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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骑魂 天堂钟声 [复制链接]

梦幻孤星 该用户已被删除
梦幻孤星 发表于 2008-9-2 00:58:00 |显示全部楼层
异域骑魂





“脸部皮肤皱缩,口腔粘膜合溶,角膜混浊,大片紫红斑痕扩散全身,遇难者已死亡十二小时以上!”神父紧皱眉头捂着鼻子,表情沉重地合上了我已失去神采的双眼。

风卷着枯叶旋转,天地一片迷蒙。远处的脚步声慢慢踏近,人群越积越多。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慢慢站起。“我在这里!”我将手伸向神父,他的目光并未集中在我的脸上。我想抱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克利斯……这真是他吗?可怜的孩子!谁会想到他生前是多么英俊!”议论声浇灭了我最后的骄傲。在众人无情的争议中,我看见倒在地面上的僵硬躯体。

“这,这是我吗?”心如针刺一般,“我,死了!”曾经我那双皎月般幽柔的双眸,暖阳般灿烂的笑容此时已不复存在。“我的确已死了……”我猛然想起前日电闪雷鸣的夜晚,我在雨雾丛林间疯狂奔跑。

失去了最爱的彼亚娜,心如掏空一般。我抚摸着树干,视线已被泪水与雨水遮蔽,全然不顾其他。突然一道电光从头顶劈落,我如枯木般僵直地倒向地面,似乎还嗅到一股焦灼的气味儿。

“可怜的家伙被彼亚娜那个女巫迷得神魂颠倒!”“被女巫诱惑的骑士就是这样的下场!堕落!这是自甘堕落的骑士最终的下场!”一声声满腹怒气的咒骂不绝于耳。

一阵风拂过,我的躯体覆上一层薄薄的尘土。细雨从天而落,滴在脸上划过丝丝痕迹,如同椎心的泪水滑下眼角。身旁,干枯的树叶落尽,凋零的枝干在风中苦闷摇曳。我的心越发冰寒,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或许,是神灵也在为我哭泣……”

“死亡是苦难的终结,是灵魂的新生。愿神灵眷恋宽恕,让灵魂升入天堂,远离嫉恨嗔怒……”我的躯体被抬向墓场,神父的悼词在耳边回响。

人们用一块亚麻白布从头盖向脚跟,紧接着,我看着自己如同一只可怜的蝶蛹被抬进已挖好的泥坑中,大块的泥石砸向我的躯体。

黑暗袭近,人们的哭泣声渐渐远去,我的大脑蓦然间一片空白。



“我在哪里!”一片黑暗中,阵阵蓝白相间的幽光跃动不止。我看不见脚下的地面,慢慢移动着,向前方隐约的幽光走去。令人欣慰的是,路面十分平坦,免去了我会无意中栽倒在地的顾虑,也不会损害我骑士的光辉形象。

我正暗自欣喜,突然撞向迎面的一堵石墙。脚下猛然一滑,我重重跌倒在地。“啊!”地面变得异常滑腻,我疾速向拐角的下坡方向滑去。

“救命……”我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不断撞向两边的石壁,“不,不……我的头发……”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我痛苦地抱住脑袋,已无法忍受自己的美好形象被一次次破坏。

“哎呀……”当我看到前方异常炫目的亮光时,已重重摔进空旷的地下室。眼前的炫光逐渐扩大,如风轮般缓缓旋转,散发着魅惑的色彩。

“是天堂……”我被眼前的奇瑰色彩吸引住,慢慢爬起,并不忘理顺自己散乱的长发,“这,一定是传说中的天堂入口!”

我拍去身上的尘土灰泥,迈着碎步向炫光的方向走去。我甚至看到扇动的羽翼,以及神灵的温暖笑容。“天堂?当骑士爱上女巫……像我这样堕落的骑士,更应该下地狱吧……”

“啊……”双脚刚刚迈出数步,突然感到脚底落空。身体急剧下坠,脸皮被刮得生痛。我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穴中,重重摔向地面。

“这次我死定了!”惨叫划破黑暗,却并不是我的声音。我睁开双眼望着上方的洞口,不再奢望命运的转机。

“我死了!这次我真的死了!”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在我身下浮响,“上帝,如果可怜我,就请让我安息吧!”

“什么东西?”我突然触碰到一块柔软物体,我试探着慢慢捏它。这不是一块完整的物体,可以被分成五份;它是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不!”我如同离弦的箭般疾速弹起,额头渗出冷汗,身体瞬时变得僵硬。

“想砸死我吗!”黑暗中的那只手慢慢抬起,上面粘附着泥土与藤草,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出来,是谁?给我出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摔在我的身上!”大地在吼声中震颤,我有些站不住了。

“怎么办?”我心乱如麻,双脚有些颤抖,“镇定,镇定!克利斯,你是一名勇敢的骑士……”自我安慰着,心却早已悬向喉咙口。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形渐渐显露,肌肉强健,凸暴的筋骨盘缠周身。当他布有血丝的凶目显现的那一刻,我全身一软,跪倒在地。

“……食人魔!”我双手撑地不住颤抖,双眼不敢抬起。“不要过来……不,不要过来!”我不断自语,幼稚地希望对方看不见自己。

食人魔走近,伸手触向我的金发,并抚摸着我的脸颊、嘴角,我颤抖得几乎要昏厥。我是一名优秀的骑士,虽说骑士是正义勇敢的象征,但不可否认骑士也是人,也会胆怯。

“你是谁?”食人魔俯下身,“你这家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如果不是摔在我身上,恐怕早被摔死!”他抬头望着上空,突然大笑出声,“好小子!”他一巴掌挥在我的背脊上。

“啊……”这一重击差点儿让我断气。

“你真从上面来的?”他有些激动,使出全力抓住我的双肩,“神啊!”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十字相交举向胸前,对着上空哭喊,“感谢您,仁慈的天神!一百年,整整一百年,我终于不再孤独!”他用力抬起手臂抹着眼泪,红着双眼望着我,让我更加恐慌。

还未等我想出逃脱的方法,他却猛然冲过来将我紧紧抱住。“真是太好了!神灵没有忘记我!”他将我慢慢松开,露出一脸惊喜,“我的朋友!从现在起,你将是地狱中,我唯一的朋友……”

“地狱?难道我……”我猛然醒悟过来,“这里不是天堂?我没有上天堂?曾经那名优秀的骑士克利斯,竟成地狱孤魂……”想到伤心处,泪水不禁潸然而落。为了不让对方看到我的痛苦,我将头侧向一旁,任凭一阵阴风将长发吹散。

“嗨,朋友!”巴诺又一巴掌挥向我的肩头,真是不知轻重的家伙,“见到我不高兴吗?不要害怕,我并不可怕!虽然丑陋,但我很善良!”他对着我大声叫嚷,一点也不顾及我此刻的悲痛心情,强行将我拉起。“我叫巴诺!记住!巴诺,我的名字!”

“好,我可以站起来吗?”那家伙实在太重,压得我直不起腰。我对着他干笑,心中复杂而痛苦的情感难以描述,“我该怎么办?我的人生,还有那些未实现的梦想……”

“你刚来到这里,对这一切都不熟悉!”巴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一个实际的问题……不好意思,想问你一下!”他拍着后脑笑着,“你有钱吗?或者一些值钱的宝贝?”

“值钱的宝贝?”

“对!有金币吗?银币?或是铜币呢?”巴诺眼睛发亮,紧紧盯着我。见我仍一脸茫然,他的目光暗淡下去,“难道你也身无分文?”

“有一块金币!”见他失望的神情,我慌忙从口袋中翻找出一枚钱币。

“金币!”巴诺一把抢过,凑近眼前仔细辨认,几乎将它塞入口中,“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吗?一百年,孤独的一百年……”他声音有些哽咽,“我很想离开,可临死那一刻,我忽略了金钱的重要性……现在,身上仅有三个铜币!”

“我只有一块金币,没有带更多的钱!如果需要,你可以全部拿去!”看着他万分懊悔的模样,我决定将这枚金币赠给他。

“给我?”巴诺右手两指捻着金币,惊讶地望着我,“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随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人?”我一时无语。

“跟我来!我们离开这里!”他突然拉着我向前方走去,“快一点,不要磨蹭!你很快就会明白!”他将我的手臂捏得生痛,我无奈地跟他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黑暗逐渐散去,眼前一片幽蓝。喧哗之声慢慢逼近,一望无尽的河流惊现眼前,各式各样的船舶在水面缓缓游动。

“这是通往地狱的冥河,无法渡河的魂灵只能四处漂泊,并在永恒的孤独中慢慢崩溃!所以,只有渡过冥河的魂灵才能拥有冥界合法入居证!”巴诺对这一切非常了解。“入居证?”我感到怪异。

“对,只有拥有它才能在冥界享有合法居住权!”巴诺望着我,目光带着几份哀伤,“渡河必须乘船,乘船必须购买船票!三块铜币,我真不知道它们还可以用来做什么!没有钱,我只能呆在河的这边遥望着彼岸!整整一百年,谁能了解我的心情?谁能感受到没有金钱的痛苦?直到你的出现!你是神灵对我的恩赐,你将是我解决渡河经济问题的恩人!”他激动地又一次抓住我的双臂,情绪的速变令我汗颜。

“我们必须找一艘收费合理的船来渡河,节省开支!”巴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听说渡河还可以参加抽奖活动!快,不要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抽奖……”我还未听清,已被他迅速向河边拉去。

前方不远处,悬空飘动着数幅横帘。

“渡河就乘亚柏号!一流设施,一流服务,典雅装饰、休闲舒适!拥有实力雄厚的导航师,为您打造天堂级舒适环境……”

“渡河,渡河,请选‘瑞克’!渡河还是‘瑞克’好!乘坐‘瑞克号’,可享受环河三日游增值活动……”各种字体的彩帘随风飘舞,红底黑字、蓝底白字,斑斓色彩相互映衬。

还未走近河边,我们已被一群扇翅的蝇人团团包围。

“您需要渡河吗?您了解有关渡河的优惠活动吗?如果您还不了解,我们可以向您讲解一下相关的活动规定!”

“乘坐我们的渡船,即可享受超值赠送活动!购三等舱船票,赠木桨一副!购二等舱船票,赠避风棚一套!购豪华一等舱船票,可在拥有全功能按摩椅的同时,免费享受早餐一份!多买多送,数量有限!”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一个蝇人索性在我们眼前飞来飞去,看得我眼花缭乱,神志变得恍惚。不知不觉间,我们被推入船中。

我将口袋中一枚金币递向舱门前蝇人的手中,当接过找回的零钱,手中除了两张船票,仅剩下十八枚铜币。

“真对不起!克利斯!”巴诺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掏出身上最后的三枚铜币,硬塞进我的手中,“没钱支付船票,还要麻烦你!目前我只有这些了,但我发誓!我一定会努力赚钱,将钱早日归还!”

“仅仅一张船票,不用挂在心上!更何况只是三等舱船票!早知道生前多带些金币,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我后悔钱带得过少,心中在为仅有的二十一枚铜币担忧。

冥河景色秀丽,泛着粼粼波光。数条骨鱼从水中跃起,伴着行船划开的波浪跳跃前行。船舱内一片喧哗,巴诺百无聊赖地握着船票换来的奖品木桨,对着床架不断敲打。他乐在其中,却吵得我心烦意乱。

“十九、二十、二十一……”我侧躺在床上,一遍遍数着手中的钱币,真不知这点儿钱还能用来做些什么。

这令人窒息的三等舱,床位摆在走道两侧。魂来魂往,声音嘈杂得让我无法歇息。对面床铺的魂魄,尤其让人难以忍受。掉在身上的面包屑被他捏成面团弹得满地都是,从他口中吐出的苹果核呈抛物线落在了我的枕边。

或许是船在河中颠簸得厉害,他似乎有些晕船,在我烦躁地起身离开的瞬间,污秽之物从他口中翻涌而出,弄得我满身皆是。我几欲晕厥,完全没有好心情,更无暇观赏窗外的美丽风光,只希望能尽快抵岸,以早日脱离这令人疯狂的破船。

当船停近港口,我便疾速地冲向舱门前。双脚迈出船舱却无法继续前行,延向远方的密集魂群拥挤不堪。远处群山高耸延绵,沉云在上空的黑幕间缓缓移动。峡谷间的黑色城门矗立云霄,四周泛起层层薄雾。城门敞开一丝缝隙,门前的火球在上方旋转跳跃。城外的魂灵神色彷徨不安,排着长队向城门方向慢慢移动脚步。

“冥城!这是通往地狱的入口!”巴诺声音有些颤动,“魂灵可真多!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领到冥界合法身份证明!”

城外是一片压抑的黑暗,而城门内的大地却折射出幽幽白光。当城门完全在我眼前敞开,迎面袭来的白光迅速将我吞没……



“我在什么地方!”裤腿似乎被什么东西拖扯住,我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白光早已散去。

一只三头犬竟牢牢咬住我的裤腿,这家伙身躯庞大,看上去更像一只三头熊。我努力拖动双腿,它却紧咬着不放。

“干什么!走开,讨厌的家伙!”我向它挥着手,却不敢动它半根毫毛,它实在壮得有些可怕,被这家伙撕咬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突然,湿湿的舌尖舔向我的手背,我转身才发现三头犬扬起一张脸,目光凄切,泪水在眼中打转,双耳无力地贴在两侧。它用前爪将一张皮卷移到我的脚边,上面满是狗爪印,倾诉着它悲惨的身世。

见我无动于衷,它将脑袋快速地叩击地面,乞求我的施舍。就在这一刻,我的心彻底软了下来。“阴魂不散!”我一边诅咒着它,一边无奈地掏出一枚铜币,扔进它含在口中的破碗里。

一枚铜币似乎引不起它离开的兴趣,它依然紧紧贴着我,抬起沾泥的前爪挠抓着我的脚背。我无奈又扔出一枚铜币,它呆滞地望着我,不时晃动着自己的三个脑袋。

“二枚铜币还不够吗?快走开!”三头犬似乎听不明白我的意思,索性拦在我的面前。见我没有再给下去的意思,它突然一改可怜模样,凶光暴出,露出森森白牙。在发出低沉的嘶嗥声的同时,大量的唾液迎面而喷,令我猝不及防。当我极不情愿地又掏出最后一枚铜币扔过去后,它立即开始纠缠我身后的另一个魂魄。

我无奈叹息,转身寻找巴诺,才发现他已跑向花坛旁的烤鹅摊前。鲜花彩球、锦衣玉食,此时我才发现,这里更像繁华集市。美食的香气不时袭过鼻翼,使原本肚子已空的我更加饥饿。

“一只烤鹅翅多少钱?”我走到巴诺身旁。

“二十铜币!”烤着鹅翅的地精抬手做着手势。“二十……”冷汗溢出,我走向另一个食品摊前,“这块驴排多少钱?”

“三十铜币……”对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的心已如一潭死水。我摊开手心的十八枚铜币,当接过两块涂油面包后,只剩下一枚孤单的铜币静静地躺在口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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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孤星 发表于 2008-9-2 00:59:13 |显示全部楼层
饥寒交迫的雨夜,我捏着巴诺用最后一枚铜币换取的半片过期的干面包,呆呆地望着在雨水的肆虐下溅起泥浆的地面。真感谢巴诺这样真诚的好友,他宁愿淋雨,也硬将破旧的避雨棚供我栖身。这该死的地方,一块面包竟要三枚铜币,一枚铜币也只能买到过期的食物。

“我们该怎么办?”巴诺躺在地上,捂着不时发出咕噜声的肚皮, “我们的下一顿饭该如何解决?”

“不能放弃!我们必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拉起巴诺冲到街上,希望可以在无意间得到某种机遇。

在街心闲荡片刻,一股香浓的汁烤气味儿突然飘来,使饥肠辘辘的我们有了更强的食欲。巴诺随香气慢慢走向街旁,望着店外橱窗内的滴油烤乳鹰,他不时舔着干裂的厚唇。“在冥河对面的深渊下,整整一百年,我从未因食物发愁!渊顶总会坠下许多飞鸽野兔,足以让我享用很长时间!而现在……我以为钱只用来渡河!”

“巴诺,我们会有办法的!”我正想安慰他,一个侍从从乳鹰店走出。

“欢迎来到‘烤鹰餐厅’!”他以完美的姿态邀请我们入内,我想起生前无数相似的场景,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店内。

“钱……”当我们刚坐下,现实的问题将我从恍惚中猛然激醒,“完了!我的脸面全丢尽了!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想离开,空气中迷漫的烤香却将我牢牢拴在椅子上。

“镇定!你想被他们嘲笑吗!”巴诺左右环视,见不远处未清理的餐桌上留有残羹剩饭,便快速移向角落的那张餐桌旁,“克利斯,这边!”他小声向我招手。“干什么?难道你想吃这些剩菜残渣吗?”我担心被人发现,将声音压得很低,脸涨得通红,“怎么可以……”

“这里还有一些!”未待我话音落下,巴诺快速将周围餐桌上的几盘剩菜端来,“没人注意我们!店内魂灵众多,侍从们已无暇顾及。”他将餐盘摆放整齐,“现在我们是客人,应该放松下来,尽情享用!”

“享用……”我呆滞地望着盘中食物,半只鹰腿有明显撕咬的痕迹,剩汤中漂着少许鹰肉残末。我有些作呕,不忍再看下去。“克利斯,你喜欢挨锇的滋味吗?”巴诺将那鹰腿放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真不错!”

“我也有今天?”我突然想起祖父。还记得童年坐在祖父的双膝上,在伸手编扯他花白卷发的同时,听着他语重心长地灌输着骑士精神,讲述着祖辈骑士的光辉业绩。而此刻,如果他老人家在天堂看到我这般模样,一定会伤心欲绝,就在同时我的腹部却因为饥饿开始隐隐作痛。

“克利斯,想问题不能太狭隘!”巴诺抹着油腻的双唇,“没钱享用更高级的美食,并不代表不能享用别人浪费的食物!像我们这样身无分文的穷人,浪费是可耻的行为!还有什么比饥寒更可怕?”

“巴诺?”我突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在这一刻开始犹豫。我割下一块鹰腿叉起,慢慢放入口中,在长久的饥寒中,我第一次感到幸福。我已顾不得羞耻,一边咽下美食,一边习惯地将白色餐巾整齐地叠起轻轻按向嘴角,擦抹残迹。

我很痛苦,在失落与耻辱中痛不欲生,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地狱!即在幸福突然的消失中,看到别人正过着自己曾经的美好生活!



挨饿不是长远之计,必须找份工作来改善此刻的困境。虽然我是已入地狱的魂灵,但我相信在数日的摧残下,我已魂鬼不如。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下定决心,不能再退缩。为了尽快将自己推销出去,我决定尝试道听途说而来的几种求职方法。在这恐怖的地方,没有骑士学院老师的推荐,没有亲朋好友的热心帮助,更没有经济条件通过中介介绍,我只得硬着头皮登门造访,寻找合适的工作。

或许我的执著感动了冥王,数日后我终于得到了第一次面试的机会。

我走进招聘大厅,各种族的生灵已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厅内光线较暗,阵阵怪异气味不时袭向鼻翼。

“您有什么事吗?”一个衣着整洁的矮人走到我身旁,四十五度鞠躬,“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是来……”我舌头有些打结,“这里是不是需要……”真是难以启齿,为什么我,一名骑士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你是来应聘的吧!”矮人又一个四十五度鞠躬,伸出手臂机械地挥向右侧,“您请到这边签一个名!”他走向红木雕桌旁坐下,将一张皮卷摊开,递到我的面前,“签下您的人名与到达时间,就在这里,在这个名字的下面!”他看我反应迟钝,索性指了指具体位置。

克利斯·德·托米基亚·诺尔顿……我在不断的颤抖中签着名字,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手背上,曾经引以为荣的家族姓氏头衔、封号,在此刻一口气写下来,对我来说,还真是一种挑战。

“前面的家伙在干什么?”身后出现一些躁动声。

“可以站过来一些吗?”矮人站起身,示意后面的地精骷髅们排好队,“您,可以快一些吗?”他催促着。

“快结束了,时间不会太长。”我点头允诺,用笔快速在卷面划动,……柏·希维曼斯·比恩克尔。当最后一笔落下,我长舒了一口气。

“您请往这边走!”显然矮人已忍无可忍,他极力伸长手臂,将我指引向大厅左处的长廊,“您先到那边坐一会儿!”

我恍惚地放下笔,走向长廊片刻后,如梦初醒般以最快的速度跑回矮人的方桌前。“皮卷、签名,把它给我,快给我!”我大叫出声,慌乱的神情令对方惊诧。他茫然地将皮卷递过,我抓笔快速划向我的名字,整洁的皮卷被划出深长的墨迹。很快,我的名字仅剩下“克利斯”。

“您在干什么?干什么!”矮人心急地夺过皮卷。我轻松地笑出声,心底一阵畅快,我决不能让自己家族的姓氏在这样的环境中被践踏。

我走向长廊深处,走道间,由乱石堆积的石凳早已被其他种族的求职者占居。一天未进食,我已疲惫不堪,眼见一个骷髅填写完皮卷上的表格起身离去,我疾速占据了他的座位。

“你应聘什么职位?”一个哭灵的声音,她的声音凄惨至极,令人不禁恐惧。“魂魄管理工程师!”一个骷髅接过话。

“那还真是个好职位!”哭灵感兴趣地望着骷髅,“看你像很有经验的模样!”“我也没有什么把握!”骷髅无奈地摇摇头,“听说这岗位要三百年工作经验!我到这里只一百年,更何况曾经从事的也不是相关职业!”

“规矩是死的!”哭灵夸张地挥着纤手,“不过说实话,现在地狱人口增多,竞争也变强了。压力变大,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那是那是!”骷髅突然觉得找到知己,身子坐得更直了。他们相互述说着悲惨经历,一言一语中早已忘记所处之所。

如果是几个月前,我一定会露出不屑的表情,满目的傲气使我不会多看他们一眼。而如今,却同他们一样,为了生计发愁,不得不呆在这又冷又黑的地方。

应聘者手拿草皮纸,在眼前不断穿梭。空腹开始不争气地发出警告声,我的双眼游离在嘈杂的喧哗声处。

“克利斯!”不远处传来的叫喊声,在黑暗的上空回荡。“真吵!”我感到头昏脑胀,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满是骷髅穿梭的倒影。“那白痴在叫谁的名字?”

“克利斯!”叫声又一次直冲我的耳膜。“这,是在叫我?”我突然回过神,在身旁骷髅的提醒下,我慌张地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推开应聘办公室厚重的大门,我走向一张石桌前。
“您带了简历皮卷吗?”一脸严肃的兽人斜撑着桌沿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带了,带了!”我有些手忙脚乱。

“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兽人眼也不抬地翻阅着我递上的皮卷。“自我介绍?”我开始回想我的经历,“我出身在一个贵族家庭……”

“先不要说这些!”兽人坚定地打断我,“谈谈你死后的经历!”“我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原本以为自己会上天堂,却没想到来到这里!”提到这些我有些心酸。

“你什么时候死的?”兽人提出疑问。

“上个月!”我老实回答出他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刚来到这里,并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翻动着皮卷,“你会地精语吗?或者兽人语、矮人语?”

“怎么说呢……会一点,可以见面打个简单的招呼,也可以看懂有关他们的非人类语言的一些记载,其他方面不敢保证太多!”我正盘算着应该说真话还是假话,对方的架式却已容不得我多做思考。

“是否有非人类语言等级证书?”他有些咄咄逼人。

“没有!我没有这些东西!”我觉得身为一名骑士,没有必要过多考虑非人类语言。

“是这样……”兽人似乎对我失去了兴致,他鄙夷的目光让我感到自己更像一个乞讨的可怜虫,似乎这样的机会变成了赐于穷苦人的伟大慈善事业。

“这样吧!”兽人合上皮卷,甩向一边堆放的皮卷中,随后用手中笔管敲击桌面,发出砰砰声响,“谈谈你的个人薪金期望!”

“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曾无意听说过回答此类问题的方法,我心里一阵激喜,“我相信每个岗位有自己的薪职规定!”我回答得很轻松。

“你不用说这些!”兽人又一次残忍地打断我,“你明确地告诉我,究竟想要多少薪金!”

“这……”我一时噎住了。“700个铜币,800个铜币……1000个铜币应该不算过分吧!”我垂首在他对面的桌下,扳着手指盘算着自己生活中必须的花费,“我对薪金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我依然倔强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你的意思是服从安排吗?”兽人带着怪异的神色望着我,“300个铜币,你愿意吗?”他干笑着,嘴角轻轻上扬。

“300个铜币?”我睁大双眼,一时无法回答这荒谬的问题,“可,可我听说这地方最低薪水是500铜币!”

“我还以为你没有要求呢!”兽人将右腿跷在左腿上,改换着姿势,“看来你还是有要求啊!”他拿起桌边的水杯,缓缓揭开杯盖,空气在他杯沿靠近嘴边的瞬间凝固,沉寂一直保持到他放下水杯理顺毛发。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开始左顾右盼,望着脚边的泥垢,“过几天再与你联系!”

惨痛的失败,我麻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家,哪里是我的家?失败让我再也无法支付这数日的累累负债。今夜,我又将露宿街头,忍受着凄风冷雨的肆虐。



“如果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那我还算一名优秀的骑士吗?”尽管有些沮丧,但我依然坚信自己的承受能力,不断地鼓励自己,查阅大量应聘技巧资料,起早贪黑地研究着应试题海。

“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对着水镜,我威胁着自己。

机会又一次降临。

推开眼前伴着沉重呻吟声的铁门,我的心压抑得无法喘息,仿佛希望即将从眼前消散。

“离开吗?”双脚还未踏入,我已想出种种离去的理由,“没用的家伙!”我在心底骂着自己,并在犹豫中,鼓足勇气走进去。

“来了吗?”室内腥红窗帘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站起。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或许因为光线过暗,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我,我是……”尽管是第二次面对这种生存的考验,我依然显得特别不自然,“您好!我,我叫克,克利斯!”

“请坐!”对方礼貌地伸出右臂,又快速滑落回坐椅上,“我们这算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心情应该愉快一些!”对方声音清柔甜美,如同天籁之音,令人痴迷。

“嗯,是啊!”我找不到话题,仅仅是应付着回答,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你填写的资料,我已经看过!”未待我过多开口,黑色的身影已慢慢向我靠近。透过顶端的微弱光芒,我看见她那张逐渐清晰的脸。我看清对方的面容,惨白的肤色,妩媚的红眸,嘴角留有一丝鲜红的血迹……吸血僵尸。

“你有一手漂亮的字!而且,从气质上感觉你不是一般的魂灵!” 僵尸双手搭向双膝,挺直着腰背,带着定格的微笑,友善地望着我。她笑容专业、目光迷离,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怀疑是否坠入故设的陷阱。

“您过奖了!”我谦虚地回应着。虽然我一直很欣赏自己的气质与优点,只是谦虚谨慎才是做人之道。

“从你的自我介绍上来看,你很想拥有这份工作!可以说一下理由吗?”僵尸依然满面笑容,却令我有些毛骨悚然。

“理由?”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真是一个高水准的问题!”我望着她淡淡一笑,心里正为这问题的答案犯愁。“我,我希望可以贡献出自己一份力量!”这答案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服。

“嗯,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很动听,“有一点我想提出疑问,你有相关经验吗?你了解自己应聘的岗位吗?”

“糟糕!简历投放过多,我忘记了自己应聘的职位……”我的脸霎时通红,“好像,应该是……魂魄资源维护……”

“嗯,差不多吧!”僵尸似乎察觉到我的慌乱,她整理了片刻长发,开始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桌上堆积的皮卷,突然又迅速站起身,“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交谈很愉快!”她走到房门前,有些迫不急待地将门敞开,“我们还会有更深层次的了解,今天有些匆忙,就暂时先进行到这里吧!”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依然没有放过自我推荐的机会,“很高兴可以拥有这次难得的机会!也希望您可以给我这次机会!”

僵尸微笑地望着我,将门敞得更开一些,“这样吧……你回去之后拟一份计划,一份在这个岗位上的前景发展计划!”她停顿了一会,望着门外,目光游离不定,“在我们下一次见面时,希望你可以带上这份计划!”

“下一次?原来还会有下一次!” 一阵激喜涌上心头。然而,当我刚刚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却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克利斯!我在这里!快过来,这边,在这边!”未等我情绪稳定,巴诺已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怎么样?有希望吗?”他比我还要心切,真是让我很感动。

“感觉还不错!希望,应该比较大吧!回去再准备一下,希望复试能放松一些!”我讲述着整个面试的经过,仅仅在自我安慰中寻到一丝迷茫的欢喜。

第二天便是冥界为期十日的盛大狂欢,这是冥界重要的节日,即使是因罪孽深重而囚禁地狱深处的魂灵,也可享受这数日内欢快的节日活动。然而,为了能顺利通过复试,我却放弃和巴诺一同去广场庆祝节日盛会,为此事他生闷气,不愿理睬我。

人算不如天算,复试那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在雨中等待整整一天后,我轻轻叩响僵尸的铁门。

“按您的要求,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进室内,我便快速切入主题,迎来的是僵尸僵硬的笑容。

“可是我们没有通知你啊!”她停止微笑,更像职业般的审问。

“您不是说,还有第二次……”我有些慌张,内心疾速冰冷,“我从很远来到这里,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为生存谋求机会,我放下了自己的尊严苦苦哀求。

“这样吧!”僵尸站起身,强逼着我退到铁门前,“这也不是我一人能作主的!你可以晚上再来!”她望着地面停顿了片刻,“或许明天早上,下午也行!”她满口说着不负责任的话,难道不知此刻已近傍晚……

失败又一次无情地降临,我选择了离开。我蹲在草棚下,巴诺已睡得烂熟。我咬牙独自化解着心中的怨恨,泪水在眼中晃动,我却强忍着,维持着骑士的坚强。

岁月像枯叶般从身边擦过,我居无定所,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苦难磨灭了我的斗志,生存毁灭了我的尊严。我对着路过的人群微笑,笑得虚假,苦涩在麻木中逐渐幻灭,以至于自认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随后数月中,我依然为生存奔波,希望却被一次次击灭。

“我们区别于一般的工作,是因为我们是合作式关系!所谓合作式,是指你在为自己工作,而不是为我们工作!明确地说,合作关系即无底薪制!”殊如此类的遭遇数不胜数,甚至被对方美其名为,“一个上进的人,并不应该将眼光局限在此刻的微利上!”

“我活不下去了!”在地狱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荒谬可笑,可是我必须这样下去,一切已无法选择,只能顺着死亡的轨迹慢慢前行。

我有些想放弃,甚至自甘堕落。饥寒交迫中,我露宿在街边的角落,在无人之时掏出被扔弃的食物勉强充饥。尊严是什么?人格是什么?在这一刻,已无法替代的饥寒带给我严重的冲击。如果我无法生存下去,那些虚无表面的东西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克利斯,我认为你失败有一个致命的因素!你面目过于僵硬,还保持着骑士的贵族气质,这在职场是完全行不通的!”巴诺一语道破天机,“你必须放弃尊严,你必须有一种亲和力,让对方感到你在有求于他,让他有一种成就感,让他有一种主宰与支配的快乐!”

“有道理!但我应该如何改变?”我有些迷惘。

“微笑,亲切的笑容,灿烂的笑容!”巴诺演示着微笑,却使他的面目看起来更加狰狞,“你无法从我身上学到专业的笑容,因为我无法达到合格标准!”巴诺憨厚地笑了笑,这笑容更适合他。“微笑并不难,但想要达到专业水准,这需要一个长期练习的过程!”

巴诺很热心,想到生存,为了今后把握住更多的机会,我努力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不知为何,每当我笑脸相迎时,看到的却是巴诺尴尬的表情。或许因为我骑士的气质过重,笑容在脸上显得有些僵硬,仅仅只是肌肉的抽动,无法表现出灿烂笑容的真谛。

在巴诺的建议下,我想到了镜子,可是我已身无分文,只能在河边对着水面练习,有一日竟吓跑了两个在河边谈情说爱的魂灵。

微笑礼仪练习后,我又继续了求职的奔波。数日的辛劳使我发现自己患上严重的职业病,地狱俗称的“笑靥如花”病。走在茫茫魂海中,我看不到方向。作为一个合格的骑士,我掌握了骑士所必须掌握的技能,骑术、投枪、剑术、狩猎、游泳、吟诗、弈棋等,还拥有骑士所必须的忠诚、慷慨与宽容。

我希望从事喜爱的职业,如同战争与竞技这样的骑士职能,可事实却极为残酷。人活着为生存而奔波,死后却依然为生存而放弃梦想放弃执著,想到此处我不免心酸。

为自由与快乐而活是我童年的梦想、人生的誓言,而如今,在这阴暗的地狱,我已身心俱疲,早已无法实现当初的誓言。在现实中它看起来如此幼稚,或许有一天我会这样问自己:克利斯是谁?我又是谁?



“如果有一天我赚到很多钱,一定会帮克利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巴诺认真地对着冥神的雕像发誓,目光无比真诚。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数月后,他却因生前噬血罪孽深重,被押送到血狱河,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是我努力工作存下的所有钱,在血狱河中它对我没有太多用处!你留着吧。”在我们绝别的那一刻,他将一枚金币塞入我的手中,“克利斯,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千万别忘记了我这个朋友!”他慢慢远去,我第一次在这地狱流下心酸的泪水。

坐在冥神殿下的空位上,我十指相扣默默祈祷着巴诺能够幸福。生存还是尊严,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枚铜币逼死英雄汉,尊严终究无法战胜饥饿!固守的尊严与骄傲也在生存的打拼中慢慢磨耗。一个月后,凭借日渐完美的职业笑容,我幸运地应聘上了“人狱交流顾问”一职,开始为打造良好的经济基础而努力。

人狱交流顾问似乎一种高尚舒适的职业,实际上是站在地狱的入口,手拿写满资讯的皮卷,递向路经的魂魄,让他们在进入城门前对地狱发展进行初步了解。

“拥有这张皮卷,您不但可以了解地狱的最新生活资讯,还可以参加相应的抽奖活动!一等奖,天堂免费三日游!”我身着统一的盔甲,长剑斜配腰间,金色长发轻轻飞扬。拥有这份工作,我并未如释重负,患得患失中依然看不到方向,仅仅是无奈地接受与适应。我带着庄严的微笑将皮卷发在魂灵手中,失落迷茫依然在心底漂浮。

但我,克利斯·德·托米基亚·诺尔顿……曾是一名优秀的骑士,如今站在人间与地狱的交界处,我依然可以像骑士般挺直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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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孤星 发表于 2008-9-2 01:00:53 |显示全部楼层
1840年,法国马赛附近的卡达拉舍镇。

天黑夜深。一片黑暗的阁楼里,孩子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觉。一整天的玩耍令他精疲力竭,连夏季雨夜的凉风都不能把他吹醒。潜意识里他感到有光芒亮起来,一个熟悉的佝偻身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来关上了玻璃窗。

是爷爷……孩子继续睡去,很快进入了梦乡。老人则匆匆打量了一下床上的孩子,他怕手提灯的灯光弄醒孩子,便用手捂住玻璃灯罩。

老人转身走向卧室门,这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随后响起的炸雷简直像宙斯就在房顶咆哮一样。孩子被吵醒了,发出呜咽的哭声。老人用低沉柔和的法语安慰孩子,当他无意中面对着玻璃窗的时候,看到那上面竟然紧贴着一张被雨淋湿的惨白面孔!

窗外有人——或者是某种东西,因为那张面孔上的猩红眼睛和唇边的獠牙暴露了来客的身份。借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窗外的吸血鬼撞碎了整扇玻璃窗,蹿进阁楼里来。

老人被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哆嗦着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可是那吸血鬼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大步走向孩子的小床。老人猛地扑上去挡住吸血鬼,他像受难的基督一样张开双臂对吸血鬼说:“不行,你不能碰这孩子!”

吸血鬼伸出冰冷的利爪闪电般地扼住老人的喉咙,“咔”地扭断了他的脖子,老人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吸血鬼转身去抓那孩子,可是刚才还持续不断的哭泣声此刻却毫无声息,只有窗外的雷声和雨声在阁楼里回荡。

“你在干什么?”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屋檐上,那高大的身形使得他必须俯身垂首才能看清屋里发生的一切。

“被发现了……”吸血鬼指了指老人的尸首。“混蛋!”窗外的那人压低声音呵斥吸血鬼,“我跟你们说过了,不要动这家人!”

“那我怎么办?难道让这老家伙大喊大叫坏事吗?”

“真是该死!那孩子呢?”“应该还在,他跑不掉了……”吸血鬼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床上只有凌乱的床单和枕头,孩子不见了!吸血鬼断定那孩子一定正躲在床下发抖,他得意地微笑着准备把“小羊羔”拽出来。

忽然他的第六感觉察到危机,于是抬头向屋顶一看——一双绿色的眼睛正狂怒地看着他!那孩子像只幼兽一样手脚并用地抠住天花板。吸血鬼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孩子就像颗子弹一样弹下来,跳到吸血鬼的肩膀上,一口咬住敌人的咽喉。吸血鬼一阵猛甩才把那孩子弄开,这时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是血流如注了。

暴跳如雷的吸血鬼猛扑过去,恨不得一把掐断孩子的脖子。窗外那人大惊之下猛冲进来阻止,可是就在转眼间那孩子已扑到吸血鬼的胸前了——准确地说是用双手在吸血鬼的心脏部位戳出了一个大洞!

被撕碎心脏的吸血鬼茫然地看着孩子那张狂怒的小脸,嘴角的獠牙无声地滑落到地板上,紧接着整个身躯也化为了灰烬。

“你……”披着斗篷的大汉努力想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因为即使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没法看清这孩子是怎么杀死吸血鬼的。那孩子扑到老人身旁浑身颤抖地抱紧死去的亲人,此刻他的小脸上全是血和泪,恐惧和绝望、愤怒与狂野都在他的绿色眼睛里混为一体……

房门被猛地撞开,穿着睡衣的一对中年夫妇急急闯进阁楼卧室里来。披着斗篷的大汉此刻已不知去向,他们只看到夜雨从破碎的玻璃窗外猛灌进来,而那个孩子正抱着老人的手臂尖声哭泣……



十五年后。

北美冬日的温暖阳光柔和地洒下来,不过前几天的大风雪早已将宾夕法尼亚州的山岭和田野覆盖成白色的国度,在临近圣诞节的日子里,这股从加拿大吹过来的冷风横扫美国大陆,一瞬间把这里变成了冰天雪地的世界。

一辆两匹马拉的邮车正沿着乡间道路奔驰,肥胖的车夫戴着鹿皮手套,穿着厚毡鞋,把身子裹在油腻腻的大衣、呢帽和厚围巾里面,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脚冻得冰凉,就连眼睛似乎也要结冰了。

车夫偶尔会回头看看身后的雪原,希望能看到有辆马车什么的跟在后面,可是除了自己留下的两道车辙之外什么都没有。沉重的车轮在雪地上碾过去竟连一点儿黑泥都带不起来,可见这雪下得有多厚!车夫在心里叹息一声,诅咒着自己的使命和美国邮政当局的每一位行政官员。

渐渐地,车夫终于看清了远方卡尔普斯山的轮廓——其实这座山的身影一路都在雪原的尽头陪伴着邮车跋涉,只是车夫下意识地这样想而已。此刻他认出了公墓岭以及与其平行的学堂岭的轮廓,那些白雪皑皑的山麓上一半覆盖着森林,一半则光秃秃地把自己的石灰岩身躯露在外面。

车夫心里燃起了希望:酒店、火炉、热汤和一小瓶烧酒……他禁不住在欢呼一声的同时响亮地甩了一下鞭子,对那两匹马吆喝着:“孩子们,加把劲儿,前面就是葛底斯堡啦!”

在通往小镇的路上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教堂,不过此刻的积雪倒替教会遮了遮羞:那破旧得简直见不得人的屋顶戴上了可爱的白色帽子,而以前那些东倒西歪的篱笆显然也被人整理了一番。车夫在经过教堂的时候勒住了马,这倒不是他忽然想去祈祷,而是因为最近在教堂的花园旁边新开了一家小诊所,他有一个包裹要送到诊所里去。

诊所是一间很小的房子,车夫记得这里以前好像是做仓库用的——毕竟他也在这条邮路上干了十几年了。昔日的肮脏窗户现在干净明亮了许多,门上钉着一块木牌子:巴索医生诊所——兼治内外妇儿科。车夫停住车后,坐在位子上喊道:“医生,医生!”

诊所的房门被“砰”地一下打开,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走了出来,他那头卷曲的黑发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您好。”年轻的亚当·巴索医生对邮差打了个招呼,而邮差艰难地从座位上跳下来,使劲跺了跺那冻得麻木的双腿,然后从邮车车厢里拽出一个尺寸不小的皮箱来。

“是苏格兰寄来的包裹,请签收吧!对了,牧师呢?”

“他被镇上的孩子们围住了,圣诞节还没到,那些小孩儿就天天跑来要糖果和礼物了。”当亚当用笔在收据上签字时,邮差也不失时机地打听一下镇上的新闻。亚当忙不迭地回答:“不,没人死,也没有摔断腿的……什么——老婆跟人跑了的?没有。”

葛底斯堡是个位于华盛顿以北120英里的无名小镇,时间在这里似乎变得静止了一样。当亚当把收据还给邮差的时候,后者正用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眼神瞅着他说:“那么,镇上的那个老巫婆怎么样了?”

“啊——你是说凯瑟琳·尤恩小姐?她还健在,事实上我今天就要去她府上替她做个检查,她的女仆昨天跟我说她这几天不太舒服。”

“天啊,这个老巫婆准能活到一百岁,我可以跟你赌一美元!”邮差耸耸肩膀说道,“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整天躲在房间里的可怕巫婆了。现在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跳上邮车,然后甩了个响亮的鞭子,邮车便摇摇晃晃地沿着乡间小路出发了。

亚当目送着邮差远去——其实最近镇上流传着几个孩子走失的消息,不过他实在不愿意跟别人乱嚼舌头。

亚当把沉重的皮箱抱进自己的诊所里,解开捆在皮箱上的绳子,然后打开用蜡封好的锁扣——“太棒了!”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因为里面是满满一箱医疗器械!从听诊器到针筒都有。笑容长时间地盘踞在亚当的脸上,因为这几乎是一个小镇穷医生的全部梦想了。

本来他在离开苏格兰的时候也曾携带了一些器械,可是那些器械现在正沉陷在大西洋底的淤泥里……想到这里,亚当不由记起了安东尼·普瓦都等人——或怪物?几个月前的那场噩梦般的经历瞬间涌上脑海,他用右手用力戳戳脑门儿好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里。

在皮箱中还有一封信,亚当把信拿起来然后到处找裁信刀。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教堂的牧师推门而入。

“亚当,有人给你寄信——”牧师看见桌上的皮箱,便停住了嘴。

亚当一边顺手拿起一把报废的手术刀裁开信封,一边笑着回答道:“这是我的同学约瑟夫·贝尔,你知道的,那个善于运用推理观察病人是马夫还是鞋匠的家伙,给我寄来的圣诞礼物,比埃尔叔叔。”



小诊所里的光线充足,亚当坐在一张崭新的硬木靠背椅上读着朋友的信:“……亲爱的朋友,你信中的内容使我很震惊和不安。恕我直言——我很难相信你所描述的那些事情,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在遭受海难后所产生的轻度妄想症或者是精神错乱……”

读到这里时,年轻的医生垂头丧气地把信纸搁在桌上,然后大踏步地在桌前踱步转圈。朋友的话就像是一盆凉水泼在他的头上,他念叨着:“竟然和比埃尔叔叔一样,一样的话……难道我真是疯了?不,不可能,不可能,我自己知道!”

他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漂亮的有着修长手指的优雅的手,一双白皙的手——一双曾轻而易举地穿透别人的胸腔并捏碎了其心脏的手……不,那不是人,是恶魔,是敌对者——我不应该有犯罪感,那不过是个人形的僵尸,一个会说话的幽灵罢了!

亚当着魔一样地念叨着,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维,可现在的自我安慰就如同失眠者数羊一样毫无效果,他也暗自怀疑是不是真的出现了精神错乱的症状?亚当失神地看着窗外的雪野,此刻又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你还在发什么呆?”牧师再次推门进来,对亚当说,“凯瑟琳·尤恩小姐该等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好啦,比埃尔叔叔。”亚当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说道,“那位可怕的老巫婆不知道为什么会找到我……”

比埃尔平静地注视着养子的眼睛说道:“孩子,你要知道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你不应该侮辱自己的患者。我知道镇上的人们对凯瑟琳小姐有看法,不过她毕竟是个病人,这对于你这个新开业的医生而言是很重要的!说实话,如果凯瑟琳小姐希望你成为她的私人医生的话,我会感到很高兴。”

“哦,这镇上的人相信年龄比医术更可靠,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宁愿相信贝克先生那种庸医也不愿意上我的门——事实上那个老杀人犯的生意好得很呢!我想在这么多年里被他送进坟墓里的病人能把通往天堂的道路都塞满了。”

“别太刻薄,亚当。”“我不能原谅他害死了麦琪婶婶……”亚当大声说了一句,在看到牧师悲伤的眼神之后立刻就感到后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比埃尔叔叔一直把丧妻的悲痛埋藏在心里。虽然他总说要原谅别人,可是他自己的伤痛又该找谁去抚慰呢?想到这里,亚当走过去抱住养父的肩膀低声说道:“对不起,比埃尔叔叔,我不该让你伤心的。”

比埃尔拍拍年轻人的后背,然后说道:“好了,去凯瑟琳小姐那里吧。好好干,让这些乡下人见识一下我儿子的医术!”



二十多年前,有个南方城市里士满的富家小姐凯瑟琳·尤恩嫁到了葛底斯堡。准确地说,应该是来到葛底斯堡。这是因为在婚礼举办前夜发生了一件廉价传奇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事情:新郎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当时巴索一家还在法国,所以亚当并不知道所有详情。他只知道被抛弃的新娘手捧花束站在圣坛前一直等到天黑,然后就痛哭着跑回旅馆。第二天新娘的父亲和哥哥骑马拎枪在新郎家门口大骂一番,然后就准备把被抛弃的新娘带回家,没想到新娘却表示此生再也不愿踏出旅馆房门一步。

最后新娘的父亲只好把旅馆买下来,然后就听凭女儿留在这里。这个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理说新娘应该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痛恨的地方才对!总之,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黑女仆照料凯瑟琳小姐,于是无论是外出购买日用品还是从邮差那里领取家乡寄来的生活费,都由黑女仆代劳,而她自己竟真的没有踏出旅馆一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传说有人看见凯瑟琳在半夜时穿着白色的婚纱出现在阳台上,她对着镇子里所有的房子挨个念咒语,诅咒每个人都倒霉,以此来宣泄她的心头之恨。于是女巫的外号就被冠在这位奇怪的旅馆主人头上了。



当戴着新帽子、提着出诊包的亚当徒步穿过小镇的街道,前往旅馆的时候,他感到镇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虽然葛底斯堡是他的家乡,但毕竟离开太久了,以至于现在镇上的人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外国人。

这也许有一定的原因:在苏格兰的五年时间已经让亚当的口音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连比埃尔牧师都忍不住抱怨说他说起话来活像是个“英国佬”。在他回到家乡执业行医以来,并没有什么朋友来拜访自己。

对于这种被人排斥和漠视的境况亚当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比埃尔叔叔很是着急,甚至在布道时也不忘为自己的养子招揽生意。毕竟执意要求亚当回乡创业的人正是他,所以牧师对于目前的局面感到万分尴尬。

几个醉汉坐在酒馆前的破躺椅上晒太阳,他们对新来的医生评头论足,好像个个都是医学界的泰斗。有一个浑身肮脏的酒鬼大声嚷嚷道:“你看这个小伙子真不错,他的医术对我的那几条狗很重要——哪天我就把它们牵到诊所里面阉掉,省得它们总是没完没了地下崽。”

街上的行人听见后都乐不可支地瞅着亚当,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亚当冷冷看了这群醉汉一眼,心里想着自己不必跟这群猪一样的社会渣滓们计较。他继续昂首阔步地走路,那些一心想看打架的人们也都失了望。

人们总得找个发泄的地方,于是一个醉鬼对着挑衅的朋友嚷道:“哈里,你得先把自己阉掉,省得你老婆总是下崽下个没完,你都养了十一个小兔崽子了!”

酒鬼哈里反击道:“汤姆你算错了,因为你老婆前几天生的那个也是我养的!”人们哈哈大笑,汤姆则恼羞成怒地跳起来,一拳打在朋友的嘴上。于是两个酒鬼立即像两条抢骨头的饿狗般厮打起来,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无所事事的人们围在周围叫好,住在附近的镇民们纷纷推开窗户来观战。当亚当掉头而去时,忽然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路尖叫着跑过来,亚当心想这一定是那两个猪猡中某一个的老婆——在丢人现眼的打架之后,现在轮到家庭闹剧上演了,不知道酒鬼打起老婆来是不是和刚才一样神勇?

但是那女人号啕大哭着说出的一句话让亚当大吃一惊:“哈里,你这个混蛋!你的孩子死啦,你还在这里像条狗一样地打架!”刚才还在喝彩叫好的人群都安静下来,两个滚成泥猴一样的醉汉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哈里用手捂住自己淌血的鼻孔,问自己的老婆:“你说谁死啦?”

“是海伦!昨晚她出去玩后就没回家,我找了她一夜!刚才她被人从镇外的雪地里找到了,这可怜的孩子在雪地里给冻死了,她的混蛋醉鬼爹还在泥地里跟人打架!耶稣基督,让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下地狱吧!”

哈里浑身发抖,他像只小鸡似的被自己的老婆一把拽住往家里拉。看热闹的人们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连嘴角淌血的汤姆也拎着酒瓶子跟着一块儿跑过去。亚当摇摇头,他在心里想着:混账的父亲,可怜的孩子……

他知道这些人的生活就像报纸上那些油腔滑调的文痞编辑们调侃的一样,这帮穷人的家里只有两样东西:孩子和狗,他们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把仅有的钱换了劣质白酒,所有的财产加起来都不到二十块钱……

亚当耳边又传来新的议论声:“上帝啊,这真是太可怕了!短短几天,这镇上已经有三个孩子死了,真是中邪了……”窗户被“砰”地用力关上,这标志着刚才的那个悲惨故事已告落幕。亚当叹息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旧旅馆孤零零地立在小镇的外围,波托马克河的支流就在旅馆外流淌而过,现在是寒冷的十二月底,河面已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圣诞节马上就要到来,各地的学校也都放了假。远远地望过去,可以看到孩子们在冰面上玩冰橇留下的道道划痕。

当亚当看着凯瑟琳小姐的这座巨大的破房子时,心里不禁想到那段“牧人与羊”的著名布道词:“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是我的牧者,耶稣是一位救世主……”比埃尔叔叔喜欢在布道时说这段话,然后便劝导大家善待亲人、邻人和友人。

人人都能背咏这些祷告词,但是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葛底斯堡这个羊圈里的“羊”们没人请求上帝去拯救凯瑟琳——她可以说是一只真正迷途的羔羊吧?亚当忽然想起“猎食者与羊”的事情来,“沃尔夫”号上那些吸血鬼和狼人的狰狞面目纷沓而至,这些幻象让亚当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他用左手抓住旅馆的铁栅栏门,右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膛,让自己镇静下来。等到他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时候,发觉一个有着古铜肤色的年老黑人女仆已经如幽灵一般地悄然站在门前。

那个黑人女仆低声说道:“这位白人老爷,请快离开,这里不是旅馆!”

“哦,不,我知道这里不是旅馆,是凯瑟琳小姐昨晚派人送信给我,要我来替她诊病的。”亚当礼貌地回答了一句,但浑身不自在——此刻眼前的这位老女人的神情令人难以理解,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所有白人都是南方种植园里的监工一样。但这里毕竟是北方!

这时候二楼的窗户忽然被“哗啦”一下推开,一个冰冷的声音从窗户里面飘出来:“请医生上来!”黑女仆浑身哆嗦了一下,看来她平时很怕主人。于是那扇铁门在刺耳的“咯吱咯吱”声中被拉开了。亚当脱下帽子对老太太说:“太太,你不必叫我老爷,叫我巴索医生就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老太太行了个躬身礼后说道:“回老爷的话,我叫玛丽亚。”

“请叫我巴索医生……”亚当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客气话,玛丽亚这个黑老太太却毫不领情地转身进屋。于是年轻的巴索医生只好把同情黑人命运的那些话都咽到肚子里,讪讪地走进客厅。

“请稍等,我去看看凯瑟琳小姐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所谓的客厅实际上是旅馆的大厅,旅馆被买下来以后并没有进行任何改造。在大厅的一角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当年的服务柜台,在柜台的后面是个小小的酒橱。在大厅的旁边是个有几张长条饭桌的餐厅,饭桌是很普通的粗木产品,当年旅馆为了打扫方便在桌面上钉了一层马蹄铁皮,这样就省去了换洗桌布的麻烦。而现在那些铁皮桌面早已是锈迹斑斑,显然对年事已高的玛丽亚来讲,能把桌面上的浮土擦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亚当在客厅里靠墙摆放的沙发上坐下来。这时候他发现餐厅当中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花瓶,花瓶里胡乱插着一些绢布做的假花——那些是雏菊。亚当打了个冷战,因为法国人对菊花有忌讳——菊花是只有葬礼上才会用到的不祥之花。这些短暂的下意识的联想让亚当觉得不自在起来,事实上自从他踏进这座旅馆开始,一种奇异的感觉就笼罩在他身上。

“大夫,请跟我到小姐的房间里来。”那个黑老太太玛丽亚走路像猫一样轻,在亚当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楼梯口上了。这一次她倒是使用了让亚当可以接受的称呼,亚当立刻站起来向楼梯走去。这时他的身后传来沙发弹簧崩断的声音,这令自以为风度翩翩的年轻医生大为狼狈。

玛丽亚告诉他说:“大夫,您不必介意,这沙发有二十多年没人坐过了。”

亚当自我解嘲说:“这么说来我是坐在一件古董家具上了——噢,我的帽子。”他快步返回去拿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帽子,就在俯身拾取帽子时,沙发底下的某种图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白色的难以形容的抽象图案。由于被沙发遮挡,只能隐约看见很少一部分。这匆匆的惊鸿一瞥并没有让亚当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窥探这座巫婆宅邸的兴趣。

沿着黑暗的楼梯向上来到二楼,那一扇扇门上还钉着旅馆的铜皮门牌号码:201、202……亚当注意到在202和203房的门牌上都挂着一小截白生生的东西——那是一段被新剥了皮的树枝,白色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交叉缠绕着大把红、白、灰三色缝衣线。

他暗自想着凯瑟琳小姐必定是在这个挂着古怪装饰物的房门后面等着,可是玛丽亚却一直走到204号门前才停住。

亚当说道:“我还以为凯瑟琳小姐住在这个隔壁……”玛丽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大夫,那是我的房间,我就睡在凯瑟琳小姐的隔壁,这样她晚上要人服侍的时候只要咳嗽一声我就能听见。”说完她轻叩一下房门,然后便扭动把手将门打开。

亚当拿着自己的帽子,拎着出诊包走进房门,他先是微微躬身施礼,然后便看见一个幽灵般的白衣女人坐在安乐椅上。

凯瑟琳的打扮足以令来访者大吃一惊:她穿着一身婚纱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那件婚纱简直就像是刚从墓穴里扒出来的尸衣一样肮脏破旧,昔日洁白的衣裳早已发黑泛黄,满脸皱纹的凯瑟琳小姐看起来足有六十岁,她正用近乎愤怒的眼神盯着惊诧不已的医生。



给凯瑟琳仔细做完检查后,亚当把听诊器收起来,对她说道:“您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贫血的症状。我认为您需要补充营养,另外您的神经过分紧张,这不利于——”

“我知道什么利于我,什么不利于我!”凯瑟琳忽然用低沉沙哑的嗓音抢白了亚当一句,这时玛丽亚正好端着咖啡走进来,凯瑟琳小姐激动地说道:“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我请个大夫来就是让这镇上的人知道我还活着,好让房子外面那些下流无耻的人们多些饭后谈资!”

亚当感到极为尴尬,他从心底里后悔接受玛丽亚的邀请来到这个疯人院或者说垃圾堆里来。玛丽亚平静地把咖啡放下,小声地安慰了主人几句。凯瑟琳愤愤不平地端起咖啡来喝,亚当也赶紧端起咖啡杯,借着低头喝咖啡的机会来躲避凯瑟琳小姐那张可怕的脸。

“小姐,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医生,再说去请大夫来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吗?”玛丽亚的话让亚当又惊又喜,他没料到自己的名声竟然能传到这个自闭多年的凯瑟琳耳朵里,这么说来葛底斯堡的人对自己的医术还是认可的,毕竟他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女病人的话却给他浇了一头凉水:“我只是好奇这个该诅咒的镇上怎么会又多了一名庸医,所以才会叫他来看看,庸医就是庸医!他根本不知道我的问题,还在兀自编一些搪塞的借口……”

凯瑟琳一边愤愤地说着刺耳难听的话,一边急促地走出房间。玛丽亚忙去搀扶她,她却用冰冷的口吻对自己的嬷嬷说:“你这个印第安老巫婆别以为讨好我就能得到自由,你一直到死都是我的财产。”说完她甩开玛丽亚的手臂走出门去,留下尴尬万分的亚当呆坐在椅子上。

亚当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对玛丽亚说:“诊费请送到教堂牧师那里,我还有个病人,先走一步了。”

从那个破败的旅馆出来后,亚当带着满腹的愤懑,快步走到河边的雪地上坐下来。他的大脑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中,还不能从刚才所受到羞辱中完全清醒过来。凯瑟琳这个可恶的、性格扭曲的冷血奴隶主,愚蠢自大的南方佬!他白皙的面孔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得通红,简直有返身回去一把火烧掉那家旧旅馆的冲动。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老处女要把自己请来羞辱一顿,也恨自己匆忙离开的举动简直就是懦夫的行径,不过,他在寒风中逐渐冷静下来。反正早就知道这次的病人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所以干吗要和她计较?她与那些活在烂泥里的酒鬼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阳光把雪地映得晶莹耀眼,冰面下隐约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奔跑呼喊着什么,亚当隐约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牧师……海伦……”他知道这些孩子们定然是去看比埃尔叔叔为那个死去的可怜小女孩做弥撒。

我没有钱,可是我活得很自在……亚当躺在雪地里望着蓝天白云,心里也变得澄清透明起来。



“我是重生和生命。那些相信我的人们将活着,即使他们死去;而那些活着并相信我的人将永远不会死去……”比埃尔牧师在海伦的葬礼上念着《圣经》中的词句。

“海伦的灵魂已被交给我们的天父保护,现在她已直接来到天堂的门口,依靠基督的手指引,她已摆脱了一切罪恶和痛苦。”在教堂里平日做礼拜的木椅上坐着稀稀拉拉的送葬者,海伦的父母在低声地抽泣,她的兄弟姐妹也在呜咽流泪,还有一些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也在后排座位上为这可怜孩子的灵魂祈祷。

牧师垂首看着遇难者的面庞,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将对她进行最后的祝福与告别。

“在万能的主面前——”比埃尔忽然顿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棺材里的海伦,然后又带着满面惊恐的神情望望台下的人群。那些人们显然为牧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就连死者的父母也停止了哭泣:他们望着牧师,示意他把仪式进行下去。

牧师用手轻抚着海伦的头部,看起来是在怜惜一个年幼生命的陨落。他在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继续机械地念起颂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不知道牧师举止异常的原因,只有极细心的人才会发现牧师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竟然流汗了,汗珠随着他结结巴巴的颂词旋律滴落在地板上……

葬礼结束后,比埃尔颓然地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他紧闭双目用双手捂住脑袋,可那孩子脖子上的伤口仍然在他的眼前飘来飘去,那两个伤口——两个咬痕——两个牙洞就像地狱的洞穴一样喷吐着威胁和恐惧,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与那个黑暗世界分手,再也不用去进行那种绝望的拼斗,过那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了。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上帝能让他和孩子一起平静地生活。虽然亚当的海难遭遇让他惊惧后怕不已,但他还是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可怕的巧合,是与灾祸的不期而遇。

可是现在这一切的梦想都被这两个咬痕撕碎了——在欧洲做驱魔人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见过这种伤痕,这是邪恶的布告书,黑暗的天灾已经降临到葛底斯堡,他们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比埃尔猛地站起来,一刻都不肯耽搁,扶着墙壁走上楼梯,一直走到多年未曾开启的阁楼储藏室里。

比埃尔从布满灰尘的阁楼里吃力地拖出一个皮箱,皮箱已经多年没有被打开过,甚至连当年法国海关和美国移民局贴在皮箱上的标签都没有撕掉。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把精致的小钥匙,皮箱上的锁锈得厉害,他鼓捣了半天才打开。箱子盖被掀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比埃尔颤抖着双手把箱子里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拿出来,他解开红布,里面是一把老式手枪和一些银质的子弹,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银质飞刀。

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物件勾起他无数的心事,回忆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沉默寡言的洪武、绿眼睛的苏菲、慈祥的阿尔芒·迪瓦尔牧师,还有亲爱的麦琪……

“你们都走了,你们都走了……把这孩子留给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保护他了。我知道你们每天都在天上看着我们,那就请你们把力量分给我一些,让我能撑得下去吧……”



亚当在河边一直呆到天快黑才回到家。厨房里的平底锅中留着碎肉饼,餐桌上放着玉米面包和几个鸡蛋,还有一罐杂菜汤。比埃尔叔叔又是自己吃完饭后就出门了,亚当闷闷不乐地开始独自用餐。从秋天开始,比埃尔整天神神道道地东跑西颠,日常开支也增加了许多。法国人最重视家庭的晚餐聚会,这段时间通常却只有亚当一个人——就像今天一样。

寒风吹得窗上的玻璃呼呼直响,已经过了很久,可是比埃尔叔叔还没有回来,今天他的访贫问苦活动似乎格外耗时,亚当看着门外的风雪,开始担心起养父的安全。

他提起一个手提煤油灯走出门外,寒风刺骨,落雪已经将路人的脚印覆盖了大半,教堂外的小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远处小镇上的灯火告慰亚当:你还呆在有人烟的世界上。

雪下得很紧,亚当用灯照着雪地上的脚印,以此来推测比埃尔叔叔的去向。从脚印上来看,他似乎一直沿着道路向小镇走过去了,可在经过一片灌木丛时比埃尔的脚印开始转向,他沿着稀稀拉拉的灌木丛走上了公墓岭的丘陵。

这里的路很不好走,可是视野开阔,周围十几英里开外的景色都能看得很清楚。比埃尔叔叔似乎在公墓岭上兜了几圈,显然不会是在随意地散步——应该是为了看什么或等什么。

很快亚当得到了答案:另一串脚印从公墓岭通往小镇的那一头绵延而上,比埃尔叔叔的脚印与这人的脚印相遇在一起,然后一起向远方伸展而去。亚当琢磨着:选在这种天气和时间和比埃尔叔叔见面的人会是谁呢?

风雪越来越大,比埃尔和同伴所留下的脚印也越来越模糊,当亚当追踪着两行足迹来到要塞外围的时候,脚印终于消失在断垣残壁之间。

亚当像野猫一样纵身跳上一堵足有七英尺高的断墙,这是在白天绝对无法完成的,也是比埃尔叔叔禁止的,他不能容忍自己轻率地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一面,不过现在这样放肆地在断墙上跳跃让亚当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亚当在墙上踱步,他的夜视眼虽然锐利,但在风雪之中仍旧看不清四野。他在心中打着退堂鼓,可是又预感到比埃尔叔叔会面临某种威胁,他心不在焉地跳来跳去,终于不慎踩空摔了下去。

亚当本能地在空中调整好姿势,稳稳地站住。地上的雪已经有没膝深了,当他向前跨出一步时却被雪下面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亚当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那盏提灯被摔坏了,觉得很恼火,还没顾得上拍掉身上的雪就狠狠地踢了绊倒自己的那东西一脚。

那个东西被亚当一脚踢得从雪下翻滚出来——是一具冻僵的尸体。这是怎么回事?不会与比埃尔叔叔的神秘行径有关吧?亚当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他在尸体旁蹲下,用手拨开尸体脸部的积雪——是个黑人。

葛底斯堡是个北方小镇,属于保守派的地方,他们只允许那个黑人老太太玛丽亚在镇上出现,至于那些在其他地方游荡的自由黑人应该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的。

死者的眼睛是睁开的,嘴巴也张得很大,缺了两颗门牙。此外这黑人的双臂呈不自然的扭曲状态,双手手指都弯曲着,好像在临死前想抓住什么或是撕扯什么一样。这些状况足以说明这个黑人死于谋杀,亚当的手指在颤抖,他努力镇定下来,搬动尸体,让尸体那僵硬的颈部面对自己——黑人死者右侧颈动脉上的撕咬痕迹说明了一切。

亚当觉得遍体生寒,他无意识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断墙,那上面似乎被人涂抹了一些东西。于是他走近断墙,看清了画在上面的竟然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圆形图案:一个龇牙咧嘴的人被长着翅膀的巨大眼镜蛇所缠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都是野蛮宗教的图腾。亚当觉得这个诡异的涂鸦极为眼熟,他想了半天才忆起一些片断——沙发、地毯、旅馆……

最后他认定在凯瑟琳一楼客厅的沙发下见过的那种图案同眼前的涂鸦极为相似,只是当时匆匆一瞥,只见到图案的一部分,所以才会有那种抽象到无可言喻的印象。

好像有谁在附近窥探?亚当能从寒风的咆哮声中察觉到一丝压抑着的呼吸:一吸一呼,轻轻地吐纳空气……显然有人躲在附近,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尽管对方尽量隐蔽自己,可是亚当在夜晚的感觉是极其敏锐的,他仿佛能听见对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谁?”亚当猛然扭头。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黑影从附近的雪窝里猛扑过来。亚当早有准备,他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次暗算。那个偷袭者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双手高举着一把伐木用的利斧。

亚当看到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激动的神情,他那张脸就像躺在地上的死者一样黑。刚才的一击是偷袭者倾尽全力做出的动作,显然他对于亚当竟然能闪开感到万分的惊诧和懊悔。

雪地里的两个人默默对峙了片刻,那个黑人在嘴里低沉地呐喊了一句,亚当发现他的牙齿也缺了两颗门牙。黑人把手里的斧子举高,冲着亚当的脸就甩了过来。这一下令亚当猝不及防,他茫然地看着斧头朝自己飞过来,他能看清楚斧子缓缓旋转的轨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放慢了速度,就像当初在那条海船上面对吸血鬼时一样……

斧子已经飞到眼前,亚当伸手一把抓住了斧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斧子,弄不清到底做了些什么。那个黑人也张大了嘴巴看着他,显然是无法相信亚当竟然能将斧子抓住。忽然之间,亚当反应过来自己刚从一次暗算中死里逃生,一股怒火瞬间燃遍他全身,他大喝一声跳到黑人面前,用一击下勾拳重重打在这个可恶的偷袭者下巴上。

在夜晚时他的力量大得难以控制的,那个黑人被打得飞起来,然后落在雪地上,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住。还没等他爬起来,亚当就已经跳到他的身上狠狠地揍他的脸。几拳下去后,那黑人就被打得血流满面全无还手能力了。黑人扯着脖子尖叫了几声,亚当继续揍他,直到有人大喊一声“住手!”,亚当才停手。

亚当裹着满身的雪站起来,两只眼睛发出愤怒的绿光。他看到一个肥胖的老头儿从几个黑人身边挤过来,那老头拄着一根粗手杖,他的眼皮下垂,两只眼泡像金鱼的眼睛一样鼓,那个红色的大鼻头和满脸的红斑说明他是个或曾经是个酗酒者。

“原来是贝克医生……”亚当用手指整整自己的头发,看着贝克医生身后的那个人——比埃尔叔叔。



在昔日储存食品的地窖里挤着十几个黑人,他们有老有少,有几个男人身上穿着粗呢短大衣,那些女人和孩子则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地窖里的黑人们用惊恐不安的眼神打量着亚当。

当雪地里的那具尸体被拖进来的时候,地窖里的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被吓坏了。亚当看到一个瘦骨伶仃的黑孩子躲在母亲的怀里,他就冲着那孩子善意地笑笑。那孩子对着亚当撇撇嘴,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亚当看到那孩子的嘴里也少了两颗门牙,他转眼一看其他的黑人都是如此。

这种情景起初令他感到好笑,但立即有一种彻骨生寒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一种身份的标志,是这些黑人的主人们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而专门拔下了他们的牙齿。这是南方来的逃奴,宾夕法尼亚州虽然自从独立战争开始就废除了奴隶制度,但由于受到《联邦逃奴法》的限制,一个逃亡奴隶的南方主人可以合法地抓回自己的奴隶,而不受北方自由州政府的干涉。

所以这些逃亡黑奴面临着种植园主捕奴手的追捕,随时会被抓住。北方人都看不起这些南方捕奴手,但由于黑奴是南方主人的合法财产,那些心怀同情的北方人也就不能公开地帮助他们。黑奴们要想自由就必须沿着协助黑奴逃亡的秘密交通网“地下铁路”一直逃到加拿大去才行。

这就是比埃尔叔叔的秘密——他竟然组织了“地下铁路”的一个中转站!震惊之后他也就恢复了镇定,以比埃尔叔叔的激进个性而言,他参与黑奴解放运动不足为奇。这位从土伦神学院中逃走的学生曾和亚当的生父一起在欧洲漫游,其间又曾参与过几次巴黎街头暴动。直到妻子死后他才有了一些改变,他重新回到教会的怀抱,并凭着早年的神学教育觅得了牧师的职位。虽然青年时代的激情已渐渐消散,但他仍旧是位战士。

比埃尔镇定地告诉养子:“他们是从南方逃过来的教友,我和贝克医生一直在照顾他们。”这时贝克医生向亚当点头致意,但亚当根本没理睬他。

九年前麦琪婶婶遭遇难产,镇上的接生婆束手无策。当时镇上唯一的医生贝克匆匆被请来救人,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这位医生醉醺醺地进门,不一会儿就断送了产妇和婴儿的性命,也就此彻底断送了自己的名声。

亚当不能相信慈祥的麦琪婶婶就这样死去了,他从心底痛恨贝克这个误人性命的醉鬼庸医,这也是他立志学医的原因所在。而现在这个可恶堕落的胖子、恬不知耻的杀人凶手竟然与受害者的丈夫站在一起!亚当认定比埃尔叔叔是个叛徒,他背叛了麦琪婶婶。当年拿着手枪要去杀死贝克医生的不正是他自己吗?现在他们竟然心平气和地在一起搞起地下铁路了!

那个一直沉默的黑人弗朗西斯头上缠着渗血的破布,这时他开口说道:“我的兄弟昨晚出门去找柴火就一直没回来……我今晚去找他,看到这位先生站在我兄弟的尸体旁——我以为他是捕奴手。”

“所以你就打算用斧子把我的脑袋劈成两半,对吗?”亚当冷冷地说道,可当他看到弗朗西斯眼角涌出的泪水时,却不禁心软了。“有几个捕奴手来到镇上了,我看到他们在酒店里喝酒。”亚当的话引起在场黑人们的一阵骚动,那几个女人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生怕下一秒钟就会有带着恶犬的捕奴手们冲进来。

亚当轻声问自己的养父:“比埃尔叔叔,他们要到加拿大去?”比埃尔看了看这些黑奴后说:“这要由他们自己来决定,但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当时黑奴们可以选择逃到最安全的加拿大,或是冒着风险在北方自由州住下来。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得到美国殖民协会的资助回到非洲,那些得到解放的奴隶们已经在西非建立起一个没有殖民统治和奴隶制的共和制国家——利比里亚。

亚当在比埃尔叔叔耳畔说道:“我担心你是不是在雪地里迷路了,才跟着你的脚印一路找过来。如果我能找过来,其他人也能……”

比埃尔脸色凝重地说:“我和贝克医生会小心的。”他正蹲在死者的身边祈祷,死者脖子上的伤口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亚当在一旁观察比埃尔叔叔的神情,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复杂变化,显然比埃尔叔叔知道这种伤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但他没有声张!他明明是了解吸血鬼的,为什么要一再地否定自己对“沃尔夫”号海难的记忆呢?无数的疑问在亚当心中翻涌。



早晨的阳光沿着百叶窗照进卧室,亚当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昨晚又做那个恶梦了:阁楼、暴雨和那些晃动的蒙眬人影,雨夜的杀戮……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这是他小时候经常会做的噩梦,很多次都会被吓醒。也许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这一切使他精神疲惫。

吸血鬼……血族……还有那个老狼人……亚当的意识又渐渐陷入混沌,安东尼魁梧的身影也幻化成一堆模糊的黑影。忽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梦境中那个披着斗篷的大汉与“沃尔夫”号水手长安东尼的身影是如此的相像!

亚当猛地清醒了:他们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那就证明了这个梦是我对幼年遭遇的回忆而已。安东尼说过他以前曾见过我,而且他还特别提到过卡达拉舍镇,这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比埃尔叔叔曾含含糊糊地告诉他,移民美洲是因为阿尔芒·迪瓦尔爷爷去世之后,他对故乡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难道爷爷真的是为了救我被吸血鬼杀死的吗?那个老狼人曾说过吸血鬼都自称血族,还说我的生母就是血族的一员。我真的是吸血鬼的孩子吗?

从教堂外的乡村小路上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亚当的深思,显然有人骑马朝教堂这边过来了。亚当把窗户推开,看见一个人骑着骡子一路跑到教堂的边门停住,这人身上裹着一件大氅,头上像西部人一样戴着顶用整只浣熊皮毛做的皮帽子,鞍后面驮着一只木箱。

这人从骡子背上跳下来,用跑江湖的油腔滑调对站在门口的比埃尔牧师说:“亲爱的牧师,好心的人,我是个跑码头卖艺的穷汉子,希望您大慈大悲能让我借宿几天,我只要能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就可以了。”那人说完话后猛一抬头,看见正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向下看的亚当,两个人彼此惊呼一声:“是你!”



流浪魔术师、爱尔兰人帕特里克·约瑟夫上唇留着一小撮金黄色的小胡子,腰间挂着一把牛角形状的黄铜号角,样式就像是当年维京海盗们用的那样。他把骡子牵进马棚,然后把那个木箱抱进亚当的诊所,左右看看之后干脆把箱子放在亚当的桌子上。

“这里面全是我的看家宝贝!”帕特里克打开木箱炫耀了一番,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小道具,有纸做的动物画片、扑克牌、玻璃杯、铁环,化妆品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亚当饶有兴趣地将这些东西打量一番后,忽然问道:“你这次来是当魔术师还是做骷髅兄弟会的探子?”

帕特里克冷不防亚当会这样问他,尴尬地嘿嘿一笑说:“两者兼有,你看——”他撩起上衣,亚当看到他在腰间挂着一把大口径的柯尔特式左轮手枪,这种威力惊人的手枪能连发6粒纸壳子弹,估计要卖到一百美元!

“好厉害!”亚当轻叹一声,随即又揶揄了一句,“看来这次你可不用穿着内裤捉鬼了。”“咳,那时候也是没办法啊……”帕特里克笑着挥挥手说,“不过我们毕竟从那条疯狂的船上活下来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呢?”亚当把爱尔兰人的道具箱挪到桌子下面放好,他不想让早晨来访的病人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候帕特里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剪报丢到桌子上,亚当看到那上面列了一大串可怕的大号黑体字新闻标题:“长岛血案:幽灵船靠岸,船上水手全部遇难!”、“纽约恐慌!一家七口惨遭灭门,杀人凶手是恶魔杰克吗?”、“泽西城警方悬赏一百元缉拿杀害戴安娜·霍克的放血杀手!”等等。

“瞧,还有斯克兰顿、阿尔图纳的新闻。”帕特里克指着剩下的几张剪报说道,“你看出什么了吗?”他看亚当一声不吭,便拿起一支铅笔在处方笺上把这些地名一一写出来,然后把它们连成一线。

“看出来了吧?一个疯狂的吸血鬼在纽约长岛登陆,然后向西南横扫过来,我是因为追踪他才会一直跟到葛底斯堡来的。”

亚当看了看这些剪报的日期,这一系列血案开始的日期是7月13日,而最近的则发生在10月23日。“现在是12月22日,你跟丢了他,是吧?”

“的确是。”帕特里克被揭穿之后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我开始认为他可能会去费城,毕竟那里食物多房子也多,可以让他过得像度假一样快活。可是我和几个兄弟在费城守了近一个月也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我们只好分头去附近的城镇侦察。”

“这么说这次你是一个人?”“没错,我的搭档死在“沃尔夫”号上了,还没找到新的。”“哦,真是……”亚当本来指望着帕特里克的屁股后面能开来足足一个旅的捉鬼队,可是没想到这次是光棍一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就在处方笺上画出自己昨晚在要塞墙上看到的涂鸦图案,问帕特里克:“你知道这图案的含义吗?”

帕特里克仔细看了看后说道:“这是印地安人的巫术图案,我曾在废弃的印地安部落遗迹中见过类似的东西。你是在哪里见到的?”亚当告诉自己的朋友说:“恭喜你来对了地方,不过你真该多带一些人手来。”



黑人的尸体被摆放在地窖的角落里,弗朗西斯呆呆地坐在兄弟的尸体旁,连亚当和帕特里克走进地窖的时候他都没有察觉到。亚当在弗朗斯西身后轻咳一声,但弗朗西斯毫无反应。他只好硬着头皮把盖在尸体头部的衣服掀开,死者那副狰狞可怖的面容便显露出来。

亚当指着死者颈动脉上的伤口说:“看看这里,两种不同的牙印。一种是杀死这人的吸血鬼咬出来的,你看这两个清晰的小洞,这毫无疑问是獠牙造成的伤痕——就像我在“沃尔夫”号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你再看旁边的这些牙印,它们是成排的,而且咬得很深,但没有咬破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有獠牙存在的迹象。”

帕特里克凑近仔细看了半天,死者身上的那股异味让他恶心欲呕。他仔细看了看伤口后对亚当说:“难道是某个疯子在尸体上撕咬发泄吗?”

亚当晃着手里的处方笺说道:“我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涂鸦就用粉笔画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这个图案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我知道是谁,”蹲在一旁的弗朗西斯忽然开口说道,“是个黑老太婆!”

“黑老太婆?我大概猜到是谁了。弗朗西斯,你听我说——你看到的是不是混血的黑女人,有着古铜色皮肤的胖老太太?”亚当仔细回忆了片刻之后又补充道,“她操着弗吉尼亚口音,穿着一身黑色的带帽女服?”

“正是这么个老太婆!我没听见过她说话。不过我曾远远地看见她在山脚下活动,晚上捡柴火的时候我看见她在树林里的树干上和岩石上用粉笔画这一类的咒符,我敢说她一定是在给吸血鬼写信!”

亚当用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真的是她了?帕特里克,我们可能需要去见一见那个泼妇了。”“哪个泼妇?”帕特里克显然被弄糊涂了,亚当把他拽出地窖,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寂静无声的雪野上连只飞鸟都没有,于是把那个老处女凯瑟琳和她的古怪女仆的事情告诉了他。

帕特里克想了一阵之后说道:“按照我追踪吸血鬼的时间来算的话,他来到这个镇上应该足有一个月了,可这镇上竟然没有神秘地死掉一些人吗?如果这个吸血鬼只杀了躺在地窖里的那个黑鬼的话,那他也太能忍饥挨饿了,要知道吸血鬼在活动频繁的时候是很容易感到饥饿的,他们一周内进食三五次也不足为奇,事实上每晚都出去杀人的吸血鬼也不在少数。”

亚当听着帕特里克侃侃而谈,心里想着如果比埃尔叔叔听见这家伙张嘴闭嘴的“黑鬼”一定很不高兴。忽然他想到那个醉鬼死去的女儿海伦,那个女孩的尸首是在野外被发现的,她到底是冻死的还是另有死因呢?

现在女孩的尸首就放在教堂的地下室里等待安葬,亚当几乎立刻就想去开棺验尸,不过比埃尔叔叔也肯定不会同意,他会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亵渎。亚当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这件事只好偷偷去干了……



比埃尔看到亚当与那个流浪艺人偷偷摸摸地离开诊所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儿子显然是对自己起了戒心,意识到这一点的老人心中极为酸楚。



他在神坛前走来走去,不时用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又看看神坛上的圣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瞑目垂首,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令神灵都无可奈何。比埃尔最后颓然坐在信徒席上的长排座椅上,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拯救亚当,拯救葛底斯堡,拯救自己。

从昨晚开始他就把那把旧手枪插在自己的后腰上,葛底斯堡的镇民们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一位牧师的长袍里面竟然会藏着杀人的武器吧?这把老枪已经跟着他经历了近三十年的风雨,年轻时的喋血激情早已被时间磨平,现在的比埃尔竟会对自己的手枪感到恐慌。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些黑暗中的东西一直想把亚当夺走。自从十多年前在法国的那个可怕雨夜之后,他们似乎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可是亚当在六月份的那次海难中再次与他们相遇的消息几乎吓得他魂不附体,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吗?

忽然有人推开教堂的大门轻轻地走进来,比埃尔抬头看去,发现走进来的是凯瑟琳小姐的那位黑女仆玛丽亚。黑老太太的眼中噙着泪水,轻声对比埃尔牧师说:“我家小姐跟着魔鬼走了,求您帮帮我,牧师。”



听见敲门声的时候,葛底斯堡镇的治安官杰伊·普林兹正在和孩子们一起装饰着圣诞树。他把剪刀交给大女儿,然后走出去开门。令他意外的是门口站着的竟是那个新近在本镇开业行医的亚当和一个带着可笑帽子的怪人,于是他有点儿不耐烦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

“治安官先生,本镇可能有谋杀案发生。”亚当从容不迫地说道。

杰伊的职务就是负责维持镇上的治安、巡逻街道和执行法律,可是他却被谋杀这个强烈的字眼给镇住了,毕竟在这个古板守序的小镇上还没有谁因为严重暴力犯罪而被绞死过。

“你是说——有人在酒馆打架被捅死了吗?”杰伊知道镇上跑来了一些该死的南方捕奴手,这些家伙个个都带着大折刀或猎刀,一旦动起手来就像猛兽一样毫不留情。“不是的,受害者是那个小姑娘海伦,她是被其他人杀死的。”亚当不打算把那个逃亡黑奴死去的事情也告诉治安官,毕竟“地下铁路”是个“非法”组织。

“不可能!我看过尸体,她是被冻死的。”“你真的仔细检查过了吗?杰伊先生,那孩子脖子上的伤口你检查过了吗?”“那可能是野狗咬的……”

“狗咬的伤口是开放型的撕裂伤,那孩子脖子上的显然不是。”

杰伊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帕特里克把自己的左手伸到治安官眼前,问道:“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你见过这种戒指吗?”治安官看看这枚造型古怪的银戒指,一个咧嘴微笑的骷髅刻在戒面上,戒身上则环刻着冬青枝叶组成的图案。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不,我没见过这种戒指。你是……”

“你看看这个。”帕特里克把一张纸片递给治安官,上面写着:红衣大主教迈克尔·柯伦威尔授权骷髅兄弟会帕特里克·约瑟夫修士便宜行事。纸条的结尾印着教会的印鉴和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的签字。

治安官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我在追踪吸血鬼,先生。”帕特里克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他就躲在你的镇上,我需要你的协助来找到他、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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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孤星 发表于 2008-9-2 01:02:14 |显示全部楼层
在教堂的布道台旁,玛丽亚忧心忡忡地对比埃尔牧师说:“我听说过牧师是能够保证信徒的家丑不外扬,所以这才来找您啊,牧师先生。就在一个月前,那个东西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东西?”“对,那个东西——看着是个人样,个子不高,留着红色的小胡子,他总用围巾遮住半边脸,我有次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儿被烧过的伤痕。他躲在外面,经常半夜里到旅馆里来——他准是个魔鬼!”

“太太,你说那个夜里来旅馆的男人是魔鬼?你看见他害人了吗?”比埃尔非常希望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只是个疑神疑鬼的妄想狂,像所有有孩子的老人一样,他实在不愿意确认有魔鬼潜伏在自己的身边。

玛丽亚摇摇头:“说起来也怪,那个东西没有杀死凯瑟琳小姐,也没来害我。只是他常来找凯瑟琳小姐,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整宿聊天,我躲在隔壁却害怕得不得了,天快亮的时候那个魔鬼才走,这时候我才能松一口气。但很快我觉得凯瑟琳小姐就变得不对头,她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怪。

“有一天她吩咐说不要撵走那些叫门的外地人——牧师,您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以前是家旅馆,一直有过路的外地人跑来投宿。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外地人死的时候是在半夜里,那时我躺在床上,听见那个魔鬼轻轻走进客人的房间,然后就是几下手脚扑腾的声音。我又听见凯瑟琳小姐的脚步声,她分明是去看那魔鬼怎么杀人的,我想阻止她可又吓得迈不动腿。”

黑老太婆的可怕故事让比埃尔的心“扑扑”乱跳,他强作镇定地问道:“你看见那被害者的尸体了吗?”

“没有。在那以后,那个魔鬼晚上经常来!我按照老法子用掺了鸡血的玉米面烤了个驱邪的饼,可是不能把魔鬼赶走,我想过跑到大街上去把这件事嚷嚷出来,可是谁会把一个黑人的话当真呢?凯瑟琳小姐已经被摄走了魂,她也快变成魔鬼了!”

“你是说,”比埃尔艰难地问道,“你的主人也开始……害人了?”

“是啊,因为投宿的外地人不会天天有,镇上的小孩子倒有一大堆!”听到玛丽亚的这句话后,那可怜的女孩儿海伦的面庞又出现在比埃尔的脑海中。他悲哀地说道:“太太,你认识一个叫海伦的小姑娘吗?”

玛丽亚听到后哭了起来,她说:“前天晚上凯瑟琳小姐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你知道她在旅馆里已经呆了二十年了,肯定是那个吸血鬼让她出去的。我在她的房间里看见一个小姑娘的尸首,小姑娘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我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您说的海伦。”

黑老太婆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然后哽咽着说:“今天早上您府上的那位亚当少爷又上门了!要是我找治安官他是不会相信的,凯瑟琳小姐和那个魔鬼已经盯上亚当少爷了!牧师,我知道那魔鬼藏在哪里,昨晚我跟踪过他,他就藏在学堂岭上的山洞里!”



治安官杰伊拎着一支双管猎枪和亚当、帕特里克踩着积雪走到旧旅馆门前,为了不引起镇上人们的怀疑,他们特意沿着小路从镇外兜了一圈才来到这里。在这里听不到镇上喧嚣的人声,只能听见冷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尖锐啸音和远处树林里乌鸦的不祥叫声。

杰伊走上前去重重地敲了敲门。没有人来开门,于是治安官大声喊道:“有人吗?凯瑟琳·尤恩女士,我是镇上的治安官杰伊·普林兹,我需要同你谈谈!请开门!”杰伊喊完后再次用力敲了敲门,他在暗自怀疑是不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被她的女仆给杀死了?

正在这时,楼上却传来“呯”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楼下的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帕特里克指指门说:“我说咱们把门撞开吧,这是紧急情况。”

于是杰伊后退几步,猛地冲上去撞门。没想到门竟是虚掩着的,他动作太猛收不住脚,一头撞进去重重地摔了一跤。杰伊摔肿了脸颊,当他还在灰尘中痛苦挣扎的时候亚当和帕特里克已经闪电般地冲了进去。

一楼的客厅里面没有人,亚当跑到楼梯旁把沙发拉开,他看见那下面果然有个和杀人现场类似的粉笔图案。一个身绕羽毛眼镜蛇的巨人威严地看着他,这让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

“你在发什么呆?”帕特里克走到亚当身边,当他看到那个图案时说道,“没错,羽蛇神奎兹尔科亚特尔的神像,他是能驱散恶魔的印第安守护神。这地方果然是巫婆的巢穴!”

杰伊拿起双筒猎枪沿着楼梯走上去,到了二楼之后,一个个房门上挂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让他毛骨悚然,这个二十年没有外人来访的旧旅馆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鬼屋。

在定定神之后,他再次喊道:“凯瑟琳,你在哪里?”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从204房间里传出来,治安官小心翼翼地用枪把门推开,窗户上遮着厚厚的窗帘,房间内的光线极为阴暗。他看见一个穿着破烂婚纱的老太婆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板上。

当他走到老太婆身边的时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中年女人,凯瑟琳用眼角的余光瞅着治安官说道:“求求你,救救我……”



学堂岭的山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灰岩岩洞,数不清的矮松树东一棵西一棵地从石头缝隙里冒出来,头顶着皑皑白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两个老人气喘吁吁地在山地间穿行,玛丽亚拄着一根木棍走在前面引路,比埃尔牧师的腿脚还算灵便,跟在黑老太太后面不断回想着刚才那骇人听闻的对话。毫无疑问,吸血鬼盯上了亚当。他现在极为懊悔怂恿亚当去为那个该死的凯瑟琳治病,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拼上老命去除掉吸血鬼,他不能再让亚当接触吸血鬼了,否则那孩子很可能会被拉进黑暗世界中。

无论如何,他要保护这孩子能过上正常而幸福的生活,这是他的愿望,也是对已死去的那些亲人所背负的责任。

比埃尔边想边走,忽然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前面领路的玛丽亚也停住了脚步,她指指不远处的一个洞穴,毫无疑问那里就是吸血鬼的藏身之处了。黑黝黝的洞口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似乎所有的生命都会被这猛兽所吞噬。

“牧师,您打算用圣水吗?”黑老太太玛丽亚问比埃尔。比埃尔则从袍子里掏出那把老式手枪答道:“上帝派我铲除邪恶,不需要拘泥于用哪种手段。”当比埃尔踏进洞口的时候,突然想起在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中自己的养父迪瓦尔神父为了拯救亚当而死,难道今天轮到他自己了吗?



凯瑟琳哆哆嗦嗦地坐在椅子上。闯进旧旅馆的三人在楼上楼下搜了个遍,那个身为谋杀嫌疑人的黑老太太却不见踪影。最后治安官只好询问女主人:“凯瑟琳小姐,你的女仆在哪里?”

“那个老巫婆逃走了,她知道自己的阴谋已经败露了。”凯瑟琳尖声说道,“她恨我,因为我父亲把她的家人都卖掉了。我一直知道这一点!”

“凯瑟琳小姐,请你冷静一些。”杰伊用手按住这个半疯女人的肩膀,他觉得这女人的声音都快把窗户上的玻璃震碎了,“我怀疑你的女仆人玛丽亚同一起谋杀案有关,我必须询问她。”

“你要找她?去地狱里找吧!”凯瑟琳仍然情绪激动地大喊大叫,“这个鬼地方的每个人都恨我!我知道你们都在暗地里叫我巫婆,就连我在夜里推开窗户透透气也被你们说成是在对每座房子下诅咒!好吧,我更恨这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当初那个骗我的男人真是不得好死,我在这里等他回心转意等白了头,我真是傻,真傻!耽误了自己的青春,直到白发苍苍才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哈哈……其实我早就后悔了,可是没人来对我说别再等了,连父亲都没有说过,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个疯子、一个傻瓜!”

治安官和帕特里克尴尬地看着这女人疯狂地喊叫,而亚当则从凯瑟琳身上察觉到一种强烈的黑暗气息,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满屋子印地安魔咒的受害者吗?他不能肯定这一点,但治安官显然毫无疑问地相信凯瑟琳是个受害者。

杰伊低声安慰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最后这个女人终于能够正常地讲出话来,她告诉治安官说:

“玛丽亚一定是打算逃走的,因为她知道用巫术召唤来的魔鬼已经不受控制了。她因为仇恨白人主人而使用巫术来害我,用一块掺了鲜血的玉米饼来操纵魔鬼,可是这魔鬼除了虐待我之外,还开始在镇上到处杀人。你们能看见吗?能看见吧?那些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幽灵,他们都是受害者,都在等着复仇的机会!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们就站在你们身边!”

帕特里克跑进楼下的厨房里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块放在银盘子里的烤玉米饼跑上来问凯瑟琳小姐:“是这个东西吗?”

“对,就是这个东西。”凯瑟琳小姐指着玉米饼说,“把它拿开些,那是恶魔的东西!”亚当看到凯瑟琳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厌恶,可在那层厌恶之下却也隐藏着些什么东西,只是他无法立即看出来。

治安官嘟囔着:“现在的问题是那个黑鬼巫婆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早就说过应该把黑鬼们都送回非洲去!”



学堂岭上的山洞已经在美洲大陆上存在了千百万年,昔日里猛兽曾在洞穴中盘踞,至今仍有北美棕熊会选择某个隐蔽的山洞作为冬眠的栖身场所。有些山洞彼此相联、纵横交错绵延数英里,这样的山洞是隐蔽的杀手,每年都会有跑进山洞探险的孩子失踪。

他们可能是被野兽吞噬;也可能是从岩缝中一直跌落进湍急的地下河;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迷宫般的洞穴中迷路,最终饥渴而死。无论如何,这些威胁都不比此刻的局面更危险——一个黑暗世界的魔怪就躲在这里面,而此刻去挑战他的却是两个垂暮的老人。

山洞里面虽然黑暗,但是因为没有寒风和冰雪,反而显得暖和一些。比埃尔和玛丽亚一前一后地在山洞里摸索,比埃尔把随身携带的手提灯点燃,昏黄的光线在洞穴中凹凸不平的内壁上映出一幅幅的哑剧来。

“我没有跟进来,我很害怕……”玛丽亚惊惧不安地说,“那个吸血鬼不定就在什么地方躲着呢。”比埃尔安慰她说:“现在是白天,他应该在睡觉才对。”他想了想之后对玛丽亚说:“玛丽亚姐妹,你还是守在外面吧,有我一人去就足够了。”

玛丽亚羞愧地说:“不瞒您说,我都快吓得走不动路啦。请您把这个戴上,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玛丽亚从脖子里取下一个巴掌大的白银牌子,那上面刻着印第安风格的图案。

比埃尔说道:“不,我不能佩戴异教的东西……”

“这只是个护身符,请您戴上吧。”玛丽亚恳求地看着牧师,牧师点点头把那银牌子戴在胸前。他一边看着玛丽亚缓步走到洞口,一边为她的命运祈祷。当年欧洲的那对驱魔二人组早已成为记忆中的残片,那个不喜欢说话的洪武此刻正在天上看着吧?比埃尔紧抠着手枪的扳机,心里反复地背诵祷词。

深入山洞后不久,他就被洞中一个又一个的分支弄得头昏眼花。蜡烛的火焰被微风吹得摇曳不已,一阵轻微的音乐声轻轻地飘进他的耳朵里,是《魔笛序曲》。

这真是引路的“魔笛”吗?叮叮咚咚的清脆乐声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臂,将比埃尔缓缓引进山洞深处。在一个转弯之后,眼前出现了光亮,一支牛油巨烛在熊熊燃烧,而一个幽灵般的黑衣人正趴在一张黑黝黝的桌子上敲打乐器,那乐器竟然是数十个装着不同容量清水的高脚玻璃杯。比埃尔仔细一看,那个放乐器的桌子造型奇特——分明是一口棺材!

黑衣人用汤勺敲完最后一个音符后,抬起头来对着比埃尔说:“我很喜欢音乐,可惜在这穷乡僻壤我只能用这些杯子来解闷。莫扎特在1791年写成了这部歌剧,是讲古埃及王子拯救爱人帕帕盖娜的故事。魔笛引导着王子打败了夜之女王,而牧师你呢?你认为就凭你单枪匹马能打败我吗?”

“你太傲慢了,吸血鬼。”比埃尔举枪瞄准吸血鬼说,“回到你的黑暗世界中吧,别来打我儿子的主意!”

“我知道你是个激进派人物,也在暗处看到你偷运那些黑奴。你一定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别人改变命运吧?不过你自己的命运却不是你所能把握得住的。那个蠢女人跟踪我的时候我就打算好了在这里等,我一直以为那个半血族的小杂种会被那个印第安黑巫婆引到这里,没想到是你这把老骨头来送命!牧师,在你死之前我想要你知道一件事情——”

黑衣人把罩在头上的斗篷拉下来,露出可怕的面容:他的左半边脸上是优雅的欧洲男子相貌,他有一头漂亮的红色卷发和红色的小胡子,而他的右半边脸则布满了令人作呕的疤痕,一看便知这是烧伤留下的痕迹。

黑衣人嘴唇微动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他的两颗獠牙也在此时凶相毕露:“你的那个‘地下铁路’的位置已经被捕奴手们知道了,现在他们正在那里大干一场呢!”

“吸血鬼应该只为了充饥而杀人,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比埃尔感到自己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是由于气愤也是因为恐惧。这种恐惧并不是心理上的恐惧,而是他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驱魔人本能所感受到的——对人类而言,这个恶魔太强大了。

“这是我的报复,因为你的儿子伙同一帮混蛋家伙害死了我的族人,还毁了我的容貌。我的相貌虽然可以恢复,但需要漫长的时间,我那些被杀害的族人却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了!我要让你们感受到十倍于我的痛苦,我要毁了你们的一切。本来我想把亚当整得半死不活后再在他眼前把你杀掉,不过如果能提着你的人头去见他的话应该也是很有趣的场面!”吸血鬼说完之后猛地跳起来,瞬间便消失在烛光中。

比埃尔知道吸血鬼是害怕被枪打中,而采取了从天而降的偷袭手段。他急忙往侧面一闪,甩手对准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就要抠动扳机,可是吸血鬼并没有落下来。

比埃尔听见头顶上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举起手提灯来,吸血鬼就在他的头顶上方跳来跳去,有时候故意停留在某处弄出很大的动静。他知道这是恶魔在引诱他开枪,毕竟吸血鬼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超过子弹,而手中的老式单发手枪只有一次机会。

“怎么了,牧师?”吸血鬼肆意冷嘲热讽,“改主意打算用圣水了吗?还是十字架?去请个虔诚的老处女来唱圣歌吧,这个主意不错哦。”

“洪武,没有你我还真的是不习惯呢……”比埃尔喃喃自语,紧张地转动手臂指着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的吸血鬼,一滴滴冷汗沿着额头淌下,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似乎有几千斤重,连身躯都由于过分紧张而微微颤抖。

忽然间,吸血鬼在比埃尔眼前闪电般地落下!一把攥住那把老式手枪的枪管,在比埃尔还来不及反抗时就用右手的利爪扼住他的咽喉,凶狠地将他撞到岩洞的石壁上。

比埃尔的后脑被撞得生疼,眼冒金星,后背的一阵剧痛沿着神经系统传进大脑,他估计自己的肋骨可能也断了几根。手提灯撞碎在岩石上,灯里的煤油泼出来后被引燃,在地上燃起一团熊熊火焰。

火光映得吸血鬼的猩红眼睛格外狰狞,他发现比埃尔还在竭力将手枪瞄准自己,便冷笑着问道:“不肯放弃吗,牧师?你已经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对死亡如此不甘心吗?”

比埃尔咬牙切齿地答道:“我一开始就猜到你是谁了,你族人的仇驱使你来作恶,而我对儿子的责任也一样让我不能放弃!”“你怕儿子有危险所以来杀我吗?”吸血鬼瞪着红眼,挥起右爪对准比埃尔的心脏就是一击。

忽然间吸血鬼像触电一般地惨叫一声向后跳开,他的右爪焦黑,像被烧过一样。吸血鬼愤怒地骂道:“是那个印第安巫婆的东西!”

“羽蛇神奎兹尔科亚特尔的护身符……”比埃尔顾不得拭去嘴角淌出的鲜血,举枪对准吸血鬼说,“再见了,吸血鬼船长!”



葛底斯堡小镇上的每个角落都被找遍了也没看到玛丽亚的身影,她平时出没的食品店、面包房、肉铺和蔬菜店里都找不到她。亚当告诉他的同伴说:“我很怀疑凯瑟琳小姐说的是不是实话。”

“医生,为什么你要怀疑一个白人女士的证词呢?”治安官大吃一惊,“难道你真的认为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是个巫婆吗?”

“我只是感觉不太对头……”亚当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画在死者附近的涂鸦与旧旅馆里的那图腾显然不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他从口袋里掏出处方笺:“画在墙上的那幅涂鸦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身体与蛇的比例也存在较大差异,而我在旧旅馆里看到的印地安图腾像有两只眼睛,其余比例也比较合理。要知道宗教绘画中是很注重眼睛的,因为一般都认为眼睛是神灵与人类沟通的窗口,是魔力的源泉。很难想象一个凶犯既然有时间画下这么复杂的图腾却不能正确画出图腾的眼睛。”

“好了,医生!你的推测纯粹都是自己的臆想,现在我掌握的证据足以把那个黑女人送上绞架了——”治安官忽然顿住了,看着医生,“那女孩儿是在雪原上被发现的,那附近可没有什么墙!你隐瞒了些什么吗?”

这时候,镇上的人们都在呐喊,亚当看到一股黑烟远远地从公墓岭上升起来。他在心里暗叫一声:坏了,肯定是捕奴手们发现了那些逃奴!不知道比埃尔叔叔会不会在那里?帕特里克忽然把治安官拉到一边问道:“先生,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你要说实话——你是一个废奴主义者吗?”

杰伊盯着他说道:“是的,先生。”“那好,我们先去救那些黑奴再说!”帕特里克不由分说,便拉着治安官和亚当向山岭上奔去。



要塞的地窖现在已经变成了地狱里的熔炉,熊熊烈焰从地窖的入口和几个通气孔中喷涌而出,像撒旦的手臂一般伸向空中。一个穿着鹿皮靴子拿着七连发“温彻斯特”来福枪的捕奴手站在雪地里看住几个瑟瑟发抖的黑人妇孺,剩下的三个捕奴手则把刚被打死的黑奴尸体丢进地窖里烧掉。

杰伊远远地看见这残忍的一幕,举枪大喝一声:“不许动!我是葛底斯堡的治安官,你们这些家伙都把枪丢掉!”

拿着来福枪的捕奴手转身对着杰伊就是一枪,他急忙闪身躲在一棵松树背后,接连冲他打来的几发子弹打得树皮飞溅,雪雾飞腾。治安官在他十几年的职业生涯里还从没跟南方来的蛮子们交过手,他勉强还了一枪,可是对方密集的子弹立即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治安官暗骂着那个拿着教会特许证的怪家伙为什么还不动手,就在这时,他听见清脆的柯尔特式左轮手枪连发的声音和一阵惨叫。亚当带领着帕特里克从险峻的林间小道穿过去在侧面痛击了无法无天的捕奴手们,帕特里克用左轮手枪将三个持短枪的捕奴手打倒,而那个拿着来福枪的捕奴手已经射光了子弹,他把枪丢在地上向马匹跑去。

帕特里克对准那个捕奴手的后背开火时才发觉自己的子弹也已经射完,亚当手里没有武器,他临时捡了根粗大的木棍挥舞着追上去。捕奴手刚跳上马匹,亚当就把手里的木棍丢过去将他打下马来。

捕奴手从雪地上跳起来,从腰间拽出一把大号的猎刀,亚当紧张地与他对峙,直到治安官举着双管猎枪走过来说:“够了,把刀放下,你这个该死的奴隶贩子!”

帕特里克给手枪填满子弹,然后用枪口指着被绑起来的捕奴手的脑袋说:“是谁告诉你们这个地方的?”捕奴手对他吐了口吐沫,他抬起手来给了捕奴手一个响亮的耳光。

藏在地窖里的黑奴们死伤惨重。亚当在几具尸体与濒死者中发现了贝克医生,他腹部中枪,连肠子都流了出来。治安官看了贝克医生一眼:“怪不得这几个家伙拼命反抗,他们这次把白人也杀了,所以肯定会上绞架的。”

亚当看着奄奄一息的贝克医生,这个昔日的酒鬼和罪人现在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他试图为贝克医生止血包扎伤口,贝克医生猛地一下抓住亚当的手,艰难地对他说:“不用了,我已经不行了……孩子,我一直为自己当年酗酒误事害死你母亲感到难过,我曾问过你父亲怎样才能赎自己的罪,他告诉我做善事。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够不够——”

亚当心中忽然充满了伤感和同情,昔日里的憎恨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亚当对垂死的贝克医生用力地点点头说:“你做得够多了。”贝克医生凄凉地笑笑:“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上路了……”说完,他停止了呼吸。



亚当、帕特里克和杰伊用捕奴手的马匹驮着死伤者来到教堂门口,那些受轻伤和没受伤的黑人们战战兢兢地跟在他们后面,害怕还会有捕奴手冲出来行凶。亚当大声喊着:“比埃尔叔叔,快点儿来帮忙,出事了!”

可是教堂里面并没有应答的声音,他推开教堂的大门,看到一个孩子正坐在靠近门口的木椅上用小刀削木头玩。那孩子看见亚当后就说:“医生,牧师和那个巫婆凯瑟琳的女仆人出门去了,他让我在这里看门。”

“什么?”亚当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抓住那孩子的双肩,“牧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里了?”“他们往学堂岭那边去了。”

亚当昏昏沉沉地跑出门去,跳上一匹刚卸下伤员的马就往学堂岭的方向奔去。帕特里克和杰伊的喊叫根本就没有引起他的丝毫注意。骏马在山地间飞快地奔驰,夕阳下的卡尔普斯山越发显得诡异可怖。

在穿越了一片灌木丛后,他看到一个黑女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山坡上,那是凯瑟琳的女仆玛丽亚。

“我的父亲——比埃尔牧师在哪里?”亚当跳下马来使劲摇晃着玛丽亚的肩膀,才听清楚那些含混不清的句子:“牧师……受……受了伤……”

亚当一把推开玛丽亚,拼命向山坡上跑去,他心慌得厉害,简直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静静地躺在山坡上的雪地里,他的头上脸上和手上都沾满了血,衣服也被划得破破烂烂。亚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跪在比埃尔身边,把老人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呼唤养父的名字,老人的鼻孔中还残留着微弱的呼吸,但这股生命的气息已如风中之烛。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比埃尔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儿子,无力地笑了笑。“我是太老了,连用了几十年的老枪都差点儿在关键时候卡壳……”他用力喘了口气后接着说,“亚当,带我回家吧。”

亚当被吓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询问养父受伤的前因后果。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父亲背下山岗,在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比埃尔叔叔竟是如此瘦弱,他的身躯竟是如此之轻!

亚当依稀记得童年时代比埃尔叔叔背着自己回家的情景,那种回忆已经被时间冲淡变得模糊,但他永远都记得在养父背上昏昏欲睡的感觉。那么安逸,那么舒适……可是昔日里那个有着健壮身躯和宽阔胸膛的汉子,是何时变成裹在黑色法袍里骨瘦如柴的老人的呢?他竟从没察觉,他竟从不知道……



夜幕降临,凄冷的教堂里面不时传来受伤者的低沉呻吟。帕特里克像骑马一样跨坐在一把靠背椅子上,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左轮手枪。门开了,大家的神经紧张起来。

治安官杰伊拎着双筒猎枪走进来,他先是看看满脸警惕的黑奴们,然后走到帕特里克面前说道:“镇上的人们都快疯狂了,大家挨家挨户地搜查吸血鬼的踪影。那个老巫婆玛丽亚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镇公所里面,大伙都嚷嚷着明天一早就把她私刑处死。”

“贵镇上的人真是会选日子,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啊!”帕特里克虽然说了句讽刺的俏皮话,但语气却充满了沉重和无奈,“那疯女人凯瑟琳呢?”“黄昏时一大群人不顾我的阻拦冲进旧旅馆去看热闹,可是凯瑟琳小姐却不见了。对了,亚当在哪里?牧师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妙啊,治安官。”帕特里克把手枪插进后腰里,然后站起来说道:“你看跪在圣像前祈祷的那些黑人,他们一起在为巴索牧师祈祷呢。亚当回来后先是为大伙包扎,然后就守在他父亲的卧室里了。至于我——”帕特里克拍拍后腰的手枪说:“我刚才向牧师发了誓,要把任何一个跑进来打算抓走这些逃奴的家伙脑袋打开花……”

“逃奴?”治安官环视一周后大声说道,“我没看到有什么逃奴,先生。葛底斯堡镇是自由州宾夕法尼亚的领土,踏进这个小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

杰伊用友善的目光看了看那些如释重负的黑人们,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审问了那个被活捉的捕奴手,那个狗娘养的家伙招认了是凯瑟琳告诉他们黑奴藏在要塞地窖里的。”“这个臭婊子,害得我们差点儿一起送命!”帕特里克低声怒骂了一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吸血鬼还没被找出来呢,我不肯定葛底斯堡镇上的人是不是都能安然活到明天,欢度圣诞节。”

“我正想找你和医生谈一谈这个问题。”治安官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们还是让这孩子和他父亲单独呆一会儿吧。”帕特里克用低沉的声音说,“老爷子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好吧,那我去想办法把那个玛丽亚弄到这里来——不管她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我作为本镇的执法者都不能让那帮头脑发热的疯子把她私刑处死,这件事情只能由法官来决定。”

“这倒也是,就连早年欧洲的宗教审判庭也要给犯人一个陈述辩解的机会,只不过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会被捆绑着手脚丢进水里检验,据说上帝会让清白的人自己浮起来……哈哈。”帕特里克放肆地笑了一阵,然后说,“我来帮你吧,不过现在人太多。凭你我是没法压制住他们的。等到天再黑一点儿以后,我们想办法去把那个黑老太太弄出来。”



亚当坐在养父的床前,凝视着浑身缠满绷带的老人。比埃尔叔叔的头发是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全白了?眼角的皱纹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这么密的?在比埃尔叔叔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看到了老人留在书桌上的一张纸条:“亲爱的亚当,如果我有所不测,去看书架上那本1818版法语《圣经·旧约》里的信——父亲留。”

夹在《圣经·旧约》中的长信是比埃尔送亚当去苏格兰求学之后写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时间了。那些发黄纸张上的文字印证了亚当对自己身世的种种怀疑,知道真相之后的他并没有过于震惊或是茫然失措,毕竟长期的自我怀疑已经为他打了足够多的预防针。

现在他已经不再关心吸血鬼,不再考虑谋杀案的真相,甚至不再想那些躲在教堂里的黑人,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比埃尔叔叔还会不会醒来?他深怕老人就此长眠。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亚当感到天就要塌下来了,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在苏格兰的岁月里他虽然害怕孤独,但一想到毕竟在遥远的海洋彼岸还有比埃尔叔叔在等自己回家就会感到一丝安慰。而现在,他虽然与养父近在咫尺,但双方的角色却已调换。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作为一个儿子对父亲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他就像是某个扬帆远航的水手的孩子,期盼着父亲归航的消息,期盼着与父亲分享生活中的每一点儿喜怒哀乐,可是父亲却渐行渐远。

他站在平静的海边眺望,看着比埃尔叔叔坐在洁白的小船上越行越远,直到最后一点儿船影消失在海的尽头……

亚当猛地一惊后醒来,他在黑暗中察觉到危机降临。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比埃尔叔叔怎么样了?亚当突然发觉老人的眼睛竟然睁开了,他急忙凑近比埃尔叔叔轻声呼唤:“比埃尔叔叔,比埃尔叔叔……”

“亚当……”老人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他看着养子的脸说道,“黑夜里,你的绿眼睛真像你的母亲。帮我点亮灯吧。”

“好!”亚当这才意识到比埃尔叔叔在黑暗中是看不见东西的,他急忙把桌上的烛台拿起来点燃。比埃尔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亚当忙把烛台递到养父手里。他害怕老人拿不动烛台,便握着老人的手一起拿着。

“那封信你看过了吗?”“看过了,比埃尔叔叔。我……”

“这消息对你来讲应该不算太突然,原谅我对你隐瞒了这么久。我以为可以永远不告诉你这些事情,让你能平平安安地做个医生,娶妻生子。可是那些魔鬼不肯放过我们……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想带你到中国去传教,让你能看看你父亲出生的地方,可是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比埃尔叔叔。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去中国!”亚当急切地对老人说着,他与其说是在安慰老人,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比埃尔慢慢摇摇头说:“你是个医生,应该清楚我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别难过,别害怕,死亡不过是新生的开始,这是你我都必经的道路。”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刚才的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亚当,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说吧,我一定做到。”亚当含泪向养父保证。

“别忘了自己的根!你父亲曾教我说过一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他说等有了孩子后就这样告诉他们。可惜他没能亲口告诉你,我也只会这么一句中文。你是中国人的后代,你也是法国人的儿子,永远别忘了自己是个人,你属于人。别怨恨你的母亲,她为了生下你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你记住要做善事,要坚持正义。”

“我记住了,爸爸!”亚当抓着养父的手痛哭流涕,他后悔以前竟从没叫过比埃尔一声爸爸!

“别难过,我的儿子。”比埃尔用慈爱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眼中发出了真正的基督教圣徒的光芒,“你要是感到害怕,觉得孤单的时候就看看天,我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亲爱的,为我唱圣歌吧……”

“当我此生年日逝,当我临终闭目时,当我飞进永世间,当我到你宝座前,永久磐石为我开, 让我藏身在你怀。”亚当轻声唱起《颂主圣歌》,在悠扬平静的歌声中,比埃尔瞑目而逝。

亚当感到父亲的手忽然一松,那个烛台也随之跌落在地板上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就如同亚当痛苦的心。他猛地想起曾听人说过要把房间的窗户打开,好让死者的灵魂能飞上天空。于是他站起来推开窗户,这时一股温暖的感觉好像从他身边闪过,飞快地升上夜空。

“一路走好,比埃尔叔叔,我的父亲。”亚当默默地同比埃尔叔叔道别,从此以后,人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了。此刻窗外的雪地里站着一位不速之客,他已来了一段时间,正在安静地等待亚当与比埃尔的诀别结束。

当听到亚当开窗的时候,不速之客抬头凝望着亚当,猩红的眼睛发出慑人的死亡光芒。亚当早已感应到来访者的信息,他缓缓地向楼下看去,当两人的目光交织之时,亚当眼中的绿光大盛——他已明白来访者是谁了。



玛丽亚被绳索紧紧地捆住双臂,像即将被屠宰的猪一样躺在镇公所冰冷的地板上。她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鞭痕和抓痕,前者是那些男人留下的,后者是那些女人留下的——都是镇上的白人们干的,他们在平常独处时都是些胆小鬼,可一旦结起伙来似乎都变成了神勇无比的猛士。要不是有人提议第二天把玛丽亚私刑吊死的话,她可能当场就被打死了。

几个拿着猎枪的白人志愿者守在镇公所门外,吸烟闲聊,他们在雪地里燃起一堆篝火取暖,虽然只要点燃屋里的壁炉就可以暖暖和和地过一晚,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害怕巫婆的诅咒,决定还是离玛丽亚越远越好。那扇木门隔开了屋里屋外的世界,也挡住了人们幻想中的黑暗巫术的威胁和恐惧。

一个小伙子把烟雾喷吐到清冷的夜空里,和同伴放肆地评论着镇上的女人。忽然他看到了什么,慌乱之中一下被烟呛到。这个小伙子弓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伙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嘻嘻哈哈围着他起哄。

等到这个小伙子终于能说话的时候,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刚才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幽灵。他的同伴们先是被吓了一跳——这会不会是关在屋里的老巫婆召唤来的魔鬼呢?于是大伙赶紧把门踢开,看见那个老太婆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那个小伙子嘟囔着说:“她像个石头人似的躺在那里,可是我刚才的确看见有个幽灵!”忽然他听见背后传来几声清脆的“咔嗒咔嗒”的声响,在漆黑的夜里这种声音显得格外吓人。

小伙子急忙转身去看——他的朋友们已经全部被扭断了脖子,倒在地上断了气。小伙子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端起猎枪来四下瞄准。在这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中,隐约传来附近人家聚会的欢声笑语。

小伙子醒悟过来自己应该呼救,他便扯着脖子喊道:“来——”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白影从屋顶冲下来,一双利爪极快地扼住他的脖子一拧,最后一个看守便像面条一般地瘫倒在地上。



玛丽亚听见屋外纷扰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想弄个明白。一个人从门外轻轻地走进来,这种脚步声她已经非常熟悉了,几乎一听就能分辨得出来。玛丽亚难以置信地问道:“凯瑟琳小姐?”

凯瑟琳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玛丽亚惊讶地发现女主人穿的并不是那件旧婚纱。她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换衣服了?”“是的,嬷嬷。这是镇上裁缝店里最适合我的衣服,为了选一件衣服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工夫。”

“你……”玛丽亚看着逼近自己的女主人,嘴角流有鲜血,她失声道,“天啊,凯瑟琳小姐,你杀人了?”凯瑟琳尖声笑起来,两颗新长出的獠牙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寒光:“刚才裁缝店老板全家都被我杀了,还有门外的那些白痴守卫们也被我杀了。”

她随意地挥挥手说:“杀人就像是折断玫瑰花的枝条一样简单,这就是变成吸血鬼的好处。我要把镇上的每一家每一个人都送到地狱里去,这是为我的青春复仇!至于你这个老太婆,你是我这二十年来所受苦难的见证人,也是我过去生活的标签。我现在要亲手撕掉你这个标签,因为你从生到死都是我的财产,都要由我来处置。”

吸血鬼逐步逼近自己的女仆,玛丽亚竭力向后躲去,她的后背几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

“你知道吗?是我把你画的那个鬼图腾涂在被杀死的那些‘牲畜’附近的,这个镇上的傻瓜们就信以为真把你抓到这里来。”“凯瑟琳小姐!你可是喝我的奶长大的啊!而且我在屋里画图腾,是为了替你赶走魔鬼!”玛丽亚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但吸血鬼一把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发不出声。

她听到吸血鬼在自己的耳边说道:“没错,我小时候喝过你的奶。嬷嬷,可现在我想要喝的是你的血。”玛丽亚感到脖子上一阵剧痛,她明白这是吸血鬼的獠牙洞穿了自己的颈动脉。

吸血鬼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停留在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里——那里面映出了一个举枪瞄准自己头部的男子!吸血鬼猛一低头,一发子弹带着啸音与她擦头而过,把墙上的小镜子击得粉碎。

紧接着,治安官杰伊把双筒猎枪中的第二发子弹打了出去,吸血鬼的肩膀中弹,她尖叫一声转回身扑向偷袭的敌人。这时跟在治安官身后的帕特里克用左轮手枪开火,猛烈的火力逼得吸血鬼只好撞碎窗户逃了出去。

凯瑟琳在屋顶上飞快地跳来跳去,帕特里克用枪对着她开了几枪都没有打中,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遁入黑暗。他对着吸血鬼逃走的方向诅咒了几句之后就跑进镇公所里,看见杰伊正在试图抢救奄奄一息的黑老太太。

玛丽亚虚弱地说道:“不用了,我不行了,我……”老太太的头猛地一垂,治安官用手为她合上了眼睛。帕特里克走到屋外,屋外的枪声和哭喊声响成一片,凯瑟琳闯进一家又一家的住房展开了大屠杀,她开始对长期羞辱自己的葛底斯堡镇施以最恶毒的报复。



教堂外的雪地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雪屑不断打在人的身上脸上。

“感到奇怪吗,亚当·巴索先生?”胡安·卡洛斯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仇人说道,“在大西洋上,我躲在‘沃尔夫’号货舱里的棺材中才得以逃生,我经历了烧伤的痛苦和饥渴难耐的折磨,直到我终于遇到一条船——哈哈!你以为我会放过我的仇人吗?我从你留在轮渡公司里的资料查到了你的住址,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在眼里!”

“无耻至极的恶魔,你最大的仇家应该是那个叫罗马的组织才对,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报仇?”亚当的眼中充满了怒火,心中充斥着克制不住的冲动。比埃尔叔叔的新仇和在“沃尔夫”号上被袭击的旧恨令他浑身都在颤抖,如果不能把这个卑鄙的吸血鬼撕成碎片,他甚至都不想活了。

“说得对,我最大的仇人是血族新罗马帝国的国王。不过现在我要先吃掉你这只小耗子,等我的家族重新建立起来之后,我自然会去把他绑起来晒太阳!”

“你这卑鄙的畜牲!”亚当裤子口袋里装着从比埃尔叔叔书桌抽屉里找到的一打银质飞刀,这是他的生父当年使用过的武器。他掏出一枚飞刀来暗扣在手心里,然后伸手指着吸血鬼,“比埃尔叔叔怎么没一枪打死你!”

“可惜,这个老头子只打中了我的肩膀,当时是白天,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否则的话他怎么能活着走出山洞?”胡安耸耸肩膀说道。

“你应该感激我才对,我给了你们最后的诀别机会。不过别太伤心,我的朋友,你很快就会追随着牧师升天了。在你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你养父苦心经营的“地下铁路”中转站已被我的奴仆揭发,而现在她正在摧毁你的故乡小镇——这个女人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她为了近距离地观察你竟然未经我的同意就把你引到她的家里去,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

“不过没关系,你太迟钝了,竟然感觉不到有危机存在。这就是上天的旨意,它决定蒙蔽你的眼睛,催促你踏上死亡之路。至于我嘛,我现在要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一切都被摧毁之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你杀掉。这次与在船上那次不同,我们之间没有怜悯和饶恕的可能。”

“说得对,绝没有怜悯和饶恕的可能!”亚当一抬左脚踢起了漫天的雪雾,就在胡安被雪雾迷住的一刹那,一枚飞刀如闪电般自雪雾中射出直击吸血鬼的咽喉。吸血鬼随即一声不吭地向后倒去,亚当立即疾步冲上去准备结果这个万恶的侯爵,但没想到胡安却跳起来一脚将他踢出数丈远。

吸血鬼的嘴里叼着那把明晃晃的飞刀,把飞刀吐到地上说:“可惜,咽喉这个目标太小了,你应该瞄准心脏才对啊。”



一家又一家,一人又一人!平安夜里,死亡天使的羽翼笼罩在葛底斯堡头上。一个疯狂的杀手肆意宣泄着心中的愤懑,她像野猫一样在屋顶、围墙和烟筒间跳跃,从窗口、从天井、从地下室……从一切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闯进民宅,杀死任何一个活动的人、狗甚至是养在笼子里的鹦鹉。

于是整个葛底斯堡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恐惧之中,有些男人们拿着刀枪守在窗口保护家人的安全,还有些男人则率领着家人沿着大街向教堂跑去,他们认为那个神圣的地方是恶魔不敢侵犯的领域。

当一大群人在街上乱跑的时候,那些守在家里的神经过敏者就下意识地开枪乱射,街上的人也向沿途的房屋开枪还击,于是整个小镇都陷入了疯狂的混战之中。这一切都被凯瑟琳看在眼里,她得意万分、欣喜若狂!

这个陷入灭顶之灾的镇子就是她对黑暗世界的献礼,每一个死者的灵魂都是她向撒旦奉上的供品。

她闯进了一个普通之极的家庭,试图反抗的父亲和儿子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杀掉,被吓瘫了的母亲也一样难逃厄运,最后这个吸血鬼逼近了仅存的女儿。这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姑娘长得很像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时候她自以为风姿迷人、倾国倾城,整天期盼着意中人早日来迎娶自己过门。

此刻的吸血鬼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孩儿,自言自语地道:“这么白嫩的脸蛋……我接受初拥喝下侯爵的血是没错的,我的青春就要回来了!”

那女孩吓得歇斯底里地乱叫:“老妖婆!老魔鬼!”

“老……”吸血鬼疑惑地看着那个女孩——难道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恢复青春、返老还童了的凯瑟琳吗?吸血鬼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女孩身旁桌子上的梳妆镜,那里面有墙壁、有家具、有屋里的一切东西,可就是没有她自己。

吸血鬼是看不见镜中的自己的,因为他们是躲藏在黑暗世界的猎杀者,一切的光芒都与他们无缘。为什么她会说我老?我已经喝下了那么多人的血!凯瑟琳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到的却是千沟万壑般的皱纹!

吸血鬼惨叫一声,在屋子里疯狂地走动,终于找到了盥洗室的脸盆架,放在架子上的铜盆盛着清水,吸血鬼举着烛台战战兢兢地朝盆里望去——一个脸上沾满鲜血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正望着她!

“咣当”,吸血鬼手里的烛台跌落到地板上,她怔怔地站立了片刻之后,忽然惨叫着逃了出去。

帕特里克和杰伊在疯狂的人群中穿梭,他们一边要搜索吸血鬼的踪迹,一边还要躲开那些疯子们射来的子弹。忽然眼尖的帕特里克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极快地从一栋房子里蹿出来,他大声告诉治安官:“我看到她啦!”



旧旅馆是避难所,二十年来它已成为凯瑟琳的精神外壳。此刻处于颠狂状态的她再次奔回自己的巢穴中,她在每一间客房里寻找水盆,通过那唯一能倒映出自己面容的途径来寻找答案。可惜每一次证明的结果都令她失望,最后她明白了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凯瑟琳。这副苍老的面容,这满头未老先衰的白发……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可实际上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在这副丑陋的外壳下还隐藏着一颗更为丑陋的心,她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一切从她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吸血鬼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从胡安·卡洛斯那里得到了力量却没有得到青春,她夺走了很多人的性命却依然如此苍老。

“嬷嬷……”面临绝境的凯瑟琳本能地呼唤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名字,可是从小照顾她的玛丽亚已经死在她的手下!吸血鬼抬起头,她惊骇地看到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正密密麻麻地站在眼前,这些冤魂是来索命的。

嬷嬷说得对,做恶事是定要遭报应的,只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当帕特里克和杰伊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旧旅馆时,正好看到第一缕火苗从二楼窗户里蹿出来的情景。火焰很快便席卷了这栋老久的木制建筑,在火烧木头的“噼里啪啦”声音中可以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叫。

两人呆立在着火的旧旅馆外,看着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倾塌下来,变成一堆冒着烟的灰烬。“结束了?”治安官这样问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响亮地清了清嗓子,他朝旧旅馆的残骸吐了口口水后说:“还没呢,事件的元凶还没被逮住。”



亚当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被划了多少道伤痕了,那个在“沃尔夫”号上被水手长安东尼打得满地找牙的胡安·卡洛斯侯爵现在却威风凛凛地戏弄着自己的对手,亚当对胡安发起的每一次进攻都被轻易地闪开,而他掷出的飞刀也没有一次击中过敌人。

亚当心里想着:他真的是打算把我慢慢地割碎……他本以为自己的本领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水准,可是他忘记了令他能随意发挥超人本领的夜晚同样也是吸血鬼力量的源泉。

在真正的吸血鬼面前,只有一半黑暗之血的他简直就像婴儿一样脆弱。他浑身上下都由于受伤而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而失血过多导致的身躯发冷,更让他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难道这次真的没救了吗?

亚当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悬挂的银龙吊坠,那颗黑水晶的光芒是如此的耀眼,但却并不能给他丝毫的力量。

“怎么了?不敢反抗了吗?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吗?在打架时首先兴奋的人往往会输。”胡安站在不远处嘲笑亚当,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像个花匠欣赏自己修剪的花丛一样看着全身挂彩的亚当。

经过几番较量之后,亚当知道自己的速度还比不上吸血鬼,所以他依旧盘算着如何用仅剩的几柄飞刀来打败这个可恶的、同时也是强大无比的敌人。要是我有老狼人那样强大的力量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亚当的脑海里翻涌,就像是饿狼远远地望见了羊圈一样激动难耐。我要变得和他们一样才能打败他们……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在眼中闪动的绿光使他像头受伤狂怒的狼。亚当感到有一股怒气从丹田直冲到头顶,对力量的渴求促使他下意识地释放了对体内黑暗血液的束缚。渐渐他的肌肉紧绷起来,那些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悄无声息地愈合。

胡安感到对手身上腾起一股浓烈的杀气,他惊讶地看到有一对尖尖的东西从亚当的唇边冒出来,那是两颗獠牙。他决定不再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了,眼前的亚当正在发生改变,这是他绝不愿看到和面对的事情。

亚当感到极为痛苦,黑水晶正在干扰自己凝聚力量:那颗散发光芒的水晶不是自己的守护宝石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却又背叛了自己呢?我独身一人,连护身符都要离弃我了吗?

亚当猛地想到——比埃尔叔叔已经死了,是被眼前的这个吸血鬼杀害的!刚才他一直在机械地与吸血鬼搏斗,因为思维中有一部分意识被屏蔽起来了,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些什么。这是人类对自我意识的本能保护,因为亚当被亲人的死吓住了,但现在他想明白了……

胡安再次弓起身子,像只用两腿走路的野猫一样逼近对手。他从衣袋里无声无息地掏出了一把匕首,他要干净利落地结果掉亚当,因为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

一道寒光闪过,亚当勉强躲开了从自己咽喉处划过的刀锋。吸血鬼侯爵并没像前几次一样得手后就后退,他步步紧逼连续进攻,用手里的匕首在夜空下划出一道道光痕,那是月光与金属交映的产物。

刀光与吸血鬼矫健优雅的身姿交织在一起,这是他演出的死亡之舞,看客的代价就是付出生命。

亚当在胡安的进攻之下险象环生,他并没有武器可以格挡招架,这种近身格斗根本没有机会让他可以使用飞刀。他明白这只可恶的吸血鬼已经玩腻了游戏,现在只想着夺取自己的性命。但两手空空的他躲不开也逃不掉,只能用空手夺白刃的格斗技巧来做最后的抵抗。

终于亚当中招了,吸血鬼的匕首在他胸前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那个银龙吊坠的银链也被划断,黑水晶跌落在雪地上。

“算你走运,避开了心脏部位。”胡安用舌头舔着匕首上的血迹,他冷酷地看着被重创的对手,“但下一刀就是最后一击了!”

亚当一声不吭地半跪在雪地上,胸口溅出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洒在雪地上。吸血侯爵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结束这一切。忽然之间他发现亚当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两个深深的足印。

胡安有些茫然地抬头向天空望去,看到半空中有个人影正向自己扑下来。迅猛凌厉的一击!吸血侯爵被重重地踢中了肩膀,他身不由己地飞起来,摔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还没等他从雪地里完全爬起来,亚当已经来到他面前。在这个复仇者的眼中只能看见两道冷酷的绿光,随着黑水晶的掉落,亚当体内的黑暗之血正在沸腾。

比埃尔叔叔已经死了!比埃尔叔叔已经死了!亚当完全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巨大痛苦,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的眼中不断涌现出昔日与父亲在一起的回忆片断,这些记忆的残片就像一张张旧照片一样慢慢褪色。他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胡安的脸上。

胡安奋力从地上跳起来,他用闪电般的拳头去狠打亚当,亚当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在一轮疯狂乱打之后,吸血鬼侯爵气喘吁吁地停止了攻击。亚当满脸满身都是血,两行泪水从他的眼中流淌下来,这些血泪交汇在一起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哭什么!”吸血侯爵咆哮着,“不过是孤身一人罢了!不过是家人死光罢了!不过是要永远活在报仇的日子里罢了!”他看见亚当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发光,那是具有一种可怕的压迫力量的光芒。

胡安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弄不明白对手身上发生了些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对了,从那个会发光的水晶被打落后,你就变了样,那东西是你的封印吗?”他一边嘶吼一边冲向亚当,这次他要用利爪来撕开敌人的喉咙。忽然他的身体又飞起来,腹部的剧痛让他明白自己再次被踢中。

亚当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用一双铁钩似的利爪直插吸血鬼的咽喉。胡安下意识地向旁边闪躲,那双利爪便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劈到了他的肩膀上——吸血侯爵感到那双利爪刺穿了自己的皮肉,割断了自己的肌腱,最后牢牢地钩住了自己的上臂骨骼。

“啊——”吸血鬼痛叫一声,他对准亚当的面孔就是一拳,打算把敌人逼退。亚当双手一转拧断了吸血鬼的上臂骨骼。接着他猛地把双臂往后一拉的同时,抬脚猛踢卡洛斯腹部,吸血鬼的身躯再次飞了起来,他在坠地之前发觉自己的手臂被生生地拽了下来!

这巨大的痛苦让他发狂地惨叫,而亚当则面无表情地纵身一跃跳到胡安面前,对他猛击。胡安从没遭遇过如此可怕的折磨,在他存活的漫长岁月中一向都是将苦难和恐惧带给别人。包括他这次侵入葛底斯堡之时也是如此打算的,可在这接近黎明的时刻他却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

吸血鬼侯爵打算再做垂死的挣扎,可是他的反击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亚当抛开断臂,双手攥着卡洛斯的衣领将他丢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当吸血侯爵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树干上时,他心里想着机会来了,趁着与这可怕的怪物拉开距离时赶紧逃走……

可是一道寒光飞过,粉碎了他的妄想——吸血侯爵仅存的那条手臂被飞刀牢牢地钉在树干上!白银是吸血鬼的毒药,胡安的皮肉被白银腐蚀变黑,连从伤口处喷出的鲜血都是黑红色的。紧接着又是几道寒光射来,吸血侯爵的双腿和腰身都被飞刀钉在了大树上。

不堪忍受的胡安·卡洛斯疯狂地叫喊着:“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亚当一言不发地走向胡安,身后是一道长长的血痕。他冷酷地示意吸血侯爵看看周围的景物——晨光初现,夜幕已仓皇逃离,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胡安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浑身颤抖着死死盯住东方的地平线。

时间转瞬即逝,一个红色的火球从地平线下轻轻探出头来,转眼间黎明的曙光便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取代。吸血侯爵双眼紧盯着那个灼热的火球,他已经有数百年的时间未曾看过它了。

好亮啊……就在这一瞬间,吸血侯爵的眼睛就被烧瞎了,他的皮肤迅速地龟裂,火焰自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喷涌出来……

就在胡安化为灰烬的时候,亚当昂首接受阳光的洗礼。就在阳光照进他的眼睛之后,那双绿色的眼睛也恢复为平日里黑色的双眸。亚当对着初生的太阳喃喃自语:“我赢了……”说完,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圣诞过后的第一辆邮车姗姗来迟,因为又一场暴风雪阻断了宾夕法尼亚州的陆路交通。当胖胖的邮差吆喝着他心爱的小马们在教堂前停步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站在教堂门口的是个没见过的新牧师。这位新牧师个头不高,看起来只不过三十来岁而已。

邮差举起帽子来行了个礼说:“牧师您好,请问原来的那位巴索牧师去哪里了?”新牧师冲着邮差躬身回礼,操着一口带苏格兰腔的口音说:“比埃尔·巴索兄弟蒙主召唤回归天国了,我是临时来这里的肖恩·凯瑞尔。”

邮差叹了口气说:“愿他安息,他可是个好人啊……”邮差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说道:“那么老牧师的那个漂亮的儿子呢?我看见他的诊所好像也关着门呢。”

“你是说亚当·巴索吗?”肖恩说道,“他在埋葬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就跟朋友一起离开这里了。”

“哦?那小伙子去哪里了?”

肖恩微微一笑说:“他啊,他正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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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gjun333 该用户已被删除
jingjun333 发表于 2008-9-18 11:05:11 |显示全部楼层
帅死了 [s:123][s:123][s: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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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丁 该用户已被删除
小丁丁 发表于 2008-9-23 15:39:02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拉十分感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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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olose 该用户已被删除
notolose 发表于 2008-10-4 16:48:14 |显示全部楼层
ssssssssssssssssssss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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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olose 该用户已被删除
notolose 发表于 2008-10-4 16:49:30 |显示全部楼层
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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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ihui0317 该用户已被删除
huihui0317 发表于 2008-10-11 00:53:11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上灌水的应该扣分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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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rybuck 发表于 2009-5-26 18:04:48 |显示全部楼层
这什么流派呢   哈哈 2就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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