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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未完] [原创]黑朝遗事（实习归来，继续更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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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9 10:08:01 |显示全部楼层

初次在萨鲁发文，请大家多指点，鞠躬~~
这篇说好要在朋友生日前写完，所以不会坑（至少第一部不会）

背景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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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不过一场从生到死的战斗——致吾弟佩尔拉
　　蒙斐那·冈瑟
　　
　　黑朝遗事之去国篇

　　序章流放

　　那道大门通向北方。

　　许多个日夜，他跪在这里静思、祈祷、对着象牙黄金雕饰的巍然圣像和上界某个不可道其真名的灵魂告解的时候，偶尔也好奇过，门的另一边——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然而一直以来它都是紧闭的。精铁边框上繁复花纹层层镂刻，直朝中央的大锁蔓延。光之至高神的诫言封印密密麻麻铺陈下来，衬着巨盾般的白金太阳底纹，明显因年代古远而有了锈红的腥味。

　　如今它却终于为他开启。

　　什么也没有。

　　门的那边，什么也没有，除了用猎鹰的眼睛也一望无际的漆黑海洋，和海水融为一体几无分别的深黯的天空，以及它们后面永远不可预期的下一轮风暴。

　　“佩尔拉·冈瑟，自即日起剥夺士师职位，开除教籍。愿辉光之主的明焰焚尽世间一切秽恶，亵渎圣法、身染同胞信众之血的罪人，从此南十字星照耀的土地上，绝无你立足之处。”

　　年轻的囚徒在判决面前漠无表情。浅金的长发披拂及地，由于经年监禁而颜色干涩，像时间凝固了的黄昏溪流。冠以圣战之名的教皇国内乱暂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清除异己，新的鲜血已经洗净了这间厅堂内刀剑与火焰的每一处痕迹。在宗教裁判所的深狱里度过了十四个月后，无论最终是怎样的结局，都不会带来任何意外。

　　圣裁官向主位上的教皇投去一眼，后者神色肃然，眉角折出冷硬的尖棱。“永逐。”卷宗重重合上，这两个字眼如钢剑掷落于地。白金太阳底纹中裂为二，那道大门打开了，黑暗从门后铺天汹涌而来，化作隐着无数透明利爪的海风，扑面是咸湿沉抑的死亡意味。

　　“去北方吧，佩尔拉。”当整个大殿里只剩下自己和教皇两个人时，囚徒听见对方这样说。

　　他一直以为这儿就是大陆的北岸，凡世的最北端。辉光之主欧义略的教廷面南守望着广袤的三大帝国，背临无边荒海、无底的海中深渊，还有连太古巨龙展开翅膀都无法飞越的接天的群峰。

　　“去北方吧。”教皇一步一步走下座阶，眼神熠熠，仿佛堕入沸腾海水之前那一瞬间的太阳。“去那里偿还你的罪孽。”他托起前任士师与身等长的金发——曾被神眷顾并赐予力量之人的标记，“与生者隔绝的大地，永冬之土，黑血神主、死神们的王者苏瓦统治的国度。”

　　门后的大海翻滚，与似夜非夜的低垂天幕搅作一起，如同某只刚醒来的黑色古兽欲夺人而噬的深长咆哮。

　　——去那名叫“萨戈”的北国。

　　那里，是被光明弃绝者的永恒归属。

[ 本帖最后由庞眉于 2008-11-24 20:52 编辑 ]

上帝就在我头顶不足三千光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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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9 10:09: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棘鸟

　　远方浮着稀薄的雾色，浅紫中渗了铅灰，在模糊的海平线一带淡化为细纱状的苍白。从窗口望出去，最显眼的是码头上石砌的引航塔，伫立在自永夜之海吹来的西南风下，一明一灭的单调信号灯也因雾气流淌而闪出变幻的光晕。

　　角落里背倚巨剑的青年收回目光，手指下意识捏了捏外套口袋，硬币上的苏瓦神名即使隔着厚厚的粗呢衣料，仍然有种能硌得人生疼的力量。

　　一枚银币……十天流亡后剩下来的最后家当。

　　在这暂时提供屋顶和温暖炉火的地方还可以换来什么？楼上一张附带矮柜和桌灯的铺羽毛软垫的床……似乎有点不大现实。翡翠色眼睛瞟向吧台女侍右手边第三只高颈瓶，里面所余无几的晶红液体仿佛下一刻就能沸起来，散作充满诱惑色彩的明艳蒸汽。

　　“卡桑妮！来杯火烧云，温一下，不要加糖。”

　　女侍忙不迭地把瓶里最后一滴酒也斟干净，一面对来人的那张熟脸堆开笑容，尽管趁着推门的刹那猛灌进来的风一溜烟扑灭了屋里所有的蜡烛，引发客人此起彼伏的咒骂声。青年刚攥紧银币的手无奈地抬起，换作手背支撑脸颊。好吧，如果后头再进来的酒鬼不像这么粗鲁的话，大壁炉的火还能烧到天亮，趴在大厅的桌上挨过一宿，也只需要三个铜子的开销。

　　事实上“尾舵”酒馆打从它的第一任业主起就把那个毫无常识的建筑商骂得狗血喷头，“考虑到右舷广场的圆形地势和周边区域规划”，长条形店面被设计成坐东北朝西南，所有的门窗正迎着海面上和宽阔河道上对流的季风。在南风港一年的九个月严冬里，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就算现在正处暖季，还不至于那么针寒砭骨，但总带着一股子没人会喜欢的海腥味，而且大得足够吹醒买醉消愁的顾客们费尽工夫才营造起的酒意。

　　“近来生意怎样，亨德？”昏暗中总算得闲的店主放下账本，推了推老花眼镜，“听人说你前阵子去了歌历雅，果然还是王都那边贵族老爷们的钱好赚。”

　　“赚钱还早着呢，只是送了几个新鲜货当样品，顺便了解一下那边的普遍口味。”老主顾满不在乎地摆摆指头，一口将杯中温热的烈酒喝干。火石擦亮，照得名叫亨德的奴隶贩子秃头油光，大概是怕冷又不想穿得过于臃肿，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把一身赘肉都塞在小号紧身皮夹克里，将自己的体形塑造得甚有喜感。

　　“本以为要过了摄卫节才能回来，那可白白错过了大捞一把的时机——苏瓦在上，真是天幸！奥黑泽那家伙居然给‘暗家’的人像宰只兔子般不声不息宰掉了，当时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店主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扫视厅中，唯一的女侍卡桑妮正将重新点上的烛台一一送到客人桌前。几个醉醺醺的水手吆喝着围在一堆掷骰子，还有的四仰八叉倒在座位上鼾声如雷，而楼梯边极不起眼的一角，一个流浪战士模样的人背靠着身后巨剑，以手支颐，半垂着一头乌黑短发。他面前是个空了的杯子，没人怀疑他已因酒精而沉沉睡去。

　　“谁还会关心这个呢，大叔。”亨德舔了一圈嘴唇，自己给自己倒上一瓶启封不久的苹果酒，“棘鸟兄弟会已经没有能战斗的人了。奥黑泽咽气后，他们就是被浇了一锅开水的蚂蚁堆，没烫死也只有不要命地逃跑的份。”马凯·奥黑泽和他的“棘鸟”们，以及被称为“暗家”的南风港盗贼工会，向来都是这座城市激烈的黑道冲突中不可或缺的双极。只是前者实在树敌太多，加上组织成员又良莠不齐，这样的结果老实说也并不是十分令人惊诧。

　　“蚂蚁啊……”

　　陌生的声音悠悠然飘来，似乎刻意凸露出几丝叹息的成分，“的确是细小又可怜的东西，除了抱团什么也不会。”

　　奴隶贩子的眯缝小眼略微睁大，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向插话者做了个优雅的举杯手势。黑发青年依旧倚在自己的武器上，眼角含笑，银币从顶着下颔的手落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拇指一挑，烛光下抛起一道有些刺眼的垂直线。

　　“不过，这东西抱起团来可是会咬死人的，先生。”

　　烛台在女侍的尖叫声中滚落。

　　亨德手里的酒溅了出来。巨剑悬停在他面前，剑刃离光滑的脑门不足三寸。

　　“有两点我想我得纠正您，先生。第一，奥黑泽可不是兔子。在南风港没有任何人能站在他对面打败他，没有任何人——除了出卖。”

　　青年直视着巨剑下不断往外渗出汗珠的那颗秃头。谁也没有动。两人的脸孔都半明半暗，冷笑和不自然的面部抽搐各自陷入屋角的深长黯影中。“第二，”他的短斗篷蓦地撩开，赫然露出腰带上的金属搭扣。所有大厅里还清醒着的人都把那上面的徽记看得清清楚楚，玫瑰盛开，一只夜莺将胸膛穿在花刺上，身下洒落三颗火榴石镶嵌的血滴。

　　“‘棘鸟’的战士并不是死得一个不剩。如此而已。”

　　亨德第一次这般强烈地感到双腿完全不受控制地筛糠似抖动。“……我做错了什么！”他在瘫软下去之前终于嚎叫起来，“又不是我在那厮脊背上戳的刀子！倒是他，奥黑泽，那个自以为同情心过剩的家伙三番五次地暴力干预我做买卖的正当权利！把异教徒发卖为奴犯了萨戈的哪门子法律？我有神殿主祭大人亲自颁发的从业执照，我是良民！彻头彻尾的良民！……良民也要吃饭穿衣挣钱过冬养活一家老小的！！”

　　剑锋慢慢翻转，惨白的一线，不是很利，却有如凝缩了一座浮在空中的冰山那样的重量。

　　“别介意。”他好像听见那年轻人在笑，神主啊，那张脸明明还算有几分清秀，为什么笑起来像九层地狱里五官扭曲浑身冒火的妖魔——“我真正想问的是……你认识叫沃肯的人吗？厄布洛沙·凡·沃肯？”

　　“不……认识……”

　　硕大的兵刃又往上抬了两公分。

　　“不认识！！小人是上上上上辈子也没听过这该死的名字哪！吾主苏瓦，凭着您公正公平的教义起誓，要说了半个字的假话，就让我和码头上那以前得过麻风病的画师一样，浑身烂疮疤，喉咙哑得像吞了半斤火炭的驴！”

　　誓言倒是挺绝。巨剑干净利落地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收回到肩后的束带中。“如果你碰巧结识了他，记得对他说，‘猎首者’伊文会来取走他的头颅，在棘鸟兄弟会首领的墓碑前作为祭献。”

　　年轻的战士抿起薄唇，翡翠色双眸这一刻收敛了所有的嘲讽和笑意。“呃，伊……伊文先生？”女侍像捡起自己掉落的眼珠一样小心翼翼捡起烛台，在他转身而去时职业性地张了张麻木已久的嘴，“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不用了。”指尖抚过银币的正面，摩挲着黑夜至高神的庄严名讳，“我得留着这个。在那人的生命终结之前，让他对着它为自己祈祷。”

　　棘鸟从来不惧于死亡，但也绝不会宽恕背叛。

　　猎首者走出尾舵酒馆的时候，风声正盛，携带跨海而来的渐渐浓重的迷雾，像庞大的马车一样碾过右舷广场和它身后蛛网般的交错街衢。萨戈的极昼已快要过去。短暂的暖季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尾声，任凭这个国家西南海岸的午夜徒劳地挽留着微薄日光的幻影。

　　又一个漫长的真正冬天即将到来。

　　伊文在引航塔下止步。钻进衣领的风开始往皮肤上擦出细小颗粒。他只喝了一杯白开水，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血一般浓稠的烈饮，慢慢慢慢渗透到神经的每一根末节。码头上仍在忙碌的工人寥如晨星，除此只有一个孤瘦的灰色身影，从头到脚裹在厚重连帽大衣中，对着海面支起一张三脚画架。炭笔细密涂抹，伊文看不清他画的是什么。

　　“有空吗，孩子？”画师突然开口，“想不想要一张自己的肖像？速写一个银币就够了，水粉的话，得要八个。”

　　他的声音果然和传闻一样，活像两块粗糙砾石相互摩擦；微微上升的询问调，又是女妖的尖指甲划过砂轮，想想都一阵痒。伊文身不由己的寒战似乎被看了出来，对方没有强求，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戴手套的手拈起一块白面包在纸上小心擦拭，似是抹开某年某月阴霾密布的天空。

　　自海雾深处缓缓驶来一条小渔船，给满载的板条箱压得有些不堪重负。船上的人用力扯着缆绳，从水里拉上来一个上半身赤裸的男子。他们掰开那男子僵硬的胳膊，拿走抱着的东西，试了试鼻息后把这力竭而亡的尸体推回海中。“奴隶。”画师说。

　　伊文瞧见了那男子后肩可怕的火烙印记。

　　“那些人干什么？用这种鬼办法捕鱼？”他抽抽鼻子，闻到的却不是海产的腥咸，而是一丝成分复杂、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潮湿香气。

　　画师停下笔来望着黑发的战士，表情虽深掩在兜帽阴影下，不过想必不会比陡然看到一只西装革履的北极熊更平静，“没人对你说起过前天那场惨事么？”

　　前天。伊文想。见鬼，前天这个时候他正饥肠辘辘地躲在城东二十里远的灰隼山被“暗家”那群训练有素的狗地毯式搜寻，如同一只珍稀品种的山鸡——“好大的风暴，比每年万安节时候的还猛烈，并且突然而至……从阿欣亚来的一队香料运输船，六十多船员，近两百吨货物，全到了海底。商会忙着发船捞货，神殿里主祭辅祭们忙着做哀悼，两头都不可开交。”

　　“不可能！”猎首者低声惊叫。永夜之海的暖季正是难得的渔业旺盛期，西南风引发的洋流把大群的三文鱼和真鲷送向浅海，而肆虐终年的大滔浪无论如何总会有三个月歇息。南风港这仅次于阿欣亚的萨戈第二大港由此得名，但季风最重要的作用，是让那些从西萨戈王国走海路运来的异种农产品和香料在此集散，趁着一年一遇的好天气沿河扬帆北上，安安稳稳呈献到都城歌历雅那些王室贵胄的席中。“除非……是谁无视这么多年来的最高禁忌，打算偷渡过海到对面的南方国家去？”

　　没有别的解释。

　　画师深吸一口气，从架上取下那张纸。“有人触怒了苏瓦。”浊哑的声音波澜不惊，似只是陈述事实，“我亲眼所见。”炭笔绘出的灰色大海怒涛兼天，雷霆劈碎从南方航来的船只。船首装饰着异国风格的宗教座像，撕裂的风帆上陌生纹章依稀可睹：一把长剑竖立在浅色太阳背景上，剑的一侧图案破碎难明，另一侧是已经扭曲了的羽翼，仿佛跌落在骤雨中奄奄死去的鸥鸟。

　　伊文带着战栗仰头望向上空。摄卫节——神主莅临人间的圣节还未到来，星座在十三条天河的交界处闪现，勾勒成一个巨大的黑袍幽影，无尽长的乌发叠入夜色，逐渐侵蚀极昼；背后是十三支光华冰冷的翅膀。那是苏瓦的星辰。

　　萨戈是苏瓦的国。

　　没有生者能擅入。没有生者能逃离。

　　“……渔船呢？”轻微地，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正不由自主颤动，“告诉我，有没有渔船失事？那时候你看见出海打渔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么？”

　　画师沉默了。又或许他的脸只是在兜帽里淡淡地笑。那一瞬间伊文瞥见了他的眼睛，灰色的，一如炭笔层次有致的灰色。画纸上灰色的风暴和灰色航船，深海长啸，游离于白昼黑夜的冶艳之外的色彩，投映出一场黯然而冷酷的毁灭。

上帝就在我头顶不足三千光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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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9 10:11:08 |显示全部楼层

　　……暗巷曲曲伸伸不见尽头。

　　与环绕着中心商业区的黑珍珠大道不过几座围墙之隔，便是相去天壤的另一个世界。“每一艘船上都有跳蚤。”两百年前曾统治这个港口的海盗侯爵如是说。他后来被萨戈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王古尔薇格·阿斯加德一世以叛国罪处死，从此五名执政官共同治理本港的法规持续至今，不过对那些只能在黑暗角落里孳生的跳蚤来说，一切并没有任何改变。

　　伊文贴着墙匆匆而行。危阁的朽旧窗棂在他头顶吱呀摇动，他飞步跨过逼仄的泥泞小路，尽管动作够敏捷，靴筒仍不可避免地溅上污水。老鼠围成团争啃一具不再新鲜的残尸，因生人靠近而呼啦一下散去，撂下几根白骨支离的干枯手指。不远处，一只黑猫将它们看在眼里，却没去追赶，自顾自地跃上墙头，遁入满布苔藓的小钟楼投下的深深阴影。

　　钟楼那边有鱼虾腐败的味道传来。伊文在一个小小的岔道口前放慢脚步，忽地往那股气味的反方向掠去。黑暗中一支幽荧的飞刀悄无声息射向他后颈，铮然一响，被瞬间自肩后拔出的巨剑格开。眼角余光里闪出一名分持短刃的瘦高个儿，黑发战士身子一侧，硕大修长的剑身流畅地倒转，竟绞入双刃攻势的间隙中，霎时将薄脆刀锋撞作数截。

　　“非常好。”背后发飞刀偷袭那人施施然走出，事实上他真正的武器是一把只及普通长度四分之三的环柄细剑，“不愧是南风港最负盛名的赏金猎人——我记得你曾宣称任何组织都不值得你为之效命。”

　　“恭维话省省。”伊文挑了挑眉毛。“那只是因为我讨厌惹麻烦。”

　　“替一个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兄弟看的死人收拾烂摊子不麻烦么？别犹豫了，撒手吧。工会对于不得不与你为敌感到十分惋惜。”

　　猎首者凝视着手中缓缓低垂的剑，通体纯黑，除了剑脊上镶着一颗棱角分明的黑金刚石，周围一环细小浅痕像是淬火时滴在上面的泪，映出夜空摇曳的星光。“你错了，”他冷冷道，“眼下是麻烦在惹我。”

　　这句话说到最后一个字上，他的脚猛然向旁边一挪，从十米远的坏损街灯上射来的三道细钢索顿时扑了个空。末端的钩爪深钉入地，在对方发力回拉的刹那，他掣剑一举削断钢索。潜伏者惨叫着从灯柱上摔下来，被伊文赶上几步，趁其未及起身，一脚踏上胸膛。“如果认为这种程度的风声都能被交谈盖过，那你们未免也太过愚蠢。”深绿双眼冰寒闪烁，仿佛一头孤独的狼背水而立，却依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野味。

　　刺客头目与两位同伴对望一眼，随即笑了，背着微光，他的表情看起来模糊而意味深长。

　　“首领说欣赏你，果然没有看错。我们不是奥黑泽，不会胡乱地与所有人作对。你需要什么？声名？权力？或者仅仅只是缺钱？只要你放弃对那家伙留下的小鸟儿们的无谓庇护，都不成问题。他们谈不上对你有感情，我们也谈不上和你有仇怨。要知道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伊文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剑尖干脆利落地一顿，穿过脚下之人的咽喉，并未漏出一丝声响。

　　“现在没有了。”他说。

　　尸体被带走已经多时，只余下一斑慢慢涸成深黑色的血迹。伊文望着它坐了下来。在这地方没人会来过问，半个月后，随着摄卫节和苏瓦的驾临一同到来的第一场雪中，它就会被完完全全地掩埋，再也找不到任何曾存在过的依据。

　　他承认自己那一刻很想看到对方的激怒，不过却未能得偿所愿。“那么明晚这个时候，带着你的剑到大副街二十七号来吧，”只是这样的答复，“让我们用血来做个了结。”伊文被肋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隐痛打断，甚至没看清他们是往哪个方向离去。此时四下无人，他孤身坐着，缓缓从衣服下抽出一条凝结了浓褐硬痂的纱布。暗家的人脾气可真好啊，就连十天前重创并且不小心让自己逃走的那个杀手也是一样。

　　“我知道沃肯就在你们那儿，”他对着那些家伙早已消失的背影喊道，“把他带来，否则就叫你们首领亲自来见我。”铁笼般的交错巷道嗡嗡作响，折射回声。低下头，他瞧见小小的黑点爬过自己刷得泛白的半旧长统靴。甚至活不到这个暖季结束的徒劳庸碌的小东西——蚂蚁，他想，终究也只是蚂蚁。

　　身后这堵墙的尽头，什么东西窸窣响动。“耗子。”伊文没有抬头。“出来。”

　　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子小心地探出，是十三四岁的男孩，乱发稀疏，鼻子旁边点缀着浅色雀斑，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却精光闪烁。“伊文，”他咧开嘴微笑，露出缺了一颗的小虎牙，“你回来了。”

　　“我不准备再躲躲藏藏下去。这场游戏该结束了。”修长的手指抓紧剑柄，似乎把上半个躯体的重量都挂在上面，“别在意，这不是为了你们。”

　　“我们都还好。裘弟，意达，还有薇柯和她的心肝小宝贝。”仿佛清楚他最关心的是什么，男孩直截了当地把话题岔开，“维吉尼亚也是。出事那晚她没出去捕鱼。”

　　伊文的眼睑动了动。

　　“因为……艾荣聂去世了。”

　　是么。他并没有意外。棘鸟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个战士……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切都是与己无干的浮云，隔得那样遥远，风一吹，眼睁睁看它化成了雾气。“告诉维吉尼亚，我不去你们那儿了。自个儿藏好点。我可不想被顺藤摸瓜一窝子都给人端掉。”

　　男孩微一欠身，抬起手学着黑道上盗贼互相致敬的方式行了个礼。那一刻伊文看到他腰间斜挎着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满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笛兰特，那是……”

　　“啊，没有啦，总之不是偷的，你知道为了不让暗家发现我已经一个月没翻过别人钱袋了。”“耗子”笛兰特捂紧那个包，就像叼着奶酪的老鼠遇见大猫似的飞快跑走。“对了——”突然他回过头，用伊文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道，“维吉尼亚她……怀了孩子。”

　　奥黑泽的么？那家伙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伊文靠上宽大剑脊，惨败的黎明从墙那头垂下来，掩去光芒已褪得模糊了的群星。你的兄弟背叛你，你的战友为你死尽，你的女人颠沛失所，你翼护下的孤儿即将成为仇敌的战利品，你仅存的血脉或许出生后永远不会知道父亲是谁。

　　为什么只有我还站在这里战斗，奥黑泽。为什么是只见过你两面，二十天前才加入这个失去首领的组织的我为你复仇。

　　我们本是不相干的路人。

　　猎首者闭上眼睛。从空幻到另一个空幻，影像一幕幕掠过。忽然他意识到，笛兰特离开时，那东西从布包的裂缝中绽出来了一角——美丽的色彩。好像是亮金锦缎上条分缕析抽取的细丝，又好像是从某人头上割下来的，流转着至纯至澈光辉的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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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9 21:44:13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约见

　　伊文小时候最喜欢金色。

　　或许这是唯一自母亲那儿得到的遗传——尽管后来他明白母亲真正喜欢的只是黄金。四岁那年，母亲送他一个金发的玩具人偶，那头发用的是为苏瓦神官的黑袍绣制滚边的金线，轻柔顺直，从肩背上丝丝淌下来，和母亲的面容一样，美得叫人窒息。

　　可是父亲无情地把这个梦击得粉碎。人偶的头被他恶狠狠拧下来扔进壁炉，烧成一把灰烬。自此以后，他每天用一种近乎野蛮的训练方式教自己的独子学习剑术。虽然剑上的划痕已多得数不清，但那件事是重重刻上去的第一道，令伊文毕生难忘。以至于母亲最终弃父亲而去的那一阵子，他心中居然隐约充斥着一分无法解释清楚的快感。

　　不过再后来，当他也明白了父亲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时，一切已成为往事。

　　萨戈没有天生金发的人。阿斯加德王朝的子弟和大贵族们，无一不是纯黑如夜的长发深蓄过膝。因为苏瓦在宗教艺术中是个一袭漆黑的男子，层层叠叠的黑发四散展开，铺满广宇，无终无尽。那样绝望的颜色，是他作为凡物死亡之主在不见丝毫微光的天渊里，最伟大权能的象征。

　　“你昨天不该到‘尾舵’去的。”聊了几句，画师心不在焉地说。

　　“没关系，”伊文抱着双臂，“他们都冲着我来我也不在乎。”那座酒馆的店老板和女招待都是盗贼工会的眼线，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画师转过头，兜帽内的眼睛在看不穿的幽影中闪过一线明光。“我是说，那里的火烧云太烈，对有伤在身的人没有好处。”

　　伊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报以警惕的眼神。肋间旧创犹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探触，升起莫名的绞痛。“你腰杆很直，胸却挺不太起来，伤口大概离附近的要害不远吧。”水粉笔在画纸上熟极而流地挥洒，“另外，别低估了一个美术工作者的观察力。”

　　“或许你该去做暗家的斥候，那比现在这行要有赚头得多。”反唇相讥里夹杂了试探的成分，对此画师只是微笑。“我还有别的工作，时间挤不开。”笔并没有半点凝滞，飞快勾勒出曲折延伸的海岸线与往来白帆。那艘停在第六个泊位的大型双桅桨帆船，伊文认出，是南风港银帆商会的旗舰“逆戟鲸号”。一切又回到这个季节应有的熙攘，似乎那场未能亲眼目睹的风暴只是属于人们口耳相传的逸闻。

　　什么都不会改变。

　　“……你画一幅最高档次的肖像画要多少钱？我是说，收费最贵的那种。”

　　“油画？带装裱六到二十金币不等，而且，可能需要花费你三十来个钟头的时间。”

　　“那么，”伊文掖了掖斗篷，在夜幕降下来时拉起风帽遮住自己的脸，“等我有了钱，请你为我作一张那样的画。”你想医好旧病留下的创痕，想堂堂正正在白昼中坦然行走么？——苏瓦保佑你我都能等到那一天。

　　“如你所愿，年轻人。”转身而去的时候，他并未听见画师喑哑的低语。“……只要你今晚能够活下来。”

　　——你想堂堂正正在白昼中坦然行走么？那本是任何人都该有的权力。

　　多年以前那个声音在耳边坚冷如钢，说出的誓言却缥缈得可笑——我们是玫瑰刺上的鸟，为的是用歌声与血灌出一朵花，迎接黑暗尽头的黎明。

　　即使傻瓜也不会抱那么浪漫无边的幻想。不过没办法奥黑泽，我欠你一条命。

　　除了这把剑，我剩下的已一无所有。

　　细剑一笔一划，在石块上刻下一个人名，勉强清晰可辨。它的面前，是新挖好的两尺深坑。

　　“你来了，”暗家的刺客头目对约见的另一方说，“猎首者，这里是你的葬身之地。”

　　大副街二十七号是个荒废的墓园。早就没了看守，虔信的穷苦人死后用张床单一裹，随地掩埋，坟上垫两块石头，旁边就邻着异教徒残缺散碎的曝露尸骨。盗贼工会很喜欢把这里作为处理敌人或叛徒的行刑场所。“‘血蜥’亚奇逊，在你去见苏瓦之前，最好知道我的名字。”借助几处石堆上插立的松明火把，伊文看见他右前额上确实纹有一只扭曲的血红蜥蜴，长尾划过他的眼睛，一直贯穿半边面颊。

　　不包括暗地里潜伏的成员，对手共十一名。从最常用的短匕到极少看见有盗贼会使的侧锋长矛，每个人手里都持着不同武器，却没有相貌和维吉尼亚描绘的沃肯相似的人。“你忘了我们的附加条约。”伊文平静地说。

　　“没必要理会注定败死的人开出的条件。”血蜥伸手揩了一把鼻尖，那一瞬，三枚带着倒钩的飞刀自袖筒激射而出。战斗的鸣镝。

　　伊文早在他动作之前便抽身掠开。脚跟落地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陷入敌人计划好的包围圈里。没有一样兵器发出声音，但它们全都啸叫着静默的死亡气息。伊文不再退后，借着方才的抽身之势，向敌群看似最坚不可摧的一环冲去。舞动侧锋长矛的是名大个子，矛柄极长，使得他周身都被环绕在一团锐利无匹的白光中。然而伊文一跃而起，趁长矛没来得及回撤，一脚踩在毫无防护的木杆上，黑钢巨剑干净地截断持矛男子的脖颈。

　　急速进逼的另外十道杀机并未因此受到任何阻碍。

　　伊文在敌人中间盯准空隙，灵活地穿插游走。步法微妙变幻，宽大厚重的剑身是最坚实的盾牌，与密集如雨的兵刃交撞迸起连串火花，又毫不迟疑地撕裂活生生的血肉。转瞬间墓园中已倒下三人，暗家训练有素的杀手似乎全无半点退缩与畏惧。来吧，统统上来……那正是我所期望。

　　他记得多年以前……同样是这么一个暖季的夜晚，有人重金雇他猎取马凯·奥黑泽的首级。是的，那时候的伊文青涩孤傲，始终以为自己是一只强壮的狼，离开了兽群也能独自活下去。他拒绝加入赏金猎人的行会，向试图招他担任私人保镖的贵族和大富豪投以白眼，也不为任何势力集团卖命。人人只知道他单纯为了钱工作，从不去探听他的姓氏及过往。

　　所以奥黑泽与其他的猎物并没有区别。暗杀腐败执政官的组织者，抢劫银帆商会并威逼会长取消渔业限令的恶棍，十五个孤儿的养父，棘鸟兄弟会年轻有为的领袖，与一个大毒枭、狂热异教信徒或奸杀幼女的在逃犯除了价码表上的差异，并没有任何区别。

　　猎首者只为了钱而工作。

　　那个夜晚他就像这样杀入费尽心机才探听到位址的棘鸟秘密会所，前仆后继的战士一个个倒在漆黑的剑下。血在溅出的那一刻还是热的，洒到他衣甲上却已然冰冷。……一如此刻。

　　伊文驾轻就熟地挥剑。几乎与身等长的庞大武器灵巧如臂膀的延伸，拨落飞镖，砍碎短剑，格开六棱锤，穿过弯刀和格斗斧夹击的破绽摘下一颗头颅，收回时顺势劈入另一个女刺客的柔软腰肢。鲜血喷飞，令他仿佛置身于火狱的洗礼。眼睛里慢慢聚拢红丝。松明的昏光如梦似幻，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喘息声。

　　……那个夜晚奥黑泽挺身站在了他面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斗持续到拂晓，最后以他毫无希望的落败而告终。他等待结束这一切的致命一击，而对面那拥有刀锋一样眉毛和高挺鼻梁的青年男子只是擦拭着自己的剑。“你见过黑暗里绽开的玫瑰么？”奥黑泽说，“极夜太漫长，它的生命凋谢无人可知。我们只不过是用歌与血浇灌它，让它能够活到白昼来临那一天的鸟。”

　　开玩笑。

　　你的眼神如此刚毅，可你的话为什么如此幼稚。

　　伊文大喝一声，剑光在身周荡开一条血虹。包围渐渐稀薄，但始终没有被突破，他纵身腾跃，居高临下地落上背后半块墓碑，站稳的一瞬间，碑下本该是死者安息的土地里陡然弹射出四道带着铁蒺藜的钢链。陷阱。以巨剑为支撑，他老道地避了开去，无意中瞥见墓园围栏后的树林中厉芒一闪。

　　阴影里的狙击手终于挑准时机出动了。

　　一边是机关，一边是残余的敌人，再也无处可躲。本能的反应，伊文用脚尖勾起一把原先击落在地的匕首，使劲一蹴，抢在弩箭出机前听到了林中传来的惨叫。然而刹那的清醒令他回过神来，藏在暗处偷袭的那名弩手才是真正的陷阱。

　　现在他全身的破绽都曝露在敌人视线下。

　　一支袖矢从后面贯穿了他的膝窝。他倒下来，随即就地翻滚，剑锋朝上刺进举刀猛扑向他的一人的腹部。但那已是最后的顽抗。有人朝他腰上补了一剑，不过那痛觉并不会比肋间旧伤的抽搐更加剧烈。

　　“老大说当初他伤你那一刀足有四寸深，而你居然逃了。”血蜥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手，“你很幸运，工会没有几个人像他那样从不往刀子上抹毒药。”

　　伊文的视野已经逐渐开始模糊。他勉力支撑起上半身，可剧痛几乎占据了所有神经，除此唯一的感觉是细剑冷冷贴上咽喉。

　　血蜥的另一只手将一枚银币凑到他眼皮底下，让他看清上面镌刻的苏瓦神名。“给你五秒钟，好好祈祷。”

　　……那个夜晚，同样有一把剑停在他的咽喉上。穷其一生都无法超越的对手，用一种他永远不能理喻的目光望着剑下的败者。“你走吧。”那人说。

　　奥黑泽。嘴唇动了动，翕出的是这个名字。

　　你这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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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10 21:52:55 |显示全部楼层

　　伊文第二次见到奥黑泽，是在二十天前。暖季的极昼使深夜成了一条无限拉长的苍白影子，覆满荒寂无人的破巷。他刚从酒馆出来，加多了糖的火烧云在胃里翻腾，只想抄近路快点回去睡一觉。废屋前面飘来死亡的腥气，他走过去，多年前放过了他的男人，无力地靠着墙对他微笑。

　　“……是你。”奥黑泽低声说。他连双唇都苍白得如同纸片。在这种时候被认出来不是好事，伊文默然站着，当年的雇主早在一场帮派内讧中死于部下的反水，他没有理由再与眼前这个人扯上任何纠葛。

　　“我可以信任你一次吗？”棘鸟首领的笑容一分分灰败下去，每吐出一个字，生命的眷顾就离他远去一步。浓黑的血在他身下点滴汇聚，触目惊心。“告诉剩下的人，沃肯出卖了我们。告诉维吉尼亚，叫她带着孩子们快走……拜托你。”伊文凝望他的脸，他的眼里曾含着一把利剑，即便现在折断了也依旧坚硬，然而那笑容虚弱无助地挂在他唇角上，让他看上去竟像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倔强孩童。

　　蠢材。猎首者想。你这蠢材。

　　“还有，请告诉他们……”浮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幻影将毫无血色的光洒在他身上，他慢慢倒下，露出背后深插及柄的两把短刀，“……我死在光明之中。”

　　那只夜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但它所灌溉的花甚至未及开放。

　　伊文将奥黑泽的徽章佩在自己腰带上。是时屠戮已快到收尾，失去保护的孤儿很多成为鸦群的美食，幸存下来的用一只手上的指头足以数清，而战士们则犹如被收割殆尽的麦田。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奥黑泽没有叫他也搭进去，可他知道那个高傲的男子绝不会让一个外人来为其复仇或履行职责。“那家伙，”有时他想，“也许他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放过了我。”

　　不过这些已毫无意义。

　　“给你五秒钟，”至高死神的名字烙入眼瞳，“好好祈祷。”他笑了，就像奥黑泽弥留一刻的笑。而我搭上这条命，也许只是想证明你幼稚得多么可怜……你看见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为你我的死，这许多人的死改变。

　　细剑再往前一推，便可穿过全然放弃颤动的喉咙。

　　“请让一让。”一个只要听过就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声音响起。包括血蜥，恶战后存活的四名刺客不约而同回头。火把烟焰晃动，照见灰色的瘦小人影，全身上下裹在粗厚斗篷内不露半点肌肤，从三十步开外徐徐走来。折叠式画架负在背后，手里还拎着画纸筒和颜料箱，然而他的脚步声甚至无法惊动一只假寐的猫。

　　“你们选错地方了，各位先生。”几乎已成为南风港标志性人物的码头画师静静说，“这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血蜥象征性地致以歉意的笑容：“我们会很快把这地方打扫干净。”画师的步子却没有停下。“多谢，”兜帽里谁也看不见的脸想必是和刺客头目同样的表情，“不过掺在松明里的迷幻剂，可是要好几天才能消去的哟。”

　　一名暗家成员未等他把话说完便疾冲过来，白刃明熠刺眼。

　　画师仅仅向旁边侧了侧。他行走的速度一成不变，但那名杀手在掠过他后身子剧烈地一晃，哑然仆倒。夺走他生命的是一枚普普通通的调色刀，在画师指间一弹，带着尚未冷透的血钉入同伴额头。第三个刺客刚抬起在与猎首者的战斗后还不曾入鞘的双剑，而画师另一只手上颜料箱已换成了露出本来面目的画架——一支小型精钢手弩，随着扳机轻叩，他的心脏瞬时停止了跳动。

　　兔起鹘落。只不过来得及眨一下眼，场上还能站立的就剩下了血蜥一人。

　　“不要动，亚奇逊。这玩意儿能一次连发五支。在你死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亚奇逊的面孔已变得和发霉的干酪一样，苍白泛青。他谨慎地小步退着，身后最大的那支火把映得他扭曲的表情变幻不定。“去问九层地狱里的毒龙吧。”随同这句恶狠狠的诅咒，两枚疾速掷出的薄刀片刹那撞击，毫无征兆地爆起一团深得仿佛能把任何东西吸进去的黑雾。这是盗贼工会向隶属于苏瓦教团的真理法师们订购的简单小道具，混战时最常用来剥夺对手的视觉。苏瓦的每个神官都拥有能看穿一切黑暗的双眼，但其他人并不。

　　血蜥没有乘机进攻。

　　他明智地选择了扭头飞奔。只要一刻，当对手还处于黑暗包裹下的一刻，他有充足的把握能越过墓园围栏，消失在幽静荒冷的小密林中。

　　——然而他跃在半空的身子忽地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似的摔了下来。弩箭精准地插在他脊椎左侧，从前胸穿出。

　　画师离开了浓稠如泥沼般的黑雾的环绕。他的步伐依然素我，轻盈而优雅。血蜥用最后的力气扭过头去，眼看他抬手摘下兜帽。雪白直发犹如月光，流淌到腰际，那肌肤深暗却光滑润泽，根本不是传言里得过麻风病的可怕模样——刺客头目死死盯住对方的尖细长耳，瞳孔已开始涣散。不，天啊，阿斯加德王朝的国土上为什么还会有异类。法师们的浮冰岛国早已灭亡，有着巨龙血统的术士被赶到西岸，兽人被阻绝在东高地的钢铁要塞外，信奉红月的极北蛮夷和德鲁伊在八年前那场征战后也近乎绝迹，而眼前的这种生物——他们的地下帝国，早在萨戈的古尔薇格女王还没即位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一代狂热的宗教革新先驱烧成绵延数百里的乱石残砾。

　　“很可惜，”灰色眼睛的黑暗精灵说，“你本来可以多活一会儿。”

　　他转头注视着伊文。黑雾结界的效应已慢慢散去。棘鸟仅存的战士以手拄剑，半跪于地，恍惚无神的目光艰难抬起，仿佛将这一切都当作迷药与毒素作用下的又一个幻觉。

　　画师的口吻是称许的，可听起来却那么遥远。“干得不错，不过，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小姑娘。”

　　多年以前，有人那样称呼过我么？什么也不记得了。猎首者脑中嗡鸣，纠绕成空白一片。“我叫哈根·伐利，”那根本不像是个黑暗精灵的姓名，但已经无力去怀疑它的真实性，“作为交换，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文捷琳。”意识中断前的最后一刻，她说。

　　来自被毁灭的地底国度的艺术家微笑了。“现在，伊文捷琳，”他伸出手，声音喑哑和缓，犹如坚厚冰面下细水长流的溪泉，“欢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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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楼附上去年无聊画的纯鼠绘地图，略微有点大，就不直接贴上来了，而且那色涂得也怪碜人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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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13 10:52: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番红花

　　眼帘张开时，第一个看见的是窗子。外面是海。没有泊船、集装箱、搬运工人和喧闹的水手，出奇地安静。天色苍苍，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黎明还是黄昏，唯有缓慢移动的层云，像古代国王们的先灵巡视疆土般带着肃然的面孔接连飘过。

　　陌生的房间里充溢着连海风也驱之不去的幽香。

　　起初伊文还以为它来自窗边桌上摆放的一盘新鲜水果——萨戈本地绝不会看到的甜橙、火晶石榴和玛瑙似的葡萄，但很快她明白自己错了。那香气已不能单纯地数出混合了哪几种成分，它似乎没有发源点，无所不在，透过每一寸肌肤沁入到四肢百骸至深处的血髓。

　　外套、披风和剑都搁在床尾，还有那块玫瑰夜莺的徽章。“以为穿上男装就能在外面少受点欺负？”实在不讨人喜欢的声音淡淡说，“想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最好还是别替人强出头为妙。”

　　美术工作者的观察力有时候真讨厌。伊文捷琳瞪着画师，开始反感那双能把人看穿到肚子里的灰眼睛。“打从我会走路起，我父亲就没拿我当作女孩。”她刻意提高了腔调。

　　黑暗精灵满不在乎地收拾着笔具，一只红嘴红爪子的白鹩哥为他把标签和订单一张张啄出来分插到卷夹中。“你们家是农夫还是贵族？只有缺人手干活或继承家业的才不想要女孩，那些商人和小官吏可巴不得有个漂亮女儿带着全家嫁入上流社会。”

　　“去你妈的贵族！尽是些粪水养的肥蛆，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一阵头痛猛地袭上来，该死，下在火把里的药还没失效吗？腿上、腰间还有那道旧伤都被包扎好，敷了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直钻心，激得血气上冲。伊文重新倒回床上，悻悻想起上次为了“贵族”这个字眼破口大骂，好像是几年前的事。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对我说话啊。”对面那家伙的神情既无辜又无害。“要不是看在你是我的预约客户——交易两讫之前，总不能让你那么快被解决掉。”

　　“不好意思，”伊文甚至懒得看他，虽然他的脸相较起传闻中的麻风患者要动人百倍，“也许你得等上个一年两年了。”这是大实话，为了给昨晚的约战积蓄体力她花掉了仅有的一块银币，眼下不会比右舷广场上任何一个乞丐更加有钱。

　　“没关系，我可以等，等到你生命自然结束为止。”

　　他是开玩笑吧。伊文骨子里一个激灵，转头望见对方眼里果然含着些微的笑意，却似一条灰色的水流，永远无法估摸深浅。对了，精灵的故事早已从萨戈的历史上消失，只留在童谣歌集和传奇画册里。她差点忘了他们的时间概念和人类完全不能等同而喻。

　　“哈根，你又给我们的客人制造紧张情绪了？”门悄然推开，但先进来的并非这个甜腻女声，而是一股异常突兀的香味——一下子撞入原本就充满于这房间的幽馨中，几乎要堵绝人的呼吸。

　　伊文捷琳掉过脸来。眼前的女人生着一张远远比身材要稚嫩得多的面庞，酒红色卷发披拂而下。她的唇彩和蔻丹都闪烁着近似红宝石的光泽，长睫旁边一颗小小泪痣，也是淡到销魂的红，如繁复花朵初绽时吐出的第一枚幼蕊。“这是我的老板，”坦然接受了女人凑上前的绵长一吻，哈根向伊文介绍，“三桅船旅店的库莉丝妲，人称‘番红花’。”

　　“三桅船”不就是码头边那幢最显眼的船形建筑么？在外地水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它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座旅馆而已……伊文面色陡然大变，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来，哈根拦住了她。走道上三两流莺依偎着酒气冲天的各色男子娇笑而过，美艳的女店主轻轻蹭上门，于是墙板的隔音效果立竿见影。

　　“你长得真俊秀啊，和哈根各有千秋。如果你真的是个男人，说不定我会爱上你的。”库莉丝妲的纤纤细指忧伤地抚过伊文面颊，引来后者一阵竭力压抑的寒战。“对不起，这味儿熏到你了？”她满怀歉意地放开手退了两步，“都怪那晚该死的暴风，白白糟蹋了好几船特级香料，海里捞回来的卖不了什么好价钱，只得自己凑合用，你闻，这金盏菊香水和莳萝发油总透着一股子盐臊气。”

　　“所幸沉的不是我们的船。”哈根插了句嘴，让伊文得以大口喘息。

　　“没错。”库莉丝妲竖起一根指头表示赞同。“就算用整家店作为代价交换，我也只要我的‘月桂骑士号’安安好好。”

　　伊文捷琳扶着额头，记得听人说“三桅船”的老板娘本质上是个香料商人，这家，嗯，这家旅馆只是她的副产业。“她那儿的女孩们身上的味道别说勾到人，连半里以外的骟马闻了也会发情。”不过诸如此类的夸张传言，对伊文可一点也没有诱惑力。“感谢两位的搭救与收容，”她开口，冷漠而措辞有当，“我无以为报，而且……”

　　“不。”

　　被冠以“番红花”之名的女子拈着绒鼠皮镶边的宽阔裙摆，向伊文捷琳行了个优雅的标准礼。“应该说感谢的人是我——感谢你为奥黑泽所做的一切。”

　　奥黑泽。

　　伊文茫然地扭过头，回答她的是黑暗精灵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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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13 10:54:11 |显示全部楼层

　　“我俩是老相识。事实上，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曾疯狂地追求过他。他不但剑术高超，而且心思敏捷，英俊有魄力。老天啊，谁知道我当初迷恋他到什么程度，他笑的时候飞扬的眉睫，不笑的时候紧抿的唇线——可是都过去了。我和他一开始就没能走在一起。”

　　库莉丝妲两手交叉撑着玲珑秀美的下颔，娓娓讲述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他真傻呀。总以为自己能重塑这个世界。盗贼工会不过是拉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入伙诈骗扒钱，供他们吃穿还给他们生路，他看不惯了，就自己出钱把那些小鬼的监护权全买到自己名下。还有，你知道暖季的商航线路很走俏，西国来的香料蔬果都要大批进贡到王都，为保证码头畅通银帆商会限制了本港渔业，也只有他跳出来专替那些靠打渔过活的升斗小民不平。再加上城市执政会向来又和银帆同穿一条裤子，他这下把三方都开罪了，还唯恐自己敌人不多，死心眼要和黑白两道同时对着干。你真以为单单是暗家收买他部下动的手？不，那么多想在南风港活下去的人巴望着他死哪。”

　　可奥黑泽也确是为了很多人能在南风港活下去。尽管完全同意库莉丝妲的看法，伊文内心仍然禁不住跳出这个念头。“……他死了，我连他的遗容也没见上，还生怕被人打探到我俩以前那点旧事。而你，跟他毫无深交，却为他挺到了最后。难能可贵。”库莉丝妲伸指抹去眼角一点晶莹，伊文不知道那是真情流露还是习惯使然。

　　“还没到最后，”她只是说，“我还没亲手杀死沃肯。”

　　“这个人么？”哈根突然打断。那只明显经过训练的白鹩哥从他膝上摊开的画册里抽出一张纸，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大背头，双颊凹陷，和维吉尼亚曾形容的长相几乎完全相符。“忘了对你说，你为他跟暗家动起手来，可是白费功夫了。这人目前正在银帆商会的会长莫绪利保护之下。”

　　银帆？对，南风港唯一的垄断性商行联盟也是奥黑泽的死仇——伊文忽觉得毛骨悚然。“他利用我，”轻轻地，吐出刹那前才在脑中成型的可怕揣测，“莫绪利，那条老毒蛇利用我削弱暗家。”

　　房间里的另两人都用一种半是赞许半是怜悯的眼神望着她。

　　走道那边传来细碎的银铃声。库莉丝妲开门探出头去，跟一个少女说了些什么，转回来时笑得一脸神秘，不过哈根似乎见多不怪。“有老朋友来拜访我们啦。你在这儿陪客人谈心，我得下去看看有什么新货。”

　　“对了——”当伊文捷琳以为那团差不多能把人活活闷死的浓香终于要从房里消失时，女店主又反过头，可这次的说话对象是她，“我已经不爱奥黑泽了。除了惋惜，不会对他的死怀有别的感情。然而，如果有人决定要为他复仇到底的话，我会非常乐意。”

　　“我应该早提醒你在她面前要屏住呼吸的。”黑暗精灵不无遗憾地说。

　　伊文靠在窗边用力吸了几口海上来的空气，晕乎乎的感觉才约微散去了些。“你情妇的品味真是独特啊。”

　　“确切来说我是她的情夫……之一。”哈根微笑着补充，神态间竟不见一丝尴尬，“她和你说的老毒蛇会长，还有暗家首领都有那种关系，而且彼此心知肚明。”

　　“我理解。”伊文捷琳目光投向天幕尽处，没有太多意外。“人活着都挺不容易。”

　　“库莉丝妲的外祖父是巫族术士，所以她生来就有点使用幻术的天赋。像她这样的人在信仰苏瓦的民众中肯定会受到排挤，只能被西萨戈的女王接纳——不过她选择了留在这边。”要是到了那传说中依靠魔力春暖花开的西海岸，说不定立刻便会成为蜜蜂窝吧。伊文把胡思乱想赶出脑海，听哈根继续说下去：“她是个野心勃勃又有斗志的姑娘，总梦想着要把产业做大，建起她自己的香料王国。确实，这看起来要比她那初恋情人的梦想要现实得多，然而香料贸易的竞争压力太大，一边是暗家走私猖獗，另一边是银帆商会不断抬高进口税和泊船税，以她势小力微，就算把旅馆的赚头全部投到本钱里，收效也十分可怜。”

　　而即使凭借美貌周旋于南风港两大势力之间，也摆脱不了层层盘剥。银帆会长与盗贼首领看中的只是这家声色场所客源广杂的优势，以此当作自己的情报收罗站，绝不会听任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真正坐大，更何况还是历来为苏瓦教会所不容的术士后裔。“为什么不走另外一条路线？从东西萨戈交界的阿欣亚港，走陆路径直到王都歌历雅，可比以南风港为中转站的水运要短很多。”

　　“你的想法总那么直接。”哈根用手撑着桌沿，悠悠叹了口气。“那段路有多危险，你该知道的呀。河道上是有重重关口没错，但只要付一点税金，就可以担保你连一只水贼也遇不上。”

　　伊文捷琳不再说话了。风从遥远的海面上拂过来，把她的黑发撩得凌乱。

　　“不过，”黑暗精灵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那就是把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统统、统统地铲除掉。

　　伊文的唇角微微上挑。她在对方的灰眸里捕捉到了心照不宣的神色。“想从哪一方开始下手？暗家？银帆？或者干脆是城市执政会？”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期待你的协助。”

　　这才是他救她的真正目的。伊文没有不快。在担任赏金猎人的漫长岁月里她把自己的身手出卖给无数个雇主，相当了解这种关系的实质。“交易么？”

　　“是交易。”哈根正色说，“但你也可以当成互相合作。我们帮你复仇，你帮我们扫平前路。咱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当然，你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所以库莉丝妲会付你报酬。我相信你会很需要这笔钱……而且这不会影响到你的自尊。”

　　“是的。”伊文捷琳无法否认。奥黑泽留下的孩子们确实会很需要——可恶，那帮小鬼关我什么事？不要相信黑暗精灵，一个深邃的声音在心底说。他们都是天生的骗子、叛徒，阴险卑鄙，毫无廉耻。世界在他们的概念里只是一架衡量利益的天平。不要相信他们——故事书里的智者这样说。

　　……那又如何。

　　“我答应你。”她听见自己吐词清晰，绝不含糊。插在奥黑泽背上的两把短刀仿佛又带着血在眼前晃动。故事书见鬼去吧。比起某些人类，这种生物还不算最可怕，至少他们长着令人一看就陡生防范的脸，而不是亲和友善让你放心托付自己后背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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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眉 发表于 2008-9-16 18:47:58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谈妥了。”

　　库莉丝妲在大厅里坐下的时候，她的情夫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于是“三桅船”的女主人像个小女孩似的跳起来，抱住黑暗精灵的脖子给了他好长一个激吻。

　　“喂，老板娘，”奴隶贩子擦了擦亮堂堂的脑门，“和你的小姘头亲热完没？不然我可得告诉莫绪利那个老家伙去了。”

　　库莉丝妲松开手，重新面向客人时笑意盈然，如含露的晨晓之花：“别急嘛亨德，你的货又不是海鲜汤，放一放不会凉。”

　　“三桅船”一楼中央是个梭形的宽阔厅堂，布置得富丽奢华，光是天花板上镀金的九瓣式悬吊烛台就有十四支，即使现下是白天，依然全点着，更照得秃子亨德带来的近十个奴隶疲惫不堪。他们有男有女，个个面容姣好，引来店里的少女们围观评点。进来之前亨德就给他们都洗了把脸，换了件至少能够蔽体的衣服，“还有些粗皮糙肉的在外面，”他对库莉丝妲说，“因为我知道你这不缺苦力。”伊文捷琳站在楼梯过道上望着下边，真不知道短短两天不见他是如何凑起这么多的。苏瓦的律法规定，教内子民应当享有平等的自由权，只有那些外族、无信者和异教徒才会被发卖为奴。因此革除教籍在萨戈是比死更可怕的刑罚，不过以这势头看来，最近教会下达这项“极惩”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我要那个。”奴隶中的女孩都没什么令人满意的，库莉丝妲瞥见门边上跪着的少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少年确实完美。十五六岁的年纪，雪发熔银，双睛犹如最上等的朱红玛瑙，皮肤则是奶白色的丝缎，清楚凸露出醒目鞭痕。至于五官，精巧得如同名师镂刻，再想找一处下刀都不行。“月统人。”哈根走到伊文身边，轻轻说。

　　伊文没有跟月统打过交道，但多少听过些传闻。这个银发红瞳的古老民族曾聚居在萨戈半岛最北、最严寒的森林中，崇信苏瓦诞生前半岛上的旧神。他们的男人都是勇武的战士和通晓符文秘术的巫师，女人则从朱红之月中得到强大魔力。萨戈人称他们为蛮夷，两族交战近千年，最终还是八年前昆古奈亲王的黑衣铁骑踏过弓影山，终结了红月之子的历史。“这年头如此极品的月统纯血绝不多见。”亨德伸出两根手指，“一口价，二十磅黄金。”

　　“二十磅？你要我的命吧！我再做二十年买卖赚的加起来也不到这个数！”

　　“你不亏，库莉丝妲。替你工作的姑娘们不但要发工钱，也是要向上头交税的，奴隶可省了这两项开支。为什么？因为税都算在我这个中间人身上啦。再说你嫌贵，王都那边这个价钱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呢。”

　　“奴隶又不是人，要算也只算那一丁点牲口税。”库莉丝妲撇撇嘴，“我懂了，你想把他献给歌历雅的贵族，好在那边谋个立身之处吧？王都就是王都，和南风港的行情不同，有权有势的贵族老爷们反而对美女不大感兴趣，最喜欢玩这样的男孩。”

　　月统和萨戈的日用语是互通的。伊文看见那少年咬紧了嘴唇，面色越来越白，粗布麻衣下有着轻微而深长的颤栗。到底只是个孩子，她想。不，奴隶的确不能说是人，再者也谈不上同情。强生弱死，这是萨戈的铁则。统治这片土地长达千年的阿斯加德王朝自称“黑朝”，在他们所尊奉的苏瓦的教律中，没有同情这个词条的定义。

　　“牲口税要涨起来可比人头税更高。”亨德不甘示弱，想了想，似乎又决定让步，“罢了……给你这个作补偿吧。”手下从外面拖进来一个男人，像扔个破袋子似的掼在大厅里——手脚全都被牢牢捆住，浸过油的粗绳深勒进皮肉。被摔到地板上的后一刻，他挣扎着想用膝盖支起身来，但一个五大三粗的打手抢先一步踏住他肩头。伊文感到自己喉咙里深吸了一口气。

　　金发。

　　那个男子有着一头参差不齐的金发，很乱，最长也只是齐肩。色泽浅明，仿佛黄金古器蒙了薄薄的白尘。在萨戈永远不会出现的发色。打手揪起他的头发往上提，现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细唇薄，轮廓利落得如同刀削。他很瘦啊，伊文想。甚至不会比那娟秀柔美的月统少年更加强壮。然而他的眼睛，淡蓝冷冽，结成坚厚难化的冰层，一瞬间在伊文捷琳心里闪过奥黑泽刚毅凝望的幻影。

　　一个身子如此单薄的人为何眼神如此倔强。

　　“他病了，”库莉丝妲却不屑一顾，“瞧眼里那血丝！”或者这就是亨德一开始把他撇在外头的原因——但他挣动得这般剧烈，直到又来了个大汉蹲下身死死按住他另一只肩膀。“前晚在盐场边的海岸发现他时，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我还怕他撑不下去，想往海里一扔了事。结果，嘿，倒真给了我一个惊喜。老板娘，你还从没见过一个发了两天高烧，连水都喝不进的人这么生龙活虎吧？”

　　“你真残忍哦，亨德，”有个穿雪花缎低胸长裙，手拿一把鹅绒折扇的冶艳女子娇笑起来，她是库莉丝妲手下的当红头牌，“闻见那个味儿了么。人家身上的伤正疼着呢。”

　　都说妓女的鼻子比狗还灵，看来不假。伊文眼见亨德扯开金发奴隶的后襟，杯口大的烙印已然红肿腐败。“可怜，”库莉丝妲轻声细气吩咐，“黛西，拿盘盐过来给他擦擦。”
　　
　　盐是本地盐场新晾制的海盐，未经研磨，粗颗大粒。打手捞起一把就往奴隶的伤口上狠命揉搓，动作之蛮横连月统少年都忍不住默默别过头去。但奴隶没有出声。他放弃了抵抗，眉头紧蹙，汗水涓涓流下，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一声呻吟，甚至只是微弱地动一动唇。

　　“他是个哑巴，”亨德比划着大笑，“我起初还以为他的声带给人割了。不仅是说话，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哭，也不会叫。无论你怎么玩他，怎么打他——”他往奴隶背上刚敷好盐的火烙猛地踹了一脚，如其所言，沉默，“——他也不会叫。”

　　“……我不敢要他。”库莉丝妲最后坚决地说，“他的目光叫我心底发寒。”直到交易无果而终，她仍对那个月统的美貌少年恋恋不舍。伊文目送奴隶贩子拉着脸悻然离去。“如何？”哈根在耳边问。

　　“天生无瑕，怪不得她喜欢。——你不吃醋么？”

　　“我说那个，”黑暗精灵扬起眉，“哑巴。”

　　伊文忽然发现她已记不清刚刚看过的脸了。金发，尖削的下颔，并不算锐利但冷硬无比的眼神，这几个细节拼凑不起一张脸，却越来越深刻，鲜明如镌。“他很强，”她琢磨着语句，“虚弱……却有力量。”楼上的房间里，哈根方才对她说的话历历清晰——“光靠你，和我，两个人并不足以对抗南风港根深蒂固的任何一方势力。必须要找到另一个，能加入我们又比我们强大的伙伴……在此之前，我们只能耐心等待，等待他的到来。”

　　而现在那人已经出现。

　　伊文捷琳将寻求确定的目光投向盟友，就在这一刻，她想起了那条船。画纸上灰色的船，于永夜之海的骇人巨浪间沉浮，从乌云背后深黯的星座降下雷霆一举把它击成碎片。帆上的纹章被风撕裂，那粉身碎骨的十字长剑、羽翼和太阳——她明白了，纹章的背景原本是金色。和苏瓦的幽日圣徽对应，如黄金一般光华璀璨的金色太阳。

　　“不错，是他。”哈根回以微笑，好像有一座构建中的巨大城垒在他瞳内延伸出绵长阴影，“就凭以前绝没有人在苏瓦的盛怒后还能活下来。”

上帝就在我头顶不足三千光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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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dme

冒险者

庞眉 发表于 2008-9-16 18:50:4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异变

　　此去歌历雅，走得再快，也有八天以上的路程。

　　他们稍有歇息就在他跟前嘟囔歌历雅这个词，眼里饱含敬畏与向往。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个地名。千年以前在名叫萨戈的极北半岛还没有因地貌剧变而与大陆隔绝的古帝国时期，这是先民传说中骁勇巨人的名字，如今指代了这个国家的首都、人口最多的大城市、政治文化中心……也是他唯一能够听懂的词。

　　“信奉苏瓦的黑血之民曾和我们一样，”圣廷的前任教皇说过，“我们都有着相同的远祖，就像白昼脱生于黑夜的胎盘。”

　　怎么会一样。

　　被放逐之前，他只了解过苏瓦——辉光之主欧义略毕生死敌的些微教义，对这位神祗的国土完全一无所知。而今，当他终于活着踏上这片土地时，却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去，哪怕只是葬尸故里。

　　这是辉光之主给予教内叛徒，最高、最严厉，也最残酷的惩罚。

　　……高烧仍在持续。

　　“求求你，”银发红瞳的少年抱着他的头喊，“求求你们，让我去找点药……这人快要死了！”

　　“死就随他死吧，”秃头矮胖男子怒声吼回来，“想逃？门都没有！”

　　“你们可以牵着我去！我不会逃的，只要一点点……”

　　他张着眼。他们说什么。他听不懂。

　　伤口肿起血泡，被衣服磨破，继续溃烂。烙印的时候他抵死反抗，三个壮汉也按不住他，于是那个印是通红的，盖得特别深，扯下来时几乎要融进肉里。为什么还有力气反抗呢？那头发不是给截掉了吗？二十四年的胎发，出生起就从未剃过的胎发，辉光之主赋予神眷者力量的源泉……刷，刀子明晃晃一划。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胸甲上烙着炽金羽毛的圣武士把他和另外四名罪人押上船时，并没有动他长垂及地的头发。对此他十分庆幸能保住最后的尊严……因为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不，还剩一本圣徒格言录，哥哥亲手抄的，被他贴身收藏在内衣外面。教派之争中第一个起兵反对他的哥哥，大圣堂里当着教皇的面亲口宣读判决的哥哥……那也是他唯一的哥哥啊。

　　船扬帆直朝东北而上。冰山，漩涡，挥舞近百条触手的庞大海怪，这些他们都过来了，但就在几乎能够眺望到陆地的那一刻，最后一劫还是没能躲开。夜幕上的十三条银河星尘旋动，黑云覆盖了这一切，如山的巨浪几与天空相连……最终轰雷劈下。离岸还有那么遥远。梦魇，只是梦魇。

　　梦醒后，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海滩上金发逶迤盖满透湿无力的身躯。

　　他看见一个男孩路过，便伸手求救。孩子停下来了。目光停在他曝露在浅淡黎明里的长发上——就好像那是真正的金子。小刀从腰间抽出，一步步走近前。十三四岁的男孩，鼻子旁边点缀着浅色雀斑，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却精光闪烁。他说了什么。他听不懂。

　　孩子的手握住他湿漉漉的发梢，竭力上举。好长好长。

　　不，他喊着。不要。他呼唤欧义略，那遗弃他的神的名讳。不要，求你不要收回我的头发……

　　他忘了他的喉咙早在六年前就已失去声音。

　　刀划下来。他的神永远离开了他。那个瞬间，他看见孩子捧着满把的金发咧开嘴微笑，露出缺了一颗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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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孙就把心中所藏的都告诉了她，对她说，向来人没有用剃头刀剃我的头，因为我自出母胎就归神作拿细耳人。若剃了我的头发，我的力气就离开我，我便软弱像别人一样。
——《旧约·士师记》

我想说本文的设定纯属抄袭……

上帝就在我头顶不足三千光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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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adin Loveneeder

神选者

赫拉丁 发表于 2008-9-16 21:13:11 |显示全部楼层

加油
如果完结的话，另有大奖相送哇~ [s: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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