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眉 发表于 2008-9-17 01:12:12

哇!!激动激动~~我会记住大人这句话的!!

庞眉 发表于 2008-9-20 11:22:53

  火焰毕剥燃烧,热气令柴堆对面的景象扭曲不定。什么液体,滚烫地送到嘴边,苦得发麻。

  “血根草和角藤,”少年一匙一匙喂金发的外乡人喝下,“弓影山北边满地都是,打小我就认识。啊,我骗他们说你得了热瘴,要传染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呢。他们最后总算答应了,可能我对他们确实还有些价值。”

  亨德在逼着自己和所有随行者(包括奴隶)都灌了一大碗那暗红浓稠的药汤后叫骂连天。本来就是为了省下河道税而坚持坐马车,谁知这一带必经之路半年不到就荒无人烟,记忆犹新的小村庄和补给站仿佛都只存在于过往的幻觉。此时再出什么状况绝对得不偿失,他寻摸着,准备等前头探路的人一回来就驱车往河岸走,搭艘顺风船,宁愿多花些钱,只求方便了事。

  火已将熄,又添了新的柴枝。夜色悄然降下,斥候却音讯全无。

  “你能听见我说话么?”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触外乡人腕上的铁镣,冰冷刺骨。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这特殊的待遇,亨德和库莉丝妲一样畏惧他的眼神,因为哪怕是昏迷中,他的眼也好像随时会睁开,寒光迸射。他们把他双手反铐在背后,一动也不能动,于是平常都由月统的少年照顾他起居,并偷偷替他保管唯一的所有物——一本纸页被水浸得起皱、写满了古怪文字的袖珍书,封面是皮制的,在金黄色太阳底纹上画着一把竖立长剑,剑的右边是张开的一只雪白羽翼,左边是生在手掌里的眼睛,瞳仁也呈太阳形状。

  “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来,但我钦佩你。你很勇敢。月统从不会蔑视老弱,然而我们一直都由衷尊敬那些真正坚强不屈的人。”少年与他并肩而坐,说到后来,已类似于喃喃自语。“……我的母亲是红月秘教的女祭司,她死在萨戈人手里。十八年前,月统就曾遭受战争的重创,我们失去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主君,而那时我还未出生。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年,萨戈的黑衣亲王和他的遗忘骑士夷平了兰德维蒂①,而德鲁伊的半神冬后则在陨落的天宫里消逝。他们把那场战事称为‘寂月’之战。已经没有了。秘教,冬之德鲁伊教,我族古老的湖下城国,这些在我母亲去世后,已经不会再有人跟我提起了。”

  沉默。回答这一切的依旧是沉默。远方圆月空明,也许在那朱红的眼瞳看来,它显现出的是另一个模样,最真实的本质模样。朱红如血。

  “我叫让苏鲁,红月的儿子让苏鲁。”少年最后忧伤地说,“我得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一旦当我被卖出去,它也许就将失去任何意义。”

  他的声音消散在了夜风和熄灭的灰烬中。奴隶们被吆喝着赶上大车,亨德等不及探路的回来,急着启程。马车拉下密实的黑布帘子,看不见枯树、石砾和偶尔一两堵废墙残垣从外边掠过。它们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跟着车前行的只有月亮,而荒原似乎没有尽头。

  终于车子戛然止住。几匹马仿佛受到什么气氛的感召,都不大愿意向前走了。亨德一面鞭打坐骑一面骂骂咧咧,忽然,神情一下子僵硬起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道旁——那里歪斜着一只落单的浅棕色皮靴,满是泥污,靴口上镶嵌的一圈绿松石已不再润泽闪亮。

  “天哪,可怜的老约克,”身后的随从好半天才合拢嘴,“我敢打赌……那是他老婆大前年送他的摄卫节礼物。”

  艰难地继续上路,并没有如预料中的找到另一只靴子,而是染血的半张山猫皮斗篷,一条扣剑带,接着是两把缺损得相当严重的匕首。它们都属于同一个人。亨德脑子里首先冒出的就是狼群,踩在马镫上的脚开始发软抽搐。但他总算克制住没掉头就跑,因为自遥夜中毫无预兆地缓缓走来一个幽影,月光背向着它,那张脸迷蒙、古怪而又无比熟悉。

  “约克?”亨德问,“你没事?”

  来人正是久去未归的斥候。衣衫残破,光着一只脚,是以显得有些一瘸一拐。“我迷路了,”他答道,“好在附近的村民帮了大忙。”嗓音里藏着一种未曾有过的刺耳的尖细,但那面孔明明白白是他无疑。

  亨德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注意到,约克的双眸被诡异的暗金色填满,而瞳子几乎逼仄成一条直线。“哦,那带我们去那村里吧,”腿在抖着,右手却已悄悄伸到腰带后抽取佩剑,“歇息一下,也好顺便感谢感谢人家嘛。”

  “是的,是该好好感谢人家……”约克笑起来,嘴唇裂开……真正地裂开。吐出的是一根血红的信子。他的头发大把脱落,全身凸显出灰白硬鳞,背后缓缓升起粗大的长尾,话到了最后也成了剃刀般锐利的咝咝声,“……不过带路就不必了。”

  套在车上的三匹母马厉声长嘶。亨德不敢回头。佩剑出鞘,而他的坐骑在那一瞬间已经被十枚数寸长的锋利指爪撕碎。他跌下来,正瞥见头顶好大一轮暗金色的月亮——暗金的眸子,狭长的瞳孔。

  那是猫、猛兽和来自九层地狱深处的魔鬼的眼睛,也是……蛇的眼睛!



  蛇人从后方袭来。

  处心积虑的布局。第一个遭殃的是大车,还好车厢是个巨大的铁笼子,可以多抵挡片刻——但也只有片刻而已。马匹毫无保护,转眼间成了团团血块,车向前翻倒,蛇人粗壮的臂膀扼住铁栅用力挤压,在这即将丧失任何防卫作用的屏障后,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奴隶,被绳子连在一起,手无寸铁。

  不。亨德无声地惊呼。我的财产……至少到脱手之前,那些都是我的财产啊。

  愤怒使他暂时忘却了恐惧。他挥剑大吼,向马车狂奔而去,没有看见身后一个代替他迎上约克的随从给钢箍般的前肢搂住,血顷刻被吸干,苍白的躯体撕成两半如同破布。

  几只长爪抢着伸进笼内。

  唯一没有尖叫的奴隶——那个始终沉默的金发青年这一刻直起身。面如止水,不见丝毫慌乱。双足一蹴,借蛇人比钢铁还坚硬的利爪划开脚镣间一尺长的锁链,他趁势撞出巨笼的豁口,爪子向他只有一层布衣蔽体的血肉之躯狠狠插落,却只是削断了将他双腕束缚在背后的手铐。现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禁制。

  前一天还气息奄奄的外乡人静然站了起来。脚边就是死去随从的武器,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蛇人疾冲向他,但下一瞬间心脏便离开了它的身体。他的手穿过这只变异生物的鳞甲、血肉、胸腔,仿佛一把万年坚冰凝成的利剑。

  ——他的手就是他的武器。

  亨德望着那远比正常男子瘦削的手抓住尚未断气的蛇人的肢体向后奋力扫去。后面两只应声而倒,还在地上翻着白眼时,外乡人已干脆地踩断了它们层鳞覆盖的咽喉。一刹那间的事。眼睛还没来得及捕捉全部细节,耳边就听到一连串发音怪异的细碎吟咏声。奴隶贩子扭头看去,曾幻化为约克的那只蛇人正用它尖尖长长的爪子做出看起来颇为滑稽的繁复手势——不过他半点都笑不出来。娘的,竟还有妖术师……

  至高的苏瓦啊,不是说在您的土地上禁绝一切妖术吗?

  外乡人直奔蛇人施法者而来。晚了。咏唱到最末一个音节,黯蓝烈焰腾空包裹住他全身……然而烧着的只是他的衣物。

  妖术师给活生生拧下的丑陋头颅写满惊异,提在他手上。

  苏瓦啊。那不是人……是怪物。亨德极不自然地抽了抽面颊,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在笑。金头发的怪物,专门屠杀怪物的怪物。手哆嗦着,抓紧剑柄,毫无触觉。你们这帮家伙打吧……打完后从哪来的就回哪儿去吧。我只要我的财产。只要保护我的财产。

  他抓着剑朝残破铁笼边重新围上来的蛇人冲去。

  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剑被打飞了。第二个回合,腿上重重挨了一道,还好身子矮小躲得够快。第三个回合,满世界都是蛇人的利齿与尖爪泛发的白光。

  一个纤秀的背影陡然挺立在他面前。

  不……当亨德看清那人是谁时,脑子里刷地一片空白。天哪,世上怎会有如此愚蠢的人……阻止他,苏瓦。他唯一的念头。吾主苏瓦,求您阻止那小子,求您阻止他!

  ……十三条银河环绕的中心星座默然闪耀。

  什么东西从远处飞来,千钧一发之际砸在蛇人手臂上——那倒霉的妖术师的脑袋。没有太多用处。利爪划落,虽然偏了一偏,仍溅起飞扬的血光。血光中少年让苏鲁的微笑,瑰美绝伦。

  对了。苏瓦是萨戈……黑朝萨戈的神主,怎么会庇护异教的蛮夷……

  “……真麻烦呐。”奴隶贩子听见某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低语。扑倒少年的蛇人挺起脊背,发出一道几乎要刮破人耳膜的尖啸,它的身体却蓦地顿住,自头顶往下一分为二。从天而降贯穿它头颅的,是一柄宽刃厚锋的黑色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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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兰德维蒂是月统聚落所在的森林名,位于萨戈半岛最北端,意曰“广默之土”。

庞眉 发表于 2008-9-22 23:08:57

  重新静寂下来的战场并不比激斗中更令人感觉舒畅。伊文捷琳喘息着,背靠她的剑坐下。蛇人的血迹里总散不去一股促人反胃的酸败味。

  哈根经过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时不时给还没死透的补上一剑。“很抱歉,”他在欲哭无泪的亨德面前深鞠一躬,说,“库莉丝妲叫我们劝你不要走这条路,结果还是来迟了。”

  那厮说谎话简直眼都不眨。明明当初是他提议跟着一探那个金发家伙的底细,尾随马车走了两天两夜才终于逮到了机会。现在他可满意了,伊文冷笑。那外乡人赤手空拳杀了八个蛇人,而且对手的死相都异常惨烈,令见惯了屠戮的她也有种莫名的恐惧。……但他没能保护月统的少年。远水救不了近火。

  让苏鲁的头静静搁在外乡人膝盖上。伊文替他敷了库莉丝妲给的伤药——她亲身体会过它的灵验——总算性命无虞,但半张脸是毁了。从前额到下颚,血淋淋地撕下一大块皮肉,甚至露出森然眉骨。如果早点加入战斗,恐怕也不至于如此,伊文有些遗憾,但哈根说这都是那孩子自己的愿望。

  也许吧。也许,只是不愿作为奴隶而继续活下去。

  “他没事的。”伊文轻声说。外乡人仿佛浑然没听见她的宽慰。倦意和此前的虚弱深深困扰着他,而那驱使他的身体浴血搏杀的根本像是另一个灵魂。让苏鲁依然在微笑,重创之下,他的微笑清亮如昔。外乡人眼里掩着极力压抑的苦涩,从他手中接过一本染血的书,“……对不起。”这是少年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以看看么?”哈根在他们身边弯下腰来,不等回答便伸出了手。外乡人的手更快。几乎看不清动作,黑暗精灵已经紧贴在两尺外的一棵枯树上,而外乡人的指尖擦过他的脸,深深钉入树干之中。

  那个蛇人屠杀者回来了。

  “不好意思,”言辞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我只是对那东西特别感兴趣而已。”你是对它的主人特别感兴趣吧。伊文皱起眉。不要再试探他了,哈根。

  “你很仇视黑暗精灵?你们的神的教义是这样训导的吗?”哈根面不改色地从领口掏出一个银链坠着的护符,上面刻有苏瓦的神徽,那是被一道闪电贯穿而过的漆黑太阳,吐出十三道幽黯的烈炎。“如果没有这个,苏瓦的子民会比你更加仇恨我。黑血之民仇恨一切与他们信仰相左的人,并不在乎他们本性是善是恶。”

  伊文看见寒芒在外乡人冰蓝的眼底凝结。一点一点,锋锐如刀。停手,哈根,他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停手……你会激怒他的!

  “无论你来之前信奉的是谁,在这里,不要想象自己能与苏瓦为敌。黑朝萨戈的土地只能容纳一种人,那就是发誓效忠苏瓦、跟随苏瓦、为苏瓦的崇高正义奋力扫除一切外道的人。”

  他们的眼睛相互对视。漫长到冰川崩坼、山脉枯朽的瞬间。

  终于外乡人的手动了动……轻而又轻地从树干中拔出。他倒了下去——激战已抽干了伤病之中所能凝聚起来的全部力气。掉落的书被哈根接住,理所当然地打开读起来,令伊文万分惊愕的是他居然能看懂上面那错综变幻的花体文字:“圣歌罗瑞格言集……是个名叫歌罗瑞的圣徒的语录啊。扉页有题词,‘人生……战斗……’中间看不清楚。‘给我的弟弟佩尔拉’,落款是蒙斐那·冈瑟。”

  “那么,”他蹲下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伊文捷琳全然无法理解的语言对同样惊愕的外乡人说,“佩尔拉·冈瑟……这就是你的名字?”



  “你对他说的是什么?”往回飞驰的马车上,伊文捷琳问。

  “古帝国语。”哈根用力振了把缰绳。将亨德和幸存者们送到河岸搭上船后(“你够走运了,还没彻底人财两空,”伊文难得很耐心地劝慰那捶胸顿足的秃子,“至少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为奴隶奋不顾身的奴隶商人。”),他们拉走了大车,将自己骑来的两匹马套在辕上,倒也刚好合适。

  “我的祖辈上个纪元曾策划入侵地表,多少研究了些帝国通用语,可惜那些典籍在我家乡毁灭时都已经失散。”黑暗精灵的眼眸覆盖在飞掠的月色和夜影下,光泽流转不定,“这么多年了,看来南方那片大陆也没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之前我一直认为诫日圣廷隶属下的武僧教团,只出现于他们‘先民’的传说当中。”

  佩尔拉怀抱着月统的少年,静然倚坐于车厢一角。他没有睡。双眼犹如毫无温度的火焰闪灼,但伊文捷琳知道他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光皇欧义略的武僧在几千年前就曾见于记载,他们是仅为了圣战而锻造出来的利刃,用极其严苛的苦行换取突破凡人之躯限制的战斗力。相传他们以信念为铠,以斗志为剑,疾速如电,迅猛如火,刀枪不入,万法不侵。而这一切难以想象的力量都来自于他们的忠诚——对自己的内心,对内心深处唯一真神的忠诚。”

  那样的人……不,兵器,真的存在过么?

  伊文忽然瑟缩了一下。她感到外乡人的凝视正落在她身上。仿佛一只初生便已极具威胁的幼兽,抬起眼平视着面前的陌生人类,那骨子里懵懂而狂悍的野性,深邃如夜,刺目如光。

  “你疯了,”她低低道,“他不会被你说动的……来自阳光之土的居民不会与我们苏瓦教徒合作。”

  “苏瓦?”哈根回过头来笑了,笑容在伊文看起来是如此迷离飘忽,“我对这位神主的唯一感情是谢意——只是因为口头上的尊敬,他就慈悲地容许一个失去家园的黑暗精灵在他的国土上活了两百多年。”

  喑哑的笑声溶入吹拂过荒原的风,惊起夜枭高飞,嘶鸣如协奏。人凑齐了,他想。至于这平静了许多年的路段为什么会有变异生物出没,还是留给黑血之主的神官们去操心吧,反正他们对付异类向来是得心应手——眼下自己的目标只有一个。

  是的,一个个来。

  “‘海蛇’莫绪利·班珂,银帆商会会长,”他用伊文捷琳能够听到的最低的声音清晰地说,“先从这家伙开始。”

庞眉 发表于 2008-9-22 23:16:13

  第五章 黑羊(上)



  莫绪利·班珂是个虔诚的信徒。

  对于这一点,沃肯比南风港绝大部分居民都要清楚。年届六十的老会长和蔼慈祥,与那些苏瓦神官一样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每次他的商船返航后,他都要用七分之一的货物祭祀黑血之主,而由于膝下无子女,更立下遗嘱过世后将所有的家产全数捐给教会。他严格遵从苏瓦的戒律,每旬去神殿做五次晚祷,滴酒不沾,例不违誓,虽然缺少正式名分上的伴侣,但私生活也极为规范。

  事实上,在库莉丝妲之后,谁也不曾见过他与别的女人交往。



  沃肯正在银帆商会第三楼的私人客谈室坐等莫绪利从“三桅船”回来。窗外月色深晦,已是一般人都熟睡的时分,黑珍珠大道和航灯花园一带星火寂寥,却更加衬得港口商业区与豪宅区的夜景宏大而诡美神秘。

  他无心欣赏。书桌上一盆绮丽妖冶的异域植物吞吐着乱人思绪的甜香。目光漫无目的地漂移,最终在房间里那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宗教挂画上落定。苏瓦及其随从的群像。画的右下方是十三位戴着面具、姿态各异的黑铠镇魂神;左边是银月与暗夜的双子女神,自苏瓦的紧闭双眼中诞生的女儿,分别持着银瓶和镶嵌圣石的漆黑宝剑。而右上方,构图的中心,是苏瓦苍白冷峻的面孔,半现半隐在阴影下,找不到端点的长发披拂舞动,犹如一条条孕育出无数死神及收割者的暗潮汹流。

  苏瓦,掌管战争、秩序、死亡与万物终结之力的神祗。

  传说他的眼睛永远闭着,代表冷酷、决绝、不可预知的力量,更象征着一视同仁。死亡裁决一切,死亡审判一切,然而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没错,所有的凡人最终都会接受苏瓦的审判……但神官们又说凡属信仰苏瓦的灵魂离开躯体后都会进入天渊,被神主的庄严伟力所容纳,无一例外地得到永恒的宁静。

  悖论啊。很多时候沃肯想。奥黑泽,我们谁出卖谁,谁害死谁,到头都是一样的去处。教律将背誓列为第一大罪,可纵使十恶不赦的罪人死后也会在天渊里归于永寂,和国王,圣者,勇武的战士同样,灵魂成为苏瓦伟大神能的一部分。无一例外。

  苏瓦对一切凡物都是平等的。

  “怎么,很感兴趣?现在的人哪,信仰大多只是口里说说,真正了解宗教艺术神髓的就更加鲜见喽。”

  沃肯猛地自画上撇开视线。裹在猞猁皮大氅里的老者向他雍容微笑,一点也不似刚刚进屋的匆忙神色。莫绪利的头发染过两次,即便有些谢顶也依然色泽黑润。手里拄着一根精雕细镂的苏铁木手杖,不过他的脊梁并不弯,面色红光焕发,看来那年轻美貌的小情人刚把他伺候得舒舒贴贴,甚至重又唤回了几分老树新芽般的青春——尽管沃肯总觉得是那女人的幻术使然。“会长。”嗫嚅出这个称呼,满口苦涩。

  “我听说了。”莫绪利在沙发上坐下,随身女仆给他斟上一杯掺有甘草和火胡椒的柠檬汁,“可惜,库莉丝妲一再留我过夜的。”

  “……他们死了,都死了,您指派来保护我的那五个人,还有两名真理法师……您说过他们都是银帆商会第一等的好手。”沃肯吞了口唾沫,声音里重现了不久前事发当场的战栗,“结果却被人像砍瓜切菜一般……奥黑泽的手下还没死绝,您知道,那些人想方设法要我的命。”

  “你已经逃回来了,”莫绪利有礼貌地提醒,“沃肯先生。”

  “我……还好我跑得够快,太可怕了……恳请您将我留在这儿,会长。这座城里任何藏匿地都不会有您身边安全。我明白,您让我躲在外面,是设计引那些家伙上钩,好一网打尽。可这已经不顶用了。您的人不堪一击……就算包括真理法师在内。”

  “你提供给我的情报也不顶用了啊,先生。我照你说的地点兴师动众去捉最后几只小鸟儿,结果连片羽毛也没有捞到。”

  老毒蛇。你明晓得这个时候鸟崽子不是给别人掏去就是早挪了窝——“如果您不帮我,我会被他们活捉,至少他们绝不会让我那么轻易地就死掉。”沃肯直视着银帆会长的双眼,自顾自地说下去。“到那时我有的是机会告诉他们,虽然暗家也巴不得棘鸟从南风港彻底消失,但用重金诱惑我反叛,向奥黑泽背后下手的,并不是盗贼工会,”唇角微微挑起一丝威胁的成分,“而是您。”

  老人略有些泛白的稀疏眉毛耸了耸。

  “厄布洛沙·沃肯,”他说,“我高估你了。”杯底液体映出模糊而优雅的笑容,“钢念之厄布洛沙,这是苏瓦麾下勇猛的黑衣武卫,十三镇魂神之一的名字。当初我只是因为这个名字而随手挑中你,没想到利用价值这么快就告罄了啊。”

  空了的杯子掷在地上。碎晶迸散。

  “把门打开,”莫绪利招呼身边女仆,“伊文捷琳小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身高远超过大多数女子的黑发剑士在沃肯惊恐的注视下走进房间,巨大的兵刃轻轻松松扛在肩头。左臂明显在恶战中挂了彩,衣上也随处可见来路不明的血迹,但那只能使她翡翠般的眸子深含怒意,如同虎视眈眈的负伤猛兽。“首先得声明一句,会长大人,”剑尖噌地插入地板,深可寸余,“我不大喜欢被人称作小姐。”

  银帆会长丝毫不以为忤地拊掌致意。“竟然只身追到猎物的老巢,你的勇气和敬业精神像传言中一般令人起敬。”

  “直截了当有时是一种最有效的处事方式。”伊文捷琳冷冷回答。谁都知道黑道出身的莫绪利·班珂年轻时乃是南风港头号剑术高手,后来开办商会,生意做大,数之不尽的财富更吸引了神殿的真理法师——宣誓臣服于苏瓦教会、黑朝萨戈唯一合法存在的奥术施法者为其效命。人们戏称莫绪利的根据地为“龙穴”,不光因为屋里随便哪个小摆设都有可能价值连城,更是由于这里设下的重重机关——真理法师们用强大魔法布置的各种结界与陷阱,足可以让一只不经允许偷偷溜进来的猫也尸骨无存。

  “所幸你没命令手下人拦阻我,否则他们只会和那家伙的保镖同样下场。”这不过是句狠话,伊文自己也懂。如果不是莫绪利想见她,她根本不可能走到他的面前。要等待,哈根说。耐心等待。

  莫绪利笑了——他的笑就跟那总是教人看不透的黑暗精灵一样耐人寻味。手杖飞快地在足边轻叩三下。伊文没有回头。

  沃肯像被扔进滚油中的活鳗鱼似地跳了起来,可是为时已晚。

  四面墙上咒文瞬时闪现。流转着银白晕光的力场一刹那围住整个房间,阻绝了任何离开或进入的通路。绝望在沃肯脸上成型,他抽出利刃向莫绪利扑来,但老会长拐杖一点,击飞了他的刀,接着狠狠戳中他髋骨。他的人甚至比空中划了两圈才落下的匕首更早地摔到地上。

  “叛徒是你的了,猎首者。顺水人情,不足言谢。”

  “我明白你的意思,”伊文捷琳抬起下巴说,“开条件吧。”

  “加入我。”

  握住巨剑剑柄的手紧了紧。

  “你的本领出类拔萃,”莫绪利绝不吝啬溢美之辞,“能孤身一人干掉我手下五名护卫和两位真理法师,对一个……对一个战士来说绝对非同小可。本该在王座上大放异彩的珍珠,落到水沟里无人过问,岂不可惜。”

  好老套的说词。要等待,伊文,黑暗精灵对她竭力按制的冲动说。忍耐……同时等待。

  “我知道你眼下过得很窘迫。养小孩最是耗钱,而且投入远远大于收益。他们和你非亲非故,而你只不过欠了奥黑泽一条命,现在我把这条命还给你。跟我干,让那些狗日子一去不回吧。一个萍水之交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穷苦一生。”穷苦一生?南风港首富也有资格对这几个字高谈阔论吗?在她而言那是父亲重伤的一夜,雷声大作,仆人们变卖了曾祖父的铠甲一哄而散,母亲则卷着最后一点能搜刮到的首饰细软跟别的男人远走高飞。“帝默,”母亲在给父亲的字条中说,“我爱伊娃,但如果你执意要用你的尊严和荣誉养活她,我只有一个人先行离开。”什么也没有了。真正的家徒四壁。留给他们父女的,只是那个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的长夜,还有一座空空荡荡内无一物、和家族姓氏同样残败的庄园。

  他要的不是你。沙哑而深邃的声音告诫说。莫绪利他要的是……

  是。伊文捷琳想。那些个狗日子统统都见鬼去……一去不回。“价钱合适的话我不介意考虑考虑。”巨剑从地面抽出,缓缓抬起,“现在,让我了结他。”

庞眉 发表于 2008-9-24 22:47:12

  “你答应过我。”沃肯死死盯住老人,“你曾指着天渊和苏瓦永不睁开的双眼发誓。”

  “我的确许下诺言,”莫绪利慈和地说,“与你加入棘鸟兄弟会时许下的一样。对背誓之人的允诺只能说是一种策略。”

  “你是个虔信者……”

  “虔信?也许吧。自从二十年前我的孪生弟弟纳朗·班珂想取我而代之,被我干掉后,我对苏瓦就开始尊崇有加,不过那都是代纳朗做的份外事而已——我弟弟是黑血神主最狂热的死忠,杀过四十七个邪教徒,将神主的名字烙在左胸口,但他死时,神主没有救他的命。”老人的语声轻柔而富有磁性,听来却叫人不寒而栗,“苏瓦对所有人,不管是虔诚还是亵渎,忠义还是无信,都是平等的。”

  “说得好。”伊文捷琳掣转剑锋,“所有的罪人在活着时就应受到惩罚,而不是交给一视同仁的死亡来审判。”疾挥的巨剑掀起劲风,向叛徒当头卷下。书桌上那盆妖紫色的异国鲜花枝叶婀娜,一如莫绪利的笑容,迎风绽开。

  ——然而下一瞬间,它却已苍白黯淡。

  那阵风在掠过目标的刹那转换了方向。它迅猛地刺穿老人持杖的右臂,不暇交睫。莫绪利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并非因为这一剑——即使岁月不饶人,昔日的剑术大师也自信能够完全躲过。

  他没有提防的是沃肯。本该倒地就死的沃肯借剑光的掩饰双腿轻翻,靴尖吐出一对反曲刀刃,在莫绪利因为伊文破绽百出的发难而冷笑时,那向内侧开锋的薄刃轻巧一勾,正迎上老剑客闪身之势,于是莫绪利的左脚齐踝截断。

  然后巨剑将他的手臂分离了身体。

  莫绪利猛地撞在桌腿上,一片昏眩中隐约听见仍紧攥在手里的拐杖落地的声音。伊文赶上前,想要再补上一击,但沃肯用眼神阻止了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的,少了……女仆的惊叫。

  取代它的是抑扬如歌的吟咏。女仆纤长的十指急速变换着手势,顿时她全身都罩上一层冰霜似的护甲。真理法师。伊文咬紧了牙。并且比之前遇上的那两个都有经验,现在任何锐器都突破不了她的防御,而她下一个法术发出的火球或雷霆就能把房间里所有敌人都轰成焦炭。

  一个白影闪电般从天而降,落到女法师毫无防备的背后。白衣人一只手全无忌惮地穿过那层霜华,卡住结印中的双腕,另一只手扼紧了女子白皙光滑的咽喉。霎时,响起的不是已完成的咒语,而是清脆的骨骼碎裂声。

  女法师美丽的大眼睛至死没有合上。

  莫绪利深吸了几口气,已分不清浸透整个身子的是汗还是血。剩下的那只手在地板上不住摸索,别无回应。“不用试了,”沃肯徐徐站起,他身后是力场封锁的门窗,外面连一丝人声也透不进来,当然从屋里传出去也是一样,“等你的期间我一时无聊,把这个机关的复原装置小小改造了一下。”

  他的嗓音开始变得嘶浊喑哑。幻术正从他躯体上消退,回复到原本的面貌和身形。不深不浅的灰色眼眸含着自信从容的笑意,一张缩微而精致的特制手弩搭在他前臂上,蓄势待发的箭镞指向银帆会长前额。“该庆幸你的结界没有将天花板和上面的阁楼也封住呢。”

  “哼,”莫绪利点头,“是库莉丝妲搞的鬼。”血流不止,力气随之一分分抽离体内,而老人的头脑反倒愈发清醒,“约我到她那里,调虎离山,你们好来布这个局。或许那个婊子还买通了暗家的情报网——谁知道你们怎么找上沃肯那儿去的?”

  “用沃肯做鱼饵钓我们上钩,不正是你的如意算盘么?”猎首者放声大笑,剑尖在地上来回轻蹭,仿佛回味那一刻分割血肉的触觉。“我宰了他,像神官们对背誓者的处刑一样,先砍下他的四肢,在血流干前再挖出他的心脏——下一个是你了,‘海蛇’。”

  她往前跨了一步,目光咄咄逼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的只是奥黑泽的孩子。你想斩尽杀绝。”

  “库莉丝妲是这样告诉你的么?”莫绪利背靠桌子,以单腿为支点艰难撑起,那盆珍奇花朵在他身旁盛放着魔魅的笑靥。哈根手里弩箭的瞄准点随目标慢慢上移,但始终没有发射。不能妄动。进屋后的时间仅够他侦查和改置最重要的力场机关,对于这房里其他的潜藏危险,他一无所知。

  “斩尽杀绝……嘿嘿,真是浪费。难道你以为那些烂掉的小鸟儿只能做乌鸦的美餐?”手指在妖精透明羽翼似的紫蓝花瓣间纠缠,“这是紫晶罂粟,多可爱呐。奥黑泽用他自己的血喂养他的玫瑰,而我用他的孩子喂养它。”花茎被握住,猛地一拔。

  自出手以来一直沉默的白衣武僧皱了皱眉。他身边的猎首者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来自西国的异种罂粟花竟扎根于一颗头骨中——小小的,小小的,不会超过十四岁的孩童的头骨。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是南风港第一大富豪了,”哈根拦住伊文的剑,平静地说,“为什么库莉丝妲倾尽本钱,生意也做不过你的十分之一。她认为鲜花和香料应是和外表一样纯美的东西,不该被剧毒、死亡与致命的蛊惑所玷污。虽然我并不赞同,不过,”灰色的眼瞳微微一窄,头一次迸射出犀利寒光,“为了她,你必须死。”

  他扣动了扳机。

  经验丰富的老剑客赶在他之前先动了。花盆掷向弩机,顿时漫天泥土陶片飞溅。莫绪利身子顺着桌沿滑了下去,带动暗藏的一根拉杆,在他的狂笑中,沉重的金属书桌动了起来……顷刻间变幻为巨大人形。黑暗精灵尽手弩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连发两箭,但魔像已挡在了重伤的老者身前。箭头穿入它坚硬的躯干。没有任何作用。

  魔像张开它的嘴——原型是桌子正中间的一张抽屉——发出轰雷乍惊的啸叫。爆破般的音波回荡在密闭的狭小房间。

  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一掀,把轰鸣路径上的所有东西都撞在了对面墙上。伊文捷琳挣扎起身,回音在剧痛之中凌虐着她的颅腔和耳膜。来不及思考。魔像朝她扑来,她抓起剑径直迎了上去。

  宽厚的剑身插进腰与下肢部件相接连的缝隙。

  成功了……?她想。直到钢铁双臂毫不在意地搂紧她的身躯。脊椎在变形,肋骨弯折咯咯作响,即将断裂刺出肌肤。我会死吗?她呛出一口鲜血,眼前迷迷蒙蒙竟是父亲的面影。不,她的脸埋在魔像的怀抱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扼住她的双臂被另一双有力的臂膀生生掰开。

  伊文滑倒在地。佩尔拉将她踹到一边,以免魔像一脚踩碎她的头颅。他的身形比起这庞然大物来何等瘦小,但这一刻竟能僵持不分上下。黑暗精灵抽出短剑正要上前协助,冷不防莫绪利抓住原本压在书桌下的长地毯一抽,赫然露出地板上一圈猩红的魔法符印。哈根本能跃起,但符印内陡地伸出十数条血色触手勒住他四肢,手弩和短剑都被远远击飞。

  “佩尔拉!”他顾不上自己,大喊道,“快堵住它的喉咙!”

  武僧果断地松开手,同时猛一纵身。魔像扑了个空,双臂因惯性重重扣击在一起,却正让他在空中找到了踏足点。钢铁巨人的大口再次张开,但它还未及发出任何声音,佩尔拉就已经一拳击中它的咽部。伊文在地上看着寸余厚的钢板前后相贴。怪物,她心想,只不过两个相互缠斗的怪物。金发飞扬,好像小时候母亲做的冷冰冰的人偶。

  佩尔拉站在魔像手肘上,一把将它的头颅按进体腔。强大的音鸣在钢躯内部爆发。他飞身而下,顺手抓住伊文捷琳掠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任那可怕的敌人在他们眼前轰然垮塌成一堆再也组合不起来的废铁。

  然而魔像崩毁的巨响掩盖了黑暗精灵的喊声。

  瞬时自两人身周升起四道光幕,以它为轨迹,从天花板上蓦然扣下一座长方体囚笼,将他们严严实实罩住。莫绪利的膝盖顶在先前地毯遮蔽的一块浅色方砖上。哈根用精灵语吼了句什么,纠缠全身的触手一消失,他立刻向莫绪利奔来,但随即倒地。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大腿骨。

  他被击落的弩机正端在莫绪利手中。“一次能装填五发,很好用的玩意儿。”箭尖缓缓瞄准,延伸线的尽头最后定格在精灵的眉心,“为了感谢你给我留了两支,那句话我就加倍奉还吧。”

  老人重创之下的笑容优雅如昔,只因为他已真正地无所忌惮,“你们三个,还有那婊子,今天通通都得死。”

庞眉 发表于 2008-9-25 08:36:51

  第六章 黑羊(下)



  头顶上方,附着无数锐利尖刺的石板缓慢而绝望地向下压来。

  伊文捷琳靠在笼壁上,清楚听见自己胸腔内温热脏器的跳动。拿起你的剑!它化作一个敦促的冷峻人声,伊文,快拿起你的剑!

  剑不在身边。

  你在干什么?空空荡荡内无一物的残败庄园,高大的男人竭力嘶吼。她看不清他的脸。右手握在上,拇指贴住剑身下方,挥剑之前脚先不要移动!你是在和我格斗,不是和我的武器!现在,把剑拿起来!拿起来!拿起来!!

  她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石板轰隆隆隆下压。就像那庄园里狠狠黑下来的夜幕,满布的尖钉闪烁着孩提时代的冰冷星光。



  “你是为了库莉丝妲来杀我?”箭镞纹丝不动,厉芒摄人,而黑暗精灵凝视着它面无表情。“你爱她?”莫绪利刻意将这个爱字拖得很长,“真是大笑话……你们这种东西也会爱上人类?”

  他笑起来。那笑声之冷足以让石头也冻得龟裂。“蠢材,她不过是个婊子,发骚的母狗。你知道她曾向多少人张开过两条腿吗?”

  “我无话可说,莫绪利。要动手请尽早。”

  哼。哪有这么轻易。如果他的手脚还没有断,如果弩机里不是只剩最后一支箭,那么他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个黑皮家伙,最好是挖了那对讨厌的眼睛,撕烂他尖尖长长的耳朵,全身射成筛子却又避开要害,然后在宰掉那条母狗时拖到她面前,告诉她这就是她寄予厚望的小奸夫,自然,在做那些之前得先割掉他的舌头,那拉锯般的嘶哑声音着实令人恶心——可现在他能动的唯有嘴皮。言语在此时是另一种凌迟人的凶器,而且更加解恨。“她的滋味确实美妙,但若不是看在她能帮我牵制暗家,我也不会纵容她这么久……方才她为了帮你们争取时间,怎么在床上用尽浑身解数,你想不到吧?当真是挖空心思,花样翻新——不知她有没有让你也尝过啊?”

  没有回答。但他如愿地在黑暗精灵眼瞳深处挖掘到了能给他带来快意的神情。

  “我告诉你,”莫绪利的语速放慢,每一个字都是插进人心窝拧一拧再拔出来的利匕,“即使你们今天与我同归于尽,那母狗也不会挤出一滴眼泪。男人对她不过是满足她需要的动物,当然,无论是哪方面的需要。”

  “库莉丝妲不会爱上她睡过的任何男人。”



  石板在机关的作用下以匀速朝囚笼底部缓缓推进。如果我有剑,也许可以顶住它,伊文想。不,什么如果,都是空话。

  把剑拿起来!父亲吼道。伊文!你是我唯一的继承者,剑在你手,要维护荣誉,捍卫苏瓦的公正与道义。把剑拿起来!!

  都是空话。

  伊文向后坐倒。她看见那个金发的瘦削男子依然站的笔直,双臂撑住重压,尖钉将他的手刺得鲜血淋漓,而他默不吭声。原来南方大陆的武僧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啊。“你疯了?”她低低说,却浑不自知身体下意识地又缩了缩。不……我是人,不是怪物。我没有他那样的蛮力和坚韧……空话,空话。

  离开了剑,她什么也不是。

  夜空下男装的小少女用尽全力举起长度超过她身高两倍的武器。离开了它,她什么也不是。

  “她都看中你哪些了?你的脸?肉体?永不凋谢的精灵的青春?”外面那老家伙仍在喋喋不休,她怀疑佩尔拉的血会比他更快流干。腥热的鲜红液体一滴滴落在身上,白衣斑斓,伊文听着佩尔拉近在咫尺的喘息,看来与铁魔像的一场恶战已让他的力量消耗殆尽。“放手吧,”她小声劝阻,“至少这样我们可以死得痛快些。”她知道他听不懂。

  石板的全部重力被转移到肩头。尖刺扎进衣下肌肤,那双淡蓝的眼睛犹如冶钢之火。他们彼此相视。他肢体弯曲,却居高临下。

  “……放手吧。”伊文呼出绵长的喃喃细语。拿起来!高大男人用剑指向他伤痕累累的女儿,把剑拿起来!你滚,她对他吼回去。我妈把我留给了你,你却把我留给了剑。你们都抛弃了我。对荣誉的贪婪和对金钱的贪婪同样可耻。

  她的手攥紧,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你们都抛弃了我。

  武僧的身体猛烈地晃了一下。一只膝盖触到地面,但他竭力挺直着腰脊,试图站起。肩部在这顽抗下业已血肉模糊。放手!她愤怒地叫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稍有尊严?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固执?这都是怎样的三个傻瓜啊,我为了一帮根本与我毫不相干的小子送命,而那看上去挺聪明的黑暗精灵居然会相信妓女的爱情。哈根,行行好,快把这一切都了结吧。

  她忘了哈根和她一样手无寸铁。

  “纯美干净的花朵。”莫绪利重复着这几个可笑的字眼,“所有人都有资格那样说,唯独库莉丝妲不行。你当她是什么?洁白可爱嫩生生的小羊羔,楚楚可怜,人畜无害?愚蠢的家伙,你们才是她的小羊呐,没事时抱在怀里当宠物玩耍,谁知哪天就会被拉上宰牲台。”

  机括扳动的那一刻,他下了定论。“替罪的黑羊。”

  他最后听到黑暗精灵发出的声音是一道幽幽叹息。

  结束了。伊文捷琳恍惚抬头,望着佩尔拉。血流进他的眸子,映出的畏缩软弱的女人是她自己。这个瞬间,万物空白。

  ……然后铁笼和染满血迹的刺钉石板缓缓回升。

  当她意识到重获视觉的时候,看见哈根正蹒跚着将莫绪利软倒的身子从方砖机关上踢开。“给你留下两支,是为彻底打消你的戒心——没注意最后一发的动力装置是向后开的吗?”他一面将自己腿骨中的箭艰难地拔出来,一面抓住老人脖颈上倒插进去那一支,用力拧动,“虽说你让我等得有点久……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听死人说那么多废话。”



  结束了。

  伊文在她依然竖在那堆废铁上的剑面前跪了下去,颤抖的双手抓住剑柄。真实的触觉。

  陨钢所铸的宽厚剑身坚不可摧。黑金刚石周围一环星痕,如同激战中迸溅的火花所烙。

  你不会抛弃我,只有你不会抛弃我……对吗?剑上重新映出那女人的面孔,头发蓬乱,红肿的眼眶与干裂的唇。我还活着。尽管我已将失去全部勇气。

  我还活着。

  什么财富、荣誉、道义、尊严、责任、仇恨、允诺。狗屁不值。我活着,至少我还活着。猎首者死了,只有那个离开了剑就一无是处的懦弱女人活了下来。

  她的眼睛努力回忆着潮湿的滋味,然而二十年来,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哭泣。额头紧贴剑面,在另两人沉默的凝视下,从她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如母狼失去幼子般的嗥叫。

庞眉 发表于 2008-9-26 22:48:47

  失血过量的夜晚后是苍白的黎明。鸥鸟在细浪涌卷的礁崖边开始第一声鸣唱时,依海而建的银帆大楼出现了骚动。远处,右舷广场的边缘,三条人影并肩徐行。黑暗精灵忽然回头,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海风穿过他的发际,向他空空如也的视线尽头吹去。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他用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听得懂的生硬古帝国语问。

  佩尔拉的眼神没有做出任何答复。衣衫后襟和两袖都已红透,但伤势几乎对他毫无影响,只需一条长斗篷就能完全掩盖。他行走时永远腰杆挺直,双眼正视前方,步迹绝对呈直线。从他的表情里掘出一点内心思绪是极困难的事,但黑暗精灵做到了。那是迷茫。

  越是迷茫的人往往表现得越是强硬。

  “别勉强自己。”哈根说。佩尔拉忽然停下,扭转目光,仿佛勉强这个词对他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辱。

  “我明白你是为了月统的那孩子才帮我们。你们南方人提倡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点和苏瓦的教义倒是颇有相通之处。“现在他除了脸以外一切安好,你也已经不欠谁什么。命中注定你在这块土地上幸存下来,也许你该找到某位神明为你安排的最终去处。”

  他凝视着寂静无波的淡蓝瞳孔,“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萨戈吗?”

  风在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的沉默里发出细小尖啸。

  “千年以前,这座大陆最北端的半岛与南方还是相通的,没有深渊、浮冰和死海,以及陆地上连绵阻绝的群山。然而古代魔法帝国的崩毁使它受到诅咒,承载了大陆所有的严冬和长夜。欧义略的信徒则认为,是他们的神将苏瓦永远封印在了此地。”黑暗精灵沙哑的语声纡徐和缓,如历史蒙尘生锈的大门慢慢推动。“阿斯加德王朝从那时起就开始统治这里,他们崇尚苏瓦,崇尚黑色,于是千年来这个国家的全称被叫做黑朝萨戈。萨戈指的只是这个半岛,黑朝才是王国的真名、灵魂和全部权柄。”

  “黑朝的子民仇视苏瓦之外的一切信仰和法术。他们热衷于对这些势力的征战,尤其是现任国王修铎二世,先将浮冰列岛上的魔法之国法纳收入版图,又几近覆灭信奉古神的月统,但终究没能统一整个半岛。二十年前,他的异母姐姐弗丽嘉·阿斯加德宣称自己在西岸的领地独立,吸引了黑朝统治下绝大部分术士和不愿臣服于苏瓦的法师迁到那里,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新兴魔法国度,那便是西萨戈。弗丽嘉女王不仅是半岛最强大的术士,也是我所知最博学多智的女人。她唤醒了博物塔里保存的古代物种化石,几乎让萨戈人依赖上了冻土地带永不会出产的谷物、蔬果和奢侈品,加上这二十年黑朝一直忙于和法纳、月统作战,不得不认可东西两国的共存。”

  哈根微笑了。笑容里却没有半点羡慕和向往的成分。“那里是半岛最后的乐土,宁静自由,厌恶杀戮。如果你愿意,可以去西萨戈,虽然难于登天,但如果见到了弗丽嘉女王,以她的智慧也许能为你指出归宿。”他拢好兜帽,艰难地朝前走去,在码头渐渐浓稠起来的人群里溶入一抹疲惫的背影。“去西国吧。赶在暖季结束、冬天来临、苏瓦下降人间、这个国家的真正可怖对你展现之前。”

  喧嚣是半凝固的泥沼,缓慢地将他淹没。

  晨雾在商贾、船员、码头工人和盐贩的嘈杂声中褪去。模样酷似三桅大帆船的建筑搁浅在海边,那里有个正等着他,或只是等着他的好消息的女人。腿骨刺痛,每挪动一步都极为吃力,因此它在视野里是多么遥不可及。佩尔拉,其实我们都无处可归。

  “……你爱库莉丝妲么?”伊文捷琳在他身边,轻声问。

  “她救过我,”哈根回答,“在我失去一切、重伤将死时,她救了我的性命,于是我承诺替她的理想扫除全部阻碍。”

  “那个承诺对你很重要?”

  “所有的精灵都是高傲的,”他说,“黑暗精灵也是精灵。”

  他们不再言语了。风灌进衣服,吹干风尘仆仆的外套下掩藏的血迹,并携来熟悉的馥郁浓香。目力所及的终点是两名女子,一个苍白清秀,垂着长长的细织发辫;另一个全身上下都是红的,火狐披肩搭配绒鼠皮镶边的深绛缎子裙,酒红色卷发披散飘飞,仿佛一朵燃烧着的番红花,在风中翩转播落沁人心脾的幽息。

  她向哈根粲然而笑。于是黑暗精灵唇边也出现了同样的表情。天涯之远,突然缩短成举步可逾的一瞬。



  “维吉尼亚……?”

  梳亚麻色长辫的少女站在伊文面前。奥黑泽的遗爱不会比她年长,编过无数张渔网的手纤细到极点,却有着和脸庞完全不相称的粗糙肌肤,现在这双手正无意识交叠在几乎难以察觉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你回来了,伊文。”她的眼睛大而深黑,灵动但填满忧郁。

  回来?回来是怎样一个概念呢?伊文看见库莉丝妲轻柔地环住她情人,附在那尖耳朵边咯咯直笑,不知为何,肌肉间忽涌上一种力气用尽后的酸楚。“干得好,”她看见红发的妩媚女子捶打着黑暗精灵肩膀,根本不去掩饰脸上的狂喜,“暗家的人说事成后让我先挑一件战利品,我挑的是老家伙的‘逆戟鲸号’,那船有二十个舱室,是我们‘月桂骑士号’的三倍呢,不过我已经替它改了名,叫‘郁金香侍从号’。小个子骑士后面跟着大三号的侍从护航,感觉很拉风吧?”

  黑暗精灵但笑不语。

  “啊……你受伤了?对不起。”库莉丝妲弯下身去触摸他的右腿,再抬头时眼里晶光闪烁。“回去再说吧。”哈根深吸一口气,温言道。

  “是的,先回去……”女人绽出他心领神会的甜蜜笑容,“我要好好感谢你。”她捏着裙摆,向伊文和佩尔拉说了几句礼数话,随即做个邀请的手势。“她是个好人,”维吉尼亚柔声告诉伊文,“她秘密收留了我们,说是为了不让你分心,而且对孩子们也很体贴关照。”

  伊文不置可否地跟在后面。

  风静了下来。苍灰的清晨天幕什么时候变得铁青,一只白尾海鸥掠过这张肃杀的巨大面容。佩尔拉忽然快速上前几步,要把黑暗精灵拉住,但哈根抽开了手。“跟她走。”喑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能确保他听清。

  外乡人修长的眉蹙结了。“她”指的是伊文捷琳。

  “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哈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却是望向黑发的剑士。眼神相撞,她看来立刻明白了一切。

  “活下去。”他用一种旁人听在耳中像是歌唱的语言说,“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但如果我还能活着,还能遇见你,我很乐意指引你去你能找到答案的地方。”

  然后他拉住库莉丝妲的手,没有再回头。

  “……你爱我吗?”库莉丝妲忽然停了下来,眼角那颗小痣像一粒血色的砂。哈根只是微笑。“三桅船”门口人流涌动,酒客嬉闹,水手勾肩搭背,旅者神色匆忙,娼妓们一个个花枝招展,提篮小贩正向过往路人兜售土产腊肠和鳕鱼干。此时问出这句话着实突兀,可当它脱了口,周遭一切便都只是剪影丛叠的背景。

  “库莉丝妲。”他唤她的名字,似吮含蜜酿之果。

  女人温软丰润的唇迎上来,封住他的呼吸。剪影后剑光摇曳。维吉尼亚将苍白的脸埋入伊文怀中。佩尔拉想冲上去,被伊文抓住手臂。骚动。人潮溃散。而库莉丝妲身上的香气如梦如幻。

  “你是最好的,哈根,”随着那个吻结束,她呢喃,“你是我所有男人中最好的。”

  她轻轻推开他。将他推向剑锋。

  至少有四把剑同时顶在黑暗精灵背后。穿着薄钢环铠和灰底白条纹披风的士兵围拢上来,维吉尼亚攥紧伊文衣襟,后者的手搭在她肩上。“城市巡守队不是来抓你和孩子们的。”猎首者拥着她,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谨慎而缓慢地从包围圈旁走过。库莉丝妲不会一下弃掉所有的卒子。

  一个甲胄外的漆黑罩袍上纹着十三烛台图案的男人走上前,他是苏瓦的执法神官。“大人,是他没错,”库莉丝妲疾退几步,惊恐地指着刚才吻过的黑暗精灵,“他与我交往很久了,一定是妒火攻心,才对会长下的毒手!可怜的老人……是我不好,我昨晚万万不该约他私会啊……”

  腿骨刺痛。哈根脸上微笑依然,却已僵如岩石。“库莉丝妲。”他重复。剪影,只是剪影。家就在眼前,可他看不清它的方向。

  那条母狗不会爱上她睡过的任何男人。

  佩尔拉沉默地分开人群。“别动。”伊文捷琳冷冷说。她仍握着他满是伤痕的手,虽然他如果愿意可以轻易甩开,像掸去一缕灰尘。“你能杀光他们所有人……但绝不可能活着离开。”两人的目光再次交触,然而这一次,他撼动不了她的心神。“活下去。”

  在这片土地上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活下去。

  他们看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将哈根身上搜了个遍,找到一副小型的折叠式精钢手弩。神官掏出在莫绪利尸体上发现的那支箭一比,正好合套。“画师哈根·伐利,证据确凿。”不带一丝情感波动的声音宣布,“我以谋刺银帆商会莫绪利·班珂的罪名逮捕你,并即日交由教团审判。”

  库莉丝妲躲在神官背后打量她的情人,仍一副悲恸惊惧交加的神色,但眸中全是遮不住的盈盈笑意。她无声地张了张口,凡懂得唇语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你是最好的,她说。我的小羊。

蛇骨 发表于 2008-9-27 14:05:11

文字不错,不过语言风格有点中式,故事又说的是西方文化背景下的东西。两者加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加了中国小葱的牛排,烹饪的水平不错,却不如纯真地道的西式牛排来的正宗了。

庞眉 发表于 2008-9-27 17:37:06

啊?我以为自己已经很翻译腔了~~~~莫非是受以前写过的武侠影响>A<
其实我一直刻意地回避使用XX说:“……”之类的句式,有的地方试着有意识地省略主语或者把定or状语分句前置,描写的段落也倾向于使用长句……可能是部分修饰性词藻为了避免与上下文重复,所以选用了更具东方意向的词语?嗯,回看一遍我的词汇量果然匮乏……

不过朱学桓也曾多次使用“童山濯濯”形容贾拉索的光头,冰火第一卷序章的翻译也很中式(尤其是景物描写多用传统的四字短语),所以,我想,在翻译腔里偶尔来一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擦汗

可以更详细一点指出不对劲的地方吗?拜谢~~~

蛇骨 发表于 2008-9-28 11:22:50

其实只是有点,在写作中为了保持流畅最好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只需要写好后,检查下就好。

比如,你用了“玳瑁”这个名词。个人认为太过中国风。
以下引用:“玳瑁作饰品的原料取自其背部的鳞甲,系有机物。成年玳瑁的甲壳是鲜艳的黄褐色。此类饰品易蛀,清代晚期以前制作的玳瑁器至今已很难见到。而今玳瑁属珍稀保护动物,禁止捕猎。

玳瑁,自古以来深得历代贵族或商贾富客之宠爱,被视为传世之宝,是万寿无疆之象征,玳瑁的背甲可以用来制作精美的装饰品,汉代的著名诗篇《孔雀东南飞》中就有“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的诗句。我国在广东省建立的惠东港口自然保护区就是以保护玳瑁、绿海龟等海龟为主。如唐代女皇武则天就用玳瑁制作梳子、扇子、琴板、发夹,乃至整个玳瑁标本。现博物馆还收藏展出她们用过的玳瑁制品。玳瑁角质,有“海金”之誉,自古被视为祥瑞,幸福之物,代表高贵、神圣,是您理想的物超所值的收藏,是你身价百倍的象征。”

所以从文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该词能给中国读者强烈的东方色彩意味。可以换其他。

其实只是些细节,但总的来说文章很精彩。希望继续看到更新同时表示支持。

还有“黑朝遗事” 听起来像是明清时期的半白话问小说,私认为可以考虑置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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