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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沙酒馆忘魂花[凤凰--第七颗头骨作者] [复制链接]

zisline 发表于 2008-7-20 04:03:44 |显示全部楼层
映霞港中心,帕提娜神像东边,有座圆形的大房子。这就是“火沙”酒馆。这里每天都能听到新鲜事,就看你是否留意了。要是你也有好故事,也许可以拿去向酒馆主人换一瓶好酒呢。

“火沙”酒馆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影猛然闯进来。午餐时间刚刚结束,酒馆里客人不算太多,因此人们全都注意到了这个来客。等他们看清是谁时,顿时现出暖味的笑容,有一个甚至大声喊道:“黛丽!来陪我喝一杯!”同时伸手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来人并不理睬身后的调笑。她径直走向柜台,顾不得摘下太阳帽,便急切地问道:“菲尼斯阁下在吗?”“不知道,”女侍冷淡地回答,“就算在也不会见你。”

“为什么?”

“他下午休息,或许看书,写些东西。没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我真的有急事……”她低声下气地说,“请你,麻烦你通报他一声。”

“不可能。我建议你天黑后再来,你不是习惯在晚上会客吗?”女侍蔑视地翻起眼角,不再理她。

刹那间她脸上涌起一阵红晕,隔着轻纱面网都能看得见。她咬咬牙,转身快步跨上楼梯,但只冲到一半就被几名侍者拦住了。她奋力挣扎,几乎踢断了楼板,可是仍然被一步步推下梯级。侍者们并不打算停手,一直推着她走向门口。

“我要见菲尼斯!”黛丽高叫道,“要是你们再拦着我,我就……”“她就会加倍收你们的钱!”一个酒客接过来说道,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酒杯掉在地上,桌子被敲得“嗵嗵”响,酒馆里顿时一片喧闹。然而一个清亮而平稳的声音穿过圆形大堂,使这一切平息下来。

“如果每个来找我的人都象你这样,那我这酒馆就没法开啦。”酒馆的主人出现在在二楼栏杆边。他象往常一样穿着绣金丝的暗蓝色长袍,左手扶着右肘,右手则用三根手指托住一只酒杯,这姿势已经成了他的象征,以至于人们老远就能认出这位退隐的吟游诗人。

“让她上来吧,”菲尼斯继续说道,“别影响客人们用餐。”黛丽甩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走上二楼,又跟着菲尼斯上了三层,一直走到环形回廊西边的房门口。尽管她对菲尼斯和“火沙”酒馆并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来到三楼。这一层通常只向受到邀请的客人开放。她有些好奇,不过只是一瞬。很明显,焦急慌乱的情绪几乎完全主宰了她的心灵。

“看得出来,你遇到了麻烦。”菲尼斯示意黛丽在软椅上坐下,自己则端着酒杯靠在窗边。“让我猜猜吧。钱?不,你不会缺钱。光是本地那些商人就能养得起你手下那群姑娘了。受人欺负?也不太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会来找我。那么,是感情上的事?”菲尼斯摇摇头。“没有道理。感情怎么会影响到你这样一个……”

“一个老妓女。”黛丽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你绝对不老。你今年应该是……三十一岁吧?正是成熟而美丽的时候。”菲尼斯再次摇头。“我可真猜不出来啦,还是你亲口对我说明吧。”

“菲尼斯,”黛丽说道。

“喔,你还是叫我菲尼比较好,这样听起来更亲切。”菲尼斯走过来坐在黛丽身边,轻轻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不是夜晚男女之间的那种调笑,而是类似于兄长对妹妹的抚慰。黛丽显然放松了些,她绞着双手,把朴素的衣裙折起来反复扭动。“我该怎么说……我可以信任你吗?”她低声而快速地说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们来喝杯酒,然后你就回去,就当没来过这儿。”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菲尼斯转动酒杯,让冰块在玻璃壁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我一直认为你很善良,”黛丽终于开口。

“不必夸我。我倒觉得,比起善良,我的另一种品德更有价值。”

“我知道,你口风很严,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黛丽说道。“你也知道那些男人对我们这种女人的态度。只有你,从来不把我们当成母马……这件事,这件事我实在找不着什么人来商量……”

“说吧,”菲尼斯换上安抚的语气。

黛丽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鞋尖上的污痕。“是这样……有个男人在找我。”

“这并不奇怪,”菲尼斯平静地说道。

“是我十年前的恋人。”

“哦!那么你们后来分手了。”

“不,没有。他去参加军队,说等他当上骑士就回来娶我。”黛丽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等了他五年。可是你知道,这世道,人总得活着……后来我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又得了重病。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才行……”

“谁都有艰难的时候,黛丽。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是的。”黛丽垂下头,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所以我就干上了这个。我一直瞒着母亲,直到她去世,然后就到了映霞港。你看,这几年我过得还不错。”

她停下来,使劲咬住饱满的双唇。

“可是,我没想到他会找到这儿来……”

“来娶你吗?”

“我想是的。这几天他把半个城都翻遍了,要不是我想方设法封锁消息,他早就找到我了。”

“在映霞港,想藏住秘密可并不容易。”

黛丽点点头。“我花了钱……我还对他们说,谁要是说出我的事,我就让公爵把他关进地牢。”

“看来有个贵族朋友确实很管用,”菲尼斯微笑起来,“可是这事儿早晚会露风的。那些商人和贵族子弟可不怕你的威胁。”“我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帮忙。”

菲尼斯缓步踱到窗前,饮尽杯中的酒。“我能帮你什么呢?”他说道。“如果你想问我,该如何面对这件事,那么我建议你变卖财产,拿着钱和他离开这里。”

“那不可能!”黛丽叫道,“我没办法忘掉这几年的经历……我会良心不安的!”

菲尼斯蓦然回身,目光锐利无比,直盯着黛丽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黛丽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然而菲尼斯并不打算罢休。曾经身为吟游诗人,这经历使他比别人多出一份敏感,以及洞悉人心的观察力。

“我能不能问一下,他现在是骑士吗?”

“刚刚升上皇冠骑士。”“也不算太慢了。他一定带了很多扈从,乘着华丽的马车,还带着不少金币。”

黛丽摇摇头。“只有一名侍从跟着他。他本来是奉命去石门城,你知道,那是我们夏隆王国的王都。可他反而到这儿来了。找到我之后,他还得立刻赶过去。”

“那得从这儿往南走一千多里,也够远的。”

“而且还要从那儿再出发,去攻打布洛塔城。”

“夏隆王国和贡达尼王国到底还是开战了,”菲尼斯叹了口气。“黑暗的危机刚刚平息(指黑暗封印被开启的事。详见《银色流星》),人们就又开始争斗不休……”他沉思地站了一会儿,再度回到眼前的话题上来。“那么,如果他找到你,一定会把你带走,跟他一起在大陆上征战。”

“是的,”黛丽干涩地回答。

“而你并不想要那种四处飘荡的生活。况且,没有这位骑士老爷,你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比他所能带给你的还要好上三倍。”

“是的,”黛丽再次低头盯住脚尖,饰着宝石的精巧皮靴轻轻揉着地毯。菲尼斯注意到了这一点,也知道单是这双靴子就能抵得上一名玫瑰骑士半个月的薪俸。“你来时只换了衣服,忘了换鞋。”

“我太匆忙了。公爵还在我的客厅里呢。我让几个姑娘陪他下棋,偷偷溜出来的。”

菲尼斯差点笑出声来。多南公爵,映霞港的领主,是这里地位最高的贵族,也是棋艺最差的贵族之一,却整天找人下棋,据说他这个爱好是从国王那里学来的。然而菲尼斯控制住了笑声,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背景。她现在看上去十分无助,可是很多人都知道,她几乎和映霞港所有的贵族、商人都有来往。聪明人都懂得,在这类女人面前最好少说别人的坏话。

“其实你可以先躲一阵子,再让人散布消息说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找不你,自然会离开的。”

“可是他不会很快离开的。他说,哪怕在这儿呆上三个月,被国王责罚,也一定要找到我的下落。他还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把我的棺木运走,永远带在身边。”“真是痴心的男人。”

“你没看见他那个狂热劲儿!胡子也不刮,两眼红通通的,整天在城里转来转去。要瞒上几天我还有把握,可是三个月……他一定能找到我的。”

“而你又不愿跟他走。”

“我有什么办法!”黛丽突然狂乱地揉起头发。“你说我该怎么办?那种生活确实不是我希望的。我现在只想多存些钱,够我后半辈子花的,然后到别的城镇……”

“再找个可靠的老实人,嫁给他,好好过日子。”

“我已经三十一岁了。经不起折腾啦。战争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我不想再失去丈夫。你一定能理解……”

“是的,我能理解。”菲尼斯缓缓回答。“如果我是你,或许也有完全相同的想法。”

他为黛丽倒满酒,再给自己倒上一杯,用三根手指托在手上。“那么,你干嘛不直接去找他,让他干脆死了这条心?”

黛丽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把酒杯凑到唇边。她喝得又快又猛,一下子就吸干了,然后用力捏着额角,似乎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实际上,这点酒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你根本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为什么不对他说明?上过战场,能升到骑士,我想他能接受现实。”

“你不明白,”黛丽艰难地喘息着。

“我不明白我的话有什么不对。”

黛丽骤然捂住脸抽泣起来。一开始她还勉强控制,可是泪水一发而不可收,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来,把衣袖都弄湿了。在这一刻,她完全象个伤心的纯洁少女。菲尼斯只得坐到她身边,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轻柔地抚过她又黑又亮的发梢。

“好啦,好啦,”他安慰地说道。

“你不明白,”黛丽哽咽着重复,“事实上……我……”一阵抽噎打断了她的声音。

“我想,你还爱着他?所以不想伤害他?”

黛丽点点头,无法再做出任何动作。某种难以言喻的强大伤痛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只靠着骄傲支撑,才没有晕倒。

“放松,黛儿。”菲尼斯试图使她从悲伤中脱离出来。“别想那么多啦,先不要管那些。咱们得先面对眼前的问题。你这件事倒叫我为难了----见面也不行,不见面又躲不过。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又能帮你做什么呢?”

黛丽并不回答,屋子里只有低低的抽泣,以及珠宝相撞的轻微声响。不过黛丽这五年的生活毕竟没有白过,至少磨炼出了她的自控力。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使劲吸着气,拿手帕覆在脸上呆了一会儿。等到手帕被沾湿的时候,冷静与镇定又回到她美丽的脸上。

“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菲尼。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她推开菲尼斯的手。“希望你的能力和传闻中一样。”

“传闻?”酒馆的主人颇感兴趣地问道。“有人说你会一些法术。”

“这可是个秘密。”菲尼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笑容。“不过这秘密只是一张白纸。那些人最后会遗憾地发现,这张纸后面什么都没有。”

“至少你应该会配制药水。我听说你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映霞港有很多魔法师。他们从大陆各地来到这里,又去向不可知的遥远地方。在他们中间一定会有高强的法师。另外,说到药水,本地的药房就有不少,旅行者之中也有很出名的药剂师。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都会尽力帮你引见……”

“不要,”黛丽坚持道,直视着菲尼斯的眼睛,后者只好走到一边,借机躲开她的目光。“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我全都不认识。我只想请你一个人帮我,不要别人插手。”

“可是……”

“他们说你以前曾经走遍整个阿拜迪恩大陆,见识过很多事情。他们还说,你这儿的酒经过法术和药剂的特殊处理,所以才会这么美味。”

“一定是该死的大胖子曼诺。我真不该把手稿给他看。”菲尼斯有些恼火地放下酒杯。“下次我再也不找他借乐谱了。”

“曼诺虽然游手好闲,可是在贵族里,他还算是个诚实的人。再说他也没必要编谎话骗我。”

黛丽站起身,走到菲尼斯面前。

“帮帮我,菲尼。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信任了。你曾经对我说过,当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你绝不会坐视不管。求你了。”

她不知不觉又使出惯用的语气和手段。她扶住菲尼斯的手臂,微微摇晃,呼吸象鲜花一样透着芬芳,双唇丰满诱人;在寒伧的旧衣服下露出绣花的低胸紧身罩衣,皮肤洁白如同牛奶,随着胸膛起伏而轻颤,钻石项链象两道泉水,向低洼的山间谷地汇聚而下。然而菲尼斯却似乎视而不见。

“我不会配制毒药。”他严肃地说道。

“你误会了,菲尼。我从没想过要那么做。”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听说,这世上有些药草能控制人的心智,甚至能使人失去记忆。”“怎么?”菲尼斯讶异地盯着黛丽。“你是说,你想让那个骑士失忆?”

“不然怎么办?我想,还是让他忘了我。”

菲尼斯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随便剥夺别人的记忆。”

“这么说你是能做到了?”黛丽欣喜地叫道。“那么你一定要帮我!”

菲尼斯立即发现自己的话有破绽。他试图岔开话题,然而抓住机会的黛丽寸步不让。

“只是让他失去关于我的记忆。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难道这样都不行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对的。抹掉人的记忆,就等于抹掉人的灵魂,我不会那么做的。黛丽,你该再想个别的法子。”“不,菲尼!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难道忍心看我遭受痛苦……”

黛丽满怀希冀地望着菲尼斯,然而后者却始终紧闭嘴唇,毫无表情。她渐渐明白对方的立场难以动摇,不禁失望地向后退开。她似乎又要流泪,然而泪水还没到眼眶里就消失了。黛丽猛然裹紧衣服,转过身去。

“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善良的男人,所以跑来找你。想不到你和他们一样!你们男人就知道死守着自己的愚蠢原则,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真理,其实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全是一群自私的人!”

菲尼斯无奈地对着她的背影苦笑。

“而且,你们就从来不肯真心为女人着想!”黛丽边说边向门口走去,“尊敬的菲尼斯阁下,你认真想过这件事的结果吗?按我的方法,我们两个都能得到幸福,要不然,我和他都会在痛苦中度过后半生!而这痛苦都是缘于你的冷漠!”

酒馆的主人象是被电流击中,身体忽然一颤。就在黛丽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开了口。

“等等,黛丽,”菲尼斯叹息着说,“我答应你。”

一个柔软的躯体突然扑进菲尼斯怀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上已经被红唇触到。他伸出双手,扳住女人的肩膀。

“可是我一个人确实没法完成。得找人帮忙。”

“非要这样吗?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用钱,我这里有。”“金钱是好东西,可并不是万能的。我确实知道一个药方,不过其中有种药材根本找不到。”

黛丽促狭地眨眨眼。“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就算我出不起,还有映霞港的各位贵族和商人呢。”

“你买不到的。对于死灵法师,那是很难得的宝贵物品。”

“死……死灵法师?”黛丽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哆嗦了一下。菲尼斯不禁笑了起来。“没错,是死灵法师。黛丽,听我说。你得再躲三天,这中间我要到绿泥森林走一趟,我在那儿有个朋友,他……呃,她会帮我去找……”

“什么?”

“忘魂花。”

接下来的三天,黛丽一直躲在自己的住处。这是一座小宅院,并不临街,而是位于第二排。要进入这宅子,得先从街上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再向左转,绕到宅子后面,从小门进去。二楼再往上有个细长的阁楼,比前排房子高出不少。这地方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首先,客人们来的时候不必太担心被人发现;其次,如果街上发生什么事情,在阁楼上就能看得见。这宅院是一个贵族借给她的,条件是那贵族可以随时来访而无须预约,而且不必支付酒菜以外的附加帐单。对于黛丽来说,这种交换实在是物超所值。当然,从那贵族的角度来看,他也并不吃亏。

平时,黛丽和姑娘们总是快到中午才起床,吃过饭就一起聊天、下棋或是拿塔罗牌占卜命运。然后大家就自由了。连黛丽在内总共有八个人,另外七个女孩全都很年轻,最小的才十七岁,最大的玛吉也只有二十四岁。下午,姑娘们向“黛丽姐姐”打过招呼,就分头行动,有人结伴去逛街,有人潜心研究琴艺和音律,也有人头天晚上没休息好,就再补上一觉。可是不管干什么,晚上六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聚在客厅里,等着客人来到。大家都很守时,因为迟到会受罚。

黛丽并不是严苛的人,相反,她对姑娘们都很好。最重的惩罚也只是在房里关上几天。不过,这对于姑娘们来说是很严重的事,因为不能陪客就挣不到钱,而钱就意味着食物、汤药、弟弟的新衣服或是祖父的羊群。在客人面前,这些姑娘脸上永远是天真而勾人魂魄的笑容,可实际上她们全都背负着家庭的重担,这些事只有黛丽和她们之间才互相了解。姑娘们都很尊敬黛丽,不只因为她年龄最大,也是因为她为人和善。她生长在穷苦的平民家庭,饱尝人间冷暖,所以对命运相似的女孩子们很是同情,极少大声斥责她们。

可是这两天,黛丽却一反常态,显得焦燥不安,好几次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发脾气。除了午餐时间,她就整天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就连晚上都不下楼。几位熟客有些不满,甚至直接跑到楼上来找她。黛丽解释说,自己身体欠佳,怕是受了风寒,生怕传染给别人,这才把他们糊弄过去。

到第三天的傍晚,黛丽的急切之情升上了顶点。她登上阁楼,藏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不时向街上看一眼,又向门口看一眼。街面上刚刚安静一些,黛丽就叫来玛吉,吩咐她到“火沙”酒馆去。

“看看菲尼斯在不在。我托他买了些特制的药,你知道我这两天不太舒服。”

“可是楼下还有客人……”

“别管什么客人!”黛丽尖声喊道,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重新摆出微笑。“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不碍事。”

玛吉离开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黛丽急忙把她叫进卧室,当听说菲尼斯出门还没回来时,黛丽几乎无法控制内心的失望。她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黛丽姐姐,你有什么心事吗?”

“不,没什么。你去招呼客人吧。对了,等一下,”她又叫住玛吉,“你去过绿泥森林吗?”

玛吉象是吓了一跳。“我怎么会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哦,真的很可怕吗?”

“是的,我听一个骑士说,那儿原本是美丽的森林,后来就变成了恐怖的地方,前几年有好多人都死在那儿,有人说里面有僵尸和鬼怪,大白天就在森林里游荡。这两年怪事倒是少多了,可还是没人敢去。”

“跟我听说的差不多。”黛丽自言自语地说道。直到玛吉离开,她仍然呆望着壁炉,那炉栅里跳动的火焰是房间中唯一活动的东西。

“不管是哪位神祗也好,请照顾菲尼斯,别让他在那里面迷路。”她低声祈祷,然后吹灭蜡烛,睁大眼睛坐在暗影之中。

菲尼斯当然不会在绿泥森林里迷路。这并非因为他熟悉地形。从前身为吟游诗人的时候,他曾多次穿越绿泥森林,但即使是当地农夫也经常找不着出路,在林中不断转圈,直到饿死、累死,或是被什么东西杀死。菲尼斯的信心只源于一点----他相信有人会为他带路。

他花高价雇到一辆马车,逆着第姆河向西走了三天,来到一个小村庄。这是第姆河沿岸的一个普通村落,几年前由于战火而荒废,然而眼前的空地上有许多新砍的树桩,显示出人们已经重新开始在这里劳作。但森林仍然阴郁地立在南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黑暗气息。菲尼斯越向里走,这黑暗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曾经多么美丽的森林,居然变成这种怪样子。”菲尼斯不禁感叹起来,脚下却丝毫不停,渐渐深入森林。太阳还没落山,林中却已经一片昏暗,扭曲的枝干象无数手臂,不断从阴影中跳出来,阻拦陌生的旅行者。偶尔有野兽的嗥叫传来,每当这时,菲尼斯便会小心地观察四周;然而当遇到动物尸体或是人的骸骨时,他却毫无顾忌地大步走过,甚至还会停下来研究一番。

菲尼斯知道,步行是无法及时到达森林腹地的。绿泥森林东西长约一千里,南北方向也有四百里左右。但他并不着急,时而还哼起一些曲子。两个小时后,他发现一处肮脏的泉水,周围遍地是腐烂的树叶,大多数已经化为淤泥。他找了块稍微干爽的地方,躲在树后,坐了下来。

他在等待午夜。白天属于人类,而午夜之后的时间却属于另外的生物----以及不是生物的其他什么东西。

月亮在林梢漫步,清冷的光芒只能勉强钻进树林,根本无法带来多少光亮,反而显得森林更加阴暗可怖。菲尼斯屏息等待着,直到月亮移过天顶。过了一段时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周围非常寂静,地鼠跑动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又过了不久,一片奇异的撕扯声响起。这声音飘渺环绕,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渐渐增大。然后,几乎是突然之间,几个黑影出现在泉水附近。它们摇晃着把手臂伸进水中,继而笨拙地俯下身子,让泉水浸上躯体。

水花声似乎是个信号。没过一会儿,更多的黑影纷纷现形。这些东西全都围在泉水周围,因为抢夺位置而挤撞,互相用手臂挥打,或是低头啃啮对方颈部。借着微弱的月色,可以隐约看到它们象烂菜根一样的怪头,上面似乎还缠着蛛网之类的乱糟糟的东西。菲尼斯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戒备地缩起身体,从树影里小心观望。大陆上很多人都见过僵尸,可是通常都是一个两个,象这种成群结队的僵尸对于任何人都会是一场噩梦。僵尸有时会自动寻找水源,这固然是从前的生物本能所致,但水也使它们的躯体得到滋润与清洁,否则它们会很快烂掉,或是变得象秋天的枯枝一样脆弱易折。

林中忽然闪过一束微光,接着,一个新的僵尸出现了。其他僵尸为它让开路,似乎对它怀有恐惧。一团若有若无的淡黄色火焰如同云雾般围绕在它的头顶,证明它拥有更强的魔力。它也确实象个君王那样,昂首慢步,来到泉边,试图迈进水中。此时它突然感受到陌生人的接近,斜过脑袋,瞄向对面那个灰色身影。

“Erabheinladctohko。”菲尼斯隔着泉水,专心致志盯住僵尸王溃烂的眼睛。这个友善术是他所掌握的许多小法术之一。吟游诗人四处旅行,经常会遭遇危险,要想生存,必须通晓各种各样的技能,法术自然也在其中。他无法对抗这群僵尸,但只要控制住僵尸王,就能保证安全。

那僵尸停住攻击的动作,站在原地。

“我要见你们的主人,请带我前去。”菲尼斯继续说道。然而僵尸王这次仍然一动不动。菲尼斯有些疑惑,随即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似乎有股奇异的气流掠过,僵尸王随之抬起手臂,其他僵尸也跟着向前迈步,凶狠地*近。

“Erabheinladctohko!”菲尼斯再度重复咒文,却毫无效果。他急忙后退,试图利用速度的优势逃开,突然发现另一些黑影早已拦住归路。转眼间,他被超过五十具僵尸困在中心。

菲尼斯额头冒出了冷汗。他告诫自己不要慌张,随后掀起长袍,露出腰间的小竖琴。悠扬的琴声响彻森林,以无形的力量与僵尸对峙。这场看不见的争斗持续了一会儿,僵尸们渐渐停止。不过菲尼斯并没有奢望这首《安魂曲》能控制僵尸,只是用它来赢取时间。他高举左手,月光下,一枚淡蓝色水晶戒指熠熠生辉,似乎带起一团光晕。他准备用更强的法术冲破包围。

但法术并没有完成。一枝箭向他缓缓飞来,速度如此之慢,简直就象有个隐身人拿着它行走。箭在菲尼斯面前停住,悬在空中,顺着箭来的方向,菲尼斯看到一个苗条优雅的身影。

“你的反应比以前慢多了。”

“原来是你在搞鬼。”菲尼斯松了口气。那人轻盈地走近,栗色长发束成马尾,在脑后甩动,肩上斜挎着弓箭。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不约而同地拥抱对方,隔了好半天才分开。

“说真的,我总会把你当成女人,”菲尼斯喘着气说道,“而且总也想不好该叫你基洛还是莎娜。”(详见《第七颗头骨》、《银色流星》)

对方清脆地笑起来。“这躯体是莎娜的,你就叫我莎娜也无所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两年啦。”

“我觉得都有五年了。说话都快不灵便了。”

“你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是会觉得时间比较漫长。”

“是啊,可我还是没法完全适应每个月那几天麻烦日子。”

“你可以用这事来计时,就不会把两年算成五年了。”菲尼斯打趣地说道。“你这身打扮一点儿都不象死灵法师。”

“内在比外表更为重要,这是你以前说过的。”

死灵法师扬手施法,菲尼斯只觉得一股略带腥味的气流包围住身体,双脚飘然浮起。他闭紧双眼,感觉不到一丝震动,只有耳畔的风声提醒他是在飞速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重新踏到地面时,发现已经来到一间木屋前。他走进屋内,发现这里依然非常简朴,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床、桌子、放药材的巨大壁橱,以及书架和一排排的书。只不过,与两年前相比,屋子似乎干净了一些。

“自从进入莎娜的身体,我就变得整洁多了,每天都不自觉地打扫房间,”死灵法师说道,“我怀疑肉体对灵魂有反作用,最近正在研究这个。”

“你现在还会昏迷吗?”菲尼斯关切地问道。

“会。而且越来越频繁。你知道移魂术不稳定,说不准哪天就突然死掉。好啦,”她摆摆手,“不谈这个。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于是菲尼斯把黛丽的要求说了一遍。他尽可能把黛丽描述成一个命运艰难的女人,当然,这倒也是实情。死灵法师认真地听完,盯住菲尼斯,似乎在研究什么。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帮她。”

“可她的话也有道理。一边是两个人的幸福,一边是两个人的痛苦。”

“那与你何关?”

菲尼斯沉默下来。死灵法师走到门边,仰头望着星空。“别告诉我说是为了爱情。”

“喔,当然不是。不过她算是我的朋友。”

“算是?我认为吟游诗人能分辨出感情、肉欲和友谊的区别。”

“我当然能!”菲尼斯决定用友情来赌一次。“你要不肯帮我,我马上就走,不再来麻烦你。”

木门猛地响了一声,死灵法师双目炯炯,怒火涌动。“你在怀疑我对朋友的态度吗?没错,我一直很自私,可是我有必要对你加以隐瞒吗?”她撩起头发,把前额对着菲尼斯。“看!已经变成灰白色了。我存在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也许明天就会从世上消失。而且,自从四年前我和莎娜结合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心愿。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菲尼斯听出话语中的悲凉,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太重。“对不起,”他说道。然而对方完全不理他,只顾继续说下去。

“忘魂花虽然难得,倒也不算是最珍贵的。问题是,我手里没有。”

“你没有?我本来还想,你也许会种一些在森林里……”

死灵法师无奈地甩甩长发。“不知你看的是哪本药剂书。忘魂花根本不是普通的花,它是从处男处女的墓上长出来的。死者生前要身体健壮,运气还要足够好,尸体没被尸虫咬烂,附近还要有僵尸或是亡灵活动,有这股魔力感召,过几年也许会长出忘魂花。它的根系直接伸到死者两腿之间,地面上只露出一截叶片,象猫耳朵插在土里。忘魂花每个月开放一次,谁闻见花香,就会立即丧失心智,变成白痴。”

“而且,”她换上和缓的语气说道,“就算找到忘魂花,你也做不来。杀人容易,取灵魂难,要取掉一部分记忆,还得保证这人一切正常,那就更费劲了。你这件事必须借助专门的法术才行。”

“这个……”菲尼斯结结巴巴地说:“那书上写着,只要让他喝了药,再引导他看着要忘记的人,等他睡着就完成了……”

“确实没错。可那需要法术来引导,而不是用手指啊。”

菲尼斯怔了片刻,忽然大声笑起来。“喔!我可真是个半吊子法师!”

“你以为你不是吗?”死灵法师也随之露出笑容。“算了。我可以帮你去找,但我必须先说明,我没把握一定能找到,更没把握能不能赶上它开花。”

“谢谢,”菲尼斯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词。好吧,如果我找到了就交给你。”

“然后去帮我施法?”

“不,我去不了。”她有些痛苦地摇摇头,“我现在无法承受传送术的力量。我只能把东西给你,然后告诉你怎么做。找到花再说吧。现在,先把你的内衣给我。”

“什么?”

“要传送物体,死灵法师有自己的秘术,不过得要贴身的物品作为媒介。”

菲尼斯手忙脚乱地照做了。死灵法师看着他,脸上现出古怪的表情。“在女人面前脱衣服有何感受?”

“我又没把你当女人。”

“那么她呢?你那位黛丽女士,在她面前脱衣服又是什么感觉?”

“你想错了。我们没做过那事。”

死灵法师一愣。“怎么?这不是你的性格啊。”

“吟游诗人并不象一般人心目中那么放纵。而且,有句老话:想和女人做朋友,就别跟她上床。”

菲尼斯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她。路上我才想明白,这跟友谊、感情都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这么做。”

死灵法师默不作声,只是用美丽的大眼睛望着菲尼斯。

“当我还是吟游诗人的时候,看过很多欢乐和苦难。人世间的悲惨已经够多了。想想,如果身边的人都快乐,你也会受到感染;要是大家都在哭,你也会满心悲伤。既然这样,干嘛不让人们少流点眼泪呢?欢笑越多,大陆就越和平,生活也就越美好。个人之力虽然微弱,但微弱总比没有要强。”

“还有别的原因吧。我看,你是隐居太久,闷得慌,想找点事做。”

“基娜。对了,你觉得这名字如何?”菲尼斯笑了笑。“你说的没错。两年啦,做酒馆老板实在够没劲的。我必须干点儿什么,来证明……我的价值。”

“也证明你还存在。”

“或许是吧。”

两个朋友都不再说话,陷入各自的沉思中。最终还是菲尼斯剧烈的喷嚏打破了寂静。

“真抱歉!我忘了你还没穿衣服。”死灵法师惊讶地叫出来。“别动!我马上送你回去。”

她迅速吟出咒文,磷火闪动,如同一片绿色花雨,洒遍菲尼斯全身。亡灵的嘶喊声凭空响起,磷光越来越亮,聚成炫目的光环。

“记住,千万别去闻忘魂花的香气!”

然而菲尼斯已经消失了。

天刚亮,菲尼斯就去找黛丽,告诉她这一趟的收获。听到忘魂花非常难找,黛丽不由得叹息不已,然而菲尼斯立刻安慰她说,他的死灵法师朋友一定会帮忙,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

“要等多久呢?”黛丽忧郁地说道,“也许他就快找到我了。”

“黛丽,我们已经尽力去做了,不过命运的力量不可忽视。每件事之中,人力只占一半,另一半则是由神来推动。如果命运一定要我们去面对,那是无法逃避的。”

接下来的几天,菲尼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仔细研读书籍。中间他出去了一次,到映霞港附近的乡村寻找药材,回来时带着一个小包裹,袋口扎得紧紧的。如果人们知道这袋子里是什么,恐怕就再也不敢到“火沙”酒馆用餐了。

“黑蛇血、豆子秧、婴儿的头发、野猪的肛门。嗯,蜥蜴尾巴也够用了。还缺蝙蝠粪……”他推开墙上的画框,露出一个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罐子。“幸好我还有存货。好啦,现在就差忘魂花了。”

他走到窗前,向西南望去。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暮色渐渐垂落,黄昏的余热仍然不肯退去。在将近四十年的生命中,他曾无数次看过日落,但仍然会时常被这景色触动心怀。他站了很久,似乎在回忆从前的冒险生涯,直到星光满天,这才走出密室。一个侍者正急匆匆地沿着回廊赶来。

“您在这儿?太好了,有个客人想见您。”

“我没空。”

“可是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找您。他是位皇冠骑士。”

“那又怎么样?……等等,你说他是皇冠骑士?”菲尼斯沉吟片刻,“好吧,让他上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陌生男人就坐在菲尼斯的小客厅里了。他身材魁梧,胡须又黑又密,皮质短上衣上还留着铠甲挤压的痕迹。一把镶宝石的佩剑挂在缀满铜扣环的腰带上,剑鞘上刻着皇冠纹章,旁边还有一把旅行匕首。

“抱歉打扰您,菲尼斯阁下。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我是来自普里泽沃的格雷。”

“幸会。您叫我菲尼斯就行。我去过您的家乡,那儿曾是个繁盛的地区,可是后来夏隆王国打内战,普里泽沃就成了一片废墟,真是可惜。”

“您确实见多识广,”格雷说道,“现在那儿还是人烟稀少,恐怕几年都缓不过来。”

“那么,您升上皇冠骑士之后,封地在哪儿呢?”

“也还是普里泽沃。毕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菲尼斯一边说话,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格雷的额角,那儿肿起一块,还有两条长长的伤口,还没结痂,显然时间并不久。格雷发现了对方的举动。

“我昨晚跟人决斗来着。”

“哦?因为女人吗?”

格雷把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左手心里不断拍打着。看起来,他想尽力保持自尊,但某些事使他不得不把心事透露给陌生人。

“我该怎么说……我可以信任您吗?”他低声说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您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们来喝杯酒,然后您就回去,就当没来过这儿。”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菲尼斯取过两个杯子倒满酒,然后托着酒杯,让冰块在玻璃壁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人们都说您能够保守秘密,”格雷终于开口。

“承蒙夸奖。要是您相信这一点,那我也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您知道,我们骑士习惯用矛和剑解决问题。”格雷说道。“可是对于某些事,武器有点儿派不上用场……”

“例如?”

格雷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剑鞘上的皇冠徽记。“是这样……我认识一个女人。”

“这并不奇怪,”菲尼斯平静地说道。

“是我十年前的恋人。”

“哦!那么你们后来分手了。”

“不,没有。我去打仗,临走时说好,等当上骑士就回来娶她。”格雷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本想过个两三年就回来,可是您知道,这年头,战争总是没完……升上玫瑰骑士以后,军务越来越多,总也脱不开身。王命难违,我不能不顾骑士荣誉……”

“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格雷。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是的。”格雷垂下头,十指插进浓密的黑须里。“所以我一直走了十年。等我回到家乡,她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好容易才打听到,她到了这里。”

他停下来,使劲咬住干裂的嘴唇。

“可是,我没想到她会躲起来……”

“故意躲着您吗?”

“我看是。这几天我把半个城都翻遍了。要不是我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

“在映霞港,想藏住秘密可并不容易。”

格雷点点头。“我跟一个贵族骑士决斗……条件是,谁输了就得替对方做一件事。我赢了,就让他帮忙找人。他马上就告诉我,她住在一所小宅子里。我到那儿一看,原来是间妓馆。我在门口等了一天,没见着她,可我感觉她一定在里面。”

“这真让人想不到,”菲尼斯同情地说道,“既然她过着这种生活,怕是不能跟您在一起了。”

“我知道,所以才来找您帮忙。”

菲尼斯缓步踱到窗前,饮尽杯中的酒。“我能帮您什么呢?”他说道。“如果您想问我,该如何面对这件事,那么我建议您忘了她,离开这里。”

“那不可能!”格雷叫道,“我没法忘掉她……我会活不下去的!”

菲尼斯蓦然回身,目光锐利无比,直盯着格雷的眼睛,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格雷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然而菲尼斯并不打算罢休。曾经身为吟游诗人,这经历使他比别人多出一份敏感,以及洞悉人心的观察力。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这十年中有过别的女人吗?”

“我不能瞒您。有过两个情人,都是几个月后就分开了。打完仗,我们有时也会去找妓女。”

“您的生活也不算太空虚。”

格雷摇摇头。“那些女人根本不能跟她相比。我每晚睡前都会默念她的名字。”

“十年不见面,您还没忘了她。”菲尼斯叹了口气。“您这段感情也算比较深了……”他沉思地站了一会儿,再度回到眼前的话题上来。“我想,这十年来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她一定是您心里唯一的支柱。”

“是的,”格雷干涩地回答。

“荣誉至高。您必须履行骑士的责任,可又不愿每天拿命去赌,最后死在马背上。”

“我有什么办法!”格雷突然狂乱地揉起头发。“您说我该怎么办?那种生活确实不是我希望的。我现在只想找到她,娶她为妻……”

“再生几个孩子。有妻有子,死了也算没白活过。”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经不起折腾啦。战争已经吸干了我的力气,我不想再被它吸干灵魂。您一定能理解……”

“是的,我能理解。”菲尼斯缓缓回答。“如果我是您,或许也有完全相同的想法。”

他为格雷倒满酒,再给自己倒上一杯,用三根手指托在手上。“那么,您干嘛不直接去找她,把她带走?”

格雷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把酒杯凑到唇边。他喝得又快又猛,一下子就吸干了,然后用力捏着额角,似乎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实际上,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您想娶她,为什么不对她说明?她爱过您,我想她会同意的。”

“您不明白,”格雷艰难地喘息着。

“我不明白我的话有什么不对。”

格雷骤然握紧双手。他勉强控制感情,可是身体不由得微微颤抖,酒杯发出脆响,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来,把胡须都沾湿了。在这一刻,他完全象个伤心的青年男子。菲尼斯只得走到他身边,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递过手帕。

“行啦,”他安慰地说道。

“您不明白,”格雷嘶哑着重复,“事实上……她叫人送来一封短笺……”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声音。

“我想,她不愿见您?也不愿嫁给您?”

格雷点点头,无法再做出任何动作。某种难以言喻的强大伤痛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只靠着骄傲支撑,才没有流泪。

“放松,格雷。”菲尼斯试图使他从悲伤中脱离出来。“别想那么多啦,先不要管那些。咱们得先面对眼前的问题。您这件事倒叫我为难了----娶她不可能,不娶她又受不了。那您打算怎么办?我又能帮您做什么呢?”

格雷并不回答,屋子里只有粗重的呼吸,以及佩剑撞击铜腰带的轻微声响。不过格雷这十年的生活毕竟没有白过,至少磨炼出了他的自控力。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使劲吸着气,拿手帕按在手上呆了一会儿。等到手帕被染红的时候,冷静与镇定又回到他粗糙的脸上。

“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菲尼斯阁下。谢谢,我已经没事了。”他接过菲尼斯的另一杯酒。“希望您的能力和传闻中一样。”

“传闻?”酒馆的主人皱着眉问道。

“有人说您会一些法术。”

“是啊,是啊,现在好多人都知道这个秘密。”菲尼斯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不过这秘密只是一张白纸。那些人最后会遗憾地发现,这张纸后面什么都没有。”

“至少您应该会配药。我听说您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映霞港有很多魔法师。他们从大陆各地来到这里,又去向不可知的遥远地方。在他们中间一定会有高强的法师。另外,说到药水,本地的药房就有不少,旅行者之中也有很出名的药剂师。不管您想找什么人,我都会尽力帮你引见……”

“不,”格雷坚持道,直视着菲尼斯的眼睛,后者只好走到一边,借机躲开他的目光。“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大多数是骗子。我只想请您一个人帮我,不要别人插手。”

“可是……”

“我遇见过一个盗贼,他对我说过您的一些事。他说您以前曾经走遍整个阿拜迪恩大陆,见识过很多事情。他还说,他曾跟您结伴同行,深知您的能力。”(见《幻水晶》、《银色流星》)

“一定是该死的坎帕。他还是那么多话。”菲尼斯有些恼火地放下酒杯。“有机会我一定得好好跟他算帐。”

“坎普拉尔名声也不小。他虽然狡猾,可是盗贼对人的评价通常很准。再说他也没必要骗我。”

格雷站起身,走到菲尼斯面前。

“请帮助我,菲尼斯阁下。我在映霞港谁都不认识,现在只有您一个人可以信任了。”

他求肯地望着菲尼斯。男人通常都很骄傲,骑士就更加骄傲,象这种屈尊的时候实在不多。菲尼斯意识到自己很难拒绝。

“那么您的意思是……”

“我听说,有一种魔药,名叫忘魂花,能控制人的心智,甚至能使人失去记忆。”

“怎么?”菲尼斯又吃惊又想笑,只好尽力控制表情。“您是说,您想让她失忆?”

“不然怎么办?我想,只有让她忘记这几年的生活,她才会愿意跟我走。”

菲尼斯摇摇头。“我们没有权利随便剥夺别人的记忆。抹掉人的记忆,就等于抹掉人的灵魂,您不觉得那太自私了吗?格雷,您该再想个别的法子。”

“不,菲尼斯阁下!我承认,这样做是不太好,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样,她可以脱离那个环境,我也能得到妻子,我们俩都会获得幸福。就请您帮个忙……”

格雷满怀希冀地望着菲尼斯,然而后者却始终紧闭嘴唇,毫无表情。他渐渐明白对方的立场难以动摇,不禁失望地向后退开。

“看来我的要求有点儿过份。不管怎样,谢谢您抽出时间跟我见面。要是我还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一定再来向您表示谢意。”

格雷向菲尼斯致以骑士敬礼,便转身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瞬间,酒馆的主人开了口。

“等等,格雷,”菲尼斯说道,“我可以为您出一点儿力。”

皇冠骑士高大的身躯象旋风一样卷了回来。“您愿意帮我?”

“您先别太高兴。我只能说,或许我可以安排您跟她见一面。然后就看您自己的了。”

“能见上面就行!嗨,我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格雷喊道,双眼闪闪发亮。他立即留下自己的住址,再三向菲尼斯致谢,然后大踏步走出房间。菲尼斯差点儿想要提醒他别踩坏楼梯。

“忘魂花。又是忘魂花。真让人头疼。”酒馆的主人愣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他立即收住笑容,望着窗外的点点灯火。

“那就让神来决定吧。我只管预备一间屋子,还有蜡烛,晚餐。”菲尼斯喃喃自语。“当然,还得有忘魂花。”

第二天下午,黛丽又来找菲尼斯。她神情紧张,嘴唇紧闭,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直到进了房间,她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他找到我了。昨天他在我宅子外边呆了一天,我从楼上看见的。他留了胡子,比十年前更壮实了,可是那双眼睛一点儿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哦?后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见面。看样子他想一直守在那儿,等我出去。后来我没办法,就写了张字条,让玛吉交给他,告诉他别再来找我。”

“恐怕他不会听你的。”

“我真是受够了他!今天他又去等我,还穿上了盔甲。幸好白天没什么客人,不然他一定会跟那些贵族决斗的。看他那个样子,以为自己是守护神?”黛丽愤怒地说道,“我才不需要他保护!”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让玛吉坐在马车里,把他引到街上去了。”她歪过头,用手支住脸颊。“菲尼,在忘魂花送来之前,我能不能先住在你这儿?”

“这没问题,我这儿空房间有的是。”

菲尼斯把黛丽安排在环形回廊的东面。房间很宽敞却并不奢华,附带有小巧而洁净的客厅。傍晚,菲尼斯亲自把晚餐送上去。

“这儿真好,”黛丽说道,“跟贵族的房间完全不一样。”

“我又不是贵族。而且,三楼这些房间是专为我的朋友们预备的。他们大多是周游世界的冒险者,所以,我尽量让屋子象个家,而不是驿馆。”

“象个家……”黛丽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自从母亲死后,我就再也没尝过家的滋味啦。”

“等你存够了钱,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现在手里的钱也足够花了。说到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贵族和商人全都虚情假意,贪财好色,平民也会看不起我。谁愿意娶一个妓女?”她疲惫地摇摇头。“也许,我将来会去做一名白冠使女。”(注:白冠使女,即“奉侍会”成员。信奉光明之神卡兰的教派被称为“白袍教会”,崇尚光明、正义,不遗余力地讨伐邪恶,其属下有许多组织,奉侍会即是其中之一,专门收留教外的信徒。许多人献出钱财,投入奉侍会,过着简单而清苦的生活,并获得“白冠使者”的称号。这些人多数是无依无靠的贫民,也有少数曾经是盗贼、罪犯、妓女等。)

“要是他不在乎你的经历呢?”

“他会吗?”黛丽反问。“他心里装的是十年前的我。最后还得回到现实中来。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做过妓女?”

“我就能,”菲尼斯说道。

“别安慰我,”她痛苦地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爱我。爱人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他会一辈子看不起我。”

“你会这么想,那就表示你心里还爱他。”

“我也不知道,”她站起来,推开朝东的窗子。映霞港的夜晚比白天安静一些,但仍然很热闹,无愧于“索文尼明珠”的称号。人们三三两两在街上行走,酒馆里不时传出醉汉的喊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过街道,多半是哪位贵族要去剧场观看演出,或是到别的贵族家里赴宴。

“晚上景色很美,不是吗?”菲尼斯走到黛丽身边。

“是很美,”她答道,“可在我眼里全是假的。这儿的城市和这儿的人一样,外表华丽,里面全是垃圾。那些爵爷佩着国王授的宝剑,喝着民众的血汗,成天挥霍享乐,就象又肥又大的臭虫。”

“这个比喻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菲尼斯微笑道,“不过他们的爵位也不是白来的。许多人出身贫苦,靠着在战场上浴血拼杀,才获得贵族封号。”

“那又怎么样?等他们一进到这个圈子里,就全变了,只知道寻欢作乐。”她叹息着。“有时我真怀念家乡。”

菲尼斯迅速瞟了她一眼。“你和他是一起在普里泽沃长大的吗?”

“我对你说过我生在普里泽沃吗?”黛丽有些讶异。“或许是说过吧,我想不起来了。是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要是有可能,我倒很想听听你们以前的事。”

“有什么好讲的。他叫格雷,”黛丽让这名字停在嘴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两家是邻居,所以我和他小时候就一起玩。后来就相爱了。十七岁那年,家里给我们订了婚。本来打算来年就结婚的,可是我们那儿有个地主强占了他家的田地,还把他父亲打死了,他的母亲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他发誓要报仇,就去投奔军队,指望能得到骑士封号,再回来找那个地主算帐。”

“普里泽沃那时还没遭灾?”

“是在他走了以后。战争一直蔓延过来,整个地区都烧光了。四年以后他才回来,那地主已经死啦,家乡也变成焦土了。他没当上骑士,反倒落了一身伤疤。我本想,这回能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可是打了几年仗,他的想法变了。他说,为国效力是男人的本份,而且他必须当上骑士,领了封地,才能让我过得好。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封地……只要他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黛丽闭上眼睛,两大颗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来。“那时他二十五岁,年轻气盛,我劝不住他。呆了一个月他就又走啦。后来,国王征兵,我父亲也上了战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真令人遗憾,”菲尼斯说道,“夏隆王国这场内战可害了不少人。”

“所以我最讨厌打仗。一看见盔甲我就心烦。”

“如果他能放弃骑士封号,交回土地……”

“我才不信。他是那种很固执的人,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的。以前他总对我讲什么荣誉啦,男人的原则啦,听得我头都大了。就算他升到铁狮骑士,又怎么样?还不是国王手里的刀。安安稳稳地生活,比什么不强?”

“也许,过了这十年,他的想法会不太一样呢。”

黛丽摇摇头,正要反驳,突然身子一僵。从窗外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象是受了伤的狼。菲尼斯朝街上看去,只见一个骑马的身影从远处街角缓缓行近。他穿着闪亮的甲胄,没有戴头盔,腰挂佩剑;灯光映着他脸上又黑又密的胡须,还有泛红的面孔。看来他是喝了酒,身躯在马上左右摇晃,一个身穿皮质短上衣、头发棕黄的侍从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扶住主人。

“黛拉尔娜!黛拉尔娜!”他忽然再次高喊,“别抛弃我!黛拉尔娜……”

骑士昂着头走过长街,完全不顾行人指指点点的嘲笑。直到他的身影在街道尽头消失,黛丽才从窗帘后面钻出来。

“我想,你还是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菲尼斯说道。

黛丽转身回到桌边。“菜都凉了。来,菲尼,咱们来喝点酒。”

“连见面都不肯,这对他是不公平的。”

“他丢下我去打仗,让我等了那么多年,这对我就公平了吗?”她愤然说道,然后盯着酒杯不发一言。渐渐地,她的目光中浮起一丝朦胧的忧伤。

“好吧,菲尼。要是三天后忘魂花还没送到,我就跟他见一面。这件事就麻烦你安排了。”

“乐意从命。”

菲尼斯吩咐侍者把菜肴重新加热,又送了些红樽来。他陪黛丽吃过晚餐,再下楼清点帐目,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已是深夜。疲劳使他很快就睡熟了,然而他并没有睡多久,就突然惊醒。一片软绵绵的东西掉在他头上,还带着股难闻的腥臭气。

“怎么回事!”菲尼斯猛地把那东西扯下来,吃惊地发现那是一件内衣,旁边还有个小包裹。一道闪烁的绿光在空中盘旋,迅即飞向窗外,转眼间就消失了。他随即明白过来,下床点起蜡烛,仔细检视包里的物品:那是一张羊皮纸,一个卷轴,一条破布,还有一个黑色的小袋子,袋口用某种粉末画了个标记,闪闪发光。

“用此布条蒙住口鼻……这不会是裹尸布吧?”菲尼斯恶心地看看那肮脏的布片,继续念着羊皮纸的内容。“配药时需先加黑蛇血……蝙蝠粪用火烧成灰……撕碎花瓣扔进罐子,浸泡一夜。混入酒中,掩盖其味道。待受术者服下后,展开法术卷轴……这很容易嘛。”

他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收进壁橱,然后伸伸腰。“看来用不着三天了,”他自语道,“不过,让那个格雷等等也好。这点儿小苦头是他该受的。”

这三天对于格雷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他收到菲尼斯的消息,说已经安排好跟黛丽相会,因此不再去妓馆等候,而是整天呆在屋里,闲得无聊便擦拭盔甲。那个棕黄色头发的侍从以为他打消了寻人的念头,准备到石门城去了,因此怯怯地问他,什么时候启程。

“谁说我要走!”格雷喝斥道,“我现在不去石门城!没准以后也不去了!”

他很惊讶自己竟会冒出这种想法。在内心深处,他实在不愿回到战场上拼杀,只想在家乡盖几间屋子,置些田地,去过平静的生活。十年征战,他也积攒了些财产,回乡时都托付给普里泽沃的白袍教会,让神官代为保管。就算放弃骑士封地,这些财产也足够生活了。然而,身为皇冠骑士,他并不能完全自主。

“骑士审判团会给我定罪,”他暗想,“只要他们饶我性命,那就一切好说。可国王正要出征,最忌讳临战退缩。没准他们会判我玷污骑士荣誉,砍了我的脑袋。”

他眼前又浮现出恋人的形象。十年来,他经常思念她,每当空虚无助的时候,只有她能填补他内心的空白。没想到,她现在居然成了妓女。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时刻都处在矛盾之中。有时候,他会大声对自己说:“管他的!只要黛拉尔娜自己不在乎,我也就不在乎。”可是更多的时候,他的心就象被毒虫咬啮,痛苦万分。每当想起自己的恋人和别人在床上缠绵,他就会使劲揪住头发,几乎要把头皮扯裂。然而,他又十分渴望见到她,就象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水源。

格雷就这样受着煎熬。他整夜不能入眠,辗转反侧,白天又不想吃饭,只是烦闷地走来走去。直到第三天傍晚,菲尼斯派人来通知他到“火沙酒馆”,他才勉强吃了片面包。

“好吧,就象战场上常说的那句话: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格雷换好衣服,吩咐侍从等他回来,便大步出门去了。

“忘魂花呢?”黛丽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菲尼斯答道。他已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此时正陪着黛丽坐在桌边。摇曳的烛光在房间里旋转,象许多不安分的飞鸟,从一个角落窜到另一个角落。黛丽的脸庞映在烛影之中,忽明忽暗,没有一丝表情。

侍者进来通报,说格雷骑士求见。菲尼斯转向黛丽问道:“你准备好了吗?”见她点点头,菲尼斯便向侍者示意,让格雷进来。黛丽屏住呼吸,面色苍白,简直象是要上刑场。隔了一会儿,格雷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空气似乎立即停止流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充斥整个房间。

在黛丽看来,格雷和三天前相比,不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变了个人。他披着一件白缎子斗篷,上面用金丝绣着雄狮、兽头,袖口和下襟则用金银双线绞边,还缀着珍珠。在斗篷里面是做工精致的暗红色袍服,也同样绣着金银双线,腰间系着双层的金腰带,扣环上的花纹华丽而庄重;旁边斜挂一把佩剑,剑柄镶着宝石,闪闪发光,剑鞘上刻有皇冠纹章。他的靴子擦得锃亮,几乎能用来当镜子,靴跟两侧还挂着银链,以及金质的踢马刺。真是位威武的骑士!----然而他脸上却带着痛伤,比三天前明显瘦了一圈。柔软的白缎便帽更显出额前皱纹又深又密,胡须虽然修剪得很整齐,却掩不住面容的憔悴,双眼发红,里面象是着了火。他就这么步伐僵硬地走了进来。

“请坐吧,格雷。”菲尼斯为格雷拉开椅子,然而皇冠骑士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顾向黛丽走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尽管格雷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却仍然感到惊讶。十年来,他心中恋人的样子从未变更,永远是梳着长长的辫子,皮肤白皙,红唇娇艳可人,眼底总带着笑意,就象美丽而妩媚的天使。然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却是个艳丽的女人,身材丰满却十分匀称,穿着紫色翻毛皮坎肩,里面是绣暗花的白色紧身罩衫,胸脯如同大理石雕成;一条钻石项链挂在雪白的脖项上,手腕上戴着宝石链坠;精美的手织细呢裙子束着她纤细的腰身,裙摆缀着半透明的牛角薄片和水晶,下面露出精巧的小皮靴,靴尖和两侧都镶着宝石。在她深如湖水的眼中,透着一种格雷所不熟悉的成熟与沉稳。

格雷犹豫地在黛丽脸上搜寻,试图找出昔日的形象。他的目光滑过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饱满的双唇,一直到唇边那个极细微的浅痕----那是小时候在树桩上碰伤的。

“黛拉尔娜,”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黛丽的身体起了一阵颤抖。她抬起长长的睫毛,迎向格雷的目光。

“是你吗,黛拉尔娜?”格雷嘶哑地说道。

“你那小牛眼睛不好使了吗?”

“喔,我的小麻雀!”格雷大喊一声,一步窜到黛丽身前,猛然单腿跪地。“我都不敢认了……天哪,真的是你!十年了……”他抓起黛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急剧地呼吸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我说过你留胡子不好看,你总是不听。一点儿都不好看……”黛丽眼中骤然流下泪水,她俯下身,把脸埋在格雷的头发里。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低低的抽泣与粗重的喘息。

菲尼斯悄悄退了出来,从背后掩好房门。酒馆的主人站了一会儿,便走向回廊。

“很好,看来我的方法用不上了。”他自言自语,脸上浮起笑容。一种愉悦感充满他的全身,使他打心眼里觉得兴奋。然而,他立刻又感受到更大的兴奋----有个苗条优雅的身影正走进酒馆大门,肩上斜背着弓箭。只看那束成马尾的栗色长发,他就立即认出,那是他在绿泥森林的朋友。

“你这酒馆还蛮热闹的。”死灵法师一边坐下来,一边打量房间的装饰。“我不太习惯这种气氛。”

“一开始我也不太习惯。时间久了就不觉得了。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基……娜?”他促狭地笑了笑。

“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死灵法师无奈地皱皱眉。“我是来要报酬的。”

“报酬?”菲尼斯有些惊讶。“喔,老友,干嘛说这个?不管你想要什么,就算我没有,也得想办法给你去找。”

“不必。你手上肯定有。我要一些地图……阿拜迪恩大陆各地的。越多越好。”

“怎么,你要出门吗?”菲尼斯这回真的吃惊了。

“是要出门。所以来找你,顺便跟你道个别。”基娜忽然侧耳倾听。“那边房间里有人吗?”

“是那对分别十年的情人。估计他们俩快要上床了。没用忘魂花他们就和好啦。你没看见刚才那场面!我感动得不得了。”

死灵法师怀疑地摇摇头。“没那么容易,菲尼斯。”她缓缓说道。“我有预感。没那么容易。”

格雷和黛丽紧挨着坐在一起,有时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互相凝视。十年的时光使他们都改变了很多,因此两个人都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回过去的影子,同时也回忆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就这样相互观察和探索,一会儿觉得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心上人,一会儿又觉得身边是个陌生人。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生活,一度非常亲密。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亲密感始终藏在心底,象是一条纽带,发挥着强大的力量。然而时间的威力也不容忽视,毕竟这些年来他们都过着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许多想法因而产生巨大变化。不过,至少在此刻,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完全忘记了其他的东西。

“黛拉尔娜,”格雷拥着黛丽的肩膀轻声呼唤。

“什么?”

“黛拉尔娜……”

黛丽闭上眼睛,紧靠着那坚实的手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黛丽微微叹息了一声。“你可真傻,格尔。”

格雷当然知道这是调笑的话,可他却似乎把这话当真了。皇冠骑士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仰头盯着屋顶,就好象天花板上有什么人或神祗在听他倾诉。

“我真是很傻,当初竟然会离开你!”他大声说道,白缎子斗篷微微颤动。“而且,我竟然为了军务,十年都不回来找你!喔,黛拉尔娜,我差点儿就失掉你了!这十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在战场上也想我吗?”

格雷停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词。“不,”他坦白地说道,“你知道,在战场上人是什么想法都没有的。除了杀敌,不会有任何念头。好多次我都差点送命,躺在地上,鼻子里全是血腥味。有一回我让死马压住了,没法喘气,也没人救我,只能在那儿等死。我快要昏过去了,就使劲睁开眼,因为好多人都是一闭眼就再也没醒过来。我看见蓝天象个大锅,白云来回乱飘,耳朵里嗡嗡直响。那时候我就想,我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过的,为了荣誉,还有骑士封号。”黛丽淡淡地说道。

“不是。一开始我以为是,可后来就搞不清了。每回打仗都象一场恶梦,不管是赢是输,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拖着腿,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想你。等第二天我心里就踏实了,心想我一定得活着,黛拉尔娜还在家乡等我。”

他再度屈起一条腿,跪在黛丽面前。“现在我可算找着你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黛丽梦呓般地重复道,忽然间泪流满面。她拉起格雷,让他重新坐在身边,然后靠过头,把脸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格雷用力把黛丽揽在怀中,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

隔了一会儿,黛丽仰起头问道:“你要和我结婚吗?”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格雷坚决地回答。“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要是谁敢反对,我就打烂他的鼻子。”

黛丽满足地叹息着,身躯软绵绵地歪过来。格雷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焰,他捧住黛丽的脸庞,疯狂地亲吻着,火热的嘴唇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把她的整个面颊都弄得湿漉漉的。

然而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一样东西,身体顿时一滞。它在黛丽的脖颈上闪着光芒,象是许多冰冷的眼睛,默默审视着他。格雷并不太懂钻石的价值,不过,他曾在王府中见过许多贵妇人都戴着钻石项链,也曾听其中一个夸口说,这样一条项链值得上几十套高级铠甲,或是至少一块骑士封地。他立即想到黛丽现在的身份,想到在这几年之中,那些贵族曾无数次对她做着相同的动作……他的心象是被鞭子抽过,一下子缩紧了。

黛丽感觉到格雷的异样,立即明白过来。她推开格雷,拿手帕擦过脸,又整整衣领,然后把身子挪到一边。

“你真的要娶我为妻吗?”

“当然。骑士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很好,我的骑士,”黛丽冷静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养活我呢?”

格雷并未理解黛丽的真正想法。她的本意是问他以后有何打算,而他却错误地认为她在询问金钱的事情。“呃,”他答道,“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财富,足够咱俩后半生用了。”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她略带讽刺地问道。

两个人的思想再次发生偏差。在黛丽看来,感情上的承诺要比金钱更为重要,然而格雷却以为她怀疑他的财力。这使他感到自卑,因为他确实不如那些大贵族们富有。自卑感立即变成恼怒,一方面是由于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恼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黛丽的变化。她不再是纯洁的少女,而是一个成熟、现实的女人。

“我的钱虽然不算多,可毕竟是个骑士,”他忍耐地说道,“回到家乡以后,谁也不敢看不起我。”

“不敢看不起你?可是别人会比你过得更好!打起仗来,他们能坐在家里过日子,可你就得穿上盔甲去拼命!”她越说越大声。“你那点儿钱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你得死在剑下,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做你的妻子有什么好?”

格雷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弄懵了。他愣在那儿,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做骑士……”

“真的吗?你肯放弃骑士封号?”黛丽的态度和缓了些。“然后呢?”

“我想,咱们可以置一些田地,招些农奴,搞个小庄园。”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普里泽沃的麦子一向都长得很好。有些地方还能种葡萄。”

黛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河里有鱼,山上的林子里有熊和狼,还有獾。一年四季都能有收获,生活肯定没问题。”格雷的眼睛亮起来,似乎看到了将来的幸福生活。“咱们养十几个农奴,生几个孩子,以后再建个小城寨……”

“等我从石门城回来,就开始做这些事。”他热切地抓起黛丽的手,然而她突然把他甩开了。

“你说什么?你还是要去石门城?”

“我不是去打仗。可是,身为骑士,荣誉至高。我得把骑士信物交回去,然后向审判团投案。”他犹豫了一下。“也许国王会砍我的头……不过,骑士审判团里,有几个铁狮骑士和飞鹰骑士跟我关系还不错。只要花点儿钱,没准他们不会杀我,顶多放弃封地,再交点罚金……”

“愚蠢!”黛丽再也无法忍耐,猛然站起身来。“十年时间都没让你变聪明!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守护荣誉?死在牢里还不如去死在战场上!你那些所谓的荣誉根本毫无价值!”

“我不允许你污辱我的原则!”格雷握紧拳头。“你懂什么是荣誉?”

“我不懂,”她尖声叫道,“但我至少懂得,安定的生活比什么都好!你根本不理解我!”

“是你不理解我!”格雷怒吼道。“十年,你以为我容易吗?十年我都没忘了你,跑到这儿来找你,想把你娶回家,即使你是个……”

“是个妓女,”黛丽双眼冒着怒火,毫不退缩地与格雷对视。皇冠骑士颓然坐下,拳头狠狠敲在桌面上,酒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黛丽则背转身子,一手扶着窗框,身躯不停地颤抖。

房门被推开了。酒馆的主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酒瓶。他看看格雷,再望望黛丽,脸上透出遗憾的表情。

“我好象听到你们有些不愉快,”菲尼斯说道,“何必呢?干嘛不坐下来好好谈谈?”

黛丽深呼吸了一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也不想再跟她谈了。她变了,”皇冠骑士说道。

“我一点儿都没变。你以为我变了,其实我根本没变。倒是你,格雷,是你需要改变一下!”

“我有我的原则。”

“别跟我提什么原则!天,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个……傻瓜!”

格雷象是被针刺了一下,他挺直身子,尽力守住男人的自尊。“都是命运!当初又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他自卫地说道。

房间里一下子沉寂下来。菲尼斯来回看看这对男女,不禁叹了口气。“我本想,你们可以重新在一起生活。现在看来,恐怕很难做到了。既然如此,那就尽量减少痛苦吧。”

他打开手里的酒瓶,把瓶中的液体倒进杯中。“你们两人,”他说道,“都曾来找我,让我帮忙找忘魂花。这里就是忘魂花配的药酒。”

格雷和黛丽惊讶地互相对视,又不约而同地望着杯子。

“格雷阁下,您是位受人尊敬的骑士,不过你我却是初识。而黛丽小姐……”菲尼斯小心地措词,避免皇冠骑士产生误解而伤及自尊,“和我认识的时间比较久。而且她来找我,是在你之前。她提出一个建议,就是让你忘了她,这样就不会再痛苦。我觉得,这方法未尝不可。”

他把杯子推到格雷面前。“喝下它吧,然后你的心灵就不会再受折磨了。”

格雷凝视那暗红色的液体,脸上掠过复杂的神情。他端起杯送到唇边,嗅着酒的香气,停了停,又放回桌上。过了一会儿,他再次举杯,闭上眼睛,似乎想一饮而尽,却又把它放下了。皇冠骑士轻轻用右拳砸着左手掌,从他不断变幻的表情来看,他的内心正在激烈地交战。

“我不喝,”格雷终于说道。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不想喝。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副作用!我可不想把作战的技能也一块儿忘了。”

菲尼斯深深地看了格雷一眼,没有说话。他随即拿过杯子,转身面对黛丽。

“也许你会愿意考虑一下格雷的办法,”菲尼斯走过去,把杯子递在黛丽手中。“他说,要是你能忘了这几年的经历,你们就都能得到幸福。”

黛丽双手轻轻抖动,好象手里捧的不是杯子,而是一块红热的火炭。她目光闪烁,从酒杯上望着格雷,后者正呆呆地盯着餐桌。片刻之后,黛丽迅速把杯子塞回菲尼斯手中。

“我不喝。我才不听他的。”

“黛丽,”菲尼斯说道,“我是真的希望你们能结为夫妇,获得幸福。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可是他,”黛丽指向格雷,“他根本做不到。”

“格雷阁下,如果黛丽小姐愿意喝下这杯酒,你是否能保证,放弃骑士封号,而且直接回普里泽沃,不再去石门城?”

皇冠骑士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黛丽抢在他的前面。“别再说了,菲尼斯。那根本没用。就算我忘了,他也忘不了!他会一辈子记着我做过的事!”

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话语却又快又稳定。“我才不想受人轻视,被人同情、怜悯!该忘记这一切的是他!他永远别想娶我!”

格雷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低吼,他痛苦地用手捧住头。

“看,他根本忘不了。”黛丽向前走了两步,双臂一抖,甩掉紫色坎肩,又再伸手揪开罩衫的扣子。“看着我!看看我这肮脏的身子!你能接受吗?跟我睡过觉的贵族数都数不清,他们全都比你强!他们全都摸过我,抱过我。那又怎么样?我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你!”

“别再说了!”

“你不想听?那好,我不说。不过,为了补偿你这十年的思念,我可以陪你一个晚上,免得让你空手而回。”黛丽边说边解开裙子的系带。“来吧,我不收你的钱。”

格雷猛然用肩膀一拱,餐桌飞了起来,酒和菜肴都撞在对面墙上,汤汁四溅,在他的白缎子斗篷洒出许多斑点。他象头野兽一样冲到黛丽面前,呼哧呼哧直喘,随即举起巨大的手掌,似乎想狠狠给黛丽一个耳光。然而黛丽主动把脸凑向前去,闭上眼睛。菲尼斯急忙想去拦阻,但手掌并没有击下,而是放在黛丽的肩膀上,由于过于用力,指节变得发白。黛丽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我不怪你,”格雷嘶哑地吼道,“要怪就怪战争,可恶的战争,没完没了的战争,战争!”他象阵狂风,突然旋转着冲出房间。木楼梯传出怪异的哀鸣,从三楼一直响到一楼,然后就是一阵杯盘落地声以及人们的惊叫。

菲尼斯沉默了一会儿,把酒杯放在窗台上,转身拾起黛丽的衣服,想要给她披好。然而黛丽一头扎进他的怀中,突然大声哭泣起来。她哭得非常伤心,泪水就象喷泉一样不停地涌出来,菲尼斯只好抚着她的背部,尽量想让她平静。过了好久,她才渐渐收住泪水,扯过菲尼斯的衣服,使劲擤擤鼻子。菲尼斯拉过软椅,让黛丽坐下。

“干嘛那样刺激他?”

“让他死心,省得以后再来烦我。”她抽噎着说道,弯下腰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蜡烛已经倒在地上熄灭了,不过菲尼斯并没有去点起来。月亮隐没在厚重的云层中,星光也消失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两个人默默地呆了一段时间。

“菲尼,”黛丽终于抬起头,“谢谢你帮我,还留我在这儿住。我会报答你的。”

“这算不了什么。”

“至少配药的钱我要付给你。而且,以后你可以随时去找我……”她顿了顿,“要是你今晚有空,我也可以……”

“喔,黛丽,我刚巧有个朋友来了,就是绿泥森林的那位。况且,你看今晚的月色也不好。我很在乎气氛的。改天我一定去看你。”

“谢谢你。”她再次说道。“那么我走了。”

菲尼斯想要把黛丽送回去,但她谢绝了。她走出“火沙酒馆”,先是在暗影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沿着街道走去,没有叫马车。夜风很凉,她一个劲儿地发抖,却故意敞开衣领,让风吹透她的全身。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无神,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又似乎在望着某些遥远而不可知的东西。

一回到宅子里,她就躲进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玛吉来敲门,恐怕她会那样坐上一整夜。

“黛丽姐姐……你还好吧?”

“我很好。什么事?”

“弗洛安他们来了。一共五个人,全是熟客。这几天你没在,他们全都象苍蝇似的,有事没事就往这儿钻,天天打听你。黛丽姐姐,你今天……”

她转过头来,脸色惨白,面无表情,把玛吉吓得一愣。“天哪,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别为我担心。”她勉强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冷漠。“让他们等会儿再上来。五个一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那五位贵族走进黛丽的房间。她已经换上了鲜艳的衣裙,头发精心梳理过,脸上带着他们所熟悉的笑容,和前几天一样----甚至更为美丽动人。她站起来迎接,步伐轻盈,腰肢款款摆动,使他们都看呆了。

“来吧,”她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想我了。今晚可以好好乐一乐,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而且,”她歪过头,摆出极具诱惑力的姿态。“为了感谢你们一贯的厚爱,今天晚上我不要钱。”

“这么说,你失败了。”

“是的,我失败了。”菲尼斯叹息道。“真是没想到……”

“你早该直接让那个骑士喝了药,”死灵法师平静地说,“现在倒好,弄得一团糟。”

“不,基娜。就算我不插手,结果也是一样。”

“对那位小姐是差不多。可对那骑士就不一样。他本来可以不用这么痛苦的。”

“我是想帮他……”

“这世上,好心帮倒忙的事情太多了。菲尼斯,你真是善良。有时候善良得过了头。想想,你干嘛要管这件事?本来就跟你毫无关系。”

死灵法师望望菲尼斯发白的脸。“你说过,你想让世上多些欢乐,少些泪水。可现在呢?是欢乐多还是泪水多?”她毫无感情地说道,随即走到窗前观望街景。

菲尼斯无法反驳,只得气恼地咬咬牙。“基娜,”他说道,“你还有什么法术能帮他们吗?”

“法术!哼,你还不明白吗。魔法和刀剑一样,只是工具。关键还在于人心。他们自己不愿在一起,我有什么办法?靠法术得来的爱情是虚假的。”

“可是我总觉得对格雷有些亏欠……”

“你马上就会发现,你的亏欠又要加深一层。”死灵法师指着街上。“来看看吧。”

菲尼斯急步走到窗边。此时已是深夜,整个映霞港都沉浸在睡眠之中,然而街对面一家酒馆里忽然传出喧闹,打破了夜的平静。几个人从酒馆里冲出来,最前面的正是格雷,仍然穿着刚才那身骑士盛装,高大的身影来回摇晃,看来喝了不少酒。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头发短而蓬乱,象火焰一样伸张开,满脸胡须比格雷更密,腰挂骑士佩剑,披着黑斗篷。两个侍从----其中一个长着棕黄色的头发----紧跟在各自的主人身边。这两位骑士来到街上,互相瞪着眼,就象两头发怒的公牛。

菲尼斯顿时一惊。显然,格雷多半是心情烦闷,到酒馆买醉,结果跟人起了冲突。“基娜,快想办法阻止他们!”

“阻止?你让我怎么阻止?骑士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让他去决斗吧,反正他心里也不痛快。再说他也不一定会输。”

“可那边是汉诺,映霞港最有名的骑士。格雷恐怕不是对手。”

“那就让他死掉好了。也免得再痛苦。”死灵法师漫不经心地说道。

菲尼斯瞬间对他的朋友十分恼怒,然而他立刻就把注意力转向街上。两位骑士吩咐各自的侍从取来长矛和盾,又互相看了看。格雷把盾挂在长矛后端,然后举起长矛,用力扎在地上。

“我,来自普里泽沃的格雷·弗里兹,在此郑重声明:谁若污辱黛拉尔娜·提兰小姐的声誉,我就要和他决斗,无论是用矛、剑、斧子还是徒手,定要斗到至死方休。”

那边的骑士轻蔑地笑了笑。“依我说,您那个情人,本来就是妓女,我们这儿好多人都知道。”

“您要为您的话付出代价!”

“我一点儿都不怕您!”披黑斗篷的骑士把长矛伸向空中,在格雷高挂的盾上敲了一下。格雷顿时喝道:“我要向您挑战!”

“我接受。”那骑士说道:“我,来自布林克劳德的汉诺·万迪斯,接受您的挑战!至于时间、地点和方式,悉听尊便。”

“那就明早日出时,在驿馆的训练场上,徒步决斗,武器不限。”

汉诺点头同意。两位骑士握了握手,随后各自带着侍从消失在夜色中。

菲尼斯在窗口看到这一切,不禁十分焦急。格雷今晚心情不佳,这与他有关;如果格雷在决斗中出了什么事,他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他转过身,看到死灵法师正悠闲地整理药草。

“对了,菲尼斯,那忘魂花的药酒呢?你用不上了,也许我还能再用。”

“我收在那个瓶子里了。”菲尼斯说道:“基娜,咱们得想个办法。汉诺名声很大,而且手段狠辣。格雷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他死了倒更好。”

“什么!”菲尼斯没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你……你居然会这么……”

“无情,是吗?我们死灵法师本来就很无情。”她冷淡地说着,收好包裹。“我得睡了,明天还有事要办。”

“等等!听我说……”

死灵法师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留下菲尼斯站在那儿发愣。

黛丽直到快天亮时才休息。贵族们在这儿折腾了一夜,使她非常疲劳,只想睡个好觉,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睡不着。某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她心里窜来窜去,却又摸不着头绪。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她索性爬起来,呆呆地出神,直到太阳高照。过了一会儿,她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黛丽姐姐,”玛吉在外面叫道,“有人找你。”

“让他滚开!我谁也不见。”

“可是他说,他是替人来传遗言。”

“什么!”

“遗言。他说他是一个骑士的侍从。他的主人,叫什么格雷的,今早跟人决斗时死了……”

黛丽猛然跳了起来,连鞋也顾不上穿,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就象风一样推开门跑了下去,把玛吉撞了一跤。这姑娘艰难地爬起来,只见黛丽正跟着一个棕黄头发的小伙子奔向大门。

“怎么回事?”玛吉咕哝着,“象死了丈夫一样。”

等到黛丽赶到驿馆,观战的人们多半已经散了。仆役们躬着腰打扫场院,用炭灰盖住地面的血迹,再用木锹把它们铲走。几个闲人仍然在高声谈论刚才的激斗。

“那个外来的骑士还真厉害!一斧子就把汉诺的盾劈碎了。”

“可他到底技艺不精,最后还不是挨了一剑。”

“那一剑真有点侥幸!你没看那骑士的狠劲,简直象拼了命的豹子。汉诺连还手都来不及,从没见过他那么狼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让人打倒。要不是他及时抽出短剑来,脑袋肯定开花了。”

“没错。这回汉诺虽然赢了,可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黛丽听着人们的话,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他们在谈论什么别的人;她不愿相信在决斗中死去的就是格雷。然而,她跟着那个侍从进了房间,看到床上的白缎子斗篷,上面还留着铁锈色的酒迹和汤汁;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全身力气揭开斗篷,露出又黑又密的胡须,那双象小牛一样的眼睛如今紧闭着。她瞬间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爱人就就躺在她面前,停止了呼吸,小腹上血迹还没干透。黛丽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昨夜的疲劳加上巨大的伤痛,如同雷电一样击中了她。她昏倒在床边。

棕黄头发的侍从慌慌张张地扶起黛丽,想把她搀到椅子上。但是一只纤细的手突然按在他肩膀上,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侍从转过头,几乎吓晕过去。在他面前是个陌生女人,身披黑袍,胸前绣着一个骷髅头,咧开大嘴,似乎正在发出怪笑。女人的头部隐在黑袍的兜帽之中,旁边露出几缕栗色头发,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稀奇古怪的镯子,好象是骨质的东西。然而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因为那女人的脸实在太可怖了。她面容惨白,双唇鲜红,象是刚吸过人血,眼睛和眼眶周围都冒着绿莹莹的光芒,直直瞪视着他。

“死……死神!”侍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要杀我……”

“你说什么?要杀你?”那死神向他俯下身来。侍从浑身哆嗦,牙齿间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再也说不出话。

“听着!”清脆的声音继续说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现在,牵上他的马,带着他的骑士信物,到石门城去。你要把你所见的一切都如实汇报。要是你敢撒谎……”她扔过一个包裹,同时威胁地伸出手指。侍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拎起包裹,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他直接跳上马便沿着街道飞奔而去,那速度就连受过训练的优秀骑士也很难追上。

女人插好门,拉上厚重的窗幕,房间顿时黑暗下来。她走近床前,并不理睬昏倒的黛丽,只是慢慢抬起右手,手腕上的骨镯逐渐发出蓝绿交错的光晕。屋里响起低微的咒文吟诵声,过了片刻,又混入一阵阵奇异的啸叫,就象恶灵在黑夜中狂笑。又过了一会儿,格雷的手指似乎动了动,接着,他的身体也开始抖动。女人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转了半个圈,软软地倒在地上。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然后,黛丽发出一阵低微的呻吟,睁开眼睛。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光线十分黯淡,她什么都看不见。渐渐地,她的双眼适应了黑暗,看到床上的白缎子斗篷。

“格雷,”她低喊一声,回忆起在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格雷!”她哭泣着扑向床上的人,却被绊了一下。同时,地上传来一个虚弱而威严的女性嗓音。

“别乱动!”

黛丽惊讶万分。由于光线很暗,她看不清对方胸口的骷髅徽记,否则多半会惊叫出声。那女人缓缓撑起身子,只见她脸庞轮廓清秀纤巧,手里似乎拿着一个象面具的东西。

“你是谁?”

“我是菲尼斯的朋友。”

她艰难地半跪着,喘了一会儿,这才扶着床柱站起来,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吞进嘴里。

“你不舒服吗?”黛丽问道。

“别管我。”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叫黛丽,是吧?”见黛丽点点头,她又接着说道:“听好,黛丽,别出声,也别去碰床上的人。这个人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呢。”

黛丽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女人严厉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黑暗,令她不敢有任何动作。

“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他能忘掉你这几年的经历,愿意娶你为妻,你肯不肯答应?”

黛丽浑身一颤。“这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不可能?还记得忘魂花吗?菲尼斯的忘魂花就是我给他的。”

“怎么!您是绿泥森林的那位……你是死灵法师?”黛丽突然想起这件事,不禁惊恐地向后缩去。“你想干什么?”

“哼!死灵法师的名声就那么坏吗?我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回答我,你肯不肯做他的妻子?”

黛丽的恐惧只是本能的反应,片刻之后便明白,这个死灵法师是想帮助她。她看看床上的格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那么你想个理由来解释你这几年的行踪吧。”

“理由?”黛丽迷惑地问道。

“当然!等他醒过来,问起你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该怎么说?”

黛丽低头思索起来,而死灵法师则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那正是忘魂花配成的药酒。

“他们现在在哪儿?”菲尼斯问道。

“回家的路上。估计已经到多林河边了。”

酒馆的主人看着他的朋友。她脸色苍白,皮肤在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看不到一丝血色。

“对不起,”菲尼斯歉意地说道,“我不该误解你,又让你冒这么大的危险。”

死灵法师摆摆手,似乎连说话都懒得费力。

“你整整睡了两天,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这次你消耗的法力实在太大啦。我给你预备了夜宵,还有酒,”菲尼斯笑了笑,“里面可没放忘魂花。怎么样,基娜,现在好些了吗?”

他有些担忧地望着死灵法师,不过看到她安详的姿态,也就放下心来。“对了,那法术能持续多久?”

“一直到死。除非有另一个死灵法师破解咒文。他们俩这辈子都会认为,黛丽到映霞港来做贵族府的纺织女奴,格雷则是先放弃了骑士封号,再到这儿来找她。”

“我不太明白,”菲尼斯说道,“用一朵忘魂花能同时对两个人施法吗?”

“只要法力足够强就行。之前我医治格雷花了不少魔力,否则绝不会这么费劲。”

“基娜,你的法术真是技艺精湛,”菲尼斯敬佩地说道,“象你这样的法师,闷在森林里实在太可惜了。说实话,你早该出去走走,免得浪费了自己的能力,也改变一下人们对死灵法师的印象。”

基娜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菲尼斯。“你好象总能猜到别人心里的事,”她问道,“这是吟游诗人的特殊能力吗?”

“我倒愿意认为这是对朋友的了解。”菲尼斯微笑着答道。

死灵法师闭上眼睛,好象在思考什么。“其实,要是你不去绿泥森林找我,我也不会想到去旅行。”

“哦?为什么?”

“你自己说的。人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也证明自己还存在。”

“没错。这个身体是莎娜的,还带着洛芙的符印。有两个女人为我而死,我总得活得更有价值,才对得起她们。人们对死灵法师总有偏见,希望我这次出去,能稍微改变一下他们的想法。”

“只要你不穿上黑袍,一定会给人留下好印象的。”菲尼斯打趣地说,“我敢打赌还会有不少男人追求你呢。”

死灵法师并没有笑,脸上却掠过一丝感伤。“我不知道移魂术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次昏迷,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别那么悲观!你会再活很久的。”菲尼斯拍拍基娜的肩膀。“也许再过两年,等你做些好事,再凭着胸前洛芙的符印,会被收进白袍教会。”(注:白袍教会与黑暗对立。死灵法师严格来说属于中立,但通常会被归入黑暗教派。)

“哼,只要他们敢收我,”死灵法师恼怒地说道,“我一定把他们搅得天翻地覆!”

菲尼斯大笑起来,推开窗子,望着映霞港的夜色。远处,帕提娜海映着微弱的灯光,一直伸向天际,溶进无边的黑夜。他的脸上渐渐现出严肃。

“说真的,老友,我也不会呆得太久,早晚要再次出去旅行的。你知道,黑暗马上就会卷土重来,阿拜迪恩大陆真正的劫难恐怕刚刚开始。到时候,我们全都得卷进去。”

菲尼斯顿了顿,用三根手指托着酒杯,一饮而尽,再度展开笑容。“不过现在还有点时间。咱们可以坐下来,先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然后再出门转一转。大陆上的美景和美女实在太多啦。”

清凉的风从帕提娜海上吹来,掠过港口,越过房屋,轻快地盘旋着。仿佛为了迎接海风,路边的大树轻轻抖动身躯,伸展臂膀;树叶随风舞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宛如精灵们欢乐的歌唱。

zisline 发表于 2008-7-20 04:08:47 |显示全部楼层
吟游诗人系列,当时第七颗头骨带来很大的震撼。
找到此篇,给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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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中的小说家 该用户已被删除
sy中的小说家 发表于 2008-7-21 12:35:07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吟游诗人。。总感觉不称职
也可能是因为有之前的背景
所以对于这个吟游诗人的性格 弄的很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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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zzxzl30 发表于 2008-10-2 14:33:27 |显示全部楼层
还不错,收下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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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梦清思 该用户已被删除
唐梦清思 发表于 2008-10-4 00:43:22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的文章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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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gjun333 该用户已被删除
jingjun333 发表于 2008-10-17 10:45:10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长的 看了好久了  [s:88][s:88][s: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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