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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案·大唐李淳风传奇 第三卷·铜钱记 [复制链接]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04:24 |显示全部楼层
  魇法,诅咒术。相传以桃木、绸布等制作人形,将想要诅咒的人名与符咒写在上面,辅以特殊的咒语,便能让那人罹病直至死亡。古人笃信此术。

  烛光映照在昏暗的墙壁上,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相对于四周的沉沉黑暗,这点光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偶尔传来簌簌的声音,应是梁上鼠辈们被灯光惊起,除此之外,只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和呼吸。越往内走,通道也越显狭窄,仅容一人。突然之间,来人站住了脚,烛光照出一张惊恐扭曲的脸。

  “谁?!”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轻微的滴水声,单调冗长地循回往复。过了很久,持蜡烛的人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爬过一道石坎,眼前出现一间暗室。伸出有些发抖的手推开石门,借助烛光,狭小斗室之中赫然显出一具尸体。定神细看,那尸体身形瘦小,呈现出俯卧姿势,身上衣服依稀可看出是灰色。尸体的头颈不自然地扭曲着歪向一旁,露出枯干如乱草的黑色毛发,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

  那人后退几步,双腿一软,险些将手中蜡烛扔掉,好在还是勉强站住了。胆怯的视线在室内游移片刻,落在其中一件东西上,突然两眼放出光来。

  “这是……”

  顾不得那具尸体,迈开脚步就要上前,就在此刻,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嘭的一声闷响。过了片刻,石壁上的人影像是喝多了酒的醉汉,以一种奇怪的姿态缓缓萎顿下来。

  烛光随之熄灭,四周重又恢复到一片黑暗之中。

  腰佩长刀,身着校尉服色的轩昂青年走进长安城北一处酒肆,乌木匾额上写着“随意楼”三字。时候尚早,店中并无客人,柜上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手算筹一手执笔,正襟危坐地写着账本。

  “你家先生……”

  “一早出去了。”少年依旧忙着写账,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的问话。常来的朋友都知道,这座随意楼真正主人并不是那懒散而行踪不定的青年,而是这勤快的小管家摇光。

  “何时回来?”

  摇光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我是管家,可不管人。”回过头从架上取过一个酒坛,“给你。”

  香气从敞开的湿润封泥中飘出,清冽甘醇,隐隐透着一股甜香,恰似这春天舒润天气。

  “桃花酿?”此刻尉迟方的表情可谓受宠若惊,“摇光你没拿错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先生交待的,我也没法子。”

  “李兄知道我要来?”尉迟方略微有些惊讶,却也没太多意外,相反却如释重负。酒肆主人行事常常出人意表,预知他来也不算奇怪。

  “除了他,谁还会拿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招待白吃鬼?”摇光满脸都是心疼神色。

  “嗳,说人坏话要有凭据。”校尉无奈地伸手入怀,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自从识得你家先生以来,我何曾白吃过他一杯酒?”

  “这还差不多。”少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毫不客气地将银子拿起,看了看成色,掂了掂重量,这才满意地收起。

  “……你这管家果真名副其实。”

  “那当然,”摇光正色道,“那人又懒又笨,好管闲事又总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我若不替他看着,这点家当早晚要被他败光。”

  这“乱七八糟的朋友”,无疑是把校尉也拐着弯儿地绕了进去。尉迟方只得摇头,干咳一声。

  “最近有陌生人来过吗?”

  “有。”摇光干脆地应了一声,翻着账簿道:“王老夫人诊病,诊金二两,药费四两三钱。洛员外卜居,收银十两。还有秦小姐……”

  “不是这些,我是说,有没有什么古怪事?”

  合上账本,少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随意楼里最古怪的,除了我家先生还有谁?”

  尉迟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好闭上。无论如何,少年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被人背后念叨的酒肆主人此刻正躺在柳树下睡得正香:毫无形象地枕着青石,将衣袖覆在脸上遮挡阳光,长发散乱,与草叶混杂在一起,身旁放着空空如也的鱼篓。一只喜鹊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他身侧,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又靠得更近了些,试图去啄地上那些花生,等到发现一连几个都是空壳时才悻悻停止了这项努力。突然之间,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喜鹊扑棱棱飞起,重又站到树枝上。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衣袖依然覆在脸上,正在假寐的人开口道:“郡主。”

  停了脚步,过得片刻,来人轻轻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俏皮:“难道李兄有法眼,可以不必视而见人?”

  酒肆主人放下衣袖,坐起身来,仍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不是,不过闻到了云头香的气味。”

  云头香是香料的一种,甚为贵重,拂云郡主平日最喜使用。即使生性大方如她,也不禁脸上微微红了一红,素白肌肤上一抹如霞光骤现:“你……”

  丝毫没有意识到唐突,李淳风起身拱手:“有失远迎,恕罪。”

  拂云神色又恢复了原状,道:“李兄不必客气。今日特地来寻你,是有事请教。”

  “哦?”

  面对着对方略带探寻的目光,女子微微抬起下颌。这动作使得她的面容更加端丽,并无冷傲之气,却令观者自惭形秽:“可曾听说过魇法?”

  目光忽地一凝:“魇法①”?

  “嗯。”

  拂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雕刻的小人,朱砂绘制的五官栩栩如生,额头、胸前针孔依稀可辨,正是行魇的工具。李淳风接过小人,手指轻抚表面。

  “何处发现的?”

  时值端阳,照例要进宫庆贺。各家府邸便制出许多花样翻新的糕点送入宫中作为贡礼,木人正是在郡主准备呈进内宫的食盒中找到的。

  “谁接近过食盒?”

  细细思忖,拂云郡主道:“没有别人。盒中糕点是我亲手做的,因为杏仁酪要新鲜才好,特意留到四日晚赶制。等到做好已是戌末。也是我亲手放入食盒,贴上进呈的黄封,预定第二天一早送入宫中。




  “盒已封缄,原本不会再次开启,然而阴差阳错,捧食盒的侍女失手将它落在了地上,我担心糕点会有损坏,这才打开验看,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寅初。”

  “也就是说,木人必定是亥、子、丑这三个时辰内放入的。”

  沉思着,拂云郡主摇头。

  “食盒放在西厅,有两名侍女守夜。她们说,并没有见到外人进入。这两人都是自小跟随我的,甚是可靠,应当不假。”

  “那么封条呢?”

  “完好无缺。”

  说完这句话,郡主突然迟疑。李淳风闪电般瞥了她一眼,似是有所察觉:“怎么?”

  拂云再次咬了咬唇,道:“李兄见多识广,可知鬼神传说,是否确有其事?”

  “幽冥殊途,圣人也难断有无,何况我这凡夫俗子。”

  “我的别院本是前朝宇文化及私邸,如果传言不错,那里其实是一所凶宅。”

  据说,府邸本属于宇文化及的宠姬。前朝大丞相对这位美人宠爱之极,不惜重金,花三年时间修建了这座府邸。然而建成之日也是色衰爱弛之时,三年光阴足够令权势显赫的男人移爱。不甘冷落的女子失去心智,竟妄想用魇法咒杀新宠,挽回男子的欢心。事败之后,女子自杀身亡。此后府邸便一直荒废,直到皇帝将它转赐郡主。

  “你以为,是那屈死女子阴魂不散?”

  “我并不这样想,不过假如并非人力所及……”

  “许多事情均非人力所及,”李淳风迅速接下拂云的话,斩钉截铁地道,“但不是这一桩。鬼魂索命容或有之,至于嫁祸,则不是幽冥间的勾当。”

  “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

  啪的一声将小人捏成两段,从中露出一截黄绢。将那黄绢抽出,瞥了一眼上头所写的那个万人之上,讳莫如深的名字,拂云郡主顿时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

  “这……这是……”

  李淳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径直从怀中取出一根引火木,燃着之后将黄绢凑近。火焰腾起,转瞬间只留一缕青烟。拂云微咬下唇,脸上从最初的恐惧到惊骇,又转为愤怒,最终归于平静。

  “好毒的心肠!若不是我恰巧发现,等到食盒送入宫中……”

  酒肆主人截住她的话:“食盒中什么都没有,你我今日也一无所见,明白吗?”

  拂云冰雪聪明,又是自小生在帝王家,如何不懂其中利害,立刻住口,点了点头,眼看对方转身捡起地上鱼篓,出声道:“李兄!”

  “嗯?”

  “我要查出此事。”拂云郡主低低说道,态度却坚决无比,“此人既想置我于死地,这一次不成,必有下次。拂云不能坐以待毙。”抬眼望向李淳风,眼中有恳求之色:“能否相助?”

  微风吹过女子鬓发,带来若有若无的芬芳,混杂在林间草木的清香中,仿佛一场莫名邂逅,沁人心脾,却又恍惚迷离如同梦境。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转过头,轻轻吐了一口气,突然问道:“郡主身边可曾带有银两?”

  这句话没头没脑,问得拂云一愣,摇了摇头。确实,以她的身份,出入有随从侍女,银两根本无需随身携带。随即想起了什么,从颈中取下一枚丝线穿着的铜钱。

  “只有这个——”

  李淳风接过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钱,看了一眼。那是一枚普通的五铢钱,似乎不能当作饰物,更不必说佩在眼前这位尊贵女子身上。李淳风却也不问,顺手纳入袖中,微微一笑。

  “随意楼的规矩,银货两讫,各不反悔。既然收了郡主的铜钱,此事我应承了。”

  他将鱼篓拎在手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拂云愕然立在那里。

  “这么说来,你遇见了郡主?”

  校尉的口气又是羡慕又是不甘。此刻李淳风已回到随意楼,正与他对坐饮酒,将一颗剥了壳的花生放在鼻边,若有所思地嗅着。

  “嗯。如何?”

  “还能如何?”年青爽朗的校尉咧开了嘴,“我喝的是桃花酿,李兄走的是桃花运。”




  “哈哈。”

  “少打哈哈。”不满意对方模棱两可的态度,尉迟方追问道:“对了,郡主找你为了何事?”

  “生意。”

  “生意?”

  “和生意人不谈生意,难道还谈武艺?”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尉迟方,面上露出微笑:“若论武艺,郡主便会找你而不是我。”

  “嗨,我可不是……”脸上一讪,连忙转移话题道:“真不公平,让我在这里等了大半日,李兄却独自去会佳人。”

  “哎呀,朋友一场,难道还计较这些?世风日下,友情也变作生意经了。”摇头攒眉,酒肆主人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这可是李兄自己说的,生意人只谈生意。”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把柄,尉迟方显得洋洋得意,“横竖在这随意搂里,朋友也当做生意随手卖了便是。”

  “大错。”李淳风正色道,“朋友值千金,像尉迟这样的好友更是无价之宝,卖一个便少一个。正所谓奇货可居,怎能‘随手卖了’?当然要斟酌损益,逢个大价钱才能出手。”

  “多大价钱?两坛桃花酿吗?”

  “所以说尉迟不是生意人,未免外行:买价与卖价自然是不同的。”

  刚要接话,门口脚步杂乱,未及反应,一人冲了进来,倒把尉迟方吓了一跳。那人个头魁梧,身上穿着一件灰色偏衫,头发披散,面貌狰狞,眼见他直冲到李淳风之前,双手挥舞,啊啊乱叫,竟是个哑巴头陀。生恐他对李淳风不利,校尉连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握着刀柄的手却被身后那人按下。

  “无妨。”看着那头陀的手势,酒肆主人跟着叹了口气,“可惜又是个麻烦。”

  远远望见集市中聚了一群人,不时传来尖锐女声,近前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对着一名和尚跳脚大骂。和尚二十多岁年纪,眉清目秀,两耳垂肩,倒是好人品,好相貌。他席地而坐,闭着眼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么,身边女人声音震天,他却充耳不闻。

  “这还有王法吗?”中年女人穿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水红衣衫,脸面圆肥如饼,一边拿手绢擦着眼一边高叫:“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被这淫僧拐跑啦!”

  围观众人立刻起了一阵议论,嗡嗡乱响,莫衷一是。再看那和尚,既不争辩,也无羞惭之色,只是照常念经,眼皮也不抬一下。

  “呸!装模作样的秃驴!……”

  女人卷起袖子,眼看就要动手,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威严喝止。

  “闪开!这是做什么!”

  抬眼一看,见是一名穿着校尉官服的年轻军官,中年女人顿时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跪下,哭哭啼啼说道:“大人!这不要脸的秃驴将我女儿拐带私逃了!”

  “你女儿?”

  眼看这校尉板着一张脸,似乎甚不通情面,她不由得略有畏缩之意,随即很快接道:“正是!是小妇人收养的!”

  尉迟方心中了然:长安城中也有暗娼户,不入教坊名册,一般由中年女子以收养为名教习歌舞,待艺成之后令其接客,从中牟利,这妇人大约就是这一种。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人,不待他开口,李淳风已经接道:“你家女儿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他态度蔼然,语气温和,中年女人心中衡量一下,觉得这同来之人比起年轻军官要好说话得多,转脸向他道:“叫桃蕊,今年十七。”

  “嗯。何时认得这和尚,何时逃走?”

  “这……”看见尉迟方一瞪眼,女人忙道,“今早逃走的,若不是我翻她衣柜发现一串念珠儿,都不知道她勾搭的是个贼和尚!”

  “既然合谋私逃,为何和尚还在?”

  “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我抓住了!”女人举起手中一只蓝布包袱:“这就是那死妮子的包裹,却拿在和尚手上,证据现成,怎么不是他!”

  “原来你说他拐带,是因为包裹在他手上。”李淳风转头向僧人道:“你这包裹来自何处?”

  正在念经的和尚停了口,瞥了他一眼,安然道:“一名女子交与贫僧。”

  围观的人起了一阵骚动,中年女人一脸得色,刚要开口,李淳风却不让她说话,接着问道:“可认得那女子?”



  “素昧平生。”

  “胡说!”那妇人叫了起来,“哪有将包裹交给不相识的人的!”

  “你知道包裹中有何物吗?”

  “当然知道!”中年女人不耐烦地道:“我早翻检过家中失物了,有她两件体面衣裳,我的一支凤头钗,还有她自己背着我攒下的梯己银子——天杀的!这死妮子要把我家全都偷光了!”

  “那就不对了。”青衫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包裹不是你家女儿的。”

  “你说什么?!”中年女人跳了起来,恢复原先气势汹汹的模样,“我家包裹我怎会认错?”

  “可这包裹里并没有银两衣裳,只有一些石块。”

  “怎么可能?”女人睁圆了眼,几乎要把李淳风一口吞了。

  “不信吗?那就打个赌。若我说错了,这位大人赔你一百两银子;若说对了,跟这和尚无关,便放了他。”

  尉迟方本来袖手旁观,突然听他提到自己,打了个愣:“我?!”

  “嗯。”酒肆主人泰然自若地拍了拍他肩头,“朋友值千金,以你我的交情,银子又算得了什么,是吧?”

  “呃,这个……”想起方才在楼中所说,校尉心知自己又被这位朋友卖了一回,只得认命地点了点头。

  女人一把抓过包裹,悻悻环视四周,尔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随着一声惊叫,整个人呆在当场:里面果然不是衣服细软,而是几块石头,正如李淳风所说。

  四周哗然,所有目光都投射到青衫男子身上。李淳风微微一笑,不理会仍在发呆的女人,一拍手,向和尚说道:“无事了,走吧。”

  直到这时那女人才回过神来,叫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停住脚步,李淳风拱手道:“在下姓李,是城北随意楼的主人。”

  这句话一出,围观人中骚动更大。坊间传言多喜加油添醋,都说“随意楼的李先生”是个异人,为勋卫府谢将军续命、替旧城祛鬼之类故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只不知道原来就是眼前这位模样懒散的斯文男子。女人张着口,发了半天怔,等她醒悟过来三人早去得远了,连背影也看不见。

  尉迟方憋了一肚子话,在看见和尚吃饭之后全咽了回去。这僧人先是双手合十,念了一段不知什么经卷,宝相庄严,神情肃穆。校尉本已拿起筷子,此刻只好放下。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僧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了碗,转瞬碗中便空了。等到尉迟方一杯酒下肚,那边早添了三次,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形容其速,狼吞虎咽不足形容其态,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总算五碗毕,和尚将碗筷一放,低眉垂目,又恢复了先前老实模样。张口结舌之余,尉迟方脱口道:“好大饭量!”

  “五谷轮回,万物化生;是为无用,方见有恒。”

  “……什么?”

  一句也听不懂,尉迟方不禁挠头,一旁的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大和尚,莫忙着超度你肚里的米饭了。喂,跟人私奔的滋味如何?”

  抬起眼,和尚认真诚恳答道:“我自为我,他自为他。任他恼我,我不恼他。”

  “哈哈,当年天竺有高僧,人道他与女子私通,他一言不发。大和尚的修为,庶几近之。”

  听到天竺二字,僧人眼中突然现出向往之色。尉迟方看了看两人,好奇道:“李兄,你认识他?”

  “我倒宁愿不认识这麻烦和尚。”伸手一摆,道:“慈恩寺的玄奘法师,尉迟听说过吗?”

  “玄奘①?”尉迟方眼前一亮,道:“前些日子有个和尚上书朝廷请求去天竺的,便是你?”

  和尚点了点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原来是你!”校尉有点好奇地望着眼前人,“不过我曾听说,玄奘法师是名高僧,辩才绝顶。为何你方才……”

  “辩之无益,不如不辩。”

  “哪里是无益,分明要拉我下水。”李淳风笑吟吟接道:“让哑巴头陀叫我替你打这官司,倒真是好算盘。”

  神色不变,僧人低颂佛号:“有劳施主。”

  “罢了,在和尚手中吃亏,权当积福。不过,你为什么会被那女子缠上?”



  当天玄奘出寺化缘,行到桥头,见一年少女子抱着一只蓝布包裹慌慌张张跑来,不由分说将包裹交给他,说是托他照管一刻便回,结果等了半天,那女子一去不回,却等到了那中年女人。他说到此,尉迟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李淳风道:“你怎知那包裹中是石头?”

  “猜的。”

  “什么?!”尉迟方几乎要跳起,“胡乱猜测也敢与人打赌?”

  “怕什么,”酒肆主人懒洋洋道,“若输了,又不是我的银子。”

  “呃……”

  看了一眼沮丧的校尉,李淳风终于还是好心出言安慰道:“当然不是无端猜测。那私奔女子将包裹交给不认识的路人,显然在拉人顶缸,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又怎会当真将细软放在其中?看那桥头没有别的杂物,只有一地卵石,换了我,仓促之间恐怕也只有裹些石头充数。”

  听起来的确理直气壮,但想想此人就这样随手把自己赔了进去,尉迟方又颇为不甘。正想说什么,门口的哑巴头陀突然奔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小沙弥,神色慌乱。

  “不好了玄奘师傅!寺里出事了!”

  七层宝塔高耸入云,是慈恩寺中最高的建筑,就在塔下,横躺着一具尸首。尸身穿着灰色僧衣,一颗光头摔得稀烂,全是血和脑浆,已看不出面容。僧人们聚在一旁,神情惶然无主。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号啕,来自一名中年僧人。他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掩面痛哭道:“首座!首座!你怎会失足掉下这宝塔?!”

  尉迟方张嘴想问同来的大和尚,却见玄奘已盘膝而坐,为死去僧人念诵经文。神色并无悲痛凄惶,却是平静祥和,阳光照在这僧人眉梢眼角,竟有一种神圣之感。校尉不由得缩了回去,倒是身边那伶俐小沙弥道:“死去的是寺中首座净修大师父,哭的那位是他大弟子,僧值元觉。”

  沉吟片刻,李淳风默不作声走过去,俯身察看地上尸首,神情专注。元觉泪眼模糊,突然看到一个陌生人,不禁一呆。

  “你是谁?”

  不答反问:“你怎知他是失足坠塔?”

  “啊……”元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这……这,他人在塔下,当然是摔死的。”

  “是吗?”男子修长手指在地上捻起一把浸了血的土,“高处坠落,看头上伤势,出血应当甚多;但地上却只有些微血迹,且位置都在头部伤处一侧,并无飞溅迹象。此外就是这伤口,自顶骨到后枕,呈长型开裂,显然是钝器所伤,绝非正常摔落。”

  李淳风直起身来,将手负在身后,盯着元觉,淡淡道:“他不是失足落塔,而是被人击中后脑,移来这里。”

  元觉张开嘴忘了合上,道:“那……到底是谁杀了他?”

  李淳风还未开口,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僧众均垂手而立,四名侍者抬着一名气度非凡的老僧出现在李淳风身后。玄奘此刻也站起身来,恭敬向老僧行礼。

  “寺主。”

  慈恩寺主昉熙,是个德高望重的高僧,曾入宫为高祖皇帝讲经,钦封大德禅师。虽然长期缠绵病榻不能行走,却深得寺众尊崇。尉迟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人物。只见他须眉都已花白,骨干精瘦,即使坐着,仍能看出个头相当矮小。但他双眼湛然,绝不像一般老人混浊无神,而是光芒闪动,似有大智慧深藏其中。视线相交,突然心中一跳,不由自主低下头来,竟不敢与他对视。

  “寺主!”元觉一见老僧,立刻扑跪下去,痛哭流涕,“我师净修,他……他死了!”

  见他如此,身后的一众僧侣也跟着跪下,一时间哭声一片。

  长者不发一言,伸出一只枯干的手,抚摸元觉头顶,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皱纹密布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却尽是温暖抚慰之意,让人心中宁定。不知不觉中,哭声渐渐止了,四周静了下来。

  “有生有灭,这是诸法无常之理。去吧,不必悲伤。”

  元觉站起身,虽仍悲戚,神色已不似方才张皇。青衫男子不动声色注视眼前情景,直到老僧将目光投向他,这才上前深施一礼:“在下李淳风,见过大师。”




  老僧点了点头,既未问他是何人,为何在此,也没有觉得讶异,伸手一拍扶手,侍者会意,立刻抬起昉熙,便要向内回转。

  “且慢!”这突兀的一声却出自尉迟方。昉熙转头看了他一眼,年轻校尉不由得满脸通红,却仍然硬着头皮道:“这位师父死得蹊跷,虽说寺有寺规,可国也有国法。职责所在,下官须上报朝廷彻查此事,还请允准。”

  阳光炽烈,觉得昉熙那锐利目光几乎要将自己看透,尉迟方脊背已出了一层汗。不知为何,眼前虽然是个残病老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出家人不理俗事,施主自便。”

  眼看昉熙被抬入后堂,尉迟方这才吁了口气,转过身来,却看到李淳风对自己竖起了拇指。

  “好一位尽忠为国,正直守法的校尉大人,李某佩服。”

  尉迟方脸上有些挂不住,愠道:“李兄,玩笑也有个分寸!”

  “嗳,怎说是玩笑?”酒肆主人正色道,“在下可是真心仰慕。时刻不忘公务国法,据理力争,这正是尉迟令人钦佩的地方啊。”

  “嗨,莫提了。对了,你说这和尚是被人打死的?”

  “有此可能。”李淳风抬头望了望宝塔,“尸身沉重,遇害之地不可能离此太远。或许……就在这塔内。”

  一阵风过,塔上铜铃发出清脆响声,犹如半天梵乐。天碧如洗,古木荫荫,一派静穆深幽,又有谁能将此佛门清静地与杀人现场联系起来,但地上血迹却无情地揭露了这个事实。尉迟方一撩衣袍便向塔门走去,却被元觉拦住了。

  “施主,不能进去。”

  “为什么?”

  元觉伸手指向塔前一座石碑,上刻着“御敕”字样:“塔中珍藏有前辈高僧的舍利,上皇曾来参拜,颁下诏敕,非本院僧众不得擅入。”

  没想到还有这层障碍,尉迟方怔住了。就在此时,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玄奘合十一礼,走向门口的侍者,从他手中接过一把扫帚,将扫帚横捧于双手,向高塔跪拜。

  “血光不洁,令佛气蒙尘。弟子玄奘,今日涤荡尘土,还各位先师清静之所。”

  玄奘并未看二人一眼,径直走入塔中。元觉张口结舌,连阻止的话也来不及说,转眼瞥了那座御敕碑石,脸上现出异样神情。

  眼看玄奘身影没入塔门,尉迟方这才醒悟过来,不禁大为佩服,低声道:“李兄,你这位和尚朋友当真有一手。”

  李淳风微微一笑,道:“静观便可。”

  “不过,”校尉瞥了一眼神色张皇的元觉,“不觉得这人甚是奇怪吗?”

  李淳风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元觉,只见他依旧呆呆望着入口处的石碑,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胖脸上已有细密汗珠。沉吟片刻,李淳风转向身边小沙弥,和颜道:“小师父,这塔平时出入的人多吗?”

  他风姿清朗,气度温文可亲,那小沙弥对他甚有好感,连忙道:“不多。这是师祖们寄骨的地方,寺主曾要我们不可打扰,平常很少有人来。”

  “香客也很少来吗?”

  “香客都在前殿,除非有什么贵人要进寺游览,才由知客带进来,不过一般都不上塔,就在塔下瞻仰。”

  转头看了看地势,这塔位于寺庙后山坡上,与前院大殿离得甚远。周围几处禅房,左侧便是方丈,右侧则是一片密林,的确清静。

  “元觉师父负责看管这里?”

  “他是僧值,专管规矩礼仪,我们都怕他。”吐了吐舌头,小沙弥清秀脸上显出童稚之气,“罪过罪过,不小心说了师父的坏话,施主你可别告诉他。”

  “哈哈,好,我不说。那是他的住处?”

  李淳风伸手胡乱一指其中一座禅房,果然小沙弥摇了摇头,指向塔下一处小屋:“不,是那一座。”

  他正要接着问下去,另一个沙弥跑过来叫道:“辩机,辩机!你娘来看你呢!”小和尚顿时雀跃,跑了一半才想起,回头匆忙施一礼道:“弟子告辞。”

  目送小沙弥辩机的背影,李淳风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身后尉迟方咦了一声,却是玄奘手持扫帚从塔中走出来,心急的校尉立刻迎了上去。



  “怎样了?”

  “阿弥陀佛,”玄奘双目微闭,“万法皆有道,一心本无尘。”

  “什……什么?”

  玄奘将扫帚递给身边侍者,没有看忐忑不安的元觉大和尚一眼,自顾自向前走去。尉迟方只得跟上,低声道:“你不是上塔查看了吗?结果如何?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何物从心来,亦从心上去;勘破来时踪,便知去时路。”

  “你……”校尉不禁气结,苦笑道,“我说和尚,你能否说一句让人听得懂的话?”

  “能。”

  出乎意料,和尚这一声倒答得干脆利落。停住脚步,望向满脸期待的校尉,玄奘严肃说道:“贫僧饿了。”

  慢悠悠剥着手上花生,看看一脸气鼓鼓的校尉,又看看将脸埋在碗中虔诚扒饭的和尚,酒肆主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尉迟方怨气还没退,正好找到了发作对象,“总不成你们都知道,却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哎呀呀,言重了言重了,我等怎会做出这般没义气的事。”

  “哼!”

  “只不过,”因为忍住笑意,酒肆主人双眼闪闪发光,“难道你要大和尚把发现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吗?人多眼杂,说不定凶手就在其中,自然是到此处来说更为安全啊。”

  校尉这才恍然大悟,看向玄奘。后者此刻已结束了吃饭大业,抬起头来,突然说道:“没有血迹。”

  “嗯?”

  “塔分七层,自下而上,门、窗、地、壁皆无血迹。各层均有积尘,唯独顶层甚是干净,扶手、阶梯亦光洁,应是有人经常出入。”

  这一连串说出来,条理井然,哪里还有方才那迂腐僧人的影子。尉迟方张口结舌,李淳风却不以为意,想是早知玄奘之能。

  “这么说来,塔上并非杀人现场。看那尸首伤痕,这样短的时间除非重新髹漆,血迹很难处理得如此彻底。”

  玄奘点了点头,从僧袍中取出一样东西:“这是在顶层窗棂下发现的。”

  那东西黑沉沉的,乌木制成,长约半指,比针略粗,一端分叉。李淳风拿在手中看了看,眉头微皱。尉迟方满怀希冀望着他,道:“是什么?”

  “瞧不出来。”

  尉迟方精神一振:“哈,原来李兄也有不知道的。”

  李淳风哑然失笑,道:“李某开的是酒铺,可不是杂货铺子。”

  他将那东西小心收进袖中,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名侍女,二十上下年纪,态度落落大方。

  “打搅了,请问李先生可在这里?”

  “何事?”

  “郡主有请。”

  五月初夏,莲花池中尚未着花,荷叶却已亭亭玉立,擎出水面。微风过处翻卷摇曳,映着沉沉碧水,别有一番楚楚风致。然而就在这池边,躺着一具妇人尸体。腹部鼓胀如球,双眼半阖,湿发粘在脸上,面容惨白。仔细看时,有些面熟:正是与拂云郡主初见时,她身边那位年长侍女,但此刻面貌已完全扭曲,看起来甚是可怖。

  李淳风蹲下身去,翻起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又捏住下颌,检查口鼻,再解开她的衣饰。一旁的尉迟方忍不住转过头去,他却神情自若。待到全身都仔细看视一遍之后,他才将衣带一一结好,态度郑重,随即在荷花池中洗净双手,站起身来,向花园中一座水榭走去。身着白衣的贵族少女本是背对这边,听到二人脚步声转过头来,皎洁面上有戚然之色,却不掩其光华。

  “李兄,尉迟兄。”

  李淳风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溺毙,身上并无伤痕。”

  “但冯嬷对这后院花池熟悉得很,她又是个做事极其小心谨慎的人,怎会……”

  “她在府中多久了?”

  “我记事起,她就在我身边,是我最信任的侍女之一。府中上下事情,全赖她掌管。”

  “嗯。何时失踪,又是何时发现尸体?”

  “昨夜亥时,还有人见到她;发现她的尸首则是午后。我不愿此事惊扰官府,对外只说失足。”

  “看尸体状况,死亡时间应是昨夜。”不等拂云开口,酒肆主人又道,“她的住处在哪里?能否引我一观?”



  “随我来。”

  一路走来,尉迟方才发现,郡主这所别院前后是截然分开的。前院为屋宇,后院则是花园,中间有一道院墙作为分割,只开着一扇小门。但院墙也不甚高,多为装饰之用。顺着回廊走到一处清幽房舍,推开门,只见其中各样东西都放置得井井有条,想来这冯嬷生前应是个极其清洁的人。床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墙角另有一只雕花木箱,却上了锁。

  征询的目光扫向拂云,未等李淳风开口,她已点头道:“任凭处置。”

  “尉迟。”

  校尉闻言拔刀,轻轻一挥,锁已截断。打开看时,里面有几件衣裳,一些首饰、香囊之类,都是寻常用品。翻到底部,却看见一只布做的虎头,是常见的儿童玩物,用一块退色锦缎仔细包裹着。看样子是旧物,缝制倒很精巧。

  “冯嬷有子女吗?”

  “没有。她从未嫁人。”

  “嗯。”

  李淳风取出怀中银针,挑开虎头上的缝线。里面衬着一些棉絮、布头之类,没有发现特别之处;重又将它以锦缎裹上,放回原处。他在屋中转了转,眼光突然落在床上,掀起枕头,枕下除了一些妇人应用的物事之外,还有一根折起来的签条。眼前一亮,将签条打开。签条上端写着一个“下”字,底下一行小字,道是“镜花水月莫相寻”,末端却是红字题写着“大慈恩寺”字样。

  “冯嬷何时去过慈恩寺?”

  拂云愣了一愣,道:“我也不清楚。她在此处出入惯了,平时出门并不需要告诉我。”

  “侍女中有和她相熟的人吗?”

  拂云想了想,低声吩咐身边侍女。不一会儿叫来一人,年纪接近四十,看上去甚是稳重,脸上还有泪痕。

  “你与冯嬷平日常在一起吗?”李淳风望向名叫芹娘的侍女,温和问道。

  “是。”

  “她最近举动有无异常?”

  “并没有。昨晚见到她,还叮嘱我莫忘了检点东院的布匹,谁知今天……”

  “她是什么时候去的慈恩寺?”

  “慈恩寺?”侍女迟疑着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我。”

  “以往出门,会与你一同去吗?”

  “冯姐姐性情冷淡,不易接近,但相处日久便会发现,其实心地甚好。府中侍女大多年轻,只我与她年纪稍近,因此有些话她也会与我说。往日出门,她总要叫上我。”

  “以你之见,她是否自杀?”

  “当然不是!”出乎意料,芹娘神情激动,“我们私下里都说……”

  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在李淳风眼中:“但说无妨。”

  “先生可知道这宅子……有些不干净?”

  拂云眉头一皱,责备道:“芹娘!”

  “不必拦她,鬼神之事,原本便是空穴来风,说说也无妨。”转头道,“你且说。”

  “这……”看了一眼主人,侍女低下头去,吞吞吐吐道,“我们私下议论,冯姐姐也许是……中了邪……”

  “为何?若是失足落水呢?”

  “她在这里待了数十年,就算闭着眼也不会走错,怎可能失足?”

  酒肆主人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有劳。”侍女神情一松,仓促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刚走至门口,李淳风突然开口:“还有一件事:冯嬷的儿子现在何处?”

  这句话出口,在场众人全都怔住了。芹娘大惊之下面如土色:“先生,你……你……”

  “到了此时还要隐瞒吗?”李淳风双目凝视眼前侍女,并不疾言厉色,却隐然生出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若真为她好,想要找出她的真正死因,便将你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吧!”

  芹娘扑通一声跪倒,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是,是,冯嬷她确实有个儿子,可很久以前就死了。”

  拂云郡主脸色也变了:“为何我不知道?”

  “郡主当时还小……不知她和什么人私会,有了身孕,那时正好她家中兄嫂双双去世,她就以料理家事为名,告假回家,其实是生子。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此事。”

  “男人是谁?”

  “她从未说起过。那孩子被留在府外,后来再问她,说是得了疫病夭折了。”拭去脸上眼泪,芹娘向李淳风道:“原来传言是真,随意楼的李先生当真无所不知,我也就不瞒你了:前几日,我来找她,看到她在房中,双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说,只是要我起誓不要将她私下哭泣的事告诉别人。至于她那外头的男人……”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大概是个和尚。”



  “和尚?”尉迟方忍不住叫了出来,“你怎知道?”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在路上见她跟一个和尚说话,两个人遮遮掩掩,模样甚是诡异。”

  “那和尚是什么模样?”

  “这……我心中惊怕,立刻回避了,没看清长相,但穿着袈裟是不会错的。”

  李淳风嗯了一声,挥手令芹娘退下,自己则呆呆出神,直到尉迟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才发现拂云郡主正在对自己说话。

  “抱歉……但此事李兄是如何得知?”

  “不难猜测。布制虎头预示着有一个孩童,收藏如此严密,说明与冯嬷关系非浅,私生孩儿的可能极大。芹娘既与她交好,两人又同在府中多年,必然会听到些风声,因此诈她一诈。”

  “原来如此。”拂云脸上表情明显轻松了下来,“还当李兄果然有洞悉人心之能呢。”

  “倘若真有这般能耐,世人见我,大约都要除之而后快了吧。”

  “为何?”

  男子双目紧盯着面前之人,神色专注,仿佛能看穿心事,令原本雍容大方的拂云也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脸上微红。

  “人性深晦,明处固然光风霁月,暗处又何尝不是藏污纳垢,表里不一者甚多。若我能洞悉机心,岂不令人生畏?”

  “我却不怕,”女子扬着脸,笑容如春花乍艳:“心中没有不可告人之事,就不必害怕李兄。”

  “是吗?”

  说者无心,倒是听者刹那间红晕更甚,容光之盛将鬓边一朵绯色牡丹也比了下去。李淳风定定看着她,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异色,竟伸出手,似乎要触碰那朵花。

  “李兄!”

  同一声呼唤来自两个人,尉迟方上前一步,拂云郡主则是后退了一步,二人神情都是愕然,后者更带了一丝羞恼——却是羞多于恼。

  “啊。”像是刚刚从梦游中被唤醒,李淳风应了一声,看上去一脸困惑,仿佛不知发生了何事,“你鬓边插的是什么?”

  拂云闻言取下一根针来,墨玉制成,半指长短,一端略粗,带着一个小小分叉,“是髻针,女儿家多用它来簪花插发,颜色与发相近,衬在发中看不出,便像是花天然生长于其中。”

  李淳风从袖中摸出玄奘在慈恩寺塔上找到的乌木针,递了过去:“这一种也是吗?”

  拂云这才知道方才那一幕事出有因,瞬间连耳根也红了,又迅速淡去。

  “不错,虽然材质不同,长短制式一样,确实是髻针。”

  “难怪,难怪!”伸指一弹自己额头,酒肆主人恍然大悟,向尉迟方道:“原来是女子饰物,怪不得你我都认不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看起来就像是个得意洋洋的孩童,浑不觉自己方才的唐突失态。另外二人互相看了看,不禁默然。

  明月初升,照得一地银白,比起烛火之光还要明亮。从山坡上望下去,宝塔玲珑,庙宇巍峨,甚至连大殿前宝鼎中升腾起的淡淡青烟也瞧得一清二楚。禅房之中人影憧憧,是僧人们刚刚下了晚课。空气中似乎还留着铜钟的袅袅余韵,将这盛世禅院烘托得格外庄严。

  “好端端的游客不做,却要来做贼……”

  “嘘。”

  不必怀疑,那正是我们熟悉的两位。慈恩寺后山坡,一处灌木丛生的地方,一块大石横在面前,做了天然屏障,下方就是宝塔,倘若不到近前,绝对看不见人影。而由于居高临下的关系,坡下古塔和寺庙却又尽收眼底,确实是埋伏的好地方。

  李淳风仍是寻常打扮,只是用细绳束住了袖口,免得碍事;尉迟方则全身黑衣,头巾系在额头之上,恨不得遮住全部面孔,只留下一对眼睛。看他一眼,酒肆主人伸手一拉,将他的蒙面巾扯了下来。

  “干什么?!”

  “这里又无人看见,蒙着脸不气闷吗?”

  校尉气呼呼地将头巾又覆了上去:“在下可比不得李兄……”

  “明白明白。头回做贼,难免心虚吗。”

  无可奈何地摇头,尉迟方道:“你倒像做惯了的……”

  “过奖,略窥门径而已。”酒肆主人索性舒舒服服斜靠在大石上,一面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一面含糊说道:“放心,现在晚课刚结束,还不会有什么动静。”



  “那你怎知今天会有动静?”

  “不知。不过守个几天,多少总能看出些端倪。”

  “还要几天?!”

  这句是脱口叫出来的。李淳风叹了口气:“若想被人发觉,不妨再大声些。”

  校尉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道:“李兄该不会想在这里一直守下去吧?”

  “很难说,只不过,既然线索都指向这慈恩寺,碰碰运气也是顺理成章啊。”

  “我倒觉得那元觉和尚很是可疑。”

  “哦?”

  见对方神色认真了起来,尉迟方不禁得意,道:“你想,他一口咬定净修是摔死,又百般阻挠,不愿我们上塔。说不定他就是那冯嬷的奸夫,两人借这塔顶幽会,却被净修和尚撞见,于是杀人灭口;冯嬷事后又因为恐惧愧疚自杀,这么一来,两起案子都说得通了。”

  摇了摇头,李淳风道:“乍一看尸首模样,多数人都会以为是摔死,惶急之下错认很正常;那外人不得上塔的规矩原先便有,也不是他定下的。元觉是僧值,由他维护寺规正是分内之事,算不上疑点。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与冯嬷年貌不当,看他模样,也不过三十多岁,冯却已四十有余。”

  校尉闻言颇不服气,道:“岂不闻僧是色中饿鬼?年龄大些,说不定还方便勾搭。”

  “嗯。尉迟不妨将此高论说与玄奘听,看他如何答你。”

  “这……”一想起玄奘和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尉迟方头皮便有些发麻。再看对方双目在夜色中熠熠闪烁,分明有忍住的笑意,顿时明白李淳风是在调侃自己,不禁微怒道:“喂,我可是在正经讨论案情!”

  “哎呀,难道我说的便不正经了?”酒肆主人漫不经心坐起身来,面容忽地一肃:“快看。”

  已是二更时分,方才人影来往的僧房只剩了一片寂静。薄云遮月,半明半暗之中有一条人影,鬼鬼祟祟地走近宝塔。看身形,正像那位僧值元觉。

  “运气不错。”李淳风低语一声,和方才的懒散态度已判若两人。尉迟方也大为兴奋,道:“怎么办?”

  摇手示意静观其变。过了片刻,人影已没入塔中。再等些时候,从塔顶透出微弱光线,似乎有人在那里点燃了蜡烛。暗淡光线在塔中忽隐忽现,忽左忽右,仿佛那人正在寻找什么,偶尔能看到清晰人影。突然,人影一晃,烛光也随之熄灭了。

  “不好!”李淳风大呼一声,人也随即从隐蔽处冲了出来,尉迟方紧紧跟随。塔门果然是开的,李淳风直冲进去,一路当先奔上顶层,将到楼梯口的时候燃着了手中的引火木,随即便看到眼前一副骇人景象:塔顶角落里,躺着一名灰袍僧人,头颅几乎被砸得稀烂,半边眼珠掉了出来,耷拉在眼眶边缘。从残存的相貌上依稀可辨,正是元觉僧。一截蜡烛摔了出去,掉落在他的脚边。

  几乎同时,塔外传来嘈杂声响。从窗口向下望去,有十几名僧人手持禅杖、扫帚等物赶了过来,纷乱中只听人叫嚷“有贼”。

  “糟了!”

  尉迟方不禁叫苦。再看李淳风,却恍如未闻,双目闪闪发光,走到那尸首身前,掰开了他的手掌,将一样不知什么的东西握在手中。

  “还不快跑?”

  校尉一边顿足,一边急得汗流浃背。事实上当真要打斗,他也不惧怕这帮僧侣,但自己偷入寺庙,行径与盗贼无异,而登塔更是违背敕令的行为,此刻又搭上这僧人被杀,一旦捉住,那就有口难辩了。

  “来不及了。”

  “什么?”

  不答他的话,李淳风忽然将手中引火木伸到窗外晃动,冷不防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贼人杀人了!”

  尉迟方不禁魂飞魄散,来不及出声责备,李淳风已经呼地吹熄手中明火,一拉尉迟方,往塔下奔去,藏身在底层塔门之后。

  外面僧众只见塔顶冒出火光,又听人叫喊有人被杀,正是一片慌乱,大多不及思索直奔七层而去。耳边听得脚步杂沓,校尉额上冷汗直冒。好在人多有惯性思维,第一反应便是奔往出事地点,反倒无人注意其余。静静听得脚步都上去了,李淳风低声道:“还不快走!”




  紧接着,一把便将校尉推了出来。猝不及防,几乎撞上一人的鼻子,定睛一看,那人脑袋光光,耳朵大大,正是玄奘法师。

  “难怪人人都不愿当和尚。”占据了室中仅有的一张禅床,却还说着风凉话的酒肆主人抱怨道:“这点地方只好打坐,连觉也不能好生睡,修炼可真是苦事。”

  “李兄暂且将就吧,”尉迟方没好气地道,“在这里捱一晚上,总比捆起来送官要好受得多啊。”

  两人此刻正在玄奘房中,总算暂时脱离了险境。

  “放心,只要不被捉住,离开现场便没事。待到明早香客进香,混在人群中溜之乎也就是了。”

  “当然放心,”校尉忍不住要出言讥诮,“若不是跟着李兄,哪有这般奇遇。”

  “哈哈。”酒肆主人从禅床上坐直身体,双目闪动,“不过这一次,的确是值得的。”

  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样物件。借着窗外月色隐约可以看到,那是一块玉佩,发出柔和光泽。

  “这就是元觉临死前手中抓着的东西。”修长手指掠过其上字迹,“‘授命东宫’,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块玉佩应当是隐太子①的随身之物。”

  夜半时分,从春明门方向悄然驶过一辆马车,一路向西直到崇仁坊一所高大宅第之前。全身黑衣,连脸面也躲藏在风帽中的来客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轻轻叩了叩门环,便有人出来为他开门,引他到主屋之中。在那里,宅第主人——司空长孙无忌并未休息,而是亲自等候。

  “找到了吗?”

  来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冯立藏在定州,魏大人派人前往劝说,他也颇有悔过之意,决意效力圣上。但薛万彻及其余人等仍然在逃。”

  冯立曾为车骑将军,薛万彻则是一名护军,当年分别为东宫与齐王的部属。玄武门之变后,两人为建成、元吉二人复仇,围攻秦王府,失败之后率部逃走。①

  “哼,不识时务!”

  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来客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有传言说,庐江王伏诛后,其旧部中有人心怀异志,勾结太子齐王余党,想要和……”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伸出左手拇指,向上举了举,“……联络,但不知真假。”

  长孙无忌脸色突然一变:“消息属实?”

  “王君廓的属下捉住一名叛贼,他身上有一幅宫中地图,其中上皇寝宫被特别标注了出来。可惜还未来得及审问,那人已自杀身亡。”

  其时距太宗登基已有三载。对于当年事件的善后,李世民可谓恩威兼施,一面将太子齐王所有子嗣宗绪斩尽杀绝,以免后患;一面对二人当年部属加以安抚,重新任用,终于令一场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政治斗争渐渐平息。但平静外表之下尚有暗流涌动:效忠太子和齐王的部分将领仍然在逃。此外,李渊被尊为太上皇,名义上是逍遥度日,安享晚年,其实一举一动都在儿子的监视之中,不啻软禁,谁也不知他对皇位被篡一事心中是否有所怨望。倘若当真让当年余党说动了李渊,借他的名头联合旧部,对乾坤初定的贞观朝无疑又是一场风波。

  “上皇那边呢?有没有特别举动?”

  “据派去伺候他的小监回报,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最近常看经书,参禅礼佛越来越勤。”

  嗯了一声,长孙无忌面色稍霁:“这倒无妨。”

  “对了,前些天上皇曾说,想要到寺庙去进香。”

  “那就让他去。”话语中隐隐透出不耐烦,“虔心向佛,这是好事。多派人手,小心不要让其他人接近銮舆。”

  默默施礼,那人转身出门。刚到门口,长孙无忌似乎想起了什么,将他叫住。

  “上皇可曾说过,要到哪里进香?”

  “听内侍说,是慈恩寺。”

  室内空气突然有些异样。尉迟方抬起头,脸上一片震惊之色。

  “你是说……”

  “看来此事确有古怪。”

  “何止古怪!如果当真跟隐太子有关,事情就麻烦了,说不定有叛逆的阴谋!”霍然站起身,尉迟方道,“不行,我要去见叔父,让他彻查此事,早作提防!”



  李淳风抬起手,作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局面不清,又在人家地头,你这样冲出去,难道想被一群光头和尚围殴?好歹也要等脱身之后再作打算。”

  “这……可,可是……”

  想到眼前局面,校尉不禁心急如焚,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瞥了一眼尉迟方,李淳风道:“何况这件事,也许还会牵扯到另一个人。”

  “谁?”

  再次看了看校尉,似有深意:“拂云郡主。”

  木人中有魇魔诅咒之事,李淳风并未对他说起,其中详情校尉也不知道。闻言不禁愕然:“开什么玩笑?这慈恩寺的事怎会无端扯上她?”

  “莫忘了她也是出身皇族。冯嬷之死,死得蹊跷,极有可能关联案情。”

  “这……”

  尉迟方不由自主犹豫起来。李淳风目光闪动,道:“尉迟,若她当真与此事有关,查还是不查?”

  “我……我……”尉迟方突然回过神,“不可能!郡主绝不会牵连进去!”

  “哈哈,看来即使忠义如尉迟,遇到儿女之情也难免气短啊。”

  这一笑,尉迟方顿时面上发红。

  “李兄!”

  “好,好。”敛去笑容,李淳风一本正经道:“我不笑便是。尉迟大人忠肝义胆,世人共敬,是我大唐栋梁之材,李某向来钦佩得紧。”

  “少来。”尉迟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我倒觉得,郡主对李兄与别人不同,很是关注。”

  “那是自然。”酒肆主人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我若与人交易,遣人做事,也会盯得紧些。”

  “喂,我说的可不是这个……”

  “放心,此事既然是我揽下的,自当善始善终,好歹不能砸了随意楼的招牌。”

  恰在此刻,门轻轻一响,露出了玄奘的光头。

  “阿弥陀佛。”

  “嗯,来得正好。外头如何?”

  和尚目不斜视走了进来:“执事在方丈中议事,其余僧人已回僧房。元觉遗蜕仍在塔上,有数人看守,等候明日报官。”

  短短数语,交待清楚已极,尉迟方心中对这和尚不觉再度另眼相看,起身当胸一揖,肃然道:“多谢师父为我二人隐瞒。”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乎意料,和尚当即双手掩耳,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脸上也显出痛心疾首之色,“自出娘胎,贫僧便不曾诳语。只不过无人问起,自然谨守妄语之戒,不会多口,却何曾隐瞒。施主这样说,佛祖是要怪罪的。”

  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掌合十,向西方而拜,神态虔诚之极。尉迟方听得目瞪口呆。

  “没错。”从禅床上一跃而起,李淳风道:“无人问起便不说,可不是刻意‘隐瞒’。那么大和尚,我现在问你,净修师父停灵何处,你总该说了吧?”

  “后山之内,禅房之中。”

  借助夜色掩护,二人在玄奘带引下来到后山。这里曾是慈恩寺旧殿所在,后来被战火焚毁,仅剩下这一座残破建筑。高僧昉熙来此住持,立下宏愿要重修寺庙,凭借高深佛学、隆盛人望,很快便将慈恩寺恢复旧观。这座建筑也保留下来,当做寺中僧人圆寂后停龛之地。

  净修的尸体已装入龛中,因为并非正常坐化,双腿是后来盘起,看上去颇不自然。颅顶血迹已拭抹干净,衣裳鞋袜也换成全新,一路看下来,已无痕迹可寻。

  “他的衣裳在哪里?”

  “已先行烧化了。”

  李淳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想起什么,他将尸体两手拉开,仔细瞧了瞧,双眼光芒陡现。那是一处擦伤,从左手腕骨关节至掌心,在尸体惨白皮肤上尤其触目。死者双手自然弯曲握紧,擦洗尸体的时候便没有将手拉直,污迹和血渍也留在了那里。

  “青苔。”

  “什么?”

  李淳风指着伤口周围的青黑污渍道:“这是青苔的痕迹。”

  “哦……”

  见校尉一脸困惑,李淳风道:“尉迟没注意到吗?慈恩寺塔建在山坡之上,地势本来干爽,塔又是后来重建,地面铺砌方砖,僧人日日打扫,并不曾有青苔生长。”




  尉迟方回想一下当时看到的情形,确实如此:“这又说明什么?”

  “昨日我曾说过,凶案发生处与慈恩寺塔必定距离极近,如今又知道那里极可能有青苔生长,则净修被杀地点……”

  不等李淳风说完,校尉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拊掌道:“山上!”

  晨曦从树与树的缝隙间透出,将山林照得斑驳。空气湿润,仿佛能闻到露水的清凉气息。鸟鸣高低婉转,自得其乐,连早课钟声也不能打乱它们的节奏。一条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发出淙淙声响,一直流入竹筒接成的长管之中,输送到山下,正是寺中水源。

  尉迟方在林中梭巡来往,时而俯身翻开石块,时而仰头察看树木。地上到处都是青苔,绿意森森,偶尔也能发现一些杂乱的脚印,看起来是僧鞋留下的,但却没有血迹之类预示着凶兆的痕迹。

  正要转头招呼李淳风,却看见后者袖手靠在树下,撮唇吹哨,跟树上一只白羽画眉一搭一唱地打着招呼,状甚悠闲。

  “李兄?”

  “嗯?”

  校尉满怀希望地凑了过去:“发现什么了?”

  摇了摇头,他懒洋洋瞥了尉迟方一眼:“有尉迟大人出马便够了,何须李某。”

  尉迟方早知这位友人性情古怪,为人随心所欲,却没想到惫懒如此,心中有些恼怒:“莫开玩笑,此事很可能关系到社稷安危!”

  “社稷安危么……”那人唇边露出一丝讥诮,“也不过是李唐的家务事,与我何干?”

  “怎会不相干?今上英明神武,当年隐太子和齐王阴谋篡位,想要联手加害上皇,迫不得已才除去二人。如今这二人的余党作乱,身为大唐子民,为国除害,为天子分忧正是分内之事啊!”

  “尉迟忠义,确实令人感佩。”酒肆主人的口气似赞似嘲,听不出真实心情,“但凡事自有真相,却也不是史官能够一笔抹杀的。上皇年纪已老,一旦宾天,隐太子登基顺理成章,又何须迫不及待谋篡?且,今上那时不过是秦王,名分已定,隐太子即使再愚笨,也不至于在大局未定之前动手杀弟。不说真相,单以情理而论,谋篡的是何人,加害的又是何人,早已呼之欲出了。”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让尉迟方大惊失色,几乎想扑上去捂住李淳风的嘴,看到四面无人才定下心来。

  “……李兄,你!”

  “呵呵,不说这些。逐鹿问鼎、成王败寇,正是千年不变的戏码。今上的天下如何得来,是他自己的事,只要有这番能耐,巧取豪夺也无不可。但若硬要掩耳盗铃,未免自欺欺人。”

  低首敛眉,目光冷而且锐。一瞬间,惯常笑容满面的酒肆主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可是,”尉迟方张口结舌道,“难道你就这样袖手旁观,看刀兵再起?”

  “嗳,这顶帽子可太大,当不起。李某只是个小小生意人,既无扭转乾坤的能耐,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溪水走了两步,望着竹管拼接的水槽出神。

  “怎么了?”

  “别出声!”

  尉迟方连忙闭上嘴,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只见那水槽一直蜿蜒到山脚,分成两股,一股绕进前山寺中,一股通向慈恩寺塔,想是为了取水方便所做的设计。泉水从竹筒中流过,发出清脆声响,偶尔有些水花溅出,阳光下呈现出五色斑斓的折光。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但李淳风却双眼发亮。

  “原来……”

  话未说完,突然顿住,视线落在水槽旁,那里有一样黑色的东西,散落在乱草丛中,乍一看像是一根枯枝。

  “髻针!”望着对方手中拈起之物,校尉脱口而出。一点不错,这正是一根髻针,与玄奘在塔上拾得的那根一模一样。李淳风迅速扒开覆盖在地面的草叶,动作和方才判若两人。刻意堆起的落叶之下,有新挖浮土,看情形正是最近才动过。

  “这里,将这里挖开!”

  校尉闻言摘下刀来,连刀带鞘一起挖掘。土层甚为松软,挖不了几下,便看到一只绣花鞋,鞋中那只脚泛出灰白颜色。

光之洗礼

马可波罗 发表于 2011-3-27 20:05:10 |显示全部楼层
  “是个女人!”

  李淳风点了点头,神情凝重。校尉继续挖掘,过不多时,一具女尸已出现在二人面前。脸面朝下,发髻散乱,身边有一只蓝布包裹。翻过来看,却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原本并不出众的相貌此刻变得相当恐怖,大张着无神的眼,舌头微微吐出。喉间有青紫印痕,当是扼死。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淳风打开那只包裹,里面只是一些随身衣物,并无银两首饰。

  “还记得那天在桥上,玄奘遇到的中年妇人吗?”

  校尉眼前浮现出那日情景:“对,她说她女儿与人私奔……”

  “嗯。当天那私逃女子拉玄奘顶缸,便是用了这样的蓝布包裹。”

  “你是说,她就是那妇人的女儿?”

  “看这尸体,死去时间大致在二三日内。那妇人曾说,她在女儿柜中翻到了一串念珠,所以认定奸夫必是和尚。塔顶寻到的那根髻针也是她的,很可能偷情的二人将慈恩寺塔当作幽会地点。”叹了口气,李淳风道:“看来诱拐她出逃的僧人事后反悔,又怕事情败露,这才杀了她。”

  尉迟方义愤填膺地一击掌:“破坏清规,又夺人性命,什么佛门弟子,真是猪狗不如!”

  “不必发怒。此人现在,大约也自食其果了。”

  “你是说?”

  酒肆主人刚要答话,突然目光一凝。远远遥望,有一乘步辇进入寺门,轻纱为帘,辇旁跟随着几名侍女。

  “阿弥陀佛,郡主到来未及远迎,恕罪恕罪。”知客僧元弘诚惶诚恐地道。在他面前,一人白衣淡妆,秋水为神,正是拂云郡主本人。

  “不必客气。请问寺主可在方丈中?”

  “在,在,不过……”

  “嗯?”

  “这个,昨夜寺中……出了些事……”

  “什么事?”

  “呃……其实,其实……”

  “其实是昉熙大师身体不适。”一人从殿后施施然走出,替知客僧接下话来,青衫散淡,笑容可掬,正是李淳风。拂云双眼一亮,道:“李兄,你怎会在这里?”

  “闲来无事,随尉迟大人来庙中逛逛。”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将身后发怔的校尉往前推了推,“大师既然不便见客,郡主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说的是。”拂云目光一转,“不过,李兄、尉迟兄,二位可愿陪我在寺中游览?”

  男子欠身一礼:“幸何如之。”

  令侍女在殿中等候,拂云郡主和两人走出门来。知客如释重负,心中甚为感激。无论如何,在佛门圣地两度发生凶杀之事,传扬出去都极为不利。尤其是面对郡主这样的贵客,自然不愿吐露。

  “发生了何事?”

  一等到走出知客僧的视线,拂云便直接问道。李淳风却不答反问:“郡主如何知道出事了?”

  眨了眨眼,拂云道:“既然二位都来到这里,那就一定有了线索。我交托给李兄的事情,想必你还记得吧。”

  “生意上的事情,李某向来不会忘记。”

  “那么,可否将情形转告于我?”

  眼前女子言笑晏晏,少了初见时那一份矜持庄肃,却多了少女的妩媚慧黠。尉迟方不禁看得呆了,不经意间,听到自己喉头传来咕的一声,惊觉不雅,顿时脸上通红。

  拂云却并没发觉,向青衫男子微笑道:“难道李兄怕我抢了生意,所以不想告诉我?”

  李淳风没有答话,而是从衣袖中取出那块玉佩:“认得吗?”

  女子好奇地侧头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变了,下意识地想要去拿。李淳风却缩回手,将玉佩收起,低声道:“提防耳目。”

  拂云醒悟过来,表情却仍然是怔忡不宁:“这,这是……”

  “昨夜寺中塔上有僧人遇害。”李淳风一双眼盯着她,慢慢道:“这玉佩便是从尸首上取来的。”

  拂云脸色转为苍白。

  “死去的僧人是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三十出头,名叫元觉,自小在寺中出家。”

  拂云松了口气:“谁杀了他?”

  “不知。我与尉迟来到的时候,他已被人击中头颅。凶手……”




  说到这里李淳风突然停了下来,侧过头,双唇微张,似乎想到了什么。

  “凶手怎么了?”

  “跟我来!”

  李淳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直奔寺塔而去。剩下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随。刚到后山,两名僧人已经拦住了去路。

  “贵客留步,敝寺浮屠正在修缮之中,请勿入内。”

  看了和尚一眼,青衫男子沉声道:“寺庙虽是方外之地,僧侣却不是化外之民,连凶案也可以不必报官吗?”

  此言一出,僧人顿时失色。尉迟方见状按刀上前,喝道:“公务在身,不得阻拦!”当先走了过去,李淳风、拂云二人紧随其后,一路行到塔下。

  依旧是风动梵铃,古木参天,空气中却似乎带着一丝淡淡血腥,有种无以名状的凶险。

  “是这里了。”转过头来,李淳风道,“尉迟可记得,那日净修大师被杀之后,元觉有什么举动?”

  “他?对了,他守在此处,不让我们上塔。”

  “嗯。净修被害不久,他也遭到毒手。两人死状相同,都是重物击中头颅,很像同一人所为。如此便有两个可能:第一,元觉本来就是凶手的目标;第二,元觉是因为发现了凶手的秘密之后被灭口。从净修死后元觉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第二种可能更大。”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花生,随手抛起又接住,“那么,当天他做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表现,令凶手知道他发现了真相?”

  他抬起头,呆呆凝望天上白云,当日情景一一从脑中闪过。尉迟方见他出神,正要开口,耳旁突然传来一声嘶哑佛号。

  “阿弥陀佛。”

  就在树下,侍者推着一位老僧悄然出现。僧人身形瘦小,面容干枯,若不是苍老如同树皮的皮肤包裹,随时都会散成一具骷髅。唯一充满生气的是双眼,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大师,”一向落拓随意的青衫人神情端肃,深深行了一礼。来人正是昉熙,慈恩寺主。老僧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拂云郡主,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慈和笑意。

  “郡主吗?八年前,曾见过你。那时恰逢敝寺开光,你和公主、驸马一同来,”昉熙伸出枯干的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个头只有这么高。”

  少女眼中现出一丝怀念之色,八年前,昉熙尚未老迈如此,而自己只是个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幼儿。依稀记得当年也曾来这树旁玩耍嬉戏,一转眼物是人非,父母双双辞世①,只有这松柏亭亭,依旧常青。

  “拂云见过大师。”

  “郡主驾临,本该相迎,但寺中昨日有歹人潜入,些许俗务,要先行处理。”

  “哦?”李淳风明知故问道,“有歹人入寺?可曾丢了什么?”

  看了他一眼,僧人心平气和地道:“不曾。但歹徒杀了寺中僧值。”

  “哎呀,就是那位元觉大师吗?”酒肆主人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惜!可惜!”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元觉勤修佛法,涅槃之后必然已登极乐,也不为可惜。”昉熙垂下双眼,合掌道,“佛家对生死,原本看得淡些。”

  “那么大师对自己的生死呢?”

  话语中暗藏机锋,竟是步步进逼。昉熙淡然道:“如日之升,如月之降;如水之行,如风之逝。”

  “好一个日升月降,风行水逝,”李淳风拊掌道,“但不知执著二字,又作何解?”

  听他语气咄咄逼人,尉迟方不禁担心,暗地里拉了拉他衣袖。昉熙脸上露出微笑:“施主这般,便可称为执著了。”

  哈哈大笑,酒肆主人躬身一礼,转头向寺外行去,另二人也即告辞。老僧端坐在椅上,双目微闭,神情淡漠,远远望去仿佛塑像。

  “为何离开?”

  “难道你有方法在老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塔去?”

  “……还要上塔?!”

  “自然。”

  “可玄奘已经层层看过,并没什么特异之处啊。”

  “如果没有特异,如何解释二僧先后死亡的事实?”

  “只怕又是无功而返……”




  “这一次不会了。”李淳风双目炯炯,语气平静,“因为我已知道,元觉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所料是真,或许今晚便可知道详情。”

  “太好了。” 白衣女子明眸如星,一脸跃跃欲试,“我也去!”

  “不行!”尉迟方脱口而出,立刻又觉得太过生硬,连忙补充,“此行恐怕有危险,郡主金枝玉叶,怎能亲身历险?”

  “莫忘了我是谁的女儿。”拂云下颌扬起,俊丽中现出一种英气,“虽比不过尉迟兄,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这倒是,郡主巾帼英豪,李某甘拜下风。”

  说出这句话的人脚步不停,懒洋洋向前走去,语气仿佛调侃。拂云不禁微愠,咬着下唇道:“本以为李兄是倜傥男子,没料到也……”

  “岂敢岂敢,在下是真心之论。这‘手无缚鸡之力’用来形容李某这种无用书生还差不多,怎敢拿来唐突郡主。”

  拂云这才有了笑容:“既然李兄也如此说,那便一起去吧。”

  “不。”

  “为何?多一人,多一份助力。何况……”

  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李淳风看她一眼,淡淡道:“深浅难知,人若多了,照应不来,反而易生枝节。”

  少女笑靥如花:“我信得过李兄,无论发生何事,以你的聪明智略,一定有办法护我周全。”

  “我却信不过自己。”男子眼中掠过一丝怅然,“世事瞬息万变,翻覆只在反掌间。李淳风也只是个寻常人,岂能洞悉先机。”

  “可是李兄……”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酒肆主人转过身来,直视拂云双眸。

  “不要去。”

  这一声斩钉截铁,不容辩驳,目光却出乎意料地温和诚恳,甚至颇有温柔之意。这男子终日闲淡,偶尔谐谑,仿佛世间事浑不在意中,此刻突然露出不同于往常的正经神色,竟是分外动人心弦。拂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青衫男子复道:“好姑娘。”

  他说得自然随意,似乎对方并非金枝玉叶的郡主,而是平日里相熟亲近的女孩儿。一瞬间,红晕从颊至颈,在女子白如玉瓷的脸上蔓延开来。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旁一条小路,路上走着三个和尚。——其实真和尚只有一个,那便是最前头的玄奘,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僧袍僧帽,脸面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二人。

  “真是晦气,”不习惯地拉了拉衣襟,尉迟方小声抱怨道,“居然要扮成这副模样!亏我还应承了于大哥后日的赌局,这一来,可不要输个精光。”

  “为大唐江山,这点小小牺牲算得了什么?难不成忠义如尉迟大人,也要像李某这般做小人计较?”前方的罪魁祸首李淳风眼观鼻鼻观心,一脸肃然,看起来倒真像个佛门子弟,口中却也没闲着。

  “阿弥陀佛,佛、法、僧是为三宝。袈裟在身,动静有丁甲神护佑,怎会晦气?”不问可知,说这话的是正牌和尚玄奘。尉迟方张了张嘴,想起口头功夫实在拼不过眼前这二人,何况如今局势,摆明二人是一搭一档,只得悻悻住嘴。

  天色已晚,寺院生活规律刻板,僧人多半已歇下。三人一路行走,并未遇上什么事。刚到塔前,突然有人喝道:“站住!”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尉迟方不禁握住了僧衣中的刀鞘,李淳风却在第一时间按住了他的手。

  “阿弥陀佛,是孝达吗?”

  “啊,原来是玄奘师兄。”

  名叫孝达的僧人秦州口音,身形魁梧,长相甚是憨厚。一见玄奘,连忙合掌施礼:“这么晚,师兄还不休息?”

  “不忙。你在此做什么?”

  “寺监说道,最近寺中有歹人出没,大家都要小心,因此要我来这里守塔,若见到生人便摇铃报信。”

  一边说一边轻晃了晃手中铜铃,却被一只手顺势接过,愕然看去,正是李淳风。

  “师兄辛苦了,不如我来代劳吧。”身穿僧袍的酒肆主人满脸笑意,十分和气生财。

  “这……这怎好意思?”孝达一面推辞一面望了望对方:“不过,你是哪一堂的师兄?我怎么……”




  话未说完,他颈后已挨了一记,登时双眼翻白,倒了下去。尉迟方抽回手,百忙中看了玄奘一眼。和尚倒没动怒,只是叹了口气,宣了声佛号。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点了点头,李淳风一拉校尉,叫声“走”,直奔塔下。

  月光如匹练,将整座高塔镀上银辉,比起白日庄严,又多了一份神秘。

  “那天情景你可记得吗?你要登塔,”酒肆主人走到塔前,站了下来,“这是你的位置。”又向另一边走了几步,“元觉在这里。”

  “对。”

  “嗯。然后呢?”

  校尉记忆中浮现出当时情景:“他说,这塔是上皇敕建,还指给我看碑文。”

  “没错。”退了两步,李淳风走到碑前立定,模拟元觉动作,“我记得,他刚开口就停住了,神情突然变得怪异,之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元觉当时很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而凶手说不定也在现场,察觉到了他神情有异,这才起意杀人灭口。”

  “会是什么?”

  “比如说,一处忘了拭抹的血迹,”目光落在御赐石碑之上,“或者,一个不慎暴露的机关。”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石碑上缓缓抚摸。石碑表面光洁异常,纤尘不染,似乎就在近日被特意擦拭过。手指触及石碑背面某处,猛然一推,喀的一声,沉重的石碑像陀螺似的原地打了个转,与此同时,地面现出一个四尺见方的洞口,而原先站在那里的李淳风已经不见了。

  尉迟方大惊失色,连忙冲到石碑旁。洞口幽深,下面的情形一点也看不到。尉迟方压低喉咙叫道:“李兄!李兄!”却静悄悄没有任何回应。他心知不妙,咬了咬牙,纵身跃入。出乎意料,脚很快便沾了实地,原来落脚处离地面也只一人多高。没等松口气,靴底一滑,整个人顺着一条向下的通道溜了下去。

  这下他顿时手忙脚乱,双手到处乱抓,却找不到一个可供支撑抓握的地方。开始还能勉强维持平衡,到后来便连滚带爬,直到咚地一下,撞到一处墙壁一样的障碍才停下来。头晕眼花,他好不容易才爬起身,耳边却听到有人哈的一声,似乎忍不住笑。连忙手摸腰间,所幸宝刀还在,顺手抽出,握在手中,叫道:“李兄!你在哪里?”

  “这里。”

  身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答话,随后亮起一星光芒。霍然转身,果然是先前失踪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正用手中引火木点燃松明。仔细看时,李淳风散着头发,僧帽已经不知扔到了哪里,模样狼狈却满是笑意,脸上也有一块乌青,想必方才遭遇和校尉一样。

  “嗨,还好还好。”校尉这一回是真松了口气,立刻又抱怨道,“怎么不答话?提醒一下也是好的,害我摔这一跤。”

  站起身来,李淳风掸了掸身上尘土:“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洞同下,有跤同摔。既是朋友,尉迟也不会介意赔上这一个跟头吧?”

  “你……”

  这才知道此人竟是故意引自己下来看笑话,正要发作,对方又若无其事接道:“况且我一人身在地底,漆黑一片,情况不明,怎敢随意答话暴露目标?自然是找个角落先行躲藏。”

  尉迟方想了想也有道理,怒火便即散去。手掌微微刺痛,举到眼前一看,却是方才撑在地上的时候擦破,数道青黑苔痕。回头望去,坡道上痕迹宛然,长满青苔,难怪如此溜滑。

  “这就是净修、元觉手上印痕的来历。青苔不仅生长在山中,地下阴湿处也有。”举着松明向上照了照,侧壁有水珠渗出,“此处泥土本来干燥,但上方正好是竹管水槽的所在,年深日久,积下了厚厚的青苔。”

  “也就是说,他二人也来过这里!”尉迟方大为兴奋,“果然没有找错!”

  李淳风无精打采地看了校尉一眼,说出来的话却似当头一盆冷水。

  “不但来过这里,也是死在这里。”

  周遭黑暗,唯一光源就是李淳风手中松明。周围墙壁都是泥土夯成,似乎年月久长。

  “塔下为何会有这个地道?看起来倒像比寺庙还要古旧。”



  “不奇怪,慈恩寺是后来重建,佛门寺塔常有地宫一类,用来收藏秘宝圣物。我猜测,这地道确是以前就有,地面毁于战火,地下却还留存着。建塔之时,便在原址修建了。”

  二人向前走了两步,前方出现一条通道,黑漆漆不知通向何方。通道口高不到五尺,狭窄仅容一人。好在松明依旧燃着,并无空气稀薄的迹象,想必内中另有通风之处。

  “来。”李淳风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躬身走了进去。尉迟方则在身后紧紧跟随,心中稍有忐忑,但看李淳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随即宁定下来。

  泥土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有一种进入坟墓的错觉。李淳风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看,脚步却未停,四周寂静得只听到二人呼吸。跨过地上一道石坎,呼的一声,有风扑面而来,李淳风迅速后退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护住火光。眼前已到了一个略微开阔的所在,宽约七步,正对一间石室。

  “看!”

  尉迟方抑制不住低呼出声:石门以及门旁地面,到处都是暗褐的血迹。

  “嗯,看来那日净修被杀,就是这里。”青衫男子不动声色地俯身察看地上印痕,尔后又站了起来,伸出手。

  “刀。”

  尉迟方连忙递过。李淳风示意校尉站在一边,先仔细看了看石门周围,确定之后,将刀插入门缝一扳,立即闪身。如前所料,并无机关暗器之类,这才来到门前将之拉开。

  映入眼中的是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灰衣,黑发,身形瘦小,看起来是个少年。把松明插在地上,李淳风蹲下身来,轻轻拢起尸体乱发,显出一张皱缩的可怕面孔。尸体皮肤已经呈现出泥土一般灰黑颜色,因为腐烂的缘故,嘴唇扭曲,露出毫无光泽的牙齿,另外半边脸则被虫蚁啃噬得残缺不全,看不清相貌。视线停留在尸体脖颈中,那里挂着一根退色的红绳,中间已经断开,断痕处却还很新,李淳风将红绳拈起收入怀中。

  尉迟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道:“他……他是谁?”

  “此人有头发,看样子并非沙弥僧侣。照尸体情形,大约死于三四年前。”

  李淳风站起身,扫视室内。乍一看,空空如也,但地面有痕迹,像是新近有人来过,而房屋正中则有一个土台,像是曾经用来安放什么东西,此刻却什么也没有。

  摇了摇头,李淳风道:“看来你我来迟了。这里原本应当有奇特物什,也许是宝藏,也许是其他。净修与元觉,应当就是先后发现了这里的秘密而遇害。”

  正要向内走去,李淳风脸色突然一变,转头道:“小心!”

  话刚出口,沉重的石门已向尉迟方倒了下来。不及多想,校尉顺势一滚,轰的一声,石门落地,震得黄土飞扬,还没起身,一件冰冷的东西已经搭上了他的咽喉。感觉到喉头传来彻骨寒意,尉迟方不敢有丝毫动作,勉强侧过头,顺着筋肉干枯的手,看到一人灰衣衣袖,手中利刃隐隐闪耀。

  叹息随之响起:“既入佛门,何必执著?”

  阴影中的人顿住了,过了片刻,才用嘶哑的声音道:“世人皆执著,岂独于我?”

  即使性命掌握在那人手中,尉迟方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昉熙大师!”

  一点不错,那苍老的声音正是昉熙特有。

  “果然机警,竟能猜到是我。”

  “其实也只是略懂医术,”李淳风笑吟吟地望着暗影中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手上的凶器,“眼为心苗,心主血行,若一个人长期卧床,双腿血脉不通,不会有你那样锐利的眼神。而且,这慈恩寺本是你化缘重建,塔下机关暗道也只有你最清楚。”

  “不错。”声音恢复了冷淡,“十年前,正是太子命我重建慈恩寺。”

  “十年前?”尉迟方失声道:“你说的太子,莫非是……”

  “当然。宗室正统,李唐太子,还有第二个吗?”

  李淳风慢慢点了点头:“果然是隐太子的人。那么,这密室中隐藏的,也就是隐太子留下之物了?”

  “哼,李世民这乱臣贼子,早就有弑兄谋逆之意。太子英明,怎会不知?为防万一,他将珍宝藏匿于此以作后路,嘱咐我看守。”松明跃动,照出昉熙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原先圣洁之气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种扭曲的狂热,“于是我便假装瘫痪,守在这里。元觉这畜牲不守清规,勾引女子上塔幽会,我岂不知?但他心怀鬼胎,特意宣布此塔为禁地,不许人上塔打扰,却正中我的下怀。”




  “净修、元觉两人都死在你的手中?”尉迟方忍不住出声。平日见昉熙,只是行将就木的一名老僧,却没有想到竟然有这等力量连杀二人。觉察到了他的疑问,昉熙勒住他喉头的手蓦地一紧,登时尉迟就像被铁箍箍住一样,喘不过气来。

  “年轻人,你是不曾听说过我,但你总该知道太子当年倚为膀臂的东宫护卫。其中最机密的一部便由我主事。这些年来,我虽然因为走火入魔腿脚不便,武艺却不曾丢下。净修本是我昔日部下,他贪图荣华,要将我出卖给李世民那窃国贼子,这种背主求荣的东西,本不该活在世上!”

  看了尉迟方一眼,李淳风暗示他不可轻举妄动,同时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向靠墙一侧。

  “说元觉不守清规,大师你呢?冯嬷之事,又做何解释?”

  老僧明显呆了一呆:“什么冯嬷?”突然恍然大悟,道,“是郡主府那个妇人?”

  “不错。那个魇魔偶人是你交给她的吧?”

  “对,对,想起来了。”老僧冷笑道,“她来寺中,心事重重对我忏悔,说她恨极了自家主人。”

  “为什么?”尉迟方刚喘过一口气,听到这一句又叫了起来,“她……怎会恨拂云郡主?”

  “我怎知?”昉熙不耐烦地说道,“但她既然如此说,我便成全于她,将魇魔人交给她,嘱咐她放入府中进呈的物品之中。”

  “但你跟拂云郡主又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如此陷害她?”

  哼了一声,昉熙脸上显出咬牙切齿的神态。

  “那小贱人不顾姐弟之情,得知事变消息之后,将当时在她府中做客的太子幼子承义殿下杀了,献给窃国贼邀宠,正该千刀万剐!”

  “你胡说!郡主绝不是这样的人!”

  情绪一激动,尉迟方挣扎了一下,刀锋划破颈上皮肉,渗出血来。见此情形,另一人连忙转移话题。

  “那么地上这少年呢?也是你杀死的?”

  “当然。”昉熙傲然道,“凡是闯入这地道的人,都要死!这少年是三年前,太子被杀之后两天闯入这里,也是死在此处的第一人。我见他年轻,阳气重,特意将这尸身留在此处看守门户。”

  李淳风眼中显出一丝了然之色,嘴唇动了动,又咽了下去。最终还是说道:“如今珍宝又在何处?”

  “自是到了它该去的地方,”老僧一双光芒锐利的眼已经变成血红,“李世民这乱臣贼子,很快就要报应临头了!你们也是,甘心做他的走狗,便只有死路一条!”

  手中刀顺势地要割破尉迟方喉管,就在此刻,李淳风闪电般伸手,在墙上一扳,二人身后突然发出隆隆巨响。昉熙无意识地转头看去,却是刚才倒下石门缓缓立了起来。这一分神稍纵即逝,机会难得,尉迟方身手矫健,岂能放过,脑中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本能动作,左肘一抬击向昉熙腹部,右手顺势扳住他持刀的手。

  情急出手,自然不遗余力,未料到这年老僧人竟是神力惊人,丝毫不肯放松,而是更紧地箍住了自己。两人在地上翻滚纠缠,尉迟方力气虽大,却因为手臂被圈在内侧,无法用上劲力,怎样也不能挣脱。颈上压力陡增,眼中只见到老僧那张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犹如鬼魅。

  “杀……”

  从残缺齿缝中吐出这个字,老僧紧紧扼住尉迟方的喉头。校尉艰难地伸手想要扳开,脑中一片混乱。突然身上那人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手,一颗光头沉重地耷拉了下来。尉迟方连忙推开,狼狈爬起,却看见酒肆主人正随手扔掉手中一块石头。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本以为有尉迟在,便可放心做君子,”拍了拍手,酒肆主人摇头道,“看来还是不成哪。”

  尉迟方惊魂未定,顾不得他话中调侃意味,先看地上,老僧昉熙已经昏死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李淳风则取下松明,仔细查看方才那块石头,石上血迹殷然,颜色却陈旧,想必净修与元觉正是死在此物重击之下。

  “现在怎么办?”校尉一面伸手抚着自己颈项,一面心有余悸地望向老僧。




  “管它怎么办,先离开此地再说。”男子举起松明朝门口走去,光线照耀着的墙壁上,赫然有一条暗道,想必昉熙便是由此而来。二人顺着暗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有一条斜向上方的阶梯,一路爬上去,移开顶上的活板,光线随即射入:上面竟是一间禅房。

  “难怪他出现得那么突然,”长吁一口气,尉迟方有重见天日之感,“原来这暗道直接通向昉熙房中。”

  嗯了一声,李淳风转向他:“尉迟打算怎么做?”

  猝不及防,尉迟方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件事你要如何处理。”

  “当然是前去报告。”校尉回答得不假思索,“事关重大,密室中财宝又不知落到何处,难保还有其他密谋,这些事都要着落在昉熙身上。”

  酒肆主人再次嗯了一声,语气却不置可否。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校尉一边思忖一边说道:“昉熙杀了净修,是因为他想要向官家告密。但元觉又是为何被杀,难道也是隐太子的旧部?”

  “元觉是因为发现了秘密,才遭到灭口。净修遇害那天,昉熙从地宫中将他尸体运上来,伪装成坠塔现场,却大意地将血迹留在了石碑机关上,恰好被元觉看到。于是他好奇窥探,从密室中尸体上取下了这玉佩,也招来杀身之祸。”取出怀中玉佩,李淳风若有所思。

  “可是石碑上并没有血迹啊。”

  “当然有。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到石碑时碑上有不少灰尘,方才再看却光洁如新,必定有人特意擦拭过了。寺中这几日连连有人死去,正是混乱之时,若无特别原由,比如掩饰血迹,谁会去擦拭一块平日无人注意的石碑?”

  “但那样的话,他为何不将发现告知我们?”

  “因为他心怀鬼胎,生怕暴露自己的恶行。”把玩手中玉佩,李淳风道:“如今已知道,山上那具尸体就是桃蕊,也是元觉的情人。他诱拐了这名俗家女子,最终又因为害怕事情暴露而扼死情人。此事与昉熙的阴谋原本无关,元觉之死,更像是冥冥中的天道报应。”

  “那么冯嬷呢?她又因何身亡?”

  “冯嬷的尸体并无外伤痕迹,现场种种迹象都与自杀吻合。目前看来,她应是为昉熙所骗,谋害主人,此后一方面担忧事情败露,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所愧疚,终于投水自尽。”

  “可是,”想起了昉熙的话,尉迟方道,“冯嬷为什么要恨自家主人?”

  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眼中却无笑意:“这就要问另一个人了。”

  “谁?”

  这句话李淳风没有回答,而是一拍额头,道:“唉呀,险些将大和尚忘了。”

  一经提醒,尉迟方也记起了在外面放风的玄奘。连忙出了禅房,向塔的方向奔去,突然之间又停住脚步。火苗从地底窜起,正在吞噬塔身。烈焰夹杂着黑色的烟尘升腾而起,火势异常凶猛,仅仅一会儿工夫,一切便笼罩在熊熊大火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了。

  贞观三年五月,长安城中慈恩寺失火,大火焚烧三日夜,将慈恩寺塔化作焦土。上皇其时本欲临寺礼佛,终因此事作罢。寺主昉熙于大火之后不知去向,据说已于塔中坐化。又有传言,说昉熙大师道行深厚,功德圆满,因此涅槃于火中。皇帝降旨,追封其为护国大圣禅师,拨款重修慈恩寺塔。

  世事至此,仿佛已将终结。

  烈日下,荷花舒展着花瓣,早已不是先前初吐时怯怯模样。风动莲叶,传来沁人心脾的幽香。粉红与淡白,星星点点散布在绿叶碧波之上,亭亭袅袅,看起来有一种自在风韵。青衫男子独立水畔,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目,面上无喜无怒,眉宇间却有寂寥之色。

  “李兄。”

  转过头,便看到一张清水脸儿。

  “郡主。”

  女子笑容乍展,正如莲之初绽:“为何不入水榭?”

  “不必。”

  回话的人神情淡漠,不知不觉间,女子脸上笑容也消逝了。

  “慈恩寺大火之事,我已听说。”

  “嗯。当日我也在现场。”




  这句话并不是回答,奇怪的是拂云居然不再问。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正是从密室中那具尸体颈中摘下的。断开的绳头已重新接了起来,下方悬着一块玉佩。

  “皇家之物,还是留在你这里较为合适。小心收藏吧。”

  拂云伸手接过红绳玉佩,眼泪突然一滴滴落下,蓦地回过头,不让李淳风见到。

  “他……他……”

  “不必难过。生死有命,你也只能救他一次。”

  “他是怎么死的?”

  避而不答,酒肆主人只是说道:“从死状来看,生前未受痛苦。”

  一时间二人一片静默,拂云望向荷池,微风吹拂她颈后柔发,数绺青丝在白得耀眼的肌肤上飘动。

  “承义是舅父最小的儿子,聪明淘气,舅父对他极其疼爱。我看着他长大,将他当亲弟弟一样回护。出生之时抓周,正被他抓着这玉佩,因此按照习俗赐他作为护身符。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到我府中玩耍……”

  她口中的舅父便是隐太子李建成,李承义为建成幼子。李淳风默不作声,拂云续道:“左武卫大将军突然闯府,我这才知道……知道舅父和三舅已被杀,承道、承明几位表兄全都死去了。可承义他……他只是个孩子……只知道偷摘我的荷花,跟小鸟、小兔子玩耍,要不就缠着我弹琴给他听……”

  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直视李淳风,眸中全是哀愁忧虑之色。

  “信我,他没有谋叛,也决不会对今上不利。”

  “我相信。”

  沉静安抚的口吻令拂云情绪稍稍平复:“那时我什么也顾不上,只想保全他的性命。正好府中新进了一名小童,年龄身材,甚至脸型和承义都极为相似,于是,我让他二人调换了衣裳……然后……”

  语声再次急促,当日情景如同再现眼前。

  “府邸已被弓箭手层层包围,那孩子一出门,便有无数箭簇对准了他……他们……他们把他当成了承义……那可怕情景,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静静听着,李淳风不发一语。见对方再度沉默,女子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忐忑不安之感。

  “李兄,你是否觉得拂云错了?”

  “不。”

  这一声简短,回答得很快,却久久没有下文。一直到两人间的沉默变得有些难于忍受之时,李淳风才再次开口:“昉熙说你杀弟求荣,那时我便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你能保守秘密,且不惜为此承担污名,实为难能。只可惜,仍然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你还记得那小童是谁引进府中的吗?”

  拂云回忆了一下:“是冯嬷。对,她有一个远房表亲家的孩子要寻些事做,我向来信任她,便允准了。”

  “这就是了。如果没有猜错,这孩子并不是什么远房表亲,而是冯嬷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什么?!”

  “为人母者对子女总有牵挂之心。她所以冒着风险将孩儿带入府中,只为留在身边,朝夕照看。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何恨你,因为你正是她的杀子仇人。昉熙得知这段隐情,便利用她将木人放入食盒,为自家少主报仇。不过,冯嬷虽然恨你,对你还是存了一份情,因此在计谋失败,又发现自己为人所用之后,便自杀了。”

  “……是我,是我对她不起……”低低说了一句,便不再接下去。

  李淳风看了她一眼,道:“不必自责。对任何人来说,亲人性命一定比不相干的人重要。亲疏有别,舍弃陌生人去救亲人是人之本性。更何况,”眼中神情既非讥诮,也非怜悯,却又像二者兼而有之,“帝王之家,多有无奈之事。”

  女子抬起头,似乎想分辩,对方却没有让她开口,径直接下去问道:“后来你可曾找过李承义?”

  “他走时孤身一人,又幼小不谙世事,我放心不下。但……当时情形,我身边没有可以信任托付之人,万一泄漏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反而惹祸。我只能在宫中旁敲侧击,打探消息。从那以后,一直没人提起他的名字,我想,这反倒是好事,他一定已经诈死逃了出去,逃到皇宫以外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自由自在,远离这些杀戮纷争,就像他喜爱的鸟儿一样……”

  听拂云说到这里,酒肆主人眼前不觉幻出密室中那具尸首。如今可以推断,易装逃出郡主府的李承义也许曾听父亲说起过慈恩寺地宫藏有暗桩之事,慌忙之下想起到那里躲藏,却被昉熙当成了无意闯入的陌生人杀死。而后元觉误入密室,在尸体上发现了玉佩,又将之带了出来。从头到尾,这悲剧竟是缘于误会,而昉熙对李建成的忠诚最后却害死了主人留下的唯一骨肉。同室操戈,种种不祥皆起于皇家权位之争,遥想当日玄武门前那一场惨烈屠杀,李承义并非李氏皇族所流的第一滴血,也决不是最后一滴。

  微喟一声,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却是一开始的时候,拂云郡主给他的那枚铜钱:“这枚铜钱也是你自幼带在身上的吗?”

  拂云脸上略红了一红:“是。和承义那块玉佩一样,幼时抓周抓到的,所以一直挂着。”

  “难怪,”手中托着那枚铜钱,李淳风道,“其实你看到玉佩的时候,应当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才定要与尉迟和我一同探秘,对吗?”

  此言一出,少女脸上红色瞬间退去,换作苍白。

  “原来你……你不让我去,是因为早知我与此事有关……而不是、不是……”

  李淳风打断了她的话,淡然道:“各有隐瞒而已,你也并未告知前情。”

  “可我……”拂云倏地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来,“抱歉,我其实不想瞒你,更无意要你和尉迟兄在不知情中身陷险境。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知道。不必道歉,你并没有错。对郡主而言,李某也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恍惚便是那日的温柔,却抓握不住,如袖底风、指间沙,瞬息流转。低头将那铜钱上的红绳仔细理了一理,而后轻轻放入拂云手心。手指相触的刹那,感觉到对方指尖冰冷,仿佛已失了温度。

  “保重。”

  简短二字吐出,转身离开荷池。风吹衣袂,似欲留人停驻,然而终无回头意。白衣少女手握铜钱,红绳从指缝间垂了下来,神情惘然;清荷淡淡,传来一句耳语般低沉的叹息。

  “但愿从今以后,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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