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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o Vazquez Infinity

神选者

瑟林安罗斯 发表于 2007-12-15 14:56:21 |显示全部楼层
鯉 译

  伦敦依然还有俱乐部。有旧时的和仿旧时的俱乐部,陈设着老式的沙发和毕剥作响的壁炉,供有报纸,拥有各自热闹的或是沉默的传统;也有新建的俱乐部,譬如古郎科和它的众多仿效者,许多演员和新闻记者经常光顾它们,去提升自己的人气,喝酒,享受难得的独处,甚至是去聊天。我在这两种俱乐部里都有朋友,但我自己却不是伦敦任何一个俱乐部的成员,也再不会是。
  多年前,半生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年轻新闻记者的时候,我也参加过一个俱乐部。它的存在不过是要利用当时发布的酒类专卖法赚点钱,这个法令规定所有的酒吧在晚上十一点,也就是打烊的时间,必须停止酒类买卖。这个俱乐部,戴奥真尼斯,是一个单间铺面,位于托特纳姆法院路支侧一条狭窄小巷的唱片店楼上。它的主人是一个愉快的、胖胖的、喜欢喝酒的女人,名叫诺拉,不论别人有没有问,她都总是要对每个来客说这个俱乐部叫做戴奥真尼斯,亲爱的,因为她一直都还在寻找诚实的男人。通向俱乐部的门设在一段狭窄的楼梯之上,它是否开着取决于诺拉当时的兴致,也不遵循固定的时间。
  人们总是等到酒吧关了门才去那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尽管诺拉总是试图要经营餐饭,甚至乐于给她俱乐部的所有成员发送每月的时事通讯,提醒大家俱乐部现在经营饮食了,也依然还是这样。几年前我听说诺拉去世的消息时颇为忧伤,没有料到的是,上个月当我在游览英格兰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阵凄凉,当我走进那条小巷,试图找出戴奥真尼斯俱乐部曾经所在位置的时候,先是走错了地方,然后看见一个手机店的楼上开着西班牙小吃店,褪色的绿布雨篷在它的窗户上投下阴影,上面绘着一幅风格鲜明的画,桶子里的男人,令我甚为震惊。这看起来非常不体面,也勾起了我的回忆。
  戴奥真尼斯俱乐部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扶手椅,但故事依然还在流传。
  在那里喝酒的大部分都是男人,虽然不时有女人穿梭来去。最近有一个颇富魅力的助手将常年在诺拉这里工作,做诺拉的代理,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波兰移民,管每个人都叫“亲爱滴”,而且一旦到吧台后面就擅自大肆喝酒。等到她喝醉了,她就会告诉我们她在波兰的时候是一个真格的伯爵夫人,并且让我们每人都发誓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去那里的有演员和作家,电影导演,广播员,派出所所长,还有酒鬼,都是些生活不规律的人,在外头呆得很晚,或是根本不想回家。有些晚上那里可能会有十多个人,有时候会更多,而有的晚上当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去,却发现自己是那里唯一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就会只为自己买一杯酒,喝光,然后离开。
  那天晚上下着雨,午夜过后俱乐部还剩下我们四个人。
  诺拉和她的代理正坐在吧台奋斗一部连续剧。这片子讲的是一个肥胖的却总是高高兴兴的女人,开着一间饮酒俱乐部,而她那个低能的代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贵族,老是在说英语的时候犯错误,令人忍俊不禁。诺拉经常跟别人说,他们那里就跟《欢乐酒店》差不多。她还用我的名字来指称那个滑稽的犹太人房东;有时候他们还会让我来上一两句台词。
  我们当中的其他人都坐在窗边:一个叫保罗的演员(大家都称他作演员保罗,以免把他和派出所所长保罗还有被开除的整形医生保罗搞混,他们都是俱乐部的常客),电脑游戏杂志编辑马丁,还有我。互相都不太熟,所以我们三个都只是坐在窗边的桌旁,欣赏雨滴的飘落,令小巷的灯光笼上薄雾而模糊不清。
  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比我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年纪都要大许多。他苍白得不像活人,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细细地品着一杯威士忌。他斜纹软呢的夹克手肘部分有一块棕色的皮革补丁,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晰地记起。他没有和我们说话,也没有看书,也没有做其他的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和下面的巷道,然后,时不时地,啜一口威士忌,却看不出一点满足。
  几乎是半夜了,保罗、马丁和我开始讲鬼故事。我刚刚向他们讲了一个在念书的时候听来的鬼故事,并发誓绝对是真的:一只绿手的故事。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相信,有时候一些倒霉的学生会看到一只没有实体的,发光的手。如果你看到了那只绿手你很快就会死翘翘。但幸运的是,我们当中谁也没那么倒霉,谁都没看到过它,可是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讲我们进校之前,有一群十三岁的男孩见过那只绿手之后,一夜之间头发都全白了。据校园里流传的说法,他们后来被带到了疗养院,在那里几乎一周的时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就断了气。
  “等一下,”演员保罗说,“如果他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其他人又怎么会得知他们见过绿手呢?我是说,他们也可能是看到了别的东西。”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要问这些,现在他向我指出来这一点,的确有些问题。
  “也许他们写了点什么吧,”我试探着说,不太自信。
  我们讨论了这个问题一阵,然后一致同意绿手这个鬼故事实在是无法自圆其说。保罗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他朋友的真实故事,他遇到一个搭便车的旅行者,送她到了她说是自己家的地方,第二天他又去那儿的时候,发现那实际上是片墓地。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马丁说他有个朋友不只是遇到过一样的事,而且,因为那个搭便车的女孩子看起来冷得要命,他朋友便把自己的外套借给了她,第二天早晨,在墓地里,他在她坟前找到了自己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
  马丁又去要了另外一杯酒。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女鬼都整晚在郊外四处飘荡,然后搭便车回家,马蒂说没准这些年搭便车的往往是些鬼,活人反倒成了例外。
  于是我们当中有一个说,“如果你们想听,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它确是真事——不是朋友遇到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但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是鬼故事。也许算不上。”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遗忘了太多的事,唯独忘不掉那一晚,也忘不掉那晚结束的情景。
  这就是那晚在戴奥真尼斯俱乐部讲的故事。
  当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九岁吧,反正差不离,在一所离我家不远的私立学校念书。我进那所学校还不到一年——不过已经足以让我讨厌学校的拥有者,她买下那所学校的目的无非是要把它关掉,再把它所占的黄金地段卖给房地产开发商;就在我离校后不久她就这么干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年多吧——学校关门之后直到它被拆掉重建成写字楼之前,那栋建筑物都空着。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也喜欢窜到那种地方去偷点东西,在它就要被拆掉的前一天,出于好奇心,我又回去了一次。我费尽周折从一扇半开的窗户爬了进去,穿过空荡荡的教室,空气中还飘荡着粉笔灰的味道。那次去我只拿走了一样东西,一幅我在美术课上完成的画,画着一座小房子,门上有一个红色的门环,那铺首看起来就像恶魔或是鬼一样的东西。画挂在墙上,上头有我的签名。我把它带回了家。
  学校还开办着的时候,我每天都走着回家,穿过城镇,走过一条阴暗的横切过砂岩地质的小山的道路,路边的林木枝繁叶茂,再经过一座废弃的门房。然后阳光又会透出来,路又蜿蜒过片片田野,最后我就到家了。
  那个时候还有很多的老房子和庄园,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颤巍巍空荡荡地立着,等着推土机来把它们和着摇摇欲坠的地基一起铲平,再建成平淡无奇的风景,一栋栋大同小异的精品现代家宅密密匝匝地排在路旁,沿着路一直通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在我的记忆中,回家路上遇到的其他孩子都总是男孩儿。我们之间互不认识,交流起信息来就像是被占区的游击队。我们怕的只是大人们,彼此间根本不怕。三三两两地或是成群结队地跑到一起的孩子们也不见得互相认识。
  我记起的那一天,当我正从学校走回家时,在路上阴影最深的地方遇见了三个男孩子。他们正在废弃的门房前边的沟渠、篱笆和杂草蔓生的地方寻找着什么。他们都比我大。
  “你们在找什么?”
  他们当中最高的一个男孩,瘦得像根竹竿,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瘦削的脸,说道,“看!”他举起好几张撕成两半的书页,它们一定是从一本非常非常老的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那上面的女孩都还是黑白照片,她们的发型就像是老照片里我姑婆那年代的发式。杂志已经被撕得稀烂,碎片吹得满地都是,有些还飘进了废弃的门房前的花园。
  我加入了他们追赶纸张的行列。我们三人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找回的纸拼凑起来几乎组成了一份完整的《绅士的最爱》。然后我们翻过一道墙,爬进一个荒废的苹果园,翻看着那本书。很久以前的裸女照片。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新鲜苹果的香味,还有腐烂的苹果即将发酵出苹果酒的味道,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心里泛起一个念头,不能这么做。
  矮一些的两个男孩子,他们都比我大,一个叫做西蒙,一个叫道格拉斯,最高的那个,当时可能有十五岁大吧,叫做杰明。我想他们可能是三兄弟,不过我没有问。
  我们都看过那本杂志之后,他们说,“我们要把它藏到我们的秘密基地。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如果你要去的话,可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准告诉。”
  他们让我往自己的手掌吐唾沫,他们也朝自己的手掌吐,然后我们把手掌压到一起。
  他们的秘密基地是一座荒废的金属水塔,坐落在胡同口一处地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们从一个高高的梯子爬上去,水塔外壳刷着暗绿色的漆,内侧的地面和墙壁则覆满了橘红色的铁锈。地板上有一个钱包,里边一分钱都没有,只有一些香烟卡。杰明把它们给我看了看:每张卡片上都印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板球队员的画像。他们把杂志的纸页放在水塔地板上,又在上头放上钱包。
  然后道格拉斯说,“我说,我们接着就回斯沃楼去吧。”
  斯沃楼离我家并不远,是路边上一座领主庄园,严重阻碍了道路的规划。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它以前是属于谭德顿伯爵的财产,老伯爵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新继位的伯爵却只是把这处地产封闭了。我曾经到过那片地方的边缘去逛荡,却从没进到更深入的地方。那地方感觉并没有被废弃,花园都经受着相当精心的照料,而有花园的地方必定会有花匠,肯定有大人住在那里。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
  杰明说,“我敢打赌绝对没有。说不定只是每个月有人进来修剪草坪而已,或者类似的情况。你不是被吓着了吧,是不是啊?我们都来过这里好几百次了。没准儿上千次。”
  我当然吓坏了,自然嘴上是不肯承认。我们走上大道,然后来到大门。大门紧闭着,我们从门下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道路的两旁长着杜鹃花丛。我们走进房子之前先是经过了另一座房子,我觉得那是管理员的农舍,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金属笼子,大到足够装得下猎狗,甚至装个男孩也不成问题。我们从它们旁边走过,走上斯沃楼前门正对着的一个马掌形的地界。我们从窗户朝里头窥视,却什么都看不到。里面太黑暗了。
  我们在房屋的四周追逐,在杜鹃丛中穿梭来去,就像身处奇境。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洞窟,所有的岩石、娇嫩的蕨类植物还有奇异的国外花草我都从没见过:紫叶的植物,各式各样的复叶,还有小小的宝石般的花朵半遮半掩。一条细细的溪流从中蜿蜒而过,溪中的流水在岩石间流淌。
  道格拉斯说,“我要去里头撒泡尿。”
  他说到做到,向小溪走去,脱下短裤,朝着溪流撒尿,水花在岩石上溅落开来。其余的两个男孩子也都这样,掏出他俩的小鸡鸡和他并排站着朝着溪流中撒尿。
  我感到很震惊。我清楚记得,我想我是为他们这么做时感到的快乐感到震惊,也可能是为他们在这么特别的一个地方这样的做法感到震惊,他们污损了清冽的水和这个地方的魔力,把它变成了一处茅厕。这么做似乎是不对的。
  他们撒完尿,并没有把小鸡鸡放回去,而是摇动着它们,还用它们指着我。杰明的小鸡鸡根部长有毛发。
  “我们是保皇党,”杰明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英国内战,保皇党(邪恶却富有传奇的一方)和圆颅党(正义但令人反感的一方)之间的争斗,但我觉得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于是我摇头。
  “那就是说我们不会被割包皮,”他解释道,“你是保皇党还是圆颅党?”
  现在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了。我咕哝着说,“我是个圆颅党。”
  “让我们看看。快点。拿出来。”
  “我不。这不关你们的事。”
  那一阵,我以为事情将会变得很难堪,不料杰明却笑了,把自己的小鸡鸡放了回去,其他人也照他的样子做。他们开始互相讲起黄色笑话,那些笑话我根本听不懂,可我当时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把听到的故事都记住了,还讲给另一个男孩子听,他回家后告诉了自己的父母,为此我几周之后险些被学校开除。
  笑话里头有“操”这个字。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字,从一个在仙境里听到的黄色笑话里。
  我惹了麻烦之后,校长把我的父母请到学校,告诉他们我说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至于我所做的事更是骇人听闻。
  于是那晚他们回家后母亲就盘问我说了什么。
  “操,”我说。
  “你千万,千万不要说那个字,”母亲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坚决,语气却很平静,她是为了我自己好,“那是个最坏的词,再也不准说了。”我向她保证我再也不说了。
  可是当这过后,我为这单单一个字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感到震惊,所以身边没人的时候我便会悄悄地说这个字。
  在洞窟里,在那个散学后的秋日下午,三个大男孩说着笑话笑了又笑,我也跟着笑,虽然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觉得那么好笑。
  我们从洞窟出来,走到外边整齐匀称的花园,踏上横跨池塘的小桥;我们过桥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因为它处在露天,但是看见脚下池塘暗波里巨大的金鱼,稍微让我们心里得了些安慰。然后杰明带领着道格拉斯、西蒙和我走下一条砂砾铺就的小路进了一片林地。
  树林和花园全然不同,一副荒凉凌乱的景象,四处杳无人迹的样子。杂草蔓生的小路从树林间蜿蜒穿过,然后,一会儿我们便到达了一处空地。
  空地上立着一座小房子。
  这是一座游戏屋,大概是在四十年前,或者更早,为一个或是几个孩子修建的。窗棂都还是都铎王朝风格,镶铅条栅交叉出菱形图案,房顶也是模仿都铎的风格。一条石子小径一直从前门延伸到我们脚下。
  我们一起走上了通向门口的路。
  门上悬挂着金属门环。它被漆成深红色,铸成一个小鬼的形状,看不出来是精灵还是恶魔,咧嘴笑着,盘着腿,双手吊在铰链上。我想想……怎样才能把它描述清楚呢:它不是个好东西,脸上的表情像是个机关。我开始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把那样的东西安在游戏室的门上。
  在那片空地,黄昏朝树林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分,它让我很害怕。我朝着相反方向走到距离小房子安全的地方,其他人都跟着我。
  “我觉得我们该回家了。”我说。
  我不该这么说。他们三个都转过身来,大笑,嘲弄我,叫我可怜虫,说我是胆小鬼。他们说自己一点都没被这房子吓着。
  “你铁定不敢!”杰明说,“我敢保证你肯定不敢去敲门。”
  我摇头。
  “要是你不敲门的话,”道格拉斯说,“像你这种胆小鬼,我们才不愿和你玩呢。”
  我根本就不想再和他们一起玩。这就好比他们是一处地方的占有者,而我并不准备要跨入那个地界。不过我仍然还是不希望他们把我看成是个胆小鬼。
  “快些。我们都不怕。”西蒙说。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用的是怎样一个语调。他当时是不是也很害怕,所以故意虚张声势以作掩盖?或者是用调侃的语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希望我想得起来。
  我慢腾腾地走上通往小屋的石板路,右手够到咧嘴笑的小鬼,抓在手里,然后用力地敲打着门。
  我这么使劲地敲它,也许只是想让另外三个人看看我根本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是接下来发生了我没有预料到的事,门环敲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就像是上头蒙着什么东西。
  “现在你得进去!”杰明大叫道。他情绪高昂,我听得出来。我于是开始疑心他们是不是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熟知了这个地方,说不定我还不是他们带来过的第一个人。
  但我没有动。
  “你进去,”我说。“我已经敲了门了。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现在该你进去。我赌你们不敢进去。你们全都不敢。”
  我不会进去,对这一点我十二分地确信。不只是那时,而是永远。我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感到在我用那个咧嘴笑的小鬼打门时门环在我手下变形扭曲。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根本还不能够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感觉。
  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一点都没动。
  然后,缓缓地,门开了。也许他们以为是我推开的,因为我站在门边。也许他们以为是我在敲门的时候摇动了它。但是我没有,对此我也十二分地肯定。它开了只是因为时机到了。
  我那个时候真该跑掉。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可是我心里已经进驻了恶魔,我并没有跑,而是看着道路另一头的三个大男孩,简单地说道,“要不然,就是你们给吓坏了?”
  他们踏上小路,朝着小房子走来。
  “天开始黑了,”道格拉斯说。
  然后这三个男孩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接一个走进那间游戏屋,也许有些不情愿。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我敢保证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转过来面对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进去。当西蒙,也就是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时候,门又猛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向上帝发誓我根本都没有碰到它。
  小鬼在木门上朝我咧嘴笑着,阴晦的黄昏中烧起一片鲜亮的绯红。
  我绕向游戏屋的侧面从所有的窗户往里窥探,一扇接着一扇,看着黑暗空荡的屋子。里面什么活物都没有。我料想他们三个会不会是正躲在里面不让我看见,他们死死地贴着墙,尽最大努力让自己不要偷笑出声来。我想那或许就是大孩子玩的游戏。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我站在游戏屋的院子里,只是在等待。天空渐渐地黑下来,过了一阵月亮升起来了,一轮巨大的秋月,带着蜜糖的金色。
  然后,又过了一阵,门开了,什么都没有出来。
  现在我独自一人呆在林间空地,形单影只,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其他人一起去过那里。有一只猫头鹰鸣叫起来,我才意识到我随时都可以回家。我转身离开,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走出空地,一直和主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在夜光下翻过一道栅栏,撕破了我校服短裤的裤裆,然后走过——我没有跑,也不需要跑——走过一片收割过的大麦田,越过一段阶梯,再走进一条冷硬的小巷,我沿着小巷一直走就能回到自己的家。
  很快我就到家了。
  我的父母一点都不担心,虽然他们很是为我衣服上橘黄的锈粉和短裤上的口子恼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母亲问我。
  “我出去散了会儿步。”我说,“然后就忘记了时间。”
  我们把它忘在了那里。
  几乎都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了。波兰伯爵夫人已经离开。现在诺拉开始收拾玻璃杯和烟灰缸,打扫整个酒吧,弄得到处吵吵闹闹。“这地方闹鬼,”她兴高采烈地说,“不过这一点儿都不让我感到麻烦。我喜欢有一些人陪我,亲爱的们。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不会开这俱乐部呢。现在,你们是没有家可回吗?”
  我们向诺拉道了晚安,她让我们每个人都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戴奥真尼斯俱乐部的大门。我们从狭窄的楼梯走下,经过唱片店,走进胡同,回到现代文明①。

  【①作者提到的俱乐部名叫“戴奥真尼斯”,这是一个古希腊哲学家的名字。】

  地铁早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收班了,但是公车有开夜班,付得起钱的也可以叫计程车(但在那个年代,我付不起)。
  戴奥真尼斯俱乐部几年后就关门大吉了,因为诺拉得了癌症,而且,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英国的酒类专卖法修改之后,即使在大半夜要买酒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自从那晚之后,我都很少再去那里。
  “后来有没有过,”我们走上街道,演员保罗问道,“关于那三个男孩的消息?你后来又见过他们吗?有没有宣布他们失踪的报道?”
  “都没有,”讲故事的人说。“我是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本地也没有组织搜寻这三个失踪的男孩。或者是有过这样的事,而我却没有听说。”
  “游戏屋还在么?”马丁问。
  “我不知道,”讲故事的人承认。
  “那么,”马丁说,我们来到了托特纳姆法院路,正要走向夜班公车站,“就我个人来说,我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任何一个字。”
  我们一行不止三个,共有四个人,在打烊时间很久之后走上大街。我应该在之前就提到这点,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手肘上有皮革补丁的老人,他在我们三个离开俱乐部的时候也一起走了。现在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相信,”他说,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很苍白,竟有些像在道歉,
  “我解释不清楚,不过我相信。杰明死了,你知道,就在爸爸死后不久。后来道格拉斯再也不到那里去,就把旧房子卖了。他想让他们把那地方完全推平,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他们还留着斯沃楼,永远都不会拆掉。我想,除了这点之外,其他的事情应该全都过去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蒙蒙细雨还零星地飘下几丝水线。我瑟瑟发抖,不过只是因为寒冷。
  “你提到的铁笼,”他说,“主干道旁边的铁笼,我都五十年没有想起过它们了。我们做坏事的时候他就把我们锁在里面。我们那时候一定是非常的坏,是吧?超级顽皮捣蛋的男孩子。”
  他扫视着托特纳姆法院路,就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他说,“道格拉斯自杀了,当然。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在柜子里头。所以我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至少记性没有以前好了。但那的确是杰明,千真万确。他从来都不会让我们忘记他是老大。你们也知道,我们之前从来都不准进入游戏屋。父亲并不是为我们修建这屋子。”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一阵我都能想象出这个苍白的老人回想起童年时的情景。“父亲也玩他自己的游戏。”
  然后他挥挥手,招呼道“计程车!”于是一辆的士停到路边。
  “布朗酒店,”老人说,然后上车。他并没有对我们任何一个人说晚安就猛地关上了计程车门。
  就在计程车门关上时,我听到各种各样的门关上的声音。从前的门,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重新打开。













捕梦
 
翻译:Devilwing
绘图:天野喜孝

  有个和尚独居在山腰上的寺庙旁。庙很小,和尚很年轻,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着寺庙,生活宁静安闲。直到有一天,一个狐狸和一只狸猫从庙旁经过,看到和尚正耕种着他赖以为生的一小块山药地。
  狸猫看着和尚和寺庙,开口道:“让我们打个赌。我们中要是有谁能把这和尚从庙里赶走,就可以据此为家;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旅人到庙里来了,这地方总比狐穴狸巢要好。”
  狐狸绿眸一眨,展颜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从山上望下去,看了看这庙,还有这和尚;然后她望着狸猫说:“好啊,就说定了。”
  “我们轮流来,”狸猫说,“我先去。”


  在那块小小的菜园中,和尚犁完了山药地,又跪下身为野葱、生姜和一小片药圃清理杂草。
  接着,他掸净手和膝盖上的泥土,走回寺庙后厢的居所,准备晚课。
  那晚,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车子;满月高悬好似银盘。和尚听到门外一阵喧嚣。
  院子里站了五个人,一个个鲜衣怒马,须发膨张。
  为首的擎着一口大刀。
  “谁是此间住持?”他高声断喝,有如惊雷,“速速出来见我!”
  和尚走上前去,来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礼,“贫僧无德,正是此地守护,”他淡然说。
  “好个瘦小枯干的和尚,”为首的喝道,“但又有谁能参透神佛的宏旨?诚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实乃捕风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鸿福在门外鸣锣。”
  和尚对这番话未置一语,只是略略抬头,望向月光下的大汉。
  什么事都逃不过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运势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听好,差我们来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须即刻启程,赶往皇宫,天皇要与你面谈,好确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对他讲起的那个人。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便就此飞黄腾达,官及宰丞——一个足以赢得富贵荣华、广厦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记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还没有赶到皇宫,运势就会由盛转衰、恕我直言,天皇比会处你极刑。故而不要耽搁,黎明前就动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谁也救不了你。”
  说话间,五匹战马在满月银辉下踩响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礼。
  “我这就动身,”他说。
  那五个骑士咧嘴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和牙齿,也照亮了战马的铁辔鞍髻。
  “但在我动身前,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为首的问道,声如虎啸山林。
  “为何天皇要派一只狸猫来宣我进殿,”和尚问道。
  虽然前四匹骏马的尾巴毫无异状,但他早巳看出最后那匹却长着一条狸猫的尾巴。话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来。他随即走回庙里,开始自己的晚课。

  院子里一阵蹄声响过,大汉们拔马而逃。山坡上传来了桀,桀,桀,的声音,那是一只狐狸幸灾乐祸的尖啸。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沉的浓云已经遮蔽山颠。所以落雨时,和尚一点都不吃惊。
  这场瓢泼大雨打弯了竹子,压倒了新长出的山药苗。
  和尚早巳习惯山上变幻无常的天气。尽管白炽的闪电眩人眼目,喑哑的雷鸣仿佛自山腹滚出,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着自己的颂课。雨势更大,犹如敲响上百面小鼓。
  在这滂沱雨声中,和尚几乎听不到抽噎声,但他确实感觉有人在哭泣。
  和尚走出寺庙,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浇成了泥汤。一名少女躺在那里,她精美的丝袍早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得贴在身上,就像第二层皮肤。和尚察觉到少女的玲珑曲线、曼妙身姿,心中忐忑。他搀扶着女子走进寺庙,那里堪可避雨。
  “我是山城大名的独生女,”她站在小小的火炉旁,拧着自己的衣袍和乌黑的长发,“我本是由一群侍从、婢女陪着要来这座寺庙,但途中遇上了匪人。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另外我偷听到他们说等雨停了,就要到山上来把寺庙付之一炬,还要杀光这里的每个人。”
  她说话间吃了和尚的一碗米饭,和一小碟山药。她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同时还用明亮的绿眸盯着和尚看。
  “故而,”她说,“趁匪人没来,我们赶快跑吧,永远也别回来。如果我们待在这儿,终究难逃一死。要是我们在路上走散了,那你就到山城去找我父亲,他是那里的大名,住在城里最奢华的宅邸中。他会给你重赏的。多谢你的米饭,很好吃,可惜山药有点干了。”
  “那我们可要赶紧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我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女孩问道。
  “请告诉我,为何山城大名的女儿是一只狐狸,”和尚说,“我可从没在凡人脸上见过这样的双眸。”
  话音未落,女孩就从火炉上跃了过去。她落地时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只狐狸。皮毛顺滑,尾巴高竖,它非常轻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随即跳上石墙,顺着它跃上一株虬结老松,在那里驻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爬出浓云,和尚绕着寺庙拣拾起落叶残枝,修茸着暴雨造成的损伤。正是此时,他辨识出一个符记。所以过了几天,当太阳落山后,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过树林,围住小庙时,他也并不吃惊。
  这些妖魔中,有些顶着死人的头颅,有些长着怪兽的脑袋,黄牙巨角,两眼放光;它们发出的吵嚷呼啸声,你肯定未曾听闻。
  “俺们闻到了人味!”它们高喊道,“俺们嗅到了新鲜的人肉!把那人带出来,俺们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有脑仁;大嚼他的眼珠、脸蛋和口条;吞了他的肝脏、肥肉和阳物!把他带出来!”
  说话间,有几个妖魔开始把和尚收集起来的残枝败叶高高堆起,将自己灼热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条冒烟,开始燃烧。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们每天日落后都要回来,”一个妖魔啸道,它的脑袋好像剥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们不耐烦了,就烧了你这座小庙,再从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尸首,用俺们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滚吧!”另一个妖魔嚷道,它的脸是个溺毙的死人,肌肤囊肿,双目白似珍珠,“离开这地方,永远别再回来!”
  但和尚没有跑。他反而走进院子,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我不会离开寺庙,”他说,“而且我已经厌倦了这些鬼把戏。好了,无论你是狐狸还是狸猫,尝尝这个!还有这个!”他说着挥舞起火棍。
  转眼之间,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仅剩下一只衰老痴肥的公狸猫,它跌跌撞撞地开始逃跑。和尚把燃烧的树枝扔向狸猫,打中了它的背,烧掉了它尾巴上的毛,还烤焦了它的屁股。狸猫哀嚎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语。
  “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我在那儿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吧,”和尚说,
  “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
  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和尚不时能在矮树丛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炉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
  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
  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猎。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
  她向这些光点窜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它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正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领命,”为首的说道,蓝光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
  蓝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
  “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到狐狸的额头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世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i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光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道,“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句,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锺铃发出的叮吟。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

  这里清冷黑漆,充满泥土气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贵的宝物。
  狐狸是在几年前找到它的。
  那时,它缠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须中。
  她又挖又咬,用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
  狐狸用粉舌将它舔净,用绒毛将它磨光,带回了自己的洞穴。
  在这里,狐狸敬奉它,保养它,把它视作珍宝。
  这件器物古老非凡,来自遥远的国度。
  这是个龙形玉饰,双眼镶着细小红石。
  这件龙饰为她带来安宁。它红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闪烁,散发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宝,轻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饰咬在嘴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海边的悬崖旁。
  她能听到海鸥在头顶呜叫,也能听到身下的冷涛拍打岩石,还能嗅出空中飘荡的盐味。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暗自想道,“现在我把它献出,献给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会梦到一个匣子,接着是一枚钥匙,然后是用钥匙打开匣子,最终他将死去。”
  狐狸用鼻尖将玉饰轻轻推落,看着它在空中翻滚,落下百尺高崖,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
  她轻叹一声,因为这小小的龙饰曾为她的洞穴带采平静与安宁。
  狐狸又走了很远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梦境。
  她站在一处贫瘠荒原,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天空同样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
  在她面前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只硕大的狐狸,从头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像在白漆桶里浸过一样。他大愈猛虎,大愈战马,大愈狐狸见过的任何生灵。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洞,遥远的星辰在其中闪烁、燃烧。
  狐狸在岩石间跳跃穿梭,来到梦之狐的面前。
  她俯下去,翻过身,将自己的喉咙显露给他。
  起身,巨狐说道。起身,莫怕。你为梦到此梦,已付出良多。
  狐狸站了起来。尽管她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小狐狸的经历,但在梦中,她没有颤抖。
  “我的龙,”她问,“是属于您的吗,陛下?”
  不,他说。但它是一位我称之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遗失的。那还是在真龙离开尘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丢了这件宝物,整天忧心仲仲。
  现在大海将玉饰冲还给他,他将在巨渊之底,他的族其之中,睡得更加安稳,直到了个纪元来临。
  “有幸为尊友效劳,实乃无上荣光,”狐狸说。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梦疆中静静地矗立了几瞬。
  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动物?”她问道。
  那群动物体型如狮,正在岩石上爬行,将它们的长鼻子深进贫瘠的土地嗅探。
  名字是貘,巨狐说。它们是食梦兽。
  小狐狸听说过貘。
  如果一个人从蕴藏恶兆或是恐怖之物的梦中醒来,他可以尝试唤来貘,寄希望于这种幻兽会吃掉迷梦,将它和它所彰显的征兆一起带走。
  她注视着在梦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个梦之后将它抓住,”狐狸问,“那会怎样?”
  巨狐一时无语。远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闪烁。
  膜很难捉,更难控制。它们是灵巧矫捷的动物。
  “我是只狐狸,”她谦卑地说道,一点没有吹嘘的意思,“我也是灵巧的动物。”
  巨狐点点头,垂眼望向她。
  狐狸觉得他能将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梦境、期冀和感怀。
  他只是个人,巨狐说,而你是孤狸。这种事少有善终。
  狐狸本想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但巨狐一甩长尾,从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
  在/j’狐眼中,他愈长愈大,直到充斥天宇。
  此刻,巨狐便是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闪烁,白色的尾尖变成了一轮残月,挂在夜空之中。
  “我很灵巧,”小狐狸对夜说,“我会鼓起勇气,会为他而死。”
  狐狸觉得头顶传来一句几近温柔的话语。那就去捕它的梦吧,孩子!接着,他转醒过来。午后艳阳像个熔金光球,擦亮了整个世界。
  狐狸钻进树丛,朝小庙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两口便连皮带骨吞下一只大青蛙。
  然后她又如饥以渴地舔饮了些清凉洁净的山泉。
  当她来到小庙时,和尚正在为他的火炉砍劈柴。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道:“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道,“我就在附近。”
  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小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邮就在此间。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
  五个小磁盘,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
  其中三个放个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卜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
  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打理得很好。
  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妄,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宏,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
  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
  当他还足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
  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
  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为他存恐惧。
  从他还足个黄毛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
  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伴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
  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这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足恐惧在驱使他,足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它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
  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药草为生。
  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得见。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来看,他并非奸任恶人。
  他只是被’下坏了。恐惧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沈,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寒风吹进破窗,在残损的屋檐间呼啸。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冢中自有安宁,”她说道,“欣赏日落美景时,也有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绘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觉得她是个死物。
  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前挺着两排乳房,如同母猪雌鼠,乳头黑硬像块块炭石。
  她自齿间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
  接着女人说道:“东北方的美浓,从这儿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里的某座山上有个寺,庙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织成一方丝巾。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但自我织就时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和尚置于死敌。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织上就会失效。”
  阴阳师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她吃了几件精致美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
  三个女人退到这座倾颓屋舍的另一个房间,她们回来时已是晨曦将至,天空开始放亮。
  她们给了阴阳师一方白如月光的丝帕。
  那上面绘着阴阳师和月亮,还有那名年轻的僧人。
  阴阳师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本要向女人们道谢,但却明白凡人决不能向这等生灵致谢,所以他只是将报酬放在房子的草席上,在拂晓前快步赶回家中。
  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必会带来苦楚。
  阴阳师查阅了他的卷宗,接着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
  (狐狸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它们的谈话。)而此时此刻,阴阳师坐在几案前,油灯、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
  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盘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
  这些磁盘盛着的物事都不相同。
  最后加入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一一魔物偷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
  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
  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巳自尽身亡,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
  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得任何言语。
  接着,他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对象。
  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
  “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摸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一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人海。飞沫泼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将乎递出,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
  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
  一只海鸥悲呜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
  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形,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着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
  他忽然发觉自己正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沈迷梦。
  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
  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
  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
  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堵妄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
  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小狐双目紧闭,就趴在寺庙的门坎上。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
  他蹲下身后,却发现狐狸还一息尚存,很浅很慢,几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毕竟她还活着。
  和削巴狐狸抱进小庙,放在火炉旁让她取暖。
  接着他向佛陀默祷,为狐狸的性命祈福。
  “她虽是个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抚摸着狐狸如蓟花冠绒般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还是个孩子时,”和尚对昏迷中的狐狸说,“那是在我父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奶妈和师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红脸猕猴。野兔和鳄鱼,有蛇。野猪和鹿,有苍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人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当商人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死了,连个水罐都换不来——至少某些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欠,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柿子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向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来家里找我父亲。”
  “猴子好像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名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吡着牙,露出胸膛,就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
  “大名向一位随从示意。尽管我苦苦哀求,那人还是拉开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的双眼,就这样死去了。”
  “后来,我父的失势,就是出于这位大名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足阿弥陀佛派来保佑我们的守护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弃绝的生命之中。但人总要吸取教训。”
  “也许,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护我。”
  和尚说完,开始向阿弥陀佛颂经祷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祷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个夜叉,如今却是女子与孩童的守护神;他还向大¨。来祈求:最后,和尚向宾头卢尊者咏诵了一篇简短经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罗汉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盘往生。
  他向所有这些神佛祷告,为了小狐狸,祈求他们的看护与悲泯。
  诵经已毕,狐狸还是软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山脚下有个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
  “也许,”和尚想,“村子里会有医师抑或智妇,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瘫软的狐狸,开始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颤抖。
  晚秋的苍蝇,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讨厌的苍蝇,它们围着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扰不已。
  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
  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足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
  老者面色凝沈,他举起子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弃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鬼魂。”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
  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
  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
  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足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艮,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囤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
  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
  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
  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
  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
  她那么校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
  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e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尸骨早巳破碎,锋利尖锐。
  他走过一片湿热逼人的沼泽。空中充满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眼难辨。这些飞虫趴上他的皮肤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点点伤痕。片刻之后,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
  纸条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
  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个向他私语的花园。它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之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花园为何能对他说话。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继续前行。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
  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问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
  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
  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
  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
  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
  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巳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竟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
  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
  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乌,神话中的生灵。
  “呜锣所为何事,”时及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对守门者的叱责。
  即便是神话中的生灵,也应晓得礼数。
  “此地正是梦之宫,”时及鸟咆哮道,“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
  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
  “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
  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且暗。
  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通道中。
  他始终跟着黑乌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乌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
  “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足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
  房间的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
  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
  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
  “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
  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
  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移。
  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消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
  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
  梦之君的肌肤似以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烧。
  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
  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坚韧如丝。
  有朋面远方来,不赤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采。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子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性命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爱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巳?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采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田你对万生万灵,却有爱有数?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伴我走到此生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
  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君的身量很高。
  随我来,他说。
  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
  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打湿分毫。
  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之君带着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孤狸也来找过我,析求一件礼物,梦之君说,她对心中的爱恋此你坦诚得多。
  孤狸梦你之梦,与你一道做了前两个梦,又替你梦到最后的结局,用黑匙打开漆匣。
  “她在哪?”和尚说,“我如何带她回去?”
  你为何要带她回去?梦之君说。这非她所愿,对你也没有好处。
  和尚不发一语。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她就在这儿。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和尚俯下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
  他走了进去,毫不迟疑。
  起初,和尚觉得漆匣里像个似曾相识,却又早巳被忘却的地方一一也许是他幼年时的房间,或是庙里尚未被发现的密室。
  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面镜子。
  镜面散发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缕残阳。
  和尚捡起它。
  镜子背后有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须发灰白;另一个虽然沾满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他把镜子翻过来,向镜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个绿眸少女,光晕勾勒出她的玲珑倩影。
  少女觉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头。
  “你为何要来?”她语带忧伤,轻声说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你。”
  “你睡在寺庙的门坎上,”和尚对她说,“我唤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头。“我跟着貘,”她对和尚说,“一路跟着它们,看它们吞食梦境。你进入梦乡,我也跟了进去。你父亲给你那个漆匣时,我就在那儿,你醒来后,我将漆匣留下。你祖父给了你钥匙,你醒来后,我也把钥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从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临时,我在你的门,躺下。梦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从大门路过。我沉沉睡去,看到梦滑出黑暗,就扑了上去,把它抢为已有。我在梦中用钥匙打开匣子。它张开后,大如苍穹,我无从选择,只能进去。”
  “我很害怕,因为我迷失在这个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体的路。我被吓坏了,心情沮丧,但又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为何要救我?”和尚问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巳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阴阳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救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
  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
  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
  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你会有一点时间与孤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
  “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别离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巳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伞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阴阳师,会学到伞走狐狸所爱意味着什么。”
  和尚从镜子里注视着狐狸。
  “莫寻仇,且寻佛,”他对少女说。接着和尚转身走向镜子深处,翩然远逝。
  小狐坐在岩石荒野中,身边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梦之狐。
  “我所做的一切,”她说,“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没有意义。”
  没有一件事会没有意义,梦之狐说。没有一事会是徒劳。你年岁增添,你做出了抉择,你已经不是昨天的狐狸。记住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问道。
  他的身睡在寺庙的草席上。他的魂会去该去的地方。
  “他会死,”小狐说。
  令,梦之狐说。
  “他告诉我不要寻仇,而去寻佛,”狐灵悲声说道。
  试乃良言,梦之狐说。复仇是务不归路。你应明智地避开名。那么……
  “我会寻佛,”狐狸猛地仰起头说,“但我要先寻仇。”
  如你所属,梦之狐说。
  小狐不知道它是高兴还是忧伤,是满意还是恼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过梦疆,把小狐独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庙中醒来,和尚就在她身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皮肤泛起海沫的颜色。
  已经向他道别,却还看着他躺在这里,很痛。
  但小狐还是待在他身边,照料着他的身躯。
  第二天,和尚平静地死去。
  狐狸在小庙中为他操办了葬仪。和尚被埋在山腰,与往昔无数岁月中照料过这座小庙的僧人们为伴。


  满月升起又落下,残月高高爬上天际,阴阳师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惧正逐渐枯萎。
  他拿过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盘,把它们裹在方巾里(现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脸,另一个人物已经连点污迹的残影都不剩了)。
  在黑夜死寂中,阴阳师把它们埋在一棵树下,这树很久以前曾遭雷齑,枝桠扭曲得让人心悸。
  他为自己还活着而宽心。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乐。
  阴阳师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圆满时,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来拜访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雾气浓沈,挂满天地,条条卷须缠绕在阴阳师的府第中。
  女子用金币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谢他的智慧。
  这些钱币如此古老,已经看不出币面的图案。
  随后,她坐上一辆华美绝伦的牛车,离开了阴阳师的宅郏阴阳师让仆人骑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几个时辰后,仆人回来禀报说,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里外一栋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将那个地方描述给阴阳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阴阳师无法把少女的面容从心中抹去;还有她走路时的窈袅身姿,高贵又充满诱惑。
  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抚摸她,占有她。
  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少女就会出现:她的头发,长且黑:她的眼睛,好像春日暖阳下舒展的绿叶;她的纤足,碎步翩翩;她的声音,如梦中仙乐;还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宠姬行房,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便回到书房,写下一首诗,将他对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风吹皱,又慢慢平息。阴阳师让仆人把它送给少女。
  仆人带来了她的回音,在这首诗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乱的情景。阴阳师吟咏着诗句,心驰神往,少女飘逸秀美的书法也让他赞叹不巳。
  他向废屋中的三个女人问起少女的事。老妇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没说,笑声之烈,阴阳师觉得她会就此死去。
  双手如冰的年轻女人说,“她所爱的人已经死了。”
  “正好,”阴阳师说,“我何时拜访她最为合宜?”
小但三个女人只是叽叽咯咯地笑,好像在嘲讽他,阴阳师愤然离开了她们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少女的府第。
  阴阳师求少女恕他不告而来之罪,自陈是情非得以。
  说他通过卜算术得知自己必须离家赶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须在北方逗留一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进晚膳。
  这栋房子宏伟华丽。他和少女单独用饭,她的仆人们不断送上阴阳师从没尝过的珍馐佳肴。
  “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咬了一口沾了冷酱汁的奇异肉食。
  “想想吧,”少女说,“如果我不在这里,您也许只能坐在摇摇欲坠的老旧空屋里,和鼠豸蛛虫一起用饭。”
  用罢晚膳,阴阳师坦言自己渴求与她床第相欢。
  少女倒上两盅米酒,告诉他这是无稽之谈。
  “我怎会甘为姬妄?”她问道,“您有妻子,还有个小妾。那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阴阳师对她说。
  “您现在是这么说,”她说,“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会变得娇媚诱人,我只能独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该留在此间。您的牛车会带您到另一处房舍过夜。如果您真的爱我,只爱我一个,那就日后再来。”
  “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阴阳师说。
  “但若您还有自己的家,”她说,“我就永远不会属于您。我要您来这里,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会属于您,永远属于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会想念它,总有一天您会把我撇下。”
  她微微挪动身子。阴阳师觉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润柔滑的酥胸。
  “我会处理掉我的家,”阴阳师感到欲火在胸中灼烧。
  “还有件事,”少女碧绿的眸子燃进他的双眼,“就是您的阴阳术。我知道您能号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让您不悦,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轴上的法术随手把我变成一只飞乌。我怎能做您的爱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为他倒上一盅米酒。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开了几分,阴阳师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胸,乳头粉艳得好像日出。
  阴阳师扑过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阴阳师的失礼,只是灵巧地向后一退,避开他的双手,缓缓起身向他道辞。
  阴阳师意识到良宵已尽,不禁大声叹息,犹如世间所有门轴同时呻吟。就在此刻,疯狂攫住了他,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两处火头。先烧起来的是阴阳师的府邸,全城排第十七的庭院。
  阴阳师早上把所有卷轴法器高高堆满一辆牛车,赶车离开了家,所以没人怀疑到他身上。这是一场惨烈的火事,烧起来时,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仆人都还在安睡,这火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第二处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来名头险恶。
  这座房子里住了三个女人,据说是巫妇药师。没人知道起火时,她们在不在家。因为在废墟残灰中,人们只找到了婴儿和稚童的尸骨头颅。
  晚上,阴阳师来到让他心醉神驰的少女门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说,“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再无人可爱,除了这里也无处可去。”
  少女冲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嫣然,让他觉得好像金乌跃空,光芒都早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这辆车,”他说,“我把所有法术都带来了。所有卷轴,所有法器。所有饰物、术杖和真名,我号令妖魔灵鬼、算后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们。所有这些,我都带来放在你的脚下。”
  少女点点头,几个仆人拉过牛车,搬下器物,取走他带来的所有器物。
  “好了,”阴阳师说,“如今我是你的了,再无一物可以阻隔我们。”
  “还有一件,”少女对他说,“您的袍子。脱下来,让我看看您。”
  阴阳师的血脉中搀满了疯狂和欲望。他脱下长跑,赤身裸体站在暮雾之中。少女捡起他的长袍,拿在手里。
  他张开双臂,抱向少女。
  少女靠上他的身子。“如今,”她低语道,“您无家、无妻,无妄,无术力,无衣袍。您舍弃了一切。现在轮到我送您点东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头,拉到唇边,仿佛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会留下你的命,”她说,“因为他不想让我杀你。”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阴阳师出现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废弃了的院落中。
  它过去的主人早巳失势。有人说这是报应,因为十五年前,正是阴阳师当时侍奉的欠名,令这个家族衰败凋零。
  他赤身裸体,窘迫羞惭,行事疯疯癫癫。
  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疯的。
  也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了眼晴。而那些笃信鬼狐仙怪的人,则私下里传言,说这是中了狐术。
  之后的日子里,他过去的亲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讨,都有意避开。他身上只有碎布遮体,其中一条缠在脑袋上,挡住脸上的伤痕。
  他活在贫苦、卑贱和疯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无丝毫欢愉,只有在梦中才得片刻喘息。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传说中都没有提及。

  “但这到底有什么好处?”渡鸦说。
  好处?夜梦之君问道。
  “嗯,”渡鸦说,“和尚本会死,他确实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没能救成。而阴阳师丧失了一切。你答应狐狸的请求,到底有什么好处?”君王看着远方的地干线。在他的眼中,一颗孤星一闪而没。
  顿悟,白帝说。一切却是随他们的步调进行的。我的心思没有被浪费了。
  “领悟?”渡鸦高扬起黑色的头颅,竖起颈翎。“你是说谁?”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鸦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嘶哑的叫声,从一只爪子跳到另一只,像是在捕捉词句。
  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着它。
  “但他死了,”过了半晌,渡鸦说道。
  说到这个,你也一样啊,我的黑鸦。这次你也将有所顿悟。
  “那你呢?”曾是个诗人的渡鸦问道。
  但白帝始终裹在寂静里,看着地平线,没有做答。
  过了一阵,渡鸦重重拍打了几下翅膀,飞上梦的天空,把君王独自留下。

  这就是狐狸与和尚的所有传说。
  几乎是所有。因为据说那些梦到遥远国度的人,有时会看到两个身影,在远方走过,像是一个僧人和一只狐狸。
  也有人说这不可能,因为即使是在梦境、在冥府,和尚与狐狸都属于不同的世界,就像他们在凡间一样。
  而且,他们将永远待在这不同的世界。
  但梦是很离奇的东西,除了夜梦之君谁也不敢说它们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它们又会讲述什么漫漫光阴中的故事。
Valar Morghul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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