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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 第五卷·山鬼降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09:01 |显示全部楼层
  荼藜:道家炼丹秘宝。此花只生于阴阳同源的地气中,需童女之血浇灌才能开花。花大如碗口,重瓣细蕊,颜色鲜红如玛瑙,有异馥。花香有毒,能使人丧失心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九歌·山鬼》

  长箭破空,发出一声锐响,紧接着悲唳传出,一只雁拖着长长的箭簇掉落下来。持弓者欢呼一声,飞马赶去,将到猎物之前,蓦地下探,虽身体尚在马上,已将那只雁抄在手中。他顺手拔下羽箭丢入身后箭筒,同时将猎物准确地扔进马鞍后的皮囊中。

  “好箭法。”

  这一声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和赞赏他人应当表现出来的欢欣鼓舞完全不同。猎手虽然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不由得皱紧眉头。

  “要不,李兄你来试试?”

  摇了摇头,先前那人仍然是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模样:“免了,我可没有尉迟那百步穿杨的能耐。”

  两名骑士,一人劲装背箭,英姿勃发,另一人青衫束发,无精打采,正是勋卫府校尉和他那极不靠谱的朋友。此刻二人正在长安西南的终南山中。汉时已将此地划为皇家猎场,称作上林苑,严禁平民进入;到了唐朝,因为郦山行宫的修建,上林南扩,此地渐出于禁区之外,变成长安城中青年子弟逐猎的场所。不问可知,狩猎本是尉迟方的主意,而另一人之所以肯来,除了穷极无聊,实在没有别的解释。

  “其实无需过人臂力,只要姿势得当,准头足够便可。”校尉热心地指导对方,在他看来,世上竟有人不喜欢狩猎,实在匪夷所思。这也是他生拉硬拽,非要将李淳风鼓动出来的原因。人在年轻时,总认为世间一切乐趣均可与他人分享,倘不能,便觉得心中遗憾。

  青衫人勉为其难地接过尉迟方递来的弓,看了看,却定住了,半晌不动,似乎在出神。

  “李兄?”

  “啊。”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中弓,“这是什么材料?”

  “是柘木,木质强韧,可谓制弓上品。”

  “若要强韧,为何不代之以铁?”

  “这……”校尉闻言一愣,“这可从未听说。不过铁弓虽硬,未免沉重,工匠不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以木为弓,木本身便有纹理长势,难以取直。倘若用铸造之法,质地均匀,也许更加准确也未可知。”

  “似乎有理,”搔了搔头,尉迟方道,“明日不妨让匠坊试做一把来看。”

  “罢了,兵者凶器,花费心力只为造业,却和初心差得太远。”

  一面说着,李淳风一面举起手中弓箭,姿势却也中规中矩。长空清碧,正有一只离群孤雁飞掠而过,模样张皇,似乎知道自己成了人类的目标。弓弦轻响,箭已离弦而去,几乎同时,那只鸟儿直坠下来。

  “嗨!”尉迟方这一声叫得比起方才自己射中还要高兴。他伸手一拍马臀,直冲过去,将要到猎物前时,突然斜刺里冲出两个人,一把抢了过去。

  “站住!”眼看二人大摇大摆转身离去,尉迟方不禁恼火,“给我放下!”

  或许是被他威势所慑,二人当真站住了,回过头来,却是两名猎户。一人二十来岁,颧骨微耸,另一人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身材瘦小,两只眼睛甚是灵活,手中提着那只倒霉的雁。

  “干什么?”两人中较为年长的那人打量了一下尉迟方,随即发问,态度毫不客气。

  “干什么?!”尉迟方一指小猎户,道,“抢我猎物,还来问我?”

  “谁抢你的猎物?”小个子那人登时嚷了起来,“明明是我们打到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尉迟方却听得火冒三丈。

  “这箭是我友人所发,何时变成你们的?小小年纪,却这样强横无礼,真是有欠管教!”

  “你!”

  少年双目圆睁,就想冲到马前。他身边那青年忽地拉住他,冷冷打量着尉迟方。

  “原来是位官老爷,算了,我们惹不起。阿容,把雁给他。”

  少年似乎还想反驳,却被兄长眼色制止,只好委委屈屈把手中雁扔到了地上,恨恨地瞪了尉迟方一眼,还不解气,往地上呸了一口,这才随着年长猎户走开。

  原本甚为高兴的心情被这两名无赖猎户一闹,多少受了些影响。未等他拾起地上猎物,身后已有人咳了一声,道:“尉迟……”

  “哎?”

  马上青衫人叹了口气,低着头,一脸心虚的模样,手中拈着一根羽箭。

  “方才我并未射出去。”

  “什……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为何,不过我一箭射出,它便弹回来了……”

  “啊?那,那……”

  尉迟方急忙低头,看那只雁身上插着的果然并非官中所造白翎箭,而是民间常用的黑羽短箭。



  “那两人说得没错。”酒肆主人眨了眨眼,状甚无辜地说道,“是你抢了他们猎物。”

  一时间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当真流年不利!”尉迟方心疼地打量着自己那匹马,道:“什么人设了这么大的陷坑,害它跛了腿。”

  确实,就在两人追逐猎物进入山中之后,尉迟方的马匹突然落入一个捕猎用的陷坑之中,跌坏了腿。两个人此刻围着伤马,正在大动脑筋。

  “对了,李兄你不是会医术吗?”

  “在下是医人的,可不管医马。”

  虽然答得没好气,李淳风还是认真瞧了瞧,尔后返身到石壁上,采了几株药草,嚼碎之后敷在那匹马的后腿之上,又找来两根树枝,撕下衣上布条缠裹起来,固定伤处。

  “先这样吧,好在还有乌夜蹄。”他翻身上马,又将校尉也拉了上来,一手牵着那匹跛马,缓缓向前走去。天色渐渐漆黑,从进山至今已走了三个时辰,此刻想要回去,又是这样的速度,只怕要到天亮。

  “不如找个地方暂时投宿?”

  “看运气吧。一刻之间若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你我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校尉这才注意到天色已变得极为沉暗,墨黑的乌云遮住了星月。空气中隐隐传来泥土的腥气,一场大雨正在山中酝酿。此刻决不能走回头路,因为来路之上并无人家,只得继续向前碰碰运气。好在刚出山坳不久,便看见一处亮着灯火的大宅,孤零零地坐落山中。与此同时,瓢泼大雨已经倾泻下来。两人顾不得许多,连忙催马来到宅门前。片刻工夫衣裳均已湿透,甚是狼狈。跳下马来,尉迟方直奔宅门,刚要拍门,却被李淳风拉住了。

  “稍待。”

  定睛看去,大门竟然是生铁铸成的,黑沉沉的没有任何装饰。门口挂着一双白灯笼,上头用黑墨写着“怀”字,在风雨中飘摇不定。门上有一个乌黑的手印,比普通人手掌大了一倍,内中杳无人声,看起来相当诡异。

  “奇怪,这山中怎会有这样孤零零的庄子?”

  “嗨,管它,进去再说。”

  上前叩动门环,敲了半晌却没有应声。暴雨倾盆,满世界都是雨水的声响。尉迟方正要张口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先探出来的是一个白纸灯笼,尔后,摇曳不定的光线下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尉迟方陡然吃了一惊:那人白发凌乱,只有一只左眼,整张脸上全是烧伤的疤痕,看不到一处完好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分外可怕。

  但此刻也容不得多想,他当下拱手道:“过往客人迷了路,想要借宿一晚,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老人看了看两人,一言不发。砰的一声,门又关得严丝合缝。尉迟方不禁瞠目结舌。唐风浑朴,留宿客人往往视为理所当然,断无不容之理,老人的态度甚为失礼。正踌躇间,门却再次打开。老人指了指手中灯笼,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便径直往里去了。

  暗淡的灯笼光在前头摇晃着,穿行在回廊之下,曲曲折折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庄中地盘竟是出乎意料地宽广。天色已晚,偌大的地方并无一丝灯火,四周什么也看不见。

  老人脚步甚为迟缓,有一条腿是跛的,竟然是个残废的哑巴,两人只得跟在他身后慢慢行走。终于,他停在一处偏房前,依旧一言不发。校尉推门走进去,地方倒宽敞,也有一张竹榻,却积满灰尘,看起来已有很久没有用过。正要致谢,门却在身后猛然关上。尉迟方心中一惊,推门望时,灯笼已隐没在黑暗中,不见了老者的影子。

  “这……这人真古怪!”

  “嗯。”

  身边同伴漫不经心地应着,手中引火木亮起,点燃了桌上一根烧剩半截的蜡烛。温暖光线使得这冷清的屋子有了活气。

  “李兄,不觉得这地方透着邪气吗?”校尉不死心地碰了碰李淳风,后者已经将湿透的外袍脱下来,挂在窗棂上,看情形大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

  “邪气?”

  “是啊,那老人的模样……还有,山坳之中怎会有这么大的庄子……”




  “你我只是留宿,管主人家做什么?”李淳风打了个哈欠,道,“尉迟不累,我可倦了。”

  正要除靴,神色忽然一动。雨声此刻已经小了许多,顺着风传来两声似有似无的呜咽。在这样的夜中听起来,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李兄,你听!”

  “嗯。”酒肆主人和衣卧下,含糊不清地说,“睡吧。”

  “可是明明有人在哭……”

  “那也不关你我之事。”

  “咳……”尉迟方刚想说话,眼角瞥见窗棂上有个黑影,似乎在向内窥探,顿时神经紧绷起来,大喝一声:“谁?”

  寂静无声,连忙推门出去,四下张望。雨已停了,黑沉沉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只不过是自己幻觉。就在这时,校尉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虎跳转身,才发现那人是李淳风。

  “你在干什么?”

  “李兄!刚刚这里似乎有人!”

  李淳风望了望门外,顺手拿起衣袍披在身上,又取过桌上蜡烛:“走吧。”

  “……去哪里?”

  李淳风叹了口气:“倘若不陪尉迟一探究竟,只怕你今夜都要疑神疑鬼,害我难以安枕。”

  四周安静之极,连犬吠虫鸣都没有,除了远处一线光亮,更看不到丝毫活人居住的迹象。逐渐接近光线来处,却是一座祠堂。门前也挂着两只白纸灯笼,大门虚掩,顶上有斑驳的“怀氏宗祠”四个字,光线便从门缝中射出来。试着推了一下,转轴处极不灵活,似乎常年不曾开启,当下用些力气,将门推开,跨了进去。突然砰的一声,门在身后蓦然关上,发出巨响。

  两人对望一眼,均觉得蹊跷。微弱烛光从内堂透出,显得格外凄清诡异。一步跨入,突然呆住了:偌大厅中只亮着一支白色蜡烛,即将燃到尽头。幽暗烛光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用铁链锁在一处。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呼救,仿佛没有看见闯入者一样,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尉迟方来不及多想,顺手抽出刀来,将靠自己最近的一人身上锁链砍断。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呆滞无神的眼光盯着校尉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没等尉迟方反应过来,他已狠狠扑上来,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他颈中咬去。

  尉迟方大吃一惊,猛地一推,将那人甩了出去,不小心却碰倒蜡烛,四周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只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肩头再次被人抓住。看不见情势,凭感觉左拳击出,那人含糊不清地痛呼一声,砰然倒地。

  即使胆量够大,在这陌生的黑暗之中仍是心中发毛。尉迟方后退两步,惶然叫道:“李兄!”却不闻回答。伸手向后抓去,碰到一只手,连忙握住,稍觉安心,道:“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仍然无人回应,他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似乎有什么不对,握着的那只手僵硬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大惊回头,蛇形闪电正于此时穿窗而过,蜿蜒于头顶,照出一张有着血红嘴唇的惨白脸孔,瞬间不见。

  他这一下魂飞魄散,猛一甩手,竟然没能挣脱,黑暗中的人反倒向着自己压了下来。和那只手一样,这身体也是僵硬冰冷的,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尉迟脑中掠过种种幻象,顿时手足发麻,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想要喊叫,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混乱之中,眼前顿时一亮,不知是谁在身后点起了灯笼。灯光将人影拉长扭曲,斜斜地投射在墙上。尉迟方大叫一声,推开身上的人,翻身跳起来,抽出腰间宝刀,想也不想朝身后挥去。耳边听到一人啧了一声,道:“小心,刀枪无眼,朋友一场,莫说我讹你的汤药费。”

  校尉硬生生顿住了刀,这声音分明是李淳风的。惊疑之下回头,连脖颈也扭得生疼,一人提着白灯笼站在自己身后,左眉挑起,面上笑意未敛,不是自己那位朋友是谁?再看身前,方才自己拉住的那人竟是一个真人般大小的木偶,脸上糊以白纸,黑墨涂就的眉眼,画着朱砂的嘴唇,身上涂漆的桐油尚未干透,难怪甩之不脱。方才攻击自己的人倒在地上,已经被自己那拳打晕了过去。



  “你刚刚不在这里?”

  “啊,我见蜡烛快烧完了,就返回门口取了这个。”酒肆主人晃了晃手中灯笼,神态甚是轻松,“拿着。”

  尉迟方起先不明所以,后来见李淳风在男子之前蹲下身,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举起蜡烛为他照明。李淳风熟练地翻起对方眼皮看了看,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站起身,走近地上用铁链锁着的其他众人,一一诊脉,又将手伸到一名女童眼前晃了晃。那女童呆呆地瞪着眼,脸上带着痴笑,毫无反应。

  “木人纸马,是附身驱鬼之术。如此看来,这宅中的确有古怪。”

  “当然古怪!”尉迟方没好气地接口,“说不定……”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李淳风瞥了他一眼:“说不定什么?”

  “呃……我是说……你是否曾听说有一类山精鬼魅,专门幻化宅院引诱行人?莫非……莫非这祠堂其实是座大墓……这里的人都是被鬼迷了?”

  “嗯,确有可能。”问的人吞吞吐吐,答的人煞有介事,“又或者这墓主人是个妙龄女鬼,见尉迟年少英豪,心中慕悦,特意点化了这座屋子相留。”

  “我可不是开玩笑!”发觉对方在取笑自己,尉迟方不禁有些着恼,“再说,要留也该留李兄才是。”

  “哈哈。”笑容未敛,李淳风突然耸了耸鼻子,咦了一声,道,“是什么味道?”

  尉迟方也深吸一口气,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正要开口,却见李淳风双眸闪闪发亮,盯着供桌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座黑漆牌位,上面却没有写名字。李淳风刚要走过去,突然一阵风从门外卷了进来,将厅门砰地关上。尉迟方一惊,长刀应声而出。暴雨已停,寂静中只听到单调的笃笃声,转头望去,不由得悚然:地上那尊木偶不知何时立了起来,缓缓向前跳动。

  “尉迟,出刀!”

  校尉正在惊疑不定,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双手举刀照着木偶当头劈下。偶人应手中分,两段分左右颓然倒地。其中一段向自己飞来,长刀一格,将它碰飞,却不提防身前多了一个瘦小人影,明晃晃的匕首直逼自己咽喉。此时已知道是人非鬼,更不惧怕,闪身避过锋刃,顺势出腿扫向那人下盘。攻击者站立不稳,踉跄着俯跌下去。尉迟方见此良机,想也不想伸手去抓,一把拉住了那人衣带,刚要使力,嚓地一声裂帛,手上一空,身不由主往后退了一步,却是那人伸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衣带。

  这样一来,先机已失。那人毫不犹豫,推窗直跳了出去,尉迟方刚要追过去,突然眼前陡然火光闪耀,一群人举着火把松明,从祠堂门口冲了进来。

  “抓住他们!”

  “妖怪,妖怪!”

  “烧死他!”

  转瞬间两人已被一群猎户模样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目光所及,都是一脸愤怒的扭曲面孔,几乎要从眼中喷出火来。见情形不对,校尉正要抽刀,却被李淳风伸手按下,朗声道:“在下是这山中迷路的客人,暂借此处避雨。不知何事开罪各位,还请明示。”

  也许是看到两人的模样不像想象中的妖怪,人群静了一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你们?”这声音乍听之下有些耳熟,仔细看那人形貌依稀可辨,正是白日里与两人争猎物的瘦小猎户。尉迟方心中一喜,连忙上前一步,却被为首的英悍青年警惕地拦住了,满脸都是敌意,脸孔也甚熟悉——是那瘦小猎户的兄长。

  “什么事?”

  人群让开,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身材魁梧,双目如炬,两鬓微微花白,看起来像是此地主人。

  “三爷,是这两个外路人,擅闯祠堂,还开了棺……”

  中年男子打断了猎户愤愤不平的述说,望向两人:“为何鬼鬼祟祟,到我们怀家庄窥探?”

  “还用问?一定不怀好意!说不定就是山中妖邪变化的……”

  “喂!说话要仔细!”尉迟方终于忍不住开口,愤然道,“我们是来投宿的,说什么妖邪?”一面四下打量,想要找出收留自己的那哑老人,却没有见到。




  “胡说八道,既然来投宿,怎会跑到这里?”另一名年轻村民神色轻蔑,“李先生未卜先知,早就猜到会有人来捣乱,果然没错!随你再厉害的妖魔鬼怪,见了他也得老老实实。”

  “李先生?什么李先生?”

  “还能有谁,当然是随意楼那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哪!”

  乍听这个名字从村民口中说出,两人不禁都怔了怔。祭天台之事后,有关随意楼中李先生的各式传言便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了。传说中,此人法力超群,能知过去未来,甚至将他当成半仙之体。这是意料中的事。与今日不同,古人对鬼神玄妙之事往往深信不疑,即便正史之中,也常有某某白日飞升、某某异人预言之类记载。另一方面,战乱灾祸的频繁发生令人心脆弱,潜意识中,或许都希望世间能够有强于自己的存在。即令本尊尚在,对此事恐怕也无可奈何。但此刻自己明明在此,猎户口中所说又是何人?

  念头刚转,人群之外突然一阵骚动。村民争先恐后涌了过去,七嘴八舌将中间一人围住。年轻村民满脸都是得意之色,道:“好啦,李先生来了!这回你们可跑不掉了!”

  循声望去,只见两名侍从模样的俊秀少年簇拥着一人越众而出,青衫束发,身形秀颀,单看装束尉迟方几乎以为就是自己身边的友人。再定睛看去,眉目雅致清绝,顾盼有神,唇上却有一抹短髭。四目交投,尉迟方瞪大了眼,手指那人道:“你……你……”

  “李兄,”李淳风不着痕迹地截断了校尉的话,向来人拱手,神情自若,“可还记得在下吗?在下姓云名拂。”

  听他如此说,人群顿时静下来,似是没想到心目中的“救星”与这两名“疑犯”相识,先前夸夸其谈的村民也呆住了。那人脸上现出红晕,一瞬间神色交织着欢喜、羞涩与一丝微恼,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潇洒回礼:“云兄,尉迟兄,长安一别,久不见了。”

  直到来人开口,尉迟方才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也不是身在梦中:眼前这被猎户当做李淳风的人,竟是金枝玉叶的拂云郡主。

  “这到底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看到李淳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校尉只得将一肚子疑问暂且咽下去。李淳风走到厢房窗边,向窗外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关上窗户。

  “好了,请说。”

  这句话却是对桌边坐着的拂云郡主说的。冒名的女子微微低头,旋即抬起脸来嫣然一笑。

  “抱歉,借用了李兄名头。”

  “无妨,横竖也将郡主的名字拿来用了,总算扯平。”

  拂云这才想起他方才自称姓云的事,不禁莞尔。

  “怪不得人说李兄从不做亏本买卖,果然。”

  “不过是生意人的本分,不欠不赊,现账现还,免得麻烦。还是说郡主吧,为何会到这里?”

  唐风通脱,贵族女子也常以骑马射猎为乐,但这一类行猎却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譬如皇帝巡上林,往往携宠妃同行,究其实,仍不过以与寻常迥异的姿态牵惹男子耳目,却非拂云所喜。她父母均是大唐开国英杰,自己也不是闺阁弱女,便常自行出城游玩,男装打扮,只带三两个随从。这一次是凑巧,追寻猎物到了山中,不慎迷失路途,眼看天色已晚,只得暂且借这里住宿。

  “如此说来,倒和我们是一样情形。”尉迟方上下打量着拂云,忍不住道,“不过郡主,你这打扮还真像李兄。”

  一言既出,校尉忽然看见一点鲜红颜色从眼前女子白玉般的腮颊边蹿升上来,如同饱蘸朱砂的笔在水中化开,迅速染上整个面庞,又像是风中白梅刹那间变成了雨后初桃,绮丽不可方物。目瞪口呆之余,尉迟连眼睛也舍不得眨,全忘了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一旁的李淳风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烛火,恰恰错过了这一幕。

  “是猎户盘诘姓名,我一时想到……想到李兄的名字,随口说了出来,谁知他们却像见了救星,一定要我相助。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听他们说,是遇到了鬼降。”

  尉迟方愕然抬头:“鬼降?”




  时人相信山石草木皆有神灵,不可冲撞,冲煞则会招灾,即所谓鬼降。这其中又以山鬼的传说最为普遍。相传遭逢此事者门户上出现黑色手印,水洗不退,称为山鬼印;其后十日内,村中之人便会陆续疯癫暴毙,甚者有一村尽数死于此。用今日的眼光来看,大约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在古代,恶鬼冲煞之事却常常发生,真假缘由,如今已不可考。

  “果然如此。”

  这句话却是一直沉默的李淳风所说。尉迟方心中一喜,道:“莫非李兄已有所知?”

  “还记得门上的手印吗?”

  经李淳风一提醒,校尉方才想起来时在大门上看到的巨大手印,恍然道:“那就是山鬼印?世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事!”

  出乎意料,李淳风却摇了摇头:“传闻不可尽信,至少这件事上疑窦甚多。此外……”望着烛火出神片刻,两人都在等他下文,李淳风却突然站起身,走到门边猛地一拉,顿时,躲在门口偷听的人猝不及防,跌跌撞撞摔了进来。仔细看时,却是白日遇见的那瘦小猎户。

  “这位小兄弟,这么晚了还没安歇吗?”仿佛没看见他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青衫男子闲闲说道。少年恨恨望了他一眼,板起脸道:“我是来传话的,三爷请李先生过去一趟。”

  拂云所住的就是三爷家中厢房,须臾间,三人已来到厅中。

  “三爷。”拂云潇洒一揖,确有几分男儿气概。中年汉子本来就站着,此刻连忙还礼:“不敢当,在下怀沐,行三,先生称我怀三即可。”

  “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尚未张口,突然有个妇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倒在拂云脚下,尚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先生,请你救救我孙儿!”

  怀沐神色略有些尴尬,将妇人拉起:“不要这样。”

  “报应,报应终于到了!”失去理智的妇人转过头来,对着怀沐大声叫道,“若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听到这句话,李淳风眼神突然一动。怀沐神情呆滞,并没有阻止妻子的行为,而是怔怔发呆,直到使女拉走了那妇人,才回过神来。

  “拙荆疼爱孙子,心智失常,让几位见笑了。”

  “无妨,”抢在拂云之前,李淳风道,“不过,所说的报应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贵庄已预知会有这样的灾祸?”

  “这……”稍一迟疑,怀沐下定决心似的说,“这件事,其实是我怀家家门不幸,也是这山庄的劫数。

  “山庄东北有一座黑云岭,是个极其古怪的所在。山上终年围绕着黑云,岩石都是黑色,寸草不生,入口处常能见到动物尸首。故老相传,那座山中有山鬼洞府,一旦有人靠近,便会被它们摄去魂魄。曾有胆大猎户进山,结果却一去不回,因此村中猎户将它看作是神山,时常祭祀,从不靠近那里。

  “直到四十年前,庄中出现了一件异事:那一夜地动山摇,雷雨交加,天明时分,庄户在祠堂前发现一个女婴。当时的怀姓族长,也就是先父收养了她,取名蝉娘。没想到,她……她却是个妖孽!”

  他的语气突然转为急促,拂云不禁睁大了眼:“妖孽?”

  “不错!这女子长大之后,便经常独自入山,到无人敢去的黑云岭一带。有人说她本来就是山鬼后代,又有猎户见到她和青面獠牙、面容狰狞丑陋的山鬼一起,骑着虎豹在山间飞奔。这些话我原本也不信,当成无稽之谈,可是就在她十七岁那一年,庄中突然流行一种怪病,一夜之间许多人病倒,疯癫混乱,连父亲也死于这可怕的癫疾。”

  听怀沐说到这里,尉迟方顿时联想到祠堂中的那些人:“是山鬼降?”

  “正是!怪病流行那一天,蝉娘就神秘失踪了。开始我们并不知出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正是她所用的邪术。为了救族人,我只有捉住她,将她烧死。”

  啊了一声,拂云心中不忍,无端又觉得愤怒:“这,这岂不是草菅人命?假如她不是什么妖邪……”

  “不!”怀沐抬起头,脸色一瞬间有些惊恐,好像看到了久远的往事,“她的确是妖邪,就在烧死她的那夜,黑云岭上有冲天黑气,地动山摇,和她出现那天一模一样……她已经化身为山鬼了……




  “大概是邪术被破的缘故,庄上疯癫的人奇迹一般病愈了。但从那以后,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山鬼复仇。好在时间一年年过去,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一直到十日前。”

  怀沐低下头,用颤抖的手取出一只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看起来普通的黑色石头,圆形,外表光滑。

  “这块石头是蝉娘当年随身之物,也是她被先父捡到时身边唯一的东西。十日之前,它突然出现在祠堂供桌上。那天深夜雷雨交加,从黑云岭附近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天地崩裂,又有耀眼白光升起。此后,庄中便陆续有人中降发疯,有猎户还亲眼看到黑云凝结不散,幻化成女子模样……”

  “你的意思是,这是山鬼的报复?”

  “除此之外,又能怎样解释?遇到这种事,本来也只好听天由命,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恰好先生来到这里。早就听说先生神通,因此斗胆,想要请先生去黑云岭镇压山鬼,救我全村性命。”

  怒色仍未稍霁,拂云道:“这是你们自己惹上的灾祸,我又怎么能救?”

  “嗳,此言差矣,”说话的人是李淳风,“人鬼殊途,鬼本来就不应干预人事。何况这场灾祸,殃及的也是无辜庄户。李兄向来心肠慈悲,便救一次,也没什么要紧啊。”

  对方此刻冒的是他名字,心肠慈悲云云,明里劝的是拂云,其实却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尉迟方忍不住好笑,顺水推舟道:“正是,李兄还是应承了吧。”

  拂云这才醒悟自己是代人答话,脸色一红,点了点头。怀沐大喜,伏身便拜。

  “多谢李先生出手相救!”

  “呵呵,好说。只是空口说话,未免不够诚意啊。”

  一面说,李淳风一面望向怀沐,微微一笑。对方恍然大悟,手一挥,叫来一名猎户耳语,片刻之后取来一只精致丝囊,一直捧到三人面前。

  “这些还请笑纳,事后所得数倍于此。救命之恩,谢礼绝不会少。”

  打开丝囊,立刻光辉耀眼,其中所盛都是珍珠玉器一类宝物,连烛光也被映衬得黯然失色。拂云是皇家出身,平日见惯了珍宝,尚且不以为意;酒肆主人双眼发亮,眉开眼笑地拈起一颗珠子,颜色竟是极其罕见的青黑色。尉迟方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珠子,一副爱不释手嗜钱如命的模样,只得咳了一声。

  “李……咳,云兄,人命关天,就不要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了。”

  “啊,好,好。”李淳风如梦初醒,将那珠子小心揣入怀中,又将丝囊毫不客气地收起,“还有一件事,那名见到山鬼的猎户是谁?须他带路进山。”

  “这个容易。”怀沐拍了拍手,叫道:“怀容!”立刻,一张满是戒备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正是那小猎户。

  一夜暴雨,山中溪水猛涨,到处都是潺潺溪流,汇集之后冲下山坡,便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林间并无人迹,只有野兽踏出的小径,行走起来甚是艰难。

  四个人,作为向导的少年走在最前面,其后则是拂云郡主,乘一匹雪白玉骢,神骏非常;反观身后乌夜蹄,虽也是罕见宝马,却似乎沾染上了酒肆主人的毛病,懒洋洋地走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尉迟方的马腿伤未愈,留在了村中,只得借了拂云侍女的一匹黄骠马充数,那马刚刚成年,摇头晃尾撒着欢,精神抖擞。

  “还有多久才能到?”

  “急什么?”怀容冷冷瞥了拂云郡主一眼,道:“照这种走法,少说也要两天。”

  “这么远?”

  少年警惕地望着李淳风,闭上了嘴,一脸“不要烦我”的表情。后者却仍旧厚着脸皮搭讪道:“你叫怀容?那位三爷是你什么人?”

  “他?”神色有些敬畏,却又带着少年特有的直率和不屑,“他才不是我什么人。怀家庄中他是老大,大家都听他的。”

  “嗯。村里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我是说,在山鬼出现之前。”

  “好端端的,哪有什么怪事?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

  他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另有隐情。拂云望了李淳风一眼,见他没有要深究的意思,便也不开口,刚想收回目光,却发现对方也向她望过来,四目交投,连忙别转了头。





  “听三爷说,你见到了山鬼,是个女子。在哪里见到的?”

  连话也懒得多说,少年只吐出三个字:“黑云岭。”

  “哦?村中猎户都不敢去,你又怎会到那里?”

  李淳风这句话出口,少年立刻涨红了脸,带着怒气。

  “你不信我!”

  “哎呀,怎会不信,只是好奇而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怀容伸手一指拂云,理直气壮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李神仙,你们是一路的,都是骗子!”

  这句话一说,拂云一下怔住了,青衫男子则挑起了眉。

  “你怎知她不是?”

  “我当然知道,”怀容带着胜利的眼光瞟着三人,“阿哥说过,长安城里,没一个是好人!”

  “哦?”李淳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尉迟方:“如此说来,我们也是恶人了?”

  “你比他和气,”少年直率地说道,还不忘瞪一眼只顾埋头走路的校尉,“不过阿哥说,长安人最会骗人,像你这样的,脸上越是笑眯眯,肚里坏主意就越多,一个字也不能信。”

  “呃……”

  哈的一声,却是尉迟方忍不住低头闷笑,拂云在前头也嫣然。无可奈何地看了两人一眼,酒肆主人举起左手,用衣袖挡住自己面孔,喃喃道:“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

  天色渐黑,眼看无法再前行,四人寻了一处干燥背风的所在暂时歇下。怀容取下背上水囊,递给拂云,却被李淳风抢先接过。拂云只当他口渴忘形,也没在意。谁知错手之时一不小心,水囊竟打翻在地上。少年一下跳起身来,怒道:“你!你干什么?”

  三人都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均怔了一怔。怀容一张脸沉得像铁,嘟囔道:“亏我背了一路……”见他如此,校尉试图缓和气氛,拾起地上水囊:“没关系,这里多的是溪水,我去找些来。”话音刚落,手中水囊已被少年劈手夺过:“我去。”

  目睹怀容背影没入林中,尉迟方不禁摇了摇头:“真不知这小子哪里来的怪性子,有欠管教。”

  “罢了,你我是来寻找山鬼的,可不是管教乳臭未干的孩子。”

  突然想起酒肆主人方才的古怪表情,尉迟方忍不住咧开了嘴:“我可不想管教他,倒是李兄,你那套哄骗人的把戏这回不灵了。”

  “咳,这个,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嘛。”

  “话说回来,你当真有把握对付山鬼?”

  “哈。”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校尉不满地瞪着自己好友,道,“生死攸关的事,难道李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既非和尚道士,又没有符箓法力,区区一个凡人,哪来神通?莫非你也信了传言,当李某是什么神仙?”

  “那你为何答应?万一——”

  “遇到这种怪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此其一;如此有趣的事情,若不能追根求源,难免心痒,此其二;至于其三,”沉吟片刻,“我怀疑并非山鬼作祟,背后另有文章。”

  “哦?”

  “尉迟莫忘了,藏身在祠堂木偶中与你交手的那人,可不是什么山鬼。”

  此言一出,尉迟方顿时恍然,刚想说什么,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听声音正是方才去找水的怀容。

  尉迟方跳起身来,冲了进去,只见少年倒在溪边,手腕上有两个青黑牙印,正冒着细细血珠,再细看时,草丛中游过一条金色小蛇,一闪而没。不问可知,怀容定是被毒蛇所伤,情急之下尉迟方将嘴凑到手腕伤口之上,想要为他吸出毒血,耳中却听到一声严厉的喝止:“不可!这是黄金虺,剧毒之物。”

  “那怎么办?难道眼见他死?”

  李淳风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色圆筒,打开之后,内中有几枚银针、一柄小刀、几个瓷瓶。

  “幸好带着这些。”

  他半蹲下身子,用小刀划开怀容手腕伤处,黑如墨汁的血液立刻流了出来,落在草地上,青葱草色也变成萎黄。尉迟方这才知道毒性之烈,不禁咂舌。眼看血色转红,李淳风将瓷瓶中药粉撒在伤口上,银针随即插入腕侧穴位,轻轻捻动,血流顿时减缓,药粉如同溶盐入水,瞬间被吸收了进去。与此同时,怀容眼皮转动,已有苏醒迹象。



  “真行!”

  听到校尉由衷赞美,酒肆主人淡淡一笑,拔出银针,把这些小物件重新放入银筒。刚要起身,目光落在少年脚旁草丛,脸上掠过异色:“溪水里有毒虺出没,恐怕饮不得。到上游去寻水源吧。”

  校尉依言爬上山岩,在一处泉眼取了水,回来时怀容已然醒转,正呆呆坐在那里。

  “你没事啦!”

  伸手要去扶他起身,却被怀容一脸嫌恶地避开:“别碰我!”尉迟方一怔,忙缩手,道:“你这是干什么?若不是我们刚刚救了你,你早被毒蛇咬死了!”

  “多管闲事!”

  “……你!”

  “罢了。尉迟你总算是大人,跟小孩儿斗什么气?”

  “嗨,明明是他……”

  话说到一半,眼前一花,一只纤纤素手托着干粮递到他面前。校尉正张着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双目盈澈的女子微微侧转脸,半掩着唇,连眼睛也带着笑意,一瞬间,世上的花都开了。

  山风猎猎,将篝火吹得明灭不定。这是繁星满天的凉爽夏夜,寂静空旷,深不可测。天空与人无限接近,却又无限遥远。青衫男子微微眯起双眼,懒洋洋地斜倚在山石之上,散漫目光投射于苍穹深处,仿佛那里正在上演一幕只许一人见的隐秘故事。

  “李兄?”

  声音极轻,像是怕吵醒了神游天外的人。从山石上直起身,略微端正一下坐姿,却没有回头去看石后女子。

  “还未睡?”

  “嗯。”

  校尉已沉沉熟睡,如同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通常那样,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少年则蜷缩在远离三人的一侧,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模糊背影。连马匹也进入了梦乡,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空气中除了夏夜浓郁的青草气息之外,还有隐约飘来的云头香气味,来自女子身上。不一会儿,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香气也随之浓郁起来。显而易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较方才更近了些,却仍然是背面相对,不见彼此。

  男子呼了口气,取出一根树枝拨动篝火,让它更加明亮。火光将他低眉敛目的清俊侧面映成剪影,投射到山岩石壁之上,恰在拂云身旁,触手可及,看起来似乎比本人还要真实得多。

  “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这一回没有听到预期的回应,而是一声轻笑:“要是睡不着,该如何是好呢?”

  “麦冬、远志各三钱,丹参一钱,煎汤服下。三剂之后若还睡不着,随意楼的招牌任你取下。”

  李淳风的语气仍是一本正经,岩石上的面影却柔和起来,可以想见笑意。少女顽皮之心忽起,伸出一只手指,在李淳风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触碰一下影子的额头。恰在此时,影子的主人倏地抬头,拂云顿时心虚缩手,脸上隐隐发热。

  “我可不要李兄的招牌——”话一出口,突然想到自己确曾借用了他的名字,脸上更热,飞快道,“不过……怀容的话……是真的吧?”

  “什么?”

  “你——”拂云拉长了声,语音有种不自觉地娇糯:“常常骗人吗?”

  “……童言无忌。”

  “嗯。不过我倒觉得,李兄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啊。”

  这一句出口,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见篝火中树枝爆裂的噼啪之声。

  “李兄?”

  “啊?”

  胆子大了些,手指下移,沿着面影轮廓一直到鼻尖,轻轻戳了戳。这回影子没动,拂云心中小小得意,放心停在那里,带笑问道:“那么,我问你的话,李兄可能老实回答?”

  在山石上放松了脊背,青衫男子微微仰起头。这个动作令停留在少女指下的面影正移到双唇处。如触电一般收手,耳中却听见那人略带倦意的声音。

  “问不问在郡主,答不答在李某。”

  微微咬了咬唇,少女道:“我令人厌恶吗?”

  人影明显一僵:“怎会?若连郡主都能称为可厌,世上便无可亲之人了。”

  或许是如此星辰夜,语气听来比往日多了几分诚恳率直。拂云甚是高兴,想了想,道:“但李兄待我的态度却并非可亲,而是疏远。”



  “哈。”

  这一声过后,又是半晌静默。等到拂云都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才慢悠悠道:“看。”

  懵然抬头,眼前陡然明亮,无数星辰纷纷跃入眼帘,仿佛天开心籁,才明白他要自己看什么。

  “天顶之上,西北方向有三星相连,四角各有一星围绕,是为参宿。至东,另有苍龙七宿,其中有一商宿。相传两星宿为高辛氏之子所化,此起则彼落,此降则彼升。两星迢遥相对,不得相逢。”

  “你说的是……参商?”

  “对。”

  拂云默然片刻,道:“这与你我有何关联?”

  “天行有常,人与人也同星辰一般,这一颗与那一颗之间,原本无须太过接近。”

  声音平静,并无惆怅伤感,似乎只是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山风过处,篝火摇晃起来,将人影也摇得动荡不定,看上去如同幻象。少女心中隐约不安,勉强笑道:“这倒不一定,譬如父母亲人,乡邻朋友,怎可谓不亲近?”

  “偶尔交集,终将离散。或者……”

  突然住了口。天边一颗流星正飞速而过,恰在参星之侧,一刹那光芒耀眼,将满天繁星比得黯然失色,旋即消失在茫茫夜空。

  轻呼一声,包含了赞美和敬畏之意,随即传来女子轻柔呢喃,仔细听了听,却是在念诵经文。

  “怎么了?”

  停止诵经,拂云低声道:“母亲在世之日曾说过,天上星落,便是地上人殒。所以……”

  李淳风哑然失笑:“星相有征,却不是这样看的。当真如此,一场大战之后岂非星落如雨?”

  听出李淳风话中不信之意,拂云微微恼怒,辩道:“怎么不是?母亲告诉我,她在苇泽关与刘黑闼决战那一夜,亲眼见到过流星飞溅的景象。”

  拂云郡主为李渊三女云阳公主和驸马柴绍所生。即使在女子事迹多被湮没的古中国史上,云阳公主也是少见的巾帼将领。曾在隋末独力组织一支七万人的义军,史称娘子军。后世以为皆由女子组成,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主帅为女子而得名。苇泽关位于山西绵山一带,也是刘黑闼和唐军决战的地点,因此一战更名为娘子关。

  “母亲在那场战役中殚精竭虑,操劳过甚,回京之后便病倒了。我那时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缠着她,要她给我说那些战场上的故事。她呢,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是很开心地笑着,抱我坐在身边,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她过世那晚,我也曾看见……”

  最后的“流星”二字化为低语,几不可闻。李淳风侧耳倾听,却始终不发一言。遥想当日那戎装青年女子,也曾独自站立在尸横遍野、寂静如坟场的战场之上,仰望天空流星如雨。是喜是悲,是痛是憾?已无人得知。无情天地,有情人间,心中突然生出寂寥之意。

  “李兄……”

  “嗯?”

  “你也讲个故事来听,好吗?”

  “故事?”不提防这么一问,酒肆主人愣了一下,“我不会。”

  “又在骗人。”拂云口气甚是不满。

  “当真不会。”

  “别人的故事不会讲,自己的故事总该会说吧?”

  “李某本是乏善可陈之人,”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男子恢复了方才懒散模样,“生意人本分,说来说去,不过是生意经罢了。难道郡主要听这个?”

  “谁要听生意经。”拂云有些愠怒,抱住双膝,侧头想了想,“是了,便说说你心中可亲之人吧。”眨了眨眼,唇角牵起顽皮笑意,飞快补充道:“父母之外的。”

  “我是鳏身。”

  四字出口,拂云顿时愣住了,“抱歉,我……我不知道……”

  李淳风微微一哂:“有何抱歉?聚散生死,皆是世间常情,无人可免。”

  “你与她……”

  “十七岁结发,三年生聚,七年死别,算来整整十年。”稍顿了顿,男子淡淡道,“十年光阴,也不过这寥寥数语。”

  拂云不禁默然,半晌方才低声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夜风吹过,恍惚如闻天上语。耳边听见那人静静说道:“已经模糊了。”




  声音中带有浓厚倦意,仿佛随时都会睡去。拂云心中突然一空,竟不知如何接口。喀的一声,却是火中树枝断裂的声响。几点火星溅了出来,片刻光景,一切都归于沉默。

  “睡吧。”

  这回拂云不再应声,依言顺从地躺下,转头看岩壁上的人影,寂然不动,如同石像。

  曙光从密林缝隙中透过,一直照射到尉迟方脸上。他睁开眼,发觉天色已经大亮,慌忙坐起身来。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冒着淡淡白烟。一旁岩石上斜靠着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头,还在熟睡。尉迟伸展了一下手脚,一骨碌爬起,刚要唤醒同伴,视线转到少年躺卧的地方,不禁一怔:那里竟然早已空无一人。他连忙赶过去,四下张望不见人影,耳边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用找了。”

  “李兄?”

  李淳风眼神清醒明亮,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模样:“总算还有些良心。”

  “你是说……”尉迟方怔怔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那孩子。想必是昨夜下毒不成,又被你所救,难以决定,所以才逃走的吧。”

  “你是说……”

  不等他说完,对方已走到怀容卧处,捡起一条灰布衣带。衣带一端有断口,看起来甚是整齐,像被什么锋利之物削断:“还记得前夜你在祠堂中遇到的那个人吗?”

  他如此一说,尉迟方才想起:那夜有人躲在木偶后行刺自己,被自己抓住后便用匕首切断了腰带。

  “难怪我看他身形有些眼熟!但你……你莫非早知此事?”

  “刺客既然在祠堂出现,又熟悉地形,很可能便是庄中之人。猎户进来时你在忙着分辩,我便挨个瞧了一圈。仓促之间,他果然没有想到更换衣带。”

  “可这鬼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我猜测不错,并非什么山鬼降灾,而是中毒。”

  “……毒?”

  “嗯。在祠堂中,我就疑心此事。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疯癫的人身上,有一种奇怪香气,虽然很淡,却特异。抱朴子《金匮药方》中记载有一种毒花,名叫荼藜的,花色艳丽却有剧毒,闻到花香则可使人疯癫而死。这记载和村中情形颇为相似。”

  “莫非就是这种花作怪?”

  “传言中,这种花极为神奇。若是栽种不得法,绝不开花。道家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常常寻求奇花异草炼制丹药,这就是其中之一。但从古至今,还不曾听说有人栽种成功。因此也难断言是否就是此物。不过,就算不是,也仍然可能有人蓄意投毒,并利用了鬼降的说法掩盖罪行。”

  “所以你才要问是谁见到了山鬼?”

  “不错。怀沐说山鬼出现是怀容所见之时,已可确定此事与他有关。此后我故意提出要他带我们去黑云岭,他在溪边取水,遇上了黄金虺——这种蛇极其罕见,虽是毒蛇,却很少主动攻击人。但它有一点:性喜毒物,捕蛇者往往以毒诱之。”

  尉迟方顿时想起昨日怀容遇蛇之时草丛中散落的白色粉末,恍然大悟:“你是说,那小子当时正准备给我们下毒,所以才会引来那条蛇?”

  “还有昨日,”突如其来的女子声音令两人都回过头来,拂云脸色略显苍白,咬着下唇,“怀容的水囊中有毒,所以李兄才会故意打翻,对吗?”

  “正是。”

  “这忘恩负义的小贼!救他性命,他居然还来害人!早知道便将那小子捆起来,送到庄上去。”

  “还是免了,那位怀沐怀三爷可不是善男信女,怀容落在他手上,只怕要吃大苦头。”

  “那也活该,谁让他毒害庄上猎户!小小年纪,心肠如此狠毒!”

  “此事主谋必定另有其人,怀容不过一枚棋子,很可能是被人利用。解药之事,也不会让他知道。”

  “既然这样,索性捉了他问个明白也好。”

  “如何问?诱哄还是动刑?若是前者,对方戒心过重,很难取得信任;至于后者……尉迟大约也不愿对一个小丫头出手吧。”

  “……丫头?”

  “原来尉迟兄没看出来,”一旁拂云抿嘴微笑,“怀容是个女孩儿。”




  回想少年的一举一动,尉迟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好好一个小姑娘,为何要打扮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话一出口,突然想到拂云也是男儿装扮,连忙道:“不是,我,我不是说……”

  这一来当真叫做欲盖弥彰,连原本若有所思的李淳风也抬起头,望了拂云一眼。校尉顿时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吞了去,倒是拂云落落大方,笑道:“嗯,知道你不是说我。”

  将二人情状看在眼里,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回庄救人吧。”

  闻言尉迟方不由得一喜:“你知道如何救人?”

  “哈。驱鬼辟邪那一套,非李某所长;但治病解毒,倒还可以一试。既然确定并非鬼降,而是中毒,以金针刺穴之法疏通经络,辨明毒理,或许有效。”

  “可是那黑云岭不去了吗?会不会当真有什么古怪?”

  “时机紧迫,庄中那些人不能再拖了。再说,黑云、山鬼、手印之类,多半是人为编造的迷局,散布谣言,混淆视听。”酒肆主人一脸无精打采,摆明了不感兴趣,“尉迟若想游山玩水,射几只狐狸野兔,不妨去瞧一瞧,我却不奉陪了。”

  唿哨一声,乌夜蹄摇头摆尾直奔过来。李淳风刚要上马,那马突然不安地竖起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异声。紧接着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尉迟方大吃一惊,生怕马发狂伤了好友,连忙冲上前将缰绳死死扯住,却听另两匹马相继嘶叫起来。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空气闷热阴沉,一丝风也没有,寂静中隐隐带着一些不安气氛。就在此刻,听见四周传来细小声音,有山石窸窸簌簌从坡上滚落。石流越滚越多,到后来竟夹杂着拳头大小的石块。溪水声音也变得更大,颜色从清澈变成了混浊,隐隐有闷雷一样的声音从深山中传来,仿佛低沉的牛吼,震得脚下地面也微微晃动。李淳风面色一变,喝道:“快!离开这里!”

  李淳风翻身上马,向远离溪水的一侧山坡冲去。尉迟方和拂云虽不明就里,但见他神色严峻,随即跟上。将将冲到山坡之上,身后猛然传来惊天动的一声巨响,再看天色骤然暗了下来,远处一片黑云笼罩,好像有妖魔出没其间,有黑气万丈,直冲云霄。

  “老天,是……山鬼!”尉迟方脱口而出。眼前巨大黑云夹杂着烟气滚滚翻涌,看上去可怖之极,令人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就是末世之日。再看三人昨夜宿营之处,已被滚滚石流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气味。

  “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是拂云,脸色苍白,紧紧抓住马缰,神情却有着迥异寻常的镇定。李淳风摇了摇头,道:“暂且别动,等一会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黑云才慢慢散去,烟气也稍淡了,天色依然沉暗如黄昏。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黑色山峰,与青葱山峦颜色迥异,突兀地立在一片苍茫中,看起来极其诡异,除此之外,却也并无异状。尉迟方指着那座山峰道:“那就是黑云岭?”

  “看来是那里。”

  “那么山鬼的传说是真的?”

  嗯了一声,李淳风呆呆出神,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你和郡主先回庄吧。”

  “好。”尉迟方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突然又想起来问道,“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句话说得含糊,尉迟方还懵然不知,拂云机敏,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你要去黑云岭?”

  李淳风没有正面回答拂云的话,只是简单说道:“不会很长时间。”

  “不行!”这回却是尉迟方叫了起来,“要走一起走,要回也一起回才对。”

  酒肆主人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指,弹了弹额头:“尉迟知我脾性。这等怪事实在是太对胃口,若不探个究竟,只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啊。”

  “那就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去看一看,没什么危险。山中多野兽,路径又不熟,郡主一人回庄不便……”

  话未说完已经被拂云打断:“为何要我一人回去?尉迟兄说得对,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




  她双眸明澈,直视着李淳风。丽容绝色,却有不可违拗的清傲之气。后者本来看着她,瞬间收回了目光。

  “听话,别逞强……”

  这句话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却说得极其亲近自然。拂云心中一动,刹那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许眼前这男子在很久以前,也曾对另一个人这般说过。但此刻已不容细想,她坚持道:“逞强的不是我,是李兄你。既然是朋友,那就同进退,决不让你一人独自冒险。”

  “没错,”校尉毫不犹豫地接口,“我们一起去。”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如此,拂云咬了咬嘴唇,清叱一声,拨转马头,加了一鞭,那马立刻向黑云岭方向奔去。如此一来,身后两人只有跟上。三骑一路向东,渐渐没入山岭之中。

  眼前景象怪异之极:到处都是嶙峋怪石,大大小小,仿佛凭空散落。没有树木,甚至连野草也没有一根,天空中不见鸟雀,一片死寂,光秃秃的黑色山岩裸露在外,颜色和别处迥然不同。刺鼻气味越来越浓烈,三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高大的石壁陡峭而光滑,如同利斧削成,就在石壁之上,有一个狭长缝隙,宽仅三尺,长却达数丈,一直到顶,竟然是两座山峰之间形成的天然夹缝。李淳风跳下马来,近前细看,黑沉沉地看不到任何光线,内里幽深曲折,不知有多远。转头正要说话,目光却被石缝旁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细布带,灰色。李淳风从袖中取出怀容留下的腰带,两相比对,恰恰相同。

  “是怀容!”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来过这里!”

  “不错。”

  李淳风当先走入石壁缝隙,在其中曲折穿行。道路狭窄,仅容一人,暗处伸手不见五指。一直走了大约二百余步,眼前才有隐约光线。又走数十步,豁然一亮:内中竟然别有天地,是一片山谷。

  这情景颇似陶潜所记桃花源,不同的是,谷中没有桃花,也无人烟,而是一片令人瞠目的可怕景象:地面满是大片黑色岩块,却有无数裂开的隙口,白色烟气便从这些隙口中逸出,如云雾缭绕。石旁也有水流,颜色沉暗,反射着天上日光,看起来就像是水银。拂云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水面,立刻叫了起来。

  “这水……是热的!”

  的确,周围空气也比谷外更加炎热。尉迟方已忍不住将衣领松开,李淳风却似乎毫无所觉,俯身将手探入水中。水温很高,有些烫手;手指一捻,触感滑腻。水流清澈,底部大大小小的黑石清晰可见,大如鹅卵,小如鸽蛋,均是圆形的,表面粗糙,有细微的孔洞。拾起一颗掂了掂,较一般石头为轻——正和怀沐取出的那块石头质地相同。

  “原来这里就是温泉源头!”

  “你是说,这里的水和骊山行宫相通?”

  “水质相似,行宫中的泉水当是来自此间。”望了一眼兀自惊叹不已的校尉,李淳风突然叹了口气,将手中黑石交到尉迟方手中。

  “嗳?”

  “劳驾,替我收存。”面对校尉惊异的目光,酒肆主人低下头,再度叹了口气,“若我今后再对未能亲见的事情妄下断语,自以为是,便拿它敲我的脑袋吧。”

  山谷中一片死寂,环绕四周,竟无任何生命迹象,更看不到一个人。尉迟方道:“奇怪,怀容呢?难道她没来过这里?”

  “若没来过,山谷外的布条从何而来?”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查看周遭,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鼻子,道:“哪里来的香气?”

  果然,原先刺鼻的气味已经被一种淡淡香气取代。像是花香,却非兰非麝,而是一种清凉甜美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李淳风迎着香气来处走了两步,突然站住脚,脸上露出喜色。

  “这里!”

  谷中并没有风,但是他的衣袂飘了起来。拂云走近他身旁,一股森森凉气扑面而来,在这一片灼热中感觉极为明显。抬头查看那石壁,光溜溜的没有洞口,只有数条细长石缝,冷风正是从此吹出。石缝狭窄仅容一指,长度倒有数丈,边缘另有细碎裂痕,仿佛龟裂的纹路。李淳风上下打量,见离地二尺之处,缝隙边缘与别处不同,磨得特别光滑,像是经常有人摩挲。伸手探入其中,手指触碰到一处关窍,用力一拨,只听咔的一声,那石壁竟然如同一扇门一般打开了。




  三人互相望了望,一瞬间都起了敬畏之意。李淳风一撩衣袍,当先走了进去,却在迈步之后停住了。

  “啊!”声音有赞叹,也有惊奇。眼前仿佛梦中仙境一般,天然形成的高大石柱支撑穹顶,最顶上有一个圆形洞口,天光便从此处直射下来,整体形状如同大瓮。其下则是一池碧水,清可见底,却并非温泉,而是寒意森森,冷得刺骨。就在池水边上,有一株高达丈许的奇树,由下而上盛开着无数花朵,大如碗口,重瓣细蕊,颜色鲜红如玛瑙,发出醉人香气,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葩,令人目眩神驰。尉迟方忍不住开口:“这里难道就是神仙洞府?”

  他是压低声音说的,岂料回声却绵绵不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李淳风眉头微皱,道:“神仙洞府,不该有这些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尉迟方才发现就在花丛之中,有一块白石形成的天然石台。其上端端正正安放着两具白骨。血肉已化尽,却还有一些衣裳头发的残片黏附其上。白骨呈现出互相依偎之势,一具骨骼稍大,属于男人,另一具则是女人的。拂云惊呼一声,脸色也微微发白。尉迟方听见她的声音,以为对方出了什么事,不假思索扶住了她的肩头。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这么一来,便像是整个把女子揽在了怀中。拂云惊魂初定,感觉到身后男子的气息,脸上一热,轻轻挣脱开来。

  “没关系,我……我不怕……”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表情却很快镇定下来。尉迟方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窘迫之下连忙放手,后退了一步。李淳风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径直走过去,仔细翻捡地上尸骨,神情专注。

  “看这骨殖模样,只怕已经死去数十年了。”

  “数十年前?”

  “嗯。骨骼整齐,没有死后移动的迹象。”

  “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不是。遗骨没有刀剑痕迹,且姿态自然,无张口呼救的扭曲之态,也看不到挣扎痛苦表情,倒像是……”沉吟片刻,酒肆主人接道,“倒像是择地而亡,平静死去。”

  不知何处吹来的飒飒凉风掠过身旁。白骨丛中,青衫男子独立其间,袍袖轻扬。这情景说不出的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尉迟方不禁打了个寒噤,迟疑道:“你是说,他们就死在这里?”

  李淳风并未回答,却突然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看这个!”

  就在屏风一样的石壁北面,刻着数行字迹。字体怪异,尉迟方不识得。拂云走了过去,拂开石上浮尘,仔细辨认,转头道:“是小篆,”随即轻轻念诵起来,“阳山无心子,识于此……”

  话音方落,李淳风动容道:“竟是那位无心真人?此人少年学道,颇有盛名。当年隋帝曾想延请入宫,被他连夜逃走,遁入终南山中。传闻他已经学成升仙了,却原来……”

  摇了摇头,住口不语,听拂云读下去,“青湘,女弟子也。生死相从,矢志不渝。余初以道心自持,拒之甚坚,后终感其诚,绸缪互通。恐不容于世,乃遁入山中,隐居于此。”

  尉迟方恍然,道:“原来这无心子并不是修仙得道,而是和门下女弟子私奔了?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嗯?”眉头略扬,李淳风道,“此话怎讲?”

  “别人都以为他成了仙,结果却是贪恋美色的凡夫俗子,可不就是欺世盗名么?”

  “都说成仙,真正得道的又有几人?我倒觉得不必拘执于此。”见拂云呆呆出神,俯身去看最后几行字,“余少年学道,自谓仙道可求,人间欢爱弃如敝屣。然尘缘易了,痴念难脱;情天有憾,大道无成。此刻方知一日相守,尤胜从前种种,纵堕尘俗、毁道心,万世千生,终无悔也。”

  字迹虽然潦草,那“无悔”二字却像是用力刻上去的,深深透入石中。拂云站着不动,怔怔道:“这两人……”

  “嗯?”随着她的视线,看见那两具尸骨:女子侧身面向男子,右手与男子左手交握,十指紧扣,虽然血肉化尽,手和手之间仍分拆不开。李淳风见她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心中已知她所想,道:“这两人死状平静,并没有什么痛苦。有挚爱之人执手相伴,死亡来临之时,便会少些恐惧。”顿了顿,低声道,“不必难过。”




  拂云听到这句话,触动心事,不假思索地道:“那她呢?你那时,可在她身边?”

  一言出口,拂云这才发觉自己孟浪,下意识地以食中二指掩住了唇。尉迟方看着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在。她是独自一人。”

  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对方所说的,只是天气一类平常问话。拂云不禁默然。尉迟方不明所以,发愣道:“这是数十年前的事,李兄怎会在?”

  听校尉如此说,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这可难说了。说不定李某便是修炼过的妖怪。”

  他神色轻松,尉迟方原先隐隐的担忧也随之化尽,道:“我可不怕什么妖怪,倒是那山鬼……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吗?”

  李淳风尚未答话,拂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这里也有字!”

  就在两具尸骨的上方岩石上,另有一些模糊的字迹,刻痕比石壁上那些浅得多,也凌乱得多,仅能勉强辨认一些断续的字来:“绝命……大凶……天之亡……吾女……”字迹越来越潦草,到了最后,赫然是三个重重涂抹的字:“山鬼降”。

  气氛刹那间凝固起来。拂云紧紧咬住嘴唇,尉迟方却不明所以,仍在追问:“写的是什么?”

  看了看两人紧张神色,酒肆主人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管他写些什么。若是古董金银,倒还能卖些价钱。这山洞有些奇怪,还是先出去为好。”

  话音方落,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着这声音,整个洞窟摇晃起来,地面起伏跳动,脚下不像是岩石,倒像是海中一叶小舟,四周碎石簌簌掉落。与此同时,池中水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十数丈的水柱,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巨龙正昂首向天。

  这景象诚然是平生未见,骇人听闻。尉迟方大惊之下,吼道:“小心!”耳边巨响轰鸣,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地面震动,人随即站立不定,连忙坐倒。水柱带起飞溅的水花,一直浇到他身上,竟是微微发烫。

  拂云早已不由自主蹲下身子,她秉承了母亲的性情,看似柔弱,却有极其罕见的勇气。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仿佛世界末日的情景,也只剩下惊恐忐忑,心中只是想:“这就要死了吗?”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和另一人相触。双手交错之际,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牢牢将对方抓住。便在这一刹那,对方也反过手来,毫不犹豫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热,不知为何,突然间心中宁定下来,似乎只要知道那人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时间,却像是过了很久。水柱慢慢变小,终于平静下来。三人惊魂未定,酒肆主人率先放开拂云的手,不顾地面仍在晃动,跌跌撞撞直奔池水边。定睛望去,水面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是在水池中央,能看到仿佛开锅一般的气泡。

  “这……这里有妖怪?”

  李淳风打断了校尉的话,却答非所问:“取石头来。”

  虽不知何意,尉迟方仍然立刻找了块石头,递过去。李淳风扬手将它投入池心冒泡的地方。水面没有一点水花,只听见一声细微沉闷的轻响,石块如同漂浮似的冉冉没入。

  “深不可测,看来这里便是泉眼。”

  “泉眼?”

  “《水经注》中曾记载有火山水,热同樵炭;又因下有热气不得出,时常喷涌。”

  尉迟方伸手试了一下水:“咦,是冷的。”

  “那是因为有两股泉水,一为温泉,一为寒泉。温泉在寒泉之中,二者竟不融合,真是奇景。倘若永宁伯①复生,见到这般情景,想必也会将之记入书中。”

  此刻三人站在水边花丛中,水面落花朵朵,却是方才池边的花被水柱溅落,色泽嫣红娇艳,惹人怜惜。拂云拈起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边嗅了嗅,芬芳气息沁入心脾,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这一幕恰好为李淳风所见,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变色。

  “别碰那花!”

  这句话说得晚了。少女笑容如花绽放,轻轻转了个圈,如同舞蹈一般。随后竟真的在花丛中翩然起舞,长袖轻扬,神情痴迷,好像灵魂已脱离躯壳,远离这个世界。满地碎花随着她的舞步扬起,说不出的美丽,却也说不出的诡异。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09:51 |显示全部楼层
  “不好,尉迟,快些拦住她!”

  话音方落,却无人应声。李淳风刚一回头,只听利刃劈风之声从身旁掠过。校尉一脸杀气,高举宝刀,正向自己砍来。酒肆主人倒抽一口冷气,侧身躲过,然而对方脸上表情扭曲,竟是极其可怕,瞪着一双发红的眼,仿佛眼前并非好友,而是仇敌。

  变化出乎意料,即使是足智多谋的李淳风,仓促之间也想不出应变之法,只得左右躲闪。失去心智的校尉步步紧逼,不出两刀,已将酒肆主人逼到池边,退无可退。眼看这一刀下来便要取了自己性命,情急之下不再躲闪,他大喝一声:“尉迟!”

  这一声却似乎起了作用,尉迟方怔了怔,凝刀不发。李淳风不再犹豫,从他刀下脱身出来,绕到校尉身后猛地一推,只听扑通一声,尉迟方便这样落入了寒泉之中。

  池边泉水并不深,尚不及没顶。但这么猝然落水,还是让尉迟方花了很长时间才爬起身来,且因为张着嘴,喝进了不少泉水。年轻将官一边甩着头呛咳,一边瞪着眼不明所以,奇怪的是目光却已恢复了清明。

  “……怎么回事?”

  岸上的青衫男子也甚是意外:“你没事了?”

  “刚才明明在和李兄说话,怎么突然掉进水里了?”突然想到了什么,校尉不禁脸上变色:“难道是山鬼显灵?”

  “哈。回头再说吧。”

  酒肆主人伸手将狼狈不堪的校尉拉上来,同时松了口气,拭去额上冷汗。刚一上岸,尉迟方的目光就定在了花丛中舞蹈的女子身上:“郡主她……怎会这样?”

  “看来,要想法子拉她下水。”

  “什么?!”

  不等尉迟方表露惊讶之情,李淳风已用手掬起泉水向少女身上泼去。尉迟方大惊,一把拉住他,叫道:“李兄!你疯了吗?”

  “疯的不是我。”面对校尉愕然目光,酒肆主人冷静说道,“制住郡主,让她喝下泉水。否则的话,她或许永远不会清醒。”

  他神情严肃,尉迟方知道自己这位朋友虽然常会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出些异想天开的主意,然而绝不会无端胡闹,当下一咬牙,道:“好。”

  尉迟方伸出手臂,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少女额头已有汗珠,脸色微微发红,脚步也凌乱了起来。尉迟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一把将她抱起,心却已怦怦乱跳。李淳风毫不迟疑,迅速以手掌掬起寒泉之水,喂拂云喝了下去,伸手一搭她的脉象,脸上出现喜色。

  “原来……”

  话未说完,拂云已睁开眼,突然发觉自己正躺在尉迟方怀中,惊讶之下连忙坐起。校尉这才觉出两人姿势暧昧,触电一般放开了手,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是这些花,”看出拂云的疑惑不安,李淳风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这花就是抱朴子记述的荼藜,有令人神智迷失的作用。你和尉迟都是受它所害。现在,有什么特别感觉吗?”

  “没有,不过……”拂云竭力回想,眼中却是一片茫然,“刚刚我怎么了?似乎是一阵头晕,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校尉正要说话,却被酒肆主人不露痕迹地打断:“短暂迷失心智,并无大碍。不过也算因祸得福,意外发现这泉水有解毒之功。”

  “看来我们运气真不错。”

  “不光是运气。难怪历代修道之士培养此花均不成功,原来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只有这种特别的寒泉,特别的气候,才能孕育出这些特别的毒花。反过来说,能克制花毒的,也只有这泉水,这是制衡之理。”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可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校尉饶有兴味地问道,“李兄为何不受这些毒花的影响?”

  看了尉迟方一眼,酒肆主人板起面孔,正色道:“那自然因为李某是半仙之体,神通广大,是以飞天遁地,百毒不侵。”

  “呃……”

  “哈哈。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出去。”

  “没错,”想到方才种种,校尉不禁心有余悸,“这地方邪门得紧,咱们快些回庄吧。”

  “不忙,稍待片刻。”李淳风取出水囊,灌满了寒泉用布囊扎紧,系在腰间,这才示意道,“走吧。”





  正要向来时的石壁门走去,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尉迟方叫声:“不好”!猛冲过去,却已太迟。眼睁睁看着石门缓缓关闭,瞬间严丝合缝,将三人封锁在内。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尉迟方立刻拔刀,试图阻止石门关闭。刀尖在石壁上擦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声响,却无法撬开分毫。定神上下察看,内里光滑无比,连个把手也没有,更不要说开启的机关。大惊之下,却听李淳风扬声道:“出来吧,不必装神弄鬼。小孩子的把戏,可唬不了人。”

  语气轻松自若,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尉迟方刚想问他到底是在与何人说话,耳边已传来一个锐利的声音。

  “是你们自寻死路……”

  声音极其耳熟,竟然是失踪的怀容,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洞中回声响亮,无从分辨声音从何处发出。酒肆主人索性就地坐了下来,脸上带着笑意,道:“是吗?不过,我们若是死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

  “哼,擅闯这里的人,都要死!”

  “哦?”李淳风扬起了眉毛,“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尉迟方想开口,拂云已猜到李淳风是想套出怀容的用意和方位,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谁知立刻听见怀容的声音:“装腔作势,又想骗人。我才不上你的当!”

  李淳风心中顿悟:对方必定躲在一个能看到自己一行的地方,当下不动声色,暗地里四处观察,找寻怀容可能的藏身之处,一面继续说道:“不说也不要紧,我已经知道了。是那山鬼要你困住我们,对吧?”

  “你怎么知……”

  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却足以让酒肆主人唇边露出微笑:“我当然有我的法子。这样吧,你我来做一笔交易,你告诉我如何从这里出去,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

  “休想!当我三岁小孩吗?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毕竟是稚嫩的孩子,这句话一说,不啻承认此处必有出路,且自己是知道的。酒肆主人心里一松,口中却道:“哎呀,不好不好。你看这里并无食物,若是将我们困死在此处,少不得要变成饿死鬼缠上你。到时候你一闭眼,便见三个骨瘦如柴的冤魂围着你讨要吃食,岂不可怕?”

  “胡说八道,我可不怕什么饿死鬼!是你们自己要闯到这里来的,死了也不能怪我……”

  “是吗?”原先还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冷峭严厉,“那怀家庄中那些人呢?!”

  一言既出,对方顿时沉默了。李淳风等了片刻,不见回答,面色微微一动,站起身,顺手接过尉迟方手中刀,向那块刻着字的石壁走去。眉峰聚拢,眉尾斜飞,目光如利刃寒星,脸上一点笑意也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男子如此冷肃摄人的神情,拂云不禁吃了一惊。李淳风却视若无睹,从她身边走过。双目紧盯空无一人的石壁,语声越来越慢,一字字吐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意。

  “哪怕恨意再深,也不应致无辜者于死地;更何况,那些是你熟悉的人。滥杀无辜,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可恕!”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气氛笼罩当场。那头依然沉默,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到一丝压抑着的急促喘息。李淳风双眉一扬,蓦地一刀劈向身旁岩石,溅出火星,喝道:“给我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面前的石壁应声而开,原来石壁之后竟然隐着一个小小山洞。里面那人双手环抱肩头,啊的一声惊叫,抬起头来,正是怀容不知所措的脸。尉迟方赶过去,一把将她抓了出来,刚想扬手打去,突然想到对方是女孩,又将手缩了回来,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令其动弹不得。怀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一面大叫:“我没有杀人!你冤枉我!我没有杀人!”

  “是吗?造谣说山鬼降世的人是你,用这毒花毒害乡民的人是你,想要将我们困死在此处的人也是你,你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害人之事?”青衫男子双目凛凛,望向怀容,“说吧,是谁指使你,又想要做什么?”

  怀容停止了挣扎,慢慢垂下头,身体也蜷缩起来,低声道:“我……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回家……”




  “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我只记得那里有很多牛羊,很多好大好大的房子……五岁那年,我就被人从家乡拐卖到京城。阿哥也是孤儿,他和我,我们做梦都想回到家乡,可是没有盘缠,又怕被怀三爷知道捉回来……”

  李淳风叹了口气,面容也和缓下来。唐朝仍然保持了一部分奴隶制度,入了奴籍之人非但不能与平民通婚,连子女也要世代为奴。相当于社会中最低贱的一层,除非脱籍或赎身,永不得解脱。是以拐卖人口之事比比皆是,甚至有富贵人家子女被人牙子拐去,从此完全失去自由,沦为贱役。身为奴婢,一旦逃跑,任何人皆有权捉拿,主人也可随意处置。

  “阿哥?是先前打猎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那人?”

  “就是他。”说到那人,怀容露出笑容,一张平常的脸看上去竟也有几分美丽,“阿哥说,他会带我一起走,一起离开庄子。那天晚上,我们像从前一样在祠堂里碰头。就在商议的时候,我听见牌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说,他是这山中的山鬼,会帮我们完成心愿。”

  “山鬼?”

  “嗯。他告诉我,供桌下面有一张地图,要我去寻找地图上的那个地方,还告诉我如何使用那儿的机关。”环顾四周,又道:“就是这里。三爷他们都说黑云岭有山鬼,从来不敢靠近,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个秘密的地方。”

  “找到这里做什么?”

  “他让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怀容顿了顿,慢慢拉起衣袖,露出李淳风和尉迟方两人之前曾见过的那道伤痕。

  “他说,这里有一株奇怪的花,要我用自己的血来浇灌。”

  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株红花,血色花瓣无风自动,看起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带着妖异之气,心中寒意顿生。怀容继续道:“那时候这花还没有开,满枝都是白色的花骨朵。我照山鬼说的,割开手心,把血滴在花根上,花就一点点开了,颜色也变成了红色,那样子真是奇特极了,从没见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回去之后,我按照约定再一次来到祠堂。果然,山鬼又说话了。他要我一个月之后,看到黑云岭上有黑云升起的时候再进山。”

  “就是这次怀家庄出事的时间?”

  点了点头,怀容道:“没错。一个月之后,这里真的起了黑云,远远望去满天都是浓烟。怀家庄那些人都很害怕,以为出了怪事,只有我和阿哥一点都不怕。我趁打猎的机会进了山洞,按照山鬼告诉我的,取了这里的花,将花捣成花泥,趁机掺在庄里那些人的食物中。这样,十天以后,他就会来带我和阿哥回家了。”

  拂云心思灵敏,想了想,道:“这么说来你也没有见过他的模样。会不会有人借机骗你?”

  “绝不可能!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山鬼,又怎能让山上喷出黑云?”

  “那也说不定。”这次答话的是一直静听着的酒肆主人,“《山海经》中记载有投物辄燃的火山,《水经注》里也有烟火从地中而出,这座黑云岭多半属于此类,只不过并非喷火,而是生烟。水有水性,山也有山的性情,假如常在此山中,熟知这山的变化规律,说不定就能预知喷发的时刻。”

  那边尉迟方已忍不住,向怀容道:“这就是你捏造出山鬼降谣言,下毒害人的原因?仅仅为了离开庄子,返回家乡,就毒害那么多人,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狠毒!”

  闻言怀容脸色白了一白,突然昂首怒道:“那是我的事!这世上除了阿哥,本来就没人对我好,我为什么要对别人好?别人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你!”

  李淳风拍了拍校尉的肩头:“罢了。”转头向怀容道:“无论如何,我们三人和你并没有冤仇。如今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也该让我们离开吧?我倒无妨,就算留在这石洞之中,也没什么牵挂;只是这样一来,你就要留在此处奉陪。为了三个不相干的人,却害自己回不了家,岂不可惜?”

  并没有特别的保证,这句话却打动了怀容。她低垂头想了一想,一言不发地走入花丛中。移开两块黑石,其下赫然露出一枚白石制成的枢纽。尉迟方拇指一翘,低声赞道:“李兄,真有你的!”




  李淳风微微一笑,将刀还给了校尉。拂云眼尖,见地上有两点血迹,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叹了口气,酒肆主人难得地脸色微赤。极不情愿地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虎口处一片殷红色。

  “用尉迟的刀砍石头,使力大了些……”

  见他神色尴尬,拂云忍不住哧地一笑,连忙抿住嘴。尉迟方哭笑不得,只得撕下衣袖为他缠上。

  “看来以后除了要教李兄射箭之外,这用刀之法也要研习一二了。”

  正在此刻,那边传来一声惊呼,三人连忙赶过去,却见怀容呆呆站在那里,面如土色。

  “怎么了?”

  “这里的机关坏了!”

  低头看,便见到地上白石翻起,底下竟空无一物。双眉一轩,李淳风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怀容摇头,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没有,绝对没有!”

  李淳风顾不得和她说话,开始察看地上机关,眉头也慢慢锁了起来。尉迟方见他脸色不佳,问道:“如何?”酒肆主人并不答话,而是突然站起身,直奔闭锁的石门,上下查验了一番,又将耳朵贴在门上,似乎是在聆听动静,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出路。”

  “什么?!”另外三人一起叫了出来,怀容的声音最大:“不可能!山鬼亲口告诉我,白石下就有出去的通道!是他要我将你们引来此地,放下巨石,然后躲藏在石洞之中,等困住你们之后再伺机脱身的!”

  “这里没有泥土翻动的痕迹,也看不到任何机关枢纽。巨石可放却不可收,是绝路。”李淳风望向怀容,一字字道:“那自称山鬼的人骗了你。”

  “不,决不会!他不会骗我的!”怀容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拼命地摇着头。她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酒肆主人的衣袖,崩溃一般叫道,“救我!我不要死!我要和阿哥一起回家!”

  深吸一口气,李淳风苦笑道:“李某也是人,不是神仙。机关是你自己放下,我又如何救?”

  尉迟方自从与他结识以来,也曾遭逢险境,然而多半都是谈笑风生,不曾见到他如此消沉,心中不禁一沉,道:“李兄,当真出不去了?”

  还来不及回答,怀容已经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毕竟年少幼稚,一想到要葬身此地,恐惧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先前的强横戾气顿时化为乌有。正紧张之时,拂云突然叫了起来:

  “看,那是什么?”

  循声望向水池,就在池水中央,有一串串水泡不停上升,仿佛沸腾一般,发出怪异的汩汩声响。水泡越聚越多,渐渐变成了喷泉。

  “这是……”

  几乎在巨大水柱冲天而起的同时,地面猛地颤抖起来,裂缝蜿蜒,烟云滚滚,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周遭世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挤进了一个扭曲怪异的时空之中,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身体所能感知的一切,化成一片模糊。

  夜色渐渐侵入荒野,天边有时断时续的沉闷声响,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暴雨。山庄中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隐约的哭声。昏暗天色中有一星光点在缓慢移动,进入了祠堂。

  那是一名黑衣中年男子,背影依旧魁梧,身形却已有些微佝偻,两鬓已能看到星星白发。光影或明或暗摇曳不定,照上他的面庞:正是庄主怀沐怀三爷。仅仅两日光景,他的面容已变得衰颓不堪,倘若说原先支撑着这个人的不过是一股生气,而今这生气已渐渐散去,如灯笼中即将熄灭的烛光。

  将手中灯笼放下,男子凝视眼前供桌。四周安静得可怕,锁链已被解开,疯癫的人却不再动弹,只是整齐地静静躺成一排,面色死灰,看起来和尸体毫无区别。目光挨个在人身上扫过,突然之间,他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

  “死了……他们都要死了……这是你,是你干的……”

  这景象令人恐惧,面对着空荡荡的供桌,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在与看不见的魂灵对话。视线停留在林立的牌位上,供桌右侧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块纯黑的石头,圆形,静静躺在那儿,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伸出颤抖的手,像是想要触摸那块圆石,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就在此刻,石头突然轻微摇晃起来,大惊之下,他向后猛然退了两步,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无声息的冷风从自己腰胁掠过。




  尽管心神混乱,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依然被怀沐本能感知到了。他厉喝一声,侧过身躯,锋利的短刃擦过腰际,拉出长长伤口,却避开了要害。偷袭者本来已经使用了全力,因为他的闪避,收不住力,有个前冲之势,而怀沐则看准了这一瞬间双手抱住他的头,发力一扭,只听喀的一声,那人颈项就此折断,软软垂了下来,几乎毫无挣扎地倒在了地上。

  兔起鹘落,说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等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怀沐大口喘息着,疲态毕露。他顾不得腰间的伤,定了定神,借助灯笼光线看去,地上那人手脚还在轻微抽动,生命已渐渐远离躯体,脸上残留着惊恐之色,面孔扭曲,半张着嘴,一缕鲜血缓缓流出。怀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认出眼前这人正是自己庄上的猎户,也是当日和怀容一起打猎的年轻人。

  突如其来的叹息声幽幽响起。

  “谁?!”

  怀沐刹那间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仓皇四顾,却看不到人影。

  “是谁?!快出来!”

  他身上并没有带着武器,这时退到墙边,把门闩拔下来握在手上,心神才稍稍安定。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肩头。

  “啊——”惶然大叫,猛地回过头,却看到一张老人的脸。独眼,伤痕密布,青白如同鬼魅的脸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叫声有疑惑,也有不信。这人正是庄中的看门老人。一声出口,才想起对方是哑巴的,可那人却开口了。

  “蝉……娘。”

  这两个字发音很奇怪,似乎从喉间挤出,生涩难听,阴森可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怀沐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似的,呆立当场。

  “你……你是谁?”

  老人用一只眼直勾勾地望向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微笑。

  “我……是……谁。”

  奇异的场景,诡秘的氛围,令怀沐目瞪口呆。突然,如同被雷电所殛,他张大了嘴。

  “邹望!你,你是人还是鬼?”

  名叫邹望的人咧开了嘴,脸上神情分不出是哭是笑:“你记起来了。”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般,怀沐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了墙上。就在这一刻,他看见了对方映在灯笼光下的长长身影。鬼魂是没有影子的。

  “不对,你没死!可你……怎会到这里,又怎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又毁了模样,所以连你也认不出我,只当我是个不相干的残废。可是,我认得出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

  含糊古怪的声音,在这诡秘的祠堂中听起来分外可怕,像是来自地狱的宣判。怀沐不自禁地抬手挡住了脸,突然大声说:“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中邪,变成了山鬼!我……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被她害死……”

  “胡说!”邹望声音变得暴怒,“直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你杀她的真正理由?”

  邹望拣起地上的匕首,森森寒刃贴近怀沐颈中,剩余的那只混浊眼里射出怨毒光芒。怀沐本能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浑身无力。

  “这匕首……”

  “没错,这把刀是用荼藜的汁液浸泡过的,”邹望脸上显出狞笑,“你的死期到了,不过别担心,所有人……这庄上的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不!”怀沐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放过他们!放过我的妻子儿女!”

  哼了一声,邹望的脸色更加阴沉,嘴角歪斜成一个可怕的弧度,“放过他们,当年你可曾放过她……”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闪电从窗外蜿蜒而过,紧接着雷声响起,震得窗棂都在簌簌抖动。突如其来的霹雳让邹望停滞了一下,面部不由自主地抽搐,手脚也随之痉挛颤抖,连匕首也握不住。千钧一发之时,怀沐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抓住那柄刀,反手插进对方腹中。

  颤抖停止了,邹望脸上在这一瞬恢复了平静,并没有惊讶愤怒,相反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了结了……”




  怀沐突然明白过来,他浑身冰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摇晃对方:“不,你不能死!救我!”

  邹望青白的脸庞此刻已经变成铁灰,眼神却回光返照一般,变得异常锐利兴奋:“没用……我不会救任何人。你会死,你的家族也会灭亡,什么也不剩。”鲜血从他嘴角涌出,令那张可怕面孔变得疯狂,“蝉娘!这是你想见到的,对吧?”

  “不。”

  这声音不属于在场二人,冷静得异乎寻常。殊死纠缠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声音来处,却看到一人举着灯笼,从门口缓缓走来:“没有人愿意见到杀戮,更何况,是毁灭她曾经的家族。”

  灯笼被放在了供桌上,暗淡光线下,依稀可见来人修长眉眼,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态度。怀沐首先叫了起来:“那位长安客人?”

  来人拱手:“正是长安城中李淳风。”

  怀沐呆了一呆。邹望腰背突然挺直:“你怎么知道她……”

  凝视对方,李淳风摊开手掌。手中是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看起来和供桌上那块极其相似:“是这石头告诉我的。”

  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量,邹望瘫倒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块石头,冰冷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那里见到了所爱之人的面容。

  “是她,蝉娘……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又老又丑,二十多年前,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邹公子的名头?祖上产业丰厚,父亲是太子府中宠臣,我又正是挥金如土的个性,长安城那些闺阁俊秀,教坊烟花对我趋之若鹜,我却自视甚高,一直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直到那一日出城打猎,遇见了她……”

  语气温柔,一瞬间,眼前这丑怪老人不见了,幻化出当年锦帽雕鞍的翩翩公子模样。“她赤着双脚,发上戴着一顶柳叶编成的花冠,却比那些珠围翠绕的女人好看千百倍,又天真,心地又温柔。或许是前世冤孽,我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立誓非她不娶,她却对我很是冷淡。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这位兄长是狼心狗肺之徒,为了接近她,我与他曲意结交,彼此也成了好友。

  “天有不测风云,杨广登基,杀父弑兄,父亲也在宫廷变乱中以谋反之名被杀。我孤身逃离长安,无处可去,便投奔了山庄。这恶人收留我,我还很是感激,以为交到了义气深厚的朋友,没想到他其实早就想要除掉我,夺取我随身带着的财宝。那天夜里,一场大火……”

  听到这里,怀沐低下了头,身形更见佝偻。李淳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颗青黑色的珠子,正是从怀沐送给他当作酬劳的那些珠宝中取出的。

  “这蜑珠应该是你的吧?家父在隋为官,曾提及此物,是大月氏的贡品,贴身安放,能辟百毒。多亏了它,我才未中荼藜之毒。”

  “不错……这是当时太子赐给父亲的,可笑这无知又贪婪的山野村夫只把它当作寻常珠宝。”望着怀沐,邹望冷冷道,“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因为你不知道,是蝉娘救了我。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她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模样,那眉眼……原来她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觉得身份不能匹配,又碍于兄长,才狠心冷淡。这一生一世,没有比山洞里那些天更好的时光。虽然我残了,废了,变成这般可怕的模样,可是只要有她在我身边,神仙也比不上我的快活。”

  这几句话说得深情已极,令人心中恻然,同时一张丑陋的脸也变得容光焕发。叹息一声,酒肆主人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之兆,纵有灵丹妙药,也再难相救了。如此看来,这个名叫蝉娘的女子应当便是山洞中遁世隐居的无心子和青湘之女。大约两人自知寿限已到,便将女儿带出山中,却让这个身世奇特的女子有了这段坎坷经历。

  怀沐冷笑起来:“别忘了,她是山鬼化身,只会给人带来灾害!”

  “带来灾害的是你!”邹望声音一刹那变得高而尖利,令人毛骨悚然,“对……是你……蝉娘的生身父母是世外奇人,给她留下一本卷册,上面记载了毕生所学道术和黑云岭山洞的秘密。其中就有道家视为炼丹秘宝的荼藜花,这种花种植在阴阳同源的地气中,需要以童女之血浇灌才能开放。在她长大之后,你父亲便将这卷册交给了她,而她也常常进山,将那花当作父母遗念般珍爱照料。那一次正值花开之期,地牛突然震动,寒泉枯竭,混有落花的水污染了庄中水源,这才发生灾祸。是她独自进山查探原因,疏通泉水,救了庄上人的性命。这件事她曾原原本本告诉你,你是唯一能够证明她清白的人,可你,非但没有为她辩驳,却力证她是妖孽,将她当做妖邪烧死!”




  怀沐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发出一声呻吟,同时伸手抓住了自己前胸,满脸都是痛苦神色:“不,她在骗我,那些都是妖邪的花招,障眼法,她……她一定是山里的妖精,否则……”

  突然他瞪大了眼,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一般顿住了。

  “否则什么?说啊,为什么不敢说?”邹望嘶声怪笑起来,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指着对方,“好!我来替你说!真相便是,那时的你其实和我一样,疯了一般想得到她!你心中对她起了不良的念头,又不敢背负兄妹逆伦的罪名,这才由爱生恨;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便将她想象成妖邪,说服自己她是邪恶的,好彻底把她毁掉!懦夫,胆小鬼!该下十八层地狱!”

  一瞬间,怀沐脸色苍白如纸,看起来就像个死人,喉头格格两声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口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却是拂云、尉迟方和怀容。怀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青年的尸体,脸色已经变成死灰。

  “来得正好。如今已可确定,这便是可以解救庄户的解药。”见到二人,酒肆主人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伸手从怀中取出装有寒泉的水囊。垂死的邹望脸色本已平静下来,见到水囊,突然长声惨叫。

  “不——你不能这样做——”

  他伸出手,竭力想要抢夺李淳风手中的水囊,却挣扎不动。酒肆主人神色平静地望向他,道:“抱歉。既然答应了救庄上的人,便不能让你复仇。”

  “你——”叫声已经变成了怨毒的嘶嘶声,听起来如同毒蛇吐信,“我活着……苟且偷生地活到今天……只是为了给蝉娘报仇……你毁了我的……”

  “你错了。如你所说,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之所以将父母遗物交给兄长,正是为了保护村民不受山中毒花的侵害。倘若她还在,也不愿见到你为了给她复仇,杀死那些无辜的人。”

  一粒混浊的眼泪从邹望那只剩余的独眼中缓缓滴下,颤抖着双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酒肆主人叹息一声,将那块黑石放入对方尚未僵直的手掌中,俯身低语道:“因爱而生者,不应因恨而亡。不要再去想那些令你与她抱恨之事,只须记得初相见时,她在你心中的模样。”

  陌上花开,彩蝶翩跹。英姿勃发的青年,头戴花冠的少女,嘴角的笑意,目光中的缠绵……一点一滴,如同初见时一般清晰,又像是刻在了心底。邹望狂乱的眼神慢慢柔和,仿佛风暴过后,惊涛骇浪逐渐平息。

  嗒的轻响,却是那只手垂了下来,终于不再动弹,手指仍然紧紧握着那块黑石。李淳风转过头去,不禁一怔:怀沐靠在一旁,瞪着无神的双眼,脸色铁青,寂然不动。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死去多时了。

  “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经历!”

  尉迟方一面满足地咽下口中美酒,一面长长吐了口气:“说实话,在那山腹之中,你说回不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就要困死在里面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

  “嗯。我也没想到,地动居然震开了石门。这一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

  此时已是三日之后。两人此刻正安坐在随意楼中。酒肆主人的青布衣衫因为天气炎热完全敞开着,衣带也未曾结,只是随意披在身上,露出内里白色衣襟,看起来颇为凉爽。窗子推开,窗外的梧桐树荫浓密地洒了进来,将暑热拒之门外。

  “也就是说,这山鬼降之事是邹望一手制造的?”

  “不错。蝉娘的父母是非同寻常的人,他们隐居在山中,留下了一本关于黑云岭奇特地象的记载。她把那本书交给了怀沐,怀沐却将它视为邪物。之后又因对蝉娘之死一直心怀鬼胎,并没有开启过,直到最终被邹望得到。因此他才知道这座山下有阴阳双源,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喷出地面,造成震动。”

  “然后他便装神弄鬼,利用怀容和那青年,让他们做他复仇的工具。但那位怀三爷……他又是怎么死的?”

  “或许是心中愧疚,导致心疾发作吧。”李淳风不在意地说,“此人一生,心中的纠缠痛苦,只怕比那二人更甚。”

  尉迟方嗯了一声,突然发愣。

  “尉迟?”

  “啊,”校尉如梦方醒,迟疑道,“李兄……情之一字,当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酒肆主人不禁失笑:“尉迟何以突然想起如此深奥的问题?”

  “嗨,”脸色微红,尉迟方道,“我只是觉得,那无心子为情舍了道行,邹望为情舍了性命,至于怀沐,更是因为一段不伦之恋不惜杀了所爱……如此看来,有情反而是一件坏事,假如索性无情,这些悲惨可怕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哎呀,尉迟悟了。当真可喜可贺呀。”

  “李兄!”校尉神情不满,“我是认真讨教,你却……”

  “哈哈,好,不说笑。你只看到情之为恶,却没有看到无心子至死不悔,蝉娘则给了邹望一生中最美满的时光。人生长不过百岁,短则匆匆数十载,倘若无情,未免无趣。人所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自制,而非为情所制。”

  “好见解!”尉迟方不觉拊掌,很快又有些怔忡,“那么李兄呢?你可能做到不为情所制?”

  扑地一声,却是对面之人正在喝酒,不提防呛了一口,“我么……咳咳……”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瘦小个子,苍白脸色,正是怀容。

  “咦,你来了?”乍见她,尉迟方倒有些欢喜,“对了,郡主说,她已经将你买下,又除了你的籍,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想到哪里都可以了,这——”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眼前女孩看起来毫无兴奋神色,却是一脸茫然。

  “是啊,想到哪里都可以了……”这句话并不是对尉迟方说的,而是看着手中一只小小瓷坛,眼中神色无限温柔,“听见了吗?阿哥。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的,现在,我总算能带你一起回家了……”

  校尉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孩一步步向远处走去,手中酒杯不觉落下,酒水溅了满身。在他对面,青衫男子垂下眼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眼前一切,均与自己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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