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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枪短篇故事·爱和淡啤酒 [复制链接]

图尔贡·瓦达密尔

先知

群星的庇护-天蝎座 光之洗礼

天色已晚 发表于 2007-9-10 00:09:53 |显示全部楼层
 爱和淡啤酒
  作者:Nick O'Donoho
  翻译:pigeondog
  “一座旅店的一切。”欧提克喘息着:“要由它的淡啤酒来决定。”他放下手推车,小心翼翼地不让包布的车轮损坏光亮的木地板:“而淡啤酒的一切要由水和啤酒花来决定。”
  提卡摇摇摆摆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欧提克打开发酵桶的盖子,她把一桶水倒进巨大的广口发酵桶中:“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我才要一桶桶地打新鲜的泉水上来,而不能用蓄水池里的雨水。”她让欧提克看手上的老茧。十五岁的提卡对酿造美酒还很缺乏耐心。
  “小口罐总是比大口桶好。”欧提克拍拍发酵桶:“以前的老板认为每次都要洗发酵桶太麻烦,他只是把啤酒花、麦芽和糖混成的汁液灌在一般的酒桶里,酒桶重新用的时候连洗也不洗。”
  “如果我们不能那么作,至少可以不用往树上提水吧?”
  “我曾试过别的方法,我的第一批产品现在就在树根附近的土壤中。”
  “这么干行不行?”提卡热切地说:“我们把普通酒桶放在树下酿酒,这样不用把泉水提上来,就可以酿出一桶桶好酒,然后再……”
  “明白了吧,”欧提克为提卡能想到这一点而感到欣慰:“我唯一的一批地上产品就是因为我既不能连续五十次地背着沉重的大酒桶上四十级台阶;又不想改成连续几百次地扛着大水罐。所以都放坏了。”他揉着后背:“而且我在把五十个桶捆扎好,吊下去,又给每个桶里配好料之后,就在床上躺了三天。”
  “可怜的欧提克。”提卡笑道:“希望我能看见那时你的样子,酿酒实在太无聊了。”
  “不嫌害臊,”他责备着提卡:“就连秋收都不能让你激动起来吗?今天会从阿班尼西亚运来一船啤酒花,我可是这儿附近唯一一个从那么远的地方定购啤酒花的旅店老板。”
  “你也是索拉思唯一的一个旅店老板,但即使这儿有一千个,你也是最优秀的。”
  “是啊,是啊。”欧提克高兴了,他拍拍胸脯:“我这么干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这小客栈也值得我这么干。让咱们再汲点儿水吧。”
  仿佛回应一般,厨房里发出一阵响声。欧提克说:“看见了吗?厨子已经帮你打了更多的水了,高兴了吧。”
  “太好了,感谢里加。”她跑了进去。
  欧提克小心地不去想将来的日子,又开始在心中寻思做过不知多少遍的步骤。首先,他仔细地洗净一把长柄酒斗,在火上把它烤干;接着,他把一根牛油蜡烛点燃后坐在另一把长柄酒斗正中间,小心地不让蜡油撒出去,然后将酒斗探入发酵桶,检查着桶上沿任何一点可能的裂缝,就是让酒漏出来,也不能有空气渗进去啊;每个酒桶也都被他这样检查了一遍之后,他放下蜡烛,拿起已经冷却的第一支酒斗,盛了一斗泉水,先是尝了一点儿,然后一口气喝干:“啊!”
  四十尺之下的老树根附近,清澈的泉水从石灰岩中汩汩冒出,据说这块石灰岩一直延伸到地下深不可及的地方,而泉水的通路完全被包容在其中。欧提克不是地理学家,但他打心眼儿里知道这是全世界最清甜可口的泉水。要找到和他相称的啤酒花与麦芽可实在是困难。
  这时提卡又奋斗着提过一桶水来,他喘着气问:“欧提克,我还从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店叫……?”
  “这名字不是我起的,孩子。‘最后的归宿’是由……”
  “为什么叫‘最后的归宿’?”
  “我没告诉过你吗?”他看了看四周老树上的伤痕,每条都因岁月的打磨而变得黝黑发亮。“索拉斯的人们在树冠上建立了他们的家园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大灾变使我们没有选择,饥饿的掠食者和疯狂的流浪汉,摧毁村庄,抢走他们所看见的一切。索拉斯人知道如果他们不能守护自己,这里就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但他们生存了下来。一切都好了起来,他们可以回到地上了,”欧提克抬起手推车柄:“跟我来。”
  他停在食品室前:“建起这个酒馆的是强壮的克莱欧,据说他能一只胳膊夹起整整一桶淡啤酒从树干爬上来。他在建造这里时明白,一般方法建的酒馆在这里一年之内就会变成废墟。”欧提克拍了拍储藏室的门:“你从这里穿过了一千多遍,注意过这里的地板吗?”
  提卡耸耸肩:“只是石头地板……石头地板!?我只注意到壁炉是……”
  “石头雕成的,是的,一块整石雕成的,为了保持啤酒的凉爽,离地面四十尺。克莱欧用一根绳子一个人把他拽了上来。然后他在树干中凿出了这个房间,铺上石头。这是他的人民的最后的归宿,他要把它建得坚不可摧。”欧提克跺了跺地板,屋子是圆形的,活的墙壁从地板边缘长出,每年都要覆盖一个指甲的宽度。“当危险过去了,索拉斯的人们可以回到地面上时,他们没有。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家园。走遍全世界,除了这里以外,他们再不会有别的家了。”他停了下来,显得有些尴尬:“再去弄些水吧,小女士。”
  当他们工作的时候,提卡哼着什么。她有一副甜美,温柔的嗓子。欧提克很高兴她的歌声越来越大。那是一首山歌,婉转而又哀伤;提卡尽情地发挥着其中哀婉的意味。
  当唱到第二韵时,她已经脱下了破烂的外衣,闭上眼睛,忘却了欧提克的存在。欧提克静静地听着,知道如果她想到了自己,她就会觉得羞愧并安静下来。近来她在男子面前总是很害羞,这对一个女招待是个不好的特点,但也是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欧提克并不为此发愁,他知道这种心绪很快就会过去。
  提卡唱道:
  我门前的大树冠,
  被我看过多少遍,
  长出多少新芽尖,
  转眼又要过一年,
  明年是否我还在此,
  在此一个人留连?
  我的爱人在远方,
  那里也有鸟儿歌唱,
  歌声传进我梦乡,
  告诉我他已在战场,
  歌声还那样响亮,
  为何又如此哀伤?
  我的一对好朋友,
  早已结婚去远游,
  告别时我想起那个吻,
  和那滴眼泪心中流,
  想着他们的孩子,
  我迎来另一个深秋。
  祝福他们的未来,
  歌唱他们的深爱,
  爱安慰我的心怀,
  我看见鸟儿从天边飞来,
  她飞得为何象被铁索拽?
  她的歌声为何如此悲哀?
  ……
  欧提克享受着这不知名的曲调。他看着提卡,她的眼睛闭着,双手在空气中摇曳,欧提克突然觉得一阵心痛,“提卡长大了,应该自主了。”
  提卡已经和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象他的女儿一样。在这之前他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应如何离开她了。
  最后提卡结束了歌唱,他说道:“真好听啊!它叫什么名字?”
  “什么?”她脸都红了,“唔,那歌吗。叫做‘爱伦的等待’。我昨天晚上刚听到的。”
  “我记起来了。”欧提克说道(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有着黑色的卷发和深蓝色眼睛,他的听众也都是年轻人,第二首歌唱到一半时,索拉斯一半的女孩子都跑了过来——欧提克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一切):“唱这首歌的是个小伙子吧?”
  “你又取笑我了。”提卡皱起眉,甚至欧提克笑着摇晃她的肩膀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你从来就不尊重我。”
  “尊重,尊重,那个年轻人叫……”
  “瑞安。”她轻轻地说,然后又皱起了眉:“他不是那么年轻了,你知道吗,他有七缕灰发。”
  “真的吗?七绺,这么精确?”
  她没注意到其中的揶揄成分,反而兴奋地点点头,红色的卷发在她肩头跳跃着:“他唱完以后让我和另外两个人各数了一遍,我们的结果都一样。”
  “他可真友善啊。”
  “哦,我想他喜欢我们这么作,”提卡天真地说。她忽然又不高兴了:“尤其是劳芮珥。”
  “谁是劳芮珥?”那里有许多小姑娘,瑞恩唱完之后,又有许多年轻女子在酒吧外面向里探着头。这使欧提克觉得很享受,当然,是那种绅士般的享受。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红发小伙子坐在靠后的角落里自顾自地念着抒情诗,他的朋友们都怕他会唱起来。
  提卡用力地擦着一个酒桶,把它碰歪了。欧提克扶正酒桶,听她‘随意’地说道:“劳芮珥?哦,就是那个翻鼻孔、兔子牙、一脸雀斑、一脑袋黄头发的。”
  “啊,就是那个长了一头漂亮金发的姑娘吗?”(那姑娘最近经常来,她很爱笑,显得不矜持,但小伙子们很喜欢。她从人们面前跳转身跑走的样子真可爱,长长的金发一飘一飘的,提卡好像也在学着这么作吧。)
  “你认为那是漂亮吗?”提卡尽量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是很不错,可怜的东西,她总算还有一些值得骄傲的地方。”擦着擦着,她抹起了眼泪:“嗳,欧提克!他喜欢的是她而不是我。”
  “好啦!”欧提克搂住她的肩头,脑海里又闪过那个老念头——实在要找个老伴的话,就要找个能跟提卡说说心里话的,他自己连提卡的朋友都不认识。“好啦,你不会真正爱上他的,他只是个会唱歌的老猴子罢了。”
  提卡笑着用袖子搌搌眼睛:“这倒是真的,但他怎么就能看上劳芮珥呢?”
  “哈,”他明白了:“唔,她比你成熟。”
  “只是一点,一年算不了什么。”她抽着鼻子。
  “别再哭了。”他说道:“你的眼泪都要让酒变咸了。”这个玩笑几乎起了作用:“你要耐心,就像歌中的那个女子一样,她后来怎么样了?”
  提卡的眼中闪动着憧憬,忘记了一时的悲伤:“那个男子吻别了他的爱人,永远地走了。只有她不相信这事实,一直等他到生命的尽头……”
  “鸟儿在她的坟前歌唱。”她幸福地叹了口气:“它们的歌声凄婉彷徨。哦,欧提克,我会那样的结束吗?没有爱人在身旁,没人共享晚餐和新房,就这么静静死去,没人悲伤。”
  欧提克长时间地看着酒吧尽头的镜子,转过身。“有时事情会是这样的,但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现在,漂亮的小女士,去打最后一桶水吧。”
  他继续用力擦着酒桶,也许太用力了。
  *
  已经到中午了,但既没有饭菜的香味,也听不到要酒的吆喝声。欧提克在门前挂了一个空酒杯,最没脑子的人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无故登门打扰他,欧提克每次酿酒时都会关张歇业,直到酒酿好了才会再次开门。
  酿酒桶中灌满了泉水,麦芽浆早已温热,酒神的钥匙——酵母被盛在一个大碗里。
  但啤酒花一直都没到,欧提克已经快象提卡那样不耐烦了。幸好沉重、缓慢的脚步声终于在台阶上响了起来。
  “提卡,”他喊道:“出来。”提卡从厨房里走出来,边在围裙上抹着手边听他说话:“听见了吗?有人挑着担子上来了,我们的啤酒花来了。”他经验十足地竖起耳朵,“不象往年那么重,科文没有带够货吗?”
  酒馆大门被推开了,一个长着两条短腿的大麻袋蹒跚地走了进来,麻袋掉在了地板上,后面露出了一张坎德人的脸,那张脸先是瞪大了眼睛四处望了望,然后一下子就裂嘴笑了起来。
  “姆维克。”欧提克不高兴地叫着坎德人的名字。在人类的概念中,‘坎德’意味着矮小的捣蛋鬼,专会开各种无聊的玩笑,只为了好奇就会随意偷走别人的财产。而姆维克·小手指在坎德人中很有一些名气,据传说有一次一伙经验丰富的旅行者在水晶湖捕鱼时碰见了姆维克,第二天他们从甲板上醒来,发现小船被挂到了离地三十尺高的两棵树中间,更高的树枝上有钉过滑轮的痕迹,但滑轮已被取走了,他们足足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把小船弄到地面上。
  坎德人中更离奇的传闻说姆维克曾偷走过猫的尾巴;偷走过美女的整头金发;甚至在一次月蚀时偷走了月亮的光芒,这也是为什么他被叫做姆维克(吸月光)的原因。
  姆维克笑着向欧提克说:“这就是你的啤酒花,诸神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把它弄上来,我的报酬呢?”他又加了一句:“金子就行。”
  欧提克可笑不出来:“啤酒花一直都是科文带来的,他出什么事了?”
  “他拿了你的定金,就想赌一赌。”坎德人真诚地说:“我告诉他只要赌点儿扣子、石子儿或者我口袋里的小东西就行了,可他说不能辜负到手的好运气。”
  欧提克盯着坎德人:“他就跟你赌了钱?丰收女神啊,看看你聪明的小家伙吧。他赌的结果怎么样呢?”
  姆维克的样子有些伤感:“他输了。”
  欧提科干巴巴地说:“我很吃惊。”姆维克刚想安慰他,欧提克没等他开口就继续问道:“没关系,但为什么是你运来啤酒花呢?”
  姆维克立即变得又生气又不好意思:“科文说因为我拿了你的酬劳,所以啤酒花应该我送。我说这种想法很愚蠢,我们就争了起来,最后我同意再赌上一把。”
  “实际上你是禁不住诱惑,对不对?”欧提克问道。
  坎德人一下子就发起飙来:“他竟赢了!怎么可能,他一定作了弊!”
  “毫无疑问,你已经完成了任务,我会请你喝啤酒,还有一顿饭。”欧提克跪下来,把手探进麻袋里,抚摸着啤酒花。
  “我已经在路上吃过了,呃……是一个同路人请的。”坎德人边说边搓着他的胡帕克杖。这根坎德人首选的武器和乐器似乎也显得很不安。
  资深酒馆老板欧提克好像看出了什么:“什么样的同路人?”
  “一个人。”姆维克耸耸肩,又把胡帕克杖别到后腰:“还是这样帅一点,是不是?”
  欧提克一下子就明白了:“又有个口袋被偷了吧?”他边说边观察着坎德人。
  “口袋?”坎德人立刻左右来回转头看了看,弄得胡帕克杖上的掷石带象尾巴一样摆来摆去。“我没看见有口袋呀?”
  “看看你的背后,不,另一边。你手杖上的带子都甩乱了。”姆瑞克回头的时候,欧提克为不知改悔的小坎德人悄悄叹了口气。
  “喔!是有个口袋,你是怎么知道的?它怎么会在我的腰带上?”
  “真是不可思议啊。”欧提克很有礼貌地附和道。
  “嗯……对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用胡帕克杖的吗?”
  “一点。”(坎德人可以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挥舞胡帕克杖,用来战斗或演奏音乐。欧提客曾见过一个喝醉的持剑武士败在一个坎德人手里,而且战斗开始时坎德人唯一的武器——胡帕克杖还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是啊,我当时在唱歌,还挥着胡帕克杖伴奏,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午后添些生气。大概是我挥得太快了,掷石带把这个包包带了下来。”
  “嗯,一定是这样的。”
  “当时我就这样挥着杖。”姆维克在头顶上旋转着胡帕克杖,飞旋的掷石带越过了柜台,都快打到墙上了。“你看,这时它很难控制……”
  “是,是,我看见了。”欧提克急忙把酒杯都拿到了一边。“这时很容易出意外。”
  “当然。”姆维克一脸清白地看着他,“我永远都不会……唔……会从别人那里偷包包。”
  “是呀,是呀。”
  “特别是这个人,他是那么正派,那么有见识。”姆维克拄着他的手杖,说道:“我们分享了午餐和其它好多东西。他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他怎样潜到水晶湖底去捉石鱼;他怎样从黑森林边上采集植物;他怎样顺着月光爬上一棵死去的大树;最有意思的就要数他和从不尊敬他的老祖母的鬼魂聊天了。他的名字叫汪汪。他说他要去看妈妈。”坎德人思考着说:“她一定很喜欢珠宝,他为她准备了许多小礼物,但他总拼不对她的名字,老是说要把些什么药粉送给姬温德尔,或者姬娜,要不就是姬瑞珥……”
  “他是个法师?”欧提克对魔发很是排斥。
  “才不是呢。”姆维克乱晃着脑袋,“他只是个有趣的商人,药水啦,药粉啦,炼金药啦,护身符啦,一大堆小玩意儿。这些又没什么可怕的。”他把那个包包递到欧提克眼前。“也许有一天那个可怜人会路过这儿,你可以先替他保管……”
  “不”
  “一夜就行,你不会……”
  “不”
  “会出什么事……”
  “我不在乎会出什么事,”欧提克坚决地说:“这里就是不能有魔法。”
  坎德人看起来很可怜:“你会错过很多新鲜东西的。”
  “很久以前我发过誓。我的生活不需要新鲜。”
  “好吧,”姆维克把包包在手里掂了掂,“我会找时间自己还的。”
  “这还不错,很可惜你现在还不想吃饭。为什么不……”欧提克一下子抓住了坎德人无意中伸进柜台的胳膊,“先喝杯啤酒,润润喉咙。”
  “好主意。”坎德人抓起个杯子,“也许我可以在这里过夜,”他满怀希望地说。
  “不,”欧提克叹了口气,“上次丢的叉子我还没配齐呢。”
  姆维克晃晃手,“你不会怪我吧……是有人在厨房里怪叫吗?”
  确实,好像有一声闷响传了出来。欧提克嘟囔了一句:“食品架又倒了。”就跑向厨房,快到门口时他又转身补上了一句:“未经许可请不要碰任何东西。”
  “好啦好啦。”坎德人叨咕着。欧提克一消失,他就绷紧了嘴唇。酒桶龙头的滴哒声仿佛在说:“姆维克,再来一杯吧。”
  “我会的,”坎德人高兴地答道:“谢谢你的邀请。”他无意间在旁边的桶上踢了一脚,那声音不知为什么跟刚才的响声一模一样。
  他把那个包包挂在胡帕克杖上,玩起了平衡游戏,当包包快要滑下来的时候,被他一下子抓住,包包里面溅出了一些微尘。姆维克抽了抽鼻子,“什么怪味儿啊。”他打开包包,微微一倾,一股肉桂末般的东西落在了地板上。他作了个鬼脸,“这是魔药啊,可能很恐怖呦,这么又甜又腻的,连个标签都不贴,汪汪怎么会这样不为可能偶然捡到它的人着想呢?”他叹了口气:“魔法永远是不可信的呀。”
  姆维克戳了戳那个袋子,“包包还不错嘛。”他向柜台后看了看,正好发现了没有盖死的酿酒大桶,就打开盖子,把剩下的粉末都倒了进去。
  欧提克回来后仔细检查了酒吧,看起来没丢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姆维克,后者正天真地向他微笑。“啤酒不错,”坎德人说。
  “用的是我自己的配方。”酒馆老板说道:“谢谢你为我的啤酒出力,这批酿造肯定会更不错。”
  坎德人一下子呛住了,欧提克帮他拍了拍后背,忽然,他看见地板上有一只空空的袋子。“这是什么?”
  “我的。”坎德人飞快地把他从欧提克的手里拽了出来,“我希望有一天能装满它。”
  “不要在我的酒馆里。”欧提克看着就要离开的坎德人说道:“非常感谢,姆维克。就让门开着吧,这样酒香就会飘出去。下次满月的时候再回来,你就能尝到你的劳动成果了。”
  “我要快点走了,”姆维克有点后悔,汪汪迟早会碰见他的。“真希望我能快点回来尝尝这一酿呀。”他向正在检查自己戒指的人挥了挥手。
  欧提克听着那令人心安的坎德人下楼梯的脚步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小麻烦走了,也没惹什么祸,该开始煮麦芽了。”他走回去找提卡。
  他离开之后,一雌一雄两只燕子从敞开的大门飞了进来,啄食了一点地上的粉末。它们立刻又绕着圈子飞了出去,吱吱喳喳地高声叫着,狂热地挤撞着对方。
  *
  把啤酒花倒进酿酒桶里之后,欧提克擦净加热用的石头和铁钳。整个酒馆因为他建起的火堆和风箱而变得闷热起来。他把石头放在一个干净的大石板上用火烤,并用钳子把烤热的石头放进麦芽汁里,没过多久他就大汗淋漓了。欧提克放下钳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提卡熟练地继续他的工作,她拿出了几块已经冷却的石头,又放进几块炽热的。她的动作很轻柔,以防有液体溅出。欧提克嘘了口气,满意地看着她。从前他是不用休息的,所以提卡也从没有干过这种活。
  当大桶里冒出蒸汽的时候,欧提克又开始想:“她已经够大了,应该自主了。’他摇摇头,赶走这种想法,又惦记起新酒来。
  加热之后,提卡和欧提克把汁液注进小酒桶。每桶只注满五分之四——麦芽汁在发酵时会起泡。欧提克年轻时有一次不但崩坏了好几十个桶,还花了几个星期时间才把酒馆里的气味散尽。
  每装好一桶,他们就把酒桶滚到墙边,在有阳光的地方立好。最初的七天,汁液会放热发酵,酵母会沉淀下来。那时,他们就要轻手轻脚地把酒桶移动到阴凉的储藏室中,直到下个满月。如果他们有更多的桶和更多的精力,欧提克和提卡应该在那时把半成品倒换到干净的桶里。欧提克一般会省略这一步,把几十桶酒全换一遍,再多刷一倍量酒桶的辛劳并不能把酒味改进到令人觉得物有所值的程度。
  现在,酿酒中最艰辛的一段总算是过去了,麦芽汁的清香四处飘逸。提卡好像也忘记了她的烦恼,唱起了‘爱伦的等待’中另一段歌词。
  有谁会知晓,
  时间在向哪儿跑,
  剩下我回忆着他的怀抱,
  剩下我一点点衰老,
  剩下我的心在风中飘摇。
  对此他并不思量,
  同所有男人一样,
  但他知道我满心曾有的期望;
  小鸟们看得仔细听得端详,
  在那里一年年眺望远方,
  她们的歌声真是令人心伤。
  欧提克放下另一个木桶,从歌中感到了一丝提卡的哀伤。“听起来真美呀。”他看着被时间磨旧熏黑的木桶,“当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我们也唱这样的歌。”
  “就像这首一样?”女孩很有些吃惊。她能肯定以前决不会有人能写出如此深沉动听而又意味久远的歌曲。
  “和它一样,甚至更好。”他冲着她露齿而笑。“它们之中有几首也谈到了那些鸟。”
  鸟鸣声在门外响起,欧提克从门旁的一扇窗户中向外望去。“我不认为它们的歌声都是哀伤的,如果现在是秋天,那自然会是如此,但我发誓现在它们正‘叽叽喳喳’地忙着求爱呢。”
  “你又在取笑我了。”
  “是的。”欧提克嗅着麦芽汁中传来的气息,给了提卡一个快速而充满挚爱的拥抱。“真是奇妙呀,感觉敏锐的小女士,介意帮我把麦芽汁倒进小桶里吗?”
  提卡行动起来,这是一个快乐的,充满阳光的下午。这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找到过如此自然的父女之情。
  巨大而鲜亮的满月把光辉洒进了浓密的枝桠,欧提克从酒窖里滚出了第一桶新酒。太阳刚刚落山,欧提克兴奋得像新郎官一样。
  一些旅店老板会收起第一桶新酒,直到再上一、两轮库存酒后才把它打开。欧提克对此很不以为然:
  还有什么比整夜品尝刚开封的淡啤酒更能享受到它的风味?他知道,这有些冒险。有些旅店会因为一批劣酒而连续几年生意惨淡,就连陌生人也会因为酒质低劣而推辞掉店家的招待,他们会以酒的质量来判断旅店的服务。但一个优秀的旅店永远会提供他最好的东西,欧提克从不会在日落后第一个杯子被举起时错过盛出新酒的机会。
  一个扛着麻袋的小贩站在门口,不断拍打着沿途落在外衣上的尘土,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瘦高个。欧提克满意地点点头,又马上收起了满意的表情。这时那个卖杂货的正愉快地替一位骑士掸土,顺便还拎走了他的钱包。
  欧提克大声咳嗽起来。门边的男人好像哆嗦了一下,他耸了耸肩,又把钱包放了回去。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进了旅店。“多谢,先生。当你在家里养老的时候,可以告诉你的好奇的孙子们,你曾经擦亮过大力吞博的铠甲。”
  小贩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礼貌地回答:“我可以肯定当我年老时我会经常提起您。”骑士满意地点点头,坐了下来。小贩转向欧提克,“我刚才擦去了他的钱包上的一块污渍,后来忘了把它放回去,谢谢……呃……你能提醒我。”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欧提克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我习惯于让我的客人留心这种事。”
  “哦,我想我不会再走神儿了。”他警惕地前后望了望,“告诉我,老板先生……”
  “欧提克。”像往常一样,欧提克伸出手来。
  “我叫瑞格,商人瑞格。”他握了握欧提克伸出的手,又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把欧提克的戒指还给了他。“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又犯健忘症了。你这样看着我……”他温和地笑望着欧提克。
  欧提克笑了起来。“干得漂亮,我理解您的意思,瑞格。不过我无法每时每刻都盯着您,希望您今晚能合作一些。”
  “我会的。”他第一次显出疲劳的样子。“我的旅程漫长而又艰苦。一顿好饭和醇美的淡啤酒是我现在想要的一切。”
  “饭马上就好。至于淡啤酒……”欧提克紧张地耸耸肩,“我想您会满意的。”
  “我肯定会。”瑞格礼貌地鞠了一躬,又靠了上来,“告诉我,你应该对本地人很熟吧?当地有没有什么人抱怨他们的厨房工具,那些小玩意儿有没有不中用的,有没有坏掉或是总“嘎嘎”乱响的?”
  欧提克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他摇了摇头,“没有。”
  瑞格再次直起了腰。“是这么回事,”他更加自信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有哪位好先生或是好太太,也许就是你自己或你的厨师,你们是否被辛苦的烹调工作所困扰?想不想找到节省劳力的方法?那些琐碎的剥皮工作,那些简单的切片工作,都可以交给这个令人惊异的新发明,绝对省时省力。”他摸索着自己的袋子。
  欧提克坦率地说:“我有一个节省劳力的设备。他的名字叫厨师,厨师有一个剥皮和切片的设备,它叫做刀子,它非常锋利。厨师有一个坏脾气和不错的记忆力。所以我建议您不要在这里做买卖,先生。”
  “好吧,”瑞格从袋子里收回手指,开始有节奏地敲打柜台,“也许我只能在这里休息一晚了。我需要休息。”
  欧提克叹了口气,“我们都需要,先生。”
  提卡腼腆地从旁边走过,绊了一下。瑞格的左臂闪电般地探出,抓住盘子,轻松地恢复了它的平衡。他的右手捉住了提卡的胳膊肘,“你没事吧?”
  提卡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我没事。我一定是脚上……”她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衣服,“我踩着它了,它都被弄脏了,我的样子一定很糟糕。”
  “你看起来很可爱。”他把盘子从她那里拿走。
  “如此清秀的你身上怎么会有污渍呢?我看只是美丽画面上的一处点缀而已。”
  面对着他的微笑,她的脸红得益发不可收拾,“你在取笑我。”
  他眨眨眼,“当然是这样,我想我做得还不错。去清理一下吧,我来替你端盘子。”
  提卡探寻地望了望欧提克,后者点了点头。她行了个曲膝礼,把弄脏的地方折了起来,然后说了一声“多谢,”就跑开了。
  欧提克说,“来让我处理这个盘子吧。”
  瑞格摇摇头,一绺头发从他斗篷的头巾里垂了下来,他忽然变得年轻而又任性,“我告诉过她我会做这件事。我要遵守诺言。”他望了一眼她的后背,又笑了起来。“甜蜜的小东西,我在家里有一个妹妹,也是这个年纪。”
  欧提克热心地提醒瑞格:“把装土豆的碗送到最远的那张桌子上。除了公共桌子以外,每张桌子要有四个碟子和四把羹匙。我会在您完成工作前准备好你的晚饭,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没什么,这是我的荣幸。”瑞格顺畅自如地掮起盘子,开始在桌子中间吆喝着滑行起来。欧提克则注视着他的背影。
  在第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从他们的衣着和隐约可见的粗糙面孔可以判断出他们是牲口贩子,土豆一上桌,他们就扑了上去。而旁边大力吞博还在半空挥舞着勺子,讲述着自己的战斗故事。
  “先生们,要是你们愿意,就想象一下那时的情景吧:一个魔法师和两个男人,他们又高又大,神气十足地站在我面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邪恶的气息,而我刚刚游泳穿过一股湍流,不要说盔甲,就连衣服都没穿。那个魔法师皱起眉头,准备施展他的死亡闪电,而我,先生们。”他站了起来,紧勒着甲胄的肚子差一点儿顶翻了桌子,“我则是赤身裸体。”
  “行行好,”已经谢顶的牲口贩子嘀咕道:“我还要吃饭呢。”另一个连忙把他连鼻子带嘴都捂了起来。不过大力吞博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这时一个男人会干些什么?”他向四周望去,仿佛要得到一个答案,但是他显然并不期待人们的回答,“哈,那么一个英雄又会怎么做呢?”他猛力地拍打着桌子,震得土豆碗“乒乒乓乓”直蹦。“我冲了上去。”他向前一扑,两个牲口贩子赶忙溜到一边。“我左右移动。”他向旁边摇晃了一下,刚好没碰到瑞格,后者灵巧地侧身闪了过去。“我拔出我的剑,就是我腰带上的这一把,就这样赤手拿着一把没有被施过魔法的普通剑,我把那道魔法闪电弹回到他的身上。”
吞搏耀武扬威地把双臂抱在胸前。“他一下子就死了,为了纪念那一天,我把我的剑命名为死亡闪电。”
  他的胜利使牲口贩子们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们没有喝彩,只是在默契地大嚼土豆时带着冷笑看着他。他向四周望了望,想看看其他听众的反应。一位长着耀眼的红发,肌肉结实的本地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盯着他,开口说道:“那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哈,告诉你吧。”他来到她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那地方离这里可真远,你做梦想不到会有那种地方,要让我说嘛……”
  “快一些,”她充满渴望地说道:“我喜欢谈论奇异的地方,英雄,战斗和魔法。要不是我必须完成工作,我会一天到晚地听这些事情。”她笨拙地伸出一只异常干净的手,“我是伊尔葛,洗衣人伊尔葛,”她小声嗫嚅道。
  他有礼貌地在那只手上轻吻了一下。“我名叫吞搏。”为了增加气氛,他停了一下,“大力吞搏。”他得到了想要的效果,然后向伊尔葛微笑了一下,“如果我们能共进晚餐,我会给你讲战争和荣耀,魔法和妖怪,旅行和海难,所有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他说的并不算太离谱,吞搏会识字,而且他记得自己看过的所有好故事。
  伊尔葛并不在乎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把它们都告诉我吧,这一切我都想听,真希望能亲眼看看这些事。”她欣喜地说道,闪耀在她眼中的光彩比她火红的头发更加夺目。
  在吞搏说话的时候,一位消瘦的中年女子文雅地走进了酒馆。她披着一条披巾,腰间系着一个小包裹,“请问现在还提供晚餐吗?”她的嗓音清澈而又有修养。
  欧提克连忙从她朴素而又沾满尘土的旅行装上抬起眼睛,匆急地说道:“提供,女士,我们有马铃薯,有野味,还有苹果酒,还有……”
  “这味道真是可爱,”她微笑起来,“请叫我希蕾尔,这是我的名字。”
  提卡敬畏地望着妇人的头发。黑玉色的长发如瀑布般一直倾泻到她的腰间,只是在一边镶嵌着一缕灰色的条纹。提卡说道:“饭馆的服务在满月时会持续到很晚。人们经常会在这时走夜路。其他旅行者没有告诉过您这件事吗?”
  希蕾尔笑道:“我看起来是那种漂泊不定的人吗?别不好意思,我确实过了几年流浪的生活,但这里的风俗和那些地方不同。”提卡点点头,离开了妇人。妇人转向欧提克,“希望能给我来一份晚餐。”
  “没问题。”欧提克犹豫地看了看牲口贩子和一个一只眼上盖着眼罩的陌生人,“如果您愿意,我会为您提供一个私人的用餐房间,希蕾尔。”
  她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奢侈。”她看着欧提克的眼睛真诚地说:“孤独的一餐对我来说已经太多了。”
  欧提克回应着她的微笑,忽然获得了一种平静。“我明白您的意思,女士。我会给您找一个明亮的角落,您不会缺乏同伴的。”
  “多謝。”希蕾尔望向提卡,她正羞怯地觑着独眼陌生人。他向女孩眨眨眼,她连忙把目光移开。“可爱的女招待,你的女儿?”
  “养女。”欧提克突然向希蕾尔说道:“如果您明白那些年轻女人和浪漫情调,女士,您也许可以和她聊一聊。我的意思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几个月,她每星期都要心碎一次。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大概您……”他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
  “不需要我的帮助,她很快就会从这些心碎中学到足够的东西。她们在这个年纪成长得可快了。”她拍了拍欧提克的手掌,虽然欧提克比她要年长很多,“但要在她应该自由的时候让她出去闯闯,你知道,我喜欢结识新伙伴。”希蕾尔悄然离开了,欧提克尽管觉得自己很笨,但还是为能够问问她而感到高兴。
  这时当地人都走进了酒馆,开始了晚饭后的说东道西和嘘寒问暖。第一批到来的是红头发的派崔格和他的父母。欧提克冲他们点点头,“佛兰克,莎拉,很遗憾,派崔格,今晚没有歌手。”
  “你确定吗?”他嗓音嘶哑地问道,他的变声期还没有结束。
  派崔格的母亲探过身来,“他总是提起那位在这里演唱的歌手。他已经迷上音乐了。”
  “竟然爱上如此遥不可及的东西,”佛兰克边说边拨弄着他的头发,“自己连个调子都唱不出来。”
  派崔格嘀嘀咕咕地把脑袋闪到一边,三个人坐了下来。那个年轻人走过刚刚进来的劳芮珥身边时,她一转身,让头发在他面前尽情地飞舞。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欧提克身边响了起来,“音乐和调情。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音乐和调情。不再像以前啦。”
  欧提克尊敬地向老人库格点点头,“我不这样想,先生。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跳舞。”
  库格生气地说:“我说的是很久已前,年轻人。那时生命是简单而高贵的,根本没有这些大喊大叫的风流韵事。”
  “我同意,先生。炉火边的位置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库格的妻子,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我就是他从不需要的需要,只有诸位女神才知道他需要的只有我。”
  库格怒气冲冲地向她挥着手,但还是随她来到了一个强壮的农夫身边,农夫向他行了一个脱帽礼,然后又戴上帽子坐到了伊尔葛和骑士旁边。欧提克回去继续做他的工作。
  虽然中午也会有几个人在这里吃饭,但一天里客栈最迷人的时候还是日落月升时分,许多旅行者和当地人都会在这时来到小店里。没有什么人会浪费白天的时光,更没有什么人会摸着黑赶往目的地。除了食物以外欧提克还供应热苹果酒和陈酿淡啤酒,温热的风味土豆,如果客人要求,他们还可以吃到野味,像他说的那样:“这可以温暖寒冬之心。”屋外的小溪中已经飘起了碎冰,树叶也片片飘落了下来。野味很快就要卖光了。欧提克的记忆中像这样繁忙和充实的时刻还真是不多。
  独眼的陌生人看起来与其说是粗鲁,到不如说是难过,他走到柜台前,“淡啤酒。”他看了看普通杯子,又把眼光移向柜台后面架子上光亮的大酒杯,“一大杯。”
  “稍等,先生。”欧提克向提卡打了一个手势,提卡把龙头递给他。他抓住龙头,抿了抿嘴唇,然后把龙头抵在酒桶上,一下子就把它熟练地从封口处推了进去。
  陌生人依依不舍地掏出他的钱币,但欧提克只是笑了一下,“收起您的钱币吧,先生。我一直把新酿的第一杯作为礼物送给客人。”
  “谢谢你的慷慨。”当欧提克打开龙头的时候,陌生人用健康的眼睛饥渴地盯着流出的泡沫,“看起来真不错。”他向提卡笑了笑,后者跑进了欧提克的背影中。
  欧提克用一根擦亮的木棒抹去杯子上的泡沫,当他看到坚果色的淡啤酒时,心脏就“怦怦”地跳了起来。他从不会在最后一个客人尝过新酿以前亲自领略它们的味道,但这酒看起来是如此醇厚而耀眼,就像客栈本身那些烁烁发光的木头一样可爱。“您是对的,先生。看起来是不错。”他闻了闻酒香,内心泛起了一阵涟漪,不禁把一只手放在了提卡的肩上,“这是提卡和我自己酿造的,先生。您尝尝怎么样。”
  陌生人急切地拿过杯子,有经验地凝视着酒浆,嗅着酒的气味,让月光透过酒杯,仔细地观察。充分地满足了各种感官的享受之后,他举起杯子,在一口口喝酒的时候目光也没有离开酒浆的表面。这时他的身体完全凝固了,只有喉头在不断颤动。
  欧提克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他。诸神啊,他是被呛住了吗?这会是他欧提克第一批失败的作品吗?
  独眼人把空杯子墩在柜台上,咧开满是泡沫的大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我喜欢它。”
  另一个客人开始喝彩。欧提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也在看着这里,他向他们挥了挥手,开始大杯小杯地倒起酒来。很快,他就被友好的人群包围了,无数赞美之辞反而让他听不清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首先为大力吞博和洗衣人伊尔葛送上了淡啤酒,然后是大个子农夫(他的名字叫毛特)和瑞格。
  商人又累又脏,淡啤酒在他眼里仿佛沙漠中的甘泉。不过瑞格在享用佳酿之前还是先习惯性地看了看周围的客人。有时某个以前与他打过交道的顾客会出现在他身边。有一次他心不在焉地向一个本该认识的人点了点头,结果被那个果农用大头棒一样的苹果收割器从椅子上打翻在地。因为瑞格在做买卖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使用一些溢美之词,所以平时多注意一下老主顾总是有好处的。
  索拉斯人在他看来是一群十足的庄稼汉。他看了一眼在门旁角落里喝酒的农夫毛特,在屋子中心的桌子旁陪伴父母的瘦子派崔格,最后,他欣赏地观察着伊尔葛——坐在邻桌的那个强健的深肤色女子。他觉得也许应该替他买一杯淡啤酒。
  在另一边,大力吞博正滔滔不绝地吹着大话,而她很明显地喜欢他的故事,说不定还挺喜欢他这个人。看起来她对自己的平庸生活很是气恼,虽然还很年轻,但杂货商人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如何去察言观色。现在恐怕并不是打扰她的好时机。
  他耸耸肩,以后再说吧。瑞格又拿起他的大酒杯。忽然一只大手在他胸前猛推了一把,是那个魁梧的农夫,他正咄咄逼人地盯着瑞格,“别耍花招。”
  “耍什么花招?”他不敢用正眼看大汉,后者还穿着种田时穿的靴子。从他的肌肉来看,农夫毛特可真是个怪物。
  农夫没理会他的问题,“你以为你是谁?”
  “你认识我吗?”瑞格小心地问。
  “别耍贫嘴。我讨厌你这种态度。我恨你就如同我对她的爱那样深。不要这样盯着我的女人。”农夫毛特瞥了一眼邻桌的那个女子——壮实的洗衣人伊尔葛,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的女人?”瑞格回头看着她,“你们之间连句话都没说过呀。”
  “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一切,你就是不能这样盯着她。”
  “我没有盯着她。”杂货商抓住了别在腰带上的短棍。有些晚上就是要打一场架,有些晚上则不用,瑞格并不想破坏今天晚上的气氛。“我的朋友,你一定以为我们都像你一样喜欢她。请千万不要误认为我会打扰你和那位你已认识了……老兄,你认识她有多长时间啦?”
  “很久以前直到永远。”农夫毛特疑惑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时就认识她了,那时我坐在爸爸的牛背上,把脏衣服送到她妈妈的店里去。为什么我总是把这件衬衫送给她去洗。那两只手总能把它上面的污垢和粪土洗得干干净净……”他摩挲着身上的衬衫,仿佛想要亲一亲它。
  “她是多美好呀,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我不知道。一会儿以前吧,好像是。”他抓着脑袋,我一喝完啤酒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我爱她。”
  “是这样吗?你刚刚发现你爱她,即使你已经认识她这么长时间了?请原谅,不过你看起来应该是一位头脑清醒的先生。”瑞格友善地眨了眨眼。“也许是因为她有一种后天的魅力?”
  “你的意思是说她长得不漂亮吗?”农夫握紧了巨大的拳头,把他像铁锤一样在杂货商面前晃来晃去。“我不许你这样说。她是我心爱的女人,她是最美丽的,最可爱的……”
  已经有些醉意的杂货商叹了口气,“好吧,告诉我应该怎样说话,我会照你的意思去说的。没有必要生气嘛。”他喝了一大口酒,结果一不小心把剩下的酒洒了好多。
  农夫毛特摇着他的肩膀,“别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不许你调戏他,你想打架吗?”
  瑞格放下他的大酒杯,眼睛里的光芒变得奇异而又明亮,“我不会调戏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农夫斜睨着他,“你说过你不爱他。”
  “那是说谎。”瑞格认真地说道:“你知道,我爱她。”他又喝了一口。
  “给我认真点儿!”农夫又开始摇晃他,“别耍我。”他重复道:“你想打架吗?”
  瑞格扔下空杯子,向红发的伊尔葛绽放出满面笑容。他的耳朵里充满了高亢的“嗡嗡”声。“打架?”他兴奋地微笑着,抓住了他的棍子。“我就喜欢打架。”
  今晚酒馆中的第一拳击中了正在发呆的农夫的肚子。瑞格甩了甩手,趔趄了一下,就开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伊尔葛。直到毛特爬起来,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让他飞到了桌子上面。
  欧提克看见桌子翻倒在地时,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酒馆里总会不时地发生一些争吵,但这回的气氛却不太对劲。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恶作剧似的感觉。那些没有参加斗殴的人正在……呃,向异性大献殷勤,甚至开始求婚了。
  平常如果有某一对恋人的调情活动过于让其他客人厌烦,欧提克会巧妙地阻止他们,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这种情况并不会经常发生。今晚他对付了一对又一对情人,几乎已经快到了脚不沾地的程度,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实在是雷打不动,只能用力把他们拖开。每个人似乎都挤进了不规则的大树所形成的小角落中。这些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懵懵懂懂地从最后一对情人那里退了出来,老人库格被从妻子的怀抱中拉出来之后,就瞪着他,牙齿漏风地嚷道:“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孩子。”
  欧提克胆战心惊地回到了柜台边。库格是索拉斯年纪最大的人,连他都抱着妻子不放,欧提克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底是什么地方出毛病了?
  他碰了碰提卡的手肘,“酒上得快一些。可能是月亮的问题,要不就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我们最好让这些人快一点儿醉倒,能多快就多快。”提卡也被周围的事情闹得烦乱不堪,他点点头,急忙跑进库房里滚出了一桶新酒。
  在房屋的正中间,派崔格笨拙地跳上了公用大桌。他举着一个酒花四溢的大杯子,在人们的头顶摇摇欲坠地晃动着。他们拍着手,舞蹈着,偷偷地和靠近的异性接吻。莎拉放开他的丈夫,喊道:“派崔格,下来,你会受伤的。”
  他并不理会他的母亲,反而展开手臂,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动情地歌唱起来:
  没有人的爱…
  能像我的爱…
  因为她的爱…
  是我的最爱…
  他咳嗽了半天,又开始唱道:
  寻觅她的爱…
  找到我的爱…
  只有她的爱…
  才是真的爱…
  他又唱了二十多句,每唱一句就要喝一口酒。欧提克觉得人们为他而鼓掌真是毫无道理,显然今晚他的歌声极具吸引力。劳芮珥,提卡年轻的竞争者,痴痴地盯着派崔格,仿佛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满月。她的杯子空空如也。七缕灰发的瑞安被暂时地忘却了。
  最后,派崔格太兴奋了,他停止歌唱,只是挥动着双臂,呼喊道:“爱,爱,爱就是生活,”然后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欧提克在确定他没有受伤或摔死以后,就跑向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两个牲口贩子正在那里向对方忠诚地宣誓,同时还紧扼着一个陌生人的脖子。
  黑发的希蕾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半空的杯子。“她真是非同一般,”提卡梦呓一般地向焦头烂额地欧提克说:“她是那么美丽,一定也很睿智。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做过那么多事,她的生命是那么丰富多彩。如果我们是朋友,谁能知道她会告诉我什么样的秘密。”
  提卡走过去重新斟满了她的杯子,希蕾尔吮了一口,放下杯子,大声说起话来,不过她很可能是在自言自语,“法茵现在应该是三十三岁了吧。诸神呀,让他安息吧。一个橡树一般的身躯,还能如此轻易地狂热起来吗?”她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提卡悄悄退走了。
  就在这时,欧提克斟满了伊尔葛的杯子,后者已经完全被吞博的故事吸引住了。骑士喝了大量淡啤酒,看起来早已坠入了爱河之中,每一秒钟他都在夸耀自己的浪漫多情和战无不胜,他的冒险经历也变得越来越血腥暴力。但伊尔葛好像并不介意这些,他对瑞格和毛特的骚动也同样无动于衷,他们争分夺秒地向她示爱,但总是被对方抢先打倒在地。
  伊尔葛用手肘支着桌子,凝视着骑士,她的杯子一被倒满时,她就把整杯酒掷进喉咙,然后把杯子墩在吞博的前额上。吞博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这件事,继续编造着一个爱情和战争的大杂烩,敌人的大军,两个少女战士,大海蛇,还有一把吟游诗人的诗琴。
  伊尔葛笔直地站了起来,仰起头,高声喊道:“诸神呀,诸位女神呀,男人们和女人们,我已经厌倦了洗衣、做饭、生孩子和这些树!”
  一些人发出赞同的呼喊,她用拳头把桌子敲得“嘭嘭”直响,“给我钢铁,给我盔甲。我要战斗,我要值得为之而战的东西,谁也不能阻挡我。我热爱冒险,我渴望光荣。我要求……”
  “这些都将是你的,”吞博含糊不清地说:“我这样的大英雄能给你的还不只这些呢。来吧,我的战斗中的女王,让我们去寻觅我的伟大。为我的冒险而激动吧,光荣啊,我的天资,我的力量,我的……”
  “我的天,”大家都向这里看来,伊尔葛生硬地说道:“你的战斗?你的伟大?你的冒险?”
  吞博的口气变得几乎可以说是谄媚了,“如果没有你,这些都将与我无缘。我的搏斗,我的征服,我的战争。把它们赐给我吧。”
  他抓住伊尔葛。伊尔葛一把将他搡了回去,又用左拳给他的颚骨来了一下,然后从瘫倒在地的骑士身上抽出佩剑。她在头顶上高高挥舞着佩剑,“现在,全世界都要忘掉洗衣人伊尔葛,认识一下战士伊尔葛吧。我要离开索拉斯,去寻找格斗,冒险,还有我最爱的光荣!”
  “你不能拿走我的剑,”吞博躺在地上说:“它是我的荣誉,我的战斗伙伴,是我的生命,”他犹豫了一下,“它是我借来的,”他就这样惨兮兮地结束了发言,从地面上爬了起来。
  “借来的?”她掂了掂那柄剑,用柔软的手腕把它转了几转,最后把剑尖指向吞博。
  他举起双手,“好吧,好吧。它是从一个经济上有些困难的骑士那里借来的。但我确实没怎么用过它。”他急忙又补充道:“来吧,亲爱的,我们将一起去寻找光荣,真的。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使用它,只要你现在把它还给……”
  吞博想去拿剑,伊尔葛握剑的手一下子闪到了一边,“它不是借来的吗?现在就再借一次好了。”她的喊声一下子高到连大酒杯都颤动了起来,“为了宝藏和光荣!”几对情侣边欢呼边接吻。欧提克连忙跑过去挡住她的去路,但伊尔葛恶狠狠地舞起她‘借’来的佩剑。欧提克又连忙躲到一边,伊尔葛就这样走了。
  大力吞博从欧提克身边跑了过去,还不忘扔给欧提克几枚硬币,“我们俩的酒钱。真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人,真是神奇的女孩。她差不多跟我一样喜欢那些故事。等一等,亲爱的!”他推开欧提克,边喊边跑下楼梯,很快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欧提克差点儿撞到一支挥舞的胳膊上,一对中年夫妇正在那里互相指手画脚地大吵大闹,他们的眼睛除了对方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你到底有没有那么色咪咪地看着她?你这个大屁股的笨蛋。”女人这样问道。
  “换了谁都会这么干,”男人的声音一直能传到几棵树以外,“尤其是当他娶了一个生满肮脏的皱纹和抱怨的老母牛的时候。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你没有冲那个狡诈的瘦猴抛眉眼吗?就是那个……”他转过身去,本想把瑞格指出来,但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一片胳膊组成的灌木丛。“他就在那里,老妓女。”
  “猪。”他们抓住对方的喉咙,消失在桌子底下。
  提卡看着这一切,不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咕哝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不断从桌子底下传出来。欧提克边跑去解决下一个危机,边不自觉地想到:那两口子是在打架吗?还是在……?
  提卡冲过欧提克身边,差点儿把罐子里的酒洒了出来。欧提克抓住他的胳膊,“你有没有给他们足够的酒喝?”
  一开始他以为抓住提卡的手可能太用力了,提卡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他们能喝多少我就给他们上多少,都是从新桶里直接倒出来的。但他们越来越糟糕,一点起色也没有,谁都没有要睡觉的样子。”
  “不可能,”欧提克用力闻了闻淡啤酒。提卡也依样嗅了一下。“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欧提克越发感到奇怪。
  只是嗅了那么一下,提卡的眼睛里就开始闪烁出那种躁动不安的神情。欧提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找到了答案。
  “姆维克。”欧提克回忆起那段有关于魔法的对话,他记得那个坎德人曾被单独留在了发酵桶旁边,那个被落下的空包包里装的是——“爱情药!”要是那个该死的小贼还敢回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独眼人举起大酒杯,直瞪瞪地盯着提卡。提卡也开始大胆地回视他。欧提克马上连推带搡地把她赶到了酒吧后面,在她原先站立的位置上放了一个酒桶。那个男人添添嘴唇,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那只大酒杯。拿一个酒桶做掩饰仿佛是个好主意,但也会产生意料之外的结果。尽管欧提克忙不迭地说:“请原谅,这酒里可能有些问题。”陌生人还是有条有理地打开了每一个酒桶。客人们发出一阵欢呼,暂时把他们的注意力从爱情和战斗中移到了这里。淡啤酒被连续不断地倾泻了出来。
  从这之后,情况就完全混乱了。牲口贩子已经挑起了几场小战斗,他们现在失去了对痛饮的兴趣,开始在屋子里逛来逛去,碰上了就热情地拥抱一下。派崔格和劳芮珥在屋子中间跳着双人舞。派崔格的父母正靠着树干在接吻。希蕾尔消失了踪影,瑞格骑着毛特在屋子里转圈。各种各样的叫嚷声嘈杂得无法分辨,而且多是从阴影中传出来的。
  提卡问欧提克:“这一切都是淡啤酒造成的吗?”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托盘上的酒杯,“欧提克,如果我……”
  “不行。”
  “但他们看起来是那样……”
  “他们看起来太过分了,就是这样。”欧提克把她从几个跳舞的老头老太太旁边拖开。
  “但是连劳芮珥都能……”
  “不行就是不行。你又不是劳芮珥。”欧提克做出了决定,“这是你的斗篷,穿上它。这是我的,拿它当被褥。出去找一个地方睡觉,天亮之前不许回客栈。”
  “但没有我你控制不了局势。”
  欧提克冲乌烟瘴气的房间甩了甩手,“有你在我什么也干不了,走。”
  “但我能睡在哪里?”
  “哪里都行,出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走,孩子。”他替她清理出通向前门的道路,一只手拽着她走过了人群。
  当提卡步入夜色的时候,她用受伤的语气问道:“但这是为什么?”
  欧提克死死地挡在门前,“让咱们过些时候再谈这件事,好不好。走吧,孩子,原谅我。”
  他想吻一下她,道声“晚安”。提卡恼怒地跑开了,“我会找到自己的地方的!”她喊道。欧提克凝视着她的背影,关上门,尽力想回到炉火边。
  他只能一点点挤回酒吧。跳舞和打架人们已经分成了小股人群,但他们的情绪更加激烈了,喊叫声和歌唱声此起彼伏。欧提克甚至连给炉火中添柴都做不到,只能看着跃动的人群逐渐变得模糊,模糊的轮廓变成一双双影子,影子又沉入了嘈杂的黑暗。那一晚客栈里充满了快乐的和愤怒的声音,但欧提克只能用镜子旁边的一支蜡烛看见自己的面孔。
  第二天早晨,欧提克头昏眼花地迈过酒杯的碎片和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大多数长凳都翻倒了,有一张还被面朝下扣在了地上。这里都变成战场了,他暗自寻思着,不过好像没有谁是胜利者呀。身体叠着身体的景象随处可见,衣服象旗帜一样悬挂在凳子腿上,用家具堆砌的小空间里偶尔会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大酒杯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到处是碎陶片和此起彼伏的鼾声与叹息声。
  炉火都快熄灭了,就是在最寒冷的冬天也没有出过这种事。欧提克在灰烬中重新把火升起来,加进了碎柴和一把破椅子。
  他尽量轻柔地使用长柄锅,但煎鸡蛋的“咝咝”声还是引起了一些人不满的嘟囔。欧提克轻巧地从火上移开了锅子。
  接着他开始蹑手蹑脚地收拾被磕出凹痕的大酒杯、碎陶片和几把零乱丢弃的小刀与匕首。一个憔悴而年轻的陌生人抓住了他的脚踝,向他要水喝。当欧提克回来的时候,他又睡着了,手臂环绕着希蕾尔,好像要保护她。但他实在太年轻了,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保护者。希蕾尔在睡梦中还保持着微笑,一支手按在他的头发上。
  脚步声显得太大了,一些人明显对此产生了反应。欧提克听见了更多的抱怨声。前门突然被摔在了墙上,提卡走了进来,她把头发在脑后绷得紧紧的,不以为然地看着满地的碎片和躯体,“我能开始清洁了吗?”她大声说。
  欧提克像其他人那样在她面前显得畏畏缩缩的,“先等一会儿,你能不能去汲点水来?我们的水塔可能要灌水了。”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她摔上了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颤。
  “我们就不能杀了她吗?”瑞格呻吟道。他的右臂包围着自己的两只耳朵,脑袋在农夫的胸口上一起一伏。地板上传来几声嘶哑的赞成意见。
  “你们要是再这样想,”欧提克不动声色地说:“我就把两个铁壶拼命往一块儿敲。”
  屋里马上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身躯渐渐分开了。有几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希蕾尔走到柜台前时还保持着那种尊严,她放下一些钱币,“谢谢你,”她平静地说:“这一夜有些出人意料,但我认为很有趣。”
  “我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欧提克表示同意,“您还好吧?”
  “疲劳。”她把头发拢在身后,“是回家的时间了。我养了一只鸟,我得去喂它。”
  “哦,一只笼养的鸟,”欧提克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会唱歌吗?”
  “多情的鹦鹉。它的爱人去世了。我真应该放了它。”她忽然笑了笑,“日安。”她慢慢弯下腰,亲了一下年轻守护者的面颊,然后安静、优雅地走了出去。
  提卡冲了进来,在门框上把水桶磕得“哐哐”直响。有几个客人缩了缩身,用满是红丝的眼睛看着欧提克,什么话也没说。
  欧提克从提卡那里接过水,“多谢,现在你去告诉陶工迈克尔,我需要五十个杯子。”他交给提卡一满把硬币,“这是我的订金。”
  她盯着手中的钱币,欧提克今天即不关心他的硬币,也不关心她。“我就不能留在这里吗?”她大声说:“你需要有人来擦地板。”她使劲跺着地面,把灰尘都扬了起来。
  “你这样最能帮我的忙,”他温柔地说。提卡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个洋娃娃一样的躯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提卡……”
  “劳芮珥?”提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头发看起来像鸟窝一样。还是海鸟,特别邋遢的那一种。”
  “是吗?”劳芮珥用手摸了摸,“没关系,提卡,派崔格昨天晚上告诉我他喜欢我,今天早上他又说了一遍,这真是世界上最让人兴奋的消息。”
  “派崔格?”提卡向四周看了看。一双熟悉的靴子从公用大桌底下伸了出来,靴头上还探出了脚指头。“劳芮珥,他今天早晨又这样说了吗?”
  “是的,他说完以后又睡着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昨天晚上他的歌声是那么美丽……”
  “我记起来了,”提卡无力地说道。她无法相信竟然有人会赞赏派崔格的歌唱,而那个人还是擅长音乐的劳芮珥,“跟我来,和我说说这件事。”
  她们一起跑下了楼梯。
  她们出去之后,客人们纷纷“呼唷诶哟”地站了起来,收集好他们的财物——主要是衣服,开始一个一个地付账。有些人为了凑起自己的东西转遍了整个屋子。钱包,靴子和短上衣到处都是,几乎每一个突出物上都挂了一个背包,有一个背包竟然挂到了天花板的横梁上。开始时欧提克还看一看,以防发生偷盗现象,但他很快就放弃了。
  瑞格把一枚饰有蛇形浮雕的外来硬币拍在桌面上,“这是我的食宿费,我还想买一批那种淡啤酒,这种天气在路上可真是需要……”
  欧提克咬了一下硬币,把它扔回到瑞格的面前,硬币敲击柜台时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不卖。”
  “呃,好吧……”瑞格开始摸索真正的钱币,“如果你能改变主意,我会回来的,给你钱。”他点清费用,又加了一枚铜币,“再给我的朋友准备一顿早餐,他可能感觉不太好。”他指了指农夫毛特,农夫的右耳后面鼓起了一个大包。
  “我看见了,日安,先生。”当瑞格轻捷地走下楼梯的时候,欧提克赞许的看着他。就像一个坎德人离开时那样,欧提克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餐具,果然又少了一些。
  派崔格醒来时显得又健康又清醒,就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那些恶劣的歌声已经被他完全忘记了。他在出去之前,先打听了一下劳芮珥的行踪。老人库格和他的妻子手拉着手偷偷溜了出去,但还是没忘记吵嘴。他们在门口转回身,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满脸都是感叹世风日下的样子。
  在桌子底下打了一架,或是干了其它什么事的夫妇都独自离开了。一个欧提克在前一晚刚刚认识的男人多付了一天的住宿费,“让我的朋友好好睡一觉吧。”欧提克问他应该何时叫醒他的朋友,他红着脸说:“呃,请不要叫醒她,半天以后吧,要不就更长一些。”作为一个客栈老板,欧提克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有一圈凹痕,那里肯定是经常佩带着一枚戒指。
  剩下的人坐了下来,尴尬地彼此望着,测试着自己的思考能力和说话能力。
  欧提克走到屋子中央,踌躇地说:“如果大家想要吃早饭的话……”他透过彩色玻璃窗看了看高高升起的太阳,“或是想早点吃午餐的话……”他在赞成的低语声中点了点头,重新把煎蛋的平底锅放回到火上。然后走到厨房门口小声地叫厨师里加准备土豆。
  上午过去了一半的时候,他完成了对昨晚的损失与利润的评估。在打好大酒杯,添置新杯子,重新整修客栈之后,昨晚的利润仍然是前所未有地丰厚,而且有一半住宿的人还没有付账。他抱起成堆的硬币。硬币把两只手占得满满的,在透过破碎的玫瑰色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和瑞格一样,当独眼人嘶哑地说道他想再来一杯离别酒,“好抵御沿途的风沙”时,欧提克把手放在最后一个酒桶上,坚决地说:“不行,先生。我决不会再卖这么有劲的酒了。”他劝独眼人说:“您可以来一杯按顺序应该现在出售的库存酒。”
  独眼人嘟囔道:“好吧,我不会因此而责备你。但如果你一定要勾兑这批酒的话,那可实在是一个耻辱和罪行。如果你勾兑它,还怎么能保持它的风味呢?”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蹒跚地走了出去。这样老练的一个酒徒竟然不知道勾兑的秘密,这使欧提克大为惊讶,淡啤酒当然得用淡啤酒来勾兑喽,难道用水吗?
  他回头看了看最后一桶拥有魔力的酿造,诸神保佑,但愿这是他做出的最后一批魔酒。
  他一手拿起一个开塞钻,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大水罐,然后把漏斗挂在腰带上。他一个桶接一个桶地打开塞子,倒出一品脱酒,再倒入一品脱新酒。这个工作一直持续到中午,最后一桶新酒都快倒光了。
  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每一个酒桶里都盛着四十到五十品脱普通酒和一品脱爱情酒,欧提克还剩下了半品脱的新酒。他浑身是汗,酸痛的胳膊再也无法把酒桶塞子塞回去,再用锤子把它们砸实了。他疲惫地倒在凳子上,转过脸看着那些酒桶。
  储藏室里的酒桶从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只要有酒在,最后的归宿旅店里就很难有打斗,怨恨,或是破碎的心。
  欧提克笑了起来,但他太累了,没法继续工作下去。他在抹布上擦了擦手,嘶哑地说:“我要喝一杯。”
  最后半品脱爱情酒就盛在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杯里,从罐嘴处滴出的小酒滴撞到酒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仿佛风过树林时留下的层层波浪。
  他可以把它送给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就会爱上她。他可以拥有一位女神,一个正当韶华之年的少女。或是一个和他年岁相当的丰满的老伴,她会偷走他盖的被,然后嘲笑他的瘦骨嶙峋;为他在寒冷的夜晚准备好温热的苹果酒。这些年来,他几乎已经对孤独感到麻木了。
  这是多少年呀。
  欧提克环视着最后的归宿旅店。他从小就在擦亮这个酒吧间,洗刷历经岁月打磨之后仍不显平整的老地板。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他的朋友,来往的陌生人都会受到他的热诚欢迎。他听见了自己对提卡说的话:“走遍全世界,除了这里以外,他们再不会有别的家了。”
  他把微笑献给身边的老树,彩色玻璃窗,老朋友们,还没有见面的新朋友们。他举起玻璃杯,“祝你们健康,女士和先生们。”
  他把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要用这把锤子打造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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