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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 第六卷·阳关谱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11:05 |显示全部楼层
  《乙巳占》:唐朝李淳风所著,共十卷,包含天文、星相、气候、占卜等内容。书成于乙巳年(公元645年),当年出现五星联珠、日月合璧的异象,且为李氏一一预测到了,故以此命名,以作灵验之证。

  日头炙热,仿佛不断吞吐的火球,光线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原野一望无际,却看不到青绿怡人的植物,目光所到之处均是干渴龟裂的土地,以及即将死去的细弱萎苗。

  数十个农人俯伏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名道士站在中间,背朝众人,仰头向天,一手捏着纸幡晃动,另一只手端着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

  “别动!”低声的呵斥响起,那是一个妇人在管束自己的孩子。男孩也许是跪得膝盖酸了,悄悄爬了起来,却被母亲一把摁下,“法师正在求雨呢!”

  男孩乞求的目光令人心中不忍:“娘,我饿……”

  “住嘴!”一旁的父亲严厉地打断了他,一面自己连连磕头,生怕儿子的抱怨惹怒了上苍。

  孩子不出声了,继续安静地跪在地上。然而不一会儿,他突然仰头,惊喜地叫道:“快看!云!”

  果然,远处高岭上升腾起一丝黑云,慢慢向这里移动过来。连着三个月滴雨未落,而今终于见到了云影,所有人顿时都欢呼起来。道士精神也更加振作,念咒的声音更加威严。

  黑云越来越近,还夹带着一种奇怪的声音。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田野之中静得可怕,令人窒息。云头压得极低,飞一般向这里合拢。

  突然间,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叫了起来:

  “蝗神!是蝗神啊!”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油锅之中,四方炸响。黑气迅速弥漫在上空,那是数以万计、千万计的昆虫,带着翅膀鼓噪的恐怖声响,很快便降落在树上、田野上。人群惊慌失措地奔跑,道士自己也被纷乱的人群裹挟着,爬起又跌倒,但此刻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抛开故事的虚构成分,后世传颂的贞观之治其实开端于一种相当混乱而纷杂的局面之中。公元627年至629年,仅在这短短三年间,大唐帝国历经了政治动乱、灾荒、饥馑、战争的考验,尤以贞观三年为烈。那一年先有对突厥的用兵,后有持续了两年的关中大旱,接踵而来的蝗灾几乎令作为京畿后盾的渭河流域颗粒无收。长安城里到处都是逃荒的灾民,衣衫褴褛,有气无力地向着路人乞讨。孩子们则蜷缩在墙角,睁着眼,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局面似乎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看起来,再也没什么比这更糟糕了,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此后发生的事情险些成为一场地狱中的噩梦。




  “瘟疫?”

  “嘘!”

  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并没有闲杂客人,便装打扮的校尉这才心事重重地开口:“前日巡查,城中多了五具饥民尸首,死状极其可怕。此外还有数人病重,症状也都相同。此事已经火速奏明圣上,军中严令不得散播,城内百姓尚未知晓。”

  对面的酒肆主人露出了不以为然地神色:“真是瘟疫的话,瞒也瞒不住。”

  “话虽如此,现在情况未明,京城中的精锐部队大半被调去各地平抑民情,只剩下北衙司的秦将军守护宫城。就算没有瘟疫,城中灾民数量如此之多,万一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尉迟方眼神一亮,道:“对了,李兄你精通医道,可有治病的法子?”

  “不是有太医吗?有他们在,却也用我不着。”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发现病患之后,便将他们带回去诊治。谁知几名太医联手,竟然无人知道病因源起,更不要说开方抓药了。”

  “哦?”似乎来了兴趣,李淳风道,“是什么样的症状?”

  “初起类似风寒,病人畏寒发热,颈中出现浅红斑痕;而后高烧不退,水米不进;等到过了三五日,斑痕颜色转为紫红,便丢了性命。”

  “瘟疫成因复杂,昔日医圣曾留下施治之方,但人各异,病也各异,有时灵验,有时则难以奏效。——不说这个,太医是如何救治的?”

  “试用了各种方法,却不见好转。目前我们带回来的病人已经死去四人,剩下二人还在苟延残喘。”眉头紧蹙,校尉道,“昨日来报,城中又发现了十数人染病,而且,这些逃荒来的人多半在京城并无亲眷,平日就露宿街头,难以计数。这样下去,迟早会波及全城。”

  叹了口气,酒肆主人满面愁容:“若是那样,我这酒铺只怕也要歇业了。”

  “李兄!”尉迟方没好气地道,“都到了这地步,你还只顾着你的生意……”

  “嗳,话不是这么说。生意人当然一心想着生意;至于保护城邦、赈济灾民,有忠勤国事的尉迟大人就够了。难不成要我伸手抢你的买卖?”

  “这……”尉迟方明知他说的是正理,然而这事不关己的模样却令人着恼。见他词穷,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阳光落在清朗眉宇间,映得光泽如玉。

  “这就是不做官家人的好处,管它朝代更迭、人世兴废,天下事自有他人操心,却和李某这闲杂人无关啊。”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拥进几名戎装汉子。为首一人四十余岁,腆胸凸肚,昂首阔步,大声道:“谁是李淳风?”

  酒肆主人起身拱手:“在下便是。”

  那人斜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手一挥,喝道:“带走!”

  猝不及防,两名汉子已经直奔李淳风而去,气势汹汹。尉迟方大惊,喝道:“住手!”与此同时,柜台上的摇光应声奔了出来,拦在酒肆主人之前,手中抓着算盘,一脸戒备之色。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李淳风也有些愕然,随即镇静下来。

  “阁下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少废话,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言差矣。”酒肆主人示意摇光无妨,自己则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慢条斯理地剥起了桌上花生,并不朝那人望一眼,“一无朝廷敕令,二无官府文书,空口白话便要我跟你走,从何说起?”

  “正是。”见那人蛮横无礼,尉迟方也不禁恼了,伸手按上刀柄,“清平世界,天子脚下,怎能胡乱抓人!”

  他是军官出身,虽然年轻,言行举止自然有威仪。见到这般阵仗,那人也有些怯意,但气焰仍不稍减,挺了挺胸,道:“彭国公的命令,谁敢不听?”

  这句话出口,李淳风和尉迟方均怔了怔。大唐开国功臣之一的王君廓,本是一员骁将,累功封至彭国公,兼领幽州大都督。只听过名头,却和二人并无交往。

  正在此时,一个尖利声音响起:“混帐!”肥胖大汉呆了一呆,没等反应过来,两边脸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打人的是一个极瘦的中年人,脸型尖长,穿一领考究的蜀锦绿袍,看起来倒像是套在一只猴子身上。看身材,只怕先前那大汉要抵他两个还多。奇怪的是大汉捂着脸,竟是敢怒不敢言。




  “大都督让你请李先生,你却这般无礼,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一面又转向李淳风,满脸堆笑道,“先生恕罪,这厮是府中新进的护卫,愣头愣脑,触犯了先生,还请勿怪。等我回去一定重重责罚!”

  眉峰微微一挑,李淳风道:“阁下是?”

  “在下姓王名尧,承蒙大都督提携,现在府中充任七品执事。请李先生到府正是大都督的意思,还请先生看下官薄面,不吝尊步。”特意将“下官”与“七品”两个词咬得极重,王尧面有得色。尉迟方却听得暗暗恼怒,此人是王君廓的管家,说起来也不过是家奴身份,却这般骄狂自大,拿腔作势,正要出言回绝,却见酒肆主人脸上也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王大人,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不知大人到此有何指教?”

  王尧自以为得计,笑道:“岂敢。下官是来向先生道喜的。”

  “哦?”

  “大都督求贤若渴,素来仰慕先生的才名,因此特意派我等延请先生到府。倘若应对合宜,顺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功名富贵指日可待,难道不可喜可贺吗?”

  王尧说得口沫横飞,尉迟方却越听越不耐烦。他深知自己这位朋友为人,面上圆融和光,内里却是宁折不弯的傲拗。帝王之尊尚且不肯轻易投靠,更何况依附权门,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共事。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李淳风竟然没有回绝,满面春风地拱手道:“要王大人亲自上门,实不敢当。李某何德何能,竟蒙大都督青眼相加,真是三生有幸。”

  听他如此说,尉迟方怔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尧得意洋洋,道:“先生过谦了,大都督对你可赏识得很。他老人家待人是极有章法的,只要好好为他做事,职位必在下官之上。”

  “如此说来,还请王大人多多提携。”

  “哪里哪里,”一边亲亲热热来拉李淳风的手,一边连称呼也改了,“今后咱们便是同僚,李兄不必客气。”

  “哈哈。”青衫男子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向身后,王尧便握了一个空,只得尴尬地缩了回去。笑完,李淳风悠然道,“不过,有一件事,要和大人预先说明。”

  “嗨,有何要求尽管开口便是,你我自己人,一切好说。”

  “大人既然听说过我,想必也知道我这随意楼的规矩,一向是不白做事,不白收钱的。按理说,为大都督效力,那是理所应当,但这规矩么,也不能坏了……”

  望向王尧,李淳风一脸歉意,似乎当真踌躇难以开口。王尧本以为他要说什么话,心中忐忑,此刻听说只是为了钱财,顿时一松,笑道:“这有何难?大都督府上别的没有,金珠宝贝却是随手打赏,李兄说个数便是。”

  “啊,那就多谢了。”酒肆主人欣然道,“只是这金额……”

  没等他说完,王尧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李兄要是信不过,小弟我来做这个保人。随你要多少,府中没有拿不出的。”

  “甚好甚好。”李淳风顺手接过摇光手上算盘,啪啪一阵乱打,也不知道在算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末了将算盘一放,他满意地说道,“一共是八万七千三百两银子,就请王大人做保吧。”

  笑容倏地凝结在王尧脸上,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开什么玩笑?”

  “一点也不开玩笑。李某与人说话,向来分三六九等。若逢知己,分文不取;若是话不投机,未免要收些补偿,明码实价,童叟无欺。王大人不幸,正是最不投机的那一种,一句话该一万两。你与我一共说了九句,那就是九万;新客让利三毫,八万七千三百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说到此处,酒肆主人右手平摊,向上伸出,笑容可掬,“请王大人付账吧。”

  尉迟方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拊掌大笑。再看王尧一张脸,已变成了猪肝颜色。

  “你!你……好个李淳风!果然有胆子,有种!”

  “过奖。李某是生意人,只认银子,不认交情。既然王大人付不出银子,就请离开,莫打扰了我的买卖。”

  垂下眼,酒肆主人一脸冷肃,不怒自威。那边尉迟方早已站起,虎视眈眈望着一干人等。王尧不知深浅,又不敢当真用强,只得咬牙道:“好,好,你等着,姓李的,这笔账我记下了!”




  他怒气冲冲,带着一班人夺门而出。摇光跟着赶了出去,拿起扫帚将地上脚印尽数扫了,像是怕弄脏了店中地面。

  “痛快,痛快!”校尉重又坐下,长出一口气,“恶奴嘴脸,真是令人生厌。彭国公也是不检点,竟然会要这等人来做说客。”

  毫不在意地将花生扔进口中,李淳风淡淡道:“官家对百姓,从来都是仗势欺人的多。只是尉迟未曾亲历,所以不知啊。”

  “好歹留些面子,我也算是官家人。”校尉不满地说道。

  “哎呀,是是是,险些忘了。尉迟大人尽管吩咐,小人洗耳恭听。”

  “少来。”突然想到一件事,尉迟方正色道,“李兄这次得罪了彭国公,往后可要小心。听说此人气量狭窄,脾气暴戾,若是来找你的麻烦……”

  “有麻烦才有趣味。”李淳风微微一笑,望向好友,“难道尉迟还信不过我?”

  “我当然信你。”校尉诚恳说道,“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岂不闻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话虽如此,得罪尉迟这样的志诚君子,最多也不过生生我的闷气,实在无聊之极;倒是得罪小人有趣得多啊。”

  “……李兄!”

  “好好,不说笑了。不过方才之事,想起来倒有些后悔。”

  “后悔?”

  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李淳风眼中光芒隐隐闪动:“素不相识,王君廓为何会找上我?只可惜如今再问,怕是问不出名堂来了。”

  “要我代为打听吗?”

  “不必理会,眼下还有更有趣的事。方才所说瘟疫,病人是在哪里发现的?”

  校尉这才想起之前的话题,老老实实说道:“就在城东宁光寺,那里五年之前被火烧毁,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许多饥民便借地栖身。”突然明白对方言下之意,他大喜抬头,“李兄答应出手医治了?”

  “病理未明,如何出手?不过,能令太医束手的病症,倒真是令人好奇呀。”

  “好极了!”兴奋之下,校尉一跃而起,“我就知道,以李兄性情,一定不忍心袖手旁观!”

  “哈哈,少废话。只说一句:去还是不去?”

  “还用说?当然要去!”

  “好,带路。”

  “行行好,给些吃的吧……”

  “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此起彼伏的低语构成了一片连贯的声浪,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又说了些什么。这里是都城东南,也是灾民集中的地方。一双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紧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和马匹,希望得到一些赖以活命的恩惠。偶尔有人扔下一枚铜板或者半块烧饼,立刻有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过去,景象触目惊心。

  这其中却有一人并没有加入乞讨的行列,而是呆呆坐在墙角。他身上裹着一领肮脏破旧的黑袍,低垂着头,头上斜戴着一顶破旧毡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貌。

  “让开!让开!”

  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那是数名家将簇拥着一名中年人,锦袍玉带,双目深陷,略带阴鸷之气。黑衣乞丐看到此人,眼中突然射出奇异光芒。

  “快让道!莫冲撞了大都督!”

  侍卫依旧在大声叱喝,马鞭向两侧挥扫,将那些来不及闪开的人打得满地乱滚。马上骑士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心事,对眼前一幕视若无睹。

  突然间,黑衣人一跃而起,手中多了一把精光耀目的短刃,直向马上人刺去。这一下猝不及防,侍卫尚且来不及反应,但那骑士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一怔之后立刻本能闪躲,嚓的一声轻响,剑尖滑过了胸前要害,刺入肩头。

  “刺客!有刺客!”

  一瞬间局势大乱,数名卫士立刻挡在那人身前,拔出武器。黑衣人身手极为敏捷,一击不成,毫不恋战,拔出匕首转身就跑。惊魂未定的骑士仍不失大将风度,浓眉紧锁,喝道:“慌什么?都给我追!”侍卫不敢怠慢,立刻纵马跟上。然而那刺客却极其狡猾,并不从大道上奔逃,而是在屋宇房舍之间穿行,几个转弯之后,已失去了行踪。

  城东,宁光寺。




  与其说这是一座寺庙,不如说是一处废墟。庙前钟楼已彻底烧毁,剩下一口绿锈斑斑的大钟,弃置在倾倒的石碑之上,钟身满是烟火留下的黑色痕迹;四周墙壁倒还完好,屋顶却已在大火中坍塌,只靠几根烧焦的柱子勉强支撑,太阳便从上方直射下来。屋中横七竖八或坐或卧,满是外地逃荒来的人,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空气中混合着汗水和便溺的难闻气味,引得一群蚊蝇嗡嗡,丝毫不畏惧人们的驱赶。

  当李淳风和尉迟方跨入寺门,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凄惨的景象。饥饿和疾病已经令人知觉麻木,庙中人对二人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一名中年妇人独自坐在大殿一角,目光呆滞,手中抱着一名男孩。孩子大约七八岁,身形异乎寻常得瘦小,仰着头,在母亲怀抱中,一动不动,嘴唇微微张开。颈部有一块紫红色斑痕,在灰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触目,稍一靠近,则有令人作呕的恶臭传来。显然,孩子已经死去多时。见到如此伤心惨目的状况,尉迟方便想将男孩接过,却被同伴拉住了。

  “小心,莫碰他。”

  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女人抬起头,呆呆笑道:“轻些,别吵醒他……醒来他要喊饿的……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见到女人颈间也有一块鲜明的红痕,尉迟方不禁啊了一声。李淳风看他一眼,一言不发,伸手拉过女人细瘦的手腕,刚一搭上,眉头便皱了起来。

  “如何?”校尉忍不住小声问道。摇了摇头,李淳风道:“脉象散乱,病势甚为凶险,难以摸清头绪。”

  “这……连你也不能治吗?”

  哈的一声,酒肆主人淡淡道:“尉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世上病症何止千万种,瘟疫的成因则更为复杂,即令神农在世,也未必能一一医治,更何况李某。”

  他凝神片刻,松开手指,又将手缩回袖中。“无论如何,这里的情形甚为不妥。气味混杂,生人、死人;病人、常人交混而居,疫病一旦散播,则难以控制。”

  “那么……”

  “须将先前发现的带病之人集中在一处,封闭入口,禁止出入。至于尸首,带出城外荒野深埋,掘土应深于七尺,免得被野狗拖出,暴露于外。这样一来,或许可以减缓瘟疫散播的速度。”

  “好!我这就去办!”

  “对了,兵士也要注意,手脸均用洁净白布包裹,肌肤不得与尸首相触。事毕立刻沐浴净身,并以沸水浇烫衣物。”

  “明白了。”

  校尉正要转身,却见对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立不动,凝目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兄?”

  李淳风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环顾四周,道:“你先回去,我再瞧瞧。方才那女子脉象和医圣所载时疫大不相同,须要多看几人,才能推敲缘由。”

  尉迟方与酒肆主人相交已久,深知他一旦有所发现,便务必穷及其源的执拗个性。何况说到医道,他是一窍不通,只得点了点头,先行离开,料想好友处置完毕之后自会回转。果然,等到他带领一队士兵前来封闭庙门、清点尸首时,李淳风已不知去向。

  天色已晚,校尉独自骑马向住处行去。尉迟恭只有他一个侄儿,向来又看重兄弟情义,原本想要他住在府中,却被他婉言谢绝了,自己到城南赁屋居住。表面的理由是不欲打扰叔父,然而事实上,担心被打扰的正是他自己。一般而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正是这个年纪的人所向往的,又怎会好端端地替自己套上笼头?

  如今他便在暗自庆幸当初的决定。月已将满,在深黯天色中线条明晰清楚,仿佛触手可及。不时有凉风阵阵,将柳丝吹拂到脸上,痒痒的极为惬意,与白日里所见的恐怖景象仿佛两个世界。不知不觉有绮念涌上:假如方才并非和病人、尸首打交道,而是与哪家闺秀幽会归来,此刻的月色想必更有情味。

  正当遐思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巷转角处传来。尉迟方立刻拉紧缰绳,让本来就慢悠悠的坐骑停了下来,以免撞上来人。双方交错之时,身穿黑衣的人抬头望了尉迟方一眼,校尉本人却并未在意。




  突然,那人口中低低地咦了一声,伸手抓住尉迟方的马辔头,没等校尉反应过来,那人竟然跃到了马上,斜坐在他身前。

  “喂,你——”

  一句话没出口,鼻中突然闻到一阵淡淡香气。和花香不同,这香气直沁人肺腑。来人一声轻笑,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头上帽子掉落,露出一头乌黑长发,瀑布一般流泻下来。定睛望去,月色下只见到一张洁白无瑕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竟是一个女人。

  一霎间不知是真是幻。耳中听见那女子清晰急促的声音,娇媚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口气,在他耳边说道:“抱紧我!”迷迷糊糊便照着她的话去做了。这才发现这陌生女子已经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贴身衣物,温软身体紧靠着自己。他顿时脑中轰的一声,全身发热。

  就在此时,巷子那一头传来吵嚷呼喝之声。

  “到哪儿去了?”

  “这边!”

  “快,别让他跑了!”

  校尉发热的头脑稍稍恢复了清醒,低头看怀中少女,软腻双臂更紧地交缠在他颈中,头则埋在他的怀里,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对方轻微的吐息。假如不是感觉如此真实,差点以为人在梦中。

  “站住!”

  一声断喝打断了飘飘然的思绪,校尉抬头,便看见几名大汉拦在自己马前。其中一人望了自己一眼,突然惊叫起来:“咦,原来是你!”身材肥胖高大,满脸横肉,正是白天在随意楼遇见的王君廓府上家将。

  定了定神,尉迟方喝道:“拦人去路,想干什么?”

  那家将一向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惯了。但他先前已在李淳风处碰了个大钉子,再看尉迟方勇武轩昂,骑马佩刀,不像是普通人,不免忌惮,却又不能在同伴面前输了声势,腰一挺,大声道:“奉大都督命,捉拿刺客!”

  “刺客?什么刺客?”

  “有人刺杀大都督。”晃了晃手中刀,“喂,你看见一个穿黑衣、戴着毡帽的人没有?看见的话就赶紧回报。”

  闻言心中一震,同时感到怀中人也微微动了一下,尉迟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她环紧,衣袖斗篷遮住了她大部分身体,只剩长发飘动在外,看起来正是一对趁夜冶游的青年男女。

  “没有。”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连校尉本人都几乎将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没有?”胖汉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发现什么似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

  就在尉迟方马后十步之遥,躺着一顶破旧毡帽,正是方才从女子头上掉下来的。尉迟方暗暗叫苦,正想说话,怀中女子忽地夺过他手中马鞭,猛地一鞭抽下去,那马惊跳起来,长嘶一声,奔了出去,身后留下一阵喧嚣叫骂。

  蹄声急促,尉迟方一颗心也跟着怦怦乱跳,并不是恐惧追兵,却是莫名其妙的紧张感。一直奔出巷口,连折了几个弯,确定身后无人跟来,这才放缓了马。来历不明的女子已坐正了身体,背对着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你是什么人?”直到现在,他才有余暇发问。对方却不回话,只是低声道:“小方哥哥。”

  这四个字很轻,却像是惊雷一般。尉迟方张大了嘴,半天才叫道:“你,你是庐江王——”

  女子回过头,嫣然一笑。

  “你记起来了。”

  隐约水声从板壁缝隙中传来,同时透出来的还有些微昏黄烛光。校尉正襟危坐,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朝那边张望的念头。过了不久,耳中听到呀的一声,门开了。少女背对着烛光站在那里,长长黑发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滴落。身上穿的是尉迟方一件旧袍,原本过于宽大,却因为水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身体轮廓。视线下移,校尉看见她赤裸的洁白双脚,指甲圆润,脚背上还有几个浅窝,心中一荡,顿时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恍然如同隔世,他想起了这少女的身份:庐江王李瑗之女李蘅。李瑗是高祖李渊堂兄之子,前任幽州大都督,也是王君廓当年的顶头上司。五年之前,尉迟恭曾带尉迟方到庐江王府做客,那时的李蘅只是个小丫头,任性刁蛮,缠着尉迟方要他教习武艺,又嫌他姓氏拗口,只肯叫他“小方哥哥”。此后不久便发生了玄武门之乱,李瑗起兵谋反,被王君廓杀死,李蘅则下落不明,此后再也不曾听人提起她。




  “没想到你一眼就认出了我。”

  尉迟方这句话脱口而出。少女微笑道:“是啊,你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

  “不过你……”搔了搔头,尉迟方道,“却完全不像那时候了……”

  二人初识,尉迟方已是十八岁的青年,形体相貌俱已成熟,五年中变化不大;而当初十二三岁的黄毛丫头,如今已变成了青春少女,这其中简直天差地远。望着眼前女子,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娇憨身影,依稀记得梳着两只丫角,一双大大的眼睛,除此之外印象便完全模糊了。

  “嗯。”

  一声过后,少女久久不出声。尉迟方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又急于打破沉默,便道:“你……这些年还好吧?”

  话刚出口,少女倏地转过头去,尽管看不清脸上神色,却见下颚线条紧绷,显然是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心中一阵懊悔,恨不得将刚才那句话吞入肚中。便是用脚趾想也知道,李瑗谋反被诛,李蘅从金枝玉叶变成罪人家属,如何能好?当年那无忧无虑的天之娇女只怕做梦也想象不到,人生会有如此重大的转折,天堂地狱,仅隔一线。

  正要出言安慰,却见李蘅回头盈盈一笑,脸上丝毫看不见伤感之色。

  “多谢挂怀,我很好。”

  尉迟方想起方才之事:“可是你为什么会被那些人追拿,难道你真的行刺彭国公?”

  仿佛一团火焰,从少女的眼中升起,一刹那间尉迟方被她目光中强烈的恨意所摄,几乎无法移开眼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可惜老天不长眼,没能要了他的狗命!”

  “李姑娘!”愕然于她的反应,尉迟方道,“令尊之死,是因为他背叛圣上……”

  “不是!父亲从始到终,都没有背叛的念头,是王君廓,他才是真正的叛贼!”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见过家父。依你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问出,尉迟方怔了一怔。印象中李瑗为人亲切和善,毫无王族的架子,又生性喜欢莳花弄草。自己随叔父前去做客那些天,正值风起,李瑗生怕大风吹坏园中初开的桃李,便以锦帐裁成屏风遮挡,甚至将卧榻也搬到花园中日夜守护。这样一个人,毫无武将的刚勇,只该做个多愁善感的文人,至于起兵反叛,确实难以想象。

  不等尉迟方回答,李蘅径自说道:“王君廓那时是父亲下属,父亲将他当做心腹,十分赏识,甚至……甚至还想将我许配给他,却不知此人野心勃勃,觊觎大都督之位多时。玄武门乱后,父亲人在幽州,对宫中消息毫无所知,是王君廓从长安快马加鞭奔来,说秦王造反,囚禁了太上皇(即李渊),屠杀宗室。听他一说,父亲决意到长安城,找秦王问个清楚。车马行近长安城北,王君廓突然带领亲兵来到父亲帐中,持刀威逼他在事先准备好的谋逆供状上签名,然后将他杀死,把他的首级带回长安向皇帝请功。从始至终,都是王君廓这奸贼的挑唆布局,为了自家功名富贵不择手段。父亲就这样做了他刀下冤魂!”

  这番话说来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尉迟方脑中一片混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到御前辩个明白?”

  叹了口气,李蘅道:“谋逆是何等重罪,父亲兴兵在先,又有供状,铁证如山。王君廓凭借平叛的功劳,目前已封了公侯,又承继父亲幽州大都督的职位,而我,如今只是飘泊江湖的罪人之女,又有谁肯为我说话?”

  “我!我愿意助你!”校尉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少女看了他一眼,忽地一笑:“嗯,你是好人。”

  这句话说得低柔婉转,面上带着笑容,语声却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她缓缓屈膝,跪坐在尉迟方身侧,将脸扬起,左颊贴上了他的面颊,如玉般温润清凉。轰然一声,尉迟方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眼前人搂入怀中,鼻中皆是少女身上芳馨气息,正要低头靠近,李蘅却睁开了眼,低声道:“为我杀了那姓王的恶贼。”

  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尉迟方一下清醒过来:“不,我不能杀他!”



  怀中柔软躯体刹那僵硬:“为什么?你刚才说要帮助我的。”

  “我的意思是,寻机辩冤,让圣上公断。”校尉看着少女越来越冰冷的目光,认真解释道,“大都督虽然害死了你父亲,可他毕竟是大唐股肱之臣,我不能……”

  “放开。”

  声如敲冰凿玉,冷得可怕。校尉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抱住李蘅的手。女子低眉理了理鬓发,突然甩手一掌,带着清脆声响,落在尉迟方面颊上。

  “胆小鬼!”

  这一掌力道不小,打得尉迟方脸上火热。他错愕之下刚要开口,少女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等到他追出门,夜色沉沉,哪里还有人影?一刹那间,心中惘然若失。

  天刚蒙蒙亮,长巷中已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黄骠马上坐着的正是勋卫府校尉本人。昨夜之事令他心绪纷乱,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迫不及待来到随意楼,想要从李淳风这里讨个主意,帮助李蘅洗清冤情。眼看熟悉的屋宇已在眼前,尉迟方飞身下马,来不及拴好,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去叩门环。大门应声而开,探出来的却是摇光的脑袋。

  “咦,这么早……”

  “打扰。李兄起身了吗?”

  摇光正要答话,巷子另一边突然转过一乘肩舆,舆上端坐一人,四十余岁,乌帽锦袍,竟是宫中服色。将到门前,此人从舆上走了下来,昂然道:“李淳风在吗?”

  “先生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不等摇光说完,黄门打断了他,道:“圣上有旨,着岐州处士李淳风速速进宫面圣,不得拖延!”

  校尉不禁大吃一惊,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公,是圣上要见李兄?”

  黄门这才注意打量尉迟方,见他人物轩昂,军官服色,倒也不敢怠慢,道:“不错,咱家正是前来宣旨的。倘若李先生在,这便随我进宫;若是不在,还请赶紧找寻。”

  尉迟方连忙转头向摇光:“李兄到底去了哪里?”

  “不是你把人带出去的吗,还来问我……”

  “什么?难道昨天他去了宁光寺之后,便没有回来?可我明明见他走了。”

  “先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就此出门散心去了,也没个准儿。”

  这话倒不假,酒肆主人行事随意,兴之所至,数日不归也是有的,身边人也都习以为常。

  “这……圣旨召李兄,所为何事?”

  “原来这位大人没有听说求贤诏。”

  “求贤诏?”

  “不错,圣上前日在朝堂颁旨,令天下寺院举办水陆道场,超度亡魂;又命令访求天下奇人异士,施法求雨。都说长安城中李先生有鬼神难测之机,是当世异人,这求雨之道,想必他也精通,因此才要召见。”

  这番话一说,尉迟方和摇光立刻面面相觑。千余年前,人们仍然笃信天地神明的存在,有关求雨、祭祀一类玄异之事,都堂而皇之记入正史。朝廷也有所谓太史局、司天监,专设神官,将天象、地志的变化与人世兴衰相连。如今久旱无雨,灾荒频发,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便不免做出一些怪力乱神之事来。眼下长安城中,有关李淳风身怀异术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此刻就算说不是,也无人信了。

  见二人都怔在当场,黄门板起了脸,神情颇为不快:“圣旨既出,那就一定要见人。延误时刻,谁也担当不起这抗旨之责。二位既知李先生的去向,便代为转告,务必要他进宫面圣。否则龙颜一怒,咱家也交不了差。”

  目送传旨黄门远去,尉迟方长嘘一口气。突然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难怪昨日王君廓派人前来招揽,想必也是为了皇帝的求贤诏令。倘若能将李淳风收为王家门客,举荐给皇帝,并求来雨露,解除饥荒安定民心,自然是大功一件。但王君廓那里还能拒绝,圣旨却是刻不容缓,不禁苦笑,喃喃道:“李兄,你这回可真是惹了大麻烦。”

  “先生可没惹他们,是他们惹上门来的。”摇光不满地咕哝着,“求雨求雨,好端端一个人,又不是巫婆神汉,真是莫名其妙!”




  脑中凭空冒出李淳风头裹红巾手持符纸念念有词的模样,尉迟方尽管心中焦急,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这样吧,我四处找找,你在这里守着,如果李兄回来了,就赶紧告诉他。”

  摇光点了点头。尉迟方刚要上马,突然看见一名亲随匆匆赶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道:“大人!大人!出事了!”

  就在宁光寺外,一队兵士将寺庙团团围住,个个手中刀枪鲜明。紧闭的庙门内不时传来哭喊声,伴随着敲砸门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尉迟方飞马而来,大声喝道:“你们是何人麾下?”

  数名士兵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人叉手行礼:“这位大人,我们是龙骑尉秦大人的下属。”

  “秦大人?是北衙司的秦将军?”

  “正是。”

  唐朝军制,分南衙北衙。北衙司由宦官及亲信统领,相当于帝王亲卫,职权犹在诸军之上。尉迟方心中暗暗吃惊,道:“不知我的属下哪里开罪了秦将军,却要将他们关押?”

  话尚未完,门内人已听见了他的声音,叫喊声更大:“大人!我们在这里!救救我们!”一声起,顿时有数人相应,声音都是熟识,全是尉迟方的部属。

  “校尉大人,他们没错,但有可能染上了时疫。为防止瘟疫流行,必须收押。事非得已,还请见谅。”

  “时疫?!这是什么缘故?”

  “太医院奏请圣上下诏,封锁宁光寺,凡是与病患接触之人,统统要关押隔绝。封寺时这几名军士正好人在寺中,只好将他们也封在内。”

  “岂有此理!”校尉竖起双眉,“我等奉勋卫府之命巡查,来此地处置疫情,怎能和病人关在一起?!这样即使原先无病,也要染上了。快些开门放人!”

  “不行!”那兵士性情倔强,大声道:“大人官职虽高,我们却只受北衙司管辖,不能听从。这些人已经关押了一夜,就像大人所说的,只怕原先没有病现在也要染上,既然如此,放人就是抗命违旨,莫说是我,就是大人恐怕也担当不起。”

  “你!”

  尉迟方怒火中烧,却又拙于言辞。另一方面,此人所说也不无道理,从大局来看,相较于瘟疫在全城蔓延的可怕后果,区区几条人命确实算不了什么。圣旨既云严防隔绝,那就宁可错关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然而这些人都是跟随自己朝夕相处的部属,怎能抛舍?咬了咬牙,提高声音,向着门内说道:“不要慌!是尉迟方连累了各位兄弟,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此言一出,门内稍稍沉寂,片刻之后,又有人带着哭音喊道:“大人!……这里昨夜又有几名病人死了,真是可怕极了!”

  这句话一说,顿时一片哀号痛哭之声。尉迟方心如刀割,攥紧了拳头,茫然不知所措。突然肩上一痛,却是不知何处飞来的一颗小石子,低头看了看,石子上竟还包着一张纸条,连忙捡起,那上面没有落款,也没有抬头,只潦草写着三个字:“玄妙观”。

  他眼前一亮,刹那间烦愁尽去,几乎要跳起来。字迹洒脱有力,向来熟识,不是自己那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李姓好友,又是何人?

  一道深灰色的院墙,院墙之内,是一大片茂盛桃林。花期早已过了,只剩下绿叶成荫,鸟雀成群。桃林深处,小小茅屋,一切仍是萧尹在时模样,不同的是当初茶酒香气变成了药味。红泥火炉上放置着一只陶罐。青衫男子盘膝端坐炉前,身侧放置着一堆不知名的药材,此外还有几本医书,有绢帛也有竹简。刺鼻药味从炉上瓦罐中发出,一时间几乎呼吸不畅。

  “李兄!总算找到你了!”

  经历过之前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于斯时斯地再见这安稳沉静的男子,正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尉迟方不禁大喜,恨不得上前一把抱住。对方却头也不抬,淡淡应了一声:“你来了。”

  “咦,这是在做什么?”起初的高兴劲头过去,校尉终于注意到眼前情景的诡异:天气炎热,这样守在炉边,多半要中暑,李淳风却像是毫无所觉,身上竟然还裹着一条厚厚的毡毯。奇怪的是,脸上见不到一滴汗水。




  “制药。”

  “药?”闻言尉迟方心中一喜,道:“李兄已有治疗瘟疫的方法了?”

  酒肆主人这才抬头,叹了口气,道:“哪有这么容易。”

  想起先前求雨之事,尉迟方连忙道:“先别管这个,圣上召你入宫,你可知道?”

  “猴儿刚刚告诉了我。是我差她去随意楼探听消息,又让她将你引到这里。”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无妨了。”尉迟方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疑惑起来,“不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回随意楼?”

  “不是不回去,是回不去。”

  “为什么?”

  “哈。”避而不答,酒肆主人从炉前起身,不知为何突然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尉迟方连忙伸手,下意识要去扶他,对方却退开一步,沉声喝道:“别碰我!”

  校尉这才注意到好友面容:看起来一脸倦色,双眼布满血丝,眼下则有明显黑晕。视线下移到对方颈中,突然张大了嘴:那分明是一块淡红斑痕,正是疫病的征兆。

  “李兄你,你也……”

  嗯了一声,李淳风神色平静:“离我远些,也不要触碰这里的物件。”

  这一下震惊非比寻常,过了老半天,尉迟方才语无伦次地道:“怎会这样?!”

  “为何不会?李某又不是神仙。凡胎肉骨,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话说得轻松,尉迟方心情却沉入谷底。他和李淳风相知日久,自然不会如城中百姓那样,将他当做神人看待。但此前经历种种风浪,总见酒肆主人举重若轻,化险为夷,心底深处对他已是极为信赖,仿佛只要此人在,便可确保无虞。如今却连李淳风也感染了疫症,顿时茫然无所适从。似乎看出了校尉心中所想,酒肆主人道:“不必担心,此事原本就在预料之中。”

  “什么意思?”

  “神农尝百草,以身相试,本就是医者本分。”说话的人心安理得,似乎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想要弄清病理,知道它对经络的影响,最便捷的研判对象便是自己:可以随时得知病势变化,监测脉象。”

  过了片刻才明白他话中之意,尉迟方不由得睁大了眼:“你……你是故意让自己染病?!”

  “聪明。”不等校尉开口,李淳风已卷起左边衣袖,只见臂弯处至掌心有一条淡淡红线。取出随身银针,先将其在炭火余烬上灼烧片刻,而后右手行针,以曲泽为始,依次刺入内关、劳宫等穴,最后到左手中指指尖。那针粗而中空,紫黑色血液随着银针运行从顶端源源流出。尉迟方倒吸一口凉气,当事人却一脸喜色。

  “妙啊,果然如我所想!往常的时疫,无非风热湿燥,所谓天行疠气,干忤经络,与天时密切相关。如今正是大暑天气,脉象却仿佛中寒,与《金匮要略》中所说大不相同。假如能从我得证,或许便可以将前人之学推陈出新,另辟蹊径了。”

  说到这里,酒肆主人双目闪闪放光,眉飞色舞,看起来不像得病,倒像得了什么彩头。见他如此,尉迟方不禁瞠目结舌:“可是,这病凶险异常,三五日之内便要发作,假如治不了……”

  “若李某也无法医治,只怕他人更无此能力。”双眉一扬,李淳风打断了尉迟方的话,一贯懒散的神色中,竟透出罕见的锋锐之气。“疫病传播之速,极难控制,只有尽早找到控制疫病的方子,稍迟便不堪设想。别说宁光寺中兵士要送命,就算这座长安城,也在劫难逃。”

  “李兄知道他们被困?”

  “嗯。昨日你带人来的时候,我其实仍在附近,离开时正遇上北衙司的人奉命围庙。若非见机得早,连我也出不来了。回楼已不方便,所以来这里安身。”

  “但这样一来,圣旨的事情怎么办?”

  “圣旨找的是龙王,又不是李某。”

  听他口气,仍是好整以暇,尉迟方不禁急得团团打转:“生死关头,还要说笑!”

  “哈哈,能求来雨水的,可不就是龙王么。别说如今这模样去不得,就算去了,也无用处。——看。”

  校尉见他手指向天空,不明其意,仰头望,只见一轮白日,光芒刺眼,连忙闭起眼。



  “什么也没有啊。”

  “以盆油观测,可见日中有乌,是大旱之兆。而月在心宿之上,日未没即现,旱情仍将持续。风云雨雪,一一有征,是天时自然,凡夫俗子,岂可强求?”①

  虽不明了他话中之意,尉迟方担忧又深一层。李淳风瞥了他一眼,展颜道:“无妨,是我的事,我自然会解决。相交至今,难道还信不过李某?”

  尉迟方没好气地道:“就是太相信李兄,才会让你做出这些不知头尾的事!”

  “是谁一早到楼中,要我出手相救?”酒肆主人早有准备,笑吟吟地道,“这一回,拉我下水的并非别人,正是尉迟你啊。”

  此言一出,校尉顿时恨不得嚼了自己舌头:“我,我只是想请李兄瞧瞧有没有治病的方法,可没想到你会这样任性胡来!”

  “哎呀,面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尉迟就忍心这般抱怨?”

  对方索性耍起赖来,令尉迟方一筹莫展,心中倒生生多了些歉意。“这……要我留在此地照应吗?”

  “不必,有小猴儿在,却也用不着你。倒是这几日我不便回去,酒肆那边就拜托尉迟了。摇光年幼,缺少独立应变之能。我在这里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他,免得横生枝节。”

  尉迟方满口应承,又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人在此,可要多加小心。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放宽心。如果药方研制出来了,我便让猴儿去找你;如果不能……”沉吟片刻,李淳风突然一笑,拱手道:“有劳尉迟,为我收尸。”

  ① 以上内容来自《乙巳占》,李淳风著,汇聚了中国古代天文观测成果。有一些可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如“日中有乌,主大旱”,“乌”其实就是太阳黑子,大约十一年为爆发周期,并可导致地球气候异常。这一点在千余年前,中国已有相关记载,明确指出二者关系。此外也有部分内容涉及到传统的阴阳五行、天人交感之说,则无法以西方学术解释。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预计。封锁宁光寺的敕令一下,城中瘟疫盛行的传言立刻不胫而走,民心惶惶,满城风雨。另一方面,由于疾病蔓延迅速,封锁收到的效果也仍然是微乎其微。短短一日内,长安城中陆续有人染病,不仅在流亡灾民之中,平民里也开始有人罹患瘟疫。原本热闹的西市如今门可罗雀,商贾百姓俱闭门不出,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压抑恐慌之中。

  “这就是你寻得的妙策?”

  威严的声音从宝座之上传下来,而后便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的静默。座椅上的帝王须髯丰美,双目炯炯,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无论身体还是头脑都处在人生最顶峰。在他之下,一人俯伏于地,神态恭谨,却是彭国公王君廓。

  “微臣寻访来的这位许真人,已在终南山中修行百年,身怀奇术,可以呼风唤雨。据他卜算,只要圣上以天子之名修制一封告天祭文,与所作神符一同烧化,再找一男一女吞服灰烬,即令此阴阳二魂离体,将祭文上达天听,便可求来天庭甘霖。”

  “是以活人为祭?”

  “正是。以人为祭是古法,先贤圣人也常依此而行。”

  “王大人此言差矣,昔日秦穆公杀子车氏三子为殉,国人怜之,作《黄鸟》之歌,哀动四方。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杀生为求生之道,岂不大谬?”

  说话的人是长孙无忌,他见皇帝脸色不豫,抢先答话,一旁的裴寂却道:“为君王献祭,正是莫大荣光,怎能和杀生相提并论?”

  “哦?既然如此,裴大人可愿自家领受这‘荣光’?”

  “长孙大人!你——”

  听出对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挑衅之意,裴寂不禁大怒,一张脸也涨得通红。他是李渊宠臣,而长孙无忌则是李世民的姻亲,二人一为旧臣,一为新贵,本来就心怀芥蒂。

  “不必再说了!”李世民不耐烦地打断了臣下的争论,双目注视太史令傅仁均,“主祭是太史局之事,朕只问你一人。活祭之事,可行否?”

  殿堂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位老臣身上。此人须发苍苍,捧着笏板的手不停颤抖,越显得老态龙钟。唐朝设立太史局,主管天文历法,典册祭祀,类似古代神官,太史令是太史局的最高官长。傅仁均学识渊博,曾主编《戊寅历》,然而如今年老,又迷信道家玄门秘术,当初的聪明智慧少了许多,倒是刚愎性情更胜从前。



  “裴大人言之有理,这献祭是替圣上分忧,为百姓求福,死后魂灵自然位列仙班。如今大旱又兼瘟疫,圣上为苍生夙兴夜寐,寝食不安,倘若上天得知,必将怜而拯之。以区区二人性命,换来天下安宁,这才是‘仁’之真意。如长孙大人所说,未免妇人之仁。”

  闻言裴寂洋洋得意。长孙无忌想要开口,看了看皇帝脸色,却又忍下。王君廓见李世民沉吟,连忙再拜奏道:“圣上不必忧虑人选。微臣途中遇到一名陇西佃户,名叫刘全,父母妻子都丧身于大疫。他情愿一死,只要能将家人安葬。至于献祭女子,圣上也可以颁旨访求,重赏之下,必定有人愿意舍生。现今长安城中民心惶惶,谣言四起,倘若为有心人所趁,情势更难设想。朝廷须有所作为,才能安抚民意。”

  这句话一说,顿时触动了大唐天子的心事。李世民点头道:“好,主祭之事便交给你了。若有人自愿献祭,赏百金,封五品官诰,立祠祭奠,家人有罪者一概赦免。另着各地寺庙作水陆道场,超度亡魂。此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向吏部尚书杜如晦道,“对了,征召能人异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点选检册,所传数人俱已到齐。只有歧州处士李淳风,尚未寻得下落。”

  “哦?”眉头微扬,显示皇帝对此颇感兴趣,“就是那位祭天台上的异人?”

  “启禀圣上,这李淳风本是长安城中市井之徒,年轻识浅,只是招摇撞骗,却并无真才实学,和许真人有天壤之别。”王君廓抢先答道。他性格中本来就有睚眦必报的一面,差人去随意楼,却被酒肆主人奚落,早已深以为恨。一旁裴寂想到祭天事后,自己因法雅受到牵连,心中也自愤愤,添油加醋道:“不错,祭天台之事不过凑巧,适逢其会罢了。身为大唐子民,此人连圣旨也置若罔闻,当真骄狂可恶。”

  李世民左手一摆,两人当即住口,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环视四周,大唐帝王淡淡道:“再传。三传不到,以违旨交大理寺论处。”

  站起身,竟不再理会殿下群臣,径自走下阶去。

  “那黄门是这样说的?”

  “没错,昨晚又来,板着一张棺材脸,说什么要封楼捉人,还说连我也要抓。哼,又不是小孩子,谁怕他吓唬?”随意楼中,少年摇光眉头皱成个川字,一脸愤愤不平。倘若是酒肆主人见了,说不定便顺手弹弹他的眉心,开上两句玩笑,然而此刻在他身旁的是校尉,眉头不免比他锁得更紧。

  “他没吓唬你,”尉迟方苦笑道,“当真论起抗旨之罪,封楼也只是小事一桩。”

  “封了才好,”摇光满不在乎地说道,“谁让那人到处乱跑,只管闲事,不管生意。”

  摇光口中的“那人”自然便是李淳风,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师徒。酒肆主人性情疏懒,一大一小之间,却是幼者照顾长者居多,不自觉已近如亲人。只是少年古板倔强,又喜欢唠叨数落,一贯足智多谋的酒肆主人碰上他,也常常无可奈何。

  “这……”摇光并不知道李淳风已染病,自身性命难保,他这话说得信心十足,却让尉迟方欲言又止。想了想,校尉谨慎开口,“摇光,要是李兄……咳,我是说,要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不能回来……”

  “不可能!”少年立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家先生虽然懒了些,主意可多得很,只要他在,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放心吧,明天再不见人,我就把他藏在地窖里的好酒全都卖光,他一心疼,奔也奔回来啦!”

  一面说着,摇光一面咧开了嘴,得意洋洋。见他如此,尉迟方后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就在这时,耳边听到一个女子声音:“李先生在吗?”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尉迟方转头看去,正是拂云郡主的侍女,连忙拱手道:“是替郡主来传话吗?李兄不在楼中。”

  “哎呀,当真不巧。”侍女跺了跺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有急事找他?可要我转告?”

  “自然是急事。不过,”侍女瞥了校尉一眼,神色为难,“郡主交待,要当面对李先生说,因此不便转告。”




  此言一出,校尉顿时醒悟,不由得尴尬,心中却也为好友欢喜。他为人至诚,对拂云郡主颇有爱慕之意,却是慕多于爱。自从知道拂云和李淳风之间有情,更是一力促成,倒比当事人还要热心得多。

  “对了,尉迟大人可知道李先生人在何处?”

  “他在——”尉迟方总算及时想起了李淳风的嘱咐,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这个,总之不必担心,李兄不久便会回来。”

  这句话一出口,顿时连自己也深信不疑,烦恼的心情也毫无来由地轻松起来,仿佛下一刻,那青衫男子便会笑吟吟出现在面前,再无疑虑。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白日余烬的温度。桃叶因为干枯而卷曲着,失去了原先鲜亮光泽。药炉中的火已经熄灭了,寂静中只听见低沉而急促的呼吸声。

  男子裹紧了身上毡毯,伸手想要端起案上药碗,手却剧烈颤抖着,几乎将药泼在了地上。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将碗放下,凝视着碗中墨汁一般的液体。

  “看来,时间当真不多了……”

  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松,然而声音沙哑。意识到这一点,酒肆主人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他再次端起碗,将药汁饮尽。

  一只黄雀自桃林深处飞来,选择在窗前落脚,又好奇地侧着头,向房内张望,尖细的喙轻啄窗棂,发出笃笃轻响。窗内,青衫男子铺开素笺,取过饱蘸浓墨的笔,低下头来,似乎在沉思。突然手指一松,笔锋在纸上划过一道污渍;人则缓缓伏在案上,再也不动。

  如同有灵性般的风悄悄进入室内,绕着那人转了一圈,顽皮地将他肩头散发一绺绺吹起,又依次放下;黄雀则低鸣一声,振翅飞入暮云外。——这一切却已与屋中人不相干了。夜色沉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合拢过来,将他完全吞噬。

  香烟袅袅,从鼎中升起,形成一片白雾,越发衬得蒲团上的道人仙风道骨,望之俨然,莫测高深。这是幽州大都督府中的一处静室,王君廓本人就跪在下首,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出。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那位许真人。单看面貌,和所宣称的百岁相差甚远,面庞红润,看不到一丝皱纹,双目微闭,正在入定之中。

  突然之间,道人睁开眼来,拂尘一甩,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周身红光大起,整个人如同坐在火中。他口中念念有词,拂尘上下舞动,忽地大喝一声“疾!”一道黄符凭空飘了下来。王君廓早看得眼花缭乱,磕头如捣蒜。再看许真人,已收了似真似幻的法术,又恢复到先前模样。

  “大都督前日遭逢血光之灾,乃是有小人刑克。见你心诚,又与贫道有缘,这一趟难得出山入世,便与你作个仙法。将这宝符贴身收藏,可保无虞。”

  “遵命!”王君廓如获至宝,上前恭恭敬敬接了那道符,收入怀中,同时拍了拍手。管家王尧心领神会,立刻端出一只木盘。掀起木盘上的锦缎,但见黄澄澄的一堆,却是数十个元宝。金光闪耀之下,许真人闭着的眼也睁开了一条线。

  “这是弟子一点心意,还望笑纳。”王君廓诚惶诚恐地说道,“弟子前程,全靠仙长点化。”

  “国公爷果然心诚。眼前小小灾劫,有贫道在此,自会无事,不必担心。”

  王君廓连连点头,道:“求雨之事,圣上已经允准。但不知仙长可有把握?”

  “贫道所学,乃是玄门无上正法,上可通天地神灵,下可制妖鬼邪魔,符出龙王必至。只是,那阴阳双魂找到了吗?”

  “托大都督洪福,也是仙长的威灵所致,已有一双男女自愿献祭。”一旁的王尧殷勤说道,“求来雨露,那可是莫大功劳,皇上定会尊奉仙长为国师的。”

  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道人道:“山野之人,人间富贵早已不在心上。偶然动念入尘世,不过为救济生灵,岂能道心不坚,再起俗虑,毁了修行?”

  “仙师果然超凡入圣,”王君廓索性改了称呼,“只可恨那李淳风,不过是个市井狂徒,仗着有几分灵验,几分虚名,竟敢戏弄于我!早晚落在我手中,便要出了这口恶气!”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12:09 |显示全部楼层
  “旁门左道,不足为虑。”许真人不屑地说道。王尧立刻随声附和:“没错,那姓李的只是不入流的妖人,怎能和仙长相比,当真提鞋也不配。”

  这顶高帽戴得受用,道人不禁捻须微笑。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侍从的声音。

  “大都督!宁光寺那里出事了!”

  寺门依旧紧闭。从门中传来嘶哑的叫骂声和哀哭乞求混杂在一起,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天杀的,快放我们出去!”

  “水……水……给点水……”

  封锁寺庙已有三日,这三日中,北衙司派遣专人在城中巡查,将病人送到这里。起初只是流民,到后来城内居民也陆续有人发病,疾病蔓延的速度超出预计,寺中病患也越来越多。

  “阿大,阿大!”这声音尖利,来自寺外,却是一名老妇,一张脸因为焦急哭泣揉得通红。她跪倒在地,向守卫磕起头来:“求求你们,把我家阿大放出来吧!”

  “不行!”答话的正是阻挡尉迟方的那名兵士,是个极其刻板的军人,“封寺是皇上的命令,违抗圣旨,谁也别想活命。”

  “可是阿大还病着!要是他没了,我这老婆子还有什么指望?”

  “那也不行!告诉你,你就死心吧,这病是医不好的,这里的人早晚都要死。”

  闻言老妇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四外传来更加喧嚣的声浪,数百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布衣短褐,多数是这长安城中的平常百姓。只是此刻,人们脸上的表情并不像平日那样温和,而是带着愤激扭曲的神色,有些人手中还拿着棍棒火把,来势汹汹,声音嘈杂,一时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兵士大吃一惊,连忙跃上马,高声喝道:“站住,你们要干什么?天子脚下,这样聚众滋事,想满门抄斩吗?!”他声音既高,又穿着官军服色,人群一时也静了片刻。然而很快地,七嘴八舌的声浪席卷而来:“怕什么满门抄斩,再这样下去,等疫鬼放出来,长安城里谁都活不成!”

  “烧死他们!烧死这些病鬼!”

  “对,赶紧将这里烧了!”

  “再不让开,连你们一起烧!”

  “……”

  说到做到,便有几个鲁莽人将火把乱扔。先前那名老妇扑了过来,哭叫道:“不要烧,求你们不要烧!我儿子在里面!”却哪有人肯听。隐隐听见门内的哭喊,混着门外的嘈杂,形成一片纷乱景象。北衙司的守卫们起先还尽责驱赶,等到人数越聚越多,局面难以控制,面对十倍、数十倍于自己的人潮,守卫心中也生了惧意,一边急速差遣人禀告上司,一边加强戒备,将防线缩紧,聚在门前,双方形成对峙。

  那兵士为人倔强,却忠于职守,一面在马上躲闪着飞舞的火把,一面举刀威吓,不提防有人一把扯住他的腿,将他硬生生从马上拉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手中刀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地被愤怒民众包围,乱石棍棒如雨而下。那边守卫也发现自家人落了单,想要过来帮忙,却被人群生生截断阻住。

  正在这危急关头,有人大喝一声:“住手!”紧接着刀光一闪,两条木棍立刻断成两截,飞上了天。死里逃生的兵士连忙爬起,抬头一看,马上那人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正是尉迟方。他手中宝刀闪闪发亮,神威凛凛。见他迟疑,校尉喝道:“还不快跑?”一言提醒,那人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仓皇向守卫那边奔去。

  眼前情景已可称之为民变。尉迟方圈转马头,高举宝刀,喝道:“都给我住手!”

  尉迟恭是李世民帐下第一猛将,尉迟方虽年轻,自小与叔父一起,耳濡目染,颇有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这一声使足力气的大喝,便如半天中打下一个霹雳,让人群静了下来。

  “封锁宁光寺是圣上的旨意,谁敢借机生事,就是违抗圣旨!你们是听了谁的教唆,来这里烧寺?赶紧退开!”

  有些胆小的人向后退了几步,但看人数众多,又收住了脚步。更多人则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为首一名鲁莽青年扬了扬手中火把,道:“圣上?这瘟疫是天降的祸害,圣上也没法子。终南山的许真人说了,要是不把瘟神疫鬼除掉,大伙儿就等着一起死吧!”




  “什么瘟神疫鬼?”

  “寺里这些人全都被疫鬼附身了,这场瘟疫就是他们带来的。疫鬼要替代,死了一个,就会找上更多人,除非烧了寺,让那些恶鬼没地方安身,咱们才有活路。”

  “胡说八道!”尉迟方忍不住恼怒,“这里封锁的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只是得了病,哪里是什么恶鬼!听清楚了,统统回去,莫再胡闹!”

  “让我们回去,那些当官的又怎样?”青年满脸不屑神色。“我表叔就在东门守城,听他说,前几天刘太医、高尚书都偷偷把家眷送出城了,却把我们关在城里等死。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这一来,人们又重新鼓噪起来。尉迟方从未应付过这等场面,不禁一筹莫展,下意识勒紧了缰绳,握刀的手已经满是汗水。就在这时,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喝道:“不用慌!随意楼的李先生已得知此事,正在研制药方,很快便有分晓。有他在,此事一定会解决!”

  仿佛石子落入了水面,“李先生”这三个字在人群中传递着,此起彼伏,余波动荡。长安城中对酒肆主人向来就有诸多传言,这些传言也加重了围绕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处在当时那个年代,便难免与怪力乱神之事联系起来,而灾祸时刻,却是这类言辞最易蛊惑人心,也易安抚人心。

  青年却仍然固执:“可是许真人说,这病是天公降灾,没法治的。那位真人是活神仙,他的话总不会错吧?就算李先生能耐再大,也拗不过老天爷。”

  顿时议论再起,莫衷一是。大多数人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愿散去。眼看局势又回到僵持之中,尉迟方汗流浃背,回想当日见到李淳风时的情形,自己也有些动摇起来,但还是硬撑着道:“绝无此事!李兄答应过我,他既然说了能治瘟疫,那就一定能做到!”

  这句话说到最后,底气已有些不足,不像劝服众人,倒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紧接着耳中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多谢尉迟,如此信任,李某愧不敢当。”

  这声音如此耳熟,一刹那心头狂喜,尉迟方大叫起来。

  “李兄!”

  一点没错,说话的那人青衫如旧,神色安然,脸上带着微笑,正是随意楼李淳风。

  尉迟方一跃下马,刚要向他伸出手,却又迟疑,对方却毫无顾忌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你……没事了?”

  一眼看去,酒肆主人颈中已不见那可怖的红印,面色仍有些苍白,却是神清气爽。李淳风点了点头,笑容满面:“总算不负尉迟所托。”

  尉迟方顿时心中一热,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此时此刻,两人欣喜之意均发自肺腑,毫无保留。

  “李先生!李先生来了!”

  身周的窃窃私议变成了竞相传告。李淳风接过校尉手中缰绳,跨上坐骑,朗声拱手道:“李淳风在此。大唐天下,自有神灵庇佑,降祸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各位不必担心。至于瘟疫,我已将药方交给太医署,他们正在各处采买药材,宁光寺中病患很快便可治愈。”

  登时欢声四起。先前那名儿子在寺中的老妇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守卫们也都松了口气,拍手欢呼起来,先前紧张气氛消弭于无形。

  眼看人群渐渐散去,尉迟方抹了一把额上汗水,转向自己好友,一肚子话想要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酒肆主人看出他的疑问,微微一笑。

  “这一次当真好险。幸好我的判断无误,这病症似寒实热,用极寒的药物,以毒攻毒,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

  “这倒是。想不出的话,你我只怕便不能再见面了。”

  “李兄!”

  “哈哈,放心。班仲升曾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次虽然侥幸,却也是有所准备。”

  一面说着,一面跳下马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给尉迟方:“这便是治疗瘟疫的药方。你让属下按方抓药,先救了宁光寺中的人,再将这方子在城中广为传播,务必令全城得知。这样一来,便无惧瘟疫。”




  尉迟方连连点头,将药方珍重放入怀中:“你方才说,已经将药方交给太医署?”

  “对,我让猴儿带给马周,由他处置。不过官家行事素来缓慢,又要逐级上报,救命之事急如星火,耽误不得,不如两处准备,也好——”

  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一只手还握着缰绳,人却缓缓坐倒。尉迟方大吃一惊,连忙伸手穿过胁下,扶住他的身子,叫道:“李兄!你怎么了?”再看李淳风,却是面色煞白,额角鬓边全是虚汗。

  “无妨。”

  “可是你——”

  他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道:“是我糊涂,这两日光顾着研制药物,忘了人生头等大事。”

  尉迟方这才明白过来,瞠目道:“李兄是……饿的?”

  “不然你以为如何?如今路也走不动,只能向尉迟乞食了。”

  “这个好办!”校尉立刻兴冲冲跳起身来,拍着胸脯道:“李兄想吃些什么?万全阁的烤肘子、黄河鲤鱼,张记的羊羹,宋大家的烩鸭……别说一顿,就是要我请你百十顿,都绝无问题!”

  “多谢多谢,不过……眼下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比不上一块热腾腾的糖糕啊……”

  果然,饱餐一顿之后,酒肆主人立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两人此刻正坐在万全阁临街的位置,面前肴核狼藉。窗户敞开,清风徐徐而入,尉迟方心情也畅快无比,仿佛搬去了一块大石。突然想到圣旨招贤之事,一下子又沉了下来。

  “李兄,前天圣上又遣人去了你的随意楼,这一次诏令甚是严厉。”

  “嗯。”李淳风顺手拈了一块酥酪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由他去吧。”

  “这……这是什么意思?”尉迟方不禁瞠目结舌。

  “意思便是,长安城已不是久居之地。”

  “什么?!”

  “莫惊。”酒肆主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被校尉一震,险些倾倒的酒壶,“三十六计走为上,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可是……”

  “可是什么?皇帝是要我为朝廷效力,李某却只愿做个江湖散人,倘若答应,未免违背本心。至于求雨,本来就是荒诞无稽之事,违命不忠,从命则不诚,如果从命而不能成功,结果也是一样。如此这般,不走又能如何?”

  “怎么走?”

  “不难,此事我已安排妥当。在这长安城中,不知不觉过了七年时光,也是要离开的时候了。蜀道险阻,天姥奇观,东海碣石,西山昆仑……天下到处都是我未历之境,不识之事,正该一一游历。”

  听他侃侃而谈,洒脱不羁,尉迟方心中不由得难过。他是重情义之人,一想到好友即将离去,顿时酒也喝不下去了。李淳风似乎知道他所想,举杯道:“人生如落叶,飘零未可知。能与尉迟这样的坦荡君子结交,得一时盘桓,也是李某之幸。此生缘分未尽,他年必有再会之期。来来来,且尽杯中酒,莫学儿女之态。”

  相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诚恳郑重,迥非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尉迟方心中一暖,再不迟疑,仰头将酒干了。离别在即,甘醇酒液尝在嘴里,也带了些许苦涩之意,他突然想到一事,开口道:“那郡主呢?你和她……”

  李淳风淡淡道:“我是我,她是她。”

  尉迟方怔了一怔,摇头苦笑道:“李兄你……还真是无情之人。”

  “多情不是过错,但若是任情而动,明知故犯,难免伤人害己。以她的聪明,必定也是明白的。”

  “可郡主对你——”

  “那又如何?她是皇室之女,万事难以自主;而我……”沉吟片刻,忽地笑了笑,道,“我是被宗族除籍的罪人,结局已定,更无可言。纵情任性之错,一生一次已经足够,岂能再犯?”

  他说得随意,尉迟方却腾地站起身,张大了嘴。中国古代,所谓家国天下,奉行的是宗法制度,除籍算得上最严厉的处置手段,生不得入宗祠,死不得归祖坟。除非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才会被逐出家门。

  “你怎会……”

  “意外吗?”说话的人神色镇定自若,双目一瞬不瞬紧盯着他。尉迟方怔了怔,慢慢坐下,突然抬头,坚定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只信李兄。你一定是被人冤屈的!”




  这回轮到李淳风发怔,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尉迟,你当真是——”

  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阵鸣锣喝道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向下望去,却见一列车仗正向楼前行来。远远看不清晰,似乎是两顶舆乘,一前一后,皆着红袍。看发式,前者为男,后者为女。那舆乘极其华贵,座上覆有绫锦,以鲜花和树叶装饰,却完全不是寻常所用的模样。肩舆前后,各有十名道童,手持法器,念念有词,四周挤满了围观者。邻桌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这就是献祭的那对男女?真是罪过。听说明日巳时,就要他们服毒自尽。”

  “什么罪过,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听那个真人说,这两人舍命求雨,是要成仙的。”

  “嗐,人都死了,谁知道是成了仙还是做了鬼?说不定就是白白送死。”
  听到周围声音,尉迟方心中不由得大怒,道:“这混账许真人,我看就是个骗子!什么活人献祭,什么天公降灾,我可不信!好端端的人,怎能充当祭品?”

  李淳风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乱世多妖孽,自古皆然。哗众取宠,以幻术惑乱人心,以流言蛊惑人意,是惯常伎俩,不必奇怪。你我也只是寻常人,管不了天下的闲事。既然皇帝下了诏令,此事便无可挽回了。再说,你是现役武官,难道要抗旨将人抢下来?”

  校尉想一想也对,只能把一肚子愤愤不平咽了回去。此时舆乘已经走近,正在楼下。他不经意间一瞥,目光却凝固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舆乘上的女子眼神倔强,平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不是那日从自己家中离开的李蘅又是谁?与此同时,女子也正好抬起头,四目交投的一刹那,对方眼中突然流露出复杂神色,却又很快收回目光。

  “李姑娘!李姑娘!”

  酒楼上的校尉跳起身,不顾一切大叫起来。女子却像是没有听见,再也不看他。眼看这一行车仗渐渐远去,尉迟方不禁呆若木鸡。这时候有人轻拍了他的肩头,回过头,便见到酒肆主人有些诧异的面孔。

  “你认得这女子?”

  “是,是……她是……”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校尉机械地答道。突然醒悟过来,他一把扯住李淳风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兄!你一定要救她!”

  “哦?”酒肆主人眉头微微皱起,“慢慢说。”

  于是尉迟方便将自己和李蘅相识的经过和盘托出,幼时如何结识,之后又是怎样认出,连带那夜将她带进自己家中的情形,也一并相告。李淳风眉头不禁皱得更紧。

  “你是说,她是庐江王的女儿?”

  “没错!”

  “这就奇怪了。”

  “什么奇怪?”尉迟方正在心神不宁,也来不及咀嚼他话中之意,“我只以为她躲了起来,没想到竟然揭榜作了人祭!这……这……这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别有所图。”李淳风冷静地道,“这一次主祭官是那位彭国公吗?”

  “正是!”一句话出口,尉迟方也明白了,吃惊道,“你是说,她想要刺杀——”

  “嗯,从你所说情形看来,她心中只有报仇一事。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

  “这样不行!她一定会送命的!”想到相识以来种种,虽然只是短暂相处,但那黑夜中少女温暖的身躯,细微潮湿的发香,以及灯下共话时那一种娇痴婉娈,此刻都清晰之极地浮上心头。他这才惊觉,不经意中两人之间已有牵绊,倘非情愫,至少也是割舍不下,拆解不开,“不,我决不能眼看着她送死!”

  这句话说得坚决。李淳风目光先是诧异,后是洞明世事的恍然,正要开口,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先生!先生!”摇光如释重负,奔了过来,一脸欣喜:“总算被我捉到你了!”

  “什么话,”酒肆主人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脸上带笑,显得心中也颇欢喜,口中却道,“你家先生又不是贼,捉来做什么?对了,你怎知我在这里?”





  “嗨,我可有的是耳报神。”摇光神气活现地说。李淳风略一思索,已经明白,笑道:“是葫芦和瓜哥?难怪。”葫芦、瓜哥均是钟馗手下的少年乞儿,走街串巷,消息最为灵通。酒肆主人出面解宁光寺之围,形迹已露,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线。

  “真没劲,又是什么都知道。”摇光有些扫兴,不过很快就又得意起来,“喏,这个,猜得出是谁给你的吗?”

  见少年取出怀中一封信,同时一脸古怪笑容,酒肆主人顺手将信接过。天青色信笺上用流丽小楷写着两行字:“今夜酉时,河上画舫。”

  天上明月,岸边杨柳,河上画船。恍惚便是初识之际的景象,心境却与先前迥异。尉迟方有些不自安,拉了李淳风一把,低声道:“我还是在这里等李兄吧。”

  “嗳,不必。你不是想救那位李蘅姑娘吗?郡主那里,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是你——”

  话未说完,身侧之人已不动声色向前走去,尉迟方只得将满肚子的话暂且咽下,跟了上去。

  月色明净,星光疏朗。春花都已落尽,秋桂却还没开,沿着河岸细细长着无数苇叶,颜色青青,随风起伏,将传说中繁盛热闹的夏季渲染成一场寂寞花事。便在此时,一声悠然轻响,将这夜的寂静打破。转头看去,画船之上隐隐现出女子身影,低眉抚琴,如有所待。

  坐在舟中,尉迟方心中局促。拂云仍如当日初见一般,淡扫蛾眉,素净衣裳,更显清艳,只是眉宇微锁,仿佛心事重重。她对校尉同来之事毫不诧异,却像早已料到,连座中酒盏都准备了三个。或许是她知李淳风必会如此行事;然而想深一层,则酒肆主人心中也早知她之所知。二人之间,究竟如何默契,是谁知谁更多一些,当真分说不清。

  “郡主,”见二人都不说话,尉迟方只得轻咳一声,“今夜好兴致,这琴——”

  眼光转向女子身前的古琴,望去颇有几分眼熟。拂云颔首道:“不错,这凤兮琴就是老师留下的。”

  拂云曾随学士刘钧学琴。刘钧爱琴成痴,为此将古琴的原主人害死,最终却在游侠令一案中被荆烈所杀,临终前将这古琴交托给了拂云。这段往事《游侠令》中曾述,也是她和李淳风、尉迟方二人相识的缘由。此刻再看,那琴身乌黑温润,如墨玉一般,确是神品。

  “月夜听琴,果然风雅。”一旁李淳风不动声色地道,“只可惜李某是个市井之徒,未免辜负这明月瑶琴。”

  拂云微微一笑,道:“记得那日初见,李兄也曾说过,什么混吃混喝的话。李……你……你就是爱煞风景。”

  最后一句突然低了下去,语意并非恼怒,却带着淡淡惆怅,听在尉迟方耳中,不知为何有些惶恐。再看李淳风,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而是将酒饮下。

  “对了,有件事想请问郡主:已故的庐江王李瑗,你见过吗?”

  “庐江王?”拂云想了想,道,“他是上皇的堂侄,长我一辈。数年前因为谋逆之罪被杀,但我却没有见过此人。”

  “既然如此,他的女儿你也不会见过了。”

  “不曾。不过上皇在位之时,他带女儿来谒见过数次。”

  “明白了,多谢。”

  这一段话问者似乎没有问到重点,答话的人也并不在意对方的问题。尉迟方听得没头没脑,想开口询问,又怕唐突,却见拂云捧起案头一只玉匣。

  “今日相邀,是为此物。”

  “哦?”

  那玉匣通体纯白,触手温润,刻有缠枝莲花图案,散发着淡淡的云头香气息。匣上并没有锁,而是用丝线打了个小结。酒肆主人正要打开,却被拂云阻止。

  “时机不到。十日之后,再请李兄开看吧。”

  毫不迟疑地将玉匣收入怀中,酒肆主人点头道:“好。”

  女子这才轻吁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也了却一桩心愿。”

  一边说着,一边调起弦。弦线有些松了,弹拨之际声音略微沉闷,拂云便一一校准,口中道:“李兄见多识广,可曾去过阳关?据说在长安以西,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看不到城池,只有遍地青青牧草;也见不到人烟,只有成群的牛羊……”她说到这里,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却有一大颗眼泪从面颊上滚下来,啪的一声,滴在古琴之上。尉迟方心中没来由一颤,叫道:“郡主!”再看李淳风,面色刹那苍白,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知道此地,但不曾去过。”

  嗯了一声,拂云抬头,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尉迟方正要开口,却听她低低说道:“若我不在,你能记我多久?”

  说话时她并未看向李淳风,神情态度坦然自若,毫无隐晦避忌。然而斯时斯地斯人,却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尉迟方开始不明所以,等到突然明白自己听到的本该是情人间缠绵私语,顿时大吃一惊,局促不安地望向自己好友。酒肆主人却没有丝毫讶异,只是郑重答道:“十年之内,不敢相忘。”

  直到此时,拂云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容:“你曾说过,十年光阴,也不过寥寥数语。人生匆促,得君子十年记忆,是拂云之幸。”不等李淳风答话,她低头轻轻拨出两个音符:“这支曲子,就叫阳关谱。”

  随后便径直弹奏起来,起先还有些生疏,逐渐地心与琴合,指法也变得圆熟,听者眼前仿佛展现出那一片碧草黄沙,天似穹庐,四周只有风声呼啸;满目萧然,俱化作不见古人也无来者的苍凉之意。

  尉迟方听得心驰神往。月光从画船外照进来,清明透彻,令烛火黯然失色。岸上青青苇叶被月色映照成一片银白,看起来如同着花一般,这景象热烈中又带着一丝凄凉。空气中弥漫着云头香淡淡的芬芳。青衫男子一动不动,似在聆听琴声,目光却投向了窗外,久久停驻在一轮圆月上,眉眼俱是清辉,却有抹不去的岑寂落寞。

  突然之间,一道亮光倏然从李淳风眼中闪过。他蓦地起身,却把沉浸在琴声中的校尉吓了一跳,连忙再看,却见李淳风满脸都是惊讶恍然的神色,似乎瞬间悟出了什么。一旁的拂云则毫不在意,仍旧低眉抚琴,仿佛全身心都融入了琴音中。

  “李兄?”

  尉迟方刚一张口,对方已经转身奔出了舱门。一惊之下连忙起身追去,舱帘一掀,却见李淳风正站立在船头,仰首向天。

  “你这是——”

  一句话没说完,已被李淳风打断:“尉迟,快看!”

  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尉迟方举头望去,圆月之旁有稀疏的三颗亮星,聚在东南一侧;仔细观看,才发现月色已不如先前明亮,而是有些朦胧光晕。一道细而长的黑云像是腰带,将月亮拦腰分为两半。除此之外,便只有浩瀚夜空,无边无垠。校尉心中疑惑,正要开口,却呆住了:李淳风凝神屏息,注视着天空,袍袖迎风,散发在风中扬起,那一刻,这红尘中平凡的青衫男子,似已化身天界谪仙。

  “尉迟!明日一早,带我入宫!”

  “什么?!”乍闻此言,尉迟方不免吃惊,随即又是一喜,“李兄不走了?”

  “是。天意参商,结局已定,夫复何言。但今夜生离既不可免,来日死别却仍可违。”转过头来,李淳风目中光彩湛然,比星光更盛。“听着!我应诺你,一定为你将那位李姑娘救下!”

  尉迟方心中大喜,伸手与他紧握,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船舱内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叹息声低而细,几不可闻。一曲阳关,已到尽头。

  烈日依旧高踞天上,俯视着其下蝼蚁一般的人群。高台下,挤满了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看客,台上则分别置有两只蒲团,香花铺满。数名道童在台上四处游走,将纸符洒下,雪片一般落在躲避不及的看客身上,口中还念念有词。突然一声钟磬,众人大哗,再看是台上已经多了一个白须白眉的道人。

  “许真人!”

  围观众人已经开始叫起道人的名字来。那许真人双目微阖,任凭台下嘈杂,不言也不动。

  “升仙之时将至,不得耽误。还不快将人请上!”

  说话的是一旁的主祭官王君廓。随着他的话,两名身穿大红衣袍的男女从左右二侧踏上高台,盘膝坐在蒲团上。脸上均带着青铜制成的雨神面具,看不清面貌,正是自愿充当活祭的一男一女,刘全和李蘅。台下议论声更大,有摇头叹息的,有顶礼膜拜的,绝大多数人却只是好奇于接下来的热闹。

  钟磬再响,一名相貌伶俐的锦衣道童上前,捧着一只银盘,恭恭敬敬地向天再拜。盘中有一张薄薄的黄绢,是李世民亲笔所写,祭告天地之文。等他拜毕,来到许真人之前跪下。道人口中默念,蓦地拂尘一甩,一道火光直奔盘中御笔祭文而去,瞬间将那黄绢化成灰烬。台下一片啧啧称奇之声,都说真人法力高深。道童将银盘捧下,须臾取了无根净水来,把绢灰化入其中,分为两碗,端到蒲团上的两人前。男子毫不犹豫,一口气将水饮尽,那女子却只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双手笼入袖中,也不曾拿出来。



  道人也有些诧异,睁开了眼。王君廓皱了皱眉,刚要走过去,却听台下有人大叫:“停下!快些停下!”

  来人骑在一匹快马之上,冲进场中。那马来得疾速,台下众人纷纷闪避,很快便让出一条路来。守在台下的兵丁想要拦阻,却见他身着军官服色,手中捧着一道圣谕,大声喝道:“圣上有诏,暂停祭祀!”

  这下全场哗然。来人从容下马,登上高台,躬身将圣旨交到了王君廓手中。此人身形健硕,英姿焕然,正是勋卫府校尉尉迟方。

  “要朕下旨,停了祭祀?”大殿之上,帝王正注视着阶下青衫男子,目光中看不出喜怒之色:“为何?”

  “天时有常,天行有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勉强。”

  随黄门陛见的李淳风侃侃而谈,一旁的太史令傅仁均却忍不住了:“大胆!你是说我天要亡我大唐吗?”

  “错了。我朝文修武治,自当承天之佑。圣上英明神武,上天又岂会不恤民意?因此眼前之难只是一时,只要顺应天意,自然逢凶化吉,须臾可解。”

  “须臾可解?”裴寂不禁冷笑,“三月未雨,天下大旱,颗粒无收。这样的局面,叫什么须臾可解?当真是年轻狂妄,只知大言欺世!”

  李淳风却也不恼,微微一笑,道:“草民既然敢说可解,那就自然解得。只要将祭祀取消,今日午时以后,申时之前,必有雨水下降,连绵十日不绝。”

  顿时大殿上讶声一片。李世民沉吟未语,却见马周站了出来,躬身道:“臣与李淳风乃是旧识,愿以身家性命为他作保。日前长安城中瘟疫之难,便是李兄一力排解。此人胸罗广博,绝非大言欺世之辈,还请圣上明察。”

  这一来惊讶之声更盛,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眼前低眉敛目的布衣青年身上。低首沉思片刻,李世民决然道:“传旨,停了祭祀。”

  “圣上,不可啊!”傅仁均慌忙奏道:“这祭祀的时辰,是许真人亲自推算出来的,错过了时刻便不能上达天庭。这李淳风不过一介凡夫,怎能洞察天机?信他之言,只怕悔之晚矣!”

  双眉一扬,李淳风眼中锋芒再现,如利剑之出:“傅大人,李某别无长物,只此一身,便以此身担保:倘若今日无雨,那就以我之命,代祭天庭。”

  宫门之外,尉迟方正在不停踱步。眼看太阳越来越高,很快就要接近祭祀的巳时,心中更是如同油煎一样,过一会儿便伸长了脖子向殿内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正在七上八下之际,突然见到酒肆主人同一名黄门匆匆而来,顿时跳了起来,飞奔过去。

  “李兄!”

  “来不及细说了,圣谕在此,拿去救人吧。”李淳风将黄门手中托着的圣旨交给尉迟方。一见之下,校尉心中狂喜,郑重接过,点头道:“好!”

  一人一骑扬尘飞驰而去。身后青衫男子轻吁一口气,负起双手,神情自若,目光停留在没有一丝云影的高天之上。

  “这……这……怎会如此?!”王君廓瞠目结舌地看着那诏书,“祭祀之事,明明是皇帝亲自下令啊!”

  “卑职只是奉命传旨,至于圣上心意为何更改,大人可亲自询问。”尉迟方手按刀柄,回答得不卑不亢。就在这时,那头突然传来沉重的一声,台下一片惊呼,转头去看,却是刘全倒在了蒲团之上,滚了两滚,便不动了。面具掉落下来,露出一张死白面孔,双目大睁,满是临死之前的痛苦狰狞,七窍中缓缓渗出黑色血液。尉迟方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符水中事先已混入了毒药。

  台下立刻骚动起来。多数人起先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到当真亲眼见到有人在面前死去,胆小的人已经捂住了眼,更多的人则是骂起了台上道士。许真人蓦地睁开双眼,尖声喝道:“法术已作,时辰不能更改!何方妖孽,竟然蛊惑圣上,坏我玄门妙法!”

  “什么玄门妙法!”尉迟方怒火中烧,道,“分明是残害人命!告诉你,今日午后就要有大雨,这是李兄观测天象的结果,却和你这狗屁人祭没分毫关系。”眼看李蘅仍旧坐在蒲团上,一声不吭,当下就想拉她离开,却被两名道童阻住。




  “午后大雨?”道人冷冷一笑,拂尘扬起,道,“你来看看这天!”

  拂尘所指,天空澄澈,骄阳似火。极目望去,见不到一朵云彩,强烈的光线令四周化作白晃晃一片。——时间正是午时。

  尉迟方不禁呆了。许真人继续说道:“贫道所施行的,乃是毕生修为炼就的五雷正法,能与天地沟通。这祭文上天之后,还需经玉帝亲览,再传令龙王行雨,少说也要十日,怎能如此快捷?”

  这时候台下已有机灵人叫了出来:“那玉帝要是不同意,不就没雨了吗?”顿时一片哄笑,又有人道:“说不定龙王不在家,还要误了时辰,这样一来,有雨没雨,说哪一天都行啊!”声音直传到台上,令许真人一张老脸涨得如同紫茄。

  “无知小辈!这天晴日朗,我倒要看你如何变出雨水来!”

  尉迟方心思也开始动摇,一片纷乱中,突然想起昨夜和李淳风的对话来。

  “李兄,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是看到,而是听到。凤兮琴的琴弦松了。”

  “弦松了?这……这又是什么道理?”

  “月下有晕,是风之象;琴弦松弛,则是因为水气过多。水、风相合,必生雨露。而月在壁星之上,又处于心宿左侧,恰恰是大雨即将来临的预兆。若遇东南风,接下来正是连绵阴雨。综上种种,若我所料不错,明日便是转雨之期。”

  “所以你打算进宫?”

  “是。可以此为由,说服皇帝取消祭祀,这样一来,那位李姑娘也就有了生机。”

  “你有几成把握?万一……”

  “成败由天,不在于人。”青衫男子语气淡然,“只要天不欺我,当行则行,李某亦无所惧。”

  想到这里,尉迟方突然勇气大增,望了一眼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李蘅,挺胸道:“好,当着在场这许多人,我和你赌上一赌。倘若李兄所言是真,今日确实有雨,你便离开长安城,再也不要来这里兴风作浪;若是不下雨,尉迟方这六品校尉不要也罢,从此天下浪游。你可敢接受?”

  他说得豪气勃发,台下众人此刻早已对道士装神弄鬼的行径深感厌恶,此刻便一起拍手叫好。骑虎难下,许真人也不再顾及道德高士的架子,怒道:“有何不敢?反正午时转瞬就过!到时候倒让人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有道行!”

  的确,日影高悬,眼看将过午时。尉迟方并不知道,在皇宫之内还有另一个赌局,事关生死。但相识以来,李淳风的言行早已令他深信不疑,而此次又是为了他的请托不惜以身犯险,自然而然存了一力维护的念头。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象却还没有任何变化,树梢也纹丝不动。围观众人开始议论起来。许真人鼻孔中哼了一声,拂尘轻挥,面有得色。王君廓已从报信的家将处听说了圣意更改的缘由,他本来就对李淳风瞧不顺眼,这一次此人居然破坏祭祀,毁了自己的邀宠之道,更是将他恨之入骨,巴不得皇帝马上将他杀却才好,与许真人也是同一心思。尉迟方心中开始不安,汗水也爬上了脊背。他倒不是担忧自己的官位,而是担心好友声名受污。然而此刻,他也只能焦急等待,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从极远处的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声响,隐隐约约,却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声音。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叫出声来:“是雷公!打雷了!”

  “胡说!”许真人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雷声!”

  话音方落,又是一声。这一次更加清晰,的的确确,正是许久不曾听闻的霹雳之音。人群已开始涌动,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就在此刻,天色骤暗,狂风着地卷起,吹得树枝疯了一般摇动,许真人脸上已变了颜色,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雨!下雨了!”

  起先是一点两点,再然后,仿佛久未发泄的雨水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突然变成了倾盆之势。雨声如万千奔马呼啸而来,隐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天可怜见!”

  “终于下雨了!”

  无人躲避,甚至连遮挡的念头都没有,台下众人便这样跪在雨中,望空遥拜天公,任凭久违的雨水将身子浇透,人人脸上都是狂喜之色,有些人更是高兴得痛哭起来。尉迟方松了口气,抹了把脸,却不知脸上到底是汗水、雨水还是喜泪。台上,许真人早已躲避得不知去向,只剩下王君廓一人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尉迟方此刻心中满是喜悦之情,实在不想理会此人,迈步便向依旧坐在那里的李蘅走去,伸出手来,低声道:“没事了!来,我们一起走。”

  少女抬起头,青铜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注视着他。尽管隔着面具,尉迟方仍然可以见到那熟悉的目光,甚至可以想象她的神色,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就在这时,他听见少女清晰地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骗了你。”

  尉迟方还没来得及思索话中之意,右胁下突然有一阵凉意,伴随着尖锐的痛楚,低头看去,却是一把雪亮的短刃。他大吃一惊,脑中一片混乱,刚叫了一声“你——”,少女已经抽出刀刃,轻盈身躯再不迟疑,宛如一只飞蛾扑向站在他身后的王君廓。随着扑的一声轻响,那把短刃已经插入王君廓后心,一直贯穿到胸前。大唐名将转过身来,手捂着冒血的胸口,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讶。他一手指着少女,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只是闷哼了一声,缓缓倒在地上。一张染血的黄纸从他胸前掉落下来,却是许真人给他的那张护身符。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变故仓促,无人能够阻止,台下尖叫声此起彼伏。尉迟方已坐倒在地,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那少女甩手扔出面具,红色身影在雨中如同一团火焰,俏生生立在风雨之中,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湮灭。耳边听到她清脆的声音,一字字传入耳内:

  “庐江王之女李蘅为父报仇,手刃王贼。心愿已了,自当含笑九泉。”

  突然之间无法自控,尉迟方拼着最后力气大叫她的名字:“李蘅!”少女回过头来,一眼不看那些刚刚回神,正向她扑来的兵丁,只是专注之极地望着尉迟方,脸上依稀便是那日灯下神情,却多了几分温柔凄楚。

  “若你叫的是我的名字,那该多好。”

  蓦地回刀自刭,鲜血喷溅而出,划出满空红艳,如同雨中落瓣。尉迟方大叫一声,人也随即昏了过去。

  史载,幽州大都督王君廓骄纵越法,为仇人所杀。太宗追其前功,将之安葬于骊山之下。至于刺客的真实身份,早已无从考证。风传是庐江王之女,替父报仇,但朝廷既然讳莫如深,所有谈论也仅限于私下流言。灾疫过后,长安很快又重现繁华景象,之前种种惊心动魄的事情,此刻回头再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再长的梦魇也有醒的时候。连绵了十日的大雨刚刚停歇,树叶因为雨水的清洗变得色泽碧绿,青翠欲滴。不知何处来的黄雀轻声啼叫,却见不到它的身影,或许正躲在绿叶之下。尉迟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如同抽了筋骨一般,使不上一些力气。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鼻中却已闻到一阵淡淡药香,费力地转过头,却看见墙角边有个熟悉的人影,不假思索便叫了出来。

  “摇光!”

  声音是异乎寻常的嘶哑,自己几乎听不到,却也让正忙着熬药的少年转过头来,开心地道:“嗨,你醒啦!”

  见到少年脸庞的时候,尉迟方的记忆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高台上的红色身影,刺向自己的利刃,以及最后那满天血光。胸口一痛,下意识地抚住。摇光已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喂喂,乱动些什么?睡了十天,醒来就不老实。”

  “十天?”尉迟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懊恼道:“我怎么这么不中用!”

  “先生说了,那女子下手时避过了要害,伤得不重。不过你心思浮躁,气血紊乱,恐怕对伤势有害,所以给你服了些安神药物,让你老老实实睡觉,这样好得快些。”

  “原来是李兄的意思。”尉迟方这才舒了口气。他缓缓动了下身子,伤处只是隐隐作痛,却已无大碍,试着坐起,也只觉得身体有些发软,其余并无不适,想必是酒肆主人的妙手,心中暗暗感激。“李兄呢?你怎么不回楼里?”

  “是先生要我留下来照顾你的。”摇光拉长了嘴唇,一脸不高兴,“其实我看他是巴不得我不在,没人烦他。唉,这些天将他一个人留在楼里,又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见到小管家懊丧神色,尉迟方忍不住笑:“放心好了,你家先生总不至于把楼给拆了。”

  “没错。当真拆了,重建岂不要花费银子?”一个带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是尉迟知我。”

  随着语声,门帘一掀,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青衫束发,笑容明朗,正是李淳风。尉迟方大喜,叫道:“李兄!”

  “尉迟醒了。感觉如何?”

  校尉伸了伸筋骨,爽朗笑道:“看样子,明日就能上马挥刀了。”

  “哈哈,那就好。久卧不利恢复,也该起来动上一动。明日此时,我来接你。”

  “接我?要上哪里去?”

  “到时候便知。”

  马车宽敞舒适,一路向东南行去,车行缓慢,也不觉得颠簸。尉迟方心中疑惑,但酒肆主人绝口不提此行目的,便也不问。一直到了一处所在,方才嘱咐停车。走下车来,映入眼帘的竟是骊山脚下一座新坟。那坟墓修得甚为精致,坟前有新植松柏,坟后则是依依垂柳。坟前立着一块光滑的青石碑,却没有刻上名字。

  “这是……”

  蓦地明白过来,尉迟方心中一痛,伸手扶住了石碑。李淳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男儿丈夫,当悲则悲,当喜则喜,不必顾忌。强自压抑,反而容易郁结伤身。”

  “我……我……”这一刹那尉迟方心中有千百念头纷至沓来,流转往复,渐渐思虑澄明,悲伤悔恨悄然退去,却有一种彻悟般的解脱。他突然抬头,紧紧握住酒肆主人的手,道:“多谢!”

  这一声语出至诚,酒肆主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用谢我。抱歉,我没能做到对你的承诺。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不,这不怪你。你已为她求得了圣旨,是我没能阻止……”

  “莫要如此说。她是聪明女子,当日刺你那一刀,既是防你阻止她的行动,也是为了避免牵连于你。求仁得仁,我想她离去之时,心中并无遗憾。”

  青山如黛,一弯静水潺潺流过,四周景色如画,隐约听到林外稚童笑语,正是人世间难以割舍的良辰美景。尉迟方心头略觉安慰,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这墓碑上为何无名?”

  “因为她并不是真正的李蘅。”

  “什么?!”

  “当日你说她是庐江王的女儿,我就觉得奇怪。宗室之女,不该无人认得,尤其她和王君廓还曾有婚姻之约,王的手下也不少当年庐江王旧部,怎能当面不识?”

  “你那日问郡主是否见过庐江王,也是因为这个?”

  “对,郡主回答,李蘅面见过陛下数次。祭礼之前,例要见驾加封。如果真是李蘅,被人认出的风险也太大了,她不该如此不智。”

  “可是,我明明记得——”校尉话说一半,顿时愣住。的确,他所记得与少女的初见,也只是个模糊身影,实在算不上“记得”。

  “所以,这女子并非李蘅。真正的李蘅,或许已葬身乱军之中。”

  “那她是谁?”尉迟方失控般大叫起来。

  就在此时,林中传来嬉笑之声:“小方哥哥,慢些,等等我——”

  校尉刹那间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却是一个男童,和两个更加年幼的女童,素不相识,想来这称呼也只是巧合。两名女童中一人身着华裳,笑颜如花,神色开朗,叫声便是她发出的。另一个女童则穿着一件素色单衣,面容有点羞怯,紧紧跟在先前那人身后,看起来像是一对主仆。一瞥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心弦,尉迟方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她!我想起来了!她是李蘅的侍女!”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所有往事在这一刻一并涌上心头,恰似清浅泉水流过白石,丝缕波纹俱清晰可见。当年在庐江王府中,那个总是低头跟在小姐身后,有时候微笑着偷偷望自己一眼的羞怯女孩;深夜里骤然相逢,用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儿时戏言称呼自己的陌生少女,以及在高台上凄楚决绝的红色身影……一瞬间都重叠了起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对,没错,她叫,她叫——”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尉迟方蓦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有关这女子姓名的印象。这义烈女子为家主复仇,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与情感,却不曾在世上留下些微印记,生而无名,死而无姓。想到这里,尉迟方颓然坐倒,抱着头道:“她叫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必难过,”青衫男子并未望向他,而是如往常一样,凝视着碧如水洗的湛然远空。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喃喃自语:“结局已定,记得还是忘记,十年还是百年,都没有分别了。”

  唐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等人出使唐朝,要求约为婚姻。太宗以宗室之女拂云许之,加封文成公主。唐与吐蕃自此睦邻相好,往来频繁。

  就在皇家仪仗西出都门之后,随意楼中,一人缓缓解开玉匣上的丝结。盒中并无他物,只有一枚红绳串着的铜钱,压在一张天青色的信纸之上;纸上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用女子清秀笔迹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参商。

  西出阳关,千里之外,有风沙正起。群山巍峨,雪峰高耸,那将是属于这位唐朝女子的另一个传奇。

全书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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