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博纳斯山的夜雾

坦博纳斯山的夜雾 之一

作者：凤凰


　　师尔特跳上一块山岩，向下张望。星辰在夜空中闪烁，然而山脚下辉煌的灯火比星光更夺目，如同一顶巨大的宝石皇冠，闪着耀眼的彩色光芒。

　　“你还走得动吗？”师尔特回头喊道，顺手整整白衬衫的衣领。在他后面走来一个身穿灰袍的瘦削身影，显然已经疲惫不堪，正在不停喘息。

　　“你简直比蠕虫还慢，菲尼斯。”师尔特毫不客气地评论道。“看来这条路并不适合吟游诗人的体质。”

　　“但是爬山可以省掉一天的路程。”吟游诗人回答。

　　“按你现在的的速度，我们反而会延迟一天！”师尔特反驳道。

　　“我又不象你们铁匠那么健壮。”菲尼斯咕哝着，费力地蹬上山石，站在同伴身边。坦博纳斯山淡淡的夜雾飘过他面颊，凝成水珠，从下颌的胡须末端滴下来。吟游诗人望向前方，眼中忽然一亮。“喔，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叫道。“我从没想过卡提罗城会这么……这么宏伟。”

　　“当然，”铁匠答道，“毕竟它是特龙奈多家族的领地。陶比拉王国五大皇族里，要数特龙奈多最兴旺。”

　　“迷梦河真漂亮！”菲尼斯几乎是贪婪地欣赏着山下的美景，“我看得见雀翎灯塔的闪光。希望天亮就能赶到城里。”

　　“那我们得赶快，”师尔特望望四周，“山雾已经起来了。”

　　确实如铁匠所说，雾气正在逐渐加厚，聚成一团团在岩石间飘荡。两人不再停留，回到小径上。山路盘旋曲折，以缓慢的速度下降，路边不时出现稀疏的丛林。两个旅行者小心地加快脚步，试图在雾气遮断道路之前走完这段路程。

　　然而山雾比他们的脚程更快。走了几里之后，大片浓雾已经聚在一起，山路似乎被一只白色的怪兽慢慢吞噬。雾气迅速在每一块山岩下凝集，徘徊不退，头顶的星光逐渐隐没，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两人贴着山壁走了一段，终于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这不行，”师尔特担心地说，“我们会掉下山崖的！”

　　菲尼斯努力睁大眼睛，勉强看到雾气从路边的树林中涌出。一棵棵老树在雾中伸展扭曲的臂膀，沉默不语，如同许多阴郁的鬼怪。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我们不能再走了，”吟游诗人说道，“就在这儿歇下吧。等雾散了再说。”

　　师尔特摇摇头，并不喜欢在山路上过夜这个主意，但又没有别的办法。铁匠重重叹息一声，靠着山壁坐下来。

　　吟游诗人也找个地方坐下，望着仍在不断加厚的浓雾。不象白天，山雾在夜晚是一种微微透明的黑色，人在其中就象身处一块巨大黑水晶的中心，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是难以捉摸的黑暗。尤其是现在，雾气出乎意料地浓重。即使师尔特就在三步之外，菲尼斯也看不清同伴的脸。

　　不知为什么，菲尼斯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这山上会有……什么东西吗？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怪异的传说，大部分是关于山中幽魂。

　　不会的，他安慰自己。没那么巧正好让我们碰上。

　　吟游诗人从腰边取出竖琴，试图用音乐赶走讨厌的不安感。他弹了几支曲子，然后无聊地随意拨弄，让琴弦发出变化多端的悦耳和弦。

　　“你要小心，”铁匠故作严肃地说，“最好别再弹了。”

　　“为什么？”

　　“因为在山里过夜不能出声。你没注意到吗，任何活着的生物现在都安静了，”师尔特随口说道，忽然发觉周围确实非常安静，连虫鸣声都听不见。铁匠一下子产生了某种怪异的感觉，似乎有些东西正藏在这令人压抑的寂静黑暗之后，悄悄窥视着他。师尔特有些不安，但他仍继续把这开玩笑的话讲下去。

　　“要小心，菲尼斯！音乐不仅对活物有效。你很可能会引来……”

　　他突然住了口。一股微风吹来，雾中现出一个飘渺的黑影，它从路边的树林中悄然浮出，带着令人发颤的寒气。

　　“……鬼怪。”

　　师尔特张大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与此同时，琴声戛然而止，吟游诗人迅速移到他身边。师尔特感觉到菲尼斯的肩膀又湿又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雾气凝成的水珠。

　　“你们好！”那黑影说道。“在夜里爬山真不容易。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经过？”

　　两个朋友愕然对视。这声音中夹杂着亡灵特有的空洞回响，语调却象生者一样富有活力。

　　“游灵。”菲尼斯在师尔特耳边说。铁匠顿时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当一个人临死时还存有未完成的强烈愿望，就可能成为游灵。游灵通常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仍然会继续追寻生前的目标，在人间游荡，不会落入灵界。

　　“请问，”黑影又说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经过？我想你们不会拒绝帮助一名骑士。”

　　“你是骑士？”师尔特愣了一会儿，终于大胆问出声来。黑影飘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师尔特隐约看到它身躯随风轻轻飘动，腰挂长剑，但并没有穿着盔甲。铁匠也找不到足以表明身份的家族徽记。

　　“是的，我是骑士，但我已经决定放弃这称号……你们可以叫我凯斯。”

　　“你好，凯斯。我们没看见有人经过。”

　　亡灵没有离开，而是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弯腰用双手抱住头。如果不是它半透明的身体，这亡灵看起来与活人并无二致。

　　“没有人经过……”它喃喃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悲苦。“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我找了这么久……”

　　菲尼斯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这亡灵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吟游诗人不敢放松警惕，紧张地回想那首能够驱退亡灵的《安魂曲》。该死，他只记得一个开头！

　　“我对你们说过我的事吗？”亡灵说道。“啊，陌生的朋友们！也许你们会愿意听我讲。智者们都说，痛苦就象腐烂的伤口，隐匿不言只会令它变成恶疮。”

　　师尔特正要拒绝，菲尼斯一把按住他的手。“别惹恼它，”吟游诗人轻声说道，随即转过头面对亡灵。“往事如同燕麦在谷仓中发霉，朋友的耳朵就是翻晒它的阳光。请讲吧，凯斯。我们愿意听。”

　　“谢谢。”亡灵挺直虚幻的形体。“那么，我希望你们不要嘲笑我。因为我要讲的是我自己最真实也最难忘的经历。”

　　◇ ◇ ◇ ◇ ◇ ◇

　　我是一名骑士，属于特龙奈多家族。没错，我的家族就在山下，如果没有雾，从这儿就能看得到。

　　你们一定知道，陶比拉王国五大家族都以魔法出名，但还是有些人对魔法没有兴趣，或是没有那种天赋，象我一样。我们这种人通常会成为家族所属的骑士。在崇尚魔法的家族里，我们实际上算是失败者，不过在其他国家，我们受到的尊重比一般骑士要多一些。原因很简单，虽然不会魔法，但我们的武器、装备通常都附有法术，战斗时获胜机率更大。况且，家族也是一个后盾。毕竟五大家族都是皇族分支，没人愿意随便惹恼陶比拉皇族。

　　但是我们这种人在家族里的地位并不高。不用说有血统关系的几百名家族法师，就连那些想方设法跟家族挂上关系的从属法师都认为比我们高一等。我看到自己很难有出头之日，就离家闯荡去了。我不知道其他家族怎么样，反正在特龙奈多家族里，想法和我相同的人不少。

　　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见了不少世面。在外闯荡很累也很危险，我吃了不少苦，但我觉得这样很自由。要是你生在一个大家族，就会知道那种生活实在有点令人压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个人在外面挺好，很轻松。当然，我从没背弃家族的训诫，还有骑士的守则。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尽力帮助别人，维护和平与正义。

　　有点可笑，是吗？但这些想法从小就被灌输到我脑子里。我觉得帮助别人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那天我看到一群人在围攻一个小女孩，你们可以想象，我毫不犹豫就冲上去了。

　　那是在绿泥森林边上。我正好经过那里，听见林中有喊声，以为是有人遇上盗贼，就想过去帮忙。可是，我看到三个旅行者，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正围在一丛灌木前，从人缝里能看到一个小女孩缩在草丛里，背朝着我，衣服又破又脏，头发一绺绺垂在肩后，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正在流血。

　　我一看就急了，他们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呢？我就跳下马，冲过去挡住那个小女孩。我说：“你们干什么！快住手！”

　　三个人里有个中年男人，身材不高，可是长相很凶恶，拿着一柄战斧。看来他是首领，因为他一挥手，另外两个人就停住了。他说：“喂！干什么，要和我们抢吗？”

　　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我握住剑柄，但没有拔出来。我说：“你们不能伤害她。”

　　他看到我的家徽，说：“原来是特龙奈多家族的低级骑士。这还吓不住我们。让开！”

　　我生气了。我说：“就算我是低级骑士，也不能让你们欺负孩子。”

　　那男人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他说：“你以为这小妖怪是什么人？她……”这时候另一个男人抢过话头，说：“别理他，杰克。他明摆着要跟我们抢功。装模作样，还不是为了钱？”

　　我给弄糊涂了，可是心里越来越生气。那男人握着战斧往前走了一步，我也就把剑拔出来了。他看到我拔剑，就说：“那好，只要你能打赢我，这小妖怪就是你的。”

　　他冲过来，我只好迎战。凭心而论，他不是我的对手。可是他脾气很暴躁，越打越上火，后来简直象见了仇人一样，下手又重又狠。开始我还不肯放手作战，心想把他们打退就算了，不必伤人，后来发现这样不行，没办法只好打起精神跟他搏斗。没过一会儿，我身上就被划了两道口子，可是我也一剑刺中他的胳膊。他伤得不轻，战斧掉在地上，眼睛都红了。

　　另一个男人看到他受伤，立刻拿着剑冲上来。那个女人在旁边念了几句咒文，马上就有道闪电射过来，幸好我躲得快，只打到肩膀，不然一定会当场倒下。我的大腿上也挨了一剑，疼得要命。

　　我真生气了，这三个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欺负孩子，对骑士又下这种重手。我已经受了伤，本来非败不可，但我的剑是家族特制的魔法宝剑。我扳动剑柄上的宝石，用力一挥，从剑尖放出一个火球，射到那男人身上，他的衣服立刻烧着了。那女人一怔，我又挥剑砍伤了她的手腕，这下她就不能施法了。

　　那个杰克，他们的首领，已经用另一只手捡起战斧，打算再上来。可是看到这一切，对我也有所畏惧。看来他也不想惹上特龙奈多家族，再说他们三个人都受了伤。他瞪着我，好象要把我吃了，可是到底没再动手。

　　我咬着牙站稳，对他说：“快离开！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阻止你们。”

　　他看了我半天，好象很迷惑。那个被烧到的男人已经在地上滚了几圈，把火压灭了。他爬起来朝我吼：“你这笨蛋！我们是猎魔人！”

　　我愣了一下。猎魔人专门对付邪恶法师和怪物，靠这个拿赏金谋生，一般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过当时我很愤怒，伤口又疼得厉害，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猎魔人又怎么样？总之你们不许伤害这孩子。”

　　那男人还想说什么，他们的首领杰克伸手拦住他。杰克说：“行了！打不过人家还有什么可说的。”看来他很在乎脸面，扭头就走。那两个同伴也跟着他走了。走出十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朝我喊：“没想到陶比拉骑士也有这种败类！你的家族一定会知道的！”

　　这时候我稍微冷静下来，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想问个清楚，可他们已经走远了。我捂着伤口，转身去看那个孩子。小女孩还是缩成一团，背朝着我，不动也不说话。我就蹲下去，对她说：“好啦，现在没事了。”

　　小女孩不理我。我很奇怪，难道她昏过去了？我就伸手去扳她的的肩膀。小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朝我呲着牙。我当时就头皮发麻，本能地往后一退，可是她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凑。她半边脸都烂了，左眼是个黑洞，旁边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牙齿尖尖的，还滴着血。我的天！她根本不是活人，是个灵尸！

　　我知道犯了错，可已经来不及了。小女孩咧开嘴，忽然喷出一股臭气，我脑子一晕，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那时候，我隐约看到旁边闪过一道绿光，好象还有个女人在叫，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 ◇ ◇ ◇ ◇ ◇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挺简朴的木屋，除了桌椅、书柜和杂物架，什么都没有。我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之前的事。我想，多半是某个农夫或是林中猎人救了我。可是，啊！我根本没想到！竟然是个年轻女人。

　　她长得很美。她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都看呆了。她穿着淡蓝色的罩袍，胸前挂着蓝宝石项链，眼睛也是黑中透蓝，象看不见底的湖水。她皮肤很白，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小酒窝，特别可爱。

　　唉，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以前我根本不信这种事。别笑我。要是你们哪天遇到心爱的女人，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反正，怎么说呢，我一下就喜欢上她了。当时她看到我醒了，就过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呢，就象个傻瓜似的，除了“嗯”、“还好”、“谢谢”，什么都不会说。她以为我还没完全恢复意识，就拿一种粉末涂在我额角上，然后揭开被子给我换药。我紧张得要命，一动不动，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她的手很暖和，特别柔软，碰到我的时候，我全身都在打颤。刚才说了，我有一处伤是在大腿上。这个……看来她也有点害羞，换药的时候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换

完药她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她端了些饭菜给我。全是野菜，做得很可口，不过没有肉毕竟有点没滋味。她看出来了，朝我笑笑，说：“凑合吃吧！真抱歉，我是素食者。”

　　我曾听说过有不少法师是素食者，可能是有助于增强精神敏感度吧，我也不太懂。从她的打扮，我猜她也是个法师。果然，她说她叫提蒂安娜，是个自由法师，住在绿泥森林里是为了方便采集药材。

　　我也对她说了我的家世。听到我来自特龙奈多家族，她好象不太高兴。我知道，很多自由法师都对陶比拉王国五大家族有些意见，因为陶比拉法师总坚持自己所学的才是最正统、最高深的法术。所以我也没再多说。

　　我问她，她是怎么救的我。她笑着说：“我会法术呀！对付一个小灵尸还不算太难。”

　　我说：“绿泥森林里这种怪物多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害怕了吗？”

　　我脸红了。我说：“怕什么！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住在森林里不太安全。”

　　她又笑了。我发现她很爱笑，显得特别乐观。她说：“我还有个叔叔，也是法师。这是他的房间。他出门了，这一段时间不在。再说，我一个人也有办法保护自己。”她推开窗户，指着外面。我看到这是一小片林中空地，除了我所在的屋子，还有另两间木屋，空地周围是一圈木桩，上面隐约用某种白粉画着些花纹。提蒂安娜说那是魔法护圈。

　　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就问她这是什么法术。提蒂安娜说，就算给我讲了我也不懂。我想，世上稀奇古怪的魔法太多了，我是肯定搞不清的。我也就不再问。

　　提蒂安娜的药很有效，几天以后，我的伤口就不怎么疼了。不过我想，最有效的还是她的笑脸，还有她的歌声。你们见过一个法师一边泡制药材一边哼歌吗？她唱的歌我都没听过，可是特别动人，就象林中清泉一样，听着叫人心里透亮。

　　我那时已经能随意活动身体了，就跑到外面帮她劈木柴，有时也跟着她乱唱两句。我不太会唱歌，就象乌鸦跟夜莺对着叫一样。她笑得直不起腰。她笑我，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

　　我觉得她其实一点儿也不象法师，倒象个住在林中的普通女孩，不过她并不普通……怎么说呢，就象个林中仙女。说真的，那几天我真象住在仙境一样，什么都不想，生活特别轻松自由，每天都很快乐。

　　我一直装着伤口还没好，想多留几天。她也不问那么多，就容我住下去。我差不多呆了半个多月吧，白天帮她干活，晚上呢，吃过晚餐，就跟她东拉西扯地聊天。好在我走过不少地方，那些经历也足够说一通的。我给她讲各地的风情，各种奇闻轶事，说的最多的就是我的冒险生涯。其实我根本没真正冒过什么险，就打过几场小仗，帮人抓过几个盗贼。不过，这些事被我添油加醋地一说，好象我真成了什么英雄，历经艰险，维护正义。她呢，好象看出来我在夸张，可也不说破，就坐在桌边，两手支着面颊，安安静静听我讲。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象两颗水珠转来转去闪光。她的手……

　　唉，她的手真美。好几次我讲着讲着就停下来，盯着她的手发愣。简直象是玉雕成的，可是比玉更柔软，就象……象春天树枝上的嫩芽，几乎能滴出水来。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有时候她听得入迷，随手在桌上轻敲，好象小鹿在跳舞。

　　我真想再摸一下她的手……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在这山上，不会走远的。可是谁都说没见过她……你们也这么说……

　　我说到哪儿了？噢。

　　我呆了半个多月。本来呢，我是想找借口再赖上几天的。可是，那天晚上，那个小灵尸又出现了。

　　当时我已经躺下，还没睡着。我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叫，以为是野猫。后来叫声一直不停，我挺烦的，就推开窗户往外看。这一看我就吓了一跳，提蒂安娜站在空地边上，那个把我搞昏的小灵尸就蹲在她面前几步，隔着木桩圈子，还朝她挥爪子。我连上衣都来不及穿，抓起剑就跑出去。等我到了跟前，提蒂安娜不知念了什么咒语，那小灵尸叫了两声，就回头窜进林子里不见了。

　　提蒂安娜转身看着我，脸色很严肃。她说：“你出来干什么？”

　　我说，我怕她受到伤害。我又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提蒂安娜没回答，抬头看看天。那天夜里很晴朗，一丝云都没有，月亮挂在天上象个大银盘。过了一会儿，提蒂安娜说：“凯斯，你不能再呆了。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明晚就是满月，森林里不太安全。”

　　我说：“是不是满月时会出现许多怪物？”

　　她点点头，说：“到时候很多僵尸、狼人都会出来聚集，还有亡灵。”

　　我就说：“那我更不能走了。我得留下来保护你。”

　　提蒂安娜忽然沉下脸。她说：“不行。你必须离开。”

　　我一个劲儿摇头。我说，就算她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我是一名骑士，必须尽到保护女士的责任。怎么能看着她面临危险呢？

　　但是提蒂安娜立刻就把我驳回去了。她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它们从没威胁到我。你就没想过，要是你不在，它们很可能不会上这儿来？”

　　我一愣，心想也许真是我把那个小灵尸引来的。可我还是不放心。提蒂安娜见我不答应，就生气了。我呆了半个多月，她从没对我发过火，可那天晚上她确实很生气。她说：“别争了！就算有怪物来，你也帮不上忙，只会给我添麻烦。你不肯走，我走。从明天开始，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吧！”

　　我不敢再争辩了，只好答应。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提蒂安娜送我出去，说怕我找不到路。走出不远，我偶然回头一看，当时就愣住了。那片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雾气，很淡，可是我看不到木屋。

　　提蒂安娜见我吃惊，就笑了。她说：“你以为那一圈木桩是干什么用的？除了防护和示警，它还能遮蔽。除非会法术，任何活人都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听了这话，我就放心多了。看来提蒂安娜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不会有事的。我就转身离开。那个地方离森林边缘有好几里，提蒂安娜一直把我送到林外。我想问她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情急生智，我说：“我一定再来向你致谢。”

　　她说：“致谢就不必了，我不想跟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说：“你放心，我会一个人来。”

　　她又摆出严肃的表情，说：“你最好别来！这森林并不安全。会有危险。记住，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儿！”

　　我还想再说什么，提蒂安娜已经转身进了林子，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那天中午，我在附近的小村里歇脚，准备休息一下，第二天继续旅行。可是，当晚我躺在旅店的破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提蒂安娜的笑容总在我眼前晃，还有她柔软的手。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忽然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想到一件很不妙的事。

　　你们想，提蒂安娜说过，任何活人都看不透她的法术护圈，可是死人呢？那个小灵尸好象就能看到她。要是僵尸、亡灵之类，法术遮蔽一定也是无效的，甚至可能有能力穿过去……想到这儿，我再也呆不住了，马上穿起衣服，退了房间，打算回森林里去。当时是半夜，我怎么也雇不到马车，好不容易才花高价从旅店买了匹瘦马，一路往回赶。我脑子里没想别的，光想着必须帮她防备那些怪物。

　　其实，说实话吧，我急着回去还有个原因。我心里舍不下她。我特别想再看见她，要不然心里就觉得难受，好象有团火在胸腔里烧，让我浑身都发热了。

　　我很快就回到森林边，把马留在外面，自己往里走。夜里绿泥森林很阴暗，不知是不是跟满月有关，我觉得有点压抑，空气凉凉的，一直透到肺底，呼吸都有点不畅。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灵气”，或者象有些法师所说的，叫“黑暗魔力”。据说每座森林、每座荒山里都有这种气息，坟地那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除非满月，这种气息通常比较弱，一般人感觉不到。

　　幸好我还勉强记得白天的路。不知走了多久，我闻到一股怪味，象水边烂草的那种。然后，我又听见一些叽叽声，好象一群小鸡在争食，可是比那要恐怖多了，因为中间还夹着磨牙的声音。我赶忙拔出剑，小心翼翼，循着那声音往前走。越走我越担心，那正是提蒂安娜小屋的方向。

　　果然，等我走近，发现那团雾气还在，边上围着一群黑乎乎的东西。月光照在空地上，我看见那些家伙把雾团紧紧围在中间，一边晃一边叫唤，脑袋象烂菜根，身上垂着好多杂乱东西，又是条又是丝，乱七八糟，好象蜘蛛网。它们挤来挤去，偶尔还互相咬，牙齿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当时我挺害怕的，我倒是曾经跟人打过僵尸，可那只是一两个。我哪见过这么多僵尸聚在一起？我缩在树后边，也不敢动，就瞪着眼看。那些僵尸也没发现我。

　　我想，不知道提蒂安娜在不在里面？要是她正在施法，我闯进去会不会打扰到她？我犹豫了半天，还没决定。后来，从林子对面飘过来几个影子，那真是飘过来的，脚不沾地，身子扭来扭去，好象没有固定的形体。等它们飘到月光下，我看出那是亡灵，或是跟亡灵同类的某种东西。这几个灵体在周围飘了一会儿，忽然唰地一下，钻进雾里不见了。

　　这下我可着了慌。法术圈挡不住它们！那么提蒂安娜有麻烦了。我再也顾不上害怕，就拿着剑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提蒂安娜！小心，有几个鬼魂进去了！”

　　那些僵尸马上转过身，朝我围过来。按着以前打僵尸的经验，我屏住呼吸，来回乱跳，专拿剑削它们的脑袋。要是数量少，我满有把握把它们干掉，可那是几十个啊！等我砍倒三四个，已经被围在中间了。幸好僵尸动作慢，我跳来跳去让它们摸不准方位，还能撑一会儿。那时我有机会逃走的，可我根本没想那么做，一心拼了命往前冲，就怕提蒂安娜出事。一不小心，有个僵尸的爪子搭上我后背，我赶忙回身把它劈倒。这一耽误，至少有十五六只爪子伸到我面前了。

　　那时候，我看到雾团突然翻滚起来。接着，有个人从雾里走出来，僵尸纷纷让路。我仔细一看，原来正是提蒂安娜，她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短法杖，顶端有什么东西放着绿光，照到哪儿，哪儿的僵尸就慌忙躲开。她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一把就扯住我，一直把我拉到雾团里面才松开。

　　我死里逃生，满头全是冷汗。我喘了几下，说：“你没事吧？”

　　提蒂安娜瞪了我一眼，说：“我当然没事！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你走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真的不放心哪。你说你的护圈能遮蔽活人，可死人呢？我想起这个，怕你有麻烦，就赶回来了。”

　　提蒂安娜指指周围，说：“你看，它们能进来吗？”

　　我四下张望，原来那个防护魔法真的很奇妙，从外面看是雾团，从里面却跟平常一样。我看到那群僵尸围成一圈，可是没有一个踏进木桩圈之内。

　　我说：“可刚才还有几个鬼魂进来了……”正说着，我又看到空地中央有个小石堆，周围地上用某种白粉画成一个魔法阵，那几个亡灵聚在石堆上空，飘来飘去，可就是不离开魔法阵的范围。

　　提蒂安娜把法杖塞到腰带边上，拿罩袍盖住。她说：“你受伤了没有？”

　　我这才觉得背后一阵发麻。刚才那僵尸抓了我一下，虽然不重，可是恐怕有毒。提蒂安娜绕到我后面看了看，说：“快进来敷药！凯斯，你可真麻烦。我的药都让你用光了。”

　　那天夜里，我按着提蒂安娜的吩咐，在屋里躺着休息。她把门窗都关紧了，又拉上窗帘，嘱咐我千万别出去、别说话，也别往外面看。我猜她可能是要施什么法术。

　　我怎么也睡不着，就爬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幸好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天一亮，提蒂安娜就进屋来，脸色发白，走路有点不稳。我赶忙去扶她。她也没拒绝，就靠在我肩膀上。看来她很疲劳，可是很高兴。

　　我扶着她坐下，问：“没事啦？”

　　她点点头，然后又瞪了我一眼。她说：“要不是你，我还不至于这么费力。早就跟你说过有危险的。”

　　我说：“就是因为危险我才回来啊。”

　　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她休息好了，就说：“行啦！你也该走了。”

　　我说：“我不走。”

　　说完这话，我准备好等她训斥，可她却没发火。她叹了口气，说：“凯斯，你听我说。它们渴求血肉，这儿的人越多，它们就越不好控制。你这不是帮我，是要害我呢。而且……”

　　我问：“而且怎么？”

　　她很快瞟了我一眼，转开头说：“你在这儿，我没法专心施法。”

　　她说话声音很低，可是我听得很清楚。我知道她关心我。当时我心里真是高兴！小时候得到第一柄剑也没那么高兴。我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她又说：“快走吧！要不然就别想我再理你。”

　　我说：“你可以教我怎么防避这些东西吗？”

　　她很惊讶，问我：“你学这个干什么？”

　　我说：“以后，只要不是满月，我没准都会来看你。可是，你说过这森林不安全。我也不想死在半路上啊。”

　　提蒂安娜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然后轻轻摇头，显得很无奈。她说：“凯斯，你真让人头疼！”她走出屋子，过了好半天才回来，拿着一样东西递给我，说：“你要找我，不用进森林来。就呆在森林边上

，朝着它叫我的名字，我会出来找你的。”

　　我接过来仔细看。那是个黑水晶坠子，只有手指甲那么大，中间穿了个小洞，用一束细线系着。那线又黑又滑，我挺奇怪，摸了一会儿，问她：“这是什么野兽的毛？”

　　她伸手就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咬着牙说：“你才是野兽！那是我的头发！”

　　我愣住了，然后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她笑得流出眼泪，我肚子都笑疼了。

　　那天我一直呆到下午才走。提蒂安娜仍然把我送出森林。我们在林边坐了一会儿，一边聊天，一边看夕阳往下落，把整个天地都烧红了。啊，那景象真美！可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提蒂安娜更动人。当时我就决定，过几天，等满月过去，我一定要回来找她。我只是担心那个黑水晶坠子会不会有效。

　　◇ ◇ ◇ ◇ ◇ ◇

　　“它不可能无效的。”师尔特喃喃说道。“我见过那种东西。问题是你们俩……”

　　亡灵停下叙述，面对铁匠。“怎么？您……您猜得到？”

　　“那几乎是短程追踪法术中最有效的一种，”菲尼斯皱皱眉。“但它所属的派系跟你的家族并不友好。”吟游诗人与铁匠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出了提蒂安娜的身份。

　　“是啊，”亡灵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对法术所知不多，当时根本就没想到这些。而且，就算我知道又如何？说到婚姻，或许要考虑身份和家族是否相称，可是爱情……爱情它什么也不顾啊。”

坦博纳斯山的夜雾 之二

作者：凤凰


　　离开绿泥森林后，我没走远，就在附近镇上找了个差使，帮领主维持治安，比如清剿盗贼团之类。能有陶比拉骑士做帮手，领主非常高兴。那附近强盗不多，所以我没事就往森林边上跑，说是要随时观察有没有怪物出现。其实呢，我还不是想多跟提蒂安娜见面。

　　开始我还怕打扰她，每隔两三天才去一回。后来，只要镇上没事，每天早晨我一起来就骑着马往绿泥森林去，中午之前就能到。没错，那个黑水晶坠子确实管用，只要我叫出提蒂安娜的名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来。我们就在林子边上找块草地吃午餐，有时候是我带去，多数是她做好饭菜拿出来。然后，我们就随便聊天，一直聊到夕阳西下才分开。

　　这种生活持续了将近两个月，我们彼此越来越亲密。只要一天见不到她，我就象丢了魂一样难受。

　　我发现她真是很……纯洁，好多事都不知道。我就给她讲外面的事，她呢，就给我讲森林，讲鹿眼睛的不同颜色，各种植物是如何千奇百怪，怎样用藤条编篮子，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我听着却很有趣味，总也听不够。

　　自从我告诉她我来自特龙奈多之后，她从没详细问过我的家族。出于礼貌，我也没好意思追问她的家世。

　　有一天，我们象往常一样闲聊，她靠着一棵树，我斜躺在草地上，随手摆弄那个黑水晶坠子。我忽然有点好奇，就开玩笑地问她：“你怎么会准备这个东西？难道你知道会遇上我？”

　　那一刻她表情忽然变得很忧伤。从我认识她，提蒂安娜一直很乐观，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忧郁的样子。她说：“不是我准备的。是我母亲做的，为的是怕我在森林里迷路。我和姐姐一人一个。”

　　我就问：“你从小就在这儿长大？你姐姐呢？”

　　她眼睛里闪了闪，低下头说：“她……死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提蒂安娜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剩下叔叔和母亲带着我姐姐在这儿。我七岁的时候，叔叔离开森林，去加入一个……法师公会。后来，母亲也去世了，那时候姐姐十一岁，我八岁。母亲临终时对我们特别不放心，拉着我和姐姐的手，怎么也不肯咽气。她叫我们要好好照顾自己，还特别嘱咐姐姐保护我。我们趴在她的身上，差点哭断了气……”

　　她眼睛里蓄满泪水。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鼻子发酸，几乎也要流下泪来。

　　提蒂安娜接着说：“可是没想到，有一回我们去采蘑菇，遇上一头野狼。姐姐挡在我前面……那时候姐姐刚学会火球术，还不太熟练。她发出火球的时候，狼也扑上来了。要是我早点学会法术，姐姐就不至于……”

　　我说：“可是你那时还小啊。”

　　提蒂安娜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滴下来。她说：“姐姐一直拼命挡着我。我手里就攥着她的衣襟……是母亲给我们做的，蓝色的，上面绣着金纹，还有小白花……小白花……”

　　她突然大声哭出来，一下子伏在我肩膀上。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象刀割一样，都快碎了。我真是受不了！我就轻轻把她揽在怀里。提蒂安娜身体一抽一抽的，眼泪把我前胸都浸湿了。唉，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的手揪着我的衣领，睫毛上全是泪珠。我忽然就……我就低下头去，吻到她嘴唇上了。

　　你们别责怪我。当时我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吻过她之后，我自己都愣住了。不瞒你们，在那之前，我也接触过其他女人，也找过妓女。在外面闯荡的男人，要是对女人没经验，会被别人笑话。可是，那是我头一回真心实意去吻一个女人。

　　提蒂安娜也愣住了，抬起头看了我半天。然后，她突然跳起来，连装食物的篮子都没拿，就跑进森林里去了。

　　我坐在草地上发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她一定是觉得被侮辱了。咳！我是一名骑士，怎么能……就算趁人之危吧，我也只能这样评价我当时的举动了。

　　我一直呆到天黑才慢慢骑着马往回走。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那夜我没睡，就在屋里发呆，直到第二天清晨。后来，我突然问自己：干嘛不向她求婚？我承认自己很喜欢她，而她呢，应该也不讨厌我，否则不会连着两个月都跟我见面。我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把她介绍给我的家人，然后再娶她为妻。

　　一想到这儿，我马上就轻松了。天亮之后，我赶忙找到镇上最好的首饰匠，请他为我打戒指。那个工匠说，要打精美一些的，就得等三天。我连一刻都不想等，更别说三天了。我加了三倍的钱，要他当天就交货。唉，他到底还是拖了一天才把戒指打好。

　　两位朋友，你们虽然还年轻，看起来也是饱经风霜，一定经历过不少事。所以你们一定能体会到，命运是多么不可知！有时候，早一天或是晚一天，似乎无关紧要，结果却完全不同，甚至能影响你的一生啊。

　　◇ ◇ ◇ ◇ ◇ ◇

　　“我倒认为，”师尔特不赞同地说道，“真正影响人生的是性格。偶然的事情只会增加或是减少磨难。只要人的意志坚定，就不会被命运左右。”

　　铁匠扭头去看菲尼斯，希望获得朋友的支持。然而吟游诗人却缓缓摇头，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很多时候确实如凯斯所说，”菲尼斯说道，“我赞同人的努力，但是不可否认，命运经常会控制人的生活。”

　　“我不这么认为。”

　　“啊，我亲爱的师尔特，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象你那么坚强啊。”吟游诗人微笑道。“想想一片落叶，细微的水流就能把它卷走。世上许多人正如落叶，无力控制自己的方向。或许，有些人会象水草，扎根在河泥中，但洪水来时，它们一样会被连根拔起。人们就象落叶和水草。世事变幻，一旦有大的动荡，最先遭殃的就是这些普通人。命运到来时，他们只能随波逐流。”

　　“那只能怪他们扎根不牢。不能责怪命运！”师尔特反驳道。

　　“或许大树能够抗住洪水。那又怎样？一群蝗虫就能把它啃光。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抵抗的东西。当这种东西到来时，人只能承认失败。师尔特，人力有尽，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成功啊。”

　　“承认失败并不代表放弃。”铁匠激烈地挥着手。“你永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好吧，或许蝗群能毁了一棵树。但只要这棵树不想死，哪怕只剩最后一片叶，也必定能再度重生。就算树枯掉，也会留下种籽，重新长成巨树。你倒是给我讲讲，为什么要向命运屈服！”

　　“我并没有说要向命运屈服。我的意思是，不能轻视命运的力量。”

　　“算了，”凯斯的亡灵说道，“何必要争论呢？我想，你们所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不管怎样，命运对我确实很无情。我的痛苦日子，就从那一刻开始了……在我拿着戒指去找提蒂安娜的时候。”

　　◇ ◇ ◇ ◇ ◇ ◇

　　我去找她，一路上高兴得不得了，马跑得又轻又快，我在马背上哼着歌。要知道，作为骑士，我平时还是比较严肃的，所以路上的人看到我的样子都很奇怪。

　　一到了森林边上，我就掏出那个黑水晶坠子，开始呼唤提蒂安娜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过了好久她都没有出现。我想，或许她正在忙，没时间出来，就在外面等。每隔一会儿，我就呼唤她一次。提蒂安娜一直没露面，直到天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非常担心。想到那些僵尸和亡灵，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就往森林里走，要去找她。

　　那时候森林里忽然就起了雾，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清。我勉强摸索着往前走，搞不清方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走到半夜，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森林边上，我的马就在不远处拴着，不断拿蹄子刨地面，显得很紧张。

　　我没管那么多，又再往里走。这一次时间更久，我一直转到天亮，最后还是回到出发点。

　　我想，只好等雾散了再进去。我就在林外草地上躺下，睡了一小觉。中午的时候，我第三次进森林。很奇怪，明明没有雾的，可我一进去，雾就起来了。这回我注意到了，雾只在我身边最浓，好象是跟定了我，不管我走到哪儿，眼前都是朦胧一片。和前一天一样，我在森林里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路。

　　当时我想，这雾多半是提蒂安娜的法术，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不愿跟我见面了。我骂自己不该去吻她，骂了几千几万遍。我想了想，就到附近村子里借宿。第三天，我又跑到森林去，结果还是一样。

　　我一直呆了七天。这七天，我不知呼唤了她多少次，提蒂安娜始终不出来。村里的人见我天天往森林跑，就劝我要小心。他们说，绿泥森林有怪物，虽然这一段没怎么出现，可是最好别随便去。这些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想见到提蒂安娜。

　　第七天傍晚，我正在林外坐着，忽然看到林子里有个人影。我马上就跳起来，迎上去喊：“提蒂安娜！”喊完我才发现那是个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非常瘦，脸色白得象死尸，穿着一身黑袍。等他走近，我看到他胸前绣着一颗头骨。我吓了一跳，立刻拔出剑来对着他。可他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只念了几句咒文，一挥手，我身体就不能动了。

　　你们应该知道那头骨的意思吧？没错，那是死灵法师的标志。

　　我从小就听家族长辈说，死灵法师都是邪恶的。那两年，大陆上到处都在清剿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我也参加过几次，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当时我想，坏了，我一定会死在这家伙手里了。我很后悔没有防备，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中了法术。毕竟我也是打过仗的骑士。

　　可是那个死灵法师倒没对我下手。他打量了我一会儿，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他说：“长得倒挺帅。难怪提蒂安娜会喜欢你。”

　　听到提蒂安娜的名字，我全身的血都往上涌。我说：“你是谁？她在哪儿？”

　　他说：“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许你来找她！”

　　我都快急疯了，使劲扭动身子。不知道是他收了法术，还是我脖子上的家传护符起了作用，我忽然能动了。我就朝他冲过去，突然脚下泥土中伸出一只怪手，抓住我的脚腕，让我狠狠摔了一跤。

　　那枚戒指从我怀里掉出来，滚到他面前。他捡起来看了看，说：“怎么，你还想向她求婚？”

　　我说：“你管不着！”

　　他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念出几句咒文。那枚戒指闪了闪，变成一堆碎渣。

　　这下我可急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一挣，从地上跳起来，冲着他就是一剑。他没防备，手臂被我砍中了。我还想再挥剑，突然身子一颤，从心里往外发冷，空中冒出几个亡灵，在我面前飘来飘去。

　　那个死灵法师怒气冲冲，挥手就要命令亡灵攻击我。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喊：“别伤害他！”然后提蒂安娜就从林子深处跑过来，挡在我们中间。

　　死灵法师说：“让开，别挡着我！”我也说：“提蒂安娜，这个人毁了我给你的戒指！我要教训他！”

　　提蒂安娜转身对我说：“凯斯，他是我的叔叔。”

　　我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问：“你叔叔？你有个邪恶的死灵法师叔叔？”

　　提蒂安娜看着我，表情很奇怪，我有点陌生。她说：“凯斯，死灵法师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那个死灵法师捂着伤口，在她背后吼：“提蒂安娜，别解释了！跟他说不清。这些人全是蠢货，混蛋，没一个懂道理的。看在你面上，我今天放过他。让他滚回那个该死的狗屁特龙奈多家族去！”

　　我气得直发抖，这家伙辱及我的家族，我必须维护特龙奈多的荣誉。我就推开提蒂安娜，想跟他决斗，可是提蒂安娜把我拦住了。她说：“你走吧，凯斯。”

　　我说：“不。我要向你求婚。”

　　提蒂安娜身子一颤，说：“不行，凯斯。我……我叔叔不会同意的。”

　　我说：“干嘛要管他？只要你同意就行了。答应我，提蒂安娜！”我说着就单腿跪下，抓起她的手。

　　提蒂安娜轻轻挣开我的手，说：“我不能答应你。”

　　我马上问她：“为什么？”

　　她摇

摇头，忽然流下眼泪。她说：“不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象是被打了一拳，傻呆呆地，说不出话。这时候她叔叔叹了口气，走过来说：“走吧，提妲（注：提蒂安娜的昵称）！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

　　我听出他对提蒂安娜很关怀，可是看着我的时候，他眼神非常冰冷。他拉着提蒂安娜就往森林里走。提蒂安娜没反抗，只是回头望着我，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淡蓝色的罩袍被染上一块块深蓝。她说：“凯斯，叔叔要带我出门，也许不再回来。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都忘了去追。我站了很久，那天晚上没有雾，可是露水很多，特别凉，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得要命。

　　◇ ◇ ◇ ◇ ◇ ◇

　　凯斯的亡灵沉默了。菲尼斯和师尔特对望一眼，两人早就预想到这种结果。

　　“为什么？”亡灵自语道。“为什么人们对死灵法师如此厌弃？他们到底是不是邪恶的？”

　　“从某种程度上是。”吟游诗人说道。“九百年前，黑魔王奥冬掀起战乱的时候，首先收归属下的就是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虽然他们之中也有不少站在光明一方，但毕竟不能改变人们心里的印象。”菲尼斯皱着眉，想起两年前遇到的那个死灵法师基洛，由于爱上白袍神殿的神官，饱受磨难，好几次差点被杀（参见《第七颗头骨》）。“作恶者比行善者更容易被人铭记。何况，死灵法师们本来就不讨人喜欢。”

　　亡灵忽然激动起来。“不是所有的！”它叫道。“死灵法师并非都是令人厌恶的！”

　　“不是所有的，”菲尼斯同意地点点头。“请继续吧，凯斯。”

　　◇ ◇ ◇ ◇ ◇ ◇

　　好吧，我接着讲。

　　我不想放弃。当天夜里我回到附近的村子，想了很久想通了。我想，提蒂安娜拒绝我，无非是因为她叔叔在阻挠。我可以向她叔叔求肯。你们会想得到，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很不容易。我一直认为死灵法师都不是好货色，况且按照家族教诲和骑士原则，我该尽力驱除邪恶，而不是向邪恶低头。但是，我真的无法忍受失去提蒂安娜。

　　是的，我根本不愿离开她。我打算去找她的叔叔谈一谈。我决定，只要他不辱及我的家族，无论是骂我、打我，我都不会反抗。我只想跟提蒂安娜在一起。只要我表白真心，她的叔叔应该会理解的。

　　第二天我进入森林，这回没有雾了。我终于顺利找到提蒂安娜的住所，但已经空无一人。我看到一切都收拾得很整齐，药罐和工具都收进屋里。我知道提蒂安娜说的是真话，她已经跟着叔叔离开了。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象发了疯似的，四处乱转，好久才冷静下来。过了好久，我才低着头往回走，脑子里空空的，差点在森林里迷了路。

　　回到镇上之后，我就向领主辞行，离开小镇。几天以后，我回到卡提罗城。家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没变。看到我回来，我的母亲很高兴，父亲则训了我一通，说我垂头丧气，一点儿都不象骑士的样子，简直是给家族丢脸。

　　我本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可是南方边境出了个强盗团，作恶多端，人数有好几百，当地守备军压制不住。我就奉命和许多骑士一起渡过多林河，去清剿强盗。那个强盗团非常狡猾，到处流窜，很难剿灭，最后被我们追急了，躲进巨剑峡谷，有时候到南边的北弗兰德王国骚扰一通，有时候又回陶比拉王国捣乱。北弗兰德跟陶比拉两国本来就不太和睦，这回正好借机加强边境兵力。为了防备，我们只好守住峡谷北口，靠着断杖山脉驻扎下来。

　　这一停就是两年。我一直没机会回家。边境原来就不安宁，加上强盗和北弗兰德增兵这两件事，更是事故频发。那两年，大战争没有，小战斗差不多每月都有一两次。不打仗的时候，我就跟别的骑士一起操练。那里生活很艰苦，吃得也不好，不过我都能挺得住。

　　只有一件事让我受不了----那些战士经常偷偷去附近镇上找女人，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躲在营帐里谈论谁的胸大、谁的腰细等等。每当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提蒂安娜。有时候，别的骑士的妻子来探望，两人一起在操练场上散步，这时我总是躲开，不愿看见这种情景。

　　两年时间，我变了不少。我瘦了，可身子也更结实。我的脸晒黑了，比以前更严肃，按士兵们的话，我“更象个骑士了。”我不明白，难道骑士就该整天绷着脸，不说话也不笑吗？

　　真有点讽刺，由于“严肃”和“从来不找女人”，大家都很佩服我。后来我升上骑兵小队长，也跟这些不无关系。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打仗很拼命，非常勇猛。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顾生死，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所以，受职的那一天，我又想笑又想落泪。

　　两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我对提蒂安娜的思念。我很怀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只有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打仗我是不怕的，但我更喜欢阳光、草地，喜欢跟心爱的人散步、聊天。和提蒂安娜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个月，可是那三个月我永远都忘不了。

　　那个黑水晶坠子一直在我身边放着。每到月圆之夜，我就会到附近的树林边，一个人坐上很久。我握着水晶坠，轻轻叫着提蒂安娜的名字，知道她不会出现，可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有一阵子我甚至想，我可以去找个死灵法师，付出十年寿命，换得跟提蒂安娜见一面。可是在我印象里死灵法师都是又狡诈又邪恶，根本不可信赖，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我就想，既然不能跟提蒂安娜在一起，我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算了。

　　不过，可能是运气好吧，我到底没能死掉。第二年秋天，我立了大功。这功劳让我得以回家，还给我送来一个女人。

　　那年秋天，莫斯罗公爵到边境视察军务。他的故乡就在附近，正好顺便探望亲人，所以就把女儿也带来了。公爵的女儿刚满二十岁，长得很漂亮，据说追求她的人能排出半里地去，其中不少是贵族。可她偏偏谁也看不上，说是要嫁给一个真正勇敢的骑士。后来我想，她跟着父亲到边境来，也没准是想在军队里找到心中的男人吧。

　　莫斯罗公爵视察过后，就要到带着女儿回故乡去探亲。那地方离我们的驻地有二百多里，中间有一段山路不太安全，所以指挥官就派了一百名骑士护送，我也去了。我本想，有这么多骑士，这次任务应该不会出事，结果走到半路就遇上强盗了。

　　刚才我说过，那个强盗团一直躲在巨剑峡谷里不肯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知消息，听说莫斯罗公爵来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就偷偷派队伍出来，想要劫持公爵。真是胆大包天。不过这群强盗也确实有两下子，分批行动，居然就从我们驻军眼皮底下溜过去了。

　　两年来，这些强盗被陶比拉和北弗兰德两国夹住，日子也很艰难，只剩下不到二百人。他们想冒险赌一次，捉住公爵，换些粮食、财物。要是收获很大，就分赃之后马上散伙。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总之，那次行动，强盗团派了大部分人出来，大概有一百五十吧。就埋伏在半路的山上，等莫斯罗公爵经过。

　　他们也挺狡猾的。特别是打了两年仗，也学了些军队的策略。我们经过山道的时候，强盗先派出三十人来捣乱。我们有一百名骑士，当然不会让这点人得逞，很快就把他们打退了。不过，莫斯罗公爵正义感很强。公爵说，既然遇上，不如顺手剿灭掉，也省得他们危害附近的村民。于是就派了四十名骑士去追赶。

　　等那些骑士走远，山上忽然就冒出一大群强盗来。这才是他们的主力。当时我们都很吃惊，幸好训练有素，才没有混乱。两边人数基本是一比二，我们有六十人，对方一百出头。公爵没害怕，反而走出马车要亲自督战，我们好容易才把他劝回去。公爵的女儿呢，她哪见过这场面，早就吓得缩在马车里，连哭都不会了。因为这个，公爵后来还骂了她一顿呢。

　　那些强盗从山上往下冲，我们就护住公爵的马车，跟他们打。强盗有弩手，我们因为不是正式上战场，都没带大盾牌，只好拿小盾顶着，所以开始时很被动。莫斯罗公爵以前上过战场的，确实胆略不凡，命令我们只留十人护卫，其余的全都上去冲击。这下战局就变过来了。强盗毕竟是散兵，打起仗来比我们差多了。我们冲一阵就绕回来守卫，然后再冲。几次之后，强盗就死了四十多人，可我们也损伤了将近二十。

　　我们还剩四十人，就不敢再冲击了。正在着急，先前派出去的骑士回来了。这回双方人数基本相近，我们就放心了。我本以为强盗会退走的，因为再打下去他们肯定会输。可是，那些强盗还是不要命地往下冲。忽然，我们全都吓了一跳。地上的死尸一个个爬起来了！跟着强盗朝我们压过来。

　　看到这场面，公爵的脸色也白了，我们更是心惊胆战。你们想，一大群死尸，有的没脑袋，有的肠子还垂在外面，更何况其中不少是我们的同伴，刚才还跟你一块作战的，现在呲着牙要咬你的脖子，谁能不害怕？

　　那时候我往上一看，发现山上站着一个穿黑袍的法师。我马上就明白那是个死灵法师，这些死尸都是他在搞鬼。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强盗团的副首领。当时我脑子一热，就想起提蒂安娜的叔叔来。要不是那家伙，我和提蒂安娜怎么会分开？我一咬牙，举着剑就往山上冲，一心只想把那个死灵法师杀掉。

　　也算我命大。另外一些骑士也发现有死灵法师，知道必须把他干掉才行，可是没命令又不敢前进，只好拿弓箭和投矛在后面给我护卫。要是没他们，我多半会死掉。当时我一路狂砍乱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冲到半截，我拿短投矛狠命一掷，扎在那个死灵法师身边的树上。他见势不妙，转身想藏起来，我又投了两矛，最后一下终于刺进他后背，把他杀了。

　　死灵法师一倒，那些死尸也跟着躺下了。我们就专心跟强盗打。副首领被杀，又没有法术帮忙，强盗越来越胆怯，很快就乱了，有些逃走，有些被我们抓住。没过多久，战斗就结束了。

　　这场战斗，我们都很勇猛。莫斯罗公爵说“尤其是凯斯最勇猛”，而且“他面对死灵法师毫不畏惧，是他奠定了胜局”。就这样，我成了英雄。

　　很快，巨剑峡谷里剩下的强盗也散伙了。两国没有理由再对峙下去，所以没过多久，我们这批驻军就解散了，我也回了家。

　　莫斯罗公爵没忘记我，亲自到我家致谢，还邀我到他家吃晚餐。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没忘记我的不只是公爵一个人。公爵的女儿喜欢上我了。她说“从没见过那么勇敢的人”，打算嫁给我。

　　她很漂亮，又是贵族，我们家虽然属于皇族旁支，也算是贵族，可要是单论爵位，比莫斯罗公爵要低三级。这件事，我父母当然愿意，不光愿意，还催着我向公爵的女儿求婚。逼不得已，我也跟公爵的女儿约会了几次，她确实很高贵，又不象别的贵族小姐那样架子十足。我知道，要是娶了她，也算是福气。

　　可是我心里总放不下提蒂安娜。公爵向我父亲暗示了好几次，父亲也催了我好多回，我就是不肯去求婚。惹得父亲大骂我是混蛋。母亲暗地里问我，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我也没法回答。后来，他们一提这事我就躲到外面去。

　　唉，躲又能躲得了多久呢？父母是一片好心，莫斯罗公爵对我也确实不错，他的女儿就更不用说了。我只好推脱，说自己功劳不够，名声不响，打算多立些功再说。

　　有一天父母又提起这事，那天正是满月，我想起提蒂安娜，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心情不好，就跟父母吵起来了。那几年，大陆上到处都在清剿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我们特龙奈多家族也有不少人参加。我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脱身，于是装作赌气，留了封信说我要出外闯荡一段时间，去跟邪恶法师作战，就从家里出来了。

　　离开家之后，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儿。我骑着马在路上乱走，一直往东，不知不觉又走上去绿泥森林的路。我忽然想，没准提蒂安娜又回去了呢，我干嘛不去看看？想到这儿，我就直奔那边去了。

　　一切都没变。我到了两年前呆过的小镇，领主还记得我，邀我再担任治安守备，他说近几个月绿泥森林里怪物闹得很凶。我推辞了，当天就接着往东走，到了绿泥森林边上。那片草地还在，当时冬天还没过去，草地只剩一片枯茎，埋在残雪里。

　　我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想起两年前跟提蒂安娜坐在这儿聊天，我这颗心就象被人揉来揉去，疼得难受。然后，我就拿出那个黑水晶坠子，托在手里。我想，要是我一叫，她就会出现，那该多好。我就捧着坠子喊：“提蒂安娜！提蒂安娜！”

　　突然间我眼前一花，好象有什么东西爆开了。马上我就发现，林边冒出一团绿光，椭圆形的，象个大镜子，足有一人多高。然后，有个女人从绿光里走出来。我心里先是一惊，立刻就呆住了。她穿着黑袍，手很白，拿着一根白色法杖，胸前挂着蓝宝石项链。老天！真的是她！

　　她叫我：“凯斯！”她声音都发颤了。我也喊了一声：“提蒂安娜！”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眼眶一热，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

　　我往前走，真想一下子抱住她。可是我又停下了，一眼就看见她黑袍左胸绣着一颗头骨。我觉得脑子有点乱，心里沉甸甸的，耳边象是有好几个人乱嚷，嗡嗡直响。我立刻明白，她已经是死灵法师了。
坦博纳斯山的夜雾 之三

作者：凤凰


　　提蒂安娜看出我表情不对劲，也停下了。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你

跟我来。”就往林子里走。

　　我跟在她后面，脑袋乱成一锅粥。是提蒂安娜，没错，就是我想了两年的提蒂安娜。可是她怎么会变成死灵法师？我从后面看着她的黑袍，都觉得有点陌生。我想，一定是她叔叔强迫她当上死灵法师的。这群穿黑袍的家伙就没一个好东西！当然，提蒂安娜除外。

　　走到半路上，树丛里忽然“唰”地一响，钻出一个小怪物来。我一看，正是两年前那个小灵尸，左眼仍然是个黑洞，右眼好象发着光，盯着我看。我吓了一跳，马上拔出剑来。可是提蒂安娜拦住我，朝那小怪物挥挥手，小灵尸就转过身去，走在她前面。提蒂安娜说：“凯斯，别害怕。她是我姐姐。”

　　我呆住了。提蒂安娜叹了口气，接着往前走。我们谁都不说话。

　　到了那片空地，我看到那儿还跟两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提蒂安娜带着我进了屋，我们俩就坐在桌边，互相看。她眼睛还是那种黑里透蓝的颜色，很深，深得看不见底。

　　隔了好半天，提蒂安娜说：“凯斯，你瘦了。”

　　我心里一热，觉得以前那个提蒂安娜又回来了。我说：“你也是。”

　　她说：“你是不是有好多话想问我？”

　　我点点头，可是没开口。

　　她低头绞着手指，过了一会儿说：“凯斯，你别责怪我瞒着你。其实，我一直都是死灵法师。我父亲和我叔叔都是。而我母亲是你们特龙奈多家族的人。”

　　我傻愣愣地听她讲。原来，二十多年前，提蒂安娜的母亲出外旅行，遇上一只金眼魔狼，受了伤，正好提蒂安娜的父亲路过，把她救回来。两个人相爱了，可是提蒂安娜的母亲知道家族肯定不会同意，最后干脆不再回家，就跟提蒂安娜的父亲一起走了。那时候，人们对死灵法师态度已经很不友好，不管是谁看到死灵法师都会拔出剑来。两个人躲来躲去，最后就在绿泥森林里隐居。

　　提蒂安娜快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病得很重。她父亲到外面去找药，遇上一群猎魔人。对方人数众多，她的父亲就这样死了。猎魔人割下他的头去讨赏金，把尸体丢在荒野里。

　　提蒂安娜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心痛万分，差点自杀。可是看看孩子，又咬牙活下来。她决定，绝不能让孩子再遭到父亲的命运。后来，她把两个孩子托给提蒂安娜的叔叔照顾，自己回到卡提罗城，想请家族收养她的孩子。没想到，我们家族早就把她归为叛徒，不光不同意，还要把她关起来。她好容易才逃回森林。

　　又过了几年，大陆上开始公开追剿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为了自保，死灵法师们纷纷加入公会，提蒂安娜的叔叔也去了。他说，他不在这里，麻烦事会少些。毕竟猎魔人比野兽还可怕。

　　他走了两年，等他回来的时候，提蒂安娜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提蒂安娜一个人。那时她才九岁。

　　我就问：“那么你叔叔就让你做死灵法师？”

　　提蒂安娜摇摇头，说：“他没有。他让我自己考虑，要是我不愿做死灵法师，他就把我送到外面托别人抚养。当时我只想，要是能让母亲和姐姐复活该多好。所以，是我自己决定要做死灵法师的。”

　　我说：“可是两年前，你没穿黑袍啊。”

　　提蒂安娜说：“那时我还没正式加入死灵法师公会。再说，不穿黑袍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的法术还不够深，只能让姐姐成为灵尸，不能让她复活。两年前，你救了我姐姐，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儿来。我……我愿意跟你在一块儿。那次你吻我，我很高兴……”

　　我说：“那你为什么拒绝我求婚？”

　　提蒂安娜叹了口气，说：“那天我看到你对死灵法师的态度。你认为我们是邪恶的。再说，你又是来自特龙奈多家族。他们不肯原谅我母亲，当然也不会同意你和我在一起。我……反正我们一家的命运都不好。”

　　我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嗓子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说：“提蒂安娜！别管那些。我们可以象你的父母一样，在这儿隐居。我可以不再回家！这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听了这话，提蒂安娜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她一边抽泣，一边说：“真的？你愿意离开家族，为了我？”

　　我说：“我愿意。我可以发誓：我，凯斯·布洛奇·特龙奈多，以一个骑士的名义发誓，我愿意放弃……”

　　提蒂安娜突然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喔，老天！我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她的双唇十分温软，泪水一直流到我脸上。我使劲抱紧她，就象抱住我的命。

　　她说：“凯斯，别再说了。我只要知道你的心就够了。”

　　我们紧贴在一块，好象没有对方，自己就不完整。我以前从不知道幸福是这样的，又轻又重，又大又小，又象水又象火。我什么都忘了，只知道她在我怀里，我心爱的提蒂安娜，她就在我怀里。

　　那天晚上，我们就……那个，我们彼此都把自己交给对方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打算回卡提罗城一趟，我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毕竟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想，至少我得留封信，对他们解释这一切。其实，我还抱着个想法，也许他们能接受提蒂安娜。如果她能放弃死灵法师的身份……但我没跟她提这个想法。

　　提蒂安娜听说我要回去，也没说什么，只是显得很忧郁。我安慰她说，我会陪父母呆些日子，然后就回来找她，让她安心等我。

　　她说：“凯斯，你不必为我付出太多。如果做不到，别勉强自己。”

　　我看出她情绪不佳，就说：“提蒂安娜，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离开森林，几天之后回到卡提罗城。父母正在着急，见我回家，总算松了口气。他们看到我离家时留下的信，担心得要命。毕竟，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都是很可怕的。他们怕我出事。

　　父亲又训了我一顿，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说走就走。他还说，我是特龙奈多家族的骑士，家族的荣誉要靠我们这些年轻人维护发扬，我应该明白身上的责任，不能象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他说话的时候，我低着头，一句也没反驳，心里忽然很悲伤。我想，就让他骂吧。今后我恐怕没机会再听他骂我了。

　　然后父亲又说，莫斯罗公爵来过，听说我是去跟邪恶法师作战，称赞了我一番。莫斯罗公爵说，凯斯真是难得，又勇猛，又有正义感。公爵还说，最近陶比拉王国正号召各家族组织人力，加入各地的猎魔人队伍，建议我回来后就去参加。

　　父亲说：“下个月底，雀翎灯塔下有一次猎魔人集会。只要是特龙奈多家族的人，不管是法师还是骑士，都可以去加入。你跟猎魔人一起对付邪恶法师，也比较有把握。这是为家族争光的好机会，你既然有这个志向，就该去看看。”

　　我听了这话，没同意也没反对，只说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就回房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出门。我想多陪陪父母，因为以后就不能再侍奉他们了。我陪他们聊天，帮他们干活，不管什么时候都对他们笑脸相迎。父母很惊讶，说以前从没见到我这么有孝心。

　　这中间，莫斯罗公爵邀我去吃晚餐，我推掉了。隔了几天，公爵的女儿来拜见我的父母，我躲在房里，装病没出去。她走的时候很失望。我知道她很好，其实我对她印象也不错，但我已经有提蒂安娜啦。

　　我本想在家呆一个月就离开。可是越呆我越不想走。人哪，就是这样，有些东西你平时不注意，可是要让你放弃它的时候，你往往会舍不得。更何况，我要放弃的是父母，是家族。我好象头一回发现，原来父母在我心里这么重要。我想，他们会一天天变老，去世的时候我都不能在身边。唉！

　　还有我的家族。以前总觉得家族规矩太多，烦得要命，而且总看不起我们这些没当上法师的人。那时候我才感到，原来家族对我们一直很关心。有什么困难，那些长者总会尽量帮我们解决。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家族也会尽力为我们分担责任。

　　对了，忘了跟你们说，我有两个哥哥。要不然，我根本不能狠心离开。否则父母年老时谁来照顾？

　　一个月之后，我又拖了好几天。我犹豫不定，头天晚上准备第二天就走，可是早晨起来，看到父母，我又不忍心了。

　　是那个猎魔人集会让我下了决心。

　　那天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父亲说，我要是个正义的骑士，就该去参加。所以我就去了。人真不小，少数是我们家族的人，多数是各地来的猎魔队，他们都想找个特龙奈多法师，加强自己的队伍。象我这样的骑士，他们并不是太注意。

　　我挤在人群里，忽然发现有人盯着我。那是个中年男人，背着战斧，好象在哪儿见过。一开始我没认出他，可他朝我走过来了。他说：“那个小怪物还好吗？”

　　我一愣，这才想起，两年前，我就是从他手下救了那个小灵尸，也就是提蒂安娜的姐姐。说起来，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认识提蒂安娜。

　　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没说。看来他的气还没消，这人真够记仇的。他说：“来参加猎魔集会？你改变立场了？不保护怪物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见我犹豫，哼了一声就走了。

　　我心里挺别扭，没等集会结束就离开了。回家以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吃晚餐的时候，我想起提蒂安娜母亲的事，心想正好借这件事探探我父母的看法。我就装着不在意，问父亲：“听说，二十多年前，咱们家族以前有个女法师，为了一个死灵法师离开家族？”

　　父亲很惊讶，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是在集会上听说的。

　　父亲说：“那个贱女人，是家族的耻辱！她居然跟死灵法师勾搭上，还生了孩子。为了这件事，她的家人到现在都抬不起头，连累到家族首席法师都引咎辞职。那以后好几年，咱们家族在法师公会里经常受人耻笑。死灵法师没一个好人！”

　　母亲可能比较敏感，看了我一眼，说：“凯斯，你可千万得小心。死灵法师心狠手辣，又非常狡猾。有时候，他们不杀你，反而想尽办法引你堕落，好让咱们家族蒙羞。你是骑士，要是失去荣誉，那比死更可怕！”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容忍提蒂安娜。而且，我最担心的是，那个猎魔人会不会打听到我的家。要是让父母知道当年我救过灵尸，一定会怀疑我跟死灵法师有关系，那我就麻烦了。

　　所以我决定马上走。我犹豫了很久，该不该让父母知道实情。后来我还是写了封信，把我和提蒂安娜认识的经过都写出来了。作为骑士，我不习惯说谎，何况是对父母。我还想，就让他们认为我是家族的叛徒吧。他们越是对我失望，就越不会想我。就让他们厌弃我吧，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难受。

　　第二天我借口说要找猎魔人商量事情，就牵马出了门。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狠下心，骑上马走了。

　　一路上我走得不快。心里乱得很。家就象块磁石，一直在背后吸引我，叫我回去。可是，提蒂安娜还在等我……我就那么忽快忽慢地走，走了十天才到绿泥森林。

　　我在森林边上停下，拿出黑水晶坠子呼唤提蒂安娜。她马上就出来了，我吓了一跳，不到两个月，她瘦了一大圈，我差点都不敢认了。

　　她一看见我就哭了。我去抱她，她还打我。哭了半天，她说：“你还来干嘛？”

　　我说：“我挺舍不得父母，所以多呆了几天。”

　　她说：“那你干嘛不一辈子陪父母？”

　　我心里挺不痛快。我放弃家族，离开父母，就是为了跟她在一块儿。结果她又说这种话。我就扭过脸，一声不吭。

　　提蒂安娜看出我不高兴了，就擦掉眼泪，说：“凯斯，你别生气。这段时间我真的很担心……我怕你不来了。”

　　我叹了口气，把她搂过来。我知道，提蒂安娜也不容易。我就说：“我没生气。咱们进去吧。”

　　提蒂安娜说：“听我说，凯斯。我不要求你永远陪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走，我都不拦你。”

　　听了这话，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提蒂安娜对我多好！她总在为我考虑。从小到大，除了我的家人，再没有别人这么关心我了。

　　我就搂住她的腰，跟她一起进了森林。走了好久，到了她的居所。提蒂安娜很快就做了餐点，还拿了些酒。我平时不怎么沾酒，我知道她也是，可那天我们都决定好好庆祝一下。我们坐在一块儿，高高兴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拍大腿，说：“坏了！我忘了给你打戒指啦！”

　　她说：“算啦！没有它也一样。”

　　我说：“那怎么行？”我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忽然看到杂物柜上有个没用的铁环。我把它拿起来，说：“先拿这个代替好了，以后再给你补。”我就拿出匕首，在铁环上刻出我们俩名字的首字母，然后单腿跪地，说：“提蒂安娜小姐，我请求你嫁给我！”

　　提蒂安娜一个劲儿的笑，眼睛里却满是泪水。我握住她的手，就把铁环给她套上了。

　　那时候，门口忽然响了一声，那个小灵尸猛地跳进来了，朝着提蒂安娜乱叫。提蒂安娜听了几句，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惨白。我正要问出了什么事，提蒂安娜一下子把我推开，我差点摔了一跤。那个小灵尸扑上来就要咬我。

　　提蒂安娜拦住灵尸，直盯着我，说话声冷冰冰的。她说：“凯斯，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给弄糊涂了，就问：“我怎么了？”

　　她一手指着门外说：“你自己出去看！”

　　我就出了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听到远

处好象有人活动。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群人走到空地边缘，大概三十多个吧，全都手持武器。有个拿斧子的中年男人走在后面，我马上就认出是当年那个猎魔人，也正是十天前在卡提罗城猎魔集会上认出我的那个。当时我忘了他的名字，后来记起来了，他好象叫杰克。

　　我愣住了，转过头，提蒂安娜的眼神象冰一样冷。我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提蒂安娜看了我一会儿，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她说：“不是你带人来捉我？”

　　我急得快晕了，头上血管突突直跳。我说：“不是！我没带人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正围在那圈木桩前面，有两个正拿着卷轴念叨，看来是在施法破坏魔法护圈。我知道他们还看不见我们，就说：“提蒂安娜，快想办法逃走吧！”

　　她还没回答，我就听见背后有个人喊：“凯斯，我的孩子！快出来！”

　　我呆住了，身子好象木头一样僵硬。我好容易才回过头，看到我父亲正站在人群后面，朝这边喊。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杰克到底还是找到我们家。我想，这家伙肯定是存心报复，想当着我父母的面说出我当年保护灵尸的事，让我父母责罚我。没想到，父母看到我留的信，又着急又生气，正好他上门，我父亲就跟着他出来找我。也怪我，这一路上都没走得太快。他们是一直跟着我来的！

　　咳，再说，你们想想，就算不跟踪我，我想他们也会先到绿泥森林来看看。毕竟，当年我就是在这儿打败杰克。这个该死的猎魔人！

　　当时提蒂安娜听到喊声，也呆住了。她问我：“那是你父亲？”

　　我点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提蒂安娜愣了一会儿，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冷得要命，还直打颤。我们靠在一块儿，好象都成了木头人。

　　没过多久，木桩那边闪了几道光，然后那些人就全看着我们俩。我知道护圈已经失效了。我父亲看见我，叫了我一声，就要冲过来，可是那些猎魔人抢在前面，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多人全进了空地。我父亲还在人堆后面喊：“凯斯，我亲爱的儿子！快过来啊！”

　　我从没听过父亲用那种声音喊我，撕心裂肺，我心里好象有许多刀子在绞。我死死攥着提蒂安娜的手，挡在她前面。那群猎魔人拿着武器往前涌，从三个方向围过来，我觉得我们俩就象大海里的一块孤岛。
坦博纳斯山的夜雾 之四

作者：凤凰


　　我左手推着提蒂安娜往屋子里退，右手拔出剑来，面对那些猎魔人。我看到他们中间有几个人似乎见过，衣服上绣着和我一样的仰月徽记。我知道，那几个是我们特龙奈多家族的人。他们看着我，眼光里满是鄙夷，让我从骨头里往外发冷。

　　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提蒂安娜受伤。我就拿剑指着他们说：“不许过来！”

　　有两个猎魔人走过来。仗着人多，这两个人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对我说：“闪开，我们只要那个死灵法师！你的事由你们家族处理！”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推我。我一脚就踢倒了一个，拿剑砍到另一个肩膀上，他捂着伤口，还不往后退，就站在那儿看我，特别吃惊，好象根本没想到我会动手。

　　其他猎魔人看见同伴受了伤，都往前冲，一下子，我面前围上五六个。我也急了，拼命挥剑拦住他们。这些人低估了我，毕竟我打过好几年仗。一眨眼我就砍倒三个，可是自己肚子上也挨了一刀。我就象疯了一样，眼睛都红了，一边吼，一边使劲挥剑，不一会儿，地上就洒满了血，也有我的，也有他们的。

　　那时候杰克从后面挤过来，带着我父亲。我当时就明白了，这家伙不想伤害我，毕竟我是特龙奈多家族的人。他只想捉提蒂安娜。杰克推开手下，让我父亲走到前面。我父亲就看着我，我们俩相隔三步，我发现十天不见，父亲额角多了好几茎白发。

　　父亲说：“凯斯！你真要跟这个邪恶法师混在一起？”

　　我说：“不，提蒂安娜不是邪恶法师。我在信里跟你们说过了。”

　　父亲往前走，我本能地往后一退，拿剑的手一抬。我父亲就站住了，指着我，手一个劲儿哆嗦。他说：“好，你要对我动剑？凯斯，你来，来杀了你的父亲！”

　　听了这话，我哪儿还能拿住剑。我手一松，剑就掉在地上了。我父亲就上来拉我。我往回一缩，那时候旁边忽然闪过一个影子，然后我就听见提蒂安娜叫了一声，那影子就跳到一边去了。原来是那个小灵尸，提蒂安娜的姐姐，它刚才想咬我父亲。

　　小灵尸好象挺不理解为什么提蒂安娜不让它攻击。它跳了两下，忽然朝杰克扑过去。这一下真快，它猛地咬上杰克的右肘。杰克吓得大喊一声，使劲甩胳膊，可是甩不掉。旁边一个猎魔人伸过剑来，小灵尸一闪身子，又咬上那个人的手腕。它连着咬了四个人，然后有个拿短斧的人一挥手，就把它从肩膀后面砍成两截。小灵尸一声没出，就倒下了。

　　提蒂安娜在我背后大叫一声：“姐姐！”声音特别大，特别尖，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其他人，包括我父亲在内，也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小灵尸是提蒂安娜的姐姐。

　　提蒂安娜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比刚才更冷，可是不颤抖啦。她在我耳边低声说：“把你父亲拉过来。”

　　我没明白，可是我听见她在背后念咒文，马上就懂了。她是要施法！那时候，小灵尸的残躯在地上嘶嘶响，从断口往外冒气，味道很难闻，那些人都往旁边闪。借这个机会，我往前走了一步，说：“父亲！”就朝他伸出手。父亲也伸手抓住我，我一使劲，就把他拉过来，护着他闪到提蒂安娜身边。

　　那些人都没弄懂是怎么回事，提蒂安娜就把手里的白色法杖往前一挥。我这才看清，她的法杖是白骨做的。从法杖顶端飞出一些粉末，落到地上，一眨眼，地面就裂开了，升起一道骨栅，有半人高，泥尘夹着腥气熏得我头直晕。

　　那个杰克在骨栅对面，右肘还在流血，不是红色，是墨绿色的。他大声吼：“杀了这个该死的女巫！”然后就有好几个人冲上来了。

　　我扶住父亲，心里很担心，这骨头栅栏只有半人高，那还不是一跨就过来？可是没想到，几个先冲过来的人一碰到骨栅，当时就大声惨叫，浑身皮肤都在扭曲，越来越干瘪。好象血肉都被骨栅吸掉了。

　　我吓了一跳，这骨栅有这么厉害？不光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可是提蒂安娜还在继续念咒文。就听见一阵“咯咯”响，从空地上钻出许多脑袋和手，接着是上半身。很快，那群猎魔人背后就冒出二三十个僵尸来。他们赶紧转身迎战。这还不算完，空中又浮出一群影子，半透明的，扭来扭去，见人就往身上扑。

　　提蒂安娜怒气冲冲，嘴唇都咬裂了。我真是头一回见她这么愤怒，也从没想到她是这么厉害的死灵法师。看来，这几个法术非常耗神，她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嘴里还叫出一些怪声，我想那是咒语，可是我听着跟僵尸的叫声差不多。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冷战，觉得提蒂安娜好象也是个僵尸。

　　我扭头去看父亲，他也惊呆了。我们父子俩就靠着木屋，一动不动。

　　那些猎魔人也不是容易对付的，毕竟他们也经常跟怪物和死灵法师作战。很快他们就聚成一圈，外围是战士，中央是几个法师，也包括我们家族的人，跟僵尸和亡灵对抗。过了一会儿，他们死了几个人，僵尸也被砍倒了十来个。那些亡灵飘来飘去要闯进圈子，法师们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人群上空泛起一团团白光，亡灵一碰到白光就消失。

　　可那是提蒂安娜的地盘。我估计，整个空地就是一个大魔法阵，早就提前预备好了的。我看见地面上浮起绿雾，贴着人们脚面来回飘。提蒂安娜嘴角流血，头发也散了，可是手上一点儿都不放松。她拿法杖往人群里一指，绿雾突然窜起来，变成一团绿火焰。很快，好几个人衣服都着了火，一边惨叫，一边往地上倒，脸色发黑。我估计那火焰有毒。

　　然后，提蒂安娜就施了最后一个法术。咒文挺长，我一句也听不懂。咳，我又不是死灵法师，当然听不懂。我从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法术！就听见人群正中“嘭”地一响，好象有什么东西爆炸了。我看见人缝里飞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好象一大堆碎肉，还带着血，从中间往外围炸开。我突然听见一个怪声，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好多人一块儿惨叫，就象一群狼同时在夜里嚎。然后一下子就没声了。

　　真的，就那么“嘭”地一下……所有的猎魔人都倒下了。

　　提蒂安娜身子一晃，也瘫在地上。老天！她真象死人，或者说象僵尸。头发披着，嘴角流血，脸上惨白惨白的，身子象冰一样冷。

　　我赶紧去扶她。可是我父亲一把从后面拉开我。他拔出他的佩剑，说：“我要杀了你这女恶魔！”

　　我喊了一声：“父亲！”就伸手去拦。我父亲使劲推了我一下，指着骨栅后面的死尸堆说：“你看！你还说她不是邪恶的？”

　　我说：“不管怎么样，您不能伤害她。”

　　我父亲举着剑，狠狠瞪着我。他说：“好啊，凯斯，你是要她，还是要我这个父亲？”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父亲又说：“你是骑士，是特龙奈多家族的骑士！你脑子里还有没有荣誉？你会让特龙奈多蒙羞，也让咱们家抬不起头！你想护着她，那好，你现在把我杀了。那也强过让我一辈子受人唾骂！”

　　我父亲把剑递过来。我哪能接？只好傻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边是父亲和家族，一边是心爱的女人，叫我怎么选？我的心好象被撕成两半，差点喘不过气。我看着提蒂安娜，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她的样子很可怕，我觉得很陌生。我想，她毕竟是死灵法师啊！我真的要放弃家族，跟她一起走吗？

　　我父亲见我不说话，哼了一声，一翻手，就把剑劈下去了。唉，我真该死！我当时竟然犹豫了一下才去挡。那一剑砍在提蒂安娜手臂上，要是我动作再慢一点，提蒂安娜肯定活不成啦。

　　提蒂安娜看出我犹豫了。她朝我一笑，眼神很奇怪。她说：“凯斯，麻烦您扶我起来。”

　　她说话很客气，就象对陌生人。语调可是很冷。我赶紧扶她起来，把父亲挡在后面。父亲气得呼呼直喘，我都怀疑他会不会把我们俩一块儿杀掉。提蒂安娜喘了几下，对我说：“那个黑水晶坠子呢？”

　　我怔了一下，就从怀里掏出那个坠子给她。提蒂安娜接过水晶坠，又从手指上褪下那个铁环，就是我给她当戒指的铁环。她把铁环塞进我手里，说：“凯斯，你知道我为什么杀掉那些人吗？”

　　我说：“当然是给你姐姐报仇。”

　　提蒂安娜摇摇头，说：“他们全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今天的事。凯斯，跟你父亲回去吧。特龙奈多家族的名誉不会受损的。”

　　我明白过来，当时就急了。我说：“不，提蒂安娜！我们要在一起的！”

　　她很冷静，慢慢喘息着说：“我不能逼着儿子离开父亲，也不能逼迫骑士背叛家族。更何况，我身上也有特龙奈多家族的血液。”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抓住她的手说：“提蒂安娜！听我说，你可以脱下黑袍，跟我回卡提罗城去！你可以加入特龙奈多家族……”

　　她还没回答，我父亲开口了。我父亲说：“做梦！别想让这女恶魔混进特龙奈多！我们家族绝不会有她容身之地！”

　　提蒂安娜听了这话，就慢慢从我手掌里抽回手。她说：“回去吧，凯斯。”

　　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咬着牙说：“不，提蒂安娜。”

　　她看着我，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她把它展开，忽然转过手腕朝着我。我脑袋发晕，一下子觉得特别困，困得要命。旁边有个影子也在晃，我猜那是我父亲。我站不稳，就往地上倒，想伸手去抓提蒂安娜，可是没抓住。

　　我就听见她说：“凯斯，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 ◇ ◇ ◇ ◇ ◇

　　凯斯的亡灵垂下头颅，半透明的肩膀不断起伏。似乎在抽泣。“为什么她要离开我？”它痛苦地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但是在你内心里，你选择了家族。”师尔特平静地说。

　　亡灵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在那一刻是。但她可以跟我回卡提罗城的。虽然我父亲不同意，但父亲也一定不想失去儿子……我可以慢慢劝他……而且，毕竟提蒂安娜的母亲来自特龙奈多家族，她也有一半特龙奈多家族的血统！”

　　“喔，恐怕不行，凯斯。”菲尼斯说道。“骨墙术倒也罢了，可是按你刚才所说，她施出白骨毒焰，还有尸爆术，”吟游诗人回忆着自己的知识，“那么提蒂安娜当时已经是很强大的死灵法师。她无法掩饰自己身上的灵气。即使脱下黑袍，你们家族的高阶法师也能感受到她的来历。”

　　“你说的对。一切只能怪命运啊。”亡灵悲叹道。

　　“你们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面？”

　　亡灵的脸孔波动着，现出应该是忧郁的表情。“不。实际上我们又见过一次。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出现。”

　　“我们又见过一次。”亡灵用飘渺不定的声音说道。“就在我订婚那天。”

　　◇ ◇ ◇ ◇ ◇ ◇

　　等我和父亲醒来，天已经黑了。不用说，提蒂安娜早就不见了。我知道，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空地上转来转去，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连喊带骂，强拉着我离开森林，要不然，恐怕我真会永远在那儿转圈。

　　我们回到卡提罗城。一到家，我就躲回房里，不吃饭，也不出屋。连着三天，我都躺在

床上发呆。父母开始还生气，后来真的担心了，一个劲儿劝我。我一言不发，到最后才说：“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想，提蒂安娜还活着，我不能死。我要去找她，不管是天涯海角，我都要去找她。我想通了这点，就又起来吃饭了。

　　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月。绿泥森林里那些死尸，后来被人发现了，因为没有人证，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我和我父亲当时也在场。这件事，在我们家成了秘密，就这么藏下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

　　我看得出父亲很痛苦，他一直是个正义的人，现在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家的名声，他瞒住这件事，可是他一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心里就不好受。我心里倒是毫不愧疚。是他们先去找麻烦的，他们还杀了提蒂安娜的姐姐。那些人该死。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加入军队。我在战场上呆了半年多，这回我不象以前那么拼命了，因为我想留着这条命，我还想再见提蒂安娜一面。不过，凭着以前的作战经验，我还是立了不少功。

　　冬天我回家来，歇了一段时间。莫斯罗公爵还是定期到我家拜访，他的女儿也一直没嫁人，等着我求婚。为了躲避，我第二年春天又去打仗。战争结束后，我没回家，而是加入一个冒险小队，四处游历。这个冒险小队没什么固定目的，到处打怪物、找宝藏，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跟他们混了一年，走过的地方还真不少。可是，我一直没能找到提蒂安娜。

　　有一回，我们捉到一个死灵法师，我偷偷问他，有没有提蒂安娜的消息。很巧，他正好认识提蒂安娜的叔叔。他说，提蒂安娜早就失踪了，听说她被一个猎魔小队杀了。

　　我愣了半天，就悄悄把这个死灵法师放了。我知道冒险小队的人一定容不下我，就自己离开了。又在外面漂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收获。

　　我慢慢也就死心啦，心想恐怕跟提蒂安娜没缘份了。后来，我就又回了家。

　　这回我就没再出门。父母都显得老啦，整天就念叨我的婚姻大事。好象让我结了婚，他们就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事了。熬了几个月，我想，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也就不再反对。我就当是为家族、为父母活着吧。我自己幸福不幸福都无所谓了。

　　所以，我就向莫斯罗公爵的女儿求婚。一个月后，我们举行订婚宴会。那时候我跟提蒂安娜已经分开三年了。

　　宴会那天很热闹，请了许多家族的人，还有莫斯罗公爵的亲戚。我跟公爵的女儿一起接受大家祝贺，给宾客敬酒，拜见这个那个贵族，忙得要命。我装着很高兴，其实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好象自己是个木头人，任凭大家摆布。

　　可是……我看见的时候都不相信是真的。宴会中间，我忽然看见有个穿淡蓝色罩袍的女人坐在角落里。当时我心一颤，差点打碎酒杯，好容易才掩饰住。我推说自己喝多了酒，就找个地方坐下，眼睛老往那边看。那个女人一直背对着我，看不到脸。

　　我对自己说，那不可能是提蒂安娜。可是我越看越象，她的背影，还有那种感觉。隔着好多桌子好多人，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我想，可能我真是喝多了，胡思乱想。我就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去看她。后来宴会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女人站起来悄悄往外走。老天！连她走路的姿势都象提蒂安娜。我实在忍不住了，心想说什么也得看看她的脸。我就说，我头晕，想到外面吹吹风，就跟出去了。

　　我跟着她出了宅子，走到街上。她专拣小胡同走，我也一直跟在后面。后来，她在一条小巷里停住了。我当时心跳得厉害，简直迈不动步子。费了好大劲才走过去。我就叫了一声：“提蒂安娜！是你吗？”

　　她转过头来，我的眼泪就唰地流下来了。真是她！我的提蒂安娜！我好象是在梦里一样，听见她叫我：“凯斯，祝福你。”

　　我受不了啦。我就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说：“提蒂安娜！我不订婚了，我遇上一个死灵法师，这三年你在哪儿？他说你死了，我找了你三年……”

　　我激动得要命，说话语无伦次，好象疯子一样，就是死攥着她不松手。她也不回答，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后来，她说：“我住在坦博纳斯山上。”

　　我说：“什么？”我都没想到，我找了她三年，她居然就在离我家十几里路的山上。

　　提蒂安娜低下头，泪水滴在我手上，热乎乎的。她说：“我想去找你……可又不敢。我就每天从山上往下看……我见过你从山底下经过，能看见你，我就知足啦。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可是，听说你订婚，我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说不出话来，伸手就把她搂住了，身体象要烧起来，嗓子发干。我说：“咱们一起离开。”

　　她说：“不。”她伏在我肩膀上，一边摇头，一边流泪。她说：“别让你的家人失望。去娶那个公爵的女儿吧。”

　　我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们一定猜得到，那就是当年我当做戒指送给提蒂安娜的铁环，上面还刻着我们俩的名字呢。我一直随身带着，从来没离过手。我说：“三年前我就给你戴过戒指了。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把铁环套在她手指上，说：“提蒂安娜，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想。我要你嫁给我。”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你的家族发现了会杀死咱俩的。”

　　我说：“咱俩死也不分开。”

　　听到这话，提蒂安娜不哭啦。她抬起头看我，眼睛象星星一样闪亮。我们抱在一块，谁也不说话，谁都不松手。我觉得，除了提蒂安娜，世上一切我都不在乎。三年！过了三年又看见她，我才明白，我这辈子就想跟她在一块儿，别的什么都不要。

　　过了好久，我说：“提蒂安娜，这里不安全，你先回山上等我，我半夜去找你。”

　　她点点头，又取出那个黑水晶坠子交给我，说：“我会一直在山上等。”

　　我们又互相吻了一下，就分开了。我往回走，特别兴奋，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走到宅院门口，我盯着大门上的仰月徽记看了半天。我想，我这回什么都不顾啦。我再也不能失去提蒂安娜了。什么家族的荣誉？我凭什么要为它牺牲幸福？要是荣誉不让我跟爱人在一起，那我就放弃它。我脱离家族还不行吗？

　　回到宴会上，大家都挺奇怪，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说，我喝了酒又吹风，有点头晕，在街角打了会儿盹。

　　那天夜里，我在自己房间里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家族首席法师，说明我要放弃骑士封号，而且要离开家族，此生再也不回卡提罗城，并且绝不会公开露面，也不会以特龙奈多家族成员的身份活动。第二封给我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去跟提蒂安娜一起生活，请他们原谅我并保重身体。第三封给莫斯罗公爵，向他和他的女儿致歉，我用这些年得到的所有战利品和财物来补偿。

　　信还没写完，我父亲和几个家族长辈突然来找我。没等我开口，他们就要我绑起来。我拼命挣扎，可还是让他们抓起来了。他们拿走了信，还搜出了那个黑水晶坠子。我听他们说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有个老法师在宴会上早就注意到提蒂安娜不对劲，感觉到她的灵气，怀疑她跟死灵法师有关。我出去的时候，他们派人跟踪我，发现我跟提蒂安娜见面了。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差点气晕过去。他还记着当年死在提蒂安娜手上的三十多人。父亲就带人把我抓起来，然后安排家族的几名骑士和法师到坦博纳斯山上来，拿着黑水晶坠子，要抓住提蒂安娜。

　　我被关在后院的小屋里等待处罚。可是他们没料到，久经战场，我也会些花招。绑我的时候，我使劲把手往外撑，等他们一走，我就缩回手腕，绳子就松了。即使那样我也费了好大劲才解脱出来。门外没人守卫，可能他们也没什么经验，认为我跑不了，而且一个骑士也不会跑。哼，我已经不想做骑士啦。

　　我就逃出来了。毕竟那是我家，我熟得很。我从后墙翻出去，一个劲儿往山上跑，心里火烧火燎。我必须赶在那些追剿者前面，要不然，提蒂安娜就危险了。

　　可是，他们先出发了一段时间，我到底还是没赶上。快到山顶的时候，我远远瞥见一片亮光，一群人正围住提蒂安娜。我急得要命，拼命往前跑，不小心脚下一滑，就掉到山崖下面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挺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摔死，不过我也没时间细想，就顺着山坡往上爬。等我爬到山顶，找到刚才打斗的地方，那儿已经没人了。我就看见地上有一块被扯下的黑布，还有好多血。那几个骑士和法师的尸体躺成一片，可是没有提蒂安娜的影子。我发了一阵呆，心想，既然没有尸体，提蒂安娜就不一定死了。她可能是受了伤，到秘密住所去休息。

　　所以我就在这山上到处找。一直到现在。可是，我一直都找不到她，找不到……我也问过许多过路人，谁都说不知道，没见过……我的提蒂安娜……

　　◇ ◇ ◇ ◇ ◇ ◇

　　亡灵颤抖着，似乎吸了口气。它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沉默良久。“就是这样，两位朋友。”它说道。“这就是我的故事。”

　　“凯斯，”吟游诗人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找了很久？”

　　“是的，很久。有好多天……我不记得了。有时候我想，或许她又以为是我安排人去抓她，所以就生气了，再也不想见我……”凯斯的亡灵转过身来，双眼如同两个飘浮的光点，明亮耀目。“但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我必须见到她，不管要找多久，我都会继续下去！”

　　菲尼斯叹了口气，望向同伴。铁匠师尔特微微摇头，脸上满是同情。两人都明白，其实凯斯掉下山崖之后就死了。但它的执念非常强，强到足以令它一直坚持寻找，强到它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看来，见不到提蒂安娜，它还会在这山上继续飘荡下去。

　　“你们说，她会在哪儿？我还能见到她吗？”

　　“喔，我想你应该能见到她，”菲尼斯小心地回答，“你的爱人应该就在这座山的某处。我希望你早点找到她。”

　　“谢谢你们。我非常感谢你们听我讲这些事。”亡灵从石头上飘了起来，半透明的身影在雾中缓缓浮游。“那么，我要继续前进了！祝你们旅途愉快，两位朋友。”

　　正如来时的无声无息，亡灵悄然滑向路边的树林。山雾仍然很浓，眨眼之间，它就消失在十几步外，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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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旅行者静静坐了很久，直到菲尼斯的琴声打破寂静。吟游诗人似乎被这个故事打动，琴音柔曼哀伤，催人泪下，如同悲伤的呼唤，传入雾气中不可知的远方。

　　“真是感人的故事，”师尔特说道。

　　“的确。”菲尼斯点点头，手指丝毫不停。

　　“是感人，”铁匠似乎在叹息，然后又抬头望着他的朋友。“但是，菲尼斯，我建议你不要再弹了吧。”

　　“为什么？”

　　“我说过，在山里过夜最好不要出声！”铁匠有些不耐烦地说。“音乐不仅对活物有效，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上一支曲子，你引来了凯斯。谁知道你这支曲子会不会再引来……”

　　他突然住了口。一股微风吹来，雾中现出一个飘渺的黑影，它沿着下山的道路悄然而来，带着令人发颤的寒气。

　　“……鬼怪。”

　　师尔特张大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与此同时，琴声戛然而止，吟游诗人迅速移到他身边。师尔特感觉到菲尼斯的肩膀又湿又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雾气凝成的水珠。

　　“怎么搞的！”菲尼斯低声说道。“今天怎么总碰上……好象不是亡灵？”

　　确实，这个黑影比凯斯的亡灵要厚重一些。黑影停在十步外，菲尼斯隐约看到，对方似乎是穿着黑袍。

　　“我听到有人弹琴。”黑影说道。这声音很轻，有点模糊不清，但很容易分辨出是个年轻的女性。

　　“是我在弹琴，”吟游诗人松了口气，几乎立刻猜出对方的身份。“很抱歉打扰到您。”

　　“不，您没有。”黑影回答。“您弹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您是……”

　　师尔特爽直的脾气又一次显露出来。“提蒂安娜？”铁匠问道。“是不是？”

　　黑影似乎一惊，语气中充满警戒。“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刚才遇到一位名叫凯斯的骑士，”菲尼斯回答，同时仔细审视对方。然而，由于雾气阻隔，加上对方始终站在十步之外，他并不能看清对方的容貌。“我想他在寻找您。”

　　“那么我得马上走了。”

　　“等一等！”吟游诗人叫道，站起身来。提蒂安娜向后退了一步，菲尼斯看不清她的动作和表情，却能感觉到从她那边传来的特殊压力----专属于死灵法师的压力。

　　“我们听过凯斯的故事。”吟游诗人仔细斟酌着字句。“我想您应该给他一个机会。您或许误会他了……”

　　“我没有误会他。”

　　“那您为什么躲起来不愿跟他见面？”

　　提蒂安娜的身影停住了。菲尼斯隐约看到她的兜帽下闪出两个光点，不能判断那是眼神还 是泪珠。

　　“我不能见他。这是为了令他存在。”她悲伤地说。

　　“我不明白。”

　　“他是游灵。”提蒂安娜说道。“你知道，游灵只靠生前执着的意念存在。一旦他看到我，愿望得到满足，他会马上消失的。那就等于我害了他……所以我只能让他继续保持这个状态。而且，这样我也可以经常看见他……”

　　她的语调中饱含痛苦。菲尼斯不由得沉默了。

　　“为什么不帮助他解脱？”铁匠在旁边说道，“你可以找一具完好的尸体，与他结合，他会再次重生…

…”

　　“我做不到。”

　　“但你是死灵法师啊！”菲尼斯说道。

　　“死灵秘术有许多是你们不了解的。实际上，他的灵魂已经破损，无法重生，甚至不能见到我。否则，他会立刻消散，不是沉入灵界，而是完全消失，永远不再存在。”

　　“所以……”

　　“所以我就只能在这山上躲来躲去。我不能让他发现，可是又悄悄看着他……能看到他，我就满足了。”死灵法师似乎有些哽咽。“只要他在这儿，我就会在这儿。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相见……”

　　菲尼斯和师尔特都沉默了。十步之外，那个黑影悄然后退，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雾气之中。

　　“也不知道这见鬼的山雾什么时候散。”铁匠咕哝着。

　　吟游诗人叹了口气，把竖琴收回腰间，凝望眼前坦博纳斯山无尽的夜雾，一言不发。

　　◇ ◇ ◇ ◇ ◇ ◇

　　第二天中午，两个朋友终于到达卡提罗城。他们走进一间酒馆，要了食物和麦酒，随后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闲聊。

　　“这真是个不该发生的故事，”吟游诗人说道。

　　铁匠挑起眉毛。“你真的这么想吗？”他一口灌下半杯麦酒，满足地眯起眼睛。

　　“他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菲尼斯似乎感慨良多。“家族的荣誉！哼，不知道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我看你太天真了，菲尼斯。”师尔特不赞同地说。“我倒觉得这种结果很正常。而且，说实话，也是应该的。”

　　菲尼斯几乎有些愤怒了。“喔，师尔特！”他叫道。“你应该不是这么冷漠的人才对！”

　　“正因为我不够冷漠，才会有这种想法。”师尔特显得很平静。“菲尼斯，告诉我，如果你是家族首席法师，或者是凯斯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当然是……”

　　师尔特一边嚼着牛肉，一边静静看着他的朋友。菲尼斯住了口，皱起眉头，开始试着从特龙奈多家族的角度考虑问题。陶比拉五大家族一直相互制衡，也有明争暗斗。如果家族的名声受损，会影响到很多。在法师公会的职权，资源分配，贸易权限……更何况，如果被发现与死灵法师有暗中来往，这个家族不仅会在陶比拉王国内受到耻笑，在整个大陆上也会遭受指责。整个家族上千名成员，此后将不再能受到足够的尊重……

　　“怎么样？”师尔特问道。

　　吟游诗人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他承认道，“确实，从家族的角度来看，不应该允许他和死灵法师相爱。”

　　“正是如此。荣誉并不是一句空话！它会影响到很多人的生活，地位，甚至命运。再感人的爱情，也比不上一个家族的兴衰更重要。那个凯斯只能怪自己为什么生在特龙奈多家族。”

　　酒馆老板一直在吧台里好奇地听两人聊天，这时忍不住插进来。“哦，请问你们说的是特龙奈多家族的凯斯？他爱上了一个死灵法师？”

　　“正是。”菲尼斯有些讶异地反问。“怎么，您认识他？”

　　酒馆老板没有回答，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猜，你们两位是从坦博纳斯山上过来的吧？在山上过夜了？”

　　“正如您所说。但您是怎么知道……”

　　“在山上看到什么了吗？”

　　师尔特越来越奇怪。铁匠喝了口酒，忽然不耐烦地捶下桌子。“要是您知道什么故事，就讲来听听。”

　　“哦，故事，当然。”酒馆老板答道。“但我想你们昨夜应该都听过了。两个亡灵，你们遇上了哪个？是骑士凯斯，还是死灵法师提蒂安娜？”

　　“两个亡灵？”菲尼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回轮到酒馆老板惊讶了。“怎么，你们不知道？当然是两个亡灵。凯斯是摔死的。法师被围攻而死，在凯斯掉下山崖之后。他们都死在那天晚上。”

　　菲尼斯与师尔特都愣住了。铁匠端着酒杯，停在空中，忘了往嘴边送。

　　“原来两个都不是活人……”师尔特喃喃自语。

　　“对了，”吟游诗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们这样在山上游荡，特龙奈多家族没派过人去解决？”

　　“谁有时间去管这些事！”酒馆老板说道。“隔了这么多年，有关的人早就死光啦。就让那对可怜情侣在山上逛吧，他们又从不害人。再说，现在人们对死灵法师虽然印象不佳，可总比猎魔战争时好一些。”

　　菲尼斯点点头，伸手去拿酒杯。然而他忽然愣住了，想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几乎与此同时，师尔特也是满脸惊讶。

　　“怎么？您是说，”吟游诗人急促地问，“这件事是发生在猎魔战争期间？”

　　“当然。那两年，大陆上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穿黑衣服的法师都快被杀光了。咳，就算他们俩命不好吧。”

　　“但是猎魔战争是在大陆通用历463年！”菲尼斯不禁叫出声来。

　　“而今年是通用历700年，”师尔特最先恢复过来，开始计算。“那就是说，他们俩已经在山上呆了……两百三十七年！”

　　“两百三十七年！”吟游诗人惊愕地自语。“我的天！爱情的力量可真持久啊。”

　　凤凰

　　email: 烟缸旁@地下室.三环路.北京

　　2002.11.25初稿

　　2002.12.03二稿

　　于

　　席琳·迪翁《永恒不灭》（Cellin Dion《Immortality》）

　　莎黛《悲伤之王》（Sade《King of Sorrow》）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