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歌声

荒原中的歌声 第一章 斗技之秘

作者：凤凰


　　陌生人一走进霍克兰镇，立刻招来许多异样的眼光。

　　街头混混停止打闹，女人们推开窗户，孩子们安静下来。就连那个手里账本永远翻不完的商铺老板，也走出柜台，站在门边。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其实，“所有的眼睛”加起来也不超过二百只。

　　连年战乱，大陆北方许多城镇都毁于战火。霍克兰位置偏僻，军队不常经过，就算这样，它也失去了大部分居民。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荒僻的小镇，出现陌生旅行者，确实不同寻常。况且，这个人本身就引人注目。

　　他的深青色长袍破旧不堪，臂肘、肩头有好几个破洞，金发沾满泥土。他腰悬皮鞘长剑，两条皮带从腰间绕过肩头，背后挂着短弓和箭袋，还有一个敞口皮囊，里面露出半截竖琴。

　　这个旅行者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步伐有些僵硬，但仍然在尽量保持轻柔稳定。因为他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同样是满身泥尘，头发凌乱，双手搂住旅行者的脖子，靠住他的肩膀，正睡得香甜。

　　旅行者完全无视周围的目光。背对斜阳，他就像一阵青紫色的微风，一直飘到“老牛轭”酒馆门口。

　　¤ ¤ ¤ ¤ ¤

　　“又来了一个。”酒馆老板喃喃地说。真是奇怪。这酒馆生意清淡，本镇顾客都不多，今天却先后来了两个外乡人。算上那小丫头，三个。

　　更巧的是，那两个还是同行。老板看看一小时前来到的那人。褐色披风，精织短甲，紧身马裤和鹿皮靴，铜柄银弦竖琴。那人正慢慢啜着麦酒，悠闲自得。和他一比，后来这个可就逊色多了。

　　“牛奶，青菜泥加鸡肉末，黄油面包，烤牛肉双份，麦饼双份，蒸水果酪，核桃甜饼，熏羊肠，鹅肝酱，朗博水晶红……”

　　老板早就听得发怔，这时候赶忙插话说：“真抱歉，后面这几样都没有。”

　　后来的旅行者拧起眉毛。老板陪着笑，从柜台后面跑出来。“镇子小，没什么好东西。甜点只有炸糖圈。新鲜水果没有，果干没准能找着，等会儿我出去给您看看。”

　　“科林叔叔，”小女孩忽然说，“我今天牙疼，不想吃甜点。”

　　旅行者叹了口气，伸手去抚摸小女孩的头顶。“朗博水晶红也没有吗？那么玛尔沁宝石更不会有了吧。”

　　“实在抱歉。”

　　“霍克兰草果酒总该有吧？”

　　老板一怔。“您来过这儿？”

　　“没有。在别处尝过，还不错。”旅行者说。

　　“科林·贝罗曼，你的消息不够灵通哪。”先来的人在另一桌上说道，“这年头，人连命都顾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酿什么酒。我刚问过，这镇上别说草果酒，连草果都没有了。”

　　那人走过来，把一个铁皮木罐放在科林桌上。“别偷着多喝。我可就带了这一罐。”

　　科林扳开盖子仔细看看，接着深吸一口气，眼睛眯了起来。“玛尔沁霞光，绝对王室特供。好家伙，真有你的。里尔·勾魂，我以为你不会再请我喝酒了呢。”

　　“这酒是劝你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把这孩子交给骑士团，你不会被定罪。”

　　小女孩害怕地往后一缩。科林急忙把她护在身后。“别怕，莉娅，这个人是叔叔的朋友。”他安慰地说。

　　“如果你执意前行，你我就不是朋友了。”

　　“你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吓唬我吗？”科林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来勾哪个女孩子的魂。”

　　“是劝你回去。”里尔不耐烦地说，“我一片好心，赶在骑士团之前找到你。认识这么多年，我可不想看到你死了还背着罪名。”

　　“谢了。”科林叹息着说，“但我已经答应了她的父亲，也答应了她。”他伸臂搂住小女孩稚嫩的肩膀。“对亡者要守信，对孩子更要守信。”

　　里尔也叹了口气。“那么来喝一杯。”他倒出两小杯酒，然后珍惜地把罐子放回袋子里。

　　两个吟游诗人举杯相碰，各自仰头饮尽。里尔随后退开几步，取下竖琴顺手一拨，银光随着清脆的琴声倾泄而出。

　　科林也慢慢取出自己的竖琴。琴身木质已经斑驳褪色，琴弦也黯淡无光，但却隐隐透着暗金色。

　　相互凝视一眼之后，两首乐曲同时奏响。

　　如果另一位吟游诗人或是一位法师来到这里，就会明白，这两个人不仅在比赛音乐，更是用魔法交手，尽力压制对方的精神。不过，酒馆老板和镇上的人们显然不懂这些。音乐一起，就有许多人聚到酒馆门口，有些人更是兴致勃勃，坐到柜台边的桌上观看。

　　音符的震波反复交撞。拨弦的手指快得几乎看不清。没人体察到空中的魔力波动，更不曾留意到，自己的心跳正在渐渐跟上音乐的律动。

　　看客越来越多。除了科林和里尔的两张桌子之外，其他桌子都坐满了人。酒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窗口探进十几个脑袋。在窗叶上缘，居然还站着一只灰色的小鸟，似乎音乐让它忘记了对人的畏惧。

　　科林和里尔全都满脸严肃，专心低头弹琴，偶尔瞥一眼对方。两个人看来都非常紧张。

　　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份紧张是为什么。他们不光要演奏乐曲、施展魔法，还要在乐曲中加入微妙的细节变动，构成有意义的组合，向对方发送过去。只要音符的轻重、长短稍有不同，意思就会走样。

　　这种奇妙技艺被称为“隐舌”，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它向来是吟游诗人之间传递消息的隐秘方法。每一位吟游诗人的“隐舌”，通常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出来。

　　现在，这对朋友就在这样做。

　　注意窗台。里尔的琴声说。要快，骑士团不知道，你的秘密任务。他们真会杀了你。

　　怎么找到她？骑士团有多远？灵魂，同盟，有多远？法师们有多远？科林的琴声问。

　　不知道。一百三十里。不知道。不知道。

　　结束？

　　前面，死灵法师，英雄，朋友，绕开。里尔的琴声说。

　　明白。结束？科林的琴声说。

　　好的。

　　音乐声突然高昂起来，立刻又弱下去。里尔的手指一松，竖琴“当”地一声滑落在地。他迅速去拔剑，但是似乎由于肢体僵硬无力，他的动作慢了些。深青色的影子闪过，一柄匕首架上他的手腕。

　　“我认输。”里尔面色苍白，颓然垂下头。“算你厉害，科林·贝罗曼。”

　　“你也不差，里尔·勾魂。”科林退开几步，擦擦额头。“我差点败给你。”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既然你不愿回头。再见了。”

　　“等等！”科林大声说。里尔愕然回头，科林指指他的衣袋。“胜利者的彩头。”

　　里尔瞪了他一眼，把那罐玛尔沁霞光掏出来放到桌上，然后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酒馆里这才爆出一片喝采声，人们全都高兴地拍手跺脚。这之中，最激动的是小女孩莉娅。

　　“你真棒，科林叔叔！”她兴奋地喊，“我刚才真担心死了。”

　　“放心啦！我怎么会输呢？”科林收起竖琴，微笑着把莉娅抱到自己腿上。“来，亲爱的小宝贝，奖我一个吻吧！”

　　莉娅搂着科林的脖子，在他面颊上用力一吻。

　　“不过，说起来，天已经黑了。今天你又输给我了。”当老板把饭菜端上来时，科林对莉娅说，“呆会儿你要给我表演跳舞。”

　　“才不。”莉娅往嘴里塞着面包，模糊不清地说，“我都跳了两个月了。”

　　“可是我今天赌赢了呀。你说过，不可以赖账的。我的赌注可比你大得多。”

　　“那好吧。反正我早晚会赢的。”小女孩撅起嘴。

　　“那么，明天还是接着赌吧？”

　　“当然啦。”莉娅很自信地说，“我说明天一定能找到妈妈。”

　　“好啊，我还是赌明天找不到。”

　　两个人各伸出一只手，熟练地张开手指，交叉攥了两下。

　　“你也不许赖账哦！”小女孩歪过头说，“要是你输了……”

　　“我就天天陪着你，直到你不要我为止。”

　　科林把一勺肉泥喂进莉娅嘴里，自己又咬了口麦饼。他悄悄向窗台一瞥，发现窗叶顶上那只灰色小鸟已经无影无踪。他这才完全放松下来，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拿起那罐玛尔沁霞光，小心地放进袋子。“这种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转头向柜台大喊一声。

　　“老板！来两杯……四杯麦酒！”

　　¤ ¤ ¤ ¤ ¤

　　在酒馆里要了房间，小莉娅很快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科林却一直没有休息。他坐在昏暗的油灯前，在纸上潦草写着一些词句和曲谱，偶尔走到窗边，观望外面的夜色。

　　还不到午夜，他就摇醒莉娅。

　　“干嘛呀，科林叔叔？”小女孩揉着眼睛，很不满地说，“我好困。”

　　“我们连夜赶路。去找你妈妈。”

　　听到这句话，莉娅的困劲立刻消失了。科林迅速帮她穿好衣服，他自己则早就收拾整齐。除了随身物品之外，他还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食物、绳子、药剂、酒等等，都是今天在镇上赶着买的。

　　科林把房间弄得一团乱，被子拉开，有一半垂在地上。之后他取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轻声念诵。蓝光一闪，一个泛着光雾的魔法门户出现在屋子里。科林拿出一双旧袜子，甩手扔进魔法门中。

　　“给他们留些礼物。”他对疑惑的莉娅解释道。然后他微笑着抱起她，从窗户跳了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上百名轻甲骑士突然出现在镇上。他们个个刀剑出鞘，在小街上策马飞奔。居民们纷纷被吵醒，从窗缝里看着骑士们奔到“老牛轭”门口。

　　“抱歉打扰。有没有见过一个吟游诗人，带着个小女孩？”骑士队长语调很客气，神情却非常急迫。

　　“在，在后面客房……”

　　队长立刻从吓呆的老板身边冲了过去，几名骑士紧跟着他。当他们撞开门进入房间，只见屋子一片凌乱，空无一人。

　　“他又逃走了！”一名骑士怒吼道，“这个狡猾的背叛者！”

　　“等一下。”一个披着红斗篷的法师说道，从地上拣起一个卷轴。“他们逃不了多远。”

　　“隆，你可以追踪吗？”队长问道。

　　“可以，施莱姆爵士。”法师说着在桌上画了几个图形，把那个用过的卷轴放在中心。几分钟之后，法师结束冥想，随后念咒开启另一道魔法门户。

　　骑士们纷纷冲了过去。魔法门把他们带到镇外不远处的荒地里。然而，数十名骑士四下搜索两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

　　在沮丧地返回镇上时，法师隆忽然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双旧袜子。在绣着花边的嫩滑袜筒中，他拉出一张纸条。

　　“送给你了。它曾属于某位贵族小姐。如果你喜欢它的气味，有空我会介绍她给你认识。温柔的煽情者、高超的竖琴手、酒神的狂信徒科林·贝罗曼敬赠。”

　　“你怎么啦？”骑士队长施莱姆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没什么。”法师随手抛掉袜子，把纸条捏在手心，不愿让别人看到这被捉弄的证据。

　　“煸情者科林。”他恼火地自语，“我饶不了你。我绝对饶不了你！”
荒原中的歌声 第二章 灵魂的影子

作者：凤凰


　　“你认为鸟能听懂你说话吗？”

　　“能呀，可惜我听不懂它们的话。”

　　“哦，你不用听懂。”科林微笑道，“你只要听它们的歌声。歌声里有一切。”

　　他不断拨开树枝，在丛林中穿行，动作谨慎而熟练。莉娅跌跌撞撞地紧跟在后面，踏过湿滑的苔藓和蘑菇。

　　“那么你可以和它们对歌吗？”小女孩继续追问。

　　“当然喽。我可是出名的歌手！只要我一开口，鸟儿也会爱上我的。”

　　“吹牛吹牛！真没羞！”莉娅用两只小手扯着双颊，做了个鬼脸。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现在唱给我听。”

　　“那可不行。”科林皱皱眉，“鸟儿们都睡觉了。咱们不可以吵醒它们。”

　　他不再说话，继续专心赶路。

　　他们在繁盛的树林中走了好几里，又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之后，两个人在山溪旁停下来休息。流水淙淙，映着月光，好似亮银色的锦缎；山间清风徐来，林木清幽，鼻端传来阵阵青草的芬芳。

　　科林不禁心情一畅。他在石头上铺好毯子，把莉娅抱上去坐好，自己也坐在她身边。

　　“你唱首歌给我听嘛。”小女孩求肯道，“唱上次那个，岩精和花仙的故事。”

　　“那个不是唱过好几遍了吗？”

　　“那就唱十二英雄传奇，我想听高塔决战那一段。”

　　“你怎么知道这个？”科林讶异地问。

　　“那次在那个大城里听人唱的啊，你告诉过我的，还说你也会唱。”

　　“哦，我都忘了这件事。”科林的脸色暗了下来。“那首不好唱。太长了。”

　　“你总是骗我。”小女孩撅着嘴说，“你总不肯好好给我唱歌。”

　　“等找到你妈妈，我就算输给你了。那时候我天天给你唱。”

　　科林伸臂抱住莉娅，用披风遮住她小小的躯体。但是，莉娅绷着脸，把他的手推下去了。看着小女孩生气的样子，科林不禁微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给你唱。”他无奈地说。

　　吟游诗人抚过竖琴，沉思片刻。然后他仰望明月，轻柔地拨起琴弦。

　　“寒风呼啸的冻原啊

　　那是我的家乡

　　那里的狼呀多又壮

　　会咬掉你的耳朵

　　那里的熊呀力气大

　　会扯烂你的嘴巴……”

　　“这是什么呀？”莉娅奇怪地问。

　　“十二英雄传奇啊。第一首。讲的是蛮族战士达达尔拉。”

　　“我不信。英雄传奇才不会这么软绵绵的。”

　　“这真的是英雄传奇呢。”科林低叹一声。“这是最早的版本，可惜从来没流传过。他们……好多人都说不好听。”

　　他清清嗓子，坐直身体。“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遥远南方的戈斯威山脉，住着一条龙。它很悲伤，因为不能回归故园……”

　　“它的家在哪里呀？”小女孩打断他。

　　“在山的另一边。”

　　“那它可以飞过去啊。”

　　科林笑着抚摸莉娅的头发。“不行呢，戈斯威山脉是神罚之门，隔绝之山。在那之前，神之封印曾经开裂过，所以它就飞过来了。后来……总之它回不去了。”

　　“它真可怜。那它的爸爸妈妈都见不到它了。”小女孩忧伤地低声说。

　　“是啊。它很想家。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吹笛子的魔法师……”

　　莉娅忽然拉拉科林的衣袖。“那边有人来啦。”

　　科林迅速扭头。在山涧对面的下游，有一点暗红色的灯光，正缓缓朝这边移过来。吟游诗人注目片刻，神色一变，立刻拉着莉娅溜下石头，躲在暗影中。

　　“是山里的猎人叔叔吗？”小女孩悄声问。看到科林摇头，她开始紧张起来。“那，是森林女巫吗？”

　　科林仍是摇头。他从石头后面探出头观望了一阵，然后缩回身子，右手握着竖琴，左手把莉娅揽在怀里。

　　“别出声。”他在莉娅耳边说，“那是鬼火。”

　　莉娅的脸色变白了。她紧紧缩在科林怀中。吟游诗人用披风包住她，自己微眯双眼，全神贯注感受周围的动静。他的腰微微弯着，身躯绷得很紧，如同拉满的弓，随时准备行动。

　　过了一段时间，始终没什么异样。科林稍微松懈下来，再次探出头去看。那点红光早已越过他们的位置，离他们约有几百尺，在小溪对岸继续飘向上游，越来越远。

　　科林松了口气，正要起身，突然身子一僵。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另一点红光从树林中飘了出来。

　　似乎是发现了他们，红光迅速飘近。它是一朵浮动的火花，被套在半透明的球体中，下面垂着同样是半透明的怪影，就像是一个轻雾凝成的人形，脑子里生着火。这怪影发出轻微的尖啸，一眨眼就飘到两人身前，伸出模糊不清的手爪。

　　莉娅尖叫起来。科林不及思考，立刻拨响竖琴。这一次的琴声短促尖锐，转折生硬，带着金属的鸣响。鬼影动作一顿，停在科林面前数尺。琴声忽然又变得舒缓，旋律却十分古怪，夹着颤抖的滑音，就像垂死者的叹息。

　　吟游诗人手指不停，眼睛则一边盯着面前的鬼影，一边留意旁边。当另一点红光在侧面出现，他似乎松了口气。他继续拨琴，同时低吟出几句难解的咒文。

　　两个鬼影在他身前凝立不动，科林忽然放开竖琴，双手在空中交叉划圈，分别插向两朵暗红色的火苗。

　　“回归冥界，乘清风而去。忘却，安享自由。”他大声念道。

　　两道极淡的白光随着他的手臂飞起。两个鬼影轻嘶几声，忽然消隐不见，就像是溶化在空气中。

　　科林长出一口气，拉起莉娅。“咱们快离开这儿。”

　　他抱起小女孩，踏着滑溜的石块横过山溪，然后快步走向对面的树林。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爬上另一道山梁。从不高的山脊上望去，北边是一片黑沉沉的大地，毫无起伏，也看不到任何灯火。东边的天际稍微呈现出墨蓝。

　　微风变得更弱了。树林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尖厉的枭鸣，伴随着树叶的响声。在这黎明之前的黑暗中，世界似乎在安然沉睡。但是，在这一大一小两个旅行者看来，周围到处都是不可知的诡异气息，就好像无数眼睛在夜色中远远盯着他们。

　　科林想了想，找了块较为干燥的地面，和莉娅一起坐了下来。

　　“那边就是达穆什荒原。”他指着北边说，“你的妈妈就在那里。”

　　莉娅满脸渴望，使劲瞪大眼睛，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咱们休息一下，明天就进去。”科林笑着刮刮莉娅的鼻子，“也许明天我就输给你了。”

　　“好啊好啊，那你就得天天给我唱歌。”莉娅拍着小手说。

　　然后她回头看看，有些害怕地说：“那些鬼会追上来吗？”

　　“也许。不过没关系，叔叔会保护你的。它们并不可怕。它们的主人才麻烦。”

　　“是谁啊？”

　　科林略为犹豫，还是回答道：“一个死灵法师。”

　　莉娅不禁哆嗦了一下。科林把她搂在怀里，额头和她相抵，用鼻子轻撞她小巧的鼻尖。“小宝贝，这样可不行呢。你得胆大一些，不然妈妈会笑话你的。她以前可是有名的战士。”

　　“她很厉害吗？”

　　“当然了。”

　　“比那些骑士还厉害吗？”

　　“是啊，比他们厉害多了。那时候，她是军队指挥官。”

　　科林停了一下，遥望北方，似乎陷进回忆之中。一丝忧伤如同飘缈的雾缕，在他脸上漫延开来。他的目光不再清亮，而是有些模糊不定。

　　“你妈妈带队冲锋的时候，特别勇敢。她拿着一把刀，用力一挥，所有的骑士和战士都跟着她冲过来……”

　　“科林叔叔，”莉娅忽然说，“你说妈妈是军队指挥官，为什么那些骑士不让我去找妈妈呢？”

　　“他们和你妈妈不是一边的。”科林叹息着说，“你妈妈和他们打过仗。有一次，你妈妈只带了五百名黑骑士……”

　　他忽然住口，到袋里去拿毯子。“以后再说吧，你妈妈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亲爱的小宝贝，你得睡觉了。叔叔也很累了。”

　　莉娅乖巧地点点头，钻进毯子里。在镇上，她本来就没睡几个小时，又赶了一夜的路，此刻早就疲惫不堪。睡意迅速袭来，莉娅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科林为莉娅掖好被角，静静看着她娇嫩的小脸蛋，以及又黑又长的睫毛。莉娅睡得很安祥，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抬头望着天空。明月将沉，几颗亮星高悬在天顶，无声地闪烁着。吟游诗人手按竖琴，却没有拨动，只是低声轻吟。

　　“啊！那滋味疼得奇怪！

　　为何不把我生命一起带上！

　　如今我整日发呆……”

　　莉娅在梦中咕哝了一声，科林立即住口。片刻之后，他忽然微笑起来。

　　“要我天天陪着你，直到你不要我为止？”他看着莉娅说，“从没有一个女人这样要求我呢。如果你妈妈……”

　　他走到莉娅身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下几个字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凯莉，”他对地上的名字说，“你陪着女儿睡吧。请允许我睡在你身边……算了，我守夜好了。”

　　他敏锐的目光忽然一转。在黯淡的晨光中，似乎有一只灰色小鸟掠过树枝，钻进不远处的树丛中。

　　“你好啊，黑暗法师。”科林低声说。

　　吟游诗人嘴角的调侃笑容消失了，代之以严肃的神情。灵魂同盟一直在盯着他，而法师公会也在盯着灵魂同盟。但是这两拨人都不会对他动手。

　　至少在找到凯莉之前。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骑士团。这些忠于正义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他。在白天，他们很容易在平原上找到他的踪迹。他必须躲开他们。

　　所以，他和莉娅将在这里休息一天。尽管他知道鬼影的主人正在附近搜索，他也只好在这儿停留。

　　然后，当下一个夜晚来临，他将带着凯莉的女儿，冒险深入达穆什荒原。

　　那片受诅咒的流放之地。
荒原中的歌声 第三章 穿过防线

作者：凤凰


　　“散开，警戒。”施莱姆说。

　　一百名骑士立刻四散分开，在荒原边缘拉成一条长线。施莱姆锐利的目光扫了一圈。荒原横亘在面前，毫无生气，地面遍布灰白色的砾石，有如死者的眼睛。施莱姆下意识地低下头，感到有些不舒服。

　　达穆什荒原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它就像一张巨大的嘴，要把一切吞噬进去。

　　“发现什么吗，隆？”

　　法师在另一匹马背上仰望天空。在施莱姆看来，他不是在看，而是在用耳朵听。法师竖起食指，指头扣了三次，然后毫无表情地转过头。

　　“他们没有进入荒原。”

　　“你肯定？”

　　“我的猎鹰不会看错。”法师略微不满地说，“他们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无论如何，只要他们现身，就逃不掉。”

　　“假若他们想要晚上溜进荒原呢？”

　　法师出神地望着荒原，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掩饰心中的畏惧。

　　“我想他们不敢。”他冷淡地说。

　　¤ ¤ ¤ ¤ ¤

　　科林在一块石头上把采来的草药切碎，混上一些药粉。他小心地扶起莉娅，把这药剂一点点喂到她嘴里。

　　小女孩从早晨就开始发烧。她的小脸通红，额头很烫，说话也有气无力。但是，她的神智仍然还清醒。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她模糊不清地问。

　　“晚上。”

　　“那我今天又要输给你了。”

　　科林微笑着捏捏她的小手。“放心啦，你病了，今天我不要你跳舞。”

　　“我要妈妈。”

　　“别急，小宝贝。你很快就能见到她啦。”

　　安排莉娅躺好之后，科林走到坡崖边，手撑树干，向北观望。在山下两里之外，骑士们散成长长的横行，各自下马安歇。在上百个黑点中，有一个红点颇为醒目，科林知道那必定是与骑士团同行的法师。

　　他靠着树干坐下来，呆呆出神。太阳一点点移过天顶，吟游诗人脸上的忧虑也越来越深。

　　达穆什荒原有三件可怕的东西，单是第一件他就没把握应付。上次战争中死在这里的战士数以万计，每到夜间，那些亡灵就会出来游荡。它们的魔力足以令人疯狂。他或许还可以抵御，但是莉娅病成这个样子，她怎能抵挡亡灵的魔音？

　　整个下午，科林都在悉心照料莉娅。他喂她喝热水，抱着她坐在太阳下，用披风把她裹在怀里。莉娅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有时清醒，有时昏睡，偶尔在梦中低喊爸爸和妈妈。

　　幸好药剂有效。将近傍晚时，莉娅的烧退了一半，也比较有精神了。科林喂她吃了些东西，然后一边搂着她，一边大嚼麦饼。尽管他不觉得饿，但他知道，在下面的旅程中，他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

　　夕阳斜落，西边最后一丝红色也在渐渐退去。树林中暗了下来，山下骑士们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达穆什荒原变成一大片模糊的黑紫，和天空溶为一体。不知不觉中，一股凉风从北面扑来，树叶开始哗哗作响。

　　科林取出那个铁皮木罐，打开盖子闻了闻，然后“咕咚”灌下一大口。“真是好酒。”他满足地微笑起来。“里尔要知道我这么浪费，一定气得要命。”

　　他束紧皮带，伸手去拿地上的大袋子。

　　“科林。”

　　吟游诗人蓦然一惊，慢慢放开手，直起腰来。

　　在他面前不远处，树林的暗影中走出一个瘦高的男人。他大约四十多岁，旧外衣前襟敞开，露出里面暗绿色的软甲，右手握着一柄灰色短法杖。

　　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了。鸟儿不再鸣叫，泉水也不再歌唱。无数极微弱的磷光围绕在这男人身边。空气迅速变凉，令人浑身发冷。当这男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古怪的震颤，如同墓地反射出来的空洞回音。

　　“回去，接受审判。”

　　“查思，你好啊。”吟游诗人勉强微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发觉。”

　　“你不会被判死刑。埃瑞克会原谅你。”那人语调中有一丝喟叹。“毕竟，我们是朋友。”

　　“喔，我看不一定。他如今为国王效力，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我会为你求情的。”

　　“以死灵法师的身份？”

　　“以十二英雄的身份。还有达达尔拉他们几个。”

　　“谢了，查思。”科林感动地说，“但我必须把这孩子送到她母亲身边。”

　　“送到黑暗将军身边。”

　　“凯莉已经退出黑暗军团了！”

　　“你有把握她不会复出吗？依都拉之旗还在她手里！”死灵法师瞪起眼睛，“她是个祸患！你说到她倒像是在谈论情人。还要护送她的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科林似乎被刺痛了。他用力昂起头。“这是我自己的事！”

　　“别逼我动手，科林。”

　　吟游诗人盯着查思。他的目光落到对方胸口，看到暗绿色轻甲上有一个交叉双刃的徽记。

　　“你加入了‘惩诫之刃’？”他略显惊讶地问，“你是受命而来？”

　　“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不想看到一个朋友……堕落。我的朋友并不多。”

　　科林默默站了一会儿，认命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敌不过你，查思。要我回去也可以。但是这孩子怎么办？”

　　“也带回去。没有人会伤害一个小女孩的。”

　　“她病了。昨晚被你的鬼火吓到，又受了风寒。我怀疑你的鬼仆曾经不小心碰过她。你得先给她治疗。”

　　“我不要！”莉娅这时候才出声。她缩在科林身后，尖声哭叫。

　　“不要怕，小宝贝。”科林安慰道，“他是个好人。他要给你治病。”

　　“不要不要！让他走开！”

　　科林把莉娅推到前面。但莉娅死死攥住科林的袍子，一个劲儿往后躲。死灵法师皱起眉走上前来，伸出苍白的手，去摸莉娅的额头。

　　吟游诗人突然挥手。绿光一闪，无数藤蔓从查思脚底爬出，瞬间就缠遍了他的全身。科林顺手夺下他手中的灰色短杖，立即拉着莉娅退开几步。

　　“你这个骗子！”查思在藤蔓网中大吼，毫无血色的双颊更加惨白。藤蔓把他的手臂、躯

体捆得结结实实，更有许多小刺扎进他的皮肤。

　　“真抱歉，我亲爱的朋友。”吟游诗人悠然说道，“但我并没有答应跟你走啊。”

　　他抬起左手，手指上四枚戒指中，有一枚正闪着绿光。

　　“放得真快。”他惊奇地说，“我还以为要迟上一两秒呢。”

　　“我送你这个戒指是用来对付我的吗？”查思怒吼道。

　　“我也没办法啊。”吟游诗人无辜地摊摊手，“不过放心啦，你当初说过，这毒藤只会让人昏厥。真对不起，请你在这儿躺……”

　　“咕咚”一声，死灵法师已经双眼翻白，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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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要怎么过去啊？”莉娅小声说。

　　科林把手指放在莉娅嘴唇上，示意她噤声。他缩在石头后面，迅速取出几个小袋，把里面的魔法药末倒在掌心混合。吟游诗人闭目片刻，集中精神，用极低的声音吟起咒语。

　　“水的呼吸。土的魔力。火的影子和风的痕迹。陪我一程，了无踪影，无人记起。”

　　他张开手，把粉末洒在自己和莉娅头上。小女孩瞪大眼睛，惊讶地发现，面前的科林消失了。

　　“他们看不到咱们。”吟游诗人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走过去。任何时候都不要出声！”

　　莉娅点点头。然后她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放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两只看不见的手，用看不见的绳子把她系牢。接着，藏身的石头向左移出视野，眼前出现几堆营火，还有许多骑士，相互间隔十几尺坐在地上，排成长长的一条线，两端伸进夜色中。

　　科林缓步向前走去，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当他接近骑士们时，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控制自己不去拨剑。

　　没有人发觉异常。即使肩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吟游诗人的脚步仍像猫一样轻盈。他踏过硬土地和砾石，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他穿过两名骑士间的空隙，他们丝毫没有觉察。

　　他极为谨慎地走向一匹马，悄悄解开拴马的绳子，然后敏捷地翻身上马，在马腹上狠踢一脚。那马长嘶一声，发足狂奔。

　　“出了什么事！”骑士队长施莱姆在远处喊道。

　　“有匹马跑掉了！”几个骑士回答，跳上马背，准备去追赶。

　　红衣法师霍然站起，目光跟随着逃跑的马。马背上并无乘客，但他知道这件事很不对劲。马是有灵性的生物。没有人驱赶，它绝不会往这片荒原里面跑。

　　“不要去追！”法师厉声叫道，“不要在夜晚进入达穆什荒原！”

　　“隆！是不是科林在搞鬼？”施莱姆急切地问。

　　隆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坐回原地。“或许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略带伤感地摇摇头。“或许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收尸了。”

　　骑士们傻愣愣地看着那匹马跑向荒原深处。他们并不想真的去追。有关达穆什荒原的可怕传言，他们也听过不少。

　　“我的马。”那个丢马的骑士垂头丧气地说。

　　“算啦！”一个年龄较大的骑士拍拍他的肩膀，“找不回来了。你看！”

　　营火一直在风中摇晃，此刻火舌更是迅速摆动起来。自从黑夜降临，风就在不断加强。现在，地面上正扬起缕缕烟尘。

　　沉重的夜幕遮蔽一切，星光在黑暗中挣扎。从荒原深处传来隐隐的嘶吼，就像一个怪兽在用力喘息。

　　达穆什荒原苏醒了。
荒原中的歌声 第四章 鬼啸，狼嗥

作者：凤凰


　　科林策马飞奔。马蹄在地上敲出急骤的脆响，疾风把他的金色卷发全都掀了起来。吟游诗人紧握马缰，身子微俯，在荒野上急驰而过。

　　这样加速赶路，并不是为了躲避后面的骑士团。他料定他们不会前来追赶。荒原本身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必须在午夜之前渡过蛆河，到达荒原中心的哀恸之山。那是达穆什荒原中惟一安全的地点，即使在白天也是如此。而且，他认为凯莉很可能也在那里，因为哀恸之山是荒原中仅有的三块绿洲之一，也是最大的一块。

　　披风前襟被掀开了。一只小手露了出来，接着是半张可爱的小脸。“科林叔叔。”莉娅轻声叫道。

　　科林猛勒马缰，马长嘶一声，很快停了下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好好呆着别乱动吗？”他大声说。

　　小女孩一怔，眼中立刻盈满泪水。

　　吟游诗人叹了口气，掀开披风，小心地搂住莉娅，以免她掉下马背。“对不起，莉娅。叔叔在忙着赶路。你要对我说什么啊？”他温和地问道。

　　“我，我想尿尿。”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科林不禁哈哈大笑。“怪不得这半天你都不老实，总是扭来扭去。干嘛不早说？”

　　他抱着莉娅下了马。小女孩蹲下来，科林单腿跪在她身边，用披风为她挡住冷风。之后，他再把她抱上马背，重新用系带把她束在自己身前。

　　“头还晕吗？”

　　“已经好多啦。科林叔叔，我欠你一个舞。”

　　“明天再补上好了。嗯，我还是赌明天找不到你妈妈。”

　　“我赌明天一定能找到。这次我一定会赢的！”

　　科林低下头，在她蓬乱的头顶轻轻一吻。“我也希望你能赢。”他淡淡地说，“我都赢了两个多月，已经烦啦。”

　　他拉起马缰，再度前行。月色黯淡，照上他的深青色披风，还有金色的卷发。疾风卷起一道道烟柱，砂粒不断扑上他的脸庞。科林毫不理会，只顾驱马飞奔。

　　一座座秃山从旁边掠过，远处偶尔传来怪异的嗥叫。夜色越来越浓，风也越来越强劲，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科林不得不半侧过脸躲过疾风，同时不断踢着马腹，催促马奋力奔跑。这两人一马如同急箭，刺破漂游的烟尘和雾团，向荒原深处疾射而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科林渐渐放慢速度。又前进了一阵，他纵马驰上一个低矮的土丘。他仰望星辰，判别一下方向，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借着微弱的月光观看。

　　“咱们要去哪儿呀？”莉娅在科林怀里问道。

　　科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仔细观察四周。天与地都是黑沉沉的，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比巨大的黑色平底锅中。所有的方向都望不到头，所有的方向都黑暗无比。在急剧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阵阵号哭，时远时近，不可捉摸。

　　莉娅忽然惊叫起来，手指一个方向。“叔叔！你看！”

　　在离土丘不远处，黑暗中有个直立的影子在摇晃。看起来，那像是一根松动的大木桩，被风吹得晃动。但是有一种细微的“咯咯”声从它那边传来，好像是它在怪叫。接着，它脚下又出现另外几个黑影，它们从地面隆起，一点点伸直，如同几个人从地底爬出来。

　　“叔叔，我害怕。”莉娅颤抖着说。

　　“乖，不怕不怕，有叔叔在。”科林一边安慰她，一边盯着那个方向，同时用力嗅闻。风中有股又臭又腥的气味，令人作呕。吟游诗人目光一闪，迅速掏出三块厚厚的棉纱布，从一个小瓶里倒了些液体在上面，然后把其中一块递给莉娅。

　　“罩在鼻子上，千万别放开。”他语气郑重地说，“这风里有毒。”

　　莉娅吓了一跳，赶快用棉纱布蒙住大半个脸，只留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外面。

　　“听着，莉娅。呆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乱动，也不能出声。”

　　“前面有什么呀？”莉娅呜呜不清地问。

　　科林按住她稚嫩的肩膀。“我先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这里曾经打过仗，死了好几万人。每到晚上，就会有僵尸……”

　　小女孩嗓子里“呃”地一声，眼睛立刻惊恐地瞪圆了。

　　“有僵尸和亡魂出来游荡。但是别怕，叔叔能保护你。”

　　莉娅使劲摇头。“吾们勿能傲卧去吗？”

　　“绕过去？”吟游诗人无奈地耸耸肩，“没时间。现在虽然不是暴风季，但是午夜之后，毒风还是能致人于死。而且如果不赶快，还会有更多僵尸出来。”

　　莉娅仍然摇着头，用力揪住科林的衣襟。

　　吟游诗人忽然生气了。“没出息！”他责骂道，“几个僵尸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妈妈一定会骂你胆小鬼！别说是僵尸亡魂，就算是妖界魔怪，她也不放在眼里！”

　　他望向气味最浓的方向，握紧拳头，神色坚决。“不，我们不绕。我们直接冲过去。拿出点勇气来，莉娅。别让你妈妈看不起你！”

　　他把棉纱布叠成条，蒙住鼻子，却露出嘴巴，布条另一端在脑后扎紧。第三块布条则蒙在马鼻子上。然后他取下竖琴挂在腰间，又拿出从查思那里抢来的灰色短法杖，握在左手。静默片刻之后，他一拉马缰，奔下山丘。

　　空气中的腥臭味更浓了。当他们前进的时候，更多黑影从夜色中冒出来。科林谨慎地控着马缰，每当前方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躯体，他就带马斜行，快速绕开。

　　有几次，地下突然伸出的手爪几乎绊到马蹄；有时候和旁边的黑影离得太近，科林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溃烂的肢体，垂挂在脸上的眼球，肌肉脱落只剩骨节的脚胫。

　　僵尸们受到生者气息的吸引，纷纷爬出地面。它们犹如一株株怪树，手爪渴望而执拗地挥舞。每次当一个僵尸朝这边转过身，科林就听到阵阵尖厉清脆的磨擦声。这声音来自它们的牙齿和骨节，充满了对血肉生灵的嫉恨。

　　吟游诗人仗着骑术娴熟，越过一具具僵尸，在荒野中急速穿行。没有一只手爪碰到他们。这也多亏了他胯下的马。这匹马在骑士团服役，久经战阵，也曾随主人对抗亡灵军队，因此勉强能够抵抗眼前的恐怖气息。

　　我在奔跑，我在飞翔。青色披风是我的翅膀，就像蝙蝠穿越丛林……

　　突然闪过脑海的诗句，令科林暗自苦笑。幸好没有旁观者。他一直追求的优雅风度，此刻必定早已荡然无存。一只青蝙蝠飞过僵尸群，恐怕只剩下诡异，哪有什么优雅可言。

　　僵尸的数目越来越多。荒原中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科林估计，现在在他周围的僵尸至少有一百多只，而在他视野之外，更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渐渐放慢速度，方向却始终不变。因为他已经听到了涛声，混着怪异尖啸的涛声。

　　蛆河就在前面了。

　　但是僵尸们也在朝这边聚集。天空亮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月光和星辰。许多暗绿、苍白和血红的光团在空中飞舞，有些超过二十尺宽，较小的则只相当于人头大小。它们盘旋扭曲，往复飞动。每当它们拖着流光飞过科林头顶，就发出阵阵刺耳的鸣响。

　　科林感到心头像是被钢锯撕扯，脑子生疼，浑身发麻。他急忙松开马缰，右手搭上竖琴。一连串悠扬悦耳的音符响起，千百道光芒顿时从竖琴上射出来，随着音乐四处飘飞。这些暗金色、翠绿色和莹白色的光束相互交织，形成一片彩虹障幕，变幻不定。

　　那些飞舞的幽影立即四散远离。但是只要音乐稍有停歇，它们马上就重新聚拢。科林用力弹拨琴弦，仍然无法完全压住它们的鸣叫。

　　科林双腿夹着马腹，稳住身体，勉强又走了一段。转过一个山丘之后，他终于被迫停了下来。

　　至少有上千具僵尸挡在前面，占据了目力所及的全部范围，更延伸到两侧的无边夜色中。它们来回挤撞，一片“叽叽咯咯”声几乎盖过了风声。科林刚一出现，几千只手臂就朝他涌过来，密密麻麻挤成一堆。

　　吟游诗人紧咬牙关，强自对抗内心的畏惧。他所看到的景像不是活人所能想像到的恐怖。当然，如果他死了，就没什么恐怖可言了。他会混进这群怪物中，白天缩在暗影里和泥土中，晚上就四处游荡，等待偶尔送上门来的不幸旅人，为一块肉、一口血和同伴争得头歪臂断。

　　阴沉的面孔瞪视着他。尖笑的幽影围绕着他。在地底、面前、空中，无数有眼睛和没眼睛的、有形的和无形的躯体，全都嘲弄地围住这猎物，从扭曲的灵魂深处发出渴求的嘶吼。

　　科林缓缓吸了口气。隔着浸药的棉纱布，他也能闻到浓厚的腥臭。莉娅在他身前急剧发抖，小小的身体整个钻进他的袍子里。马在他胯下不断哆嗦，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吟游诗人举起左手，大声吟出咒文。那根灰色短法杖倏然泛起紫色和绿色的光晕。

　　“让开了，你们这群死东西！我是查思·尼尔的朋友！这是他的法杖！你们认识他也好，不认识也好，总之快让路，不然我就拿你们去填坟坑！”

　　科林语无伦次地高声叫喊，然后催马前行。但是，这匹马说什么也不肯移步。几番挣扎之后，它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科林迅速手按马背向旁边一跳，几乎跌进僵尸丛中。莉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闭嘴！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科林大吼道。

　　小女孩的哭声顿时断绝。

　　科林定定神，缓步向前走去。只走了几步，身后就响起马的悲嘶。不知道有多少僵尸同时扑上去撕扯它的肉体，它们吸食血液的声响不绝于耳，像是许多棍子反复插进烂泥。

　　那也将是我的下场。科林近乎绝望地想。

　　但是并没有僵尸攻击他。幽影亡魂也没有把虚幻的手爪搭上他的身体。当他走向僵尸堆的时候，它们不甘心地退开了。

　　嫉恨的磨擦声就在他身边响起，溃烂的肢体就在他眼前挥动。空气中满是潮湿腐败的恶臭。然而怪物们不断分开，又在后面不断合拢，却没有一具僵尸敢于触碰科林。

　　吟游诗人右手抱着小女孩，左手的法杖幽幽生光。他的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几乎与死人无异。假若有人看到这一幕，多半会以为他是僵尸的首领，正在巡视属民。

　　这样慢慢走了将近两里，科林终于看到了水光。

　　发黑的河岸生满杂草，在岸边水洼里，偶尔有巨大的气泡冒出水面，

随即爆开，甩出一串串令人恶心的粘液。河水不疾不徐地流动，载着大片灰白色浮沫，臭气阵阵涌进鼻端。

　　这就是蛆河，当年数万战士埋骨之处。那时这条河被染成血红，水里到处都是碎肉内脏，几天之后，数不清的蛆虫就爬满了河岸。见过那一场景的人，大部分犹有余悸，至今一想起这件事就会忍不住要呕吐。

　　科林在河边停下脚步，掏出一个卷轴。“抱紧我，别松手。”他对莉娅说，然后迅速把法杖丢进袋中。

　　法杖的光芒熄灭，十几只手臂几乎同时伸了过来。但是科林已经展开卷轴，大声诵读。他的语音异常迅速，声调又尖又高。只是一瞬，两个人忽然离地而起，飘向前方。

　　僵尸们恼怒的怪叫响成一片。科林无暇向下看，立刻弹起竖琴。他和莉娅浮在空中十几尺，只有幽影亡灵才能威胁到他们。但是，当竖琴上的光芒随着音乐亮起，幽影们再度退避，不敢接近。

　　在七彩光幕保护之下，两个人从空中飞越河流。在蛆河对面，同样有一大群僵尸聚集着，然而猎物划空飞过，它们也无可奈何。

　　几分钟之后，河岸已经远去，僵尸们的影子也看不清了。科林这才停住法术，落下地面。他放下莉娅，两人一同快步前行。

　　漂浮的幽影仍然跟随着他们。莉娅气喘吁吁，踉跄着奔跑，科林则大步跟在后面，边走边弹奏驱魂魔曲。

　　每隔一段时间，科林就示意莉娅休息一会儿，自己也借机喘口气。等到幽影们逼近，他就重新奏响琴声，把它们驱离。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科林满头是汗，莉娅也疲惫不堪。幸好，追踪的幽影也越来越少。自从越过蛆河，疾风就在渐渐减弱，此时空气中又多了些清新的气息。

　　在一片宽阔平缓的矮坡上，幽影们终于不再追赶了。

　　吟游诗人停下来，不断喘息。他全身都被汗水和雾露浸湿，金色卷发粘在额前，他厌烦地把它拂开，向前观望。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似乎有一大块暗影在远方矗立，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觉。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搓了搓，欣喜地微笑了。

　　“绿洲。小宝贝，咱们快到啦！前边就是哀恸之山！”

　　他为莉娅解下蒙脸的布条。小女孩大口呼吸了几下，身体还在不断发抖。

　　“我快吓死了，科林叔叔。那些怪物……科林叔叔！科林叔叔！”

　　吟游诗人晃了晃，双腿一软，歪倒在地。莉娅惊慌地扶着他的头，大声哭叫。

　　“我没事。”科林虚弱地说，“只是吸了些毒气。很快就会好的。很快……”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莉娅手忙脚乱地倒转袋子，各种药瓶洒了一地。

　　“你吃药，叔叔！”她哭着说，“你快吃药啊！”

　　科林双唇微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莉娅胡乱摇了一阵，见科林始终没有动静，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她呆呆地看着科林，忽然又哭泣起来。她从袋里扯出毯子，边哭边盖在科林身上。

　　“叔叔你快醒醒呀。”她抽泣着说。

　　隔了一会儿，她忽然站起来，面对远处的山影。

　　“妈妈！快来啊！快救救科林叔叔！妈妈！”

　　她尖细的嗓音随风而去，飘出很远。然而旷野中只有风声相和。黑夜沉默着，毫不动容，冷冷地注视这个流泪的孩子，以及躺在地上的吟游诗人。

　　莉娅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尖声呼喊。到后来，她的嗓子已经嘶哑，眼睛也变得又红又肿。

　　忽然间，夜色深处响起一声长啸。

　　莉娅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但是当更多的号叫声随之而起，她的小脸立刻变得雪白。尽管知识不多，她也猜得出那是什么。

　　嗥叫声迅速接近，此起彼伏。仅仅几分钟之后，莉娅就看到远处出现许多碧绿色光点。它们奔行而来，惨厉的嚎声犹如潮水奔涌，卷过黑暗的旷野。莉娅吓得呆了，只是站着不动，嘴巴张开，身子僵硬。直到夜色中现出许多奔跑的形体，她才尖叫出声。

　　大约一百多头狼朝这边飞奔，眨眼间就聚集到她前面不远处。

　　莉娅低头胡乱一抓，碰到科林腰边的长剑，于是握住剑柄，奋力把剑抽出来。她双手握着剑，费力地举在身前。

　　“走开！走开！”她哑着嗓子大喊道。

　　狼群骚动片刻，一只最大的狼仰首长嗥。其他的狼全都安静下来。下一声嗥叫随即响起，整个狼群立刻嚎叫回应，作势欲冲。

　　一团火焰在它们面前炸开。

　　吟游诗人一跃而起，双手拉开短弓。他半跪在地上，低声念诵咒文，一道道火焰之箭从他指端射出，飞向狼群。几只狼被火箭射中，痛声哀嚎，在地上打滚。

　　群狼畏缩了，纷纷向后退开，停在火箭的射程之外。但是片刻之后，它们又再次靠近。科林略等一会儿，这才拉满弓弦，一箭射在狼群之中。这一次火焰之中还混了跳跃的电光，一阵噼啪声响过，又有七八只狼滚倒。

　　趁着狼群后退的间隙，科林从手上脱下一枚银色戒指，用丝线穿过指环，系了个扣。

　　“等会儿我一施法，你就用心想着那座山。”他一边把银戒挂在莉娅颈上，一边说道，“它能把你送过去……唉，希望能有那么远。”

　　“那你呢？”莉娅急切地问。

　　吟游诗人微笑一下，没有回答。这几天奔波劳累，昨夜又连续施法，加上尸气毒风，早已令他精疲力竭。此刻他只觉得肌肉抽痛，几乎握不住弓。

　　下一次狼群冲近的时候，科林只射死了三只狼。第四次冲锋，火焰刚落到狼身上，就熄灭了。

　　头狼仰首高叫，狼群迅速分散，从四面包围过来。科林苦笑一声，抛下短弓，双手交叉，奋力集中最后的法力。

　　“无声无形。连接彼端的门……”

　　他的咒文被打断了。一声狂野的巨吼穿透黑夜，自北边呼啸而来。莉娅不禁哆嗦了一下。在他们周围，狼群也惊惧地停住，纷纷转头。

　　科林勉强撑住身子。火光照上他苍白的面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呼吸粗重不均，金色卷发打成绺粘在额头。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只壮硕的野兽从黑暗中奔来，澄黄色的眼睛如同两盏灯，巨嘴中露出森森利齿。

　　又一声巨吼响过，群狼个个伏低身体，趴在地上不敢行动。那野兽行近火光，科林看到它背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向这边一望，随即跃下地面，动作矫健灵活，步伐轻快有力。

　　科林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但他还是费力地睁大眼睛。莉娅仍然手握长剑，望着女人发呆。

　　女人快步走近，向莉娅看了一眼，目光移向吟游诗人。

　　“凯莉？”科林低声说道。

　　女人微微一怔，盯着科林。突然间，她“唰”地抽出猎刀，挥手劈下。科林无力闪避，只觉得冰冷的刀刃架上脖颈，皮肤一阵剧痛。

　　“贝罗曼！你竟敢上这儿来！”女人厉声叫道，“是谁派你来的？”

　　“不！别伤害他！”莉娅在一旁尖叫。

　　一只靴尖重重踢上科林的额角。吟游诗人眼前一黑，立即昏了过去。
荒原中的歌声 第五章 旧衣服

作者：凤凰


　　木柴在火中发出轻微的爆响，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阳光从洞口射进来，照在草垫子上，几只蚂蚁钻来钻去，忙个不停。

　　科林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正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人，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串了肉块的纤细树枝架在火上烘烤。感觉到科林的注视，她蓦然转头，就像野兽直觉到附近的异常。不过她立刻放松下来，继续忙着烤肉。

　　“你好啊，凯莉。”科林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莉娅呢？”

　　“在里面睡觉。”凯莉头也不抬地回答。她的声音低沉圆润，略有些沙哑，却颇为动听。

　　科林忽然发觉自己只穿着贴身衣裤，不禁一怔。“我的衣服呢？”他皱着眉说，四下搜索。他的竖琴、剑和弓以及随身物品都放在洞穴壁上的一个凹处，但是长袍却不见踪影。

　　“扔了。沾了僵尸毒。”

　　“真可惜。”吟游诗人喟叹道，“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袍子。”

　　“命都差点丢了，还要什么袍子。好好躺着吧！呆会儿起来喝药。”

　　“你……你没对我做什么吧？”科林故意装腔作势地说。

　　凯莉狠狠瞪着他，似乎要冲过来朝他脸上砸一拳。科林急忙举起手表示投降。“我只是开个玩笑。”他微笑道。

　　他放松地躺了回去，钻进狼皮被子里。细密的绒毛贴着他裸露的手臂，十分温暖，淡淡的膻味中隐约混着一股香气。

　　凯莉把烤好的肉连树枝一起扔进旁边的大锅，然后从脚边拎起一个罐子，架在火上。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莉娅告诉我了。我必须感谢你，贝罗曼阁下。”

　　“不必客气。我答应了阿格龙，一定要把她送到你身边。他临死时说，请你好好照顾女儿，认真选择将来的路。”

　　凯莉低头看着药罐，一声不响，表情捉摸不定。阳光照到她颈后，束成马尾的栗色头发闪着纯净的光泽。狼皮坎肩衬出她丰盈的胸膛。她的大腿结实饱满，脚上是镶铜扣的高筒战靴。

　　科林出神地望着她的侧影。她并不算太漂亮，脸上的线条也略嫌刚硬。但是她身上透出一种强劲的力量，一种充满活力的动感，令人不禁心折。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她。

　　“贝罗曼阁下。”

　　吟游诗人正在发呆，愣了一下才开口。“何必那么生疏？叫我科林好了。”

　　“我可不敢对十二英雄不敬。”凯莉淡淡地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我们已经不再是敌人了。或者你还在恨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只能请你原谅，因为许多事都是命运的安排。”

　　凯莉心不在焉地用木棍搅着药汤，似乎在沉思。

　　“贝罗曼阁下……”

　　“请叫我科林。”

　　“好吧，科林。”凯莉不动声色地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跑这一趟。你可以不接受这个任务的。听莉娅说，为此你被视为背叛者。”

　　“啊，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你想听真话吗？”

　　凯莉并不接口。科林微笑了一下，仰头望着洞顶。

　　“几年前，一个男人在战场上看到一位女将军。”他用梦幻般的语调缓缓说道，“他对她一见钟情。”

　　凯莉手中的木棍微微一顿。

　　“之后，这个男人曾和她两度相见，可惜他们俩是敌人，他没机会表白爱意。后来这位女将军突然退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男人苦苦寻找，直到今天，才有个机会能够和她相见。”

　　凯莉蓦然转头。“骗子！”她低吼道，把一支箭“啪”地扔到科林身边。箭上穿着一只灰色小鸟，羽毛凌乱带血，右爪上套着一个黑色小铁环。

　　她的目光凌厉之极，似乎要刺穿科林的脑袋。吟游诗人却毫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灵魂同盟在跟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自从你失踪，他们一直在找你。”

　　凯莉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把药罐从火上拎下来。科林低叹一声，从被子里伸出手指，敲着坚硬的石地，轻柔地唱起歌。

　　“我的爱人活在我眼底，只因我不能转身……”

　　一只药罐冒着气泡，落在他脸颊边。接着，一双镶铜扣的高筒战靴快步离开。

　　“一眨眼她又弃我而去……”吟游诗人忽然提高音量。

　　凯莉从杂物架上拿起弓箭和猎刀，头也不回，大步走出洞口。

　　¤ ¤ ¤ ¤ ¤

　　整个下午，科林一直躺着发呆。阳光一点点移出洞口，在安祥温暖的光线中，吟游诗人始终不言不动，似乎在沉思默想。

　　黄昏的时候，莉娅从洞穴深处走出来。一见到科林，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

　　“你没事啦，科林叔叔？”

　　科林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当然了。叔叔怎么会有事呢？你呢，小宝贝，感觉怎么样？”

　　“她给我喝了药。”

　　提到凯莉，莉娅似乎有些陌生感。科林敏锐地感觉到了，于是伸手把小女孩搂在怀里。

　　“怎么啦，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呀。可是，”莉娅用手指支着脸颊，很可爱地皱皱眉，“她喜欢我吗？为什么她以前不要我呢？”

　　“喔，她当然喜欢你了。”科林拍拍她的脸蛋。“不过，在你一岁多的时候，她遇到一些事情，不得不离开你。但是这几年她一直在想着你呀。”

　　“她以前是为什么才离开的呢？”

　　科林未及回答，洞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吼。光线一暗，两只硕大的黄眼睛出现在洞口，下面是两排尖锐的利齿。

　　科林一惊，连忙坐起身，伸臂护住莉娅。但是小女孩推开他的手，展颜一笑。

　　“叔叔别怕，那是妈妈养的大猫猫。”她朝洞口的野兽招招手，“佩萨，过来！”

　　那野兽慢慢晃进洞来，卧在火堆边。科林暗自戒惧，小心打量。它身上满是黑黄交错的斑纹，颈后有一圈银灰色的毛。它懒洋洋地趴在前脚掌上，两只掌背各有一根突起的骨刺。

　　“刺爪雷虎？”科林喃喃自语，“她是从哪儿弄来的？”

　　莉娅笑嘻嘻地走过去。“你要喂它好吃的，还要摸摸它的毛，它就听话啦。”

　　她拿起一块烤肉递到虎嘴边。它闻了闻，张嘴叨了过去。莉娅伸手摸着它颈后那圈银灰色毛皮，然后抬腿跨上它的背。

　　刺爪雷虎蓦然低吼，站了起来。莉娅尖叫一声，随后咯咯直笑。这野兽晃着头，似乎很无奈的样子，然后又趴回原处。

　　“佩萨看着很凶，其实脾气很好呢。”莉娅很得意地向科林解释道。

　　科林稍微放下心来。

“你可真是胆大……和你妈妈一样，什么都不怕。你知不知道它有多厉害？”

　　“当然知道啦。妈妈说，佩萨是这山里的王，所有的野兽都不敢惹它。”

　　吟游诗人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有你妈妈照顾，就没有谁敢欺负你啦。我也该走了。”

　　莉娅一下子从虎背上跳下来，扑到科林身边。“叔叔你要去哪儿？”

　　“叔叔还有别的事啊。”科林淡淡地说。

　　“不要！”莉娅赖在科林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我不让你走！”

　　洞口人影一晃，凯莉快步走进洞穴。她向科林和莉娅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莉娅，到里面玩去。贝罗曼……”

　　“请叫我科林。”吟游诗人很无奈地说。

　　“科林。请你出来一下。”

　　“妈妈，科林叔叔说要走。你别让他走。”莉娅跑到凯莉身前，撒娇地搂着她的腿。“我要听他唱歌。他唱得可好啦，你也会喜欢的。”

　　凯莉的表情柔和下来，轻轻拉开莉娅的小手。“听话，妈妈有些事要和叔叔谈。千万别出去，就在这儿等我们。佩萨！照顾我女儿。守好洞口！”

　　刺爪雷虎喉咙里低沉地“呼噜”一声，转了个方向，巨嘴朝着洞口，重新趴下来不动。凯莉从架子上拎起一件旧外套和一袭斗篷，扔到科林面前，然后扭头走出洞外。

　　吟游诗人爬起来，很快穿好衣服。这两件衣服显然是凯莉的，他穿起来稍嫌短小，不过也勉强合身。

　　他走出洞口，深呼吸了几下，环视四周。他在一座山的中腰，面前有几个缓坡和断崖，再远处就是看不到边的荒野。夕阳半落，残霞为大地涂上一层温暖的红晕。山上林木稀疏，许多地方露出荒瘠的灰岩。在山坡上、岩缝间，是一丛丛荒草和野花，它们沿着浅浅的坡谷，一直延伸到山下几里处，渐渐被石砾和硬土取代。

　　“哀恸之山。”科林喃喃自语。他知道，是白袍祭司的祈愿之力，才让这里成为达穆什荒原中难得的绿洲。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这座山是荒原中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凯莉示意他跟着走。她带着他走上一段坡道，越过几块潮湿的灰岩地和一条小溪。他们越走越高。当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时，他们攀上一块高岩，上面是方圆几十尺的小小平台。

　　凯莉在平台中心停下。科林费力地跟着爬上来，脚步虚浮，额头见汗。前一晚他所消耗的体力还没有恢复，所中的毒也并未驱除干净。

　　“为什么不喝药？”

　　“我忘了。”科林微笑着走近她。“唉，其实，或许我是希望再多休息几天。”

　　凯莉转身面对他。她手按猎刀，身躯绷紧，墨绿色的双眸在黑暗中幽然生光。

　　“你到底来干什么？”她冷冷地说。

　　“我不是说了吗？完成对阿格龙的承诺，送莉娅到你身边。顺便来和你见上一面。”

　　凯莉突然迈上一步，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你撒谎！”她愤怒地叫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科林的表情出奇地冷静。“放开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必要欺骗感情，包括你的和我的。”

　　凯莉仍然揪着他，用另一只手把一样东西举到他面前。那是一个小金属片，颜色斑驳发黑，似乎被烧过，上面隐约可见一些花纹和徽记，已经熔得变了形。

　　“这一带是我的地盘。许多生物都是我的耳目。”凯莉手上用力，目光如刀。“说老实话，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有人在追踪灵魂同盟的人。”科林用微微变形的声音回答说，“从这枚血手星徽被烧熔的状况来看，追踪者之中显然有白袍祭司，或者还有法师公会的人。”

　　“是你把他们带过来！”

　　“你错了，凯莉。我也是被追杀者。这几批人找我和找你的理由是一样的。”科林一眨不眨地与凯莉对视。“依都拉之旗。”

　　凯莉盯了他一会儿，手臂一振，把他推开。科林退出几步，大口喘息。

　　“说下去。”

　　“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依都拉之旗的秘密。阿格龙就是其中之一。而他也是为此而死。现在，光明和黑暗两方都认为，我这一趟是为了替阿格龙转达一些秘事。”

　　凯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难道白袍祭司会认为，你真的会替黑暗法师做事？你身为十二英雄之一，为什么会背叛？”

　　科林慢慢走向平台边缘，遥望远方。山下忽然响起狼嗥，声音划破黑夜，凄冷而孤寂。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个普通人。他们认为我会背叛，是因为……因为他们知道我喜欢你。”

　　他转回身，迎上凯莉闪烁不定的眼神。

　　“是的，他们知道。在一次大宴上，我喝多了酒，唱了一些歌，说了一些话。他们知道。为什么那件事之后，我没有受封爵位，也没有身居高职？不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们不信任我。他们知道我喜欢你。”

　　他忽然冲动起来，大步走到凯莉面前。凯莉满脸惊讶，看着他猛然单腿跪地。

　　“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得到你的吻，我以后再无遗憾！”他大声说道，渴慕地仰头望着她。

　　然而凯莉立刻转身走到一边，凝立不动。

　　“对于纠缠我的人，我会考虑把他一脚踢下山去。”她头也不回地说。

　　科林默然半晌，站起身来。

　　“算了。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那件旧袍子？因为它曾经披在你身上。现在，我见到了你。你的衣服披在我身上。我应该知足了。”

　　“快点离开这儿。”

　　科林苦笑一声。“我是要离开。我当然要离开。难道你以为我会缠着你不放……”

　　“我是说快点回洞里去！”

　　凯莉从科林身边冲过，俯身抓住岩边的藤蔓。山风送来又一阵狼嗥，这次听起来激烈而愤怒，还夹着几声哀嚎。科林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山下不远处爆出几团奇怪的火光，有的是血红，有的是莹绿，还有一团是刺眼的亮白。

　　“全碰上了。真热闹。”吟游诗人自语道。

　　他快步跟上凯莉，抓着藤蔓向高岩下爬去。
荒原中的歌声 第六章 荒原中的歌声（上）

作者：凤凰


　　“为什么要走？”莉娅疑惑地问。

　　“因为这儿不安全。”

　　凯莉在洞里快速翻找，大部分东西都被丢到一边。她只把毯子和一些实用的随身物品打成捆，然后坐下来给长弓上油。

　　“我不喜欢总是跑来跑去。”莉娅嘟囔着，望望洞口，科林正在抚着竖琴，低头沉思。“叔叔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凯莉头也不抬地回答。

　　“为什么？”小女孩着急地说，“他答应过我的！”

　　“答应你什么？”

　　“我们打了个赌。”科林接过话头，“这两个多月，我们每天都打赌。如果下一天找不到你，莉娅就得给我跳支舞；要是我输了，我就要……”

　　“他要天天陪着我，直到我不要他为止。”莉娅拍着手笑道，“现在我赢啦。”

　　凯莉瞥了科林一眼。“你倒挺聪明的。”

　　吟游诗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凯莉收好长弓和箭袋，伸手把莉娅拉到怀里。“叔叔很忙，他还有别的事。咱们不要他履行赌约。”

　　“我要！”

　　“听话。”凯莉忍耐地说，“他没空，不能跟咱们走。”

　　“不嘛！”莉娅叫道，小小的身体扭来扭去。

　　凯莉脸色一沉，双手按住女儿的肩膀。“好啊！你要他陪着，也随你。那么我自己走，你跟他在一起好了！”

　　莉娅惊慌地抓住凯莉的衣袖，似乎怕她一下子就消失掉。

　　“你自己来选。”凯莉稍微放缓语气，“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莉娅的小脸憋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科林叹了口气，走进洞来，在莉娅身边蹲下。

　　“听话，跟你妈妈走吧。”他微笑着说，“叔叔以后会来看你的。”

　　“真的吗？”

　　“真的。我发誓。来，咱们订个约。”

　　莉娅噙着眼泪，伸出小手，熟练地和科林手指交叉，相互攥了两下。

　　“现在快去睡觉吧。明天要赶路呢。”科林温和地说。

　　安排莉娅躺下之后，凯莉起身走到杂物架前。她拨开一堆罐子和铁枝，在架子后面摸索了一阵，拉出一把刀。它长约两尺半，形状略弯，刀鞘和刀柄都是沉郁的青黑色，柄端刻着精美的花纹。

　　科林留意着凯莉的动作。她拿过一块布，爱惜地仔细擦拭，慢慢从柄端抚到鞘尖。刀鞘上厚厚的积尘被抹掉了，露出许多错综复杂的细密银线，在火光下微微发亮。

　　凯莉沉默良久，忽然一扬手，把弯刀拔出半截。洞中倏然闪出一片蓝光，流转不定，带着迫人的寒意。佩萨在火堆边低吼一声，竖起耳朵。科林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觉得身子发冷。

　　“每次见到它，我总觉得不舒服。”他喃喃说道，“看来你已经很久不用它了。”

　　凯莉身躯绷直，双眸灼灼有神。她的神态高傲而自信，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涌动，随时可能迸发而出。科林甚至在想，如果她拔刀力劈，这个洞穴会不会崩塌。

　　“黑暗将军的风采仍在。”他表情复杂地说。

　　凯莉轻呼一口气，慢慢把刀收回鞘中，肩膀也放松下来。

　　“我早就不是什么黑暗将军了。”她平淡地说道，把刀挂在腰边的扣环上。“确实，我也好久没有碰过它。在山里杀几只野兽，还用不到裂影刀。”

　　“那么杀人呢？”

　　“我也好久没杀过人。”

　　“那也是件好事。”科林若有所思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重新开口之前，他先小心地看了看凯莉的脸色。

　　“有件事我很好奇。依都拉之旗真的在你手里吗？他们都说是这样，但我不太相信。”

　　凯莉警觉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缓缓收回目光，坐下去系紧靴子的束带。

　　“告诉你也没关系。这还可以给我减少一些麻烦。是的，依都拉之旗本来是在我手里。”

　　“那现在呢？”科林不由自主的追问，“你把它丢了？藏起来了？或是毁掉了？”

　　“都差不多。它不见了。没有人能找到它，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些追踪者恐怕不会相信。”

　　“随他们去吧。我又没法控制别人的想法。”

　　一阵风从洞口卷进来，火堆瞬间一暗，随即剧烈地摇晃，在洞穴壁上投出许多明暗不定的怪影。

　　“你也应该休息一下，凯莉。”科林回头看看，莉娅缩在被子里，红扑扑的小脸只露出一半，睡得正香。“你陪着女儿睡吧。如果可以，请允许我睡在你旁边……算了，我守夜好了。”

　　凯莉哼了一声。“用不着守夜，我也不休息。我们午夜就出发。你过来。”

　　她带着科林走出洞口，伸手一指。“他们是从南边过来。你可以向西走。明天中午再拐向南，直到越过蛆河，再转向西南。看到沙漠之后，就贴着沙漠边缘走，两三天之后就能找到城镇。拿着这个。”她把一个袋子丢给科林。“肉干，清水。”

　　“不必了。我自己有……”

　　“还有药和地图。”凯莉打断他，继续说下去，“那个小陶瓶里是佩萨的尿。万一碰上狼，洒在身上，它们会躲开你。”

　　刺爪雷虎在火堆边呲呲牙，脑袋上下晃了两下，似乎在表示同意。

　　“我宁可被狼吃掉，也不愿弄脏你给我的衣服。”科林微笑着说。

　　但是凯莉并没有理睬他的玩笑。“现在就走吧。”她不带感情地说，“无论如何，我必须感谢你把莉娅送来。你自己保重。”

　　“你们要去哪儿？”沉默了一会儿，科林声音低哑地问。

　　“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没人能找到。”

　　科林不再说话。他慢慢转身进洞，拿起自己的行囊。借着整理装束的时候，他默默注视凯莉，就好像看着一件心爱的珍宝，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甚至连见到都不可能。

　　他挎好弓箭和长剑，竖琴则抱在怀中。他迈出洞口，漫步从凯莉身边经过。走了几步，他忽然轻柔地拨响琴弦，低声吟唱。

　　“那爱情多么珍贵，偏又短暂，教人怅然……”

　　“你想把他们都引来吗？”凯莉在他背后不满地说。

　　吟游诗人脚步一顿。他默立片刻，挂好竖琴，随即踏上向西的坡道。

　　他越走越快，始终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苍凉沉寂的黑夜中。

　　¤ ¤ ¤ ¤ ¤

　　明月一点点移向天顶，在大团的乌云间穿行。这一晚的天气并不太好。达穆什荒原比黑暗的天穹更为阴沉，旷野中回荡着阵阵风吼，山上的树林也随之颤抖不停，哗哗作响。

　　凯莉一动不动地坐在暗影中闭目养神。火堆将熄，余烬发着暗红的微光，照上她紧绷的双唇。佩萨趴在她身边打瞌睡，偶尔张开大嘴，懒懒地打个哈欠。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忽然变得强劲。洞穴里响起“嗡嗡”的回音，炭灰在地上无声地流动起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灰烬中搅动。

　　凯莉蓦然睁开眼睛，俯身推醒莉娅。“快起来。”她轻声说，“咱们要出发了。”

　　小女孩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凯莉已经为她套好外衣。刺爪雷虎低哼一声，从火堆边站起来，抖了抖毛。

　　凯莉一手抱着莉娅，另一只手抓起行囊。她没有向外，而是朝洞里面走去。佩萨跟在她身边，脚步悄无声息，双眼闪闪发光。它低吼一声，脚爪的骨刺上泛起两团蓝光，勉强照亮洞内的道路。

　　通道盘旋曲折，每走几十尺就会出现岔路。凯莉看起来对道路颇为熟悉，她毫不停步，穿过每一个岔口，有时

在坡道侧面钻进某个小洞，有时扳动墙上的石板，拐进另一条暗藏的支路。

　　“妈妈，这是哪儿呀？”莉娅惊奇地问。

　　“山里面。”凯莉心不在焉地回答。

　　“真好玩。”莉娅很兴奋地在母亲肩上打量四周。“在这儿捉迷藏真是太棒啦！”

　　凯莉笑了。“你不害怕吗？这里曾经是一个很大的营地。里面有许多死人呢。”

　　莉娅畏惧地缩起脖子，但她立刻又握紧小小的拳头。“我不怕！妈妈不怕，我也不怕。”

　　“好啊！这才像我的女儿。”凯莉转头在小女孩脸上轻轻一吻。“以后有机会，妈妈带你回来玩。”

　　“佩萨也一起来玩。”

　　刺爪雷虎低沉地“呼噜”一声，作为回答。

　　她们越走越深，经过几个宽阔的大厅，还有一些密室暗道。其中一间密室有数百尺宽，两侧是一排排武器架，生锈的刀剑长矛四处散落，墙角还有许多涨鼓鼓的布袋，一直堆到天花板。凯莉在这里略停了停，似乎在感叹或是回忆，之后走近对面的石桌，扳动一个机关，从墙上的暗门钻到另一条通道中。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人一虎来到一个简陋的平台上。它实际上是个半开放的石室，高踞在坡道顶端，一面俯瞰底下的厅室，另一面则是湿冷的青黑色石壁。

　　凯莉放下莉娅，伸手在石壁上抚摸。她的手指滑过一条条岩缝，青苔沾满了她的指尖。

　　一声怪吼从背后传来，那似乎是在洞穴深处响起的，在下面的厅室四壁中回荡不停。刺爪雷虎毫无反应，莉娅倒是吓得跳了起来，惊慌地回望来时的方向。

　　“那是什么，妈妈？”

　　“是风。”凯莉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洞里经常有风。”

　　她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按着石壁。然后她取出匕首，很快地把青苔刮开一块，约有手掌那么大。在裸露出来的石面上，有一个凹下的浅坑。她在袋子里掏摸一阵，取出一个黑色的椭圆形徽章。它的边缘有许多锯齿，正面有十三个暗红色的凸点，组合起来像是一只握住剑刃的滴血之手，旁边围绕着一圈细密的花纹。

　　“血手的信徒允我通行，”她低念道，把徽章塞进石面上的凹坑。

　　“妈妈你也有一个？”莉娅好奇地仰头盯着徽章，“爸爸说那是一个星座。”

　　“黑暗之力至高无上！费，拿波利，奈帕利。”

　　凯莉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从徽章后面传来轻微的“喀喀”声，附近有几条石缝透出深绿色的微光。然后，随着一阵刺耳的磨擦声和撞击声，一块两尺厚的石板升了上去，缩进上面的暗格中，眼前露出一条黑乎乎的狭窄通道。

　　“居然还有效。真见鬼。”凯莉低声咒骂道，一把抓下石壁上的徽章，它仍在泛着绿光。她把它丢进袋里，拉起莉娅，快步奔进甬道中。

　　¤ ¤ ¤ ¤ ¤

　　“是哪一位和我通话？”

　　科林深吸一口气，在回答之前，他先环视四周。山顶的冷风吹起他的斗篷襟角，也吹过这片高耸的石崖。地上没有穴鼠，天空没有飞鸟，光秃秃的崖顶上只有阵阵风声。

　　他转回头，把左手凑近唇边。在手上的三枚戒指中，有一枚镶宝石的金戒正在闪闪发亮。

　　“是我，科林·贝罗曼。”他低声对戒指说。

　　“第三根柱子下埋着什么？”

　　“情人的心。那是什么颜色？”

　　“像琴弦一样。”戒指里面苍老的声音说道，“科林，你让我多等了四天。”

　　“那时我还没有到达。路上有一只讨厌的小鸟总跟着我。”

　　“现在呢？”

　　“被她射死了。照她所说，这边是她的地盘，许多生物都是她的耳目，没什么事能瞒过她。”

　　“也包括你吗？”那声音立即问道。

　　科林摇摇头。“我并没有瞒她。除了这件事之外，我都对她坦诚相告。如果她相信爱情，就会相信我。”

　　“你认为她会相信吗？”

　　“我不知道。”科林疲倦地说。

　　“那么你知道什么？”

　　科林从崖顶向下望去。哀恸之山默然耸立在黑夜中，星光黯淡，乌云缓缓在墨黑的天穹中滑动。如果是白天，他或许可以望出几十里，但是现在，他甚至看不到山脚。

　　“我坐在夜的中心。有一阵风穿越黑暗。她缓步而来，笑容像宝石……”

　　“科林。”戒指中的声音忍耐地说，“你的琴技出神入化，但我想留到以后有时间再欣赏。”

　　“以后有时间？”吟游诗人喃喃重复道。他的手指从琴弦上移开，凑近脸颊，歉意地笑了笑。

　　“抱歉。我刚才是在想，她的话是否可信。”他皱起眉，严肃地思考着。“她告诉我，她已经把依都拉之旗处理掉了。没有人能找到它，包括她自己在内。”

　　“怎么处理的？”

　　“不知道。我只探听到这些。我认为这是真的。您也知道，当初凯莉退出灵魂同盟，是因为痛恨杀戮。她的心从来不曾归于黑暗。我想她不会再为黑暗神殿效力了。”

　　“在你们十二个人里，或许你不是最睿智的，但肯定是最聪慧的。”那声音缓缓说道，“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力。然而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大。我必须确认，依都拉之旗不会再次落入黑魔法师公会手中。否则黑暗军团一定会卷土重来。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

　　“把它拿到手。”科林接过话头，“我知道。但是就算如此，谁能保管它？您很清楚，仅靠它的召唤能力，就可以在一个月之内组织一支军队。它的力量必然会激起人的野心。它是神物，不属于人世。让它消失了最好。凯莉做得对。”

　　“你怎么保证她的话是真的？”

　　“我不能保证。”吟游诗人微微叹了口气。“但我相信她。”

　　“科林！我必须请你注意自己身份。你是一位英雄。你的事迹已经被人们挂在嘴边颂扬。现在你是在执行一次任务，这任务关系到大陆的安宁。这件事不能如此轻率，你的判断更不能被感情左右……”

　　“我已经听够了！”科林突然大声说。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您建议我用爱情来欺骗她……”

　　“不是欺骗，是掩饰，”那声音说。

　　“您要我获得她的信任，然后把依都拉之旗弄到手，至少探听到它的下落。这些我都已经做到。如您所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这个世界。但是从感情的角度，我为此感到耻辱！爱情不是游戏，更不是工具。当初接受您的委任时，我曾说过，这种事情仅此一次！”

　　他倏然转头。在下面的山坳里，有一道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没。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她要离开这里并不容易。我得去帮她。请您放心，如果发现依都拉之旗，我会想办法把它抢过来，即使赔上生命也在所不惜。但如果它确实不在她手中，那么我的任务到此为止。”

　　他把那枚镶宝石的金戒从手指上摘下来，拿到面前，按照礼节低头片刻。

　　“王上，我很抱歉不能当面向您告别。”他恭敬而坚决地说，“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会回去。我们吟游诗人在宫廷里住不惯。我想在大陆上四处走走，就像以前一样。那才是我喜欢的生活。”

　　“科林·贝罗曼，你这样做很让我失望。”那声音遗憾地说，“你也会让你的朋友们伤心。作为十二英雄之一……”

　　“我的名号已经和战争一起消逝了。您是魔法王国的君主，中立法师的领袖，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吟游诗人，无足轻重。当世界再次遇到劫难时，还会有新的英雄出来的。所以，请允许我享受一下自由生活吧。”

　　“科林！”

　　“再见了，尊贵的陶比拉王。祝您事事如意。”

　　科林用力扳下戒指上的宝石。它轻响一声，突然裂成碎块。科林站起身，把碎宝石扔下山崖，然后掂了掂手中剩下的金戒环。

　　“还能换不少钱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金环丢进衣袋，转身向山下走去。

　　¤ ¤ ¤ ¤ ¤

　　在山腰中的一片树林后面，有一片岩壁内部传出一些声响。然后，一块石板移开了。刺爪雷虎从里面钻出来，凯莉跟在后面，站在洞口，警觉地四处打量。一分钟之后，她回身把莉娅从洞口拉出来。

　　“妈妈……”

　　凯莉一把捂住小女孩的嘴。“别说话！”她低声警告道。

　　她把莉娅抱到佩萨背上，自己则握着刀柄走在前面。她的步伐稳定而谨慎，表情平静，双眼不时警觉地打量四周。当她穿越树林的时候，她的身影完全溶进树影之中。潜行的虎也不如她更隐密。

　　但是凯莉知道，即使她身为荒原行者，直觉比野兽更敏锐，她仍然要万分小心。她要面对的是两群法师，分属两个阵营的施法者之中的精英。只要一个法术就能令她陷入麻烦之中。

　　因此她丝毫不敢大意。她把青黑色的刀鞘横举在面前，缓缓走过一棵又一棵树干。

　　当她接近树林边缘的时候，眼角忽然瞥见一道闪光。

　　凯莉本能地做出反应。在大脑还没产生想法之前，她的手就已经挥了出去。耀眼的闪电刺痛了她的双眼，但是有一道光比闪电更快。瞬息之间，凯莉已抢到树干侧面。拔刀出鞘和横刀制敌合为一个动作，快捷无伦，偷袭者的咒文刚刚念毕，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闪着蓝光的刀锋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费里波安。”凯莉认出了眼前的人。“你竟敢拦我的路？”

　　那身穿黑袍的法师吓得脸色发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怎么敢？我是奉命来请你回去。萨丁岛上少了黑暗将军，没法和光明神殿抗衡，大祭司十分忧虑哪。”

　　凯莉敏感地盯住他。“是你带队来的？”

　　“是……不是……”费里波安嗫嚅着，说不出来。

　　凯莉向他领口扫了一眼，冷哼一声。“费里波安，你升得很快啊。居然做到殿祭了。你身为领队，却要亲自出手，是要抢功吗？还是要抢依都拉之旗？”

　　不等对方回答，凯莉已经取出一根绳子。她右手持刀架着费里波安，左手迅速地绕了几圈，把这位黑袍祭司牢牢地绑在树上。

　　“叫他们都过来，就说我在这儿。”凯莉命令道。

　　“你绑着我的手，我没法施法……”

　　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袋，取出一枚徽章，递到他嘴边。“快点！”凯莉低吼道，“不许耍花招！”

　　费里波安无奈地垂下头，对着血手星徽，念了几句咒语。吟声刚停，凯莉立即挥起刀柄，狠狠砸在他的额角。费里波安一声都没吭，当即昏了过去。

　　凯莉迅速回身，跨上刺爪雷虎的背，把莉娅抱紧。佩萨载着她们，如同疾风一般冲出树林，向山坡下急奔而去。

　　¤ ¤ ¤ ¤ ¤

　　“她就在前面！”红衣法师情不自禁地提高声音，“快！”

　　施莱姆一挥手。一百名骑士跟着他向法师所指的方向急奔，马蹄在黑夜的荒野中敲出一连串急促的响声。达穆什荒原深处隐隐传来风吼，似乎在应和。不过，风声只在他们背后呼啸，并没有越到前面来。

　　骑士团在傍晚之前渡过了蛆河。对于不懂法术的骑士们来说，这件事并不容易，不过，在隆的帮助下，他们还是平安渡过了那条受诅咒的河流。但隆也因此累得精疲力尽。此刻红衣法师半伏在马鞍上，身躯摇摇晃晃，施莱姆策马与他并行，随时准备照应他。

　　隆的双眼执拗地睁着，神色紧张，目光急切。“快一点！”他嘶哑地说，“我们得抢在那两拨人前面！”

　　马蹄声如同急雨，所经之处带起片片尘雾。骑士团很快就奔近哀恸之山。黑沉沉的山峰在夜色中耸立，四周是广阔无边的原野。隆不时屈伸手指，与他的猎鹰联络，为骑士们指引正确的方向。

　　绕过一个山丘之后，骑士们纷纷勒马停步。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群身穿白袍的人，安静地站在夜色中，二十多柄法杖各自闪着不同的光芒。

　　“我们好像来晚了。”

　　隆的目光越过白袍法师们头顶，望向更远处。一只猎鹰在夜空中盘旋，就在它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野兽缓步走来，背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还没有。”红衣法师说道，抽出了自己的法杖。
荒原中的歌声 第六章 荒原中的歌声（下）

作者：凤凰


　　“不要怕。”凯莉安慰地搂着莉娅。“他们不是坏人。”

　　“那他们为什么拦住我们？”

　　凯莉没有回答。她双腿夹着佩萨的腹侧，右手握紧刀柄，慢慢前行。在她的正前方，白袍祭司们默然拦住去路，而与此同时，一队骑士从山丘的阴影下绕出来，转到侧面，纷纷拔出武器。

　　“哈曼大神官。”凯莉向白袍祭司中领头的老人说道，“没想到我还能有幸与你会面。”

　　那位老人迈前一步。“黑暗将军……”

　　“不要叫我黑暗将军。”凯莉平静地说，“我是荒原行者凯莉。现在我要离开这里，请你们让开路。”

　　“把那件东西交给我们，我们就放你离开。”

　　“依都拉之旗不在我手里。没有人能找到它。它不会再出现了。”

　　“谁会相信你！”一名年轻的白袍祭司叫道。

　　凯莉向那年轻人冷冷地扫了一眼。“照你的意思，不管我手里有没有依都拉之旗，你们都会对我动手的，是不是？”她嘲讽地笑了笑。“我从来不知道，光明祭司也会像强盗一样做事呢。”

　　那个年轻人脸色涨红，一时不知如何回嘴。不过那位老人是光明神殿的圣杖神官，可没那么容易被言语折服。

　　“我们需要证明。”老人沉稳地说。

　　“我的话就是证明。”凯莉提高声音。“当年我身为黑暗将军时，也从不曾虚言弄诡。我没必要说谎！”

　　“是

的。我们知道你的名声。”老人仍是平稳地对答。他目注凯莉，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凯莉未及回答，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群黑袍人从后面的夜色中冒出来，匆匆奔向这边。他们在凯莉身后一百尺之外停下，领头的黑袍祭司满脸愤怒，额角有个大肿包。

　　“费里波安！”凯莉头也不回地叫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白袍祭司呢！”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黑暗祭司们神情冰冷，侧面的骑士们则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而白袍祭司们脸上现出混杂了惊讶和疑惑的表情。

　　凯莉跳下虎背，向老神官走去，顺手举起裂影刀。白袍祭司们立即做出反应，把他们的领队护住，一些人开始低吟咒语。不过凯莉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她缓步走到老人面前不远处，伸手把刀柄递了过去。

　　“我早已退出灵魂同盟。”她冷静地说，“现在我身上只有这柄刀是属于黑暗的。把它拿去！然后放我们离开。”

　　白袍祭司们愕然对视。凯莉向后一招手。“佩萨，过来！”

　　刺爪雷虎咕噜一声，驮着莉娅走到凯莉身边。凯莉伸手把刀柄递到老神官面前。

　　“拿走它。我是荒原行者凯莉，不是黑暗将军凯莉。你们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中，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搜我的身。”

　　“别骗人了！”那个年轻的白袍祭司叫道，“你当然是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

　　凯莉蓦然瞪视着他。她的目光透出一种奇异的威严，在这严厉的逼视之下，那年轻祭司竟本能地退了一步。

　　“我没跟你说话！”凯莉低吼道。

　　她转头向莉娅看了一眼。小女孩紧张地揪着佩萨的颈毛，一动不动。但是当那名年轻祭司瞪过来的时候，小女孩却恼怒地回瞪过去。

　　“我妈妈不会骗人！”她尖声叫道，“你们走开！不许伤害我妈妈！”

　　“放我和我的女儿离开。”凯莉平静地说。

　　老神官缓缓摇头。“抱歉，我们无法相信你。”

　　凯莉看了他一会儿，缩回手臂，转向侧面。当她走向骑士们的时候，他们都紧张地屏住呼吸。红衣法师隆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把左手伸进法术材料袋中。

　　“晨星骑士团也不肯放我离开吗？”凯莉说道，“飞鹰骑士施莱姆阁下，我想请问，陶比拉王国一向保持中立，为什么派你们到这儿来？”

　　施莱姆轻咳一声。“依都拉之旗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只有让我们陶比拉王国保有它，大陆才能继续保持平衡。”

　　“说得真好。”凯莉略带嘲讽地说，“不过，它并不是中立之神的造物啊。”

　　“但它是由中立之神保管的！”红衣法师隆盯着凯莉，“它应该归于莫巴瑞克神殿！”

　　凯莉沉默了一会儿，退回佩萨身边。黑袍祭司们悄悄地走上几步，光明祭司们则立即做出警戒的姿势。骑士们见状，也纷纷扬起武器，准备冲锋。一瞬间，似乎有一股奇异的波动在众人之间震颤。

　　但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近乎凝固的对峙空气。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谈论传说哪。”这声音用快乐的语调说道，“有人需要我指点吗？”

　　在上百双惊愕的目光中，一个人从山脚的方向缓步走来，边走边信手拨弄腰间的竖琴。琴音悦耳，他的脸上也带着微笑。他的旧斗篷随风飘摆，神态安然自得，目光一直停在凯莉身上，就好像荒野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凯莉默然不语。吟游诗人径直走到佩萨身边，伸手捏捏莉娅的小脸蛋。

　　“小乖乖，害怕了吗？”他温和地说。

　　“科林叔叔！”莉娅只叫了一声，眼眶里就涌出了泪水。

　　科林握着小女孩的手，望向凯莉，她却是神色冰冷。“科林，给我滚远点！”她厉声叫道，“别在这儿碍事！”

　　吟游诗人反而微笑起来。“哎呀！”他故作惊讶地说，“我知道，你赶我走，是不想我死在这里。天哪，能得到你的关心，我是多么幸运！”

　　凯莉脸色阴晴不定。科林四下望望，顺手抚过琴弦。

　　“各位！”他大声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们。依都拉之旗确实是藏在一个地方，这秘密只有我和凯莉两个人知道。我现在愿意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只希望你们能放我们三人安全离开。”

　　“你在胡说什么！”凯莉低声斥责道。

　　科林充耳不闻。“听好了！能不能领悟，就看你们有多聪明了。”

　　众人各怀疑虑，但是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注意倾听。毕竟，这件事太重要了。科林满不在乎地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上，拨动琴弦，开始吟唱。

　　.

　　“卡兰走下高山，

　　迪俄普斯挥起马鞭。

　　太阳消失，黑夜不见，

　　莫巴瑞克站在中间。

　　那中立者的神眼。

　　.

　　原初之力不容亵污，

　　除了神祗谁敢追逐？

　　但神也会犯错，

　　当万物失去颜色，

　　只有巴库斯能够领悟。

　　.

　　在东南，在西边，

　　一个个影子比山更远。

　　能够毁灭世间的军团，

　　逃不过酒神悲悯的眼。

　　三种力量一同埋葬在黑水边。”

　　.

　　他的歌声略停，手指却持续拨动着，悄悄向小女孩莉娅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向她胸前。莉娅愣了一下，伸手握住胸前那枚银色戒指----当科林带她来到哀恸之山前，遇到狼群时，科林给她的戒指。

　　科林赞许地向她一笑，继续吟唱。

　　.

　　“在那荒野之中有一棵树，

　　树干上刻着我的名字。

　　闭上眼睛，想着它！

　　看着它！

　　无声无形，连接彼端的门……”

　　.

　　两拨人几乎同时做出反应。“阻止他！”黑暗祭司费里波安大叫道，与此同时，白袍大神官哈曼也举起法杖。骑士团慢了半拍，只有红衣法师隆迅速洒出药粉，急促地吟出咒文。

　　但是佩萨背上已经射出一道光芒。小女孩被银光裹住，只是一闪，就在众人眼前消失不见。

　　“上去！”科林向凯莉叫道。凯莉目光一闪，毫不迟疑地跳上佩萨的背。就在此时，三道白光、四团黑雾和一片蓝紫色的闪光从三个方向同时向中央袭来。

　　科林大喝一声。一道金红色的光芒倏然从他指端射出，瞬间化为一个光球，把他和凯莉罩在中间。紧接着就是一声轰响----那是几个法术相互对撞的结果。

　　白光、黑雾和紫电同时撞上光球。金红色光球闪了闪，随即消失，里面却冒出一大片烟尘。

　　“抓住他们！”上百个声音同时叫道。

　　三队人不约而同地向中央冲去。白袍神官哈曼离得最近，见到烟尘中冲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立即挥起法杖，封住对方的去路。他不想杀人，因此只是施展了麻痹术。不过，这个普通法术在他手中威力强劲，笼罩了十几尺的范围。他自信可以把科林连同后面的凯莉一起困住。

　　但那人影并未停步，速度反而加快，竟然径直向他冲来。烟尘弥漫，他看不清科林的面容，只看到对方手中似乎有一柄闪亮的匕首。哈曼大吃一惊，本能地向旁边一退，人影随着匕首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如同一股无声的怪风。

　　他猛然省悟自己上当了。还没等他下令，白袍祭司们已经纷纷吟咒，各种法术几乎同时射向烟尘中心。

　　“停下！”哈曼大吼道。

　　没有人理会他。三队人马，分属三个阵营的队伍，每个人都在奋力拦截烟尘中冲出的人影。只不过，他们要拦截的人影不止一个。

　　八个科林冲出烟雾，向八个方向狂奔。在几十道法术的攻击之下，八个人影全都毫不在乎，就好像那些法术的力量并不存在。但它们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威力如此之强，以致于当法术交互撞击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几乎像是平地打了一声雷。

　　这巨大的声音令每个人脑中嗡嗡作响。光明、黑暗的力量几乎是一样强，而红衣法师隆的魔法虽然较弱，仍然挤进了对撞的魔力波动之中。在三种力量交互对抗之下，施法者们纷纷手捂胸口，面露痛苦。而与此同时，烟雾也散成数十团，向四面八方飘散而去。

　　紧接着，在靠近骑士团那边的一团烟雾中，射出了一道青黑色的光芒。

　　“小心！”施莱姆大吼道。他虽然没有参与当年的那些战斗，但他早就听说过，裂影魔刀有多么厉害。据说，凯莉曾经只挥了一刀，就令十几名武艺高强的骑士倒在马下。

　　只是他不知道，在退出灵魂同盟之后，凯莉是否还能释放出裂影魔刀上的黑暗法力？

　　他立刻得到了证明。

　　几十声哀鸣几乎同时响起，盔甲撞击声和人的惊呼声响成一团。施莱姆忽然觉得身子一沉，双脚毫无预兆地撞上地面。在他身边，骑士们纷纷倒下，栽进遍地鲜血之中。

　　凯莉刀上释放出的魔力，如同一道巨大的利刃，劈断了两百多条马腿。只是一瞬，六十多名骑士堕马倒地，晨星骑士团的阵形中立即开出一条宽约四十尺的通道。

　　刺爪雷虎大吼一声，脚下浮起蓝幽幽的电光。烟雾已不能再掩蔽它的身形，但这已经没关系了。它冲过倒伏的马和人，脚爪上电光噼啪作响，如同疾风一般穿过了骑士团的阵形。没有人拦阻它。它的厉吼令未倒下的战马浑身颤抖，而当骑士们伏在地上挥剑砍来时，佩萨脚边跳跃的电芒立即传上他们的手臂，令他们身子发麻，只能发出古怪的哀叫。

　　“向左！”科林在凯莉背后叫道。他左手搂着凯莉的腰，右手垂在竖琴边，手指轮弹不休。

　　佩萨斜着冲了出去。凯莉一手持刀，另一手把一个泛着绿光的东西抛到身后。

　　“干嘛扔掉？”科林问道，“有血手星徽，裂影刀的威力会更强。”

　　“会被追踪。”凯莉简单地回答。她回头一望，黑暗祭司们正向这边追来。白袍祭司们分出一半人拦住他们，另一半人则向凯莉紧追不舍。借助法术之力，他们虽然是用双腿奔跑，速度也快得惊人，就像是在地面上滑过来一样。

　　吟游诗人右手一扫琴弦，声音蓦然高亢起来。在急骤的琴声中，他抬起左手，手上第四枚戒指突然迸出红光。

　　“以女神凯莉之名！”他大吼道。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然后一大团火焰从科林手上爆涌而出，瞬间增加到二十尺宽，升上半空。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团火焰之中探出一个类似鸟类的头颅。随着一声清亮的鸣叫，无数火球、火箭如同急雨一般向他们射了过来。

　　火焰之雨倾刻间就把眼前的空地变成一片地狱，野草一瞬间变得焦黑，砾石在高热的火焰中爆裂。炽热的气流四处奔窜，烧灼着每个人的鼻腔，他们顿时觉得皮肤疼痛，呼吸不畅，头发和胡须都卷了起来。即使是哈曼大神官，以及黑暗祭司费里波安，也不得不赶紧施法防护。

　　很少有人能在这种距离之下抵挡凤凰的火焰。

　　费里波安用袖子挡住脸，嘶声大喊。没人听他的，因为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眼前只有片片火焰愤怒地升腾，挟着令人窒息的焚风，遮蔽了每个人的视线。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他拼命喊道。

　　然后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麻，紧接着，整个身躯都僵在原地，无法行动。在火光烟雾之中，白袍大神官哈曼出现在他面前，法杖毫不容情地指着他。

　　“他们已经跑了。追不上了。”老神官冷冷地说，“费里波安，现在让我们来算一些旧帐！”

　　费里波安拼命睁大眼睛，只看到一个个黑色、白色的身影乱哄哄地穿插来去。然后，他再次听到一片吟唱法术的声音，就好像一大堆混战的蜂群。

　　¤ ¤ ¤ ¤ ¤

　　“妈妈！”莉娅从树下跳起来，奔到佩萨身边。刺爪雷虎伏低身子，凯莉已经跳了下来，把莉娅搂在怀里。

　　“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小女孩哽咽着说，突然哭了起来，“我害怕……”

　　科林走了过来，轻抚莉娅的脸庞，为她擦去泪水。凯莉向他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别怕，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他柔声说道，“你可没看见你妈妈有多厉害！就凭那些人，想拦住你妈妈，可没那么容易。”

　　“你也很厉害，科林叔叔。”

　　吟游诗人微微一笑，把手覆上莉娅的额头，低吟了几句。莉娅眨了眨眼，渐渐阖上眼皮，歪过头靠在凯莉手臂上。

　　“让她睡一下，放松下来，会比较好。”科林向凯莉解释道，“她这两天受的惊吓太多了。”

　　凯莉点点头。她这才惊觉自己一直紧握着裂影刀，于是苦笑一下，把刀收回鞘中。

　　“没想到黑暗法力居然还在佑护我。”她无奈地摇摇头。

　　“黑暗之神迪俄普斯可是非常大度的。”科林微笑道，“他从不拒绝有人使用黑暗之力。当人们尝到力量的滋味，就会越陷越深，最终把灵魂交给他。这不是他惯用的手法吗？凯莉，你别想太多。相信我，如果是我拿着血手星徽，一样能施展出黑暗之力来。”

　　凯莉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

　　她忽然转向科林。“你刚才那是什么法术？我没听说过女神凯莉的名字。”

　　“你是说那只凤凰吗？”科林微笑道，抬起左手，一枚镶着淡蓝色水晶的戒指在他手上幽然生光。“那个法术自有玄奥。它并不需要吟咒。我喊什么都可以的。”他望着凯莉，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当然，女神凯莉确有其人。她就在这儿。”

　　“贝罗曼阁下，”凯莉冷淡地说，“有时候你的言行会招人厌烦。”

　　科林双唇微动，欲言又止。他随即垂下头，无力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要走了。”凯莉说道，把沉睡的莉娅抱到佩萨背上。

　　“去哪儿？”

　　“我想你并不是在关心我吧。”凯莉不带感情地说。

　　吟游诗人缓缓摇头。“凯莉，你用不着对我这样。我已经相信你了。”

　　他抬起头来，双眼闪亮，望着凯莉。“现在我相信依都拉之旗真的不在你手里了。否则你绝不会向白袍祭司那样低头。”

　　“我已经累了。”凯莉叹了口气。“我不想再卷进这种纷争里。”

　　她忽然脸色一变，猛然回身，揪住科林的衣襟。她眼中升起熊熊怒火，逼视着科林，用力把他揪到面前。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是不是？”她愤怒地低吼，“你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你这该死的骗子！”

　　吟游诗人毫不反抗，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被你看穿了。好吧！请容我……”

　　凯莉猛一挥手，把科林推倒在地，随即拔出弯刀，逼近他的面颊。

　　“请容我说明一切，然后随便你怎么处置我。”

　　裂影刀停在科林脸侧，锐利的锋刃微微颤抖，在他脸上映出一道道蓝色波浪。吟游诗人出奇地冷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确实接受了一项秘令，关于依都拉之旗。但是，我答应阿格龙的临终委托，却是在这件事之前。当时我决定送莉娅来找你，完全出于自愿，和这项任务并无关系。”

　　他喘息了几下，继续说下去。“给我下达命令的正是国王本人。只有两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法师公会和骑士团，还有白袍祭司，他们真的认为我是背叛者。”

　　凯莉紧握刀柄，表情捉摸不定。“国王……他对你说什么？”

　　“他叫我探听依都拉之旗的下落。如果它在你手里，我就得想办法把它弄到手。”

　　“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甚至包括暗杀你。但是国王也说，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和你动手。这正合我意，”他无力地笑了笑，“因为我根本舍不得伤害你。”

　　凯莉静默片刻，手腕稍微松驰下来。“你会那么做吗？”她冷淡地说，“你以为能打得过我？”

　　“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会拼一下的。”科林严肃地回答，“毕竟，依都拉之旗是个祸患。如果你仍然在使用它的邪恶力量……”

　　“依都拉之旗并不邪恶。”凯莉打断他，“关键在于使用它的人。”

　　“或许你说的对。但是，掌握这种力量的人，很难不走向黑暗。大陆上已经够乱了，经不起再折腾了。”

　　他呼出一口气，枕着坚硬的土地，仰望天空。

　　“刚才在山上，我已经把消息送回王宫。现在我的任务结束了。我很高兴依都拉之旗没在你手里，而我也相信你对它处理得很妥当。凯莉，当我发现你真的已经退出黑暗一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悦。”

　　凯莉注视着他。良久之后，她慢慢收刀回鞘，极轻地叹息一声。

　　“你走吧。”

　　她迅速转身，走向佩萨。但是科林在背后叫住了她。

　　“等一下，凯莉。”他费力地坐起身，“在我们分别之前，请允许我为你唱一首歌。”

　　“省省力气吧。”凯莉平静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救了你一命。”科林低声反驳道，“听了这首歌，你就不欠我什么了。凯莉，要知道我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为你唱歌啦。”

　　凯莉无奈地皱皱眉。吟游诗人已经把竖琴抱在膝上，开始拨动琴弦。

　　他的技巧比凯莉所想像的要差很多。音符不稳，旋律飘摇，和他的手指一样僵硬不灵。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低沉，好几次在关键处哑了嗓子。一个三流吟游诗人也能比他弹得更流畅。

　　但是他的神态是那么专注，望向凯莉的目光又是那么温柔。尽管歌声滞涩干枯，仍然透出一股令人心动的气韵。他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这首曲子上了。随着音乐，琴弦上泛起微弱的白光，照亮他清瘦而忧郁的面容。

　　.

　　“那爱情多么珍贵

　　偏又短暂，教人怅然

　　抓紧啊，别不理会

　　日后再找回太难

　　.

　　我的爱人活在我眼底

　　只因我不能转身

　　一眨眼她又弃我而去！

　　顺便拐走我的灵魂

　　.

　　啊！那滋味疼得奇怪！

　　为何不把我生命一起带上！

　　如今我整日发呆

　　只等见到你，吐诉衷肠

　　.

　　追随你，每个夜晚和白昼

　　直到你厌倦了，把我赶走----”

　　.

　　琴声渐渐弱下去，余音在空中回荡，一点点消失在无尽的风声中。科林的手指松垂下来，低下头一动不动。

　　凯莉微闭双眼，似乎因为这首歌而心生感动。她伫立片刻，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好了，科林。谢谢你的歌。我想，我们该说再见了。”

　　吟游诗人并不理睬她。

　　“科林？”凯莉疑惑地说。

　　科林仍是静静的坐着。然后，他的身躯忽然摇晃了几下，向一旁歪倒。他的手从竖琴上滑落，脑袋“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几乎是同时，竖琴在他身下发出悲惨的断裂声。

　　凯莉吃了一惊，急步奔到科林身边。吟游诗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露出一大片潮湿的暗红。凯莉急忙掀起他的斗篷，只见两道长而深的剑痕交叉划过他的腰背，伤口血肉翻卷。在他的右腰和左肩，各有一块几寸宽的浅坑，看起来是被法术炸开。其中一块已经烧成焦黑，另一块更为可怖，肌肉被某种力量蚀成碎肉，已经露出骨头，紫黑色的血液缓缓渗流，泛着腐烂的臭味。

　　“腐毒之火？”凯莉惊愕地自语。

　　她见过这种伤痕。它会使受害者的血液一点点变成脓水。黑暗祭司很喜欢用这种方法来折磨囚犯。只有他们才会运使这种邪恶的黑暗法术。

　　但是另外几处伤痕虽然不如这个邪恶，却一样致命--而且更快。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把科林翻过来。他双眼紧闭，嘴角流着血沫，脸上是一道道汗水泥浆。

　　“科林！”她大声叫道。

　　吟游诗人缓缓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似乎不认识一样，迷惑地看着她。

　　“科林！坚持一下！我马上找人来给你治……”

　　她停了下来。她能找谁？白袍祭司不会为科林治疗的。灵魂同盟的人当然更不会。他们会很高兴连她一起杀掉。或者，他们会留她一条命，在她吐露依都拉之旗的去向之前。

　　“我的防……防护法术没练熟。”科林声音微弱地说。

　　“别说话了！”凯莉不容置疑地说，扶起他的肩膀。“东北方有一处古泉，或许能延缓你的伤势。然后我再想办法……”

　　然而科林轻轻拦住了她。

　　“国王的事，我做完了。我自己的事，不能……”他艰难地说，“没机会了。和莉娅打赌，是想赖在你身边。”他勉强咧咧嘴，挤出一个变形的微笑。“别笑话我。”

　　凯莉的双眸中闪着微光。“我不会的。”她低声说。

　　科林目光空洞，落在凯莉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回她身上。

　　“我将殒落，在你的怀中。”他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你，可以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吗？”

　　他抬起手指，伸向凯莉。她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点点头。

　　“那么你能吻我，一下？”

　　凯莉略为犹豫，然后微微俯身，注视他的眼睛。

　　“我不喜欢虚情假意。别强迫我，科林。但是，我想我以后会记着你的。”

　　“那，也好。很好……”

　　他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要再说什么。然而他终究没有再发出声音。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头颅歪向一旁。过了好久，他再也没有动作。

　　凯莉默默把科林的手放回他自己的胸口。

　　“我以后会记着你的。”她轻柔地说。

　　她半跪在科林身边，长久地凝视着他。吟游诗人身上到处是血迹，断折的竖琴半挂在手腕上，琴弦随风抖动，一下下轻敲琴柄，发出不规则的低微颤音。他脸色惨白，嘴唇干枯，金色卷发如同深秋的荒草一样枯黄，混着泥土和血痕。

　　但他僵硬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就像玩偶店里的娃娃，凝固了快乐的面具。

　　以及一丝忧伤。

　　.

　　.

　　to be with you, every night and day,

　　until you are tired and drive me away.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