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位面而来的旅人,
欢迎你来到萨鲁世界,
我为你带来一个消息,
先知邀请你前去见他。

不去                好的
楼主: 天剑

平凡的世界——路遥 [复制链接]

Sweenie·AS·LEADO

英雄

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0: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二十七 章

  在一般人看来,徐国强是个幸福老汉。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更重要的是,他女婿是这个地区的"一把手",他活得多么体面啊!走到哪里,人们都尊敬地对他笑;亲切地、甚至巴结地问候他,奉承他。他要是来到街头说闲话的退休老头们中间,当然就成了个中心人物。
  但是,徐国强老汉自有他的难言之苦。女儿和女婿经常不在家,晓霞和润叶一个星期也只回来一两次,平时家里一整天就他一个人闲呆着,活得实在寂寞。如果在原西县,他还在许多熟人朋友,可以出去走走,说说话,散散心。可是现在他被搁置在水泥楼中的一个小房子里,感觉就象被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大街上人那么多,他都不认识。和一些半生不熟的退休老头说闲话,人家虽然因他是福军的岳父,很尊重他,但他感到别扭和不自在;不象在原西,他和老朋友们蹲在一起,唾沫星子乱溅,指天骂地,十分痛快。眼下,他实在感到寂寞难忍时,就只能到几尺宽的阳台上去,如同站在悬崖上一般,紧张得两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茫然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他每次都要目送着黄原去省城的飞机消失在遥远的空中——这算一天中最有兴趣的一个瞬间。他也不敢在阳台上站得太久,否则会感到眩晕。一天之中,他大部分时间在那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消磨。唉,如果象原西一样住在平房,他还能在院子里营务点什么庄稼。这楼上屁也种不成!在陶瓷盆里养点花?他不会。哼,大地方人也真能!竟然在盆子里种起了东西!他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猫。
  黑猫不用说更老了。自到黄原以后,它和他一样,也懒得出去跑一趟,整天卧在他身边,挑拣着吃点好东西,然后便打着呼噜睡觉。他们有时候也拉拉话。当然主要是徐国强说,黑猫听——它只是在主人说话之时,间隔用"喵呜"来应酬一声。后来,他们加添了一个"节目"。徐国强从女儿房间里翻出来一个毛线蛋,在床上把线蛋滚来滚去,让黑猫扑着去抓。徐国强指教黑猫说:"你也老了,要锻炼身体哩!要不得个高血压什么的,又没个给你治病的医院!"
  时光静悄悄地在流逝。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为闲而活得压抑。人啊,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可是不同处境的人又很难理解别人的苦处。百事缠身的田福军和忙忙碌碌的徐爱云一离开这个家,也就很难想象老人怎样打发一天的日子。至于晓霞,正遨游在青春烂漫的云霞里,很少踏进这个家门来。
  徐国强只能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他现在最大的安慰就是这只忠实的老黑猫,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
  但是这一天,灾难降临在了老汉头上——他的黑猫突然失踪了!
  黑猫是中午出门的。因为今天太阳很好,徐国强想让猫出去晒一晒暖。通常过三四天,徐老都要单独让猫出去散散心。一般说来,他的猫不会远行;常就在楼下玩一会,就跑上来"喵呜"着让他开门。
  可是今天它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焦急的徐国强跑到楼下找了一两个钟头,没有找见它。他以为在找它的这段时间里,猫说不定回去了,就又匆匆赶回家来——但猫仍然没有回来。
  这可怎么办?
  徐国强老汉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声音哽咽地"咪咪"呼唤着,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黑以后,猫还没有回来。徐国强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凄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佝偻着腰呆呆地望着墙壁。
  夜已经深了。老汉和衣躺在床铺上,耳朵敏捷地谛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呼啸的寒风拍打着门窗。夜是宁静的,又充满了喧嚣和嘈杂。他回忆起黑猫初到他家时,还象个撒娇的孩子似地,在窑里乱跑,曾经把爱云她妈心爱的一只花瓷碗也打碎了;看爱云妈拿个笤帚把打它,它就跑到他怀里来寻求保护……可爱的小东西呀,晚上贴着他的胸膛,毛绒绒的,在被窝里也不老实。早上它总是和他一块起床。他洗脸的时候,它也蹲在炕上,用两只小爪子抹自己的脸……徐国强老汉难受地闭住了眼睛。但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突然,老汉一下子从床上挺身而起。他似乎听见什么地方传来老黑猫的"喵呜"声。是的,一点也没错,就在门外的楼道里!
  他慌忙托拉着鞋,出了自己房间,通过黑暗的走道,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扭开门关子。啊啊!正是他亲爱的老黑猫!他鼻子一酸,很快把它抱起来,向房间走去;猫身上不知糊了些什么东西,弄得他两手粘乎乎的。
  徐国强把猫抱进房间才发现,他两只手上粘的是血。他的心缩成一团:黑猫受伤了!看来这伤不是人打的,也不是自己碰磕的,而是被锋牙利齿咬伤的。天呀,是什么作孽的家伙伤害了他的宝贝?狼?城里没狼。狗?狗咬猫干啥!那么是猫?是呀,说不定是谁家的猫咬的!看来人家是几只猫咬他的老黑猫,寡不敌众,才被咬得遍体鳞伤。唉,你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可不是在原西,咱们是外来户,怎么敢和这里的地头蛇打斗呢?再说,你和我一样,都已经老了,就应该呆在家里,谁让你出去逞强呢?人家年轻力壮,你老胳膊老腿,闹腾不过人家呀……徐国强老汉把猫抱在灯下,一边嘴里唠叨着埋怨老原猫一边细心地检查它身上的伤口。耳朵、脸、爪子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它的咽喉上被撕开一个致命的大口子,简直惨不忍睹。
  徐国强面对这个血淋淋的牲畜,不知如何是好。他猛然灵机一动,拉开桌子抽屉,把他自己平时用的药都拿了出来。
  他先把止血粉撒在猫的伤口上,又拿了棉纱和胶布准备包扎,但胶布在皮毛上面粘不住,只好凑合着捆扎起来。
  他把它放在一个棉垫子上,然后悄悄溜到厨房里,把几片止疼片拿刀背捣碎,在杯子里拿水调成汤,又带了几块熟肉回来。他把肉放在猫嘴边,猫只是呻吟般喵呜着,无心食用。他就拿小勺子给它喂药。尽管他给猫说,这是止痛药,但猫怎么也不喝。
  他只好把杯子放在一边,束手无策地坐在猫旁边,陪伴着它。外面的风似乎小了,寂静中听见一片沙沙声。隔壁房间里,传来福军沉重的鼾声。
  徐国强呆呆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黑猫。此刻,这只猫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动物,而是他的亲人。他记得爱云她妈临终的时候,他也就这样呆在她的床边。动物和人一样,总有一天也要走向生命的终点。在这个时刻,他们是极需要亲人守护在身边的;这样,他们也许能镇定地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亲爱的黑猫渐渐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受伤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那两只美丽、金黄色的眼睛。
  老汉轻轻把它抱在怀里,用一只青筋突暴的手悲痛的抚摸着它。
  黎明时分,老黑猫在徐国强的怀抱里死去了。
  老汉用手掌抹去满脸泪水,抱起这个咽气的伙伴,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他看见,外面已经铺了一层寸把厚的雪。天阴得很重,空中仍然飘飞着雪花。风已经完全停了,空气中流荡着一种微微的温暖。
  他把老黑猫安放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用那片棉垫遮盖住它,然后静静地立在栏杆边,望着风雪迷朦的城市和模模糊糊的远山,嘴里叹息着,胡楂子周围结上了一圈白霜……徐国强老汉一个上午没有出自己的房门。他盘腿坐在床铺上,沉默地抽了很长一阵烟。后来,他在床下找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用笤帚打扫干净,给里面垫了一些新棉絮。他要象安葬人一样安葬他的老黑猫。
  中午前后,他的猫入"殓"了。他把那只猫经常饮水吃食的小碗和那个毛线蛋,都放在了"棺材"里;然后拿小木片把木匣子钉起来。
  福军和爱云中午都不回家来,他自己也无心吃饭;于是就把这个小木匣装进一个破提包,又拿了一把挖炉灰的小铁铲,一个人静悄悄地出了门。
  他踏着厚茸茸的积雪出了家属楼后边的小门,蹒跚着来到街道上。满天雪花象无数只纷飞的白蝴蝶。徐国强老汉脸绷得紧紧的,路上偶尔有认识他的人热情地给他打招呼,他只是严峻地点点头。
  他到离地委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沟里,在马路旁边瞅了个向阳的小山坡,用小铁铲在土崖根下掘个小洞,把那个小木匣放进去;然后用土掩埋起来,并且象真正的坟墓一样,弄起一个小土包。
  殡葬全部结束后,他蹲在这个小土包旁边,又抽起了旱烟,雪花悄无声息地降落着,天地间一片寂静。他的双肩和栽绒棉帽很快白了。他痴呆呆地望着对面白皑皑的雪山和不远处的一大片建筑物,一缕白烟从嘴里喷出来,在头顶上的雪花间缭绕。
  徐国强老汉突然感到这个世界空落落的;许多昨天还记忆犹新的事情,好象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了。这时候,他并不感到生命短促,反而觉得他活得太长久。
  毫无疑问,老黑猫的死对徐国强老汉的打击是沉重的。只有他自己才能体验到这件事的残酷性。他也并不指望别人理解他,包括他家里的人。
  几天来,他的情绪一直很低。他也不愿给别人叙说他的不幸。要是说出他为一只死去的猫而悲伤,也许别人会笑掉牙的。只是在星期天的饭桌上,爱云突然提念说:"这几天怎不见猫呢?"
  "猫已经死了。"他对女儿说。
  "死了?也是的,这只猫太老了……"爱云轻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去盛汤。晓霞只顾低头吃饭,福军一边吃,一边和旁边的一位干部说话。谁也没有再说起这只死去的牲灵。
  徐国强勉强吃了一小碗米饭,连汤也没喝,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木然地立在门后边,泪水盈满了一双昏花的老眼。他好象听见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喵呜"一声叫唤,赶忙把脑袋转了一圈。一无所有,是他的耳朵产生了错觉……在以后的日子里,每过一两天,徐国强老汉总要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人悄然地走出家门,穿过那条街道,来到那个小山湾里,在那个小土包前徘徊一段时光。人的感情有时候真是不可思议,他也许对人是冷漠的,但可以对一个动物怀着永远的眷恋。
  又是一个黄昏,城市的灯火和山坡上的残雪闪烁着冰冷的白光。大地已经开始结冻,硬帮帮得象铁板一样。风呜咽着从远处的山口中吹过来,灌满了低洼中的城市。徐国强老汉象往常一样,穿着厚厚的挂面羊羔皮大氅,戴着栽绒棉帽,又来到掩埋着老黑猫的那个小山湾溜达。他现在已经没勇气走到那个小土包前;只是在那个山坡下面的公路边上来回走几圈。这在很大程度上倒不是专门来祭奠那只死去的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就好象他在这地方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尽管毫无指望再拾回来,但仍然还要反复寻找。
  徐国强老汉在马路边上溜达了几圈,正准备返身回家去,却突然又听见了一声猫的叫唤。他心一惊,不由转过脸向山坡上望了一眼。除过一片昏暗,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摇摇戴栽绒棉帽的脑袋,知道他的耳朵又出了毛病。"喵呜!"
  又是一声猫的叫唤声。这下老汉听真切了!这的确是一声猫叫,而且和他的老猫叫声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凉气沿着老汉的后脊梁一直窜到后脑勺上。难道他的老黑猫真的活过来了?他尽管是个老共产党员,但多少还有点迷信,心想是不是猫的魂灵在他附近叫唤呢?
  当又听见一声猫叫后,他才发现这叫声是从公路前面传来的。
  他怔怔地立在路边,看见前面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向他这边走来。
  直等到这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才认出这是他的外孙女晓霞!
  "你怎到这儿来了?"徐国强老汉走前一步,对外孙女说。晓霞从她的棉大衣里掏出一只小猫,举到他面前说:"外爷,我在自由市场上给你买了一只猫。你看,也是黑的!两只眼睛黄黄的,和你原来的那只一样,说不定就是老黑猫生的儿子呢!外爷,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到这地方来……"
  徐国强老汉从外孙女手里接过那只小黑猫,弯下腰用脸颊在猫身上蹭了蹭,黑暗中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伸出一只手在外孙女头上摸了摸,说:"咱们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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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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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1: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二十八 章

  一九八一年农历正月十六过罢传统的"小年"以后,黄原地区各县的县城,顿时涌满了公社和农村来的基层干部。这些人胸前的钮扣上都挂着一张红油光纸条,上面印有"代表证"三字。各县每年这个时候召开县、社、队、小队四级干部会议、似乎象过节一样,也成了个传统。会议期间,这些小小的县城陡然间会增加一倍左右的人口,显得异常地拥挤和热闹。县城的小学、中学和各机关一切闲置的房屋和窑洞,都睡满了这些各地农村来的杰出人物。通常这期间,县上都要唱大戏;这种会议似乎越热闹效果越好。
  按老套路,每年的"四干"会主要是总结去年的工作,安排今年的生产,全体大会上,由县委书记做总结报告,县上其他领导围绕报告中心分别讲一通话,然后以公社为单位进行讨论。
  今年的"四干"会非同以往;因为这是农村实行个人承包责任制以来的第一个"四干"会。不知哪个县开的头,今年"四干"会除过传统的日程安排,另增添一个新内容:在会议结束时举行声势浩大的"夸富"活动。
  于是,各县闻风而纷纷效仿。
  这真是时代变,做法也截然相反。往年的"四干"会,通常都要批判几个有资本主义倾向的"阶级敌人"、今年却大张旗鼓地表彰发家致富的人。谁能不为之而感慨万千呢?既然各县都准备这样搞,原西县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尽管县委书记张有智向来反感这类大哄大嗡,但看来不这样搞也不行。以前他是副职,不感兴趣的事可以回避;但现在他成了"一把手",就不敢再任性了——"夸富"实际上是赞扬新政策哩!
  张有智把这件事交给"二把手"马国雄去操办。这差事正对国雄的口味,他最热心这些红火工作。我们知道,一九七七年,他曾负责"导演"了接待中央高老的那次著名活动。
  马国雄根据常委会的决定,早在元旦前后就召开了电话会议,要求各公社推选"冒尖户"。"冒尖户"的标准是年收入粮一万斤或钱五千元;各公社不限名额,有多少推选多少,但不能连一名也没有。"冒尖户"除在春节后"四干"会上披红挂花"游街"以外,每户还要给奖励"飞人牌"缝纫机一架。
  这件事首先难倒了石圪节公社书记徐治功。治功知道,按照县上要求的标准,他们公社连一个"冒尖户"也找不出来。石圪节是全县最穷的公社,虽然实行了责任制,农民的日子比往年好了,可新政策才刚刚一年,凭什么能打下万斤粮食或赚下五千元钱呢?这不是逼着让他徐治功去上吊吗?哼,别说农民,他徐治功也没那么多家当!
  可是,找不出"冒尖户",徐治功没办法给县上交待,再说,没个"冒尖户",他又有什么脸向去参加"四干"会?
  找不出来也得找!找不出来就说明他徐治功没把工作做好!
  他们副手刘根民叫来,发愁地和他商量到哪里去找个"冒尖户"。
  两个人扳着手指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往过数,结果还是找不出来一个。
  徐治功突然手在大腿上拍一巴掌,说:"我好象听说双水村的金富弄了不少钱,兴许这个子能够上标准哩!"刘根民淡淡一笑,对兴奋的徐主任说:"据有人传说,他的钱不是从正路上得来的去他妈的!不管是偷的还是抢的,只要凑够五千块就行了!"
  "这样恐怕不行。"刘根民摇摇头,再说,如果这小子真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钱,他也不会给你说他有那么多。"
  "那咱们怎么办?"徐治功束手无策地问刘根民。刘根民能有什么办法呢?
  徐治功背抄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又来了"灵感",说:"你的同学孙少安怎么样?这小子开了烧砖窑,说不定赚下不少钱呢!"
  "据我所知,少安也没赚下那么多钱。"刘根民说。"不管怎样,咱们一块到双水村去看看!"
  刘根民也和徐治功一样急,找不出个"冒尖户",县上不会饶了石圪节公社。
  刘根民只好和徐治功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到双水村找孙少安,看能不能把他的同学凑合成个"冒尖户"。
  公社的两位领导在烧砖窑的土场上找到了满脸烟灰的孙少安。
  少安听他们说明来意后,惊讶地说:"哎呀,你们也不想想,我就这么个摊场,怎么可能赚下那么多钱呢?""你甭轻看这事!"徐治功诱导说:"当了'冒尖户',不光到县上披红挂花扬一回名,还给奖一台缝纫机呢!""我没资格去光荣嘛!"少安无可奈何地说,"把我的骨头卖了,也凑不够那么多钱。"
  "嗨,这就看怎样算帐哩!"徐治功嘴一撇,给刘根民挤了一下眼睛,"咱们回家去说吧!"
  少安引着他们回到家里。徐治功一进院子,就指着少安的三孔新窑洞说:"这不是个'冒尖户'是个啥?"秀莲一看两个公社领导上了门赶忙洗手做饭。
  徐治功立刻发明了一种"新式"算帐法。他把孙少安的现金、粮食、窑洞和家里的东西统统折了价,打在一起估算。后来又加上了现存的砖、砖坯和烧砖窑。尽管这样挖空心思算了一番,结果还是凑不够五千元。这时候,在锅台上擀面的秀莲插嘴说:"要把我爸爸的算上大概就够了。"她听说能奖一台缝纫机,就一心想当这个"冒尖户",她早就梦想有一台缝纫机。
  "对!"陷入困境的徐治功高兴地说"可是我和爸已经分家了。"少安说。
  "父子分家不分家有什么两样!"秀莲白了一眼丈夫,意思是埋怨他太傻了,为什么把一台不要线的缝纫机扔了呢?
  徐治功竟然就麻麻糊湖把孙玉厚的财产也算到少安名下,总算凑够了"标准"——他终于搜肠刮肚为石圪节创造了个"冒尖户"。
  会议期间"肯尖户"们象平民中新封的贵族一般,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抬举,其他社队干部都是自带铺盖,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学生宿舍里;而"冒尖户"和各公社领导一起被安排在县招待所,两个人住一间带沙发的房子;吃饭也在县招待所的小餐厅,有社会还普遍贫穷的状况下,这些发达起来的农民受到了人们的尊敬。他们佩戴着写有"冒尖户"的红纸条走到街上。连干部们都羡慕地议论他们——是呀,这些每月挣几十元钱的公家人,恐怕有五千块存款的也不多。人们的观念在迅速地发生变化;过去尊敬的是各种"运动"产生的积极分子,现在却把仰慕的目光投照到这些腰里别着人民币的人物身上了。
  孙少安站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心慌得象兔子一般乱窜。他知道,在全县这几十个"冒尖户"中、大部分是真"冒尖",也有假"冒尖"的。他自己属于后一种"冒尖户"。他真后悔为了一台缝纫机而来受这种精神折磨。除过开会,他也不上街去;他心虚,似乎感到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假"的。
  他同屋住着柳岔公社的一个"冒尖户",名叫胡永合,是靠长途贩运发财的。这家伙是个真"冒尖"。据他夸耀,他可以一次包县运输公司的两辆汽车,到省城和中部平原的县镇拉面粉,回到山区每袋净赚四五元钱。胡永合气派很大,对少安说,他今年还准备办个罐头加工厂呢!
  几天以来,孙少安被各种情况刺激得坐卧不安,同时也在内心升腾一种新的雄心壮志。他感到,由于过去太穷,生活一旦有所改善,就有点心满意足了。现在看来,他应该放开手脚发展自己的事业。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冒尖户"。他暗暗下决心,明年他要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样的会议!
  在别的"冒尖户"们外出逛悠的时候,孙少安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开始谋算他下一步的宏图远景。他想回去以后,先立刻筹划买一台中型300型制砖机,多开几个烧砖窑,办它个真正的砖厂!
  当然,要迈出第一步困难就很多。首先是资金问题。一台中型制砖机就得五千元,他个人的钱根本买不起;更不要说扩大生产还得有其它花费。至于人手,现在倒可以雇几个人;虽然雇工还没有明确的政策,但许多地方已经有这样的现象,公家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他二爸说,报纸上现在对这问题正讨论着哩。
  他首先发愁的是钱。没有办法,看来只能走贷款这条路。
  这一天晚饭后,他找到了公社的徐主任和刘主任,向他们倾吐了自己的心事。
  徐治功和刘根民马上表示支持他的想法,说回去以后立即给他贷款,他要多少就给贷多少。两位主任这次会上也受到了强烈刺激。别的公社都有两名以上的"冒尖户"来参加会议,就他们公社是一户,并且还是个假的!他们来参加这个会实在是脸上无光,因此决心回去也要大干一番,下决心搞出几个真正的"冒尖户"来!
  "四干"会的最后一天,原西县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冒尖户"大会(当时俗称"夸富"会)。
  这一天,原西县城一片热闹。除过参加会议的一千多名干部外,城里的机关干部和市民也都纷纷涌进了县体育场。县广播站在向全县转播大会实况。体育场挤得人山人海。主席台下,"冒尖户"们全部披红挂花,骑在高头在马上,一个个都被装扮得象状元兼驸马。人们都新奇地想挤前去看看这些光荣的老百姓。
  简短的会议仪式举行完以后"夸富"大游行开始了。总指挥马国雄手里拿着个电喇叭,满头大汗地跑个不停,指挥着游行队伍按顺序出了体育场,浩浩荡荡走向大街。
  游行队伍的最前边是十几班吹鼓手。这些被召来的是全县最著名的乐人,唢呐上挽着红绸花,一个个都大显神通、腮帮子鼓得象拳头一般大。唢呐声和锣鼓声震天价喧吼。四面八方鞭炮声聚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
  乐队后面,是骑马的"冒尖户"们。他们的马都由县委和各部门的领导人牵着,使得这些受宠的泥腿把子们,都十分不好意思;此刻一个个羞怯地低着头,象些新娘子似的。"冒尖户"后面,是一长溜工具车。每辆车驾驶楼的顶棚上面,都搁着一架"飞人牌"缝纫机——这是给"冒尖户"们的奖品;缝纫机上贴着大红"喜"字。马国雄几乎把这个活动弄成了集体婚礼。工具车使劲按着喇叭,警告两边潮水般拥挤的人群让路;它们跟在马匹后面,象乌龟般慢慢地爬蜒着。工具车后面,紧跟着"四干"会的一千多名代表。市民们现在已经挤在街道两旁,欢天喜地观看这场无比新鲜的热闹景致……
  披红挂花的孙少安骑在马上,在一片洪水般的喧嚣和炮仗的爆炸声中,两只眼睛不由地潮湿了。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是个冒充的"冒尖户",而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作为人的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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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1:24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第 二十九 章

  每年腊月,在临近春节的十几天里,兰花和她的两个孩子,总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期待着久离家门的王满银从外面归来。
  外出逛世界的王满银,一年之中很少踏进家门。但他象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每年春节还是要回家来过年的。当然,过罢春节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又四方云游去了。他在外面算是做生意;至于生意赔了还是赚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东拉河一条沟里的几个村庄,这王满银倒也算个人物;对于一辈子安身立命于土地的农民来说,敢出去逛门外的人都属于有能耐的家伙。
  不论怎样,这个逛鬼总还有点人味,每年春节回来,也知道给两个孩子买身衣裳,或给他们带点外面的新鲜玩艺。对于孩子来说,父亲永远是父亲;他们想念他,热爱他,盼望他回到他们身边。猫蛋和狗蛋天天等着过年。人家的孩子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为了红火热闹。他们盼过年还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亲一块呆几天。这对缺乏父爱的孩子来说,比吃好穿好和红火热闹更重要。
  孩子们也渐渐明白,最苦的要数母亲了。父亲一年不在家,母亲既忙家里的事,还要到山里去耕种。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既是他们的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尤其是夜晚,当黑暗吞没了世界的时候,他们睡在土炕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多么希望父亲能睡在身边——这样,他们就是做个梦,心里也是踏实的。他们现在只能象小鸟一样,依偎在母亲的翅膀下。他们已懂得心疼母亲,总想让她因为他们而高兴。猫蛋已经十岁,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她长得象她姨姨兰香一样标致。母亲原来不准备让她上学,因为家里缺少帮手,她已经可以给大人寻长递短。尤其是责任制一开始,许多上学的孩子都回家来了,说明上学在农村已不时尚。是呀,上几年学还不是回来劳动?她二舅都读完了高中,现在也不得不到黄原去打短工。是大舅硬劝说她母亲让她上学的。猫蛋上了学,就知道要当个好学生,她上课为了让老师表扬,坐得端端正正,把腰板都挺疼了,因此刚入学四个月,就戴上了红领巾,母亲高兴得给她吃了三颗煮鸡蛋。弟弟狗蛋已经八岁,还没有去上学,整天跟妈妈到山里拾柴打猪草,已经担负起了男子汉的责任!老天爷总是长眼睛的,它能看见人世间的苦难,让这两个孩子给不幸的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兰花的日子过得多么凄凉呀!除过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家里山里辛勤操劳外,她一年中得不到多少男人的抚爱。她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之时,渴望着男人的搂抱和亲热。但该死的男人把她一个人丢在家,让她活受罪。尤其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在温热的春夜里,她光身子躺在土炕上,牙齿痛苦地咬嚼着被角,翻过身调过身无法入睡……在山里劳动,看着花间草丛中成双成对的蝴蝶,她总要怔怔地发半天呆。她羡慕它们。唉,死满银呀,你哪怕什么活也不干,只要整天在家里就好了。我能吃下苦,让我来侍候你,只要咱们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筒里……罐子村的男人们都知道兰花活受罪。有几个不安生的后生,就企图填补王满银留下的"空缺"。他们有时候寻找着帮她干点活;或者瞅机会到她家来串门,没话寻话地和她胡扯。在山里劳动时,她常能听见不远处沟坂上传来那种酸溜溜的挑逗人的信天游——
  人家都是一对对,孤零零撂下你干妹妹。亲亲!
  卷心白菜起黄苔,心上的疙瘩谁给妹妹解?亲亲!
  打碗碗花儿就地地开,你把你的白脸调过来。亲亲!
  白格生生脸脸弯格溜溜眉,你是哥哥的心锤锤。亲亲!
  满天星星只有一颗明,前后庄就挑下你一个人。亲亲!
  干石板上的苦菜盼雨淋,你给哥哥半夜里留下个门,亲亲……
  兰花听着酸歌,常常臊得满脸通红,她真想破口骂这些骚情小子,但人家又没说明是给她唱的,她凭什么骂人家呢?
  但是,也有人真的在半夜来敲她的门。这时候她就不客气了。为了不吵醒孩子,她穿好衣服溜下炕,走到门背后,把这些来敲门的男人骂得狗血喷头。罐子村想来这里"借光"的人先后都对她死了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使这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对那个二流子男人保持着不二忠贞。只要他没死,她就会等待他回来。她在一年中漫长的日月里,辛劳着,忍耐着。似乎就是为了在春节前后和丈夫在一块住几天。几天的亲热,也就使她忘记了一年的苦难。她爱这个二流子还象当初一样深切。归根结底,这是她的丈夫,也是猫蛋和狗蛋的父亲呀!
  今年和往年一样一进入腊月,母子三人就开始急切地等待他们的亲人归来。在老父亲和少安的帮助下,兰花今年在地里收回不少粮食,看来下一年里不会再饿肚子。腊月中旬,她就做上了年饭,要让一家人过个好年。孩子们不时念叨着父亲;她兴奋得碾米磨面忙个不停……可是一直到快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还没有回来。两个孩子天天到村中的公路边,等待从黄原那里开过来的长途汽车,每当有车在路边停下,猫蛋和狗蛋就发疯似地跑过去,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结果一次次都失望地看着汽车向米家镇那里开走。车上下来的都是别人家的父亲——村里所有在门外的人都回家过春节,唯独他们的父亲没有回来。
  大年三十那天,兰花默默地作好了四个人的年饭,然后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手拉着两个可怜的孩子从家里出来,立在公路边上,等待从黄原开过来的班车。
  村中已经响起了一片爆竹声,到处都飘散着年茶饭的香味;所有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嗷嗷喊叫着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清冷的寒风中,兰花母子三人相偎着站在公路边上,焦灼地向远方张望。
  黄原的班车终于开过来了!
  但车没有在罐子村停,刮风一般向米家镇方向开了过去,车里面看来没坐几个人——除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大年三十才回家呢?
  汽车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路和路边上三个孤零零的人。
  猫蛋和狗蛋几乎一齐"哇"地哭出了声。兰花尽管被生活操磨得有点麻木,但此刻也忍不住伤心,泪水在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淌着。她只好哄儿女说:"甭哭了,咱们到你外爷爷家去过年……
  兰花拉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把做好的年茶饭用笼布一包,然后锁住门,母子三人就去了双水村……兰花和孩子门怎能想到,大年三十那天,王满银还踯躅在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他身上的钱只够吃几碗面条,甭说回家,连到黄原的一张汽车票都买不起。
  这位生意人通常作不起大买卖。因为没有本钱,他一般只倒贩一点猪毛猪鬃或几张羊皮,赚两个钱,自己混个嘴油肚圆就心满意足了。在很多情况下,他象一个流浪汉,往返流落在省城和黄原之间的交通上;这条线上的大小城镇都不止一次留下了这个二流子的足迹。他也认识不少类似他这样的狐朋狗友;有时候嘴巴免不了要吊起来,就在这些同类中混着吃喝点什么。当然,他也得随时准备款待嘴巴吊起来的朋友。他从没想到过要改变他的这种生活方式。浪荡的品质似乎都渗进了他的血液。有时候,他记起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心里忍不住毛乱一阵。但二两劣等烧酒下肚,一切就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无忧无虑地往返于省城和黄原的大小城镇,做他的无本生意。
  入冬以后,生意更难做了。政策一活,大量的农民利用农闲时节,纷纷做起了各种小买卖,使得象王满银这样的专业生意人陷入困境之中。
  眼看走投无路,身上的几个钱也快吃光的时候,他突然听说上海的木耳价钱很贵,一斤能卖二十多元。这"信息"使王满银萌发了到上海贩卖一回木耳的念头。本地木耳收价每斤才十来元,可以净赚十多元呢。好生意!
  可是想想他身上剩了四五十块钱,只能买几斤木耳,跑一回上海实在划不来。他只好望"海"而兴叹。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天,他在黄原和省城之间的铜城火车站碰见他丈人村里的金富。他和金富在这一线的各种车站常常不期而遇。王满银明白金富是干什么行当的,知道他身上有钱。他于是就低声下气开口向这个小偷借贩木耳的钱。"得多少?"金富很有气派地问。
  "有个五百……来块就行。"
  "那太多了!我只有一百来块。"
  "也行!"
  这位小偷慷慨解囊,给王满银借了一百块钱。金富有金富的想法。他知道王满银的妻弟孙少安是双水村的一条好汉,和他爸他二爸的关系也不错。和一个乡邻总比惹一个强。再说,二流子王满银还不起帐,他将来也有个讨债处——据说少安家现在发达起来了。
  王满银拿了金富的一百块钱,很快托一位生意人朋友买好木耳,就立刻坐车去了上海。他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做生意,除不心怯,情绪反倒十分张狂,似乎想象中的钱已经捏在手里了。
  到上海后,他一下子傻了眼。这里木耳价并没有"信息"传播得那么高,每斤在自由市场上只能卖十四六元。他又没拿自产证,一下火车就被没收了,公家每斤只给开了十三元钱。妈的,这可屙下了!
  王满银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仓惶逃出了这个冷酷的城市。
  他从上海返回省城时,象神差鬼使似地,碰巧又在火车站遇见了金富。他只好给小偷还了一百块债,身上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连原来带的几十块钱,也大部分贴进了这趟倒霉的生意中。
  金富当时念老乡的可怜,引他在街上吃了一顿饭,然后又把他带到自己住的一个私人开的旅店里。
  两手空空的王满银跟着这位小偷走进一间阴暗的小房子。
  金富拉过一条枕巾把皮鞋擦了擦,然后在洗脸盆里撒了泡尿,对王满银说:"你做那屁生意能赚几个钱?你干脆跟我学几手,票子有的是!"
  王满银畏惧地笑笑,说:"我怕学不会……"
  "只要下苦功,就能学会!看,先练这!"金富说着,便伸开两只手,将突出的中指和食指连续向砖墙上狠狠戳去。他一边示范,一边对王满银说:"每天清早起来,在吃饭和撒尿之前,练五百下。一直练到伸出手时,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齐,这样夹钱就不会拖泥带水。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两只手反复在豆子中插进插出几百下。这些都是基本功。最后才练最难的;在开水里放上一个薄肥皂片,两个指头下去,练着把这肥皂片夹出来。因为水烫,你速度自然就快了;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你能夹出来,就说明你的功夫到家了……"
  王满银坐在床边上,听得目瞪口呆。他绝对吃不了这苦,也没这个心胆。他摇摇头说:"我怕没本事吃这碗饭……"
  金富一看王满银对此道不感兴趣,也就对王满银不感兴趣了,说:"我下午就走呀,马上得结房费!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王满银只好离开这个贼窝子,重新来到省城的大街上。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王满银这会儿心里倒怪不是滋味。往年他总要年前的十来天赶回家里;而且身上也有一点钱,可以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血,他在心里也亲他们,只不过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记不得他们的存在。只有春节,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
  可是现在,别说给孩子买点什么,连他自己也没钱回家了。
  王满银在省城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遛达。他也坐不起公共车,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从这条街逛到那条街,一直逛到两只脚又疼又麻才返回到火车站的候车室——他临时歇脚的地方。
  因为临近春节,候车室一天到晚挤得水泄不通。他要等好长时间,才能抢到一个空座位,而且一坐下屁股就不敢离椅子,否则很快就被别人抢占了。
  他就这样在省城一直滞留到春节。他一天只敢到自由市场买几个馒头充饥。有时候,他也白着脸和一位卖菜的农民死缠赖磨,用一分钱买两根大葱,就着馒头吃,算是改善一下伙食。
  大年三十夜晚,火车站的候车室一下子清静下来。除过少数象他这样的人外,只有不多一些实在走不了的旅客。
  这一晚倒好!市委书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亲自推着煮好的饺子,来到候车室慰问旅客,王满银高兴地从市委书记手里接过一盘热腾腾的大肉水饺——在市委书记给他递饺子时,还有一群记者围着照相,闪光灯晃得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并不知道,他和市委书记的这张照片登在了第二天晚报的头版上)。
  这会儿,王满银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得咧开嘴巴,端了一大盘饺子回到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旁边有位妇女,也端一盘饺子在飞快地吃。这女人吃饺子时,还把自己的一个大提包别在胳膊上。王满银心想,她大概把他看成个小偷了。哼,我才不是那号人呢!
  这妇女竟然搭讪着和他拉起话来。口音一听就是外路人!王满银老半天才弄明白,这位妇女是个生意人,是从广东来的。
  同行遇同行,倒使两个人很快成了知音。这妇女告诉他,她提包里装的是电子手表——说着便拿出来一只让王满银看。
  "一只卖多少钱?"满银惊讶这妇女带这么多手表,看来是个大富翁——他想文化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有个洪常青,说是南洋来的大富翁……嗯,这女人大概也是从南洋来的!
  "南洋女人"告诉他,一只手表卖二十元。
  "才二十元?"王满银顿时惊讶得张开嘴巴,连饺子也忘记吃了。他对"南洋女人"说:"要是在我们那里,一只起码能卖一百多块钱!"
  现在"南洋女人"又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她说:"只要一只能卖五十块,给我抽二十块红利!"
  王满银本来没有光气的眼睛一亮,把盘子推到旁边,说:"可惜我身上没钱,要么我一下都买啦!唉,我的钱……让小偷偷了,现在连路费也没有。你要愿意,干跪跟我到黄原去,肯定能卖大价钱!"
  "一只能卖五十元吗?"那女人两只眼睛也闪闪发光了。"六十元都能卖出去哩!"
  "能卖五十元就行了。"
  "为什么?"
  "这表是香港走私来的,是玩具表,里面都是塑料芯……"
  那女人冲王银满诡诈地笑了笑。
  王银满又瞪住了眼。他问:"那能走多长时间?""最长大概半年吧……"
  "不怕!半年以后谁能找见卖表的人?你愿意,明天就跟我走!不过,你得先给我买一张到黄原的汽车票!"这女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真是狗屎到头上了——交了好运!王银满来了神,兴致勃勃地说:"虽然你是个女的,咱们也就算是拜识了,我就称呼你是干姐!"
  "干姐?""南洋女人"一时明白不了。
  王银满解释了半天,那女人就乐意认了这个"非常关系"。
  于是,大年初一,王银满带着他新结识的伙伴,坐汽车回到了黄原。然后这"干姐弟"俩就在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以每只六十五元的价格,开始出售这批香港产的塑料芯玩具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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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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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1:37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 章

  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以后,农村的节日气氛就渐渐淡了下来。人们又周而复始地开始了一年的劳作。有些勤快的庄稼人,已经往山里送粪了;等惊蛰一过,农事就将繁忙起来。
  兰花和两个孩子作梦也想不判,正月十八,王银满突然回家来了。不是他一个人回来,还带着一个操外路口音的女人。满银给妻子解释,这是和他一块作买卖的生意人,是从"南洋"来的。那女人也就嬉笑着对兰花说了许多话,可兰花一句也没有听懂。
  厚道的兰花并没有因为丈夫带回个女人就乱猜想什么,她反而高兴地接待了这位远地来的客人。在这个农村妇人的眼里"南洋女人"是个大人物,能进她的寒窑穷舍,实在是一件荣幸的事。她热情地把那些留下的年茶拿出来,款待丈夫和这位女宾。
  兰花和两个孩子兴奋得象重新过年一样。"南洋女人"从提包里抓出大把的奶糖,撒土坷垃一般撒在炕席片上,让猫蛋和狗蛋吃。王满银让这两个娃娃学城里人的样,叫这女人"阿姨"。只是"阿姨"说的话,娃娃们一句也解不开。
  王银满带回一个"外路"女人的消息,一天内就传遍了罐子村。村中的大人娃娃就象看"西洋镜"一般轮番涌进兰花家那孔破窑洞,稀罕地来看这个说话象绵羊叫唤的女人。
  看完稀罕以后,罐子村的精明人都不出声地笑了。他们知道王银满和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也有人羡慕地巴咂着嘴,对他们村这个二流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哈呀,这家伙本事不小,竟然挂回来个外路货!
  不用说,兰花立刻成为全村人同情或耻笑的对象。
  但这个迟钝女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全村人突然挤到她家来所造成的热闹气氛,使她更加高兴起来,觉得她男人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她和孩子们脸上也有了光彩。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才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晚上,兰花忧愁地把丈夫叫到院子里,和他商量,让这位"南洋女人"睡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家就这么一孔破窑洞,得开口向别人家借个地方让这女人休息。象样一些的人家他们不敢开口;穷家薄业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客人。
  但王银满无所谓地说:"借什么地方呢?就睡在咱们炕上!"
  兰花听满银这么说,又惊讶又难受,她一年没见男人,这一晚上对她是多么宝贵呀!她问丈夫"那你到什么地方去睡呢?"
  王银满倒惊讶起来:"我也在家里睡呀!"
  "那……"
  "那什么哩?"
  兰花尽管心里不畅快,也只好就这样忍受了。
  晚上睡觉时,兰花本指望这位尊贵的客人自己能提出异议,但她却心安理得睡在她为她铺好的被褥里了。"南洋女人"睡在靠锅头的地方,中间隔着两个孩子"兰花紧挨孩子,王银满睡在靠窗户的边上。这个编排还算"合理"。熄灯以后,兰花躺在被窝里,胸膛里象塞进去一把猪鬃。她多么希望钻到丈夫的被窝里去,可羞耻心使她连动也不敢动。她敢怎样呢?后炕头睡个生人,稍有动静,人家就能听见。唉,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个勾命鬼呀!她躺在黑暗中,开始痛恨起这个女人。
  前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瞌睡终于压住了骚动的欲望。她睡着了,但还能听见自己的鼾声。
  突然,沉睡中的兰花觉得她的脚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的心立刻缩成一团。黑暗中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丈夫光身子象狗一样从她脚底下慢慢往后炕头爬去。她牙齿拼命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她狠狠踹了一脚那个爬行动物!
  王银满立即调过身子,悄悄摸着爬进了自己的被窝。
  不一会一只求饶的手伸进;她的被窝,企图抚摸她。她用指甲在这只手上狠狠掐了一下。那只手象被蜂蜇一般,猛地缩回去了。兰花忍受着煎熬,终于等到了窗户纸发亮。
  她起身穿好衣服,没等孩子睁开眼,就一个人溜下坑,出了门。
  她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几乎是小跑着转到公路上,在黎明中出了寂静无声的到罐子村,向石圪节公社走去——她要向公家告那个不要脸的"南洋女人"。
  当兰花气喘吁吁地进了公社院子的时候,公家人刚刚吃完了早饭。公社干部过春节后大部分还没有回来,只有文书和主任涂治功。
  兰花一进徐治功的办公室,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向主任叙说起了她的苦情。
  徐治功几乎一直笑着听这位农村妇女说完她的不幸。他喷了一口烟,说:"现在这社会,这号事不算事!我们管不了"
  "你们连坏人也不管了?"兰花瞪着红肿的眼睛,问徐主任。
  "那你写状子告嘛!"徐主任仍然笑着说。
  "我不识字。"兰花难住了。
  "那你找个人写嘛!"
  "你给我找个人……"
  "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烦地说,"我把这号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谁管呀?"
  "你不找个人,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创伤深重的兰花也不顾一切了。
  "咦呀,你给我耍起了赖!"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兰花说完,竟然放开声嚎了起来。
  心烦意乱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书叫来,对他挤挤眼:"你去给她代写个状子!"
  文书对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便劝说兰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窑洞写状子。
  兰花立刻顺从地跟文书别了隔壁;接着又向这位年轻的公家人叙说了一遍"南洋女人"和她丈夫的长长短短。不一会,徐主任过来了,声色俱厉地对文书说:"你带两个民兵,立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银满和那个女人捆到公社来!"文书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兰花瞪大眼,喊叫说:"怎连我男人也绑呀?"徐治功说:"怎不绑你男人?这号事主要是整治男的!""那不能!"可怜的女人叫道,"我是来叫你们光把那个女人撵跑……"
  徐治功对文书挤挤眼:"快去吧!把王满银绑紧些!"
  文书一本正经正准备往门外去,兰花一扑起来,从文书手里夺回"状子",说:"你们不要去,我不告了!"
  她说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门。徐治功和文书站在门台阶上张开嘴只是个笑。
  可怜的兰花出了石圪节,又折转身往家里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个坏女人赶跑就行了,结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齐绑走。她舍不得让男人受罪……当她痛不欲生地返回家里后,无耻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正在锅灶上做饭。狗蛋在炕上嚼奶糖;猫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花本想扑上去撕那个不要脸女人的脸,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又使她放弃了这种打算——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她问儿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儿一个人跑到双水村去干什么呢?
  痛苦的兰花脑子已经完全乱了。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王银满若无其事地厚着脸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一个人走到后窑掌的黑暗处,两只手胡乱地翻搅着,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杂乱的声响。
  当她糊里糊涂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些红绿纸包时,突然怔住。她想起,这是几年前满银贩卖剩下的一些老鼠药——当年正是这些药让公社把他拉到双水村的工地上,劳教了十几天。
  兰花面对着这些小纸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药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虽然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她也是个人——正因为她大字不识,她心中就更容纳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愿让公家拿法绳把她的男人绑走;但又没能力把那个女人赶走;她更没勇气为这事公开闹一场——这样她的孩子和娘家门上的人都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现在装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凤凰窝里钻进来个黑老鸦,这个坏女人已经完全象这个家里的人了。她被她挤在了一边。她半辈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她也没脸活了。去死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后还能轮回转世,有可能转成人,也可能转成动物。不管来世是人还是牲灵,她都还要转生到罐子村来;这里有她的亲骨肉;她要来看她的猫蛋和狗蛋……怎个死法?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药没水吞咽不下去……对,到前河湾的水井边去;那里僻静,也有水。
  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从小就喜欢绿颜色,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去外婆家?"兰花哽咽着说:"你先去,妈妈过一阵就来了……"狗蛋听妈妈的话,就象个大人似的,背抄起两条小胳膊,挺着胸脯去了。从罐子村到双水村只有几里路,他常和姐姐相跟着去外爷家,因此,一个人上路也不胆怯。
  兰花用手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哭着对远去的儿子喊:"你靠路边走,不要走路中间,操心汽车……"儿子调过头向她招招手,说:"噢!"
  当狗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公路上后,兰花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向公路下面的河湾走去。
  她来到河边的水井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包老鼠药。她立刻感到胸脯上象压了个什么东西,气也出不上来,好象已经把毒药吞咽了似的。她张开嘴巴,呼出的气在隆冬中变成了一团团白雾。
  东拉河覆盖着厚厚的坚冰,水流在冰层下咕咕地响着。山野里灰漠漠地看不见任何一点活物。寒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沟道里刮过来,把地上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一直扬到半空中。
  天阴了。寒冷中夹带着一种潮湿。看来要有一场雷。是呀,应该下雪了,她想。一个冬天没见一片雪,麦子旱干不说,开春动农怕也没办法下籽种。今年要象去年就好了,一年雨水不断,秋夏都是好收成……一个要死的人坐在水井边,手里捏着几包致命的毒药,心里还在盘算着日月和天年——这就是我们的兰花!
  唉,可怜的人儿,对你来说,好象死是一回事,日月天年是另一回事。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可你不会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因为你相信你死了以后还会转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是的,你怎能不再来这个世界呢?不管活在这世界上有多苦,但你总归还是那么爱这世界!你在黄土地上劳动惯了,再说,你也舍不得离开亲爱的猫蛋和狗蛋——你还要来看他们;哪怕转生成猪狗,也要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兰花将那几包老鼠药打开,把那些灰土一样的药粉倒进手心里,头扬起来,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就把药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用两只手在冰冷的水井中捧了一掬凉水,低下头喝一口,把药粉冲下了肚子。
  现在她坐在水井边的石头上,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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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1:48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一 章

  孙玉厚老两口起床后刚倒罢尿盆,看见他们的外孙女猫蛋突然推门进来了。孩子的两个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见他们就哭。
  老两口看娃娃这么早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慌得手忙脚乱,赶紧把她抱到热炕上,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猫蛋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给外爷外婆说。老两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满银带回来个外路女人、逼得兰花今早上出了家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聪敏的外孙女已经懂些事,就一个人跑出来找他们。
  孙玉厚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他想抽锅烟,两只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少安妈淌着眼泪问外孙女:"那你妈到什么地方去了?"
  猫蛋哭得更伤心了,说:"我醒来就不见妈妈,问我爸爸,他说我妈死了……"
  "王八羔子!"孙玉厚狠狠向脚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老伴说:"你先给娃娃弄点热乎饭,叫我找少安去!"孙玉厚说着就急忙出了门。
  老汉踩着冻得硬梆梆的土地,筒着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他的不要脸女婿。他真想抄起杀猪刀子,跑到罐子村亲手捅了那个王八蛋……但他没脸进罐子村啊!他只能让大儿子去收拾这局面。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女儿会不会想不开,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寻了短见?
  少安夫妇也刚起床。孙玉厚一进门,就把事态对儿子说明了。
  孙少安一听这事,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对父亲说:"我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烧洗脸水的秀莲怔了怔,对丈夫说:"你不是说好今天去县城买制砖机吗?"
  "买个屁!"少安恼怒地对妻子骂道。他生气秀莲这个时候还提这事。
  秀莲一看丈夫的脸色,吓得再不敢言传了。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干活。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他姐夫干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
  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发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的脑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色煞白跳出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人耳光的少安挨了一记耳光后,仍然站着没动,他眼里噙着泪水,指了指旁边的兰花对这位怒气冲冲的司机说:"我姐姐刚吃了老鼠药,求求师傅把我们捎到石圪节……"
  司机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他挥挥手,让少安赶快上车。
  少安把姐姐扶进驾驶楼,汽车便飞一般向石圪节跑去。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少安说:"刚才实在对不起……"少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说:"这没什么!我们还要感谢师傅呢!"
  这位打了人的师傅看来心肠不错,飞快地把汽车开到石圪节,并且绕路把少安姐弟俩一直送到公社医院的大门口。
  少安来不及对司机说句感谢话,就引着姐姐赶快向急诊室跑去……
  此时,在罐子村兰花家里,王满银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在水瓮里舀了两马勺凉水,把满脸血迹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面条归干净。他在墙上的破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尊容,左脸肿得象个发面馍,院子里看热闹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娃嬉笑着挤在门口看他的狼狈相。
  但王满银现在还顾不上疼痛,只是懊丧妻弟把他的财神爷打跑了!
  自从在省城火车站结识了"南洋"来的干姐后,王满银一下子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他带着这女人,在黄原自由市场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产的玩具手表,赚了好几百块钱。两个生意人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们白天转着卖表,晚上在东关私人开的旅馆里包一间房子,一个被窝里搂着睡觉。真他妈的,这日子过得比神仙都畅快!
  在一块睡觉的时候,干姐才告诉他,这手表原价一只才几元钱!王满银吃惊之余心想,天下哪儿还有这么好的生意呢?两个人于是商量,这些表卖完后,他们一块到广州再多弄一些,然后返回来到山区的小县镇去出售。
  可是没想到有些买了表的人很快发现了表芯是塑料的,开始查问这表的来源。
  王满银慌了,赶紧引着这女人离开黄原,想回家躲避几天后,再到内蒙古的草地里去出售剩下的半提包假表……唉,本来一切都顺利着哩!都怪自己昨天晚上不安生,露了蹄爪。事情也真他妈的怪!以前他老婆要是打起鼾,炸弹也炸不醒——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动?
  王满银手指头戳着破镜子里他自己的肿脸说:"都怪你这家伙!"
  这个挨了打的二流子正准备再吃点什么东西,突然有人跑来对他说,兰花吞了老鼠药,已经被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了。
  王满银顿时吓呆。他没想到事情闹了这么大。妈呀,这是人命事!
  他这时才惊恐地想:要是老婆死了怎么办?老婆一死,他说不定也要坐禁闭,那猫蛋和狗蛋就没爹妈了!
  王满银两眼一闭,咧开嘴干嚎了一声,连门也没锁,就撒开腿往石圪节跑。他一路跑,一路想起两个娃娃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都跟他妈喝了老鼠药?
  王满银由于紧张,跑得又太猛,半路上腿抽了筋。他就坐在公路上,脱下鞋,喊叫着用手把脚上的老拇指头掰了半大,才又起身继续跑。
  他终于一瘸一拐闯进了石圪节公社医院。
  他推开急诊室的门,见几个医生正给他老婆诊断。少安见他过来象仇人一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满银顾不了多少,扑在床前,见他老婆还活着,就赶紧问她:"你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所有的医生都扭过头看这个鼻青脸肿的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王满银不管这些,只管问老婆"你快说嘛!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兰花微微合着眼,说:"吃了咱家里的。"
  医生们现在才知道这家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买的老鼠药?"王满银急着追问兰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兰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红纸包还是绿纸包?"
  "绿纸包……"
  "都是绿的?"
  "都是绿的"
  "嗨呀!"王满银一下子跳起来,高兴得连喊带笑,对医生们说:"不要紧!她吃的是假老鼠药!"
  所有的人都瞪住了眼睛。
  王满银得意地把头一拐,说:"红纸包的都是真药,绿纸包的都是假的!"
  的确是这样,当他从河南人手里买了老鼠药后,自己又用灰土造了些假的。为了区别真假,他造的"药"都拿绿纸包起来;准备真药给周围的熟人卖,假药给外面的生人卖——结果真药还没贩卖完,他就被拉到双水村"劳教"去了……医生们不管王满银说什么,继续给兰花做诊断。当然,最后的结论是她确实没有中毒。
  这下连兰花也笑了。笑了一下后,又哭开了——她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地哭泣。
  王满银嘴一咧,也哭开了。
  少安跟着医生出了房间,去交诊断手续费。
  不一会,兰花就"出院"了。
  王满银这会倒又成了个人,对妻弟说:"你忙你的去!我和你姐相跟着慢慢回家呀!"
  "兰花问大弟:"猫蛋和狗蛋哩?"
  都在我们那里。先让他们住着……"
  少安一看姐姐没什么事,也就放心了,说:"那你先回去,我去对面等米家镇过来的班车,到原西城办点事……"于是,孙少安到石圪节对面的公路上等车去县城办事,王满银就和兰花起身回罐子村。
  刚上路,兰花头一句话就问:"那个女人哩?"王满银脸上的青疙瘩都发红了,说:"叫少安打跑了……"
  兰花也不怕路上的人看见,一头扑在她的二流子丈夫的怀里,哭着说:"再不许你把那女妖精引回咱们家!"王满银胸脯一挺,保证说:"再不啦!"
  兰花哭着用两只拳头在他胸脯上狠狠捶了几下,直把王满银打得倒退了几步——这既是恨又是爱啊!没有办法,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还是她的男人,也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满银现在变得老实起来,他象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恭顺地跟着妻子回了家。
  回到家里,兰花看见丈夫脸肿得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便又心疼起他来。她自己不顾伤心和饥饿,先点火烧了点热水,拿毛巾给丈夫敷在脸上……第二天,兰花又去双水村把猫蛋和狗蛋接回家来,当然,满银可没敢跟妻子上丈人家的门。
  猫蛋和狗蛋回家以后,王满银也就把那场风波抛在了脑后。父爱渐渐在他心里复活。他接连几天没有出门,盘腿坐在烂席片土炕上,绘声绘色地给儿女讲述外面世界的各种见闻;两个孩子亲热而崇拜地围在他身边,听得都入了迷。兰花在锅台上忙着给他们做饭,时不时泪眼朦胧地瞥一眼炕上挤成一堆的父子三人。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感到过象现在这样幸福啊!
  石圪节遇集的时候,王满银想起自己卖假手表还赚了不少钱,就引着猫蛋和狗蛋赶了一回集。在集上他见啥给儿女买着吃啥。他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又给猫蛋买了一个书包和一条红领巾,给狗蛋买了一支手枪和一个警察帽。最后他还破天荒给妻子扯了一身的确凉衣裳……哈呀,逛鬼王满银一下子变得这么规矩,就好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没过几天,这个二流子旧病复发,逛性勃起;他屁股一拍,把老婆孩子丢下,又跑外面浪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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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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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eenie·AS·LE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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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2:04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二 章

  孙少平没等到过正月十五的灯节,就又离家去了黄原,所以他并不知道罐子村姐姐家发生的事;如果他在,弟兄两个说不定能把他姐夫和那个"南洋女人"踩死哩。
  他是临近春节才回到家里的。虽然他的户口落在黄原的阳沟队,但双水村永远是他的家;正如一棵树,枝叶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可根总是扎在老地方……当然,他回来并不仅仅是恋念家乡。他一方面是为了和全家过个团圆年,另一方面是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事。哥哥已经分家另过光景,他现在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本来,他刚一到家,石圪节公社就邀请他作公社春节秧歌队的指导,他立刻婉言谢绝了——他已对红火热闹丧失了兴致。刚过罢春节,他就忙着跑出去给家里买了一车炭;并且把前半年用的化肥也买好了。这些大事父亲没有能力办;而哥哥正在筹办扩建砖瓦厂,也分不出手来管他们这面的事。
  这些事办完后,他就决定很快返回黄原去,一家人劝说他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再走,但他坚持立刻就动身。他心里着急呀!给家里置办完必需的东西后,身上就没几个钱了。他要赶快到黄原去揽个活干。临走时,他除过留够一张去黄原的车票钱外,又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兰香。妹妹马上升学,需要一笔花费——本来他想多给她留一点,但实在没有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急于返回黄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决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窘迫……象往常那样,从黄原东关的汽车站出来后,他几乎又是身无分文了。他在金波那里把铺盖卷一取,就来到大桥头熟悉的老地方。现在他已经很自信,知道凭自己年轻力壮,很快就会被包工头带走的。是呀,他从一切方面看,都是一个老练而出色的小工了!
  不出他所料,刚到大桥头不久,他就被第一个来"招工"的包工头相中了。包工头听口音是原西人。一攀谈,没错,是原西柳岔公社的,叫胡永州。少平不知道,这位包工头的弟弟就是原西县"夸富"会上和他哥住一个房间的胡永合。当然他更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氏兄弟在这地区有个大靠山——他们的表兄弟高凤阁是黄原地委副书记,因此这两个农村的能人走州过县包工做生意,气派大得很!
  少平和几个揽工汉被胡永州带到了南关的工艺美术厂。胡永州正给这家工厂包建新房和职工家属楼;厂房主体已经完成,现在正盖家属楼。
  因为回家过春节的揽工汉现在还没大批地返回黄原,因此胡永州现在只招了二十几名工匠,先处理宿舍楼的地基。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垃圾堆旁的大窑洞里。好在这窑洞有门窗,又生着火,还不算太冷。少平几个人到来时,这窑洞已经挤满了。对揽工汉来说,这里住的条件可以说相当不错;虽然没床也没炕,但地上铺一些烂木板,可以抵挡潮湿,少平勉强找了个地方,把自己的铺盖卷塞下。天气冷,睡觉挤一点还暖和。上面几个公家单位的垃圾都往这窑旁边倾倒,半个窗户都已经被埋住,光线十分暗淡。但谁还计较这呢?只要有活干,能赚钱,又有个安身处,这就蛮好!少平高兴的是,以前和他一块做过活的"萝卜花"也在这里,两个人已经是老相识,一见面亲切得很!
  少平上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到了傍晚,黄原城爆竹连天,灯火辉煌,继春节和"小年"以后,人们再一次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古塔山上,彩灯珠串般勾勒出九级高塔的轮廓,十分壮丽。黄原体育场举办传统的灯会,那里很早就响起了激越的锣鼓声,撩拨得全城的人坐立不安。
  本来,所有的工匠都约好,晚上收工后吃完饭,一块相跟着去体育场看红火。但包工头胡永州对大伙开了恩,买了一大塑料桶散酒,提到他们窑洞来,让大伙晚上热闹一下。工头并吩咐让做饭的小女娃炒了一洗脸盆醋溜土豆丝,作为下酒菜。胡永州看来是个包工老手,很会抓做活的工匠。这点酒菜使所有的人都没兴致再去体育场了!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连续喝了几轮后,许多人都有了醉意。一个半老汉脸红钢钢地说:"这样干喝没意思,咱得要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先唱一轮子!"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酒碗正在"萝卜花"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萝卜花"把黑老碗放在脚边,说:"唱就唱!穷乐活,富忧愁,揽工的不唱怕干球!"他说他不会酒曲。众人说唱什么都可以。"萝卜花"就唱了一首往古社会的信天游。他的嗓音好极了,每段歌尾还加了一声哽咽——
  格格英英天上起白雾,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地绺绺麻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黑老鸹落在牛脊梁,走哪达都想把妹妹捎上。
  套起牛车润上油,撂不下妹妹哭着走。
  人想地方马想槽,哥想妹妹想死了。
  毛眼眼流泪袄袖袖揩,咱穷人把命交给天安排。
  叫声妹妹你不要怕,腊月河冻我就回家……
  "萝卜花"唱完后,揽工汉们都咧着嘴笑了。
  孙少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却被这信天游唱得心沉甸甸的。他真惊叹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民,编出这样美妙而深情的歌。这不是歌,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
  "萝卜花"唱完后,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己没笑,把酒碗递到身旁那个瘦老汉的手中。
  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唱开了一首戏谑性的小曲——初唱刘家沟,
  刘家沟又有六十六岁的刘老六,老六他盖起六十六层楼,楼上拴了六十六只猴,楼下拴了六十六头牛,牛身上又驮六十六担油,牛的肯又捎六十六匹绸,忽然来了个冒失鬼,惊了牛,拉倒楼,吓跑猴,倒了油,油了绸,又要扶楼,又要拉牛,又要捉猴,又要揽油,又要洗绸,哎嗨依呀嗨,忙坏了我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瘦老汉还没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了。等老汉尾音一落,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喉咙既象喊叫又象唱——本地的曲子不好听,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
  六十六的老刘六下里分,唐僧在西天里取真经;取回来真经唐僧用,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人穷衣衫烂,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沙笨黄嵩长成椽,割成方子锯成板,走云南,下四川,卖了钱我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处,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并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弄了一脸肮脏。众人在哄笑声中把他推到旁边,他便象死猪一般再也爬不起来。这当口,那个做饭的小女孩赶紧调过头跑了。
  虽然没有菜,看来这塑料桶酒喝不完,今夜就谁也别想安生。酒碗继续往过轮,曲子仍然非唱不行。
  现在这只叫人恶心的黑老碗又递到少平面前了。以前每轮过来,他不是装着出去小便,就是起来给炉子加煤,躲避着没有喝。这次看来不行了,因为这群醉汉发现少平还没醉,就要强行灌他。少平只好准备喝这酒。但众人还不饶,叫他按"规矩"来。他只好答应唱一支酒曲。这曲子是在村里闹秧歌时田五教给他的——
  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啊噢唉!
  好象那孤雁落在凤凰群,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叫亲朋你们多担承,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门……
  唱完酒曲后,他在碗边上抿了一点,算是应酬过去了。但他发现塑料桶里还有不少酒,心想轮到半夜,他也非醉不可;于是假装上厕所,从这窑里溜出来了。
  他没有再回窑里去。
  他一个人转到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他在那里也许永远不会有立足之地……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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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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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eenie·AS·LE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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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2:17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三 章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每天都要发生许多变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运了;有人在创造历史,历史也在成全或抛弃某些人。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崩。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
  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样。也许人一生仅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
  不过,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沽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因此,大多数普通人不会象飘飘欲仙的老庄,时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尘埃——尽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幸亏人们没有都去信奉"庄子主义",否则这世界就会到处充斥着这些看破红尘而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普通人时刻都为具体的生活而伤神费力——尽管在某些超凡脱俗的雅士看来,这些芸芸众生的努力是那么不值一提……
  不必隐瞒,孙少平每天竭尽全力,首先是为了赚回那两块五毛钱。他要用这钱来维持一个漂泊者的起码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这钱帮助年迈的老人和供养妹妹上学。
  他在工地上拼命干活,以此证明他是个好小工。他完全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拿的是小工行里的最高工钱。
  去年和"萝卜花"一块上那个工时,他曾装得一个字也不识。现在他又装成了个文盲。一般说来,包工头不喜欢要上过学的农村青年。念书人的吃苦精神总是令人怀疑的。
  孙少平已经适应了这个底层社会的生活。尽管他有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出拿;不洗脸,不洗脚,更不要说刷牙了,吃饭和别人一样,端着老碗往地上一蹲,有声有响地往嘴里扒拉。说话是粗鲁的。走路拱着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里;两条腿故意弄成罗圈形。吐痰象子弹出膛一般;大便完和其他工匠一样拿土坷垃当手纸。没有人看出他是个识字人,并且还当过"先生"呢。
  虽然少平看起来成了一个地道的、外出谋生的庄稼人,但有一点他却没能做到,就是在晚上睡觉时常常失眠——这是文化人典型的毛病。好在别人一躺下就拉起了呼噜,谁知道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呢?如果大伙知道有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象对一个不吃肥肉的人一样会感到不可思议。是的,劳筋损骨熬苦一天以后,孙少平也常常难以入眠,而且在静静的夜晚,一躺进黑暗中,他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了。有时候他也想一些具体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思想是漫无边际的,象没有河床的洪水在泛滥;又象五光十色的光环交叉重迭在一起——这些散乱的思绪一直要带进他的梦中。
  当然,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他第二天的劳动;他终究年轻,体力象拉圆的弓弦那般饱满……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之前,天气转暖,大地差不多完全解冻。黄原河岸边的柳枝,已经萌生起招惹人的绿意。周围山野里向阳的坡坂上,青草的嫩芽顶破潮润的地皮,准备出头露面在工艺厂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已经穿不住棉衣,一上工便脱下撂在了一边。现在,宿舍楼起了第一层;楼板安好后,开始砌第二层的屋墙。少平的工作是把浇过水的湿砖用手一块块往二层上扔——这需要多么大的臂力和耐力啊!这无疑是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可是他应该干这活,因为他拿的是这一行的"高工资"。
  这工地站场监工的是包工头胡永州的一个侄子,他年龄不大,倒跟上他叔叔学得有模有样,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四处转悠着,从早到晚不离工地,指手划脚,吆吆喝喝。胡永州本人一般每天只来转一转,就不见了踪影——他同时包好几个工程,要四下里跑着指挥。晚上他是回这里来住的。胡永州和他侄子分别住在工地旁厂方腾出来的闲窑里。紧挨着的是灶房。做饭的除过那个雇来的小女孩,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也是胡永州的亲戚;这老汉和胡永州的侄子住在了一孔窑里;那个小女孩晚上就单独在灶房里睡觉。其他工匠在这里吃完晚饭,就回到坡下那个垃圾堆旁的窑洞里去了。
  工程大忙以后,需要的人也多了。胡永州陆续从东关大桥头又招回一些工匠;同时也打发走了几个干活不行的人。
  人手一多,一老一小两个做饭的就应付不过来。他们光做饭还可以,但那个老汉还兼管采买,大筐的土豆和白菜,五十斤一袋的面粉,老汉一个人拿不动。胡永州突然决定由少平帮助老汉出去采买东西。对于工匠们来说,这是个轻松活,人人巴不得去干。但胡永州念少平是一个县的老乡,把这好差事交给了他。
  少平就象被"提拔"了一样高兴。他现在每天只在工地上干半天活,另外半天就和做饭的老汉一块到街上去采买东西;一天下来,感觉当然比过去轻松多了。
  活路稍微一轻松,他突然渴望能看点什么书——算一算,他又很长时间没见书的面了。正月里返回黄原到现在,他也没有去找田晓霞借书,因为他一直装个文盲,借回来书也没办法看。再说,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想专心干活积攒一点钱,好给家里和县城的妹妹寄,根本没心思想其它的事。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暴露他的文盲身份。正因为他是个只会卖力气的"文盲",包工头才信任他,让他去干采购工作。要是胡永州知道他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又在他这里清闲得看起了书,说不定马上会把他打发走。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工程啊!一天赚两块半工钱不说,现在还不要象其他工匠一天顶到头地出死力。
  但读书的愿望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烈,使他简直无法克制。
  他思谋:能不能找个办法既能读书又不让人发现呢?
  只有一个途径较为可靠,那就是他晚上能单独睡在一个地方。
  主意终于有了。他准备和胡永州说一说,让包工头同意自己住在刚盖起的那一层楼房里。虽然那楼房还正在施工,新起的一层既没安门窗,更不可能生火,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可以凑合,就是冷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一个人住着能看书就行了。
  胡永州并不反对他挪地方住——只要你小子不怕冷,就是愿意住在野场地里和我胡永州也不相干!
  孙少平搬到没门窗的楼房后,才想起这里晚上没灯。他就在外出采购东西的时候,捎带着给自己买了一些蜡烛。
  条件一具备,他就打算到晓霞那里去借几本书回来。
  过罢清明节,少平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刷了一番,又换上自己的那身"礼服",就满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晓霞。
  在地委田福军的办公室和晓霞相会后,她又高兴又抱怨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释了半天。
  一段时间没见晓霞,少平吃惊地发现她的个码似乎蹿高了一大截——他一时粗心,没有留意她换了一双高跟鞋。
  两个人象往常那样,一块吃了晓霞从大灶上买回来的饭菜,接着热烈地议论了许多话题。
  临走时,晓霞给他找了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告诉他,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是前几年内部发行的;父亲买回来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为己有了。
  少平打开书,见书前有"任犊"写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晓霞说,那"畜生"全是胡说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晓霞告辞了——既然这本书他的"导师"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读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点亮蜡烛,就躺在墙角麦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马上开始读这本小说。周围一片寂静,人们都已经沉沉地入睡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摇曳着豆粒般的烛光。
  孙少平一开始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的忧伤的童年;那个善良而屡遭厄运的莫蒙爷爷;那个凶残丑恶而又冥顽不化的阿洛斯古尔;以及美丽的长鹿母和古老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剧烈地颤动着。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心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象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这时,天已经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灭蜡烛,出了这个没安门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肿胀的眼睛张望着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凉的孤独;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快快从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脸;大街上重新挤满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晓霞,和她说些什么。总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本来,这本书他准备在一个星期内看完,想不到一个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期六才可以找晓霞——平时她不回家来。
  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轮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见到晓霞后,一时倒不想说什么了。他本来急切地想和她谈论看过的书,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楚。这本书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绪上的大波动——一个人是很难把自己的情绪说明白的。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概述的感受,因为它太巨大太复杂了!
  田晓霞看出了这本书给孙少平带来的震动;她自己也曾被它强烈地感染过。她高兴的是,少平和她一样理解并喜欢这本书。
  吃完下午饭、晓霞突然提议他们一块去爬一次麻雀山。这正合少平的心意。
  于是,两个人一同相跟着出了地委大门,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话,他觉得很自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们顺着一道缓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晓霞顽皮地离开路径,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地迁就她的任性,紧撵着她在没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到山顶了。两个人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
  黄原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蚁群。他们的背后,太阳正在沉落。对面的九级古塔在夕阳中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似乎象发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伟。初春蓝色的黄原河将城市分割成两半后,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的群山深谷之中……两个人先顾不上说话,惊奇而兴奋地观赏夕阳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渐渐沉浸在阴暗中,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黄原河上新老两座大桥首先亮起了灯火;紧接着,全城的灯火一批跟着一批亮了。
  这时候,晓霞才转过脸,问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好象也没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
  说实话吧,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一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
  晓霞也就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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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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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2:30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四 章

  这些天里,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上午在工地上干半天活,下午和做饭的老头到街上的自由市场买些菜背回来,也就再没什么事了。他估算了一下,赚的钱已经超出了一百元。一百元钱,不容易啊!对一个揽工汉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钱是好东西,它能使人不再心慌,并且叫人产生自信心。
  晚上,别人进入睡梦之后,他就心平气静地躺在这个没门窗的房墙角里,入迷地看书。常常读到书自动从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天晚上,他看书看到半夜时分,已经瞌睡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他刚刚吹灭蜡烛,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上面不远处的灶房里,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静静倾听着。发生了什么事?灶房里只有那个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钻进去了小偷?
  半天再没声音了。少平以为是他的听觉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发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却又忽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正是那个做饭的小女孩在哭!
  他紧张地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蹑手蹑脚摸到灶房门口。
  他到这门口时,小女孩的哭泣声还没停。他正紧张地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又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少平的脑袋。他听出这是包工头胡永州的声音。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牙咬着嘴唇,浑身索索地抖着,立在灶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那小女孩说:"别打发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个手指头轻轻顶了一下门。门关着,他的心象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慌乱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在黑暗的墙角里,用一只手狠狠地抠着刚砌起的砖墙。
  孙少平悲愤地想,胡永州简直不是个人,怎么能损凌这么小的孩子呢?这个叫小翠的女娃娃当那个家伙的女儿都太小了!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母鹿和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他要教训胡永州,并且把那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
  第二天,他一个上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午,他推说自己脚腕扭了,也没跟那个老头出去买菜。
  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灶房。
  面黄肌瘦的小翠正在无精打采地切菜。
  他问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北县来的。"
  "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妈前年死。我们家五个娃娃,我是最大的。"
  "你爸在吗?"
  "在哩。"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揽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们,就硬打发我出来了……"
  "你想不想回家?"
  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双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可没赚下几个钱,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这里做饭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
  "天天晚上来欺负我……你看!"这孩子不顾羞耻地一把撩起她的衣服。
  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象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
  他扭过脸,眼里象撒进去一把辣面。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
  他对小翠说:"你不怕,我给你钱,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这孩子嘤嘤啜泣着说:"有钱我就敢回去哩……"
  孙少平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嘴里说着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窑洞走去。
  胡永州没有在,门上吊把大锁。
  他抬起脚狠狠在门板上踹了一脚。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一堆麦秸里,呆呆地望着墙壁,连下午饭也没去吃。
  傍晚的时候,"萝卜花"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来了。他一进来就问:"你是不是病了?没见你去吃饭?"
  "我没病。"少平摸出一根廉价纸烟,递给"萝卜花"。
  "萝卜花"就坐在他旁边,把旱烟锅赶紧磕掉,点起了那支纸烟,香得咝咝价吸起来。
  "萝卜花"算是个熟人了,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恶事对他说了一遍。
  "萝卜花"看来没把这事当个事,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听少平说。当少平说他准备把自己的钱给这女孩,并打发她回家的时候,"萝卜花"惊讶地跳起来了,说:"你是个憨后生!这是个屁事嘛!哪个包工头不招个女的睡觉?你黑汗流水赚得那么一点钱,这不等于撂到火里烧了?"
  "小翠还是个娃娃呀!"孙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个屁相干!再说,女娃一十三……"
  少平还没等"萝卜花"说下去,就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萝卜花"一跳从房间里蹿出去,捂着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嚷着骂道:"你情愿给你嫩妈多少钱哩!为什么打老子哩……"
  第二天上午,孙少平先把自己的铺盖捆扎起来,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当他看见胡永州进了他侄儿的窑洞后,就随后跟着撵进去了。
  胡永州和侄儿正在一块算帐。侄儿看着帐本打算盘,胡永州立在旁边给侄儿指点。两个人见孙少平走进来,就停下了。
  胡永州问他:"现在正干活,你跑来干啥?"
  "我结算工钱。"少平沉着脸说。
  "你不上这工了?"胡永州惊讶地问。
  "不上了。"
  "怎?"
  "不怎!"
  "是不是另外寻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儿有点讥讽地问。
  "这你别管。"
  "咦呀,这后生头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脸胡,咧开嘴笑着挪揄。
  "你结算吧!"少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叔侄俩这时才发现少平的脸色很难看。
  胡永州一看这个揽工小子气这么粗,简直对他是个侮辱。
  真他妈的!哪个工匠敢对包工头这样说话哩?这小子倒象个大人物似的,在他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他对侄儿说:"给他结帐!"
  胡永州的侄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对少平说:"你大概是嫌这里的工钱少了吧?"他把记工本打开,拨拉了几下算盘,然后把一百多块钱扔到孙少平面前,"走球你的路吧!"
  少平硬忍着把钱收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小翠的工钱也结算了。"
  胡永州和他侄儿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
  胡永州脸吊了有半尺长,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少平挑衅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这小子狗娃喂成个狼娃了!我念老乡之情,好心待你,让你做的是轻活,给你开的是大工钱,你恩将仇报,却和我过不去!"
  "不管说什么,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少平口气强硬地说。
  "你是她什么人?"胡永州的侄儿问。
  "什么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管闲事?"
  "我想管!"
  胡永州对侄儿说:"别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过来!"
  侄儿刚一走,心虚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说:"小伙子,有话好说!"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烟给少平递过来。
  包工头知道这后生抓住了他的把柄。
  孙少平用手把纸烟挡开。
  胡永州继续笑着,说:"你不要走啦!干脆留下和我侄儿一块监工,工资我按大匠工开!"
  "我不会再给一个畜生干活了!"孙少平由于气愤,出口骂了起来。
  胡永州重新吊下脸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你不用管。"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你查问一下,看谁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人?"
  "愿啥人哩!"
  "实话对你小子说,我表弟就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高凤阁和我球不相干"少平也粗鲁地说。
  "好吧,放开你小子的马跑!"胡永州口大气粗地说。他捉纸烟的手却在索索地抖着。
  这时候,他侄儿把小翠领进来了。
  胡永州瞪着眼对那个女孩子喝问:"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说:"我回呀……"
  "你他妈的!"胡永州伸开手扑过来,准备动手打这个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孙少平内心的火山即刻爆发了!还没等胡永州走出两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右手左右开弓,没命地抽打那张干瘦的老脸;然后当面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打倒在后窑掌的脚地上。
  胡永州的侄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扑上去和少平扭打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不要打了,算工钱,叫这小子走……"
  胡永州心中有鬼,看来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侄儿只好停住手,骂骂咧咧回到桌子后面,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这孩子赚的钱才有五十来块。
  少平把钱塞进小翠的破衣服口袋里,引着她从窑里出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帮助她收拾了一行李。
  中午,孙少平拿着他和小翠两个人的铺盖,引着这个不幸的姑娘,离开工艺厂,来到了东关的长途汽车站。
  他给小翠买了一张回原北县的汽车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块工钱也给了她。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到黄原来了!你年纪小,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小翠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爸肯定不会打我了!"
  汽车开走了,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给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
  现在,这个仗义疏财的揽工汉呆呆地立在车站门口,脚边放着那一卷破烂行李。
  他几乎又不名分文了。他此刻才明白他眼下处境的严峻性:他自己没钱,可以凑合;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帮助父母亲和妹妹。
  他该怎么办呢?他愁得低倾下脑袋,在周围沸腾的闹声中静静地闭了一会眼。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到前面的大桥头去,等待另一个包工头来招走他。
  他提起那卷破烂行李,迈着两条无力的腿,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现在,孙少平身上虽然没几个钱了,但他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他再一次审视了自己的行为,仍然不为此而懊悔。不论怎样,他在铁蹄下挽救了一棵小草。他没想到政法机关去控告胡永州。这不是说他惧怕胡永州的靠山高凤阁,而是他没有精力再去折腾了。一个颠沛流离的揽工汉能够做到的仅此而已。现在,他又要立即为自己的生计而奔忙!
  这样,孙少平就再一次来到东关大桥头的劳力市场上。
  这是一个永远不萧条的市场,农村已经全部单家独户种庄稼,剩余劳力越来越多。能象他哥一样办个什么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闲散人只好跑出来揽活干。有的人常年四季外出做活;有的是农闲跑出来揽个半月一月短工,赚两个现钱。
  农村的吃粮问题现在已经不大,但大部分农民手头都缺钱花;跑出来挖抓几个,总比空呆在家里强。
  正因为如此,黄原东关的这个"市场"不仅没有萧条,反而越来越"繁荣"了。从早到晚,大桥四周的空场地和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拥挤着北方各县漫流下来的揽工汉。
  而围绕这些人的个体户饭馆、货摊、旅社也急骤地向四周膨胀起来。整个东关就象一个吉普赛人的大本营。另外,从外省来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迹于这个闹哄哄的场所里。耍猴弄棒的,卖猫贩狗的,行医算卦的;小偷、骗子、乞丐和暗娼,纷纷潜行于其间。出售成衣的摊贩一家挨着一家,一直摆到了长途汽车站附近;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服象万国旗一样在春风中飘扬。河南人、安徽人、江苏、浙江人、广东人……
  奇装异服,南腔北调,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繁杂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这里称作"黄原的香港"。
  孙少平本来对自己揽活很自信,但今天实在不走运、一直熬到下午,他还没有找到"工作"。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怎么办?他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目眩;身上只留了十来块钱,也不敢轻易花出去。再说,晚上到哪里去过夜呢?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
  没有其它办法,看来只能上找他的朋友金波。唉,要不是如此万般无奈,他真不愿意去麻烦金波啊!
  又大又圆的落日象一团鲜血浸入了麻雀山的背后。孙少平提起自己的铺盖卷,碰碰磕磕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向东关邮政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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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2:45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五 章

  金波从青海当兵复员回来后,已经在黄原东关邮政所干了近三年临时工。他虽然不象少平那样为赚几个钱而东跑西颠,但基本上也是个揽工汉。除非让父亲提前退休,他去顶替招工,否则他永远也没指望入公家的门,从表面上看来,他好象是这个邮政所的一员,其实完全是个外人。
  这个快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虽然个头仍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又精干又潇洒。皮肤还象女孩子那样白嫩,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双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让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顾盼。已有不少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侧面一打听,是个临时工,就都遗撼地退缩了。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有职业的女孩子来说,找对象当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没有正式工作,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虽然现在的姑娘们开化了,但婚姻问题上这个最基本的条件很少有人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在中国目前社会里,很多情况下,感情往往并不是男女结合的主要因素,而常常要受其它因素的制约和支配。也许世界上所有的不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尤为普遍——如果有例外,那就足可以构成本地报纸的断闻。但金波现在倒也没什么心思去谈情说爱。他自己也知道,没有正式工作,要在黄原找个如意对象,等于水中捞月。
  其实更主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早占据了他的心——尽管那短暂的瞬间已经过去几年,而且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这个早熟青年几年前被爱情的烈火烫伤后,直到而今还没有痊愈。
  这秘密已经在他心中深藏已久。本来他很早就想对好朋友少平叙述一番——如果让一个知心人听听,也许能减轻一些他心灵的负重。但每次见了少平,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不是他不信任他的朋友,而是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于倾诉这样的心事。少平常常有他自己的一大堆困难,需要急于解决,不应该让他硬着头皮听他的浪漫经历。
  一个经历了爱情创伤的青年,如果没有因这创伤而倒下,那就可能更坚强地在生活中站立起来。金波正是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才成熟了许多。这之前,尽管他父亲是个普通的汽车司机,但在农村的环境中,他的家庭条件还是优越的。这种优越不能不对他的心理产生影响,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不会象他的朋友少平那样为吃饭和穿衣而熬煎。他没有体验过饥饿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一个人穿着破烂衣服站在同学们中间,自尊心在怎样遭受折磨。他在温暖的小康人家长大,也用小康人家的眼光看待生活和世界。他过去在学校里的一些小小的"惊人之举",完全出于性格本身所致。
  直到在那远离故乡的地方发生过那场刻骨铭心的感情悲剧后,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难!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现在,他心平气静地干他的临时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运。上班时,他穿上那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破烂工作衣,不要命地搬运那些大大小小的邮包,吃苦精神使所有的正式工都相形见绌。他卖力干活不只是怕失掉这只临时饭碗,而是一种内心的要求。在这方面,他的朋友孙少平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当然,这样的劳累也有解脱某种内心痛苦的作用。下班后,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只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静静地坐着喝,既是不渴,他每天也要用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面对着茶缸发一会呆呢。这是一只极普通的白瓷缸,上面印着一行"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对金波来说,这只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青和爱情的证明……喝完茶水,他把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柜,就到老桥那面的繁华闹市去遛达一圈。他是个爱讲究的人,上街前总要洗洗脸,把头发梳整齐,换上那身褪色的干净军装和那双雪白的球鞋。
  每当穿行于闹市之中,他常常不会留意到姑娘们爱慕的目光,越过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见的仍然是那片绿色的草地,奔腾的马群和那张亲切可爱的粉红色笑脸;耳边也总是传来那支慑人魂魄的歌声……他有时候就旁若无人地满面泪水在街头行走,而不管有多少惊诧的目光在瞧他……最近一些日子,随着气候渐渐转暖,他的情绪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糟糕。奇妙得很!季节往往能影响人的心境。当他看见河岸上一缕缕如烟似雾的柳丝和山湾里那霞光斑烂的桃花时,一种无限忧伤的感情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叹息,想歌唱,想流泪,尤其想和什么人谈一谈他曾有过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远不能忘却的往事……他很想念孙少平。所谓和别人谈一谈,那就是和少平谈一淡。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孙少平,他就只能把他的故事连同自己一齐葬入坟墓中。他是那么强烈地希望孙少平出现在眼前。但少平很久没有到他这里来了。他又没地方去找他——谁知他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里呢?
  当金波对孙少平的很快到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少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点惊讶。
  他先不问少平的长长短短,马上又动手做了一盆子鸡蛋面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门,首先需要的是一顿饱饭。
  吃完饭后,金波就提议他们一块到黄原河边走一走。少平很乐意地答应了。到了金波这里,少平就暂时忘记了这几天发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块,心里就会踏实下来。不过,他感到金波今天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两个人一路相跟着出了邮政所的大门,穿过有关热闹非凡的夜市,从大桥头斜坡里走下来,一直来到黄原河边。
  夜晚的黄原城闪烁着繁星般灿烂的灯火。城市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不过嘈杂声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远远近近的灯光投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里,一片明光闪闪。风并不温暖,但很柔和地吹过来,象羽毛在人脸颊上轻拂。
  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向上游新桥那里走。少平自到黄原后,第一次这么悠闲地出来散步,心情倒有说不出的美妙。此刻,忧愁和挣扎都退远了,一切都变得如此平静,就象一个刚从火线上下来的士兵,重新回到了和平的环境中。
  金波虽然个子比少平低,但尽量用一条胳膊搂着少平的肩膀。两个人手臂相攀在夜晚的河边上款款而行,看起来倒象一对亲密的情侣。
  起先他们都默默无语地这样行走着。后来,两个人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朗朗的黄原河水就在他们脚下流淌。河对岸是一片密集的灯火;灯火后面是黑黝黝的麻雀山。弯弯的月牙儿象一柄银镰,悬挂在乌蓝的天空。
  金波凝视着满河流泻的波光灯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少平扭过脸看着他的朋友。"是啊。我很想给你说一说。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金波仍然望着河水,嘴里喃喃地说。
  少平静默无言。他似乎感觉到金波要给他说的是什么。他不再询问了。
  金波沉默了一会,便开始给朋友讲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少平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
  "……我刚复员的时候,你大概听见过传闻,说我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那是真的。你奇怪吗?不奇怪?是啊,有些事看起来奇怪,可是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年当兵我离开家乡,第一次走了那么远。又坐汽车,又坐火车,真不知道要被拉到什么地方。一直向西,穿过河西走廊,穿过无数的山脉和河流,最后来到了青海。"我们的部队分散在一片草原上。你知道,我是文艺兵,在师部文工团吹笛子。文工团就和师部住在一起。我们的驻地周围几乎没什么居民点,几十间简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边上围着一圈白花花的盐碱。远方的地平线上,是一列绵延不断的山峦。峰巅之上终年戴着雪冠。
  "不过,我们的驻地旁边有一个军马场,这使环境稍微有一些生机。日出的时候,出牧的马群象一团团彩云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时候,又从地平线那边涌涌地漫过来。马的嘶鸣声打破了草原上梦境一般的寂寥。这时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动起来。尤其是我们这些刚来的新兵,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总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观看这壮丽的一幕,到了后来,大部分人慢慢也就厌倦了,在军马场,马群出牧和归牧的时光里,没有人再有兴趣跑出来观看。"可是我永远对一天中这短暂而美妙的景象着迷。尽管早晨马群出牧的时候我也不再出房间了,可我总不放过观看晚间马群归牧时的那个场面。唉,你没有身临其境,你就无法想象那景象是如何激动人心。那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下沉。草原上的落日又红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绛红。就在这一片绛红色中,归牧的马群在地平线上出现了。起先,那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在圆圆的红日里蠕动。这条黑线慢慢地变得粗大起来。不久,你的眼前就滚动起一片奔涌的彩潮。马群越来越近,绛红色的草原上象卷起了一团狂风。你感到脚下的土地都被马蹄敲得颤动起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马的警号般的嘶鸣;马鬃象燃烧的火焰似地飞扬。牧马人套杆上的绳圈在空中划出一轮轮弧线。咸水湖上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飞鸟。与此同时,军写场的马驹欢叫着冲出棚栏,去迎接它们的父母亲归来……"每天傍晚,我总要立在营房的屋脊后面,观看这一幕——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保留节日'。
  "不知是哪一天,从那远方归牧的马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唱声。那是用藏语在歌唱。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声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金属一般辉煌。当然,这副嗓子显然不是调教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野腔野调。仅凭她声音的本色,就会使人听得神魂颠倒……"从此以后,这歌声就再也没有中断。我每天傍晚也不仅仅是去观看马群的归牧了,主要是想去听那迷人的歌声。我的心激动地沉浸在这动人的歌声中,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样一个人?我多么想在近处看一眼有如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没条件去接近她。军马场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队纪律严,我们不能随便去那里……从此,一种渴望便强烈地折磨着我……
  "后来,我突然想出了一种'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当她在远处唱完那首歌时,我就站在营房后面的高处也用汉沿唱一遍这首歌。我想她也会听见我的歌声的,你知道,我的嗓音还不错……就这样,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这样。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样立在营房后面,终于又听见了她的歌声。可是叫人奇怪的是,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从来都不这样!她每次总是连着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全部四段……百灵鸟啊,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纳闷中突发奇想:她会不会是等待让我唱第二段呢?
  "尽管这种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试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我唱完第二段,她就会接着唱第三段的……"我就这样试了。奇迹出现了!我唱完第二段后,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泪水刹那间就涌满了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那天以后,我们就用这歌声'交往'起来。一人一段,就象电影里少数民族谈恋爱的青年一模一样。每天我几乎总是流着泪和这位没见过面的藏族姑娘'对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想和这位姑娘见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进去饭,演出时老出差错。我每天都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并渴望着在某个时候和她见面……"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终于冒着风险,一个人偷偷溜出营房,在马群进场之前,飞跑着来到军马场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见面了。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红红的脸庞,黑黑的发辫,一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牙齿憨憨地对我笑。
  "我们立在军马场外面的草地上,相对而视。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为我揩着脸上的泪水,激动地说着什么。但是,她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互相急得用手乱比划。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扑在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那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实际上什么都存在着。这时,军马场的政委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快复员了。我违犯了军纪,应该受到惩处。好在部队也没给什么处分。
  "临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顾忌什么了。我跑到军马场去找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下决心带着她回到咱们家乡来。"可是,我没有能见到她。她被调到另一个军马场去了。她将一只公家发的白搪瓷缸留给这里的一位同伴,让她转交给我。
  "我在生人面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最后,我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竹笛留给了她……"……这样,我的爱情就算完结。少平!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呀!"
  金波从石头上站起来,几乎出声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了。黄原河闪着暗淡的波光,深沉地喧响着从他们面前流过。岸边的树丛里,鸟雀在睡梦中呢呢喃喃……
  很久以后,金波和少平才一个搂着一个的肩膀,返身从河边上慢慢往回走。
  春夜是如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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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微弱的光,也是刺向黑暗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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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eenie·AS·LEADO

英雄

天剑 发表于 2008-9-4 10:23: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六 章

  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象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所平伏,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象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象铅一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即是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丰,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对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天……这心情就象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象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很富裕,但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熬煎。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回双水村劳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要耽搁了。多少日子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又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实在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啥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逐渐稀疏了。临近黄土高原另一个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时,已经出现了沙丘。穿过这座塞上古城,越过秦时残断的古长城线,黄土几乎完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公路在弧线优美的沙丘中蜿蜒曲折地伸展,路面常常被沙子掩埋,甚至都看不清路迹。在沙漠中行车是十分令人痛快的。尽管路面不好,但车辆少,不要担心撞碰。即是乱跑,也没什么大危险,柔软的沙丘不会碰坏汽车的。
  一到沙漠上,金波就感到心情无限地舒展起来。视野的开阔使他想起一望无际的青海大草原。在他看来,那无边的沙丘不是静止的,而象滚动的潮头涌涌而来;这也使他想起了草原上那奔腾的马群。太痛快了!几十里路碰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穿行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嘴里由不得"哇哇"地乱喊乱叫,或放开嗓门唱几段子歌。在夏季的时候,他还常常把车停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海子边,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游泳;游完,再把身上的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草地上,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望着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无限止地回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姑娘……春天的沙漠依然和冬天一样荒凉。天地被风沙搅成灰漠漠一片。太阳象一面水银剥落的破镜子。没有花朵,没有绿色,所有的海子上都漂着大块的浮冰。
  金波开着汽车,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颠簸着行驶。天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隐约地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看来是辆汽车。好稀罕!半天才碰上一辆。但那个黑点似乎一直没有移动。毫无疑问,这辆车"抛锚"了。车坏在沙漠里可是件头疼事,能把人活活急死!按照惯例,沙漠里所有过路的汽车,都有责任帮助一辆不能动弹的汽车——这是严酷的环境迫使人遵从的一条准则;因为谁都可能碰上这种倒霉事!金波把车开到这辆坏车处,就停了下来。
  下车以后,他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辆车是李向前和润生开的——这可碰了个巧!
  润生和他姐夫在困境中看见他,就象看见了援兵,亲热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哪儿坏了?"金波问向前,他和向前不熟悉,但认识,也知道他和润叶姐过不到一块的事。
  "还没找见毛病……可能是油路出了毛病。"向前搓着两只肮脏的手,着急地说。
  金波虽然是个新手,但不管行不行,也就过去和他们一块寻找起"毛病"来了。
  三个人一直弄到半夜,才把向前的车修好。他们都已经很累,就决定先在驾驶楼里迷糊到天明再走。
  向前拿出一瓶酒,硬要和金波喝一轮子。润生不喝酒,就先到金波的驾驶楼里睡觉去了。
  金波和向前两个人坐在这面的驾驶楼里,嘴对酒瓶子,一人一口喝起来。驾驶楼外面,遒劲的蒙古风在吼叫着,大地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醉眼朦胧地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外面混混沌沌的荒野。"你成家了没?"向前灌了一口烧酒,长长地吹了一口气,问金波。
  "没。"金波捉住向前递过的酒瓶,也灌了一口。"有没有对象?"
  "没。"
  "没了好……女人啊……"向前灌了一大口酒。
  金波沉默地仰靠在椅座上,感到胸口烧烘烘的。"女人是酒,让你迷迷糊糊……"向前也确实有点迷糊了。"女人又是水,象中学化学书上说的,无色无味无情无义……"
  金波仍然沉默不语。
  向前又灌了一口酒,摇晃着身子说:"没女人好……你看我,被女人折磨成个啥了!虽然结婚几年,除过脸上挨过女人的一记耳光,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我一年四季跑啊,跑啊,心里常想,什么时候,我跑累了,回到家里,睡在老婆边……唉,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波也有点晕乎起来,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还没你个老婆?你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向前吃力地扭过脸,瞪着一双被酒烧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波。"你说叫我离婚?我死也不离!为什么不离?因为除过润叶,我谁也不爱!我就爱润叶!""人家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爱我,我也要爱她!"
  "那就受你的罪去罢!"金波灌了一口酒,又把瓶子递过去。
  向前困难地接住瓶子,嘴没有对准瓶口,烧酒在老羊皮袄的襟子上洒了许多。
  他勉强把那口酒喝到嘴里,手摸了一把红钢钢的脸,提起瓶子在耳朵边摇了摇,听见还有酒。他手抖着又把瓶子递给金波,说:"要说受罪,嘿嘿,那你老哥真是受坏了!有时候,我一个人开,一边开,一边哭。开着开着,就不由踩住刹车,跳出驾驶楼,抱住路边的一棵树。我就把那树当作我的老婆,亲那树,用牙齿咬树皮,咬得满嘴流血……兄弟,你不要笑话。你年纪小,没尝过这滋味。人啊,为了爱一个人,那是会发疯的呀,啊嘿嘿嘿嘿嘿……"向前说着,便咧开嘴巴哭起来。
  这时候,金波才有点慌了。他想用手拍拍李向前的肩膀,安慰一下他,但身不由己,胳膊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他也八成了!
  向前竟然打开车门,绊绊磕磕走到了外面。金波撵下来,要拉他,但向前使劲把他甩在一边。这个痛苦的醉汉在沙地上爬了几步,就破着嗓子嚎哭起来。金波瘫软地倒在他身旁,试图往起拉他,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风呜呜地吼叫着,沙子打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在风的怒号中,向前的哭声听起来象猫叫唤。沙漠在暗夜里如同翻腾的大海,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酒精同样在金波的身上熊熊地燃烧着。他索性不再往起拉向前,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在昏天黑地里,放开嗓门唱起了那支青海民歌——动荡不安的大自然煽起了他内心的风暴。
  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这两个喝醉酒的男人,为了他们心爱的女人,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在正常的环境中,人们一定会把这两个司机看作是疯子。可是,我们不愿责怪他们,也不愿嘲笑他们。如果我们自己有过一些生活的阅历和感情的经历,我们就会深切地可怜他们,同情他们;并且也理解他们这种疯狂而绝望的痛苦……
  在这风声,哭声和歌声之中,躺在另一个驾驶楼里的田润生心缩成了一团。他实际上一直没有睡着。他知道姐夫为什么而哭;他也明白老同学金波为什么而唱——他早就听说过金波当兵时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被部队提前复员了。此刻,他自己的眼里也忍不住涌满了泪水……和少平、金波同年等岁的润生,也已经长大了。凡是成人的痛苦他都能体会和理解。就说姐夫吧,尽管他从不在他面前提说他姐的事,但他知道姐夫和姐姐的婚姻非常不幸。在这件事上,他的同情心完全在姐夫一边。他在心里恨他姐姐。两年多来,他跟着姐夫学开车,姐夫不管姐姐如何对他不好,都象亲哥哥一样看待他。姐夫真是个忠厚人,不仅对他们家,就是对世人,都有一副好心肠。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一些孤寡老人,他总要把车停在路边,问这些人去什么地方,然后便让他们上车来。如果是他驾驶车,姐夫就自己爬到上面的车厢里,让这些老人坐在驾驶楼里。他常对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做点好事;做了好事,自己才能活得心安……姐夫不仅教会他开汽车,还给他教了许多活人的道理。他在心里敬重姐夫。他根本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不和这样一个好人在一块过光景呢?
  现在,他躺在这个驾驶楼里,听着外面的哭声和歌声,心象无数利爪在揪扯。这一切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灵魂。别人的痛苦感染了他,他也很痛苦。痛苦啊,往往是人走向成熟的最好课程。是的,许多原来含糊不清的东西,今夜他似乎豁然开朗!
  一种男性的豪壮气概在田福堂这个瘦弱的儿子身上苏醒了。他"腾"地从驾驶楼里坐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他应该干些什么。是的,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怎么还能这么窝囊呢?他难道就不能给痛苦的姐夫帮点忙吗?好,他应该立刻到黄原去找姐姐,和她好好谈一谈——他要让姐姐爱姐夫!
  田润生坐在驾驶楼里这样大胆地想着,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也不准备去劝说那两个醉汉——让他们哭吧,唱吧;现在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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