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发表于 2009-4-14 20:59:18

《提嘉娜》奇幻书评

作者:灰鹰爵士

凯佛列·凯伊 著
Tigana by Guy Gavriel Kay
出版者:Roc / Penguin Putnam
本书初版时间:1990年
1991年极光奖最佳长篇小说
1991年《轨迹》杂志票选年度最受欢迎奇幻小说第3名
1991年创神奇幻奖入围
1991年世界奇幻文学奖年度最佳长篇小说入围


失去记忆的国度
加拿大籍的凯佛列·凯伊在大学修习法律时结识了托尔金之子克里斯多夫(Christopher),托尔金去世后,克里斯多夫被任命父亲文学遗产的总执行长,他邀请凯伊至英国协助整理托尔金遗留的文稿,一年后两人合力完成《精灵魔钻》(The Silmarillion)的编纂工作。

取得律师执照后,凯伊投入广播剧本的写作,他的奇幻小说处女作《夏日之树》于1984年发表,与后来的《流浪的火焰》和《最黯淡的路途》合称《费奥纳瓦织锦》三部曲。叙述五位多伦多大学生遇见来自费奥纳瓦的魔法师银袍罗伦,进而前往费奥纳瓦,对抗千年前被封印的邪神的故事。这系列作品是初出茅庐的凯伊向大师托尔金的致敬之作,剧情和角色都与《魔戒之王》极为神似,凯伊刻意在托尔金的传统里探索创新的可能性。此外,他大量使用亚瑟王传奇中的要素,是第一位完全书写虚构世界的亚瑟王奇幻作家。“费奥纳瓦”这个原初的完美世界概念来自于柏拉图哲学。写作这个三部曲同时还有著更深一层的目的,凯伊有感于当时书市上众多奇幻小说的浮滥肤浅,企图用这部作品证明奇幻文类内涵的可能性。这三部作品陆续获得了加拿大极光文学奖,以及轨迹票选奖的殊荣。

初试啼声之后,凯伊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成就,蛰伏四年后,他发表了《提嘉娜》这部与前作截然不同的小说,开启了写作生涯的第二个阶段。《费奥纳瓦织锦》是典型的“虚构世界奇幻”(High / Secondary World Fantasy),而从《提嘉娜》开始,他转而投入另一种拟设历史类型的奇幻写作。所谓“拟设历史”(Fantistorical),指的是以历史上某个时空地域为基础,建构出原创的虚构世界,但在文化和史地等面向上又反映出该历史时期。这个名称现在已很少看到,多改称为“历史奇幻”(Historical Fantasy),但个人以为拟设历史与添加超自然奇幻要素的历史小说仍有不同,故仍旧以拟设历史称之。在凯伊之前,70年代有历史学者出身的凯莎琳·蔻姿(Katherine Kurtz)的德利尼(Deryni)系列;近年来乔治·马汀(George R. R. Martin)的冰与火之歌也可以算是拟设历史的变体;新锐作家费欧娜·佩顿(Fiona Patton)的布兰尼恩(Branion)系列,也是值得注目的性别/剑与魔法之作。

《提嘉娜》与后来的《亚波娜之歌》(A Sonf for Arbonne)、《阿尔拉桑雄狮》(The Lions of Al-Rassan),均为独立成册的拟设史诗作品,分别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义大利、法国的普罗旺斯和中世纪的伊比利半岛为背景。近作《赛伦廷壁画》(The Sarantine Mosaic)二部曲《航向赛伦廷》(Sailing to Sarantium)与《万王之王》(Lord of Emperors),则是取材纪元六世纪的东罗马帝国。

掌屿半岛(The Palm)上古来共有九省(恰影射了文艺复兴时代义大利的诸多城邦),包括富庶奢华的桑吉欧(Senzio)、以葡萄佳酿著称的阿斯提拔(Astibar)、遍布沼泽冷野的阿索里(Asoli)、群山环抱的翠吉亚(Tregea)、位居半岛交通要冲的费劳特(Ferraut)、地处南境高原的赛坦多(Certando)、半岛北方的孤岛齐艾拉(Chiara)、西方的寇尔帖(Corte),以及最美丽骄傲的提嘉娜(Tigana)。这些省分向来各自为政,彼此征战倾轧。二十多年前,北方大陆上两个最强大的帝国不约而同向半岛伸出魔掌,东北方的以葛拉斯(Ygrath)国王布兰廷(Bradin)御驾亲征,将这次侵略视作为爱子史蒂芬(Stevan)的将来铺路,准备将攻城掠地的结果交付王储统领。西北方的邦巴迪尔(Barbadior)皇帝则派出亲信法师艾勃利可(Alberico),率领三支雇佣兵团前来扩张领土。

强敌压境,向来彼此仇视的半岛九省仍旧不愿携手合作,终遭个个击破,如同“九只孤军奋战的手指头,一根根被人折断”。最后只剩下半岛西南角的提嘉娜与东北的桑吉欧还未陷落,布兰廷与艾勃利可准备在桑吉欧作最后决战,布兰廷将大半兵力交给史蒂芬攻打提嘉娜,暂时以他强大无比的法力迫使艾勃利可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待史蒂芬自南方凯旋后再一举击溃对手。

事与愿违,提嘉娜的孤军在王子瓦伦廷(Valentine)的率领下,于提嘉娜和寇尔帖省交界的戴莎(River Deisa)河畔浴血死战,竟打败了以葛拉斯军队,瓦伦廷更手刃史蒂芬。得知爱子惨死的法王哀恸欲绝,旋即率军南进,誓言为子复仇。数日后,布兰廷果然凭藉其恐怖的魔法力量,彻底残杀提嘉娜部队。然后他倾毕生魔力,施展了一个恶毒无比的法术:他将提嘉娜的名字自半岛上所有居民的脑海中彻底抹去,除了当时幸存的提嘉娜居民外,没有人能够听到这个名字。他并且将提嘉娜重新命名为下寇尔帖,以提嘉娜世仇的名字加诸其身,再将曾经诸塔林立,最明亮美丽的首都阿瓦列(Avalle)改名为史蒂芬城(Stevanien),作为他最残忍的报复。

《提嘉娜》的故事,就是叙述提嘉娜流离失所的子民,推翻暴政的经过。

全书共分成五部,在第一部《锥心之痛》(A Blade in the Soul)中,阿斯提拔公爵桑德列的死引发了一连串的密谋反叛事件,也导出了故事的主角:戴文(Devin),一个身形瘦小,但敏捷机灵的少年。直觉令人想起演员陶比?马奎尔(主演《与魔鬼共骑》与《心尘往事》等电影),幼时父亲举家迁至荒脊的阿索里沼地,后来他离家加入旅行乐团当歌手,才由亚列桑之口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瓦伦廷的幼子亚列桑(Alessan),当年戴莎河血战时因年幼未能参战,后来在伊安娜祭司长庇佑下逃亡,十多年来暗中奔走,擘画革命大计;贝尔(Baer)的父亲是瓦伦廷最宠幸的雕刻师,他同样因为未达成年而没有参战,在提嘉娜陷落,受尽侮辱之后,他见到了象徵命运转捩的海姬Riselka,决定离家追随亚列桑;性格刚烈的红发美女卡翠安娜(Catriana);一生运筹帷幄,最后功亏一篑的老公爵桑德列(Sandre);古道热肠的商人罗维戈(Rovigo)和他沈静的长女亚蕾丝(Alais),这一小群人肩负著一整个国家民族失落的记忆,无比沈重的负担。

到了第二部《蒂儿娜拉》(Dianora),叙事观点骤变,转由布兰廷宠妾蒂儿娜拉的角度来看事物。她为报父仇,十多年前几经改名换姓,甚至不惜伪造故乡,学习口音,后来进入后宫,为的就是要伺机刺杀布兰廷。谁料随著岁月流逝,她惊惶地发现自己爱上了布兰廷,那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为了报复提嘉娜,他几近自我放逐地把自己囚禁在半岛上,把帝国政权交付给皇后和幼子。放弃一切荣华,只为了一个代价高昂的诅咒。

读者很自然会认同以亚列桑为首的提嘉娜子民,但随著蒂儿娜拉的观点,我们见识到布兰廷的另一面。在总结一切的第五部《燎原星火的回忆》(The Memory of a Flame)中,作者也安排主角亲眼见到布兰廷人性、脆弱、善良的一面。当蒂儿娜拉为了让西掌居民相信布兰廷,自愿参与“投海寻戒”(Ring Dive)的习俗,最后终于安然返回水面,布兰廷整个人几近崩溃地跪倒在地,双手掩面痛哭失声,读者受到的冲击想必不在亚列桑之下。

神话在凯伊的作品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本书可说是最佳例证。半岛的主要神祉是称作Triad的海神亚当恩(Adaon),支配天际的伊安娜(Eanna)和掌管生死的茉礼安(Morian)。亚当恩与伊安娜本是兄妹,后生下茉礼安,人类也因为茉礼安带来生命和死亡,从而出现在世界上。后来伊安娜和茉礼安为了争夺亚当恩,炽烈的爱欲竟驱使她们将海神撕成碎片。本书众多的的神话背景,与半岛上的宗教、节庆、文化习俗,甚至各个省分的传说故事紧密结合,真正营造出一个独特而吸引人的虚构世界,凯伊在“创世”(World building)方面的功力,彼时已有大师风范。我们见到了三神信仰外的异教份子“夜行者”(Night Walker),每年春晓时节不点火的“余烬节”(Ember Day, 与我国的寒食节有异曲同工之妙),亚当安的死亡和殒落象徵大地将重新充满生机,他也会重获新生;传说亚当安曾降临人世,与女子米凯拉结合生下提嘉娜的祖先,因此提嘉娜人世代骄傲地自诩为神的后裔,在其他八省统治者均仅以公爵称谓时,提嘉娜的统治者千百年来却骄傲地自称王子;绿发蓝身的海姬Riselka,传说见到她代表著命运的转捩。

《提嘉娜》的主题是力量的争夺,是政治的,也是宗教的、魔法的、情欲的、甚至是艺术的。我们看到布兰廷与艾勃利可的长年角力,为了权力,连布兰廷的皇后与儿子都派遣刺客暗杀夫君。三神的僧侣和祭司不仅衣著和信仰大异其趣,彼此更是勾心斗角。为了维持宗教信仰的自由,她们宁可向外来的暴君势力妥协,也不愿意让其他教派得势。布兰廷后宫众多嫔妃为了得到国王青睐,各种明争暗斗手段让人咋舌;布兰廷的宫廷与文艺复兴时代总督神似,是诗人、乐手和艺术家齐聚的场域,台面下的暗中较劲同样炽烈。

魔法在《提嘉娜》中有极佳的表现,掌屿半岛本身的魔法是巫术、医者和夜行者。巫师的力量源自自然,要成为必须付出切除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的代价,象徵将自己与自然的力量连接,也正是掌屿半岛的形状。医者拥有神秘的医疗力量,夜行者则是早年残存的异教徒,为了躲避三神信仰的宗教迫害,藏匿于赛坦多省高原的农村间,每年的余烬节,他们会喝下特制药水,灵魂进入诡异绿月高悬的幻异国度,手持玉米茎杆制成的长剑,世世代代与恶魔作战。来自北方帝国的魔法是sorcery,注重心灵的控制。掌屿半岛沦陷后,暴君四处扑杀巫师,巫师原本便少相往来,更不可能携手抗敌,加以左手的缺陷实在太明显,二十年来几乎被剿灭殆尽。

本书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对国家与民族的认同。国家,一个平时视作理所当然,等到失去时方知可贵的名字,其重要性在书中有著最真实而残酷的阐释。当贝尔在老家乱瓦倾颓的广场上被以葛拉斯士兵羞辱,逼迫他重复那个他们听不到的名字时,提嘉娜在那声撕心裂肺的狂吼里有著多少的乡愁、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思慕和悲伤啊?当戴文在暗夜树影下凝神谛听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国家的悲惨过去,提嘉娜这个名字是何等的震撼和真实,何等的归属和心悸?在瓦伦廷死前的微笑低吟里,提嘉娜这个名字又有著多少的谅解、多少的苦难和救赎,多少岁月的苍凉?

科幻与奇幻文类在长期深居铁幕的东欧国家中特别盛行,原因是当人们不能畅所欲言,只有诉诸寓言式的影射,读者和作者很有默契地找到一个他们共有的沟通管道。凯伊访问东欧国家时,曾有读者问他书中写的是不是他们。亚列桑坚信要击败暴君势力,势必同时将两者拉下统治宝座,否则只是将半岛拱手让给胜利者,自由依旧遥遥无期。对于一小群没有任何资源可供利用的革命志士,这简直难如登天。

凯伊作品中的一大特色,是对艺术的热爱。《提嘉娜》中的音乐,《亚波娜之歌》的歌谣,《赛伦廷壁画》中的镶嵌壁画,为他的作品平添一份艺文气息。戴文、卡翠安娜和亚列桑等人在旅行乐团的生活描写得极为生动,几次重要场合他们唱出的挽歌更是令人动容。凯伊透过贝尔之口,说出了亚列桑真正的心愿,以及身为王者对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和妥协。

对完美原初世界的憧憬,是另一个贯穿凯伊作品的母题。费奥纳瓦也以“费纳薇尔”(Finavir)的名字出现在本书中,布兰廷对蒂雅娜拉所说“我们实在应该在费纳薇尔相遇”,在让人泫然落泪之余,也许正是作者本人的心声。之后的《亚波娜之歌》、《阿尔拉桑雄狮》和近作《赛伦廷壁画》,虽然架构于不同的时空地域,但已经明显地暗示出存在于同一个类似地球的异界,或许凯伊也有心建构一个磅礴浩瀚的奇幻「全史」吧。

凯伊的叙事手法最特别之处,在于多变的视角和追忆的方式。以时间轴来说,他将起点置于中间,而非事件的开始,叙事者出场之后,同时有过去的回忆、现在进行时态的行动,和大量的内心独白。以「事件」为导向的写作手法,让故事中最重要的事件的来龙去脉得有最大的发挥空间,将其史地背景、角色的心理、错综复杂的感情世界和回忆自然融入。其他次要的细节和时间,则通通用回忆的方式带过。喜欢快节奏紧凑动作的读者或许不习惯这样的笔法,但书中最值得细细品玩的,不正是这些低回婉转的心底私语,和意识流动的浅斟低唱?

凯伊的文字细腻雅丽,古意盎然。全书弥漫著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氛,有时未免过度感伤(excessively sentimental),然而作为一出悲剧的载体,这样的口吻或许最适当。与凯伊后来作品中的文字相比,本书仍略显青涩,不过比之《航向赛伦廷》中近乎匠气的雕琢工笔,《提嘉娜》的文字益发显得真诚。《提嘉娜》是一部非常凄美而壮烈的史诗,相较于擅于编织箴言警句式的隽永对话的乔治·马汀,凯伊更长于营造壮美慑人的画面和意象。任谁来读《提嘉娜》,应该都会感受到无比强烈的心灵悸动,热泪盈眶,久久不能自己。

在全书结尾的终曲里,凯伊一反先前的悲剧气息,写出了《生命将继续下去…》(Life goes on)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最后安排三人看到象徵命运改变的海姬,更是让读者有对续集的殷切期望。不过,凯伊已经表示他不会再写续集了。

作为一部转型时期的作品,《提嘉娜》仍免不了有些小瑕疵。本书第三部《烬归烬》(Ember to Ember)较为沈闷,贝尔与夜行者的遭遇,明显是坎伯神话学中“英雄自日常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险,进入超自然奇迹的领域;他在那儿遭遇到奇幻的力量,并赢得决定性的胜利;然后英雄从神秘的历险带著给同胞恩赐的力量回来”的体现,作为贝尔的转变与成长,也为后来巫师和夜行者的合作铺路,未免过于突兀(在《航向赛伦廷》一书中也有类似的桥段,但整体的营造手法已更臻成熟)。故事里几次情欲场面,也都太过有所为而为,难以自圆其说。然而与本书深邃的意涵和带给人的冲击力量相比,这些小缺点都不足为奇。在出版十年之后的今天,《提嘉娜》依旧为众多读者传颂不绝,恰是其经典地位的最佳明证。《提嘉娜》不但是少见的单册史诗,更是任何奇幻读者都不应错过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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