天祥顿时陷入气馁之中。文天祥回想起自通州乘着大船出航之时,那时他就已体认到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共同辛苦走来的好友们。然而继金应之后,连刘洙也失去了。

  文天祥还失去了家人。好不容易脱逃成功的只有他的母亲和十二岁之长男。其余的人全都成了元军俘虏。

  文天祥之元配欧阳氏,以及次女柳、三女环全部落入李恒之手。在此之前,文天祥一直都享受着家族天伦之乐。仿佛是为了补偿他在仕途上的挫折一样,他和妻子的感情极为和睦,与子女之间的亲情也相当深厚。然而他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一切。除此之外,他还有两名侧室。文天祥和侧室们之情谊也很亲密,而她们与元配也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两名侧室也被元军抓走了。

  从后世的眼光看来,“文天祥一副高风亮节之言行举止,竟然也拥有小妾,真是虚有其表” 这样的批评应该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不过一夫一妻制之确立是距离此时极为遥远之未来。在当时,士大夫拥有侧室是理所当然之事,就连三国时代,身为蜀汉丞相之诸葛亮也拥有侧室。因此文天祥从未遭受过伦理上之攻击。

  再经过数日,他从逃回来的士兵口中听到了赵时赏和刘沐被斩首之消息。文天祥再度为他们当心流泪。

  担心再次受到李恒之追击,文天祥勉强地将残存之士兵集结重整,往潮州方面移动。李恒并未虐待文天祥之家人,只是将他们送往大都而已。文天祥之次男在旅途之中因衰弱而死。当他得知这些消息之时,已是后来的事情了。

  就在文天祥惨败之前后,兴化军城也再次落入了元军手中。

  兴化军城曾一度为元军所占领,但是又被夺回宋军之手。参知政事陈文龙之子陈瓒为父报仇,将元军逐出城中,以己之力固守城池。元朝派出有力将帅唆都率领四万大军南下讨伐,将整座城习团包围。唆都照例先动服对方开城投降,但是陈瓒却不加理会。陈毅以齐射之火箭回应唆都。元军列阵之处立刻发生火灾,浓烟四起。

  唆都战袍之袖子亦受到火苗波及而燃起火焰。正当唆都慌乱地打算拍打袖子熄火之同时,马匹却受到火焰的惊吓而抬起了前足。就在敌我双方的注目之下,唆都难看地被甩到了地上。宋军从城墙之上对着混乱的元军射出豪雨般之弓箭。

  超过干名的元军士兵在大火与烟雾之中死亡。唆都的头发和胡须也全被烧光,脸部及手腕都受到了烧伤。虽然只是轻伤,但是唆都激愤的情绪却令部下们战栗不已。

  “我军近来过于宽容,才会助长南人之气势。这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教训,让他们知道反抗我军会有什么下场。”

  翌日早上,当陈瓒到城墙上察看敌阵的时候,只见数十支军旗随风飘扬,完全看不到人或马的踪迹。为了慎重起见他还特地派兵侦察,得到的回报亦是周围山野之间完全找不到元军踪影。

  该不会是元军打消攻陷兴化军之念头,将军队转往潮州去了吧。年轻的陈瓒如此情测。士兵和居民们顿时放松了紧绷之情绪,这一天就这么平稳地度过了。

  到了半夜。城内之一角忽然发生大火。伴随着叫喊之声,无数的元军从火焰和烟雾之中冲了出来。原来唆都将全军集结在半包围着城墙的河川上游之处,砍伐山中树木扎成了数百艘巨大的木筏,然后乘坐木筏顺流而下,发动夜袭。陈瓒立刻出阵奋勇作战,但是后来却因为大腿中枪而落马,以致终被擒获。

  唆都将城内居民连同婴儿在内全数杀光,但是仍然无法平息头发胡须被烧光之愤怒。当负伤的陈瓒被拖至他面前之时,他大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胆敢违抗天兵”。“什么天兵,不过是不知分寸的侵掠者罢了”,陈瓒亦激烈地顶撞回去。唆都命士兵牵来两头水牛,将陈瓒之左右两脚分别绑在水牛身上的皮带之上。接着鞭打水牛,令其往左右奔驰。年少陈瓒之身体在一瞬间被撕裂,鲜血有如红云一般覆盖了整个惨剧现场。

  “北虏虎狼之性,动辄大肆屠戮,残害忠臣,实令人憎恶至极。”

  《通俗宋元军谈》以如此之记述批评道。

  这个唆都后来也并不长命。他陪同着忽必烈汗第九子镇南王脱欢一同远征,踏入了安南之热带雨林。饱受酷暑及豪雨之折磨,就在通过河上之浮桥打算离去的半途之中,受到安南军的袭击。安南军对着桥上发射火箭,浮桥立即燃起熊熊大火。唆都在全身着火的情况之下惨叫着跌入浊流之中。这是在李恒死后三年所发生之事情。亡宋大功臣中的两位都战死在安南。

  顺道一提,当时的安南军队之中有许多都是原本隶属于宋军之将领子弟。这一点在《十八史略》及《元史,卷二百九。安南传》中都有记载。他们的手腕上都刺有“杀鞑”二字。意思就是要“杀尽蒙古人”。他们对于元军之憎恶程度可想而知。

  将兴化军沉入血海之中的唆都,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于是便继续率领大军朝着宋军根据地之潮州前进。此时唆都之麾下有个名为孙安甫之男子。他是张世杰之旧识。唆都派遣孙安甬前往劝说张世杰投降。

  然而孙安南却没有回来。或许是亲眼见到陈瓒被杀之惨状而心怀厌恶,投奔至张世杰阵营去了吧。总之他就这么的消声匿迹。

  Ⅲ正当文天祥遭受李恒毁灭性之打击,陈瓒为唆都残酷地杀害之同时,潮州的海上朝廷亦面临了新的危机。

  海上朝廷之基本方针原本就是以守势为主。在拥立年幼端宗皇帝以维系宋朝存续为目标的情况下,毫无理由贸然地从事军事上之冒险行动。当然,在抵挡元军攻势之同时,也期待着旧南宋之各个领地能够发起叛乱。

  然而这一年的七月,张世杰还是带领着船队,北上讨伐蒲寿庚所在之泉州。

  蒲寿庚献出了泉州城以及一千艘之大船队面成为元朝之臣。他残害宋朝宗室三千人之恶行也已经调查清楚。这样的恶人岂有不加以惩治之道理。

  张世杰的船队有一千艘。苏刘义、方兴、张达、梁窕等武将们全都随行攻打泉州。

  泉州这边根本料想不到南下而去的宋军会北上回来攻击。在海上巡哨之小舟发现破浪而至的大船队时,立刻慌慌张张地向泉州紧急通报。然而恶耗还不止这一项。泉州支城所在之邵武在宋军猛攻之下,仅仅一日就陷落了。邵武守将张才被追逼至城墙之上,中了张达一刀而跌落海里。

  蒲寿庚立刻紧闭泉州城门,向无军请求救援。就在使者出发之后不久,宋之船队就闯入了泉州湾。先锋正是苏刘义。

  围绕着墙而展开之死斗延续了一个月。在宋军极尽激烈的猛攻之下,泉州城内的粮食早已吃光,弓箭及弹药也几乎用尽,眼看就在陷落之际。

  然而,某天早上,走到城墙之上的蒲寿庚发现了港湾之中的宋朝大船队全都消失无踪,他顿时呆住了。倘若被攻陷的话,蒲氏一族肯定会全数遭到斩杀。每当想到此事他便恐惧不已,没想到一夜之中复仇者之船队竟已乘着海风离去了。

  这中间当然是有原因的。元之兵力和宋比起来可谓压倒性的强大。当蒲寿庚所派遣之求援使者到达时,元军方面立刻命令唆都之大军前进泉州;李恒之大军则从陆路攻击潮州,并追捕端宗皇帝,水军也同时配合行动。在接获“潮州危急”的急报之下,张世杰不得不带着船队折返。

  “再多五天,不,只要三天。”

  苏刘义虽然遗憾地愤恨不已,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由刘深所率领之元朝水军正打算从海上攻击潮州,但是却反被张世杰所击溃。

  张世杰火速赶回潮州,在安排了端宗皇帝、卫王、杨太后、陈宜中、陆秀夫等人之座船逃离之后,便与元军展开一场激战。

  “张世杰虽然是陆战英雄,但是却完全没有水战的经验和知识。只要将他除掉,宋军就无人可指挥了。今日一战一定要把他解决掉。”

  刘深向麾下将兵训示之后,便正面迎战张世杰。

  海上不时吹来强风,令两军船只激烈地摇晃。灰色的波涛不断地卷起,帆柱也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宋元两军之船队在海浪之中激烈地战斗。

  宋军之战斗意志被刘深过度低估。眼看即将攻陷泉州、诛杀那可恨至极的蒲寿庚,然而却在前一刻不得不将船队撤回折返。未军将士心中对于清寿庚之愤怒与憎恶,全部都转移到对刘深的攻击之上。

  宋军技巧性地切入了上风位置,向元军发动攻势。宋之军船和元军的比起来又大又坚固,而且在船首还有冲角设计。乘着风浪之势以船身进行冲撞,元之军船立刻在远雷般的轰然声响之下破裂溃散,并且将元兵们抛入了海里。

  刘深损失了五十艘以上之军船大败。之所以免于全灭之命运,主要是因为张世杰担忧着端宗皇帝之现况,因此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之下便撤回攻击。

  张世杰等人追赶着先行之端宗皇帝船队,心中的不安果真发生了。整只船队在暴风及波浪的肆虐之下,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宋朝之大型船,在技术方面领先欧洲约六百年,早已具备“密水隔舱”之设计心由于船体内部有着元数之防水隔板加以分隔,因此能够有效地限制浸水区域,非常不容易沉没。虽然知此,但是却无法避免摇晃。船身一会儿右倾下会儿左斜,一旦被巨大的波浪推向了顶端,紧跟着就会被拉向波浪与波浪中间。被称之为“帝舟”的皇帝座船也不例外。宫女和宦官们在船舱里翻滚呕吐,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呻吟之声。被母亲杨太后抱在怀里,哭泣叫喊着的端宗皇帝渐渐地连声音或呕吐都发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痛苦喘息。

  一夜之后暴风终于平息,海面上之安静与平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再次组成的船队之中一沉船都没有,全体暂且先从广州湾的东方位置位进入了硐洲港。构成海上朝廷这些船只的坚固程度实在令人惊讶。

  上了陆地终于感到安心的陈宜中,从乘坐别艘船的妻子那里听到了恶耗而错愕不已。刘声伯之妻在暴风之中走出船舱,从此之后就不见踪影。很明显的,她是为了追随丈夫而跳海自尽。陈宜中只能默默地为他们祈祷而已。

  上陆不久之后,端宗就发高烧了。

  即使是成人也会因为长期的海土生活而感到疲累,因此端宗皇帝的衰弱也是在所难免。相对之下,其弟卫王能够长保健康,实属相当难得之事。

  “据闻丞相精通医术,不知可否为皇上诊断一下呢?”

  对于杨太后之请求,陈宜中起先相当犹豫。端宗皇帝身边不是应该有一群太医随待在侧吗?况且陈宜中的本业根本不是医生,就连刘声伯之性命都挽救不了,过度的期待实在令人困扰。可是在听见杨太后从帘幕后所传出之啜泣声后,陈宜中实在无法拒绝。

  景炎二年结束,进入景炎三年。这年为元朝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端宗之病情陷入了时好时坏之状态。不知元军船队何时出现,在张世杰的命令之下,苏刘义对于海上巡哨从来不敢有所懈怠,然而元军始终未曾出现,令人不快的寂静就这么持续着。

  由于哥哥卧病在床,只能一个人独自玩耍的卫王赵景手抱着一只竹编的笼子。里面有一只白色的鸟,有时热烈地鸣叫,有时拍动着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像是雉的一种。这是陆秀夫依照约定,抓来送给卫王的小鸟。

  陆秀夫和文天祥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一直陪伴在端宗皇帝和卫王之身边,对于他们拥有深厚的个人情感。他无法像文天祥一样,在某种意义之上对于抽象式的国家和朝廷当成一种理念地来为其效忠。无论如何,他都得拯救这两名小童免于受到元军的魔手摧残。

  不但土地狭小,港口也不大。就长期而言也没有一处适合建造行宫的地点。元军的来袭似乎越来越见紧迫。不立即选定建置行宫之地是不行的。

  “总之先往崖山移动吧。那里是一个天然的要塞,而且从海陆两面都很容易防御敌军。”

  张世杰如此主张,其他大臣们都相当赞同。然而崖山总归不是长久性之根据地,因此陆秀夫同时提出了将行官迁至海外一案,并说道:

  “我想占城应该是个合适的地方。”

  占城是位于越南南部的一个国家,自古以来透过海陆和中华帝国之关系相当深远。南宋首都临安府也常有占城之外交使节、留学生以及商人来访。从广州循海路大约十天左右就可抵达占城首都占婆城。

  占城在文化方面受印度之影响也相当强,同时信仰佛教和印度教,文字上亦采用梵文。他们在中国的南北朝时代势力很强,甚至曾经进犯中国本土。刘宋王朝之将军檀和之以及隋朝之将军刘方都曾经讨伐过这个地方而威名远播。

  “向占城借地之后将行宫迁移过去,接着在那个地方把兵养好的话,相信不久之后一定能够夺回本土。不如先派遣使者与占城王室交涉,大家以为如何。”

  这样的意见之所以能够被归纳出来,主要是因为跨海与诸外国交流对于这个时代的宋人而言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论是杭州临安府或者是泉州,随处都可见到不少的外国人。宋、尤其南宋,原本就是个开放于全世界的海上通商国家。

  重臣之中,陈宜中由于曾经照顾过从占城前来留学之王族,所以和对方的关系较深。

  “那么就有劳左丞相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原因之一是陈宜中就算留在行宫之中,也无事可做。

  政事方面有陆秀夫,军事方面有张世杰,宫中则有杨亮节分别处理一切之事务。陈宜中根本没什么发言机会,枯坐的时候相当的多。至少让他在外交上出点力也好。

  陈宜中本人亦无丝毫的不悦。行宫之内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在他慢慢地体会到从福州离开之文天祥的心境时,能够得到前往占城这样的机会,反而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只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听到“这么艰苦的时期里,那个人又潜逃了”的批评。别人会以这样的眼光看他也是因为有前例可鉴,他无法去憎恨别人。然而对于陈宜中而言,实在不想再次受到误解。

  “我会尽可能早日回来。请你让大家事先做好准备,以便随时都能够率领船队出发到占城去。”

  “知道了。希望你早日传回佳音。”

  陆秀夫和杨亮节异口同声地回答。

  杨太后之许可也简单地颁布了下来。对她而言,最值得信赖的莫过于陆秀夫、张世杰、杨亮节,若是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要离开朝廷的话,就算是多么温和文静的她,想必一定也会面有难色吧。文天祥和陈宜中对于杨太后而言,似乎是到最后为止都相当疏远的人物。

  准备工作紧急地进行着。为了这趟行程一共预备了六艘船共二百四十名人员。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大宋之左丞相以国使身份出使任务,而且对于占城王室也必须备妥合适之礼物才行。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被装上了船。陈宜中的书籍也包含在内。不光是儒教经典而已,还有医术、陶磁器制造法等等,是这个时代之中对于中国周边诸国而言,极为贵重之书籍。由于陈宜中之家人也一起同行,所以船上还装载了每个人的衣物及财产。

  正确的时间虽然不祥,但应该是在三月底左右。陈宜中领着六艘船前往占城。连续平稳地航行了四五日后,来到了海南岛北岸之琼州。一行人在那里补给水和蔬菜,并且稍事休养地停留三天。陈宜中向琼州官衙形式土地通报过后,正打算步行回船上之时,随从们忽然骚动了起来。陈宜中的面前出现了一名男子阻挡着地的去路。

  Ⅳ这名男子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岁左右。个子很高体格健壮,相貌相当精悍,脸颊及手背上游走着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锐利得令陈宜中之内心不觉地感到畏缩。绝对不是商人或是渔夫,陈宜中忍不住地猜测起这名男子之来路。此时男子忽然一拜,并以汉语明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姓郑,名虎臣。”

  “郑虎臣?”

  陈宜中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大吃一惊地倒退了半步。这不就是因为杀害贾似道而被通缉的男子吗?随从们惊惶想做些什么,但是却为陈宜中所制止。

  “没错,我就是杀害贾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将你杀了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杀过两位丞相的男人,这么一来肯定会在历史上留名呢。当然了,不是美名而是丑名。”

  郑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过眼神仍旧距离温和相当的远。

  “你要杀我吗?”

  陈宜中的声音发抖着。在恐惧的同时,他的心中竟出现了一股奇妙体认。或许被杀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为宋朝丞相却如此无能又无为,因此心里早有自觉地对自己感到嫌恶。

  仍然挂着笑容的郑虎臣摇了摇头。那笑容的性质起了微妙之变化。是苦笑呢,还是怜悯呢?郑虎臣收起了笑容开口问道:

  “据闻相公精通医术,是否真的吗?”

  这大概是从上陆船员的对话中听来的吧。陈宜中在困惑之中回答:

  “多多少少……”

  “足够了。如果您能够帮忙为病人诊治实在是感激不尽,请问意下如何?”

  郑虎臣之遣词用语虽然极其礼貌,却不容拒绝。陈宜中点头首肯,但表示必须先回船上拿取药箱。把药箱交给身边的随从提着之后,陈宜中走下船,朝着港口最热闹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边盯着郑虎臣宽广的背影,一边转过了几个转角,终于来到一间由褪色红砖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内部相当的潮湿闷热。虽然窗户都开着,但是却无半点风吹进来。在踏入室内的同时,陈宜中的额头和脖子就立刻喷出了汗水。郑虎臣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把令人不悦的嗡嗡声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虫子一起赶走。简陋的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女子。郑虎臣对着那女子说了些话,一脸催促的表情看着陈宜中。陈宜中站在床边凝视着女子的脸,接着便皱起眉头为她诊脉,并且翻开了闭上之眼睑查看。

  “……这个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这人倒也诚实。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郑虎臣的声音相当低沈。陈宜中按揍住恐惧地继续说明。

  “即使是药王在此也回天乏术呀。很抱歉,她已经死了。”

  药王就是“医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医孙思邈。郑虎臣推开陈宜中瘦弱的身体。一手搭在女子的额头之上,凝视着她的脸庞。他所见到的情景和陈宜中所见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种从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陈宜中默默地守候着郑虎臣,他那硬绑绑、紧绷的情绪似乎无声无息地从他宽广的背上剥落了下来。

  简单地处理好埋葬事宜之后,郑虎臣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以有点轻蔑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如何在杀害贾似道之后,一度加人文天祥的义勇军,然后又猎杀了张全之过程。在婺州通往温州的山区当中,曾经受到张全追缉的陈宜中只能叹息而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紧迫在文丞相之后,希望与他会合,然而却总是慢了一步而无法相见。这就是所谓的缘薄吧!”

  “这也是你我得以见面之理由。”

  “不想见的总是会见得到。”

  说出了这句既带讽刺又充满真情的话,郑虎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不知见过多少所谓的忠臣义士平白赴死,数都数不清了。什么赤诚终究会得到回报,根本就是虚言嘛!”

  他转向默默无言的陈宜中,继续说道。

  “当然,要是本人心满意足的话,那样又何妨呢?我自己就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的奖赏。只是,实在太累了。”

  在战争及逃亡之行的疲惫下,郑虎臣辗转来到了广州,并且在那里与一名旧识之女子重逢。虽说是旧识,其实不过是数目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经的缘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贾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际带在身边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贾似道被杀之后,侍姜们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盘缠向四方逃散。玉英由于脑海里印着年轻刺客所说的“向南去吧”,所以朝着南方前进。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广州之时,身上也只剩下几枚铜钱而已。凭着对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艺的几分自信,玉英委身于一问酒楼之中,并且在那个地方与客人郑虎臣再次相见。

  “接下来就没什么稀奇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广州逃了出来。那个时候,玉英就不时会吐出黑色的血了。本来也曾想过到日本国去,但是那方面的船只元军查问得非常严密,实在是没办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进二三年之间,再度远征日本。”

  忽必烈汗远征日本之行动已经遭遇过一次的失败。完全将未灭亡之后,接下来就轮到日本,这似乎已成为既定之事实了。

  “忽必烈究竟是个领土欲望强大到什么程度的人物啊!”

  陈宜中为之战栗。过去宋朝即便在水军最强大之时期,也从未有过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国之念头。忽必烈那种无止尽的宏大贪欲,着实令陈宜中极为惊讶。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论,其他的朝臣和士兵们之想法又是如何?在这么密集的征战之下,难道不会感到疲惫而希望和平吗?”

  “这个嘛,元朝宫廷之事,我们这种人就不清楚了。”

  “唉,说的也是。”

  “去年我曾经一度回到杭州去。……那里现在已经不叫做临安府了。那个时候我在杭州所听到的传闻是这样的。听说元曾经在降元的宋朝将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远征日本的志愿者呢!”

  陈宜中微微地吃了一惊。

  “真是可笑。这样的远征怎么会有人自愿参加呢!”

  “那是理所当然的。招募志愿者只是个形式罢了。这种事情要是光看表面就轻易相信的话,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不愿意参加的结果为何,相信任何人应该都猜测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胁迫之下不得以只好上了军船,横越万里波涛被送到异国战场之上的士兵们,陈宜中不禁黯然。他们这一生还能够再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吗?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强制之下进行的第二次赴日远征,结果相当有名。在日本军的果敢抵抗以及异常恶劣的气候之下,元军不得不撤退。主将范文虎将数万名士兵弃置于日本独自潜逃回国。日本军将数万名俘虏之中的蒙古人与高丽人全部杀掉,因为此时的高丽国相当积极地助元远征日本。而旧南宋人则全部遭到释放。日本的主政者对于大陆之情况掌握相当正确,他们明白汉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强制威逼之下被带到此处的受害者。

  “……念是因为大宋三百余年,从来不曾与日本国发生过战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

  叹息之后,陈宜中向郑虎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唉,什么打算呀?我觉得这片土地之上似乎已经没有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可能的话,想不想到占城去看看?”

  一脸的惊讶与不解,郑虎臣直盯着陈宜中。

  “到异国去吧。我身边也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护卫呢。如果你有意思的话,就在明日之内到船上来。”

  命随从拿起药箱之后,陈宜中起身离去。郑虎臣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走在强烈的近乎粗暴的阳光之下,陈宜中探索着自己邀约郑虎臣同行之心情。他向郑虎臣所说的话并非虚言。只不过,那并非完整之理由。陈宜中深知自己并无自杀之勇气。他没有办法以一死来免于屈辱。一旦沦落到那样的状况之下,那个男人肯定会乐意帮自己解决问题的。虽然心中如此盘算,但陈宜中也明白,自己的算计其实经常落空。

  Ⅴ端宗皇帝终于驾崩。时间是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的四月十日。即位至今尚未满二年,年龄才十一岁。

  母亲杨太后悲恸极甚。宠爱她的度宗皇帝在四年前死去,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拯救衰弱的儿子,杨太后废寝忘食地加以看护,而且还不时地焚香跪拜恳求天地。然而种种的努力却丝毫没有得到回报。

  将悲哀暂置一帝,重臣们不得不思考拥立继位天子之事。候补者有一位。也就是度宗之子、端宗之异母弟弟卫王赵景,年龄八岁。比哥哥健康,在宫女和宦官之间的评价也非常良好。因此众人达成协议,即刻拥立卫王为天子。

  杨太后并无异议。因为她对卫王疼如自己亲生儿子般。杨太后之兄杨亮节也不反对。

  倘若卫王母亲那边尚有极欲扩张势力之族人的话,或许会与杨亮节发生深刻的权力斗争吧。然而卫王与亲人之缘分淡薄,目前只剩下祖父俞如?一人而已。这个俞如?原本是个身份低微之武人,自从逃离杭州临安府以来,虽然一直都在朝为官,但是却从未要求过权力。其他的朝臣们对他也毫无芥蒂。

  就在这样的决定之下,卫王即位成为后帝,他是大宋第十八代的天子。历史仅以帝景来加以称呼,他死后并未获赠谧号或是庙号。

  随着新天子即位,陆秀夫叙任左丞相之职。尽管左丞相早有一位陈宜中在,但是陆秀夫却仍然被重新任命。逮同时也显示出朝廷之正式见解,那就是“陈宜中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端宗之死,宋军士气一时之间极为低落。人们会有“已经不行了”之念头也是在所难免。然而成为左丞相之陆秀夫却仍旧俨终地维系着纲纪。所有的官廷行事全都比照在临安府之当时,依同样之方式进行。由于形式之崩坏而导致追随朝廷者之节度或士气丧失,这样的事情是陆秀夫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进入五月,年号重新改元为祥兴元年。据《宋史》记载,帝属即位之时在距离行官相当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尾黄龙。这或许是来自于阳光、波涛和风之微妙作用所产生出来的自然现象吧,不过人们都对此“吉兆”感到十分喜悦。人们极欲看到吉兆。说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因素,所以才会致使黄龙的出现。

  得知端宗皇帝之死讯,元军方面非常高兴,并且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军事性攻击。

  “宋方现在正处于失去幼主的丧期之中,在这样的时机之下发动攻势,于仁于礼都不合吧。应该暂且按兵不动才对。”

  虽然也有这样的意见,但是反对之论调却占了大多数。

  “这岂是讲究形式上仁礼之场合?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一口气将亡宋之余尽扫灭,让天下到回复到太平才对。”

  阐述着这番具体意见的人就是西夏王族后裔之李恒。

  “最重要就是讨伐文天祥。他和朝廷之间关系不佳,被孤立在外。虽然兵力不强,不过以他不屈不挠之个性,只要仍是自由之身,就一定会持续地奋斗到底。最好先将陆地上的余尽一扫而空,然后再从海陆两面攻打卫王。”

  在元朝的正式看法之中,由于并不认同帝景之即位,因此只称之为卫王。李恒之意见为镇国大将军张弘范所认同,元军之作战方针于是确定。

  祥兴元年六月。宋之行宫移转至崖山。孤立在外持续奋战的文天祥,好不容易得知端宗皇帝死亡以及帝晨即位之消息。文天祥心中明白,事到如今再也无法继续地孤军战斗下去了。于是便令使者将上奏公文呈送崖山。虽然清楚表明合流之意,然而朝廷却只送来一封“文天祥封信国公”之公函,并未同意他前往崖山行宫参拜。

  此时身在行宫的陆秀夫与张世杰究竟在想些什么?从偏袒文天祥之立场看来,陆秀夫和张世杰大概是妒忌文天祥之功绩与声望,害怕他回来争夺地位吧。但是就文天祥而言,他根本没有理由去夸耀那些招人妒忌之压倒性功勋。或许是这样吧。

  “既然当初认为此处无容身之地而出走,如今再次归来岂不同样困扰?再说,他不是一直处在疫病流行之地区吗?若是将那疫病带回朝廷的话……”

  实情多半是如此才对。此时,张世杰亦受封越国公。

  这一阵子,文天祥一路辛苦地四处转战,一边整理着身边事务。在母亲与长男相继病死,自己也因过度劳累和营养失调而导致左眼即将失明之际,他修书给弟弟文壁并送上白银千两。文璧原本在广州附近的惠州担任知事,在元军迫近之时他毫无抵抗地开城投降。虽然是个生存态度与哥哥完全不同之人物,但是至少目前境遇安定,因此文天祥才委托弟弟办理母亲与长男之丧事。

  宋祥兴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潮州附近山中一处名为五坡岭之地方,文天祥受到张弘正所指挥之元朝大军包围。张弘正为张弘范之弟,因勇猛无比所以担任其兄军中之先锋一职。旗下兵将亦全属精锐。饥饿又疲惫地徘徊在疫病发生地带之文天样军,完全没有对抗之能力。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在流血与哀嚎声中,文天祥之一名部下刘子俊大叫道:

  “我乃大宋之右丞相文天祥。要抓就抓我吧。请放过无罪的士兵们。”

  刘子俊立刻就被抓住了,但紧接着又出现“这个人是假冒的,真的文天祥在那里”之叫喊,文天祥随即也受到重重包围。文天祥从怀中取出脑子,一口气吞了下去。但是——

  “没放。为什么?”

  文天祥极为错愕。濒临死亡之痛苦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是陈宜中欺骗了他,所给的并不是毒药?还是因为事情过了两年半,毒性成份已经消退?还是有什么人不希望文天祥死去,所以偷偷地将毒药换走了?种种的可能性在文天祥的脑海里浮现掠过,但是惟一可以确定的却只有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

  两名强壮的元兵分别按住了文天祥之双臂,第三名之元兵则拿来一副牢固之手铐。听着手铸被上锁的声音,文天祥同时也下了决心。

  “这是天命。无法自杀。那么就死在这些骄傲自大的元人手里吧!”

  他向元兵告知自己之官位姓名,并以冷静的态度被带走。

  最悲惨的是刘子俊。在弄清楚他并非文天祥之后,愤怒的元兵在巨大的锅中注满了油,在下面起火把油烧至沸腾,然后将刘子俊丢人锅中。可怜的刘子俊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烹杀至死,飞溅出来的热油还烫伤了数名元兵。

  不久之后张弘范来到现场。在得知刘子俊被惨杀之经过后,他狠狠地斥责了部将一番,不过此刻还有另下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迅速命令部下将文天祥之手铐取下。

  “阁下就是文丞相吧!”

  到目前为止,文天祥所见过的元将之中,尚未有态度如此郑重之人物出现过。

  “我乃大元蔡国公张柔之子张弘范,宇仲畴。在战场之上的种种无礼,还请丞相务必见谅。

  在弟弟张弘正将座椅摆设好之后,张弘范便领着文天祥前往上座。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便不得不以礼回应。文天祥郑重地回了礼,辞去上座。

  “我不过是个败军将领罢了,这般礼遇我承受不起。”

  不,相公乃是南朝丞相。就地位而言,相公尚在吾等之上。自称败军将领等等实在太过谦卑了。”

  文天祥和张弘范之间的互相谦让,张弘正以不满之表情在一旁观望。在他的眼中,哥哥的郑重态度简直到了低声下气之地步。光是取下手铐这一点,对于败将而言就已经太过宽容了,就算是礼遇也无须过分到以宾客之礼奉请至上座呀。

  虽然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但张弘范予以漠视。

  “您若有什么希望的话,请别客气尽量吩咐。”

  “说到希望我倒有一个,就是死。你应该做得到吧!”

  “实在抱歉,这点我无法允诺。”

  忍无可忍的张弘正跳出来大声说道:

  “既然他本人也这么希望,为何不干脆杀了他?这个人的部下,每个都态度干脆地只求一死!”

  “放肆!礼遇这位大人是皇帝陛下特别吩咐的。你身为臣下,竟敢违背救命吗?”

  破哥哥一喝之下的张弘正,立刻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此时张弘范之子张莲亦从军在营,字公端,年龄为十五岁。由于曾经在狞猎之时于其父面前刺杀猛虎,因此年纪轻轻地就威名响震。张连亦无法认同父亲之态度。然而随着事态之进展,他却不由得地受到文天祥那股毅然态度所吸引。气势高傲之胜者与摇尾乞怜之败者,这样的画面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然而挂着战败之手铐却仍然昂首阔步勇敢向前,气势甚至压倒胜者之人物,至今他才第一次见到。

  “吾等此后将进入潮州城,有请文丞相一同前往。”

  被掳获的文天祥当然没有拒绝之自由,不过张弘范仍是一贯地郑重。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低声说道:

  “何谓真正的士大夫,你可要仔细地看清楚了。从潮州出发为止,照顾丞相的事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以宾客之礼相待。只有自杀这一点要特别留意。”

  张畦紧张地一拜。

  文天祥是士大夫。从前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以及参知政事陈文龙都是。由于士大夫信奉儒教训示,伤害身体之事是严格被禁止的。因此士大夫从未以刀剑自杀,而是采取服毒、上吊、投水、绝食饿死等等手段。陈文龙选择饿死,李庭芝之所以投水失败!原因都在于他们不想以武人之身份,而想以士大夫之身份就义。所以说,张连只要注意这点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个时候,单独行动的杜浒也在元军的追击之下,好不容易才逃回崖山。身边只有不到几名的士兵而已,满身的伤口污垢,精疲力竭,连站立步行都极为勉强,状况实在非常凄惨。

  “只有一人逃出实在诡异。说不定他已经成为元军之密探了呢。应该把他给斩了。”

  原本就讨厌杜浒的苏刘义如此主张,不过张世杰和陆秀夫却一致地摇头否决。

  “杜司农(司农卿。杜浒)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好不容易才生还回来,我们应该接受他才对。”

  从张世杰和陆秀夫的态度看来,倘若文天祥大难不死逃了回来,他们想必也会默默接受吧。

  就这样,社浒在崖山之行宫获得了一席之地。

  Ⅵ八个月过去了,陈宜中仍然滞留在占城。这是一片冬天也很温暖、绿意从不断绝之土地。和杭州等等相比当然是差了一截,不过都城中亦有数万人居住,王官及寺院周遭房舍林立,市场里的物产也非常丰富。虽然被奉为宾客礼遇,感觉相当不错,然而手边之重要任务却半点进展都没有?也就是将端宗皇帝和宋之船队迎至占城之任务。陈宜中委托郑虎臣开始物色适合兴建大宋行宫之士地。

  “因为陈丞相曾有恩于我,所以我才直言,投靠我国实在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情啊!”

  就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某日,占城王族中的有力人士将陈宜中招来自己家中,给予这样的忠告。两人之对话以汉语进行。这是在杭州所使用之语言,也就是说,这位有力人士曾经到杭州去留学过。

  “你的意思是,贵国已经与元互通交好了吗?那么大宋三百二十年来与贵国建立起的友谊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难过。可是我们只是个小国罢了。就连宋朝都屈服于元打开临安府投降了,像我们这样的小国又怎么有办法与元对抗呢?”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我们是不可能为了协助元而配合出兵的。只是修好而已。而且,陈丞相一家,想在我国停留多久都没有问题。当然,我由衷地希望丞相能留下来,将中国先进之学问与医术传授给我国。”

  自己又被当成了大夫看待了吗?陈宝中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涩,经过片刻的思考,他终于回答。

  “关于我个人之事,我非常感激。不过,光是这样实在是毫元意义。难道就没别的办法让宋之行宫在此地兴建吗?”

  “抱歉,这点实在有所困难。”

  这位王族人士将朝廷之本意转达得相当清楚。倘若是默默无闻的亡命者,尚可佯装不知地加以收容,但是要同意宋朝之旌旗高高升起的话可就困难了。

  “那么,陈丞相,继续向西的话你觉得如何呢?”

  “向西?”

  “没错。你也知道,与我国以海相隔的西方就是暹罗国。”

  暹罗国之后代就是泰国王朝。陈宣中与文天祥所生存的这个时代,正是素可泰王朝之发展时期。当时被称为“大王”的兰坎亨王才即位不久。他积极采用中国和印度文化,为国家制度奠定基础,建设都城,以至于整个国家之发展相当迅速而且显着。

  陈宜中一沉默下来,王族就开始雄辩滔滔地热心推荐暹罗之行。

  “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名的中华海商居住。平原宽广丰饶,再多的人口也容纳得下,和我们进种狭小多山的国家不一样,想要建造广太的行宫更是容易呢!”

  对方的饶舌带给陈宜中一种拼命的感觉。元之贪欲无穷无尽,占城打从心里害怕被其征服的矛头指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陈宜中向王族告辞离去。乘着占城人所抬的轿子回到旅舍之后,他招来郑虎臣,急切地将事态告知。

  “不论如何,一定得先回行宫一趟。”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当然是将占城无法依赖之事,先行票明皇上及皇太后。”

  “票告了之后又如何?”

  郑虎臣相当清醒。

  “占城靠不住。那么,就该接下来的事情吧。干脆奉劝朝廷放弃赴占城之计划,和元军一战拼个玉碎吧!”

  “玉碎”这个用词,在《北齐书》中曾被记载。距离陈宜中等人之时代大约是七百年前。本来与“瓦全”一月是成对的。

  “不行,这种事情我实在做不出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窗外溢满了热带之白色光线。其白亮之程度灼热了陈宜中之眼睛。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竟虚弱地在地上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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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13:2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崖山                   Ⅰ崖山。

  这是位于广州湾入口处西边的一个岛屿。亦写做崖山。由于珠江在河口部分分流而形成无数之三角洲,因此前方控海,后方则为遮断水路之大型海角。

  岛屿之形状相当复杂,面积大小南北约四十里,东西约十里。低缓的丘陵在到了南边忽然急遽隆起而形成高山,在面海之方向又以陡峭角度落下,所以这座山便被命名为做崖山。

  岛西侧有一道名为熊海之水路,周边更有无数之小岛,可说是海陆交错混杂之地形。随着复杂之地势,连带着海流与气流也极不单纯。

  在张世杰的指挥之下,二千艘军船离开硐纲洲进入崖山港,在不甚宽广的平地上建造行宫,搭建官衙及兵舍。不光是士兵而已,附近之居民也一起从事着这项作业。虽然唤作行宫,但实际上不过是座木造的朴素房子而已,只求具有遮风避雨之功能即可,因此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建造。据《通俗宋元军谈》所述,尽管当时被征调来从事作业之居民们颇有怨言,不过结果却是“不忘大宋三百余年之恩泽,于目下背叛幼主太后而降元者,竟无一人”。或许是心中对于年幼帝景之同情,凌驽了对于元军之恐惧,以及对于宋军之反感吧。经过了这么久,宋军终于得以在陆地土生活。帝景与杨太后也非常高兴。

  “你看,就算离开笼子它也不会逃走了。”

  就如帝景兴奋的叙述一样,白鸟丝毫没有逃走之意。年幼的天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并且不时地发出撒娇般之鸣叫,或是依偎在天子身旁。

  “这只小鸟爱慕着皇上之仁德呢!”

  祖父俞如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个除了可爱的孙子之外一无所有之老人。他原本就是个与权势欲望无缘之人,光是女儿进入皇帝后宫这件事情就令他极为惊讶,产下皇子之事更是再度惊讶,到了孙子即帝位之时他的惊讶已到极限,因此反而显得沉着平静。即使被冠上了“国舅”这般的崇高头衔,他的举止行为仍然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最期待的就是“谒见”自己的孙子。而且,他相当感谢送给孙子一个“朋友”的陆秀夫。

  ※※※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

  正月二日,张弘范率领大船队从潮州离港。给予宋朝致命一击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此时张弘范令文天祥同行,将他拘禁在一艘军船之上。船舱中之设备完善,衣服也并非囚犯之物而准许其穿戴宋朝高官之朝服,食物方面也与张弘范本人相同。只不过为了防范入水,因此窗子上钉上了格子护栏,并有士兵随时监视。

  如此的特意安排其中自有理由存在。因为张弘范希望文天祥能够出面说服崖山之宋军。如果能够借由文天祥之说服,不战而令宋军投降的话,事态就不致演变得太过严重。张弘范早已经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者前往崖山说服宋军投降。

  “汝等之文丞相在我方手中,陈丞相也已经逃逸行踪不明。等还有什么值得这么继续奋战到底呢?”

  陈丞相也就是左丞相陈宜中已经逃亡之事,连敌人之元军都这么认定。不过当时之状况,依《十八史略》当中之记载,“士民,亦叛者无”。士兵及居民,完全没有向元军投降之意。

  正月十三日。张弘范之大船队抵达了崖山外海。崖山港之入口被称之为崖门。水路之左右两侧有高山对峙,看起来宛如一道黝黑的臣大铁门。港口背后亦有险峻之高山屏障古想从陆上攻击的话,实在是不太可能。惟一的作战方式只有从海上发动攻击一途而已。

  “军船二千艘,真是可惜。”

  张弘范喃喃自语。宋之造船技术是多么的精良优越,这点元军之将领们都清清楚楚。具有远洋航海能力之坚固军船有二千艘。他日再度赴日远征之际,元军若是拥有这一配备,肯定能发挥出无比强大之作战力量。然而张弘范却不得不将它们葬身海底。

  “元帅。”

  弟弟张弘正开口叫他。他似乎听见了哥哥的喃喃自语。

  “这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管他是二千艘还是三千艘的军船,一下子就能够建造出来了。只要狠狠地压榨、逼迫那些四十年来不断地反抗天朝的狂妄南人就行了。绝对要叫他们永远都无法再从事叛乱!”

  张弘范没有回答。他所惋惜的并非只是宋之军船而已,还有那些指挥军船之人才。

  行事万全周密的张弘范,得知张世杰之侄子亦在自己的大军之中。姓张名韩。张世杰原本是北方出身之人士,曾经拜于张弘范父亲张柔之麾下。倘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张世杰此刻应该不是置身防守崖山的一方,而是在攻打的一方。

  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张韩以使者之身份前往宋军阵营。张世杰深切地打量着二十年不见的侄子。

  “仲畴大人好吗?”

  他以怀念之口吻称呼张弘范之字。

  “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然而因缘巧合却造成了今日这番局面。我心中毫无愧疚,大家各自为自己的君主而战吧。你回去告诉他。”

  “您不考虑享有荣誉之投降吗?如果您肯接受的话,一定……”

  张世杰摇头。

  “只要投降就可以得到富贵。这点我早已知道。只是心中若是有愧的话,黄金不也如同铅块一般吗?”

  张世杰的表情及声音忽然变得极为严厉。

  “回去。别再来了。下次来的话我下定将你杀了。”

  张韩迫不得已只好回去,并且将情况原原本本地转告张弘范。张弘范点了点头。

  “他毕竟还是不愿投降。这样的男人正是我极欲网罗之人才。说来矛盾,但的确是非常矛盾。”

  在其弟张弘范与其子张?的陪伴之下,张弘范眺望着宋军之水军阵营。亚热带的海洋到了冬天,经常都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海雾之中,不知不觉地脸颊就湿了。强风吹散雾气之后,就看得到如同漆黑的城墙般耸立在海上的浩大船队。无数的红旗迎风飘扬,其威严之阵容就宛如浮现在水面上的海底龙宫一样。

  “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

  在张弘范的催促之下,张弘正满脸锐气地回答道:

  “看起来虽然是极难攻破的坚强阵容,但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他们将大船锁在一起筑成了水上要塞。简直是摆明了叫人以火攻一样。接下来的强风吹袭之日,就是我们击溃宋军之日。”

  “公瑞,你的看法如何?”

  被父亲叫到名字,张?以略带紧张的口气回答道:

  “我的想法和叔叔所说的一样。在强风之日配合潮流走向以火船突进的话,就能够立刻引发火灾。到时候就算是切断锁链也逃不了,整个船队都会化成灰烬。”

  “……唉,真有这么顺利吗?”

  张弘范陷入了思考。海风转弱,白雾又再度地遮掩住宋军之大船队。

  “事情一定会顺利的。不战战看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

  在张弘正的主张之下,张弘范再度思考了片刻,终于点头答应。若不试着交战一回的话,根本无从掌握住宋军之优势以及弱点。即使战败,以元军目前的回复力来说,可谓是无穷无尽。和禁不起一败的宋军情势完全不同。

  就这样,翌日十四日,元军对于宋军之水上作战,展开了第一回合攻势。

  文天祥从船舱窗户的格子间隙,眺望着宋军之水上阵营。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虽然在陆地上指挥实战,并从一次次的野战与攻城战中累积了不少经验,然而水战方面的经验却完全没有,仅仅拥有兵书上所学到的理论知识而已。

  过去社浒也曾经向执着于内陆地区军事活动的文天祥建言,请他考虑利用沿海地区复杂的地形与潮流,以小舟来发动水陆两栖战之可能性。但是文天祥并没有采纳。因为他认为,若是在沿海地区发动战事的话,就不得不与朝廷保持着密切之联系,如此一来反而会令行动受到牵制。看来文天祥缺乏协调性之倾向的确存在。另外,尽管史料上完全没有记载,不过文天祥在搭船从通州前往温州的旅途之中,似乎为了严重的晕船而苦恼不已。或许因此而导致他对水战毫无兴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如此将巨船锁在一起,若是遭到火攻的话,岂不是顷刻间就全军覆没了吗?张枢密究竟有何打算呢?”

  文天祥的耳边响起了盛大的铜锣声响。在窗框及格子的限制之下,文天祥之视野随着元之军船移动。

  指挥者为张弘正及张?。不过操纵军船前进之士兵有过半数,原本都隶属于宋朝水军。投降元军之后,现在为了讨伐过去之君主和僚友而成了在阵前突进之尖兵。

  眼看着三百艘军船向前突进,宋之水上阵营却完全没有动静,仿佛是在嘲笑着敌人之轻率举动一样。元之船队在距离一里之处停住。超过百艘之小舟开始移动。舟上全都注满了柴油,并且已经点火燃烧。海面上瞬时出现了百余支巨大的火把。这些火把乘着潮流前进冲向水上阵营之样子,呈现出一股异样的美感。

  火船群终于抵达水上阵营。接下来,水上阵营应该会立即开始燃烧,并且出现一道火焰之墙才对。然而火势却并没有延烧开来。张世杰早就预期敌人会采取火攻。因此位于水上阵营忙最外侧之军船,早就事先在船体外壁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冷泥。不久之后,船上伸出了数百支又长又粗之棍棒,将火般群——地推开,并且往反方向推进。

  元军刹时目瞪口呆。火船现在正乘着变化之潮流?向元军阵营快速地冲了回来。

  “不妙。快返、快返!”

  就连一向勇猛的张弘正,此刻也不禁惊惶失措地狼狈大叫。兵之铜锣大响,三百余艘之军船慌慌张张地改变方向。幸亏并未出现互相冲撞之丑态,不过要逆着潮流改变方向却得花上一段的时间才做得到。就在尚未完成全体撤退之态势时,火船就已冲撞了上来。好几个地方在同一时间发出碰撞之巨响。密集的元军船队,根本无法闪避火船。

  立刻就有数艘军船起火燃烧。而且还是被自己人所放的火点燃。被火苗包围的船帆宛如怪乌般地在空中飞扬,下方的元兵则慌乱地四处逃窜。

  “这是何等丑态呀!”

  娥愤怒又懊恼的张弘正在甲板上跺步。此时甲板上忽然传来尖锐之声音,并且插上了数支弓箭。张弘正一看。从屹立不摇的水上阵营之阴影处,驶出了五十艘左右被称之为“蒙冲”之小型罕船,正在波浪之间飞驰疾行。船体左右各有五根船桨气势雄伟地拍打水面,船上之弩以每次数十支的弓箭及火箭不断地发出攻击。

  随着一声声之哀嚎,邓兵不是倒地就是掉入海里。立于蒙冲之一技巧地进行指挥的宋军将领为梁窕。看着己方节节败退之张?,拉满弓弦,咻地放出一箭。

  箭矢从梁窕的两眼贯穿而入。右手仍握着长枪的染窕刹时全身僵硬。当蒙冲在海浪之上剧烈地摇晃之时,已经死亡的梁窕就这么头朝下地跌落到海面上。

  失去指挥官之后,宋军也不再迫击,元军好不容易才得以解救战败的同僚。

  Ⅱ“败得可真彻底呀!”

  张弘范苦笑道。元军在射杀梁窕的惟一战果之下,失去了五十艘的军船。宋军方面连一艘船都没有受到损害。浮在海面上的二千余具尸体,九成以上都是元军。只不过是前哨战而已,就已经尝到如此之惨败,宋军大胜之后的下一场战役,不禁令人担忧。

  “想从正面攻破水上阵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能够再轻率地采取火攻。在体验到这两点之后,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呢?”

  张弘范环视着诸将。张弘正与张莲惭愧地不敢抬起头来。刘深、唆都、阿里海牙、阿刺罕……张弘范的视线不断移动,最后停留在李恒之脸上。

  “副元帅。”

  之所以如此称呼,原因是李恒于前些日子被忽必烈授予“蒙古汉军都副元师”之封号。而蒙古汉军都元帅自然就是张弘范本人。

  “去找文丞相协助吧。看他能不能出面说服宋军投降。”

  “……也好,确实是良策。”

  此话并非出自真心,而是讽刺,这一点从李恒的表情以及口吻就可以清楚明白地感受到。然而他并未提出舁议。

  李恒在翻译官的陪同之下,等着文天祥被带到面前。由于并未被套上手铐,因此左右被两名强健之士兵包夹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李恒尽可能以郑重之口吻,传达出张弘范的意思。文天祥并没有就重点回答:

  “谨向副元帅致上谢意。”

  这句话大出李恒之意料。

  李恒在迫击文天祥的过程之中,曾经率领大军经过青州。那个地方是文天祥荏故乡,并为一族代代之墓地所在。有人欲将墓地掘起以此羞辱文天祥。李恒发现之后愤然怒声骂道:

  “我等身受救命,迫讨在生之文天祥。过去的死者等等,—概与吾等无干。谁让你们去破坏他人之墓地?”

  在后来辗转听到这件事情的文天祥,对李恒相当感激。

  “你不必向我道谢。我等武人亦有自己的尊严所在。回到正题吧,关于劝说降服之事,你的回答如何?”

  “我乃败军之将,对于仍然持续战斗之同伴,并无半句劝告之言。”

  寂寥地笑了一笑,文天祥将一篇诗交给了李恒。他并没有被禁止使用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诗中的最后两行如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只要是人就难免一死,因此没有必要过于恐惧。惟有贯彻信义坚持到底,才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不减之名。”

  大约是这样的意思。接下来文天祥便始终保持沉默,李恒只好带着他的诗回去向张弘范覆命。

  张弘范亦有文藻。一读完文天祥之诗句,他就立刻掌握住作者的真正意思。张弘范“笑而置之”,所有的文献均有记载。

  “是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愉快呢?”

  李恒不怎么高兴地问道。而且是故意这么问道。对他而言,文天祥之心意是再明显不过了,而张世杰也根本不会投降。事到如今还用劝降之计,实在是太过迂腐。

  李恒心中之种种想法,张弘范自然是一清二楚。他只是想在最终决战之前再度确认罢了。

  “宋之守城名将极多。扬州的李庭芝是,钓鱼城之张珏也是。”

  钓角城是长江上游四川地区的要冲,地处嘉陵江与涪江两大河流之交会点,三方为绝壁所环绕之山上。人称“四川虎将”张珏据守此城,不断地防守着如怒涛般涌到之蒙古军队。蒙古第四代皇帝蒙哥汗,也即忽必烈汗之兄,就是在围攻钓鱼城之阵中摔死的。也有传说指称,蒙哥是为张珏所放之弓箭射杀。

  忽必烈汗即位,改国号为元之后,张珏仍持续固守着钓鱼城。尽管没有援军,甚至连杭州临安府也已经开城投降,然而地处偏远四川之地的张珏,仍旧持续地孤独奋战。蒙古对于钓鱼城之包围攻击开始于公元一二五九年。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二月,因为迫不得已之要件而离开钓鱼城的张珏,在元军的包围之下被擒自杀。前前后后抵挡元军之围攻,一共有十九年之久。李恒愤恨地说道。

  “和张世杰之纠缠也不止十九年了。”

  “连孙子都生得出来了呢!”

  张弘范一脸正经地如此回答,诸将起先感到困惑,不久之后才有数人苦笑地回应了主将之戏言。

  “在今日的胜利之下,宋军会重新展开作战吗?”

  对于张连之询问,张弘范如此回答。

  “那样的阵形令张世杰获得今日之成功。既然是成功之阵形就没有改变之必要。换句话说,除非突破这个阵形,否则绝无胜利之法。”

  “话说回来,光是从正面攻击的话,再攻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吧!”

  这句话是李恒所说。

  “既然如此,不如将我军四方分散同时攻击,让敌人毫无喘息机会。敌军虽然号称十八万,但却包含了文官及其家人,还有宫女、宦官在内。能够从事作战的人数顶多只有一半而已。而我方有三十万。光是数量就足够压倒对方了。”

  对于李恒之意见,张弘范无言地点头认同。此时下属忽然慌慌张张地前来通传。虽然已经入夜,但是水上阵营方面似乎有人乘着小舟而来。

  诸将全都走出船舱查看。

  海面上激起了一道白色浪涛。小舟在不意之下整个翻覆。被抛入海中的那名男子看起来似乎并不善于游泳。虽然死命地抓着木板不放,但是在波浪的拍打之下还是渐渐地下沉。站在船边的张弘范穿透黑暗隐约地看到之时,那名男子的头部已没入水面,于是他吩咐左右。

  “把那名男子救上来吧!”

  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善于游泳之旧南宋军出身士兵四人,立刻脱下胄甲跃身纵入海面。不久之后那名男子就被带到了张弘范面前。虽说是南方之地,但是泡在冬天的海水之中,还是让他的嘴唇冻成了铅色。准备热酒让他饮下之后,经翻译官一问,竟是个令人意想不到之人物。甚至根本没有翻译之必要。

  “我叫做孙安甫,是唆都元帅麾下之人。”

  孙安甫立刻将事情原由道来。去年夏天他在唆都的命令之下,以使者之身份出发向张世杰招降。孙安甫与张世杰原本就是旧识,并且相当了解他的为人。如果从正面劝降的话,张世杰是绝对不会接受的。而且若是太执意劝服的话,说不定反而会令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孙安甫。

  在旅途之中,孙安甫不断思考,终于想出一个计策。与张世杰再会之时,孙安甫对他说了以下这一番话。

  “过去我虽然投效元军,拜在唆都麾下,但是前一阵子看到唆都在兴化军城之虐杀行为之后实在非常反感。那些人果真是蛮夷之辈,不值得信赖。我愿拜于张将军麾下为宋朝效力。”

  张世杰相当欣喜地同意了,然而苏刘义却主张道:

  “这个人有蹊跷。应该将他斩了。”

  尽管如此,张世杰却与以反驳。

  “像你这样子说斩就斩,从此之后谁还敢来投靠我们呢!”

  于是孙安甫就这么在阵中被安置下来。然而这一次,苏刘义的看法是正确的。

  “结果终于让我查到了宋军之水源所在。只要我们突袭水源并且将它占领,宋军就无水可饮了。不必经过战争就能够获得胜利。”

  张弘范和李恒之眼中,同时闪耀出锐利之光芒。两人之视线相交。先开口的是李恒。

  “你能在晚上带我们到那个地方去吗?”

  “当然。”

  “太好了,快带路。”

  “倘若所言属实则赏万金、封将军。若有虚假我保证你当场人头落地。”李恒说完之后立刻率领二千精兵,由孙安甫的带路出发。

  李恒上陆之后,在崖出内部采取迂回之形态在黑暗的路上行军。看守水源之宋军数量很少,想必是完全没预料到水源竟会被敌人发现吧。李恒将水源团团包围,杀死了五十名左右之宋兵,占领水源!李恒之速断速决,在一夜之间便决定了宋军之命运。

  “这下子蠃定了。”

  接到占领水源之捷报后,张弘范冷静而充满自信地断言道。

  “不论宋军将兵有多么勇武,没有水绝对是无法战斗的。我军只要静静等待,他们自会被干渴逼到极限。接下来,只要选择一个必胜的时刻发动攻势就行了。”

  请将欢欣鼓舞b下令解散后,张弘范陷入沉思。这的确是个必胜之策,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失败的话,千年之后,不知会蒙受何等耻笑呢。

  Ⅲ二月一日,宋之将军陈宝从水上阵营脱逃,向元军投降。他是趁着夜晚之时偷偷将锁砍断,乘着军船而来的。宋军得知消息之后,虽然派出蒙冲在后方追赶,但终究还是被陈宝摆脱。陈宝好不容易才抵达元军阵营。

  “实在无法再战斗下去了。精力和体力早就已经耗尽。”

  一脸疲惫表情的陈宝如此说道,并且要求水喝。张弘范命令士兵搬来一整桶的水。陈宝低声一吼,立刻就抱起水桶喝个精光。放下空桶子,在翻译官的催促之下陈宝继续说话。

  宋军在干渴之下苦不堪言。不光是饮水不足的问题而已,连米都没办法煮,只能将干的米和肉硬吞入口,实在是非常艰苦。有人开始按捺不住而喝起海水,但却更加口渴,只好痛苦地呕吐出来。供水船的水槽几乎已经空了。即使是幼主,就是年幼的帝景,也无法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能够听从杨太后之劝导静静地忍耐。祖父俞如?看不下去想将自己的水献上,然而帝景却予以回绝,并且将自己的水分给小鸟……

  “鸟?”

  “那是皇上……”

  说到一半,陈宝忽然停顿改口。

  “那是卫王极为宠爱的一只白雉。”

  从他打态度之中,张弘范可以感受到宋军将兵们对于卫王所怀抱之心情。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继陈宝之后来向元军投降的人出现。对于张弘范而言,这时他才重新体认到宋军之团结,以及张世杰和陆秀夫之统率力。

  张弘范仍然持续地等待。他在等着元军士气达到顶点,以及宋军衰弱的时刻来临。上天对宋军实在无情。自从元军占领水源以来,崖山便从未下过一滴的雨。哪怕是五天才降一次雨都好,那么宋军之干渴就能够得到舒解了。到了二月五日,张弘范在晚间宴请诸将。

  酒过一巡之后他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仿佛感觉到什么大事将发生,诸将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张弘范朗声宣布:

  “明日,一战亡宋。”

  请将欢声雷动。高昂的叫喊之声连独处于船舱之中的文天祥都听得到。

  “记得一定要生擒卫王,把他带到陛下面前,让他跪地臣服,向陛下乞求慈悲!”

  听到张弘正的话,文天祥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以蹂躏败者之自尊做为饶恕性命之交换,并且称之为“慈悲”。胜者之骄傲有如一把利刃般,刺进了文天祥心中。

  不久之后舱门开启,来者是一脸稚气的张?。他郑重地一拜。

  “我来传达父亲之命令。明朝,请文丞相一同前往船楼。”

  大概是要他无可逃避地直视宋之灭亡的意思吧。文天祥低声地回了句“是”。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二月六日。不论几度的朝代交替,只要中华帝国仍然存在,就绝对无法忘怀的日子来临了。

  这天,天虽已亮但却仍旧昏暗,到处都笼罩在一片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漆黑水气之下。

  《元史。卷百二十九。李恒传》之中以“是日,黑气如雾”来形容当日之情况。铜锣之声划破黑气传向了四面八方。

  “元军出动了!”

  张世杰站在船楼上,听取着苏刘义之报告。狂风在海面上呼啸着,每当黑暗的水气被卷入涡流之时,便可看见元军的大船队所激起之白色浪涛不断地靠近。

  “把剩下的水全部分给士兵们饮用。”

  从张世杰的口气中,苏刘义明白了一切,于是大声地指示士兵们照办。甲板上刹时间排满了数百个桶子。虽然是存放已久的水,不过士兵们仍交替地大口喝着。在吞咽的声音之中,喝进去的水仿佛全都渗入了干渴的喉咙和胃里。

  “把这些全部都喝光吧!只要战胜元军,我们就有新的水可以喝了。要是战到一半喉咙干了的话,也罢,我们就喝元兵的血!”

  在下达了这个强系的命令之后,苏刘义便将自己手上喝干之茶碗砸上甲板摔了个粉碎。士气昂然的士兵们纷纷加以模仿,水上阵营中顿时充满了茶碗破碎之声音。

  张世杰开口。

  “苏将军,你去保护皇太后之座船吧!”

  “什么?为何不命我担任先锋呢?”

  “因为这个任务更重要,所以非得由你担当不可。去吧,就算是牺牲生命也务必要守护皇太后之安全。”

  刘苏义接下命令之后,便率领着百名左右的直属士兵,朝着杨太后之座船移动。水上阵营的构造是以锁链将所有的巨船连结在一起,船与船之间并架有木板相通,因此徒步移动一点都不会不方便。简直就像是座海上的浮城一样。

  被称之为帝舟的帝景座船位于水上阵营之最深处,四周包围着十几二十层有如铁壁般的军船严密守护。在遥远的铜锣声中,帝景用完早膳,正准备开始上午之课程。

  “战事之指挥就交由张枢密负责,请皇上如往常般进行日课。”

  陆秀夫说完之后,便召来了礼部侍郎邓光荐。这位老臣可谓是崖山行宫之中最为优秀的学者。

  帝景恭敬地向老师一拜之后,《大学》之讲课就开始了。所谓《大学》是“四书五经”之一,内容主要是阐述修身、治国、平天下之基本道理。自宋代以后才特别受到重视。首先将四书合讶成本并撰写集注者为宋朝朱熹。此时朝廷有人认为“这个时期还讲述《大学》未免太拘泥于形式”。

  但陆秀夫不以为然。他认为,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所以更是不能不讲究形式。如果一开始就可以不要形式,那么事到如今又何需拥立幼帝奉之为宋朝正朔呢?那难道不是应该守护之价值的根源所在吗?倘若是的话,那么就绝不能容许形式被简略或适切地对待。若是无法像一个正统朝廷般地予以坚守,就等于是屈服于元之武力,同时也是否定自己存在之意义。

  当然,陆秀夫之坚持并不单纯是为了这样的道理而已。他对于帝景之为人、资质都抱持着高度的期待与感情。“如果健全地加以栽培的话,帝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就像是俗话所说的,望子成龙之心态吧。

  战争已经开始。宋元两军之呐喊与军鼓之声响也从远近各处不断地传来。

  划破黑色的海面留下了白色航迹,元军来到了水上阵营前。并非全军齐集。只有李恒所率领之八百余艘军船而已。李恒和张世杰一样,都是陆地上之骁雄。不论是骑兵战、攻城战,在各方面都拥有不败之威名。如果这场水上战亦大获全胜的话,那么屡战屡胜之声名绝对会更加响震。

  看到勇往突进的元军船上,写着大大“李”字之军旗飘扬,张世杰的表情更严肃了。就如同元军惧于张世杰之名一样,宋军对于李恒之名也不敢轻忽。任由湿冷的风打在脸上,李恒一声令下——

  “回回炮、预备。”

  “是!”

  “好,射击,别瞄歪了!”

  李恒的手在空中,由上而下一挥。

  仿佛在极近之处打雷了一样。

  站在船楼之上的文天祥惊讶地默默凝视着战场。火焰和黑烟从元军之船首蹿出,朝着宋之水上阵营直奔而去,看起来就像是火龙在追赶着猎物一样。

  Ⅳ崖山之战,可谓是世界战史之上首次使用火炮之海战。大败金军之“采石矶之战”,当时虽然也使用了名为“火枪”之武器,但是这回更用上了火药,并且能够发射出极具爆发力之炮弹。

  宋之水上阵营一角发生爆炸,一瞬之间红光闪烁,接着便冒出了浓浓的白烟。在低沉的爆炸声中,船楼也随之碎裂四散。

  同一时间里,因为炮弹并没有全数命中,海面土出现了好几道水柱,不过水上阵营看起来却整体都在摇晃着。光是被崩坏的船楼压在底下,就死伤了十几人以上之宋兵。

  “突击!”

  船楼上的李恒发下号令。在激烈的铜锣声中,元之军船正对着宋之水上阵营于海面疾行而来。

  就在即将冲撞水上阵营的前一刻,元军军船忽然改变方向。仿佛要擦撞上水上阵营似的一边划着水,一边从船侧发射出豪雨般之弓箭、火箭与石弹。船上之宋兵,一中箭倒地。宋军接着亦不示弱地放弩,射出火箭。

  当元军的第一波从海面上迅速撤离之后,第二波立刻杀到。这一次元军并没有在水土阵营之前转换方向,而是高速加以冲撞。在方兴与张达的号令之下,数百具弩一齐发射。弓箭化成了骤雨降落在元军身上,瞬时便将船上的元兵撂倒。毫不畏惧持续突进之元军军船,撞上了构成水上阵营之宋军的巨船船壁。巨船仅仅随着波浪摇晃了一阵而已,就连疑似损害之损害都没有。

  手执白刀的元兵一边呐喊一边跃上了宋船。迎接着元兵的是一整片微微发亮之枪壁。在气势猛烈地朝着枪壁突进之下,被刺死的元兵行列喷着鲜血,跌落至己方的船上。

  元军连续发动了三十回之攻击。而三十口尽为宋军击退。巨舶所连结而成之水上阵营屡攻不破,并且已经造成元军五千多人之死伤。不但如此,除了回回炮之外,其他武器对于水上阵营而言仿佛连刮伤都做不到。

  在奇妙而悠扬的乐声之中,元军开始撤退。宋军将兵终于得以喘息。如果天气晴朗的话,此刻应该差不多是日正当中之时辰吧。

  “元军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吃中餐了吧!”

  “从黎明前一直战到现在。我们也都累了呢。稍微休息一下也好。”

  就算宋军放松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吧。毕竟他们已经从黎明持续奋战到中午,既没休息也没进食地一直抵抗着元军顽强之渡状攻击。

  “话说回来,我们的水上阵营还真是难攻不败呢!”

  “我还在猜想元军不知会不会记不住教训地再次采用火攻,看来果真不敢再尝试了。”

  “他们原本就是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罢了。哪里懂什么叫做兵法呀!”

  众人一阵哄笑,但是随即就嘶哑地咳嗽了起来。因为喉咙实在太干燥了。

  笑声忽然中止,宋军士兵们疑惑地看向西方。黑暗的漩涡之中,出现了无数船影。影像迅速地扩大,不一会儿就占据了整个视野来到阵前。

  “西方有敌!”

  士兵们大声疾呼。

  涨潮的时间在正午。同下个时间里,崖山周边之潮流走势也骤然一变。宛如急流般的海水声势汹涌地向水上阵营推进。张弘范之本军正乘着潮流之势蜂拥而来,而且军船数量比起李恒要多了数倍。

  三门回回炮隆隆咆哮。一弹在海面上激起了又高又白之水柱,一弹将某艘宋船之船楼打得爆裂,另一弹则把连结军船之大锁炸得粉碎四散。木屑和人体在空中飞舞,鲜血化成了红雾撒落在宋兵头上。李恒船队也于同一时间折返,为再度发动攻击而急速前进。

  元军就这样从东西两方,同时对水上阵营发动攻击。

  以机动性而言,元军远胜宋军。乘着灰色波浪向前猛冲,一靠近宋之水上阵营,便立即弓箭火箭乱射。暗云之下,灰色的海面之中仿佛埋藏了数万支箭。宋兵虽举后防御,然而一面盾最多也只能抵挡三十根箭面己。一旦中了火箭燃烧起来,就只好丢弃不用。当宋兵顿失防备,中箭倒在甲板之时,才发现甲板亦早已插满弓箭,成了一片杂乱的箭林。

  回回炮再次咆哮。在闪光及轰响之中,水上阵营之船楼被炮弹刮起,撕裂的部分人体拖着血的尾巴飞入了半空之中。水柱在海面上升起,二道、三道、四道。

  水土阵营的各处都发生了震动。一次有数十艘的元船以船体冲撞,在船舷相交之同时元兵正趁势手持白刀蜂拥而上。肉搏战瞬时展开。水上阵营之外缘部分立刻充满了刀光剑影。置身于其中一个角落的正是文天祥之心腹杜浒。

  杜浒挥舞着狼牙棒。这是一种棍棒之尖端膨大成球状,并且植入了无数钦刺之兵器。若是被它击中的话,立刻就头破血流。

  “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宋司农卿社浒之最后一战。”

  社浒大喊之后、立即纵身于元军之中。狼牙棒一回旋,元兵之刀枪顿时闻声断裂向外飞散。血腥气味四处弥漫,断头断臂滚落在甲板之上。身体遭长枪贯穿的士兵,以手上的刀向对手脸部扔去,两者同时鲜血淋漓地翻滚倒地。此时回回炮再度穿破黑雾落下,将敌我双方之士兵下起轰上了天。甲板为之碎裂,士兵们在惨叫之中跌落船底。军船剧烈地摇动,锁链也吱吱嘎嘎地响着。紧接着在回回炮的轰然巨响之下,船腹被开了一个大洞,海水立刻灌了进来。军船开始倾斜。然而在倾斜的甲板上的厮杀却不曾间断。

  杨亮节亦奋战不懈。虽然曾经被秀王赵兴榫批评为“将朝廷私己化”,但是身为武将的他却毫不怯懦。在激励过士兵之后,他也亲自挥舞着长枪与敌人交锋。或是戳刺,或是重击、烧、闪耀。火光在胄甲和刀剑反射下所展现出之异样美感,令观者无不为之战栗。

  尽管如此,以铁锁连结在一起的船队并未一口气地全数烧光。阴冷的湿气抑制了火势,然面却也未强到足以消灭火焰之程度。在水龙与火龙之力量抗衡之下,火焰仿神水远都吐不尽一样。

  从水上阵营之一角崩溃,火攻已然奏效。从形势看来,战况很明显的利于元军。在火焰和浓烟之中,元军不断以载着新手之船只靠近水上阵营,在猛射一波弓箭与火箭之后,接着便手执白刃拥上宋船。宋兵仍旧不断地予以回击,可是人数却已比早上少了很多。一名宋兵同时被三名元兵猛攻,从前后加以秋、刺、击倒。就算击毙一名元兵,马上又有新手出现将宋兵包围

  宋军并无可供交替之预备兵力存在。将兵们从黎明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努力奋战。不但没水,而且还伤痕累累,极为疲惫。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断地战斗着。

  一艘又一艘。宋之军船接二连三地落入元军手中。不过元军也并非毫无损伤。刀与刀、枪与枪、矛与矛之激战不断上演,甲板被两军所流之血浸成了红黑色且滑溜不已。

  身负十余处创伤倒卧在血池之中的宋兵,出其不意地亮出兵刀将元兵之小腿砍断。看见同伴衷嚎地横倒在地,其他的元兵发出怒吼,挥刀将宋兵砍成了肉酱。回回炮之炮弹爆裂,火箭倾盆而来。在火、烟以及轰然巨响之中,血流得更多了。受伤之士兵跌落海面,尸体被甲板掩埋。铁锁被轰碎,向外海飘流而去之军船在烈火的包围之下转着圈圈。死战仍旧持续,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厚厚的黑云之上,太阳应该早已经落入西方了吧。

  “说实在话,我本来以为可以胜得稍微轻松一点的,谁知道这些人竟然拼命到这个地步。”

  猛将李恒叹息道。

  “若是杭州临安府不投降,而是在文天祥及张世杰的指挥之下抵抗的话,我们可就要不寒而栗了。当时伯颜丞相将文天祥监禁起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李悍绝不是个会轻判情势的人。惟有这一天的决战,他判断宋军将兵会大举崩溃而投降,差不多过午之后就能够了结战事。实在是错估得相当离谱。倘若他仍已没有占领宋军水源的话,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

  张弘范之子张?亦在船楼之上眺望着眼前这片水深火热之战场,他忍不住屏息惊异。

  论兵力论阵形,元军从一开始就占有压倒性之优势。不但如此,宋军还因为断水而导致将兵们都极度衰弱,况且元军还拥有强力之新武器回回炮。尽管如此,从黎明战到了黄昏,元军却依然无法高唱胜利之凯歌。

  “剩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我军一定会胜利的。”

  胜利的自信虽然并未动摇,但是张?心中忍不住产生疑问。

  “可是,究竟是什么因素驱使着他们如此地奋战到底呢?放下武器投降的话,不但生命得以保全,就连水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呀!”

  张?直盯着文天祥。文天祥和张?并立在船楼之上,在冷雾和寒风之中,像座雕像般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水上阵营之火势。直到察觉张?之视线,他才转过头去开口说话。

  “这点公瑞阁下是不会明白的。”

  文天祥的语调之中并无自豪,而是充满着沉痛的回响。自水上阵营冒出火和烟的那一刻开始,文天祥就有了宋军败亡,再也没有致胜的机会之觉悟。

  “公瑞阁下到目前为止几乎一路常胜。您自身是,元军全体亦是。理所当然,自会认为战争之目的就是为了胜利。”

  文天祥之话令张?更加困惑。虽然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但他从未体验过人生辛酸,亡国之悲恸更是超乎想像之外。

  “文丞相,容我重覆您刚说的话。战争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吗?倘若胜利并非目的所在,那么究竟是为何而战?这点我不懂。”

  一口气将话说完,张?保持缄默地等待对方之回答。

  “也对……究竟是为何而战哪!”

  文天祥喃喃自语。他终究无法和张世杰及陆秀夫一起并肩奋战直到最后。然而他感觉自己和他们的心情,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至少在某个部分是相同的。

  Ⅴ这是发生在一瞬间之事。

  一艘宋军军船起了变化。没有燃烧;也没有爆炸。只是桅穑倒了下来。桅樯就是桅杆。桅杆吱吱嘎嘎地倒在甲板之上,接着又摔了起来落入海面。

  宋军与元军同时发出声音。宋军是悲叹,元军是欢呼。宋军船桅倒塌所代表的意义,就是该船已经遭到元军压制,或是受到实力之吞制,再不然就是因为力竭而投降敌人。

  “翟国秀、刘俊二将降敌。”

  听到张达所传来之凶报,张世杰无言地怒视前方。宋船之船桅在他的视野之中接二连三地倒塌。后方传来了异样之声响,张世杰感受到背后之热气。一艘己方军船在极近之处燃烧起来。前方吹来冷湿的海风,张世杰的心被无声地撕裂。

  “把锁砍断!”

  收到张世杰之命令,在他身边的部将李阳,立刻以干枯的喉咙强行大声传令:“把锁砍断!”命令立刻受到执行。士兵们挥起斧头将锁链砍断。船帆迎风鼓起,张世杰之船首划破了黑暗的浪潮前进。顷刻之间,三十艘左右之军船才起而仿效,脱离了水上阵营。为了阻止宋船离开,一艘元船猛烈地挡在前方。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冲撞。

  受到冲角撞击的元船,在沈重的闷响之中向左右断裂。就在下瞬之间,巨大的船体向两端倾斜,海水伴随着浪涛之声涌入,元兵还来不及逃逸就被卷入了黑暗的波浪之中。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吧。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出击将元军击溃才对……”

  悔恨之念有如一把无形利刃,割裂了张世杰的心。他一直笃信如铁壁般的水上阵营是最佳战法,并且拼命地死守至此。或许像上次在海上击溃刘深船队一样,让船只自由地航行,以冲角撞碎元船会是个更好的方法吧。

  “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低声呢喃之同时,军船受到了微力撞击。这是元之军船为了阻止张世杰脱逃而以船身进行抵挡。似乎完全没料到张世杰就在船上,元军纷纷跳上宋船。手持长枪立于最前列的就是张弘正。李阳双腿又开地站在元军之前,挥枪迎战。

  “亡宋余灰,真的那么想死吗?”

  “冷笑之余,张弘正猛然一刺。进攻之气势、防守之巧妙,张弘正之精湛枪术是李阳所及不上的。勉强交锋了七八回合,张弘正之枪在火焰的反射之下闪耀出七彩光芒,下一刻便贯穿了李阳的喉咙。李阳口中和伤处同时喷出鲜血倒卧在甲板之上。

  在胜利夸耀的表情之下,张弘正将占满鲜血的枪尖刺向了张世杰,并大声一喝。

  “小子,稍微适应战场了吧!”

  同一时间,张世杰之大剑在呼啸之下拂开了张弘正之枪。这是张弘正毕生之中从未遭遇过之猛击。

  态势完全崩溃的张弘正,跪倒在甲板上。毫不留情的第二击继续攻来,张弘正手上的枪瞬时被打飞了出去。在后退之际,张弘正颠倒在地。张世杰的剑正要从他的头上落上。就在此时。

  “别杀我叔叔!”

  张?一跃上前。他总算取得父亲之许可,加入了战斗行列。他的枪如闪雷般刺向了张世杰之喉咙。就在快要击中之时,张世杰忽然侧开了上半身令枪尖落空,大剑也同时斜斜地向一挥出。张?之枪立刻断成两截,墀在他手中的仅剩下枪柄而已。

  张?跳向后方,勉勉强强地避过了接下来之一击。终于站起身来的张弘正大叫:

  “快退,你挡不了的。”

  并且将腰上之配剑掷向张世杰。张世杰将其剑拂开之同时,张弘正也抓着侄子手腕,好不容易跳回到自己船上。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张世杰。”

  年少之时曾经见过面。当张弘正战栗地站到侄子身旁之时,张世杰之军船早已消失在夜色及黑雾弥漫之彼方了。

  同一时间,杨太后之座船也遭到元军之包围攻击。接连三度将敌人斩杀击退的苏刘义,踩在满地鲜血的滑溜甲板之上,抓起了被大刀压制住的元军士官的领子,凶狠地逼问道:

  “喂,你知道蒲寿庚那家伙在哪里吗?”

  “蒲寿庚…”

  “就是泉州的那个蒲嘉庚呀。那家伙没来参加这场战争吗?”

  “泉州之船队是在,但是薄寿庚本人却留在泉州不动。听说他因为害怕遭到暗杀,所以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怎么可能来到战场之上呢?”

  “啧,这样啊?真是可惜。”

  苏刘义一面咋舌,一面抬脚将元军士官踢起。这名士官就这么惨叫着从船侧跌落至海上。

  不久之后,被敌人溅得满身是血的苏刘义来到了杨太后之面前。

  “太后娘娘,臣特来请命,希望娘娘同意臣将锁链斩断移动船只,以便摆脱敌人攻击。”

  杨太后大吃一惊。

  “那皇上呢?皇上现在平安无事吗?”

  “皇上那边有陆丞相陪伴着,暂时应该不用担心。臣奉张枢密之命,前来保护太后娘娘。”

  “那就这么办吧。全都依照苏将军您的意思。”

  杨太后不论在文官武将或是宫女宦官之中,都拥有极高之评价。她从不因权势而骄纵,和臣下说话的时候甚至还使用敬请。不但非常疼爱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帝景,对于宫女和宦官们也相当体恤。宫女和宦官们大多为了感念这位娘娘之恩泽,因此几经流亡逃难都还是没有离开。

  杨太后之座船在苏刘义的指挥之下,迅速地砍断锁链,乘着夜风脱离了水上阵营。

  在冷湿的风中以及黑暗的云层之下,水上阵营仍然持续燃烧,到处都笼罩在一片刀枪之撞击声与人血之腥气味当中。位于水上阵营最中央之“帝舟”完全没有动静。陆秀夫虽然亦有“水土阵营恐怕已经抵挡不了”之想法,并考虑将锁链切断脱逃。然而难攻不败的坚强阵势却造成了反效果。周围之军船一一燃烧起来并且挡住了帝舟之去路,令帝舟根本动弹不得。

  胄甲被敌人之血染得通红的俞如?来到陆秀夫之身旁。这位老人平日看起来相当温和,但是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勇猛一面。所有想越入帝舟的元兵,全都在他的长枪舞动之下被一一击退。陆秀夫以过分冷静之态度开口。

  “国舅,你能否再阻挡敌军片刻?”

  “遵命。”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谈,亦无发问。一个朝着船舱之外,另一个则步入室内。讲课忽然被打断,帝宫宫女和宦官们随即将帝景包围在中央。陆秀夫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启禀皇上。”

  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的是邓光远,年幼的帝景仅仅将聪慧之双眼转向了陆秀夫。

  “臣力有未这,让国事沦落军止。元之贼兵即将迫近皇上宝座,脱逃之事恐怕已经不可能。”

  周围的宫女和宦官发出惊叫。帝景则无育地凝视着陆秀夫。

  “皇上虽然年幼,但毕竟身为天子。天子须重视名誉更甚性命。臣虽不忍提及!但尚请皇上觉悟。”

  数名宫女失神倒地。船舱之墙壁发出了奇怪声响。那是元军施放之箭矢刺中船壁的声音。帝景仍然凝视着陆秀夫,但是白嫩娇小的脸颊上却出现了微笑。

  “就依你所言吧!”

  倘若帝景在此时哭闹地大叫道“不、我不想死”,情势或许会有不同的发展吧。然而帝景却坚强得令宫女和宦官们心痛。陆秀夫深深一拜,暂时从御前退下。他先回到船舱之中,与同船之妻子告别。

  “我陆秀夫乃大宋之丞相。既然身为丞相,就必须在亡国之时以身殉节。”

  陆秀夫一开口,他的妻子立刻从丈夫郑重的陈述之中明白了他的真意,并且充满理解地回望着地,脸上同时浮现微笑。那微笑和帝景一样,都深深地刺痛着陆秀夫的心。

  “自从你叙任丞相以来,我就已经对今日之事有所觉悟。你安心地去尽完身为丞相之最后责任吧,妾身会先前一步,请不必担心。”

  “抱歉。我马上就会跟着你们一起走!”

  陆秀夫抱起自己的幼子,随着妻子来到船边。狂风咆哮,高高飞舞之水沫溅湿了妻子的脸颊。然而眼中的潮湿却并非水沫所为,她从丈夫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住。

  “那妾身先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之言。陆秀夫紧闭双眼。当他再次张开眼睛之时,一切想法都已了然于胸。他踩着坚定的步伐回到帝景面前。

  “皇上久等了。接下来臣会一直陪伴着皇上。皇上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呢?”

  帝景的眼神透露着对陆秀夫之完全信赖。人称沉着刚毅的陆秀夫虽然极力忍住眼泪,可是却无法抑制声音里的颤抖。

  “首先请面向北方。向祖先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灵叩拜。接着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卸灵叩拜。对,这样就可以了。皇上做得非常好。再来请皇上攀住臣的后背。”

  帝景天真地倚在陆秀夫的背上,两只小手环往了他的肩膀,陆秀夫准备了两条带子。一条缠绕在腰上将帝景和自己绑在一起,另一条则绑住了自己的脚踝和铁锚。

  “那么我们就出发了。”

  在说话的同时,陆秀夫先将沈重的锚抛入海里。

  “啊、鸟……”

  年幼的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而说出的话,被冷冷的海风吹散。幼小的身体在陆秀夫的背负之下子空中飞舞,接着便落入了波涛汹涌的黑暗海面。

  大宋最后之天子享年九岁。大宋最后之丞相享年四十四岁。

  帝舟的甲板之上出现了一副奇妙之光景。竹编之轻巧鸟笼翻滚至甲板之上。帝景所饲养之白雉在笼子里面激烈地拍打着翅膀,不光是两脚,连全身上下都激动不已。共鸣叫之声为风雨、刀枪互击以及人的叫喊等等嘈杂声音所掩盖,因此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宦官察觉到这幅景像,“啊”地叫了一声,此时笼子已经滚到甲板边缘,接着便飞入空中,一路地旋转着跌落海面。这只小鸟大概是追随着年幼主人而去了吧。

  “呜乎,祥兴二年乙卯春二月甲申之日。今为何日啊?大宋三百二十年之天下,一朝亡矢。”

  《通俗宋元军谈》之中如此记述。宋朝最后之天子并非暴虐骄奢之无道昏君,而是不该背负亡国责任之小童。不论是当时之人或是后世之人,无不格外感到悲恸衷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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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16:41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落日余晖                          Ⅰ“皇上投水!”

  悲痛至极之呼喊在甲板上响起。发出呼喊的是宫女和宦官。从帝舟所传出来之叫喊,传到了周围之军船,绝望与悲哀之低吟瞬时如连锁反应般地不断扩大。

  有宦官从船上对着黑暗的海面一边哭泣一边大叫道“皇上、皇上”。也有宫女昏倒在被血液和海水浸湿的甲板上。“铿锵”一声,帝景之外祖父俞如?将手中之长枪抛开。

  “啊,太令人痛心了,皇上!老臣这就来陪您。”

  俞如?将盔甲从头上扯掉,散乱的白发早已被血浸湿。身穿胄甲对着孙子投水之海面一拜,老人接着从甲板一蹬。

  “国舅投水!”

  在这一声叫唤之下,乘坐帝舟之人忽然同时间地展开行动。文官、宫女、宦官们争先恐后地奔向船侧,纵身入海。有衣袖之中放置重物跳海之文官;有和亲近友人抱在一起跃入海面之宫女,也有用衣带将两脚捆住投水之宦官。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与厚重云层之下的黑暗当中,色彩明亮的衣服像雪片般漫天飞舞,吸引住迫近帝舟之元兵们的视线。

  “宫女和文官们一一从船上纵身入海。大概是因为卫王已经投水,所以打算追随其后而去吧!”

  接到这个报告,元军总帅张弘范低声说了句“不妙”。立刻从船楼之上,以不同于往常尖锐声调向部下们下令。

  “看来卫王已经投水了。快搜!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元军仍然继续杀着顽强抵抗之宋军,但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开始搜寻帝景。所有的小舟都出动至海面上,一面闪躲着火、烟以及敌我双方之军船。一面在海上环绕穿梭找寻尸体。

  礼部侍郎邓光荐之异色命运正等待着他。他在投水之后,由于衣袖中所放置的重物掉落,而浮上了海面。尽管他急急忙忙地想再次沉入水中,但是却被张弘范之子张?发现,心想“这位定是显贵之人”而将他救起。张弘范从儿子口中得知事情之经过后对他说道:

  “既然你将他救起,就要以他为师终身加以侍奉。这个人毫无疑问绝对值得如此对待。”

  张?奉父亲之命当场向邓光荐行弟子礼。邓光荐起初极为困扰并予以婉拒,但是终于被张?的诚意打动,允诺为其师表。

  后来得知元朝将编纂《宋史》之时,邓光远不禁叹息。

  “唉,于崖山一战失去陆丞相之著作实为可惜。在那多事之秋,陆丞相对于海上朝廷之事记录甚详。倘若该纪录存留下来,《宋史》必定会更臻完璧。”

  邓光远被救起之后不久,帝舟上又展开了一场战斗。在元兵闯入之下帝舟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此时却有一艘宋船划破黑气急速靠近。船舷相接之际,手持大剑跃上帝舟甲板之武将正是张世杰。

  “皇上!皇上到哪里去了?”

  张世杰之大剑无人能敌。七八名元兵在喷血及惨叫之下倒地,其鲜血即刻就被海水冲掉。

  大剑上淌着血,张世杰在船上大步前进。“陆丞相!俞国舅!”无论他如何呼唤就是得不到回应。一名宫女蹒跚地从浓烟中走了出来。

  “唉,已经太迟了。皇上早已在左丞相的背负之下投水了。”

  宫女之泣声,令张世杰从耳朵震撼到内心之中。这样气势充沛,仿佛不知恐惧和疲惫为何物之男子,因失意与冲击而步履摇晃。正疑惑哪里传来了奇妙之声响,原来是身上的锾甲撞上了栏杆。

  “天哪!”

  张世杰仰望夜空。

  “天哪!苍天哪!为何如此无情!”

  一阵风掠过他的身体。哭泣的宫女站了起来,从船侧跃入海中。张世杰反射性地伸出手去,然而却只感受到丝绸从指尖滑过而已。张世杰凝视着漆黑的海面。等他再度回过身来,部下们都茫然地立于一旁。

  “张枢密,我等目前身陷重围之中,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股极尽强烈的失落感包围住张世杰。自杭州临安府以来,总是一起行动的陆秀夫不在人世了。他不但是最值得信赖的同志,也是共同分担辛劳之盟友。支撑着海上朝廷的二根柱子断了一根。不光是如此,就连屋顶也已经崩塌,墙壁也已经毁坏,只剩下一根柱子而已。

  “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君实!”

  张世杰在心中呼喊着亡友之名,同时以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杨亮节等三人。

  “皇太后目前应该平安无事才对。各地也尚有宗室之血脉存在。看是要推举哪一位,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就一定要奋战到底。”

  “好!”杨亮节等人齐声赞同。

  只要张世杰还健在,他们的前途就终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张世杰率领着三十艘军船冲溃了阻挡在前之元军,逃入狂风呼啸之外海。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晚漆黑而巨大的双翼逐渐压向海面,然而元军仍然无法得到休息。

  “点燃火把!当心有人趁黑暗逃走。就算是已经胜利也不能轻忽大意。”

  李恒及张弘范焦急地大喊。火把虽然被点燃,但是在冷空气和风的作用之下,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样。只有持续燃烧之军船火影,在低垂密布的云层反射之下,显现出异样之红光。持续进行搜索之军船不断地撞击到漂流物。不知有几千、几万之尸体漂浮在黑暗的海中,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据说卫王在陆秀夫的背负之下沈入了海里,一定要把尸体找出来。”

  只要尸体尚未被发现,就绝对会有人不相信帝景已死。或许哪一天还会出现打着反元旗帜,自称是“宋朝后裔”之人物也说不定。

  仁立在船楼之上,张弘范默默地眺望着夜晚之海面。

  潮水之香气与尸臭一起随风飘了过来。

  “你同情宋军吗?”

  回到船上的张弘正责难其兄之态度。

  根本没有那个必要。那些不明大义更不识时务的愚蠢之人,只不过是自食恶果、死有余辜罢了,不是吗?早在临安府开城之时,就痛痛快快投降的话,不但可以避免无谓的流血,自己本身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地沦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他们绝不会因为受到我等之同情而沾沾自喜的。”

  你说的没错。”

  张弘范认同意最后一点之正确性。

  不识时务之愚人。数百年以后,倘若元朝面临灭亡之命运,为了元而舍弃生命持续奋战之人,或许亦会被如此称呼吧。这样的想法掠过张弘范之胸怀。只不过他并非皇后察泌,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另一方面,心中充满着极大的喜悦也是事实!他将宋这个伟大的帝国完全灭亡了。这绝对是个不下于伯颜,甚至是凌驾于伯颜之土的盖世功勋。即便是父亲张柔,也未曾建立过如此这般之功绩。

  然面胜利者张弘范却比应该是失败者的文天祥先死。这年十月,张弘范凯旋回到大都谒见过忽必烈汗不久之后!据《元史》所述,便因为“瘴疠疾作”而于数目之内死亡,亭年四十三岁。翌年,其子张?于十七岁之龄继承亡父爵位及官职等所有一切。他后来亦成为元朝名臣,声望并不劣于其父,不过这些都是与亡宋无关之题外话。夜色己深,当黑暗越来越浓,刀枪击声也渐入死寂之际,数百艘军舶所燃起之地狱般的烈火却完全不见消退。

  不论如何地拼命搜寻,帝景与陆秀夫之遗体始终没有被发现。至于张世杰方面,他轻易招架极力惧止之张弘正并逃离战场之事也已经得到确认。对此张弘范严格下令:

  “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的话,就一定会东山再起。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追到为止。除非确定他已经死亡,否则绝对不能松懈。”

  “这件事就交给投降的翟国秀和刘俊去办吧!”

  这个时候张弘范之思考依然冷静透彻。对于直到最后一刻一才投降的那些人,这个任务是再适合不过了。为了取得元军之信用,他们应该会竭尽全力地追捕那些不久前还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才对。至少会尽一切的努力吧,张弘范心想。受命之王位降将在换上了元军旗帜之后,立刻展开追击行动。

  Ⅱ住在崖山周围海边的居民,这一天根本无法出海捕鱼,只能压抑着惊叹之声,注视着这场凄绝之海战。滚滚的黑气之中火光四起,隆隆的炮响以及高高低低的喊叫与哀嚎不断地传来。漂流至岸边的尸体,从黎明到中午为止以元兵居多,然而中午过后就几乎全是宋兵了。到了黄昏,当海岸线上堆满了毫无武装之文官、宦官以及宫女尸体之时,居民们已完全领悟到事态之发展。

  “啊,真是太令人心痛、大令人心痛了。”

  一个年老的女人在看起来相当高贵的宫女尸体前痛哭流泪。另一方面,下个看似读书人的老者则吩咐着仆人,“说不定天子之遗体也很可能会出现。干万不能让他落入元军之手遭受侮辱。快四处找我看。”

  从仆们立刻踏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开始搜寻着尸体。

  小童之尸体发现了好几具,看来应该是文官之眷属吧。然而状似帝景之尸体就是找不到。此时有人欲从官女身上将看似高价的丝绸衣物剥下,因而遭到愤怒群众之殴打。

  不久之后,一整列的士兵带着火把出现。这是元军之陆上部队,为了搜寻帝景尸体而来到此处。他们拔剑将居民驱离之后,便逐一开始清查漂流至岸边之尸体。从黎明开始持续进行之战斗好不容易终于结束,元军们也早已精疲力竭。不过在重赏的诱惑之下,大家还是前来搜索帝景之尸体。海岸线上数千支火把化成了一道金黄色的绿,在暗夜之中将陆地与海洋区隔开来。

  张弘范的属下带来了具名俘虏之报告。以左丞相陆秀夫为首,海上朝廷之重臣几乎全数投水自尽,不过其中有几人和邓光荐一样获救上岸。在听取这数人之姓名时,“司农卿杜浒”这个名字特别引起了张弘范之注意。

  “把他带过来。我记得他是文丞相之亲近心腹。”

  或许他能够帮忙劝服文天祥投降也说不定,张弘范心想。

  杜浒虽然一直奋战到狼牙棒都折断了为止,但终究在精疲力竭且负伤的情况之下遭到擒获。双手铐着枷锁,前后左右都环绕着元兵的杜浒乘上了小舟。小舟朝着张弘范之座船前进。行驶到极近的距离之时,被格子封锁之船舱窗户映入社浒眼帘。还有船舱中之人物。

  杜浒两眼大大地睁开。虽然灯火昏暗不明,但他确实亲眼看见文天祥之身影。文丞相竟然身在元军军船之中,而且并没有被铐上枷锁。

  杜许一阵混乱。对于元军宣称擒获文天祥之说法,他从来都不相信。文天祥不是一直都带着一种叫做“脑子”的毒药吗?为何至今仍然苟且偷生地活着呢?眼前的事实对于一向敬爱崇拜文天祥的社浒而言,实在是莫大之冲击。

  “文丞相!让不肖杜浒为你示范何谓忠臣义士之道!”

  于叫喊之同时,杜浒一跃而起。受到枷锁限制之双臂不断挥动。惊慌失措扑上前来的元军全都被沉重的枷锁击碎头脸而后仰倒地。

  杜浒朝着舟底一蹬,跟着就纵身跃入漆黑的海面之中一伴随着水声和溅起之水沫,失去平冲的小舟亦在剧烈的晃动之下进而翻覆。又是一阵水声。

  文天祥朝着窗外看去,只见海水之水沫从格子间隙喷了进来,其他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杜激之叫喊传到耳里之时早已成为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而已,完全感觉不出是一句话。文天祥轻轻地摇了摇头,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文天祥个人的战争,也应该要就此展开了。宋朝已亡。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不断地失去依恃的情况之下,为了坚守志节,文天祥已经孤绝地奋战了将近四年之久。

  一夜过去,黎明来临,然而天色依然如昨日般寒冷寂寥。阴暗的海面上吹着冷冷的海风,尸体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

  “浮于海面上之男女老幼之尸体共十余万,掳获之军船有八百艘。”

  听完唆都之报告,张弘范点了点头。八百余艘之军船,应该可以转为远征日本及安南之用。

  “我军死者亦近二万,负伤者无数。”

  唆都继续报告。这种程度之损伤也是无可奈何的,张弘范心想。能够仅止于这样的程度,其实就该庆幸了。若非宋军为干渴所遏,极尽衰弱,情况可能会更加惨烈。采用这种战法,张弘范并不觉得卑劣,不过肯定杜绝不了类似“非得采取那样的手段才胜得了宋军吗?”之冷嘲热讽。

  “投降者虽然有二万人左右,但是只占全体人数之极小部分,其他的全部都死了。唉,真是冥顽不灵的一群人。”

  “其中最顽强的三人之中,有一人尚是自由之身呢!”

  大约自那时开始,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就被人并称为“亡宋三杰”。陆秀夫己亡,文天祥在元军手中,只有张世杰仍然与无军为敌在逃之中。

  张世杰之船队与苏刘义所守护之杨太后座船在海上重逢。能够在广大无边的海上重逢简直有如奇迹一般,不过一行人能够逃过元军耳目航行至此,想必全是靠着罗盘在指引方向。

  先将日前之事置于一旁。这一天,二月七日,海面和天空仍旧是冷冰冰的灰色,而且风强浪高,一股异样的臭气隐约地刺激着鼻子。

  那应该是来自于漂浮在崖山海面上的十数万尸体,以及持续燃烧了好几天的军船残骸之臭味!现在已遥遥地飘到海上来了。

  杨太后之座船与张世杰之军船相互靠近。杨太后走上甲板,衣袖在寒风中飞舞着。她向张世杰问道。

  “皇上情况如何?倘若平安无事的话,请让我拜见他。”

  张世杰的回答,简直令人呕血。

  “臣惶恐,皇上和陆丞相已经投水自尽。实在遗憾。”

  年仅二十丸岁的杨太后依然年轻貌美,但是脸色完全不像个活人。宛如白腊般苍白的脸颊在寒风的吹打之下,流下了透明的泪水。就算眼泪原本是热的,一瞬间也已经完全冷却。

  “啊啊,我忍住不死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保存未室之血脉。既然皇上已经驾崩,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皇太后,目前各地尚有承继宋室血脉之后裔存在。皇太后可以监护人之身份,推举其中一人,为再兴宋朝继续努力。不论如何,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将皇太后送往安全之地……”

  为了向整个船队发号施令,张世杰从杨太后面前退了下去。

  宫女们的哀嚎忽从张世杰背后传来。

  一转过身,张世杰亲眼目睹。在暗云的笼罩之下,冬日的天空之中仿佛出现了一只飞舞的鸟儿。那正是衣袖随风飘扬地落入海中之不幸的杨太后身影。

  帝景和陆秀夫之遗体,始终没有落入元军手中。拼命的搜索也在进行了一个月后宣备结束。元军公认帝景已死。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主要是因为,宋军生还者之证词完全一致,丝豪没有怀疑的余地。

  帝禺与陆秀夫遗体之下落究竟为何呢?正史之中虽然并无记载,但是一般人之认定大多如同《三江赵民族谱》所记叙的一样。这份资料被收录在《文天祥研究资料集》当中,内容主要是记载宋朝历代天子之生涯。

  距离崖山东方约二百里,有一处面海之地,名为赤湾。此处有一间古老之寺院,院中之僧侣们在二月十日左右见到了一幅奇怪之光景。低空之下聚集了数百只鸟儿盘旋骚动。仔细一看,群鸟下方之海面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乘舟前往调查之下,竟是以带子系在一起之二具遗体。一名成人与一名小童。成人一身高官朝服,小童则身着天子特有之黄袍。两人之容颜都相当清朗,毫无苦闷之表情。僧人们立即猜到一切,趁着元军尚未来到之前,便郑重地予以厚葬。

  僧人们害怕上述事情被元军知道以后,陵墓会遭到破坏,因此部谨守秘密。虽然有个名为杨链真加草藏僧极得忽必烈之信赖,并且陆续破坏了多座宋朝历代皇帝之陵墓,不过那些都是稍晚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另外,关于帝景之年龄,《宋史》虽然没有记载,不过《三江赵氏族谱》以及《续资治通鉴》两文献之纪录都是九岁。

  张弘范于离去之前最后一次来到崖山周边视察。他之所以来到此的原因之一当然是鼓励搜索帝景之士兵们,但另一个原因则是某天他在一片可以俯视烧烂之军船与海面上之浮尸的倾斜地上,发现了一块巨大岩石。他满意地点着头,并且命人花了数日将岩石表面削平磨亮,在上面刻下了十二个足足有四个人头大小之文字。

  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镇国大将军张弘范,在这个地方将宋朝灭亡”。

  海岸地带除了元军之外,尚有一万左右之居民。看见这几个文字,令居民们哗然不已。

  “这算个什么东西呀!”

  其中一名老人既愤怒又轻蔑地斥骂道。这个人就是命令从仆搜寻帝景遗体的那名老人。

  “元人不是宣称,宋朝早已灭亡,据守在崖山的不过是一些假借宋朝之名的流贼罢了,那么又何需特地在此刻下这些宇呢?这么做岂不是昭告天下,元人承认身在崖山的是真正的宋朝天子吗?”

  “您的声音太大了,老爷。”

  从仆们一面眺望着元军所在,一面劝戒着老人。虽然不服气但还是缄默其口的老人耳中,传来了胜利骄傲之谈话。

  “这块碑文将会遗留到千年之后,将吾等之功绩永垂不朽地流传下去。你们也要把现在立于此地之事告诉子子孙孙孙,让他们共享荣耀!”

  发言的人是张弘正。再次哗然喧腾的是元军这边。这一次住民们个个有如石头般地沉默不语。

  经过百年,到了明代,朝廷御史徐瑁以钦差之身份被派遣至崖山。徐瑁将张弘范所刻下的十二个字全部铲掉,重新刻下了九个字。

  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

  “宋朝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地”

  除此之外,徐瑁还在崖山西方建造了三座庙宇,以祭祠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杨太后,以及所有死于崖山之将兵和宫女们。

  《绘画本二十五史》除了记载上述事实之外,并且附加了一句“历史自有公论”。所谓“公论”就是公瓦无私之评断。从此处不难看出,中国人对于张弘范之“千年大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去。

  确认碑文完成之后,张弘范离开崖山,进入广州城。他在广州处理着战后事宜之同时,仍然极尽礼貌说服文天祥臣搬改事忽必烈汗,但是始终遭到拒绝。于是四月二十二日在严密的监护之下,文天祥被送往大都。同一天,宋朝武将周文英率领五千余之士兵前来投降。周文英还告知了张世杰之最后下场。

  从崖山战场脱逃之后,亲眼目睹杨太后自尽的张世杰,在海上继续向西疾行。除了“战将”之外再无更合适他的形容词了。此时他仍然一心复兴宋朝,打算与元军继续奋战。

  于崖山厚战场投降元军之翟国秀与刘俊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拼命追击前任上司。然而张世杰却不是他们所能应付之对手。张世杰穿梭于沿海地带,躲避着翟国秀等人之追踪,同时还不只一次地回以猛烈反击。偶尔上陆补给饮水粮食,并招募士兵。

  有的是从崖山战场成功脱逃之人,有的则是极欲加入崖山阵营却被元军阻挡未果之人,还有重新寄望再兴宋朝而赶来加入之人。他们的总数达一万人以上,周文英也是其中之,一他率领三干士兵前往会合。张世杰将他们重新整编成军,并且还拟妥了从元军间隙突进,攻占广州或是泉州之计划。

  泉州蒲寿庚因畏惧张世杰之报复,而向无军求援。这么一来,令张弘范极不放心将事情交给不可靠的降将去做。他派遣急使回到遥远的大都向忽必烈汗请示。于是广东宣慰使帕本儿不花叙任都元帅,接手讨伐张世杰之任务。张弘范自己仍停留在广州处理战后事务。不过此刻他的健康或许已出现问题,因此无法亲自指挥实战。

  元军之十万正规军随即于沿海地带,从海陆两面展开对张世杰之追击。即使张世杰再有能力,也绝不可能对抗得了这支大军。因此他率领部下前往占城。之所以选择占城,原因是过去他曾与陆秀夫商讨过,并且派遣陈宜中为国使前往该国。他打算暂时藏匿于占城,同时集结占城及安南之旧宋军将领,之底再找机会与无军一决死战。

  事实上,不论占城或是安南,在数年之后都遭受到元军之侵略攻击,因此张世杰之构想不能说是贸然轻率。三月底,张世杰率领着一万士兵与百余艘军船航向了前往占城之海路。

  然而就在即将抵达占城海岸之时,他们赫然发现元军船队。派遣小舟前往查探之下,才发现占城似乎已决定臣服元朝。

  这的确是事实。占城以认同元之宗主权来交换和平保障。只不过在元朝设立了“征占城行省”之后,仍旧打算彻底以军事力量直接支配占城,以致令占城人民忍无可忍并且起而反抗。

  张世杰在无可奈何之下率领船队折返,并且决定以广东的一处角落为据点安顿下来。此处距离海陵山岬角相当近,天色与海面同时开始暴乱起来。云层低得仿佛快接触到海面,狂风咆哮,雨水也如瀑布般地倾盆降下。海的颜色从湛蓝骤然转为灰色,巨大的波浪化成了数万道的浪涛袭击着船队。整支船队在海面上跃动着,用 “海上之树叶”来形容一点也不荒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苏刘义焦急地说道∫当初放弃攻占泉州,击溃元军刘深船队之后,往潮州前进之时,他们也曾遭到暴风雨之袭击。不过此次的风暴显然比上次更加强烈。

  “就算能战胜元军,但绝对战胜不了暴风雨。还是暂且上陆,等风雨平静之后再做打算吧!”

  苏刘义之意见杨亮节亦赞同。他们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如果不上陆的话,船队恐怕会全体翻覆。没想到张世杰却大怒斥道:

  “连这等程度的风雨都害怕,宋朝复兴还有什么希望?让船队转向广州。”

  船队于是继续朝着东北前进。天空和海面仿佛涂了层墨汁般漆黑无比,不时还会发出如白银般耀眼的闪电光芒。波浪冲洗着甲板,有时甚至还跃过船楼之屋顶。终于有艘军船承受不住高耸的波浪冲盘,以致船底朝天地翮覆了过去。张世杰从头到尾都站立在船楼之上,全身早已被雨水和波浪打湿。他叫来苏刘义,下令靠岸登陆。船队好不容易转入海陵山北侧,遁入一个无名的港湾之中。士兵们纷纷改乘小舟登陆岸上。苏刘义乘上最后一艘小舟之时,叫唤着张世杰。然而张世杰却毅然地摇头,并亲手将小舟推开。

  “张枢密!”“越国公!”

  部下们的叫声被强风吹散。只身一人留在军船上的张世杰在船楼之上盘腿而坐,膝上横放着他的大剑。

  “天哪!苍天哪!既然你毫不留情地执意将大宋灭亡,那么就在此赐我张世杰一死吧!”

  屏息注目着一切的苏刘义等人眼中,闪过一道刺眼的紫色闪电。雷声轰然响起。狂风继续咆哮,军船就这么消失在漆黑翻卷的怒涛之中。

  舟遂覆世杰溺宋亡

  “船终于翻覆。世杰溺毙。宋朝灭亡”。

  仅仅八个宇,当中却包含了无限悲恸,史学家以此终结宋朝灭亡之记载。张世杰之死。《宋元战史》之中所收录钩《昭忠录》所记载是在四月八日。也就是崖山战败的二个月后。

  一夜过后,暴风雨平息。天空中仍旧是乌云密布,波涛也依然汹涌。湾内有二十艘左右之军船逃过沉没之命运,除了奇迹之外实在无法形容。苏刘义等人从陆上放出小舟,于湾内进行搜索,可是始终找不到张世杰。

  “没希望了。”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说道。是杨亮节和周文英。拥有张世杰之斗志与统率力,复兴宋朝尽管困难重重但总还有一线曙光。然而失去了他,就如同屋顶失去了梁柱支撑一样,连招募新兵都不可能。

  “向元军投降吧!张弘范应该会接纳我们的。事到如今我们再也无计可施了不是吗?”

  “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要把意见和你们相同的士兵都带走也无妨,可是军船必须留下来。”

  周文英与苏刘义交谈之时,身旁闪过了一个如幽灵般之人影。就在两人察觉到那是杨亮节,并开口叫唤“杨附马”之时,他早已消失无踪。从这边向大海跳望寻找的苏刘义等人,发现了满身是血、倒卧在海滩上的杨亮节身影。然而下一瞬间,汹涌的巨浪就将一切冲散带走了。

  Ⅳ苏刘义、张达、方兴三位将领以及士兵干余名、单船十八艘。这就是宋军最后之船队。尽管受伤、力竭、就连君主和总指挥官都已失去而成为流亡之身,但他们仍不愿向元军投降。

  “事情不能就这样子结束。”

  苏刘义昂然地说道。

  并非世上所有的土地皆已被元军占领。还有安南,以及日本。在元军眼中,我们的存在或许就像蚊子一样渺小,但是一只蚊子也能够令大象沉睡。”

  苏刘义知道自己并不如张世杰那样伟大。但是若连自己都放弃的话,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继承张世杰之遗愿了。只要自己还活着的一天,不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总之有人持续反抗忽必烈汗和元军就行了。

  不过撇开斗志不谈,他们缺乏一个安身之地却是个严苛的事实。之所以暂且往赤湾出发是因为,反元人士之间秘密流传着帝景和陆秀夫之遗体被埋葬在那里之谣言。到那里拜察过帝景,报告张世杰死亡之消息后,再决定将来的事情吧。

  他们一路闪躲元军警戒来到赤湾之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四日。此时张世杰之死讯已由周文英传达至元军方面,因此警戒早已放松了许多。进入赤湾的苏刘义等三将,发现到四艘船停泊于港湾之时相当紧张。本以为是元之军船,但是从帆柱上远望之士兵却报告“看见占城国之旗帜”。但是从船型看来,怎么都是宋之外洋船,一边进行着万一之时的交战准备,一边慢慢靠近,终于看到船上之人影。仔细一瞧,对方似乎身着宋朝之高官朝服。

  “陈丞相?”

  占城国怎么会与宋朝高官之名扯上关系,三将茫然了。直到刚才为止,陈宜中这个人的事情就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就跟个死人没两样。

  不久之后,三将登上了挂着占城旗帜的船。陈宜中并不认识张达与方兴二人,但却曾经见过苏刘义。

  “啊,苏将军,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尽管知道苏刘义对自己不具好感,但是陈宜中仍旧表现得非常热络。他急切地向他们询问。

  “杨太后可好?”

  “死了!”

  “张枢密呢?”

  “死了!”

  苏刘义之回答化成了愤恨之怒吼,悲愤之情急遽涌上,令他情绪爆发。

  “这个那个全都死了。惟一活着的人就只剩下陈丞相你一个人而已!”

  陈宜中面如死灰,惊讶地差点站不住,幸好身旁健壮的男子将他扶住。那人是郑虎臣,不过苏刘义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这段时间你究竟在占城做些什么?现在你知道皇上驾崩,陆丞相也已经殉节,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陈宜中甩开了那名男子之手,但是却站不稳而跪倒在地。他手撑着甲板,眼泪从双眼之中夺眶而出。

  “原谅我,原谅我。”

  陈宜中并非贪图安稳而留在占城。

  其实占城国内愿意降服于元的,只有国王因陀罗跋摩四世以及极少数王族人士而已。大部分的文官、武将以及民众都不屑于服从元朝。得知这个情况的陈宜中,于是委托郑虎臣将占城国内的反元运劲组织化,并且以反元声浪为后盾,连日向国王一再提出请求。

  “宋之行官设于占城之事,我同意了。不过如果因此引发元之愤怒攻击,宋军一定要全面地协助我国才行。”

  好不容易从国王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之时,已经是过完年后的一月下旬。狂喜的陈宜中决定将二艘船留在占城,搭乘其余之四船回到崖山。他老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行宫已迁往崖山。出发日期定于二月十日。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刻,从中国本土回到占城之商船都传来了崖山之悲剧。

  “太迟了。”

  陈宜中哭泣着。

  “已经太迟了。我迟了十日、不、五日。直到最后我还是帮不上忙。”

  郑虎臣也哭了。虽然他应该会觉得热诚得不到回报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却也忍不住眼泪。苦苦对抗着极尽强大之元军的有名无名的人们,终究还是得不到回报。

  然而光哭泣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对于占城国来说,在崖山亡宋,大船队也已溃败无存的情况之下,惟一的道路只有与无重修旧好一途而已。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迎接元朝使者,并约定入朝纳贡。张世杰航行至占城附近之时,正好就在那段时期。

  以陈宜中的立场而言,他并无制止占城国与元修好之手段,也已经失去了这么做的理由。留在占城教授名门子弟儒学及医术大约四、五十日左右,终于忍耐不住,他决定回到崖山谒灵,祭拜帝景、杨太后以及陆秀夫等人,并找来郑虎臣商量。

  “你该不是到了现在才打算以死殉节吧。算了,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郑虎臣虽然语出讽刺,但仍然陪着陈宜中回到了崖山。从当地居民身上打听到秘密消息之后,又转回赤湾。当时暴风雨已经过去,航行相当顺利,因此他们比苏刘义三人早了半日左右到达。

  听完这些话,苏刘义不禁叹息。他无法再责备陈宜中。

  张弘范率领大军包围住崖山的宋军是在今年的一月十三日。如果陈宜中在那之前从占城赶来崖山,宋军就可以将二千艘军船移师占城,并且在该地设立行宫,与占城军共同抵抗元军了。或者,若是张世杰率领着剩余船队接近占城海岸之时是在四月初,并且在那之前与陈宜中在海上相遇,或许可以稍微改变航线,悄悄地进入占城国也说不定。若是这样的话,历史说不定就会改写了。然而对陈宜中而言,老天终究没有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这个人老是晚了一步,而且总是悄然地立在那里。和其他人比起来,其实他才是最可悲的吧!”

  有了这样想法之后,即便是个性冲动武断的苏刘义,也无法再责备陈宜中了。

  接下来他们一同匆忙上陆,进入寺中,对着连碑文都没有刻上的小小坟冢叩拜。毫无感伤的闲暇,长白银千两交给寺中僧侣,委托继续供养之后,就立刻回到船上出海。一行人行事匆忙的理由是因为居民前来通风报信,说附近有五千骑元军正在进行哨戒。

  二十二艘的船队从赤湾出发。陈宜中和郑虎臣打算回到占城,苏刘义等三将则尚未决定方向。陈宝中和郑虎臣坐上了苏刘义等人之船,再次地说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事情。苏刘义为了向船队下指示而暂时离开。待船舱内只剩下陈宜中二人之时,郑亮臣开口:

  “张枢密也好,陆丞相也好,他们都是为了气节,毫不犹豫从容就死之人啊!”

  “我也有我的气节呀!”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不过为了志节以死相殉似乎与相公不太相称呢!”

  郑虎臣的话一点都不客气,陈宜中因词穷而答不出来。以死殉节之机会,到目前为止不知有过多少回,然而陈宜中依然还活着。

  “或许上天就是要留你一个人独活吧。那你又何妨继续活下去呢?奋战至死是一种抵抗,不愿投降而四处潜逃不被擒获也是一种抵抗。”

  倘是过去那个刚刚诛杀贾似道的郑虎臣,想必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才对。然而亡宋以来的这三年多的岁月,似乎对他产生了微妙之影响。自从和陈宜中共赴占城以来,一直束缚着他的不知名牵绊,似乎已经切断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吧。陈宜中再度开口,将心中的话一倾而出。

  “据说忽必烈汗是个宽大的君主,那是对于投降者以及臣服于他之人而言。对于不投降者以及不愿意臣眼于他的人而言,他就一点也不宽大了。不顺从自己意见者,即使远在大海之彼方他也绝不容许,甚至派遣大军前往镇压……这种态度能够称为宽大吗?”

  一口气地说完之后,陈宜中之语调变得热切。他真想站在忽必烈汗的前面,抓起这个垂老侵略者之衣襟,对他大喊“你的宽大全是假的”。那不知有多痛快呢。只不过陈宜中心知肚明,就算真的拥有了这万中无一之机会,自己恐怕根本没有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

  “究竟该冒着遭擒被杀之风险,还是心有不甘地向忽必烈汗称臣效忠?该怎么选择?不论怎么选都是忽必烈汗之胜利。活着的人不能反抗于他,若要坚守志节的话惟有一死。”

  “正如你所言。”

  郑虎伸手将溅到脸上之口沫擦掉。

  “所以说,绝对不能被抓到。一逃再逃,不论到天涯海角都要逃。对相公而言,逃亡就是战斗。不被擒获就是胜利。”

  “这样啊!”

  陈宜中不禁笑了出来。即使失去了一切,只要人还活着,就随时都能够笑。

  “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辩论口才呢。我想通了。论逃亡的话,我一定能做得到。”

  笑容消失,陈宜中阴郁了起来。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过去我曾经以为,我应该能多做些什么的。然而结局却什么都做不到。”

  倘若张世杰仍然活着继续逃亡,元军想必会拼命地追击到底吧。现实就是如此。陈宜中的逃亡,对于元军而言,肯定是不痛不痒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宜中想到了所有已死之人。陆秀夫、张世杰、李庭芝、秀王赵兴榫、陈文龙、姜才、赵时赏,以及其他有名无名的人们。说起来,他们都是为了本身之志节而死的。

  “荣誉是属于死者的。”

  陈宜中在心中发着牢骚。他没有要求荣誉的资格,他惟一被允许之事,就是从今而后继续活着,将死者之荣誉流传下去。

  “对了,文宋瑞之现况如何呢?”

  经过许久,陈宜中忽然想起了文天祥之事。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交给对方的毒药无效,以致文天祥遭到元军擒获一事。此时忽然传来了苏刘义之大喊。走出船舱一看,苏刘义和士兵们全指伸指着前方。转动视线,陈宜中和郑虎臣看见了。远远的海面上热浪摇曳,在那当中,浮现出一座不可能存在之城市。

  蜃气楼,或者称之为海市蜃楼。古人相信,海中存在着一种名为蜃之巨大生物,当它吐出气息之时,空中就会出现楼阁,这个时候大概正好符合了那样的气候条件吧。在淡淡的七彩颜色之下闪跃着的海上城市,有好几座高楼连绵,浪潮之声不禁令人联想到数万民众之嘈杂人声。

  “简直就像是临安府一样。”

  不知哪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刺痛了船上所有人之心胸,大家忍不住“唉……”地发出叹息。

  杭州这个城市至今依然存在。只是“临安府”之名称已被废掉,而朝廷也不存在了。它再也不是宋之首都,而是元的一个地方都市罢了。虽然听说那个地方仍旧繁华,也一样的人声鼎沸,但早已不是昔日的临安府了。

  临安府!这个名称在心中回响,令船上每个人从喉咙深处涌出一团炽热。与强大侵略者持续抗战,即使失去君主及总指挥官仍不愿屈服的这些男人,出其不意地哭了起来。不论生还是死。以后再也回不了临安府了。那个地方再也不是实际存在地上之场所,而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伸手亦无法触及。

  仿佛冲入云霄中之高楼。呈现出优美曲线之石桥;运河上嘈杂优嚷的外国船只;基督教寺院之钟声;吹拂着柳树的春末晚风:拍打着石板街道的夏雨;拖车子驴子群之喧哗;指甲染成了淡红色的伊斯兰教女人;从路边摊飘出来的烤肉香;以高价强形推销假货的“白日贼”;正月十五的夜晚,点亮了城内各处的几万盏的灯笼之光芒,到了深夜依然热闹滚滚的酒楼门口,伫立着比女子更娇艳的男娼;城内三千多座的浴场,从西湖所引入之水可以洗冷水浴,也可以泡热水澡。西湖之中漂浮着几百艘装饰精美的画舫,妓女之歌声挑逗着在湖岸散步的人们……

  所有的一切都是再也接触不到之光景。如果想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就必须接受忽必烈汗之统治,成为元之臣民。

  在嚎啕大哭的男人当中,陈宜中边哭边说道:

  “走,到占城去吧。我可以保障大家的安全,这一点事情我应该还做得到才对。大家一起到占城去好吗?”

  不久之后,宋之最后船队终于起程航向占城。

  Ⅴ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流亡至崖山的宋朝终被灭亡。

  这对元之军力而言,可谓达到了光荣之顶点。从此以后,除了一部分例外,元对外战争几乎都不再成功。

  至元十八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远征日本失败。

  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远征安南失败。

  至元二十一年(公元一二八四年)、远征占城失败。

  至元二十四年(公元一二八七年)、缅甸浦甘王朝灭亡。

  至元二十五年(公元一二八八年)、第三次远征安南失败。元五十大军于白藤江溃败。

  至元三十年(公元一二九三年)、远征瓜哇失败。

  ……仿佛无穷无尽一再重覆之对外军事行动多不可数。或许忽必烈汗之心早有“归根究底,自己除了军力之外别无可供夸耀之事”的体认呢?从这些军事行动所造成的人力和财力之庞大损失来看,只能说,元的确是因元而灭亡。单单凭借着军事优势而欲支配诸国人民之元,在丧失其优越条件之后,立刻就被逐出了占领地。就连在忽必烈汗的领导之下所建造的大都亦无法守住,被逼回原本故乡所在之北方草原。从此以后,大蒙古帝国再也不曾复活。诸国之人民亦不愿此事发生。

  文天祥抵达大都之时为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十月一日。一共花了五个月的时间纵断中国大陆。在这段期间当中,他曾历经绝食自杀失败,所以从那时起他便端然自处,等待着被忽必烈处刑之日的来临。

  原本是在元军监视之下宿于旅舍,后来则被监禁于半地下之牢狱,并铐上手铐脚链。不论遭受到如何严酷之对待,文天祥仍旧不屈不挠。文天祥的态度始终如一,有时候手铐脚链会被取下。在受到监禁的这段时间里,文天祥于狱中写下了《正气歌》此处之“正气”,并不单指之于国家的忠诚而已,更是人类所自豪之步向高贵正道的精神吧。

  文天祥在诗中列举出数位历史上之人物来做为“正气之人”之典范。前汉之苏武,西晋之嵇绍,唐之张巡、颜杲卿、段秀实等十二名。这些都是护守节义,不屈于敌人威逼胁迫之人。文天祥决定模效这些人。

  许多人都为了劝服文天祥而造访狱中,其实不如说是奉忽必烈汗之命而来的吧。留梦炎亦是其中之一。原本为宋朝左丞相的他,现在成了元朝丞相。只是他尚未开口,就受到文天祥一阵冷嘲热讽,只得苍白着脸悻然离去。从此之后,留梦炎便开始破坏宋朝旧臣为拯救文天祥性命之行动。

  抱持着无比耐性期待文天祥归顺的忽必烈汗,此时已年近七十。他并不喜欢朝廷之中为了文天祥应该斩首或是饶恕而分成两派。监禁三年之后,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二年一十二月八日,忽必烈汗将文天祥召唤至明廷。他对着直立不拜的文天祥提出了条件,若是愿意事元就授予丞相之位。然而文天祥到底还是拒绝了劝诱,要求以宋臣之身份被处刑。

  忽必烈只得断然下旨,将文天祥处死。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上午,文天祥四十七岁。

  砂粒夹杂着狂风吹来,天色昏暗,干冷的寒风刺痛着皮肤。立于刑场的文天祥向围观民众问道“哪边是南方?”,有人给他指了方向,于是他朝着灭亡祖国之方向跪下,并拜叩了两次。

  行刑完毕之后,他的遗体由妻子与二个女儿领回。这一天,文天祥充满着荣耀与赞美之“死后”正式展开。

  文天祥死的这年,亦是远征安南的李恒战死之年。再二年后,元之大军虽然由海路攻打占城,但是却因占城军之游击战而尝尽苦头。翌年无功撤兵。郑虎臣与苏刘义等人想必也拔剑加入战场了吧,只是史上并无正式记录,他们的生死下落完全不详。

  元军攻打占城之际,陈宜中逃往暹罗,后来并死于该地。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死在暹罗之何处等等,完全没有记录。和文天祥不同,他被关注的程度仅仅如此而已。

  “庸才误国”。

  《三江赵氏族谱》以这四个字来评断陈宜中。对于这样的评价直到今日都无人提出异议。不过,在热带的太阳底下,背着药箱,擦拭着汗水、弯着身子来到患者家中造访的年老医师之姿态,倒是不难想见。看见他的身影,或许有人会在背后悄悄地说起“那个人从前似乎是某个遥远国度之宰相呢”。当然,年老医生的内心隐藏着无法为人洞察之心事,浓浓的影子在脚边投射出来,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影子,毫无自信地蹒跚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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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ck7543 发表于 2009-10-5 21:28:12 |显示全部楼层
后 记                   中国历代王朝几乎都是在叛乱之下遭到篡夺因而灭亡,只有南宋是个例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着以南宋灭亡为主题来撰写一部历史小说的想法,但总由于资料、写作、主题都工程浩大而始终没有进行。心里常常挂着“总有一天”的想法,这一次,凑巧从中央公论社得到了这个机会,所以就顺水推舟,也不顾自己的才疏学浅,决意尝试看看。倘若要要求完美,恐怕到死都完成不了吧,因此还是一如往常,在出糗的心理准备之下开始动笔。

  对于蒙古(元)之侵略,宋已经抵抗了四十年以上,故事由此展开。没想到一写就是四、五千张稿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将重点着墨在权臣贾似道之死到战将张世杰之死的这三年半期间,好不容易才浓缩成这么一册。

  在这一段时期,就宋朝的代表性伟人而言,最为一般人所推举的就是文天祥了。文天祥是个十分值得称颂的人物,现代日本亦曾刊载过他的传记。然而此人之存在开如变得重要,却是宋朝灭亡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他只能算是为宋朝而战的众多人物之一而已。本书之中亦尝试着以这样的角度来处理,在记述时尽力避免只突显这一人物。因此在文天祥从元军手中脱逃的场景中,有很多的篇幅,其实都避开了文天祥,而是以描写帮助他之有名无名的人们为主。

  文天祥的同僚陈宜中,以“二度阵前逃亡之怯懦者”身份获得极差的评价。虽然那些评价自有其道理存在,但是世间上并非人人都能够像文天祥那么伟大。忍受着遭到追赶之恐惧,以及投降之诱惑,至死为止不断逃避着元军的无能懦弱的宰相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另外,陈宜中通晓医术的设定是参考《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的记述,并非作者恣意所为。并于蒲寿庚为阿拉伯人说在学术界衰退之叙述,亦是请教《宋代中国を旅する》之作者伊原弘先生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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