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位面而来的旅人,
欢迎你来到萨鲁世界,
我为你带来一个消息,
先知邀请你前去见他。

不去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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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手镯(塞北) [复制链接]

求索者

未知 发表于 2007-8-13 12:55:11 |显示全部楼层
序篇

  开春的时候,绿森林始摇落了一身白皑的雪装,在高地朗透的阳光下越发明
艳可人了。虽说森林的冬景并不比其它季节来得逊色,但当值好动低龄的孩子们
是不会去欣赏的。不出镇,只要爬上镇中那棵耸天古树,就能将层层银妆森峦一
览无遗,但那终究是看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脾气稍微温和的冷血猛兽也
倦窝不出,然而更为阴狠的却开始猎食了。谁会允许孩子在这种时候外出呢?

  所以孩子们仍旧喜欢干爽怡人的初夏,那从早到晚来自大自然的哼唱轻鸣,
那弥散空气中润泥湿草的气味,可真是美妙着呐

  想象着初夏可以在镇上找到的诸多乐子,帕司隔了一扇窗,百无聊赖地为酒
吧里的新鲜客人作画。

  春寒未尽,空气湿冷得紧,在寻常的日子,这个时候即使是途经萨扎尼盆地
的商旅亦寥寥无几,甚别说深入被绿森林环绕的寂静谷的这座小镇了。

  客人是在凌晨时分,最晚藏匿的星辰尚在发白的时候敲响了酒吧的大门。

  通常旅行疲累的人们找到落脚之地,不应该先找能够栽头大睡,休养生息的
旅馆吗,然而他是这样闲暇,完全没有途道艰辛的风霜。

  真难想象,一个老人是如何毫无损伤地穿越这片连资深的寻林客都闻之色变
的地方。

  他穿了一套灰黑色的罩袍,虽不华贵也没什么特别的气质,却干净整齐。衣
襟下摆又长又阔,几乎将内里的裤腿整个遮住了。这个人大多时候总是将皱了鱼
纹,如是萎菊的脸藏在连衣的尖帽里,只在偶尔询问到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习惯
地掀开。

  因此只一会工夫,只要来过酒吧的人都明白老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大
概是一只镌刻有半面骷髅半面蛇发美人的古董手镯。

  “他是一个法师先生呐,能够独身在这个季节来到这里,可真是个厉害的人
物。”酒吧老板娘悄悄告诉帕司。

  是顺道来找人的吗?在镇子稍远的地方不是有个魔法塔吗?

  “难说,说不定就是那个魔法塔的主人呢。”

  有道理!虽然知道镇子旁边的魔法塔,但的确从未见过它的主人呢!

  所有帕司感兴趣的,关于此人的消息,大都从老板娘那听来的。蜗居在她的
家里,更且在平时也行动不便,孩子唯一的乐趣便是作画和聆听了。

  不过这位法师先生并未因其大概高强的本领得到老板娘的欢心。究其根里,
对于一直惨淡经营,也从不强求如何生意的女主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起尚未开
店的凌晨,被一个看起来有些寒酸的老头吵醒更可恨了。即使当着客人的面不说
什么,也少不了在背后向熟人啐叨一番。

  “雪还刚化呀!冷得掉耳朵了,来的却是个没几根毛的老羊头,真气死人了!”

  她一边数落着对方的种种不对,包括那些属实的硬搬的,对一个商人来说,
应该是合情合理的,在她说来都走样了。不过在把言语施暴于行动前,也就是多
了几分小女人气吧,但真的没有盛传的“女王”名号的气魄呢。

  “最大的罪过就是吵醒美貌淑女的睡眠了,一定要他赔偿昂贵的美容费。”

  但是沉淀了一会,后面却加了一句:“如果他拿得出来的话。”

  帕司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男人们都说,最烦女人的念
叨了,然而在这个男孩听来,老板娘的声音就像风铃一般清越,听她说话,要比
一刻演奏台的酷刑不知幸福了多少倍呢。

  窗台的七色堇悄悄绽放了,它们舒昂着茎头,将与身俱来的美色招摇在寒风
中。赤橙黄绿蓝靛紫,昭示着春的脚步。冬去春来,又冬去春来,一天一天地数,
日子分外漫长,一月一月地算,却像飞逝一样,它径自奔跑着,但似乎忘记了携
上寂静镇。

  父亲在中秋时不告而别,一转眼就过了两年。草长了,藤蔓了,花开了,人
们还是那样生活,石头仍旧还是石头,就是镇中的大树也不见高了还是矮了,它
可是常年青呢。思念母亲的时候就想,看到坟头少了一束花,温柔的灵魂是否会
担心呢?帕司可是一直担心着。

  镇上的人对他都很照顾,老板娘更是强要了他来到自己家,百般呵护。可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这么忍耐吗?所有人都数落父亲的不是,都怜悯儿子的不幸,
但他可不觉得,父亲可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压抑着悲伤啊。大人说若要回来了,
就先捎来信。所以帕司总是眼巴巴望着院里的鹰笼——还不回来么?怎么还不回
来啊。

  “男人都是这么一个熊样!”老板娘恨恨地说。

  帕司委屈地行了个注目礼。

  “没说你呐,你还是个男孩么,不是男人。不过等你再过十年,也会变成那
样了。先说好了,你以后绝对不许喝酒!”

  酒吧老板娘不许将来的客人喝酒?帕司笑盈盈的,用眼神挤兑着她。

  她哼哼地撇过头去。

  “知道了吧?就是不做你的生意。”

  这时从后院传来急骤的震翅声,两人讶异望去,原来是一只黄黑纹理的鹞鹰。

  “哎,是信鹰呐!”

  它扑腾着翅膀,径个儿钻进帕司特地请人打造的专用木屋。“咕咕,咕咕!”

  一路疲旅,高空翱翔,它似乎也被凛寒的天气冻坏了,站若针毯地跳来蹦去。

  帕司使劲将身体贴着窗台,兴奋地呀呀嘶喊,他是在说话呢:“是父亲的信
吗?他要回来了!”

  看他这么着,说不定就要掉出窗外了。老板娘连忙将他揪了回来,推进被子
里。窗被推开了,春风打进来,似乎不那么冷了,但她还是打了个哆嗦,赶紧把
孩子的被脚压得实实的。其实帕司一点都感不到春寒了,他的心被一股火填得满
满的,哪会冷呢。

  “你好好画画,别乱动,我去帮你把信取来。”丢下话,老板娘急着碎步出
了门。

  这天的天气格外阴森,自从开业后,就从未有过一丝光。铅灰的云块将天空
塞得密密实实,如同中毒晚期的弥留脸色。桌心不得已上了淡晕的油灯,麦酒表
层的白沫反而晶莹透亮。现在就三桌客人——“破碎场”铁匠铺的洞栖矮人老板,
镇上最勤奋的赏金猎人丁满,再就是老法师了。

  “今天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好一片尸体哟!”丁满眨着眼睛,仿佛在吹着噱
头。

  “哦?怎么说?”

  “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见到尸体又不是什么希罕事,不过这次看到的尸
体可奇怪了。”他要吊起矮人同伴的兴趣,故意顿了顿,直到发觉矮人老板根本
没钻进套子,这才兴致缺缺地往下叙说:“那些尸体不过死了几个时辰,却已经
腐烂了。”

  “请问……具体是几具尸体?”

  老法师摘下尖帽,凑过话来,眼神万分严肃,这倒让猎人尴尬起来。

  “法师先生,请您不要在意,这家伙总是满口油,说起话来滑不溜丢的。他
说那些,也不过一两具吧。”

  “呃,是的,其实只有一具,请问法师先生,有什么不对吗?”丁满见有外
人凑和,立刻转正了脸色。

  老法师沉吟了一会,说:“就只是尸体腐烂了吗?”

  “才不啊,你没见到,不知道可怖,不止野兽的尸体,连花草树木的尸体都
腐烂了。肯定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来到森林了。”

  “……原来您之前说的是野兽的尸体。”

  “啊哈哈,这么偏僻的地方,又不是季节,哪来人呢!”

  “在别的地方没什么,可是这里是绿森林啊,深绿妖精……”矮人脸色沉沉
的。

  “呀!”丁满这才想起这么一个美貌的大自然守护者。“他们该不会找我们
的麻烦吧。”

  “您是有经验的猎人,没查过尸体的方向吗?”

  “别担心,老法师先生,那不是朝镇子来的。”

  老法师却不以为然,戴上了尖帽。

  “是呀是呀,难道会是我的预言出错了吗?”

  老板娘闯了出来,一扫到镇子里的熟人,叫到:“帕特回来了!”

  “啊!”

  “啊?”

  “现在?到哪了?危险呐!”三人轮流如是说。

  “刚到的信鹰。”

  “是嘛,还好还好,时间凑不对。”丁满吁了一口气。

  “说什么呐?”老板娘皱着眉头。

  矮人将之前的对话复述了一次,老板娘挑了挑眉头,快步出院子拿信了。

  “帕特的实力又不是不清楚,你们暂时别在孩子面前嚼舌根啊!”

  帕司的手激动得轻轻发抖,几乎不敢下笔了。真没用!他责怪自己,不就是
父亲回来么,不就是两年没见么!可是他在外面过得怎样?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在思念家里吗?一股脑儿的烦思乱糟糟的,他迫不及待又几分怯懦。可是他
太强求自己了,不是吗?他仅仅十岁,就如老板娘说的那样,还有十年才能成为
大人哩!

  何况并不是所有的大人都能见山崩而面色不改的。

  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用炭笔为图着色。门很突然地就被推开了,使劲,
一声大响。老板娘一阵风刮到床头,将卷成手指大小,还未撕开漆印的小纸条塞
进男孩手里。

  低头看见画纸上横亘了一条有力笔直的黑线,几乎将纸张划破了,将画面的
景致破坏殆尽。

  “哎呀!这么好的画,真可惜!”口气里充满了遗憾。

  帕司腼腆地接受了赞誉,他一字一字地写道:“没,关,系。”

  打开信,看到思念像泛滥的河水,在字里行间肆奔着:

  我儿亲启:

  我回来了!你有治了!

  父字

  十四个字,涌不尽的辛酸。

  帕司一遍又一遍地读,静静地淌下泪来。泪水打湿了信纸,将整个世界都模
糊了。

  “父亲,父亲!”

  上篇

  “一月的送冬雪,

  二月的迎春花;

  无忧又清爽,

  有岂在霎那芳华。

  擎那粉红的朝阳呀,

  何惧无常,何惧无常;

  可爱的迎春花啊!

  愿你常留芬芳。“

  “真不错的歌啊,是现在外面盛行的吗?”

  “才不是呐!”帕特清清嗓子,颇为自豪地加重了语气:“是我儿子做的。”

  “是帕司嘛!”

  对方显得十分惊讶。他可是在这个镇子来往了几十年了,这里哪位没经由他
做过洗礼呢。他当然知道可怜的帕司,这个小家伙的画即使拿到大城市也不丢人
呢,可是他不能说话又不能走路。真的难以置信,这样充满了生机和热情的歌竟
然是他做的哩!

  “是啦!修士先生,还真要感谢您这几年的照顾了。”

  “其实那没什么。”圣。格姆基德的修士真的觉得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何况他们不是同一个镇子的另邻居嘛。

  “听说您找到治愈帕司的方法了?”

  “是呀!”作为父亲,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振奋的佳音了,他披星戴月一路
赶回来,还没得好好休息,就在镇上宣扬起来。

  “那是一位居住在沉睡沼泽得隐士教授的秘方。”

  “真的啊?没想到在那种地方也有人呢。先祝贺您了,等孩子好了就带他来
做一次洗礼吧。”

  “那是当然。这些天要做些小手术,他就不便来您这儿了。”

  “您就是为这事专程跑来的吧?”修士这才察觉对方的来意。

  真亲切呢!

  “是啊。”帕特打开背包,将一大袋极为罕见的植被和金属递给修士。“这
是您的手信,大家都有。您就不要推辞了,这也是作为父亲对你们常照顾小儿的
感谢。”

  “呵,您真是客气。”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修士也只好收下了。不过……

  “你看这些植被,能配成上好的药材呢。不过金属什么的,还是留给破碎场
的师匠先生,才能物尽其用呐。”

  “对啊!您说的是,我这就过去一趟。”

  不过修士却叫住了他。

  “还记得上回要您帮整理的那份手稿吗?”

  帕特蹙起眉头,看上去几分困惑几分尴尬。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是什么名字呢?”

  “《关于黄昏手镯在医学上的推想》”

  “哎呀,那不是您说尚未完成,就放进地下室了吗?”

  “是吗?可是我这几天一想起,但却怎么都找不到了。看我这记性!”

  “那我去问问吧,说不定有线索呢。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您。”

  “麻烦您了。”

  “哎,那么客气!”这回轮到男人这么说了。

  谁也不清楚帕特这两年到过什么地方,但可以想象,来往沉睡沼泽该是多么
艰辛的历险啊。帕特是个实在人,一路旅行,就攒了不少钱。他对帕司说,这次
回来,就一辈子留在这儿啦。

  真的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

  他噼里啪啦打开话匣子,他有一股脑的体己话要说呢,悄然走了两年,可留
下来的东西,就算说个两百年都说不完。

  他梦想着:“先让儿子能开口说话,以后开个饰品店,过上父子俩安稳的日
子。什么冒险啊,战争啊,那都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才抢着去做呐。”

  在这个寂静镇上,火棍脾气的女人开得酒吧,不擅人语的兽人开得旅馆,不
擅经营的矮人开得铁匠铺。凭他帕特两手本行绝活,哪有开不得个小小的饰品店
呢。

  于是父子俩谢别了冬熊酒吧的老板娘,在树见新绿的时候,回到了阔别已久
的家。

  爬满篱笆的藤葫未经修整,螺卷的嫩须已经将花骨朵顶到门墙上了,再过不
久,就会和整栋屋子缠绵起来。檐下搭起了燕窝,不知从哪儿来的雨雁带回了三
胎小东西。从厨房飘散重见天日的炊烟,袅娜着,舒卷着,勾画出幸福的图景。

  母亲的坟上又重新摆上两束花了。帕特背地里大哭一场。

  “亲爱的,我回来了,回来了!”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重恢复了本来该有的样子,帕司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就
像故事里勇者总能战胜魔王,娶回公主。不是吗?孩子的幸福总是大树下一片小
小的叶子。不过他觉得这幸福就像云里雾里,总是不切实呐,于是也不禁有些忧
郁和期盼。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好的。

  镇子突然似个遭遇了猛兽的猎人,悄然张开了弓弦。邻居们依旧散散漫漫的,
但不经意谈论起某事时,眼神就绷紧了。

  孩子是很敏感的,明知道这些微小的转变,但在足不出户的闭塞下,要了解
这事情的原委,却是在少雨大雾的潮湿回南天气里,此时距离父亲回来的那天已
经有两星期了。

  屋子结了大片大片的露,树藤贪婪地吸食这份难得的甘霖,在畏缩的阳光下
长得更迅猛了。但是木门啦,桌椅啦,衣物啦,所有裸露在这份空气里的东西都
湿淋淋的,一摸上去就滑下水痕,好像受尽委屈的小妇人,对谷里的天气满怀怨
愤呢。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布料都悬挂了起来,组成一道道各色的幕帘,占据了
大部分的空间。火盆呼啦啦地喘气,烘得空气收紧了泪腺。不过那块有着厚重深
蓝色泽得窗帘是谁都不想去触碰的,那可是又潮又冰,难过极了。

  帕司端坐在质朴的高脚凳上,脚丫子在半空耷拉着,腿部遮了红毯子。做这
凳子的兽人显然没考虑过它主人的体格,现在男孩像极了被圈在无门笼中的鸟儿,
大大小小的对比赫然。他这么安静地坐着的时候,谁都想不到他竟是个哑巴和残
废呢。他是如此开朗乐观,眉宇间瞧不出丝毫的愤懑和扭曲。

  在他身下传来钉子扎进木头的闷响,猎人丁满正削了坚韧的木材,为男孩做
一个新的轮椅。

  旧的轮椅已经被野鼠啃噬得不成样了,看上去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凄惨,于
是便成了此时火盆的常客,现在它的肢体正在燃烧最后的光和热呢。新的轮椅是
用从绿森林深处砍来的巨大黑结木精心打造的,上面还镌刻了独角兽的纹理。

  帕司一个纹路一个纹路地慢慢抚摸着它,用眼神询问丁满。

  猎人知道他是想说:“为什么是独角兽呢?”

  “因为它跑得又快又稳呀!”丁满如是说。

  “来,坐上看看。”他使劲推了推成型的撑架,满意地把孩子抱了上去。

  帕司新奇地扭动身体,使劲拍那木把手。丁满则在一旁得意地笑。

  他抓过猎人的手掌,兴奋地写:“很结实嘛!”

  “难道不美观吗?”猎人自鸣得意地反诘。

  帕司故意歪着脑袋,做出考虑的模样。

  两人一起为这杰作咯咯笑了起来。

  “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呐?”

  帕特低下头跨过门槛,他适才爬上屋顶修瓦片,结果被雾一湿,尘土糊成黑
浆,结在外衣上,弄了个大花脸。

  “这个鬼天气呀,什么都做不好!”

  “你怎么就不去先洗把脸呢。”

  “这么冷的天,把东西都做好,再一次洗。”他扬了扬手中的干抹布。

  “我说你呀。”丁满似乎发觉了什么,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好友,然后确定
了。“几天不见,你又长了!”

  没人见到则没注意,经常见的话也不在意,但是一天三变的突兀感还是骗不
了人的。该归咎于之前颠沛流离的生活呢?还是这几个星期安逸的享福呢?帕特
的神采是越来越好了,偶然也会出现门与身高的对比,就像再次发育一般,块头
突飞猛进,连高瘦的丁满也矮下一个头了。他全身洋溢着惊人的生命的力量,如
同精壮的猛兽一般。

  “吃得好,睡得好嘛!”帕特的眼光闪烁。

  “嗯,是吧……帕司的状况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丁满还是不能释怀,自
己怎么就一个干柴样呢。

  “这证明那位隐士的秘方有效。”

  “那就好,总之这些天没事最好不要往森林跑,危险着呐。”猎人感叹着。

  “怎么了?”

  “不就是那些意外腐烂的尸体呗。”

  “又增加了?”帕特的眼神凝锐起来。

  帕司在一旁高高竖起了耳朵,他可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故呢。孩子的好奇
心总是这么旺盛,这些天都只能呆在屋子里,接受父亲千辛万苦学来的秘术的调
理。尽管自己并不抱多大的期待,但呐终究是父亲的心意,母亲的愿望呀。不过
几天坚持下来,帕司发觉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效果。

  他推了推丁满,在他背后写到:“是那位老法师的事吗?”

  “就是啊,他现在可是我的主顾呢!”

  接着丁满开始讲述这几天的见闻。

  老法师是镇外那座魔法塔的主人,这个事实不久就被好事之人证实了。这样
一来,缺乏足够新奇调味剂的平淡生活起了大波澜,镇子里的人们不稍一会都知
道了。大家都赶来问候,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邻居。他们可好奇着呢,那魔法
塔的历史可是比镇子还久远,几乎有镇中老树的一半年纪啦。它的主人多少岁了?

  谁也不清楚,就看这位老法师的容貌,远比想象中的年轻得很。也许老法师
自己也活得糊涂了,自己到底过了多少日子呢?

  真长寿得令人羡慕。

  不过老法师的身体和精神倒是格外的硬朗。五年前悄悄离开隐居的塔楼,行
万里路到古都墟迹做了考古人。可没想到,刚有所收获,就在归途中被一个厉害
的家伙窥了去。看着水晶球,追着预言术的提示回到自己的镇子,天天混迹在人
多舌杂的酒吧里,可就没见到一个外人。不稍几天也成酒吧熟客了——毕竟都是
一个镇子的居民嘛,对着那座魔法塔,还有一座圣。格姆基德的教堂呢。

  那教会也是仅有一个不惑之年的修士在主持,现在看来,正所谓门当户对。

  时间悄悄地跑,却总是忘了携上寂静镇。这是个长年如一日的地方,清泉一
般的日子里,人们皆是闲暇闲暇的。老法师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但也不明白,自
己能在这里有什么收获呢。

  “这下寂静镇的人总算到齐了!”

  在冬熊酒吧里开了迎新会,老板娘如上总结祝词。

  酒客们轰然叫好,可难得呢,合家团圆也不过是这样了。酒来杯尽,说的不
是什么战争、政治或者冒险者的传说,都是镇上的小事。哪家的田开始出蛙啦,
天气什么时候放晴啦,一刻演奏台如何令人闻之色变啦。猫猫狗狗小耗子的琐事,
都讲得兴高采烈的。喝上了头,臭名昭著的安息旅馆的兽人老板舌头开始打结,
操着不甚流利的族语,大口喝酒,大口吆喝,可大多数都听不清他在吼些什么。

  喝呀喝呀,老板娘笑盈盈的坐在柜台边,看见识多广的老法师偶尔将兽人的
话翻译成一段小诗:

  “黎明晨曦,

  清风拂晓,

  山林静谧;

  沉睡的人们由黑暗中醒来,

  看光从地平线升起,

  俯瞰大地。

  踯躅而行的旅人啊!

  你并不孤独,

  看星星落下的时候,

  依然由月光的慰嘱,

  不要让黑暗追赶上你的脚步。

  残阳夕照,

  清风徐徐,

  山林静谧,

  再次踏上一个人的旅行。

  因为,

  光在下一刻仍会升起。“

  “兽人能作出这样的诗嘛?”

  当然,谁都不会把这话当真的。

  丁满挤到老法师身边。虽然一起笑一起唱,可他没有醉,心里清楚着呢。绿
森林里腐烂的尸体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心上,虽说那些尸体并不指向镇子,
但他还是担心啊,这里可有他的亲人与好友。

  “老头,你那事怎么办?”

  “凉拌呗。”

  “怎就不找赏金猎人公会?”丁满怂恿着。

  “你在毛遂自荐吗?”老法师哦了一声,上下打量打量,露出似笑非笑的神
情:“那玩意碰不得!年轻人爱冲动,小心惹祸上身。”

  “说傻话呢!”猎人驳斥道。

  看到老法师又要埋进酒杯中,他急了,一巴掌把那杯子圈了过来,滴溜溜就
灌进了自己的肚子。刚抹一把嘴,就瞥见老板娘朝这边一瞪眼,不由贼贼地抛了
个媚眼,缩了缩脖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凑在老法师耳边轻轻说。

  老法师可乐了:“这里就你这只鬼了。”

  可不是,刚开春,路途难行,又没什么赏金,哪来的其他赏金猎人呢。

  “物尽其用嘛,我这只鬼顶好,顶好!”

  “真想不到呢,你这样也能安分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鸟拉屎!鸟拉屎——我不也是在为大家着想呐!”猎人的样子怎么也像大
言不惭。

  老法师盯了他好一会,才闷不吭声地取出一枚与时下币样迥异的金币——看
清楚了,那是一面紫金皇帝头,一面刀剑狮子旗。

  “西贝鲁的开国币?”丁满是识货人,他抄起来平贴在手心对着灯光瞄,接
着就送到嘴里舔。“成色不错,真货!”

  见到猎人把吐出来的古币又推回来,老法师故作姿态地皱眉。

  “咿——这当作定金好了,一堆口水,你也不嫌脏!”

  对方当仁不让,揣进了内衣。

  “先说好啊,还欠三枚。”

  “两枚!不二价!”

  “好好,熟人,算你的啦!”

  猎人抿着酒,心中念叨,西贝鲁的开国币呀,可是用钱也买不到的稀货。不
愧是大法师,没得说!

  “要去公会登记吗?”

  “别!”看来老法师另有打算。

  他站起来,掩上尖帽。

  酒客们都喝得热火朝天的,老法师的迎新会也不过是个助兴的幌子,谁还会
在意呢。从他们口中倒灌出来的声音,就如同整个酒吧都在打着春眠将醒的呵欠。

  “先和我去见个客人,顺便给你个小考验,大法师的生意可不好做呐。”

  “是谁呢?”

  两人悄悄出了店子,朝老板娘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瀑布潭祠的妖精。”

  就如众所周知,绿森林是大陆上罪美丽的地方。这里冬短夏长,植被众多,
既有落叶木,也有长春树。风掠过枝叶,整个森林都有了生命,在林涛下呻吟。

  在冬尽的一月,度过一个休眠期的新绿开始疯长,接下来大概五周的时间,
就把旧衣褪尽,摇身一变,又复往日婀娜多姿的秀色了。

  其中隐藏着无数的危险。物竞生存的猛兽;共性群行的毒虫;晨间升起雾瘴,
在日渐黄昏才开始散去;肉食性的植物披落种子,撒下诱人的花瓣,它们就像从
来就根生在水里泥里,这时才突然冒出来。

  在这样的地方,天生就是深绿妖精们的乐园。

  这种尖耳的种族,仿佛钟秀了天地的灵气。她们清丽又危险,是大自然最坚
固的盟友。她们所得到的来自大自然母亲的恩惠,使她们拥有悠久的生命和天生
的魔法能力。

  而在这片大陆最美丽的地方,唯一不受战争波及的圣灵之地——瀑布潭祠,
精灵们的歌声从不停歇。

  传说之地,传说之物,丁满对此了解着呐。即使明白,他也从不接受好奇心
的驱使,去一探究里。这世间的平衡,还是需要一些隐秘的。

  出了镇子,距离寂静谷前后各十多天的路程。谷道曲幽,更多是不见十步之
外的密林灌丛。人迹罕至,开出的路很快就被再生的植物封闭了。在几周时间里
迅速剥落的老叶积出阡陌厚软的林间碎道,踩着咯吱咯吱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
在咀嚼。

  不经意间,能看到猛兽们的眼睛,一晃而逝。它们藏在幽暗的树影里,在支
离破碎的阳光里留下脚印。它们的脚步和人的足音完美地谐和,谁又能分辨身后
有着哪些危险的窥视呢。屏息静气,听见森林细碎的呜鸣,鸟吗?虫吗?野兽吗?

  真的就像错觉一般,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踯躅前行。

  这就是沉睡了一个漫长冬之黑夜,正开始苏醒的绿森林。

  老法师与猎人一前一后,步履不快,稳稳的,是只有资深的探险者才能走出
的谨慎的步伐。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镇子足有一里,回过头就能看到寂静镇中央的大树。它就
像擎天的华盖,筛虑下洁净的阳光,纷纷落下的小黄花蕊追着风飘了几十里,在
泥土里扎根生长。在镇子周围,绿森林成了它们的后花园。

  天气很冷,吐着白气。猎人仔细查看每一步的落脚点,每一棵即将经过的树
木,探听躲藏在树后的危险的喘息。这片地域的树干上,野兽们用体液做上自己
独特的领域的记号,仿佛是因此所致,它们都虬枝畸叶,一波三折地盘生,每一
节都长了无数的老疙瘩。树叶繁密,或许有着攻击性的毒蜂,而在树角,不是蚁
窝就是青苔毒菇,只有没经验的游人才会贸然去采摘。

  近了近了,猛兽们在蠢动,它们跟走如此久,但是两人根本没有一丝破绽,
它们已经按耐不住了。饥饿催促着,更有着对非林中生命的憎恶。

  丁满加快了脚步,渐渐地和老法师并肩了。他舔舔干涸的嘴唇。

  天哪,今天的野兽格外的暴躁,它们因为同伴的尸体而愤怒了吗?为什么要
选择这个时候出来呢。

  “神造万物,晨曦醒钟,圣洁之火,予吾光明。”

  老法师伸出手,淡蓝焰心的烈火无中生有,在掌中熊熊燃烧。它们似乎本就
存在那掌心,无处不在,就像人要呼吸,空中飞鸟水中游鱼,只是污秽玷污了它
们的光。而法师的吟诵将它们洗涤,便闪耀出原有的姿态。

  林中的幽暗被击退,影子退却,恶意被烧成灰烬。猛兽们呜咽着退去,让出
一个平静的空间。天空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阳光万丈洒落,仿佛无数光之长枪。

  净化!净化!和善的生命加速茁壮地成长,猎人察觉脚下土地的率动。百丈
内的土地,无数心脏的跳动,森林的灵之火被点燃了。

  这该是怎样的法术啊,这是火的魔法么?这是光的魔法么?这明明是生命之
火呀!丁满被老法师的力量震撼了。

  穿过障目的灌木丛,终于来到目的地。

  借着火光,照亮了一片大地。这里有腐烂的动物的尸体,残木断枝倾倒一边,
碰之则成飞灰。虽然已经被净化了臭味,但这片凄惨的景象对衬着圣洁的氛围,
令人悲切。

  老法师叹息着握拳抓灭火焰,天地为之一黯。

  “这就是黄昏手镯的杰作呐!”

  “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满愤慨地说:“太过分了,怪不得野兽们都愤怒了,
还会有不少人因此受害呢。”

  “黄昏手镯会将周围鲜活的生命力吸食得一干二净,然后强制送返给它的主
人,接受了这个力量,任何生命都会迅速成为强大的泯灭神智的怪物,受到手镯
残留意识的驱使。这是西贝鲁的法师们留下的阴毒的遗物。”

  “您怎能让这样的东西重见天日呢!”猎人责怪地说。

  “我在古都墟址研究了五年,找出这个产生怪物的源头之一,就是为了将它
封印起来。”

  “太可恨了,那个盗走手镯的家伙。”

  丁满愤愤走到腐烂的尸体旁,用手去触碰它们的萎缩的皮毛。还有温度,但
干瘪僵硬,如同一张老树皮。

  嗖!一支冷箭从对面的树上射出来,迅若闪电,要将俯身的猎人整个钉进土
地中。

  丁满团身一滚,右手在腰间一拨,剑鞘滑动,挡下锐利的箭头。叮!颤着音,
箭矢贴着他的背滑了开去。丁满也被这强劲的力道一推,整个人不自主滚到老法
师跟前。

  还没立起身子,又是三箭连射!

  尖锐的簇头寒着光,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它们的轨迹古滑又刁钻,
以大蓬大蓬的枝叶为掩人耳目的幕障,在接近猎人头顶的时候急遽滑降,画出浑
然天成的弧度。

  一闪,两闪,三闪。丁满聆听风声,猛然抬起头,深黑瞳孔中倒映出利矢的
情状。

  他可不能避开,身后还有一位老迈的法师同伴呢!

  反手短剑出鞘,猎人奋然跃起,迎着箭矢而去。在空中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
作连划了三下,急促的连响汇成一声,随着三支箭的荡开而四下散去。

  咄!咄!咄!箭杆尽数没入周围的树干。

  落地,扬手,不知藏在何处的臂弩上到右手。猎人反击了,一连串的钢钉麻
蜂状侵袭适才风声的源头。

  没有反应,如石沉大海。

  丁满斜着走了一个弧线,回到老法师身前,四下警惕着。

  “谁呢?”他喝道。

  深林处刮起一道旋风,那风在丁满感受来奇特得紧,平常的旋风是由外内汇,
而它却是从中心四下散开,仿佛不可见的风之精灵就处在那边,这下一离开,气
流便失去了束缚。景物波动,荡漾,从树上跳落一个人影,缓缓走出荫影。

  尖尖的耳廓,细致柔和的容貌,细长骨感的纤腿有如玻璃一般脆弱。然而那
不过是错觉,它们的主人就是靠着这么修长的双脚在树上飞驰呢!纤细的肢体组
成格外高挑的身材,虽然被和森林混成一色的披风遮住,却也不难想象其中的窈
窕。

  一只女性的深绿妖精,实际看到时,比道听途说的描述更为惊心动魄。

  在瀑布一般低垂的光泽秀发下,藤制箭壶斜挎腰际。手里挽了一张两米长弓,
只是观察,便能体会它的威力了,更何况适才刚遭遇到它的杰作。也许在那密实
的披风下还藏着一支尖锐的穿甲剑吧!丁满想。

  “很高兴能再次聆听您的教诲,尊敬的大法师先生。”

  她首先向老法师施了妖精一族特有的礼节。而对于诧异万分的猎人,妖精则
带着歉意。

  “请原谅在下适才的无礼试探,但受大法师之托,不便推辞。”

  不仅是主顾正当的测试,更是面对一位优秀的女士,丁满丝毫不能发出任何
不满。

  “那么,我通过了吗?”

  “当然,事实证明,您是位有真才实学的可靠伙伴。”大法师展露彬彬笑容。

  “允许您称呼在下寇法蒂。”妖精没有多说。

  久经风雨的猎人当然明白,妖精一族的名字继承了祖先的名讳,十分繁长,
而且发音极难,虽然音色优美,但倘若不是极富语言天赋之人,还是不要轻易尝
试的好。

  “寇法蒂,多好听的名字呀。”

  寇法蒂对于赞美,仅是礼貌性地露出微笑。她们有着短时间内看透人心的能
力,对于已经拥有百年阅历的资深精灵,更是清楚面前这位是位率直的小伙子。

  “你们族长的答复呢?”老法师询问,原来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扰乱了大自然的规律,不可预见的灾难之源头。吾王命在下听从您的指示。”

  “其实我还是有些担心。”老法师叹了一口气。“一旦手镯的主人开始吸食
同族生命,就会变成完全体,凭我们三人要悄然扑灭即将燎原的大火,真是力不
从心啊。”

  “不,其实我们还有一位厉害的帮手呢。”

  看着对方疑惑的神情,猎人神秘一笑,提醒到:“圣。格姆基德教堂的修士
先生呀!”

  帕司听得津津有味,对他来说,这可是比起儿时母亲讲述的勇者故事也不遑
多让。最重要的区别在于,这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又有什么能比它代入感
更强了呢?

  真遗憾,如果不是自己行动不便,说不定就能成为其中的主角呢。他有些失
望。

  “修士先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写到。

  “没错,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些年来镇上谁没经过他的洗礼呢。”帕特感
慨地说。

  帕司眨眨眼睛,在丁满手中写到:“请动他了?”

  “一说明就马上答应了!”

  “真是个好人。”

  “勇者?”

  “对,勇者呐!”似乎能感受到这份荣耀,帕司自豪地称赞到。

  火盆炸开火星,一下子震醒了沉思中的帕特。他干提这抹布呆站好一会了。

  原先要将大雾打湿的家具擦拭一遍,却没想到陷入故事中了。接下来还有很
多事情要做呢,可是又不甘心放下这里的故事。

  “快去吧,快去吧!”丁满一眼就明白了好友的心事。“别跟个孩子似的在
这磨蹭。有问题的时候找修士问问吧,他可比我还说得明白呢。”

  帕特尴尬地拍拍脑袋,一溜儿跑开了。

  中篇

  “我们的货源不够。”

  父亲一边缝制兽皮一边犯难了。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每天都过得空气一般
自由,但当杂七杂八的琐事占去了太多的时间,他就会想到干回妻子在世时的首
饰工匠本行。不过几乎没有让自己做饰品的时间呢,他开始发觉出外游历时习惯
的精确而周密的时间表完全不适合寂静镇的生活。这是一个习惯的改变,看着周
围的邻居都大概估着时间过生活,不紧不慢的步调有着难以置信的感染力。

  于是,开个只卖自己制作的首饰的饰品屋的梦想,尚在萌芽阶段就被扼杀了。

  冬天的花开始凋零,春天的花开出花苞。一只手拨开浓聚了十几天的积雾,
始见绚烂阳光,明媚天蓝,数条横亘万里的细薄云带。

  真是神来一笔,鬼斧天成。

  寂静镇唯一的杂货铺就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开业了。

  帕司家门前是一条东西绵延的青石板路,石块十寸见方,缝隙间残生着青苔
和杂草。石板路面仅有一辆马车的宽度,之外就是松软肥沃的黑土地,相互隔了
足够三四人并排的间距,种上常见的树木花草。在清新的早晨,呼吸的就是草泥
的味道,还有家家大门旁挂上的橄榄枝的香气。现在最早开业的冬熊酒吧仍关门
拒客,镇子尚在甘甜的睡梦中呢。

  沿着青石板路前行十多米,那里原来是一座粮仓,不过镇上甚少存粮,闲置
无用,就给帕特一家开了铺子。帕司推动轮椅,拉着一辆未加修饰的自制简陋板
车来到店铺前。首先支起店门,开窗通气,便开始清扫屋里屋外,将货物逐个有
序摆上货台。再将一大箩筐卸了下来,里面都是男孩的心血呢。

  绿森林特产的罕见花草盆栽,滚着清露的鲜花篮子,还有精心巧制的花环编
草。逐个儿,逐个儿,放到店铺内外合适的地方。让阳光照着,影子映着,便成
了花的海洋了。

  从地窖搬出来果脯蜜酱。青枣、月杏、橙皮子,还有泡得剔透的五味果,这
些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干梅子的酸甜清爽,催津不止。

  忙活完,孩子抬起头,阳光越来越灿烂了,金光洒下,将人和铺子的影子融
成一片,稚幼的脸庞映出健康的红润与朝阳的金粉。

  流下汗水,迎来收获,寂静小镇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呀,帕司!”这个声音在习惯中,总是出现在离村很远的那一端呢。

  帕司正拿了润湿的布料擦拭器皿,他嘴唇一张一翕,像是在唱歌呐。然而侧
面遥遥传来的招呼声让他一阵惊讶后欣喜。他坐直了身体,朝那边张望。修士很
难得地换上了一套外出的长袍,这跟他上个月前出谷时穿的样式一样,男孩觉得
他也许就这么一件外出用的袍子呢。

  法杖上穿了三个银环,摇晃起来叮当直响,那仿佛是在歌颂这份春意阑珊。

  他还是踏着沉缓的步履,但一转眼就已经来到帕司跟前了。

  “啊!修士先生,你也早!”

  帕司连忙摇着轮椅上前去迎接。

  “是要外出吗?”他牵着修士的手,在上面比划着:“是出去打退怪物吧?”

  修士将孩子推回遮阳的檐棚下,将法杖随手一插。咄!法杖的尖锐底部就自
然而然地陷入了阶前石板中。

  这才蹲下来,拍着帕司的手说:“我可没那些人谣传的那么能干呐。”

  “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怪物的嘛。”

  “也对呀,你看,这么美的朝阳,这么美的森林,如果老是怪物怪物什么的,
那可真叫人厌恶了。”

  “帕司很会想呢。”

  “因为大家都说,绿森林是最美丽的地方了,若总是只有恐惧的话,又哪来
的美丽可言呢。”

  这个纯真的灵魂啊。修士的眼角有些润湿,他是被这份感情感动了,这个孩
子爱着这个世界呢,虽然他还未走过太多的路,看过太多的真实,但是能说他感
受到的就不是真实了吗?就是这个小镇,也是世界的一角呀。眼睛是灵魂的窗口,
但在年岁增长的时候,就会发觉这尘世有太多的尘埃,因而封闭了。但这个孩子
的心灵之窗正敞开着,他的目光穿透了所有肮脏的污秽的,到达了这个世界一个
真善美的角落。

  “帕司这么早,是在做什么呢?”

  男孩听起这个问题,立刻自豪起来了。

  “这是我们的杂货铺呢!”

  修士听出来他的意思了,这个我们,指的却是全镇的人。他站起身来,迎着
朝阳深深吐出心中酸酸的淤气。

  “今天开业吧?”

  由修士推着,两人绕了铺子转了几圈,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厌。

  “是呀,父亲还没起来,我就起来了。”带着小小的炫耀。

  “是吗?真是个能干的孩子,神会眷惠勤奋的人。”

  再次停在铺门口,修士自然要抬头看看招牌,可是那些合适的地方都空空如
也。他想起来,铺子今天第一次开业呢,主持大局的父亲又没起来,也许平时的
时候就已经忽略了这个微小却重要的东西吧。

  “想好杂货铺的名字了吗?”

  “当然呀,它叫幸福的小屋。”最后的五个字,帕司加重了划写的力气。

  “真恰当的名字!改天再补回贺礼吧。”

  修士爱怜地弯下腰,抚摸男孩的咽喉,突然拔了声调叫起来。

  “这里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呢!”

  “是啊,父亲说,我很快就能说话了。”男孩得到了修士的证实,对这小小
的期待更具信心了。

  “真难以置信,教你父亲秘术的隐士,一定是位了不起的法师。”

  “父亲他也这么说呐。”

  “修士先生?”面对着修士的方向传来爽朗的声音。

  修士扬起头,帕司已经听出来了。

  父亲!

  他灵巧地将轮椅转了方向,朝帕特奋力地摇过去,几十步外,帕特正扛了一
个大箱子。

  这个时候镇子里的人也开始苏醒了,打水声,叫喝声,隐隐约约,细细嗦嗦,
扰得成群结队盘旋天空的雀鸟四下散了去。它们有些落在瓦顶,有些栖息树上,
更多的旁若无人地在地上啄食。

  几只落在帕特的身上,蹦来跳去。

  “真难得呀,修士先生。”

  “怎么这么说,我偶尔也会下来呀。”

  “那是偶尔,可是最近常见你呐。”

  “正要通知全镇的人呢,或许那怪物就躲在镇子里。”

  帕司的小脸更见兴奋了,他或许不知道这危险的程度,村子里的人都提心吊
胆,可是他却有几分期待。前几天,他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聚在一起,商
量着要把大家的智慧和武勇展现给大人们看呢。

  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孩子心里都藏着英雄的梦想。在这个隔尘避
世的小镇里,能够听到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历险故事了。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比
如刚到的老法师啦,猎人丁满啦,这些活跃在外面世界的人,总有说不清说不尽
的冒险,就连时常呆在教堂里的修士,也被当成想象的玩偶了。

  他们举起窗帘织绣的旗帜,木头削成的刀剑,去掉弦的弓架,沿着从大树脚
下四面八方旋绕着整个镇子的阶梯奔跑欢笑。

  最近,帕特则成了最新的英雄了——刚从沉睡沼泽带回医治儿子的秘方。大
家都对帕司感到凄切呢,这下变成羡慕了。

  帕特当然不会像孩子那样,他经受了无数的危险,深知其中的沧桑。平静的
日子又要躁动一段时间了。

  他似乎觉得这些祸难都要归咎于自己这个灾星了,谁叫好巧不巧就在他一回
来就发生呢。至少,修士从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那些难言的内疚的。

  “会就是镇上的人吗?”

  “怎么会呢,黄昏手镯就是戴了摘不下来,可是镇上有谁带手镯呢。”

  “难说。”帕特很谨慎。

  修士对他的反应觉得理所当然,不过他还是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这件事情在前几天就已经想到了,我们也一户户地查证过了。”

  帕特反驳似地晃动右腕,上面正带着手镯呢。

  修士笑起来:“哎呀,你知道黄昏手镯的样子吗?”

  “这个……”

  “把你妻子的心意好好留着,别晃来晃去的,等哪天上面的藤花变成了骷髅
美女,你再现吧。”

  修士看了看天色,察觉到了一种使命般的紧迫。他想,一有事情,这时间便
大步大步跑开了,自己那小小的闲和的幸福,就像那浮云,被风身不由己地推来
推去。

  “该出发了。大家都在等呢,也许我最晚了。”

  “要小心呀。”帕特对自己帮不上忙感到歉意,一个灵光,他觉得自己猜中
了这队临时冒险团的一些做法。

  “又是预言吧,可是再厉害的法师,对预言世界的混乱也没办法呀。难道就
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别担心,有妖精在,她带来了亚戈斯的罗盘呢。”

  “真的?”

  “千真万确,对于指向生命的诞生和死亡,再没有比它更准确的了,配合预
言,一定会有出乎意料的作用。”

  狼有狼途,鼠有鼠道,不是吗?这是思维的力量,总会有办法的。

  帕特突然又有想法了,他忆起不久前修士对他提起的事情。

  “您的那本手稿找到了吗?”

  “还没呢,石沉大海,上哪找呀。”

  “会不会是手镯的主人一起偷了?”

  “也许吧,不过那上面都是用于医术的方法呐。”

  “那么您就赶紧吧,耽误了一阵,大家都在等着了。”

  “好的,帕司,有空就去酒吧看看老板娘,她可想念你呢。”

  修士远远走开了。

  老板娘的确在想念着男孩,这两年的共同生活,让感情的根须都汲满了两人
的幸福,这个酒吧里院子里,每一处踩得到的地方都飘荡着姐弟似的回忆。

  她捧着盛满湛亮盘子的格柜,来到宽敞的里屋长廊。在前方的转角有一间放
置被褥的仓库,触景忆情,她仿佛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坐在轮椅上的幻影从自己身
边冲过,笑着,哭着,安慰着,还有会说话的回眸。

  她觉得这些思念滚烫滚烫的,消失得都不真切呐。自己在别人眼中,都是塑
定型的威严,可就是这孩子挖掘出了温柔。他的欢声笑语,他的善解人意,他的
辛勤乐观,感染着镇子里的每一个人。

  不能忘记,这里屋,剥落的墙纸,褪色的柱梁,脏乱的地板,胡乱堆砌的杂
物,在男孩到来后,便开始有了自己的次序。

  不过现在还是留在父亲身边的好,女人对自己说。因为她也是能从小小的契
机感受到危机的大人了。

  “老板娘,老板娘!”

  “怎么了?”

  “有没有果汁?”

  “果汁?”

  “是呀,修士先生不能喝酒的嘛。”

  说的也是。她快步来到柜台,从下方取出榨机。

  “现榨的,没加料的行嘛?”

  “那就最好不过了。”修士说。

  现在他们这一桌总算到齐了,虽然这么说,但此时整个酒吧里也就这么一桌
客人。朝阳也已经翻过边窗,只在最依着墙的角落里留下光亮的影子,但是在平
常的作息里,人们刚下地做活呢。

  老法师,深绿妖精,猎人,修士,再怎么说,这四人也算得上标准的冒险团
队了。

  “大家都有什么消息?”猎人总是抢着开口。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那就先听听我的吧。”修士不慌不忙地说:“刚才见到帕特,多亏他提醒
我呢。”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几年前我做了份《关于黄昏手镯在医学上的推想》手稿。”

  “什么呀,原来最先研究的不是老头么!”

  “不不,确切来说,最先研究的还是法师先生,因为我的题目仅仅是推想。”

  修士纠正丁满在理解上的错误。

  “但没想到您也知道这个手镯。”老法师似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是呀,虽然很少,但古文献里也有记载呐。在西贝鲁帝国的部分,偶尔会
有这样的字眼。所以我便留意了,虽然看起来违反了生命的定律,却也是那时候
的法师的成果,值得研究。”

  寇法蒂对此不敢苟同,对于妖精来说,无论生老病死,如果违反了定式,都
是不可宽恕的罪行,更别说去剖析其中的原理了。

  她的脸色有些微怒。

  “请说回正题吧。”

  “没错没错,你们两个的研究,私下再商讨吧。”丁满附和道。

  “嗯……实际上,这份手稿在不久前被偷了。”

  “不久前?”

  老法师对这个时间的描述感到疑惑,对比起妖精因为生命太长而忘却时间,
丁满和修士习惯了镇子的步调而对此感觉迟钝,他向来都是过着精确时间的日子
啊。

  “不能确定时间的具体长短,因为我在年前就封印了手稿,而三个星期前才
发觉它已经不见了。”

  “原来如此。”

  “所以,会不会两件事的犯人就是同一个人呢?”

  “是想偷了手镯来救人?”丁满对于打这种邪恶的物品主意的人,竟然是怀
着这样的目的而感到诧异。

  “说不定呢,但我的手稿里净是推想,没有经过实践就不能证实其中的准确
性。”

  “是把生命的能量转嫁到被救人的身上嘛?”法师对此有所了解。

  “是呀,通过一些另辟歧途的方法,当然也不足为人道,都是西贝鲁帝国时
代的另类产物。但那些材料与构成方式至今也一定在什么地方保存着。”

  “那手镯的主人就成了媒介吧。这可是危险的媒介,只要没有破解手镯的功
能,吸食就会无止尽持续下去。他会越来越饥饿,非得吃掉同类,成为怪物不可。”

  “那不也还是总有一个人要牺牲嘛。”丁满对这种没有效率的作法丝毫不能
认同。

  “所以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都得尽快将手镯回收。虽然现在还没出现太多
的受害者,但根据我的研究结论,一旦吃掉同类,就会成为具有感染性的可怕怪
物。”

  老法师注视着寇法蒂。

  “虽然很遗憾,但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亚戈斯的罗盘似乎已经丧失了它的作
用。责任并不在于你,我担心对方已经早有了防范的方法。”

  “真是个坏消息!”丁满对此一愁莫展。

  “的确是个坏消息。不过我已经得到了新的预言。”

  “会是你们的朋友,那位帕特先生吗?”寇法蒂语出惊人。

  “太失礼了,您怎能这么诬陷我的朋友!”

  丁满怒目而视,对于一个竹马至交的好友,一个为了儿子远进沼泽的父亲,
他不愿听到任何人如此怀疑他的正义。

  然而妖精自有她的思虑。

  “据我所知,他的归来与怪物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而且身体的发育有违人
类的常理。”寇法蒂用那种梦幻一般的声音阐述:“最遗憾的是,他的儿子,可
怜的帕司或许正是所有事情的源头。”

  “实际上,我也曾有所怀疑呐。”修士微笑着说,他喝下果汁,润了润喉咙。

  “不过已经查证过了,他并没有黄昏手镯,据我所知,那是一旦戴上就不能
解除的诅咒之物。况且,能够从法师身边盗走手镯的人,又怎会愚蠢地将自己置
身于不利的证据中呢?”

  “的确是这样。”老法师取出一张羊皮卷,以他那特有的缓慢而平淡的声音
说:“现在来看看预言给了我们怎样的提示吧。”

  在桌子上平铺开来,上面浮起淡淡的白雾,一接触到空气立刻沸腾起来,勾
画出以下字迹:

  “风之精灵狂暴地怒吼,妖精将独身踏上危险的枝叶。”

  “这是什么呀!”猎人抗议道:“不过是没头没脑的情景么。”

  “这就是预言世界的混乱性呐!”

  老法师解释说:“没有确切的时间,不一定是主动的指示,也不一定是被动
的情景,也许被预言的事情很久也不会发生,那么人们就会对此感到怀疑。但事
实证明,真正的预言,一定会被证实,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也就是说,这也许是几百年后的事情吗?”丁满这么理解,风之精灵的怒
吼是指证风暴之地,而危险的枝叶也许就是指旅途的艰辛呀,独身莫非是等三个
人类都老死之后?

  不过修士并没有如此辽远的想象,他拥有的,仅是以最简洁路径去解决事情
的睿智。

  “现在即将是春夏交际的时刻,雨水减少,气候突然干燥,从圣莱斯海吹来
的季风穿过黑森林继续向西南,进入三大山脉的回廊盘旋上升,最后挤入寂静谷
的一部分将会形成少见的飓风。丁满先生难道不记得,我们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在
做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呀,只能将屋子打上桩,躲在里边看飞叶呗。”。

  “这难道不能看做风之精灵的怒吼?”

  “你这么说也……嗯,算你啦,那后面一句怎么解释?”

  “那简单呐,平常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次有了东风,让寇法蒂女士
在那个气节独自站在树上不就顺应了预言么。”

  “这,这,也行吗?”

  老法师对此却是肯定的态度。

  “附和预言的混乱性,只要有所行动,就能看到成果。我们就等待那样天气
的日子吧。”

  孩子们虽然不期待这样的气候,然而却不能阻止自然的行动。又过了十几天,
就真得为屋子打桩了。

  风很大,经常叫头发迷了眼睛,帕司戴上毡帽和风镜。在刚具征兆的日子,
脱离枝干的树叶仅仅伙同了碎草以及枯萎的花瓣,顺着风轻轻地打旋。然后迅捷
的,令人措手不及的,就连较大一点的沙石也飞滚起来了。若是等到这个时候才
开始打桩,便嫌手慌脚乱的。

  看着父亲登着长梯上上下下,用两指粗的麻绳贴着房顶打上网结,便接过一
旁侍侯的帕司手边的木桩和大锤,三下两下将绳头钉死。

  在很久以前,帕司的身旁还有母亲,三人和乐融融地度过每一个大风天气。

  母亲会煮一锅浓汤,柴火不虑匮乏,就一直滚着,若饿了馋了,就扔下几块
粗粮,褒了很久很久,味道都进了汤汁,但那些佐料还是很好吃。

  那些日子已经化作过往云烟,父亲虽然也做这样的浓汤,但两人吃着,总是
感到一种冷却血液的寂寞。后来父亲也走了,帕司和老板娘住在一起,就再也没
有做这汤了。此情此景,男孩突然呼吸到一种阔别已久的熟悉,他从来没如此深
刻地感觉到,时间在自己身上已经留下太多的印记。

  父亲察觉身后一种突兀却难以言喻的安静,他不知所以地回头望向自己的儿
子。那小小的,仅能做在轮椅上的身影,在夕阳下染上一层沧桑的金色。孩子还
是那么小呀,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湮没了一份纯真。

  他不禁一下哽咽,手抓着大锤的长柄,紧紧的,猛然的,发泄似地敲起来。

  碰!碰!碰!

  下篇

  是谁在歌唱?

  慵懒的寂静的夜传来天籁,丝丝缕缕,揉着风吹拂这片大地。乌云散尽,已
现繁星,空灵的歌声悄然入室。过了玄关,就来到宽阔的外厅,之中掀起木制活
板,留出已经许久未用的围炉。

  围炉擦去灰尘脏物,还是斑驳的赭色,里膛熏得黑了,此时加上干柴,正熊
熊燃烧呢。

  帕特从吊锅里舀出散发浓烈香气的浓汤,儿子正出神听那飘渺缠绵的歌声。

  他将儿子那份悄悄挪过去,这个动静仍惊醒了帕司。

  真好听呐!从那双明亮无垢的眼眸中流露这样的声音。

  父亲笑了笑,低头没理会。径自将汤底送进嘴中,细细地咀嚼,直到已经淡
泊无味了,才依依不舍地咽下一口。就像要把这份滋味,连同往昔的回忆,此时
的心境和未来的梦,全都一寸寸地品尝。

  父亲与儿子做着同样的姿势,就仿佛同一空间有着不同时间的同一人。他们
闭上眼睛,感觉一种名叫幸福的火逐渐点燃了全身,在以往失去了母亲只有两人
的时刻,从没有这般清晰过。

  因为这依稀的歌声,仿佛打开了天上之门。如梦似幻,贤淑的灵魂,此时已
经陪伴身旁了。

  轻声软语,可就是听不清楚呐。只知道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这个世界全
化成光,化成星,只剩三个灵魂在这份永恒的夜中。

  歌声渐熄,已不可闻了。

  “真的是妖精的歌唱呐!”父亲说。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盛满酒的大碗。可用力扣稳碗边时,还是将它抓破了。哐
铛,酒液湿漉漉淌了一地。

  帕司嗔怪地白了父亲一眼。

  你就不能轻点么。

  帕特无奈地摇摇头,仿佛也在责怪自己的不慎,然而更多的是若有所思。他
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好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抓起了酒瓶。

  可是这一握下去,酒瓶也坏了,破碎的边缘在手掌划开细浅的血痕。原本以
为只是小伤口,但那血突然间渗了出来,豆大豆大的鲜血滴落地上。

  呀!帕司这下慌忙摇着轮椅进内屋取药去了。可没见那些滴在地上的血就沸
腾地冒起泡,然后冷却成将近黑稠的藏青色。

  唾液不由自主从嘴角流了下来。尽管吃了如此多的食物,可他还是感到违旷
了千万年的饥饿感。仿佛吞下滚红的烙铁,心肺肠胃,无一不在凄厉地呐喊。

  咕噜咕噜……

  他紧紧掐住左腕,那儿的手镯隐隐透出金红的光,雷击一般划过半个身体。

  几乎焚烧殆尽的理智终于得以喘息,此时从边廊传来儿子的轮椅声。

  父亲振作起精神,偷偷将地上那血迹用余烬堆埋起来。而伤口,已经消失无
踪了。

  他婉拒了儿子的帮忙,要过伤药和绷带,装模做样地包扎起来。

  还未进入深夜,帕特就早早将帕司哄入梦乡。自己回到卧室里,抓起一个包
袱,从窗台跳了出去。

  本来还是晴朗的天气,可这一阵突然刮起了强风。远方山郦的积云以肉眼可
见的速度朝镇子方向席卷而来。败草枯花,新长而根基不稳的嫩叶,交错以飞沙
走石,从地下卷至半空,无助地随波逐流。

  这是二月的天,来自海上的季风,终于到达了寂静谷。

  森林野兽们一起惊哗起来,声音与物体融汇成一道无止尽的洪流,一波又一
波冲击天的尽头。

  寇法蒂仿佛就是由那细韧的枝干上长出来的旁枝,身体随之上下拂动,可就
是不虑跌下的危险呐。她对这狂暴的风之精灵若然无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轻轻将飞迷了眼睛的长发拨至耳后,右手两指夹住一片飞舞的新叶,贴着小
巧的唇吹响通透的音色。

  被这妖精的叶笛声以及生命的强烈气息吸引而来的黑影在树梢闪动,几个起
落便突显眼前,在妖精仓促不及之际,深出致命的手爪。

  可还看不清敌人的样子呐,它就仿佛幽灵一般。

  嗡!弓震强弦,一箭后发先至。

  虽然没有妖精技艺的诡巧灵变,却也蓄满了劲道,遵从最简洁的路径,眨眼
间就贯穿了黑影的前臂,将其钉在一侧的树干上。

  这一停下了动作,便看得清楚了。

  那该是怎样形容的怪物呀!

  裸青的肌肤,血红宝石的眼睛,没有瞳孔,视线如冰箭一般,整一块光滑幽
深,倒映出妖精冷厉柔美的面庞。从下颚倒长出寸许的獠牙,唾液完全失去了控
制,沿着干裂的唇角流下。还能看出人形,但颈部以下有着浓密粗长的体毛。它
是如此强壮,足足是妖精一倍的巨大。

  被创伤的怪物厉叫一声,彪悍地拔除利箭,抓成两截,奋力朝妖精扇去。

  所有这些都一瞬的电光火石。

  寇法蒂已经以优雅的姿势后跳,竟然能飘在半空了。

  她合起纤细的手腕,双掌像是要朝前方推出一些东西。

  “风之精灵,倾听吾愿,化成锁链,化成壁障,化成一切阻挡之物!”

  小小的旋风在手掌中成型,在呼吸间绽放,爆发成涡流的风壁,将怪物挡在
身前。

  毫无征兆的,老法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两者所在的大树脚下。他撒下一些种子,
双手艰难地捧起异样沉重的空气。那些一接触到泥土就迅速潜入的,恍若有意识
般的种子瞬即发芽了。它们随着法师上抬的手势成倍数地成长壮大,交织成巨藤
的天罗地网,将几欲逃避的怪物捆束起来。

  怪物怒吼着,挣扎着,被洞穿的正在迅速愈合的手臂因为剧烈的动作,越发
急喷出藏青的血线。

  风吹响森林的怒号,野兽们亦示威地嚎叫,违反生命定律的邪异生物,还不
屈服吗!

  这一带的密林一刹那升腾起无数光华,洁白的,神圣的,点点茫茫,仿佛无
数自在飞舞的流萤。它们舞动起来,剧烈转动,自上而下只看到一场巨大的光的
旋涡将密林吞噬了。

  然后聚成刀,聚成剑,聚成一切有形的利器,在怪物倔强的眼神中倒倾下来。

  没有一丝的声音,就连风也被湮灭了。那光柱骤然贯透卷云,吞没一切。

  直到那光柱恍惚中熄灭,众人才恢复了视力。

  “跑了!”猎人挽着妖精的长弓,从树影间腾越出来。

  他的脸色严峻,藤网呈现焦状散碎一地,然而捡起一根,抚摸其上的断痕,
他很快便了解到,这些都是撕咬留下的痕迹。

  修士扶着树干,蹒跚地踱过来,气力也用尽了,颓坐在树桩旁。他的表情有
些呆滞,不仅是法力消耗过度,更是因为一种尽力后的挫折感。他们布下这个局,
倾注了无数的心力,连续十几天的守株待兔,最后终究是功亏一篑吗?

  下次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老法师与妖精也一样遗憾。

  可是只有丁满沉稳地走到那一截断箭前,拾起还残留着血迹皮毛的箭簇。

  “还没完呢!”他不屈地说。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方盒,打开来,从中飞出一只蜂鸟。他让它吃下那块皮毛,
朝空中掷去。

  “嘭嘭,去吧,将那家伙找出来!”

  风更大更急了。

  帕司朦朦胧胧中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在呻吟,在哭泣,在怒吼,低沉
而压抑,夹杂朽木的腐毁,皮革的撕裂。

  在这间漆黑的房间中,这些声音就像甘美的饵料,引诱着那些躲藏在阴影中
的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就像是它们突然就会出来了,因为在月光也被湮灭的时候,
残存的微光连恐惧也驱赶不走。

  男孩仅有的一份勇气也被无法捉摸的黑影夺走了,他不能言语,不能行走,
现在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么!丧失了如此多的感觉,他却一下子清醒过来,却紧
闭着眼睛,藏在被窝中瑟瑟发抖。

  可他仍旧惦记着:那声音似乎是从父亲那儿传出来的呀!

  他记起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不也在这里做着同样的事情吗?哭泣,挣扎,
却始终去看母亲那弥留、因为病痛而狰狞的脸。那样期待的理解的呼唤,变成烙
印在心中永远的痛苦与懊悔。

  害怕,能解决一切吗?

  他问自己,在这么一念间,就如同做了一场长久的梦魇。于是帕司呼地翻开
被子坐起来,痛苦地喘息着。

  旁边的房间,是他最后的亲人呀!

  艰难地将身体撑上轮椅,帕司一步步,坚定地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门没上锁,从缝间泄出淡淡的光,这条光带打在对面的墙上,稍稍推开两侧
的影子。房间里悉悉嗦嗦的,的确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父亲?

  帕司悄然声息地拉开了那扇门。

  人形痛苦地颤抖,它虽然拥有强大的肉体,却被污染了灵魂,依旧无法抵抗
强矢与圣洁的魔法。此时从身上脱下兽皮的伪装,然而无法进食的饥饿与严重的
创伤使它失去了恢复的本能,甚至连感觉都变得迟钝了。

  现在它背对着门外的男孩,任凭身上流血不止,却悲切地专注在被左手紧握
的右腕上。

  无论使多大的力气,亡妻的遗物终究是崩溃了。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无可
挽回,它只能注视着,让那碎片与心中最后的一丝光化成沙,化成绝望,从指尖
倾泻而出。

  二年多的梦,终于随着这碎沙,被破窗处吹进的风,打得支离破碎,再也无
法拼回来了。

  剩下乌黑的另一副手镯,那深藏在美丽外表下的真实,如同恶劣地嘲笑般,
狰狞地闪烁。

  半面骷髅半面蛇发美人的古董手镯,它有一个被诅咒的名字——黄昏。

  父……亲?

  帕司不小心碰落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碎木。

  噼啦!在这僻静的夜,恍若一道春雷乍响。

  那人形警醒地回过头来,借着微弱的烛光,它看到倒映在门缝外明亮的眼瞳
中,恐惧、苍白、震惊、无法置信和自己那一半父亲一半怪物的扭曲丑态。

  “不要看我!”再也没有比这更凄厉的尖叫了。

  它伸出手爪向儿子抓去,饥饿、绝望、沧然失措、对自己的憎恶、猎食的快
感、最后加上浓浓的忏悔,在心中挣扎的这些剧烈的无处宣泄的情感终于被拧成
一束,戳破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

  就这么神回的瞬间,帕司已经来不及躲闪了。而他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从呆
滞的无法合起的双眼中,流下清莹的泪花。他听到心中一些一直相信的东西崩碎
的声音,终于解脱地笑了。他多么怀念那些梦,那些人,那些时光。可是……

  父亲,要活下去啊!

  无声的祈求,穿破层层的心壁,在它的耳边回荡。

  “帕!特!”

  风带来愤怒的暴喝。

  妖精的箭滑着弧,斜斜从窗口钻了进来,扎向怪物的裸背。

  丁满已经撞破了木门,几个箭步,擎出短剑架住它的爪子。一股无可抵御的
力道从剑脊传来,猎人踉跄一旁,却趁势扯开了毫无动静的男孩。

  这一缓和,箭矢自上而下射进怪物的颈背。一声惨叫,痛苦与呼唤让原属帕
特的脸形一度占了面孔的大半。他迅捷地攀上横梁,一扫众人,撞开屋顶,本能
向镇外森林逃窜而去。

  只要进食,只要进食就能自愈,然而一种声音阻止他,绝对不能吃掉同类呀!

  风从破口处倒灌下来,将变故遗留的残渣清扫得一干二净。

  这寒风已经足够冷冽了,然而丁满扶起帕司,不经意盯上他的眼睛时,一种
更甚的寒意甚至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还能找出什么来形容这双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眼睛么!

  再也无法分辨这从心中喷发的怒火是来自何处了,猎人只觉得宣泄的冲动使
他几乎失去了知觉。他一路飞奔,将孩子送到了冬熊酒吧的老板娘那里。

  酒吧不久前刚停止营业,本是欣喜的老板娘这下也惊坏了。她想让丁满做一
番解释,可哪还拦得住悲愤地猎人呐。

  “帕司交给你了。我,我去!那混蛋!”

  丁满语不成声,对好友的信任遭受背叛,他甚至不想去思考,就算再碰到已
经做了无可挽回之事的帕特,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呢?

  从没有那么期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如此醒来的时候,发觉帕特和帕
司正在嘲笑他的妄想。

  他以企图逃脱这般梦魇的速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一路逃亡,一路饥不择食。树林在枯萎,野兽在消亡,帕特嘴角流着自己与
其它生命的鲜血,咀嚼苦涩的物体,残破的身体却已经不堪折磨。难道非要吃掉
同类,才能活下去么?

  “你,我,都要觉悟!”

  早就蓄势以待的修士瞄准了树下跌跌撞撞的身影,飞身跃出。他舞起法杖,
令人措手不及地抽打在帕特身上。这份力量本是不足以让怪物感受到肉体上的痛
苦,但圣洁的法术加持其上,鞭笞着重创的魂魄。

  不吃同类,这是心中最后最坚固的防线,可正因为如此,肉体和精神的溃坏
已经令他几乎丧失了反抗的意志。或许,在那仅存的意识里,也期待着这么死去
吧。但是另一个远比自己的意志更重要的不真切的声音在呼唤:

  父亲,要活下去呀。

  要活下去呀!

  呜呜!帕特觉得鲜血的味道变得苦涩,发觉自己原来还能流下眼泪呀。

  老法师凭空出现在身前,顺着对方来不及躲闪的冲势,漂亮地扳摔在地。发
动早已准备好的魔法阵,魔力之树的根须钻出地表,一边狠狠扎进帕特的身体,
反去吸食他的体力,一边将他死死捆住。

  帕特放弃挣扎了,他无神地望着夜空——多么凄惨呀,连一丝光一颗星都如
此吝啬。

  丁满和寇法蒂终于赶了上来。

  “你,你……”

  猎人抽动着嘴角,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斥责。想起往日的父子恩爱,这样的
结局,难道是谁想要的吗?

  “你怎么那么傻呐!”

  他一把抱住好友干嚎起来。在这个时候,眼睛是流不出一滴泪地裂痛呀。

  帕特大口大口地喘息,喉结滚动,仿佛要把这一切的不幸,都独自吞下去。

  “她留下的遗物,那藤花的手镯。”他的回忆,他原来的梦想,借颤不成声
的声音叙述出来:“那也是西贝鲁的遗产。晨曦手镯,黄昏手镯的孪生兄弟,你
们知道吗?这可是仅在她的遗嘱里保存着呀,只要吸食主人的生命,就会引发强
大的封印。”

  “因此,当我看到修士先生的手稿时,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帕司是先天性
的残疾,难道还有其它的医治方法吗?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得到黄昏手镯,我
把它藏在晨曦手镯里,这样就能杜绝亚戈斯罗盘的搜索和控制吸食的程度。

  可是我终究估计错了,一旦开始吸食就会感到饥饿,这种感觉连晨曦手镯也
不能压制。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如果只是饥饿的话,一定能忍耐的吧。修士先
生的那份手稿始终还是推想,按照那里面的方法,帕司只能接受一成的生命能量,
但这一成也算有了效果呐。我不停地吸食,身体却开始起了变化,两种手镯的力
量却始终无法平衡。

  现在,晨曦手镯终于也粉碎了。你们谁能告诉我,帕司就要能说话了,可是
就这么结束了吗?费了那么多心,花了那么多力,就这样一无所获了吗?“

  他越想越激动,他不甘心呀,帕司已经看到了希望,就那么让希望破灭吗?

  “我希望帕司能幸福呀!”

  “幸福,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修士蹲下身子,悲哀地看着他。

  “帕司说,如果能医好,他希望能先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会画画了,也
已经会写歌了啊!”

  “声音啊……”修士站起来,闭上眼睛敞开怀抱。他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风翻越高山,跨过大河,远上山岭,下落谷地。它带着细碎的,嘹亮的,自然的,
非自然的声音,交织回荡扩散,凑成绝妙的乐章。从诞生到消亡,在这个无终结
的轮回里,昭示着法则的奥秘。

  “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都是神的恩惠。生命透过每个感官,全身心地投入
交流,从而使自己的血脉与思想得到延续。接受与给予达成微妙的平衡,灵魂才
能得到升华。我见到过许多像帕司这样,失去了这样那样的交流渠道。他们得到
的不能消化,给予的无法实现,这些沉积在身体里,就如同河溪断了支流,泥沙
就会堆砌,将它污染了,崩毁了。但是帕司的灵魂是如此健洁,几乎没有一丝无
垢,真难以想象,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的人类么。我爱他,镇子里所有的人都爱他。

  他几乎已经接触到幸福了,你却毁了他。帕特,你真的了解他的幸福吗?“

  帕特想起那隐约听到的声音。

  “他对我说,要活下去呀!”他痛哭起来。

  走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里每一个人都在沉浸在这样的哲思里——自己寻求的,是否自己已经拥有,
却视而不见呢?

  修士静静地看着这人,这风,这树,轻轻念颂起鲜为人知的咒文。

  “伟大的生命亚戈斯,请您指引眼前迷惘的灵魂。他所寻求的,顷其所有;
吾所寻求的,必有付出。聆听吾愿,凝结生命。”

  光从左手指尖开始蔓延到胳膊,末了,左臂久如同枯叶落木般断落。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修士将手臂放在帕特跟前。

  “吃掉它。”他说:“然后你体内的生命将会凝结成核,而身体则化成飞灰,
灵魂将接受炼狱的洗礼。你的死不能让帕司幸福,但至少能补偿一些东西。”

  “帕司也许会幸福的。”帕特仿佛想起什么。

  老法师解开了束缚他双手的树根,帕特撕下一片布,用鲜血在上面写了几个
字,交给了丁满。丁满展开一看,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肯定地对他点点头。

  “我死后,请将我和妻子埋葬在一起。”

  帕特平静地抓起那只手。死后的期待,全都要寄托在上面了吗?感激哽咽在
心中,他无怨无悔地咬了下去,无奈而坦然地笑了。

  光从内部龟裂了他地身体,却不见丝毫的痛苦。帕特在这片柔和的光芒中,
看到了妻子投入怀抱。

  妖精似乎听到他轻声说:“你来接我了呐。”

  身体终于化成了灰烬,丁满泪流满面,抓起一把。其它的被风一吹,卷入天
际。蜂鸟从他衣襟里伸出头来悲鸣。

  “去吧,嘭嘭,送他一程。”

  蜂鸟回应着主人的期望,振翅高飞。修士和妖精仰望着,看它越飞越远,消
失在苍茫的天空。

  老法师默默拾起遗留下的一颗希望的晶核和那诅咒的黄昏手镯。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而明天的太阳还将继续升起。死去的人带走了遗憾,
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

  终篇

  春去夏来,连同镇中的大树,寂静镇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孩子们度过了寂
寞无聊的冬春,终于迎来了期待的初夏。他们欢笑着,奔跑着,持续着勇者、公
主与魔王的游戏。从外界陆续开来了商旅,虽然都抱着这样那样的目的,才会穿
过这座寂静谷,可在这终是有着盗窃了时光的歇息之地。

  他们在这能找到唯一的一家酒吧、铁匠铺、演奏台、旅馆,还有一家主人是
个十岁残疾孩子的杂货铺。

  帕司在酒吧老板娘的精心照料和开导下,总算恢复了精神,可是那份痛楚,
已经再也无法抹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些关爱着他的镇上人们,却是一种
羁绊的亲人。

  丁满说,他的父亲在搏斗中摔落山崖,生死未卜。可是帕司怎会相信呐,当
吃下老法师带来的晶核,他就察觉到其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他忆起
了父亲与母亲的怀抱。这就是父亲的遗物吗?他终于还是和自己一起了。然后他、
父亲、母亲,永远留在这个小镇上,永远也不会再分开。

  再过了两个星期,镇上的人看到帕司常坐在母亲的坟前,从那方向传来丝毫
不逊色于妖精的清亮的歌声:

  “一月的送冬雪,

  二月的迎春花;

  无忧又清爽,

  有岂在霎那芳华。

  擎那粉红的朝阳呀,

  何惧无常,何惧无常;

  可爱的迎春花啊!

  愿你常留芬芳。“

  “好悲伤的歌声呐!”

  虽然大家都觉得连自己的灵魂都被这歌声洗涤了,然而偶尔会来看望孩子的
妖精却如此说。

  再过了一个月,一只信鹰带来了帕司的信。

  那只是一块破布呢,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上面只写着几个藏青色的,自己
却万分熟悉的字迹:

  “要幸福呀!”

  要幸福呀!他的眼睛湿润了,一股酸气涌上鼻头。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呢?

  东边吗?西边吗?还是在那遥远的夕阳之海的彼岸?他还活着吗?

  帕司抿着嘴,唇瓣微微地抽搐。在那段日子里,他始终坚强地没哭出来,可
是这时,泪水静静地,真的是静静地流了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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