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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亡灵-碎塔[吸血] [复制链接]

Beto Vazquez Infinity

神选者

瑟林安罗斯 发表于 2007-6-23 16:05:28 |显示全部楼层
  “生命在血中,我把血赐给你们,可以在圣坛上为你们的生命赎罪……你们都不可食血……凡吃了血的,必被剪除。”
  ——《圣经·旧约·利未记·血的神圣》

楔子、
  1830年3月15日的晚上,吸血鬼法梅伊在巴黎找到了新的目标——年近四十的娼妓阿兹玛小姐。
  他将这个女人引到拉佩街附近的一条死巷里,凭着吸血鬼的灵敏感觉,他断定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于是转过身以贪婪的表情盯着阿兹玛小姐。阿兹玛小姐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呼吸困难,双腿渐渐瘫软。法梅伊尖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衣领,把她臃肿的身体狠狠压在墙上。他抓住阿兹玛的头发拉到一边,露出颈项,他可以清楚地听到血液在颈动脉里潮水一样涌动的声音。两只犬牙瞬间伸长,太阳穴像第一次吸血时一样突突直跳——让我把你的血吸干!
  突然,一道银色的寒光无声无息地划向法梅伊的脸侧。
  法梅伊本能地抬起右手阻挡,一柄刻有天使浮雕的小刀瞬间穿过手背钉在法梅伊的颧骨上,强劲的冲力把他带得向左翻倒。
  法梅伊站稳后右手用力外拔,刀柄从右手背上凹陷下去,带着血肉由另一侧滑出。他仔细观察手上的伤口,吸血鬼没有痛觉,无法凭感觉判断伤势。他发现伤口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愈合,而是冒出了白色的蒸汽。
  “银?”法梅伊又惊又怒,抬起左手拔下了脸上的刀刃。吸血鬼的血液在银色的刃身上“滋滋”沸腾着——是银制的刀!
  “你是谁?”法梅伊怒吼,他脸上的伤口迅速溃烂,流出褐色的液体。如果不是刚才用手挡了一下,现在溃烂的就会是他的大脑。以吸血鬼惊人的夜视能力,他看见了自己的敌人:黑大衣、圆顶礼帽,那人踏着黑皮靴自黑暗中缓步走出来。
  “我的名字是穆斯塔尔·艾多林克,隶属于罗马教庭驱魔委员会。”黑衣人的声音有如夜色一般低沉,他的面目隐藏在头发和帽子的阴影中,只露出一双闪动着鬼火磷光的眼睛。“你有一分钟时间思考或祈祷。”穆斯塔尔·艾多林克补充道。他说完后低下头,好像行礼一般静静看着地面。那安静的姿态带着无形的压力,一丝冷汗从法梅伊的额角缓缓流下来。
  “时间到。”穆斯塔尔说话的同时抬起头,左手从黑大衣里探出,手上是一把小巧的四连发折叠钢弩,弯曲的四组弩翅花瓣一样交叠在一起,四支银制的弩箭指向法梅伊的心脏——心脏和头颅是吸血鬼唯一的弱点。
  机械弹射的弩箭比飞刀更为强劲,吸血鬼跃起两米高,避过了第一发弩箭。弩箭飞越过他的脚底,钉在砖墙上。法梅伊扑向右侧的墙壁。第二发弩箭射出。法梅伊蜘蛛一样手脚并用沿着高直的墙壁曲线爬行,避开攻击高速向穆斯塔尔奔近。第三发弩箭落空。
  法梅伊发出尖利的叫声,使自己精神处于亢奋状态,发挥出比常人强上十余倍的力量和速度,十指指甲刀锋一样变得尖长,从右侧抓向穆斯塔尔的脸部。第四发弩箭贯穿了吸血鬼的右肩,却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穆斯塔尔急速倒退,高速带起的风吹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头飞舞的乌亮长发。法梅伊紧追不舍,他的右手抓住了穆斯塔尔的头发——你的速度也不过如此,法梅伊露出笑容。
  亮光在吸血鬼眼前一闪,法梅伊感到肩上一轻。
  穆斯塔尔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长猎刀,刀锋切断了吸血鬼的肘关节,整条手臂脱离了他的身体。法梅伊俯身拾起断臂,以最快的速度退后,并将吸血鬼的愈合能力发挥到极至,他退到阿兹玛小姐身边时,手臂已经重新接好。可能是因为银的强度不够,猎刀并不是银制的。
  穆斯塔尔没有追击,而是静静地装填弩箭。
  法梅伊回身向巷子深处狂奔。
  穆斯塔尔抬起手臂,眯起眼睛。
  法梅伊跃上巷子末端的高墙,双手抓住墙头,眼看就要飞跃而过。两支弩箭一先一后贯穿他的膝关节钉在墙上的三合土里。“砰”的一声,法梅伊抓出了墙头的砖块。腿关节上的肌肉围绕着弩箭迅速溃烂,肌腱断裂,露出森森的白骨。法梅伊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倒挂在墙壁上,双手徒劳地在墙上抓下大把石灰。
  穆斯塔尔平静地收好武器,拾起帽子掸掸土,慢慢走向挣扎的吸血鬼。
  法梅伊的视线落在猎人的手上,那里握着一枚银制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和一本小册《圣经》。
  穆斯塔尔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瓶子,向吸血鬼口中灌入受过米兰大主教祝福的圣水。法梅伊溺水一样拼命呛咳,身躯剧烈摇晃,大量泡沫婴儿溢奶似的从嘴里流出来,漫过了他的长发。
  “睡在尘土中的人将醒来,一些人永生,另一些人则蒙受耻辱,以让他们看见……”穆斯塔尔把十字架按在吸血鬼的额头,用拉丁文向吸血鬼低声念颂。远处的灯光照在他头顶,犹如一幕缩小了的黄昏。
  法梅伊受寒一样瞪大眼睛不断颤抖,每一下颤抖都有泡沫从头发上滴落到地下。十字架在他额头留下焦黑的十字印记。
  “阿门。”穆斯塔尔把圣经放在唇边亲吻。“你安息吧。”
  猎刀的光芒再次在吸血鬼眼中亮起。

第一章、告密
  在巴黎城东的普吕街公寓里,“二房东”马侬太太思考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向警察告密。
  圣诞节后的第五天,她把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租给了一个看起来很怪异的“英国佬”。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长发,削瘦而冷俊,脸色显现出一种病后的苍白。搬家的时候,马侬太太看见他的行李上趴着一只怪吓人的黑猫,那碧绿的眼睛和锋利的牙齿吓得马侬太太心神不宁。
  可以说,马侬太太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注意这奇怪的“一对”。
  昨天早晨还不到5点钟的时候,随时都在窥伺的马侬太太发现“英国佬”神色不对,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而前一天晚上一起出去的黑猫却没有跟回来。于是马侬太太代替那只猫,踮起脚悄悄跟了过去。
  “英国佬”进门后脱下大衣扔到椅子上,背对着房门在床上坐下,查看了一下自己左侧的肩膀,然后伏下身在床下背包里拿出几个小玻璃瓶放在床头柜上。“英国佬”转身脱掉大衣时,马侬太太不禁大吃一惊!这时晨光已经照进了窗口,她清楚地看到“英国佬”左边肩上有一条长得吓人的伤口,像是刀割的,从肩头一直划到小臂,血还在流。
  马侬太太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不敢再看,仓皇逃走了。思忖再三,她还是决定去告密。
  探长格瑞克有一张与魁梧身体不相称的削瘦的脸,棕色的大胡子,鼻子很高,眼神敏锐坚毅,看起来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他起初听到马侬太太的叙说时,还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当听到那“英国佬”有一只猫,他拿出插在衣兜里的手放在办公桌上,开始认真听。等马侬太太说到那人昨天早上带伤回来时,格瑞克探长直起身子追问道:“您确定是昨天吗?确定……昨天早上就是前天晚上。是拉丁区……”格瑞克探长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份卷宗,“等等,您说他几乎每晚都出去是吗?2月6日他出去了吗?”
  “是的。”
  “2月17日?”
  “是的。那天皇帝陛下去游幸枫丹白露宫,街上过了好一阵挎马刀的骑兵,我记得很清楚。”
  “加上前天,好的!有点儿眉目了。” 格瑞克探长继续翻动那些卷宗。
  格瑞克探长说的这些日子都发生过一些骇人听闻的大案:2月6日晚上两个妓女在医院街的小巷里被人开了膛;19日,银行家莱普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的阁楼里,尸体被做成一串肉球,放在窗口风干,根据风干的程度看,罪案发生在17号;而前天在拉丁区发生了一起火拼,三个男人死了,其中两个被人砍掉了头,一个被挖去眼睛后又挨了一刀,捅在心脏上,一下就死了。在妓女和银行家的尸体旁,警察都发现了相同的猫爪印,街上也许会有野猫,可莱普家里却是从不养猫的。
  探长带着马侬太太坐马车回到普吕街。马侬太太是下午出门的,一来一回,已经到了晚上。他们摸黑上楼。人不在,马侬太太掏出钥匙捅开门,他们进入了“英国佬”的房间。在床下,探长找到了马侬太太所说的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有标签的玻璃瓶,标签用的是拉丁文。探长认出写的是硼酸、氯化洗剂还有硝酸银等等,都是普通的消毒剂。
  在打开旁边的皮包时,探长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分钟后,两名制服警察挎着带刺刀的步枪接管了马侬太太的管理权。又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大批便服警察和宪兵涌进了这间公寓。
  经过彻底地搜查,在这间房间里搜出了大批武器:两把燧发火枪,还有一些火药和子弹、十一把短柄小刀、两把有球型尾饰的长刀,刀背打磨成了锋利的锯齿;一把刀刃刻有精细花纹的大马士革弯刀、一把设计很精巧的折叠弩,把手上有和短匕首一样制式的天使浮雕。此外还搜出了近六十只弩箭和两把类似钉头锤的武器。检查武器时,格瑞克探长发现子弹、匕首和弩箭都呈现一种奇怪的亮色。不,不止是匕首和弩箭,连钉头锤上突出的尖刺都是银制的。
  “真是个有钱的混蛋!”探长琢磨。“您说他每天早上回来是吗?”探长叫过看着一屋子大兵不知所措的马侬太太。
  “是啊,先生。”
  “那好。队长先生——”格瑞克探长和拖着刀的长胡子男人低声商量一会儿后,所有警察都撤走了,像来时一样突然。不过,眼尖的人在街上还是可以看见,在潮湿的黑暗里,几处屋顶和路口闪着警徽和刺刀的雪光。

第二章、捕杀
  在警察搜索普吕街公寓的时候,马市老街区临近妇女救济院的一条街道上,一辆四轮的布鲁厄姆马车飞快地穿过圣雅克门,接着又“轰隆隆”地碾过格雷沃广场,最后驶进了巴黎最荒僻的地段之一——葡萄园街。
  在这辆车的上方,飘着凄冷细雨的云层下,一个类似蝙蝠或夜枭的黑影在废旧工厂破败的楼层间无声无息地跳跃,不离不弃地跟着这辆车。
  穆斯塔尔·艾多林克伏在一栋仓库上高耸的烟囱后面,看着车夫停下车,恭敬地打开了车门。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细长精瘦,脸色苍白,神色凶狠。男子对车夫吩咐了一句,转身走进了右边的一栋废弃的楼房。
  穆斯塔尔不愿过分接近,他从背袋里掏出那只黑猫,用唇语说:“狄格,去。”黑猫狄格轻捷地跳离他的手背,脚上的肉垫踏在瓦片上悄无声息。它顺着仓库的墙爬下去,跃过街边的矮墙,从马车底下溜过街道。
  穆斯塔尔在烟囱后低下头弓起身,后背微微颤抖,随后又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变成了会反光的深绿色,瞳孔也拉长成了一条线。如果有人对印地安巫术或是东方某些法术有所了解,就会明白,穆斯塔尔现在看到和听到的,正是黑猫所看到和听到的。
  黑猫狄格跟随吸血鬼上了楼。现在它面前是一条幽暗走廊,向里面延伸,许多空房间同走廊隔开,都没有关门。冷风从打碎玻璃的窗口吹进来,拂弄着黑猫打湿了的皮毛。从这里,可以听见黑暗深处一些比风还冷的声音。“都到齐了吗?”“到齐了。”一些声音齐声回答。
  直接跟进房间是不明智的,在穆斯塔尔无声的指引下,狄格走进一间空屋,跳上窗台,爬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格,然后顺着生锈的铁栏杆攀上了楼顶。它看到,最里面的一扇窗里透出了火光。
  那扇窗正对着一间空旷的仓库和大片空地,房间与长型的楼体呈一个L型。当时这种楼房一般都喜欢在窗口上方建造突出的石灰顶用来挡雨,这栋也不例外。狄格伏在挡雨的平台上,刚好可以窥探房间里的一切。
  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可以看见坐马车来的吸血鬼面对窗子站着。以他为中心,六只吸血鬼围成了一个半圆型。吸血鬼们默不做声,大概等着中间那个说话。而那只吸血鬼却只是阴郁地站着,脸朝背向烛光的地方,不知转着什么念头。
  “我们要商量什么呢?”背对着窗口,身材高胖的一个,摊开手问。
  站在右首的那个抬起头,望了望说话的吸血鬼。狄格可以看见它抬起的半边脸,那是一张吸血鬼中少有的成熟稳重的脸,样子英俊,眼神镇定。
  “盖伊,把前天的事和大家说说。”它开口道,“前天和你一起的三个,提尼安、蒂贝茨、纳波利斯,他们是怎么死的?伯爵夫人想知道详情。”
  “菲里,说来你也许不信,是一个人干的。”坐马车来的吸血鬼答道。
  “一个人?”“不可能!”“你疯了吗?”吸血鬼们七嘴八舌地质问道。
  菲里抱起手臂,右手抚摩着自己的下颌,又问:“你确定只是一个人?”
  “确定!只有一个。前天晚上大约9点,我们到拉丁区的拉摩歌剧院附近寻找猎物,因为最近有吸血鬼猎人出没的传言,所以我们结伴出行,并且都带了武器。我们的计划是在剧院看歌剧,找几个年轻姑娘进楼上的高级包厢,这是蒂贝茨的主意,他说喜欢就着意大利歌剧品尝鲜血……”
  “可怜的家伙!”有个声音说。
  “那人是在蒂贝茨抱住了姑娘准备下手的时候出现的,”
  盖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那家伙黑帽子、黑大衣、长长的头发,就那么大步走进来。我们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是没人能反应过来,就那么呆呆地怔在那里。后来我想清楚了,不是我们反应慢,而是他动作太快了。”
  “我看见他掷出一个东西,接着是一声巨响,我用手挡住脸,从衣袖下看见玻璃碎片和一些液体重重地泼溅在我的衣襟上。此时纳波利斯和蒂贝茨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脸上腾起了白烟。那些液体……我想应该是硝酸银,肯定把他们弄瞎了。而那人又掷出一把银匕首,匕首穿过纳波利斯和蒂贝茨之间的空地,飞到我身后。我回头看见提尼安握着手枪向后跌倒,那支匕首贯穿了他的额头,几乎连颈椎也折断了。他那支枪还没来得及上膛。可能是根据那人出手的声音,纳波利斯拔出他那把大马士革弯刀,但却只砍中了空地。因为那人同时从大衣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刀,没看见什么动作,纳波利斯右手和双腿就被完全砍断了。他砍倒纳波利斯后立即把一把银匕首插进了他的蒂贝茨的心脏……不过,蒂贝茨临死前抓住了他的手,他肯定受伤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菲里忽然插嘴问道。
  “在纳波利斯倒下的时候我就跳到了包厢外了,飞过人群冲出戏院,足足跑过四个街区才停下来。他好像没有追过来。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
  “只是这样么?”菲里转过身,走到窗边,像是为了换个舒服的姿势一般把手支在窗台上。他灰白的脸色随着烛火的闪动阴晴不定。
  躲在烟囱后的穆斯塔尔猛然惊觉。“快回来!”他向黑猫狄格发出命令。
  狄格身体微动,雨滴纷纷落下,它转身跃起向屋顶奔跑。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吸血鬼菲里已经踏着湿漉漉的瓦面追了上来。与此同时,穆斯塔尔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抖开大衣从四层楼高的仓库顶上直跃下来,扑向街心的马车。他高大的身躯陨石般砸落在马车上,巨大的冲击力将马车车厢完全击碎。穆斯塔尔毫不停留,借着冲力向前奔跑。
  黑猫狄格奋力跃过屋顶,眼前是另一侧倾斜的瓦面。身后,吸血鬼菲里尖长的手指眼看便要扼住它的颈项。穆斯塔尔从楼下直冲而上,掷出两把飞刀。菲里收回手急速后仰,几根削断了的头发随风飘起。穆斯塔尔一伸手,接住了黑猫狄格。
  房屋周围纷纷出现吸血鬼的身影。
  穆斯塔尔似乎不愿恋战,转身跃过屋脊,连跳几次之后便隐没在一排排楼层的迷雾中,像烟一样消失在黑暗里。
  “不去追吗?”一个声音问站在屋顶的菲里。
  菲里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雨水顺着他大理石般冰冷的脸颊缓缓流下,“不,不用了。”

第三章、旧友
  穆斯塔尔独自走在回马侬公寓的路上。狄格倦了,伏在他的手臂里打盹,穆斯塔尔失神地抚摩着它绸缎一般的皮毛。
  在穆斯塔尔的印象里,吸血鬼是强有力的猎手,它们固执、骄傲、偏执、孤独而罕见。它们似乎以某种约定固守着自己的领地,从未有和平相处的迹象。而在这里,它们却成群出现了,这让穆斯塔尔有些措手不及。单个的吸血鬼已经很难对付,该如何对付整整一群呢?
  快要到巷口时,他意外地看见街角似乎有一尊黑黝黝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细雨中。那是一个警察,穆斯塔尔注意到他脚上的军用大皮靴。
  这时已经接近凌晨3点钟了,这段街区房舍稀少,零星灯光从窗户透出来,一过10点就全熄了,谁会在这时候出来呢?同时他还注意到,右侧的波索街里走过一排宪兵,背上的刺刀在雨夜里闪着寒光。这情况不对。
  此时法国政府与罗马还处在僵持期,“打倒教皇”的字样频频出现在报纸、政府文件甚至官员的私人信笺里。所有梵帝冈的神职人员都是以私人身份进入法国的,穆斯塔尔不想冒险与政府人员接触,他决定放弃大路。身边围墙大约有3到4米高,他绕到墙角,踏着不到一米高的防护墩一下就跃过去了,从“马侬公寓”背面两面墙成直角的地方爬回了自己的寓所。
  房间是空的,所有柜门都敞开着,满目狼籍,东西都不见了。
  穆斯塔尔脱下湿透的大衣扔在床上,低头想了一会,随后走到床边拉过椅子静静地坐下。他感觉很疲惫,非常非常疲惫。狄格在床尾缩成一团,呼噜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马侬太太醒来时发现放在自己桌上的黑大衣不见了,吓得心惊肉跳,连忙报告。探长问过了所有值班的警察,谁也没发现昨晚有人来过这条街。而在穆斯塔尔房间的石灰墙上,他们发现了几个仿佛是用刀刻上去的大字:“你们找错人了。”
  穆斯塔尔在离“马侬公寓”两条街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扇关着的窗子下面。好像事先约好一般,穆斯塔尔知道前面有一个熟悉的人在等他,尽管他从未与动物以外的东西发生过感应。
  在街尾一间面包铺前,雷格尔穿着神甫的黑衣,正弯腰和一个孩子低声细语地讲话。灯光透过放面包的橱窗,在地上投出了两个人拉长的影子。那是个很小的女孩儿。几乎同时,雷格尔也感觉到了穆斯塔尔的到来,他站直腰,并没有面对穆斯塔尔,低头咳嗽一下,然后才微笑着转过身。
  穆斯塔尔摘下帽子,露出由衷地微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在巴黎第一个笑容。雷格尔·德·莫里斯,是他在圣马丁修道院的同学、委员会的同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雷格尔有一张英俊得几乎发亮的脸,金色的卷发,漂亮的蓝眼睛,雅致的鹰钩鼻,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线。他的脸一般是严肃而清醒的,可眼眶里却像有一团火。看他的脸,你会觉得他大胆、倔强、可靠。而他眼睛却是明亮得几乎寒光闪闪,显露出明显的威胁性,这让他的表情总带着一种讥讽的神气。
  由于某些原因,由教会孤儿院直接转进圣马丁修道院的穆斯塔尔并不受同学欢迎,按他那些同学的说法,他阴郁、没有表情,像冰一样冷——他们像躲乌云一样躲着他。而雷格尔正好相反,他出身中产家庭,幼年时就被送进神学院,献身神职。
  雷格尔是个天生的领袖人物。进入修道院不到半年,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学员们的中心。他十六岁就完成了神学学业,并开始学习法令。他似乎有无穷的精力,在这方面,唯一能和他媲美的只有穆斯塔尔。和雷格尔不同,穆斯塔尔从不主动去学习和争取什么,虽然他也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但他的学业似乎完全被雷格尔推动着。
  雷格尔啃葛里高利九世的法令集时,穆斯塔尔就学习伊斯巴尔大主教的教令。雷格尔学习拉丁文时,穆斯塔尔就研习希腊文。雷格尔享受知识,穆斯塔尔享受追赶雷格尔的乐趣。
  雷格尔低头塞了什么给那个小女孩,小女孩随后就跑掉了,边跑边对着晨光看手里的东西。“那个小姑娘问我她可不可以成为天使。”雷格尔把手插在衣兜里,抬头看天空。
  “孩子总想有翅膀……你怎么回答?”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没见过天使。”
  穆斯塔尔停下来,神色严肃又有些犹豫:“雷,你是神甫,应该确信。”
  “你要我用纸糊一对翅膀给她吗?”雷格尔忽然生气了。
  穆斯塔尔早就习惯了他急躁的脾气,他笑着问:“你就这么回答的?”
  雷格尔望着穆斯塔尔笑起来:“我给了她两苏钱,她就忘了自己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在穆斯塔尔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的时候,雷格尔又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说:“是的,要想成为神灵,光有翅膀是不够的。”
  雷格尔住在嘉布遣大道一所高级旅馆里最好的房间,房间极其宽敞,陈设豪华而舒适,窗口面对林阴道,阳光可以直射进来。
  “我还以为委员会只派了我一个人来巴黎。”穆斯塔尔问道。
  “谁管那些老家伙。”
  雷格尔打开一瓶葡萄酒,为穆斯塔尔倒了一杯,“我有我的自由。当然,这话并不包括修道院长。整个委员会我只尊敬他一个人。”他将玻璃高脚杯放在穆斯塔尔手边。
  “你受伤了?用不用叫医生?”雷格尔坐在穆斯塔尔旁边,关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划伤。”穆斯塔尔抬抬右手,满不在乎地说。
  “一定很艰难吧?发生这么多事却没有人帮你。你想没想过,这么拼命,值得吗?”
  “这是我们的职责。”穆斯塔尔顿了顿,“雷,你又开始怀疑了。”
  “你知道你这话给人什么感觉吗?自欺欺人!只是自欺欺人。”
  “我不这么想。”
  “你记住,以后不管和谁,都不要用这种语气,你会吃亏的。还记得欧福拉吗?长得胖胖的,总是微笑的那个——他被委员会开除了。他在荷兰调查时遇到了吸血鬼,战斗时失掉了一条腿,可是活下来了。宗教裁判所说他向魔鬼投降才会活下来的,委员会于是就把他开除了。”
  “这是不是太残酷了?”
  “当你知道真相时,它通常都是这样的。”
  在他们谈话时,黑猫狄格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背袋里探出来。它好像很不安,跳到了穆斯塔尔的沙发扶手上,围着旁边的高脚杯打转。穆斯塔尔怕它打翻酒,伸手端起了酒杯。狄格仰起头看着那杯酒。
  “换成猫了,原来那只白乌鸦呢?”雷格尔注意到小黑猫,笑了笑问。
  “在英国时死了,这样的小东西寿命都不长。”穆斯塔尔伸手抚弄黑猫头顶的绒毛,狄格倔强地不肯低下头。
  “早饭想吃点儿什么?”雷格尔站起身。“到时间了,我去叫服务生。”在出房门前,雷格尔似乎不经意地说:“听说现在的季节,松鸡配葡萄酒不错,我看还要另外叫一瓶。”
  雷格尔的话提醒了穆斯塔尔,他端起酒杯在手中摇了摇,酒液荡漾着,散发出葡萄酒独有的香味。狄格焦急地把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穆斯塔尔把酒杯放在唇边,轻轻吸了口气,鲜红的酒液在口腔里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滑过喉咙。酒进入胃里还不到一分钟,一阵强烈的心悸就击中了穆斯塔尔,他的心脏从没有如此急促地跳动过,好像整个胸腔都在一起跟着共振,阵阵剧烈地振动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穆斯塔尔捂住胸口,弓下身紧贴着膝盖,好像要用全身的重量压住心脏一样。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藤蔓似的爬满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而皮肤却呈现失血后的惨白,他的嘴唇变成深蓝色,瞳仁几乎失去了色泽。穆斯塔尔呻吟着站起身,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他碰翻了沙发前的茶几,随后仰面滑倒在地毯上。
  被碰翻的酒杯自空中坠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钝响。这声音传到穆斯塔尔耳中却巨大无比,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他拼命捂住耳朵,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咚”、“咚”,一下一下毫不停息,那声音来自胸腔和身体各处,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当成一座炼钢厂。过了好一会儿穆斯塔尔才明白——那是他的心跳和脉搏。
  穆斯塔尔在昏沉中看见雷格尔的脸凑了上来,英俊的面目此刻发出正午阳光一样刺眼的光芒。“穆斯……”他听见雷格尔在叫他,那声音却无比遥远。穆斯塔尔感觉自己正向着无限深处下坠,雷格尔那张发光的脸旋转着离去。“雷,救我……”他昏过去了。

第四章、陷害
  穆斯塔尔感觉自己趴在冰冷的地上,脸埋在尘土里。他睁开眼,黑暗中周围一片寂静。当他撑起身想要站起来时,小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本能地用手按住痛处,沾了一手的血,伤口有一种奇特的麻木感。他所处的地方已经不是雷格尔那间客房,似乎是个残破的土窑,房顶是破的,星光从破洞漏进来。穆斯塔尔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看清这间破窑。他有很强的夜视能力,但是现在他看到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并且全身都有一种疲乏的脱力感,他从未生过病,否则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正患着重感冒。
  他没时间考虑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对面墙上有东西吸引了他——那是突起的一团黑色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的身体,直挺挺地悬在空中,脸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垂在胸前,两臂左右平伸,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一动不动。
  穆斯塔尔努力站起身,凑近了一点儿。模糊的轮廓清晰了,那的确是一个人。
  穆斯塔尔再往前挪了一下,想看清楚些。他几乎把脸凑到了那人的鼻子底下。这次他看清了:那是个死人,只不过像幅画一样被钉在墙上。从他破裂的头骨中流出的鲜血还在一滴滴地敲打着地板。随后,穆斯塔尔认出贯穿那具尸体手掌的东西——黑丝绳缠绕的银制匕首,那是他的飞刀。
  刹那间,他的心脏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此时,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整整十一下,钟声有些特殊,应该是圣梅里教堂的晚钟,也就是说,他又回到了靠近普吕街的地方。街道上有些黑压压的东西移动起来了,大皮靴踏在楼梯上的“咚咚”声从楼下传过来,有什么人正向他靠近。穆斯塔尔觉得自己仿佛是正在落入一个巨大的陷阱。
  事实上,黄昏时就有个警员看到了一个可疑的黑衣人进了这所大楼,于是向上面发出了报告。大批警察将街道包围了,由格瑞克探长亲自带队。在穆斯塔尔醒来时,探长已经带着宪兵和警察来到了楼下。“点上火把!”探长命令道。有人把火柴插进了福德玛打火机的磷瓶里,火光围绕着大楼拉开了一条长龙。探长领着人马,径直上了楼。
  穆斯塔尔只听到一阵纷乱的声响,灯光隐隐从门缝透过来。随即一个排的宪兵踢开门,直冲进屋子里,扇型散开,上着刺刀的步枪对准了穆斯塔尔。紧跟着宪兵的是持警棍的警察,黑色的制服一下把这间小小的房间堵得水泄不通。火光照亮了墙上的尸体。
  警察中传来愤怒的咒骂声。“把他铐起来。”探长喊着说。一伙警察拥了上来,无数大棒劈头盖脸地落到虚弱的穆斯塔尔身上……
  在这栋破楼的对面,一间幽暗的窗户里,两个黑衣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很虚弱,你们对他干了什么?”雷格尔放下手中的海军军用望远镜,他依然穿着神甫的服饰。
  “只是一枪……银子弹。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这应该可以抑制他的力量。”吸血鬼菲里紧盯着对面,以他的视力并不需要望远镜,“看来很有效,我想应该相信你的话。”
  “要让人对社会失去信心,最好把他投进监狱——相信我,他很快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中。”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很多余。留着他是个威胁,还不如尽早除掉。”
  “亲爱的菲里,想想看这个人的力量,他如果能成为真正的吸血鬼,将是我们最强大的伙伴。吸血鬼要想摆脱永远被黑暗束缚的命运,就必须团结起来,而团结需要领袖。”
  菲里盯着雷格尔,惨白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唇边探出两颗尖长的犬齿:“既然所有假设都成立了,那你准备好接受拥抱了吗?”
  “你先看看这个。”雷格尔亮出了藏在衣服里的神甫十字架。
  菲里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挡住脸逃开。雷格尔拿着十字架一步步靠近菲里,他侧过头眯起眼睛,视线却没有离开十字架。他的呼吸急促,脸色发青,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雷格尔终于收起了十字架,菲里长出了一口气,不胜疲惫地大口喘息。“感觉怎么样?”雷格尔问,
  “不知道……有点儿恶心。”
  “很好,你已经不那么畏惧它了。”雷格尔点点头。“你生前是教徒?”
  “别用这个词儿,我从没死过。”菲里生气了。
  “好的,我道歉,我忘了吸血鬼也是有自尊的。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我是,不过那已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在伯爵夫人把我变成不死者之前,我在波索省开客栈。我是天主教徒,我甚至还有教母,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吗?”菲里说着哈哈大笑,他被自己逗乐了。
  “是你的信仰让你产生了恐惧,菲里。”
  “也许,不过这对你并不是问题,你什么也不信。”菲里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灰白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气息,“现在准备好了吗?”
  “我有点儿紧张。”雷格尔长出一口气,微微一笑,“我要做什么吗?”
  “是的,你现在要安静,集中精神。不用紧张,这和真正的死亡是两回事。”菲里走到雷格尔身边,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他感到雷格尔正在微微地颤抖,“放松,伙计,准备接受新的生命吧。我保证感觉会非常不错的。”菲里安慰道。他将雷格尔抱在怀里,两个人的颈项缠绕在一起。
  雷格尔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窗外,在那里,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一束月光透过破碎窗格在他脚旁投下交叉的白色光影,犹如一个发光的十字架。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两个拥抱在一起的黑影站立在月光描绘的白色十字架上,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卷。
  菲里微微侧头,嘴唇压在雷格尔的颈部皮肤上。雷格尔触电般地一抖——尖长的犬牙咬进了雷格尔的颈动脉,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不由想推开菲里。吸血鬼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把他紧紧裹在怀里。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雷格尔便浑身瘫软,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菲里把他放到地上,用沾满鲜血的牙齿咬开自己的手腕:“快喝吧,赶在伤口愈合之前。”
  在吸血鬼的血液流入雷格尔嘴里的同时,一道光在他眼中亮起来……

第五章、决裂
  穆斯塔尔被指控行凶杀人,被投进了拉弗尔监狱的大地牢里。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在七月底受到审判,八月初上断头台,脑袋和身体同时埋进巴黎南部采石场墓地的淤泥里,静静腐烂。
  不过,事情并没有如愿发生。
  1830年7月,波旁王朝发布了“七月赦令”,企图恢复绝对王权。法国举国震怒,经过三天的战斗,群众攻入王宫,查理十世下台,结束了波旁王朝的统治。路易·菲力浦·德·奥尔良被221人大会推上王位,成为法国国王——整个事件称为“七月革命”。王权的更替并不能影响这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但却大大拖慢了它的进程,穆斯塔尔在拉弗尔被额外地多关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唯一对穆斯塔尔稍稍有利的官方消息是,教皇庇护八世公开支持路易·菲力浦——因为他维持教会的独立和自主,教廷与法国的关系有所缓和。当然,穆斯塔尔对此一无所知,他还遵守着委员会的纪律,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件事对他也就无关紧要了。
  拉弗尔监狱的地牢紧挨着塞纳河,几乎在水平面以下,没有窗户,也不通风。十二名苦役犯被铁链锁在一根横梁上,地面是几寸深的积水。铁链很短,不够躺下,只能拽着铁链站着睡。从七月到九月,穆斯塔尔就呆在这样的地方。社会动荡丝毫影响不到这里,每三天会有人开门把黑面包和水罐送进来,那是唯一能看见灯光的时候,此外就是黑暗。没有光,再强的夜视能力也没用,穆斯塔尔陷入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
  他每天什么也不干,不出声也不动,几乎不呼吸。几次狱警都以为他死了,但把手伸向他的衣领时,却往往被他鬼火一样的目光吓了一跳。
  身体停止运动的时候,头脑未必停止,穆斯塔尔其实是在思考。自从来到这里,他一直处在一种介于清醒与昏睡之间的状态中,经历的一切都在心里漂浮堆积:少年的雷格尔、修道院的下午、巴黎的夜晚、拉摩哥剧院、叫菲里的吸血鬼和叫盖伊的吸血鬼、现在的雷格尔、在心里照亮的光、吸血鬼不屑的笑容……一切就好像是一个跳入深渊的人最后见到的景象。
  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在内心深处,他在静静地等待答案。
  “那个鬼魂犯了什么事?”第二个月的时候,一个半秃的苦役犯问道。
  “谁知道?大概是偷了某个警察的钱包。”这话引起了一阵闷声闷气的笑声,也是他三个月里唯一一次被提到。
  三个月后,穆斯塔尔被送到强力监狱,几天后,法庭刑事审判厅开庭。在法庭上,检察官雄辩滔滔,并摆出证据——两把利刃。接着出现的是格瑞克探长,然后是马侬太太,最后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邻居。这一切像幻影一样从穆斯塔尔脸前飘过,他什么也没听进去。最后,法庭为他指认的律师败下阵来,庭长让他起立,问道:“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不是我干的。”听众屏住呼吸,以为会有长篇大论。“是吸血鬼。”听众哄堂大笑。半个小时后,陪审团裁定穆斯塔尔谋杀罪名成立,判处死刑,三日后执行。
  按照惯例,死刑犯临刑前要见忏悔师,可那名忏悔师却病倒了。一个外地来的神甫主动要求担任这一临时职务——傍晚时分,雷格尔戴着风帽,在乌云后太阳金色的光芒里走进了强力监狱。
  穆斯塔尔被关在第四层顶楼的一间牢房里,有一道装了三层铁栏杆的门和两扇包了铁皮布满巨大铁钉的板门。狱卒开启牢门,放雷格尔进去,铁门在他身后“咣”的一声关闭了。
  雷格尔看到穆斯塔尔坐在床上身体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支着头,他那双手合拢在一起,食指压住嘴唇拇指支着下巴。穆斯塔尔以平静的神态注视着雷格尔,好像早就知道他要来访一样。
  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穆斯塔尔注意到这时的雷格尔已经是个完全的吸血鬼了。
  终于,雷格尔打破了沉默:“我让你失望了吧?”穆斯塔尔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偏向一旁。“你失望吗?”雷格尔重复问。
  穆斯塔尔脸颊微微抽动,似乎在笑。雷格尔凝视着他,目光像鹰隼。“听我说,我的兄弟……”
  “不再是了!”穆斯塔尔打断他。
  “先听我说完,”雷格尔的语气异常平静,“我有秘密告诉你,你会了解全部情况的。我们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对吗?就像在修道院时一样。”
  穆斯塔尔的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你怀念在修道院的日子吗?兄弟。我怀念,那时我过的很愉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那时学习就是一切,在学习方面谁也不能像我一样骄傲地昂首阔步。”雷格尔说道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发出犹如咬牙切齿般的喘息声,“自从我们被选为驱魔师,一切都变了!我并不在乎苦修,我只是讨厌被埋没!”他平静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修院毕业后,我们被派到世界各地。开始时我还很容易战胜那些恶魔,拯救别人让我又感觉到了充实,我想这样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可是,三年前,在拉脱维亚,我处理一只吸血鬼的时候,那个受害者——一个愚蠢的婊子,认为我杀死了她那可爱的情人。于是在我扶她的时候给了我一刀。”雷格尔扯开衣襟,让穆斯塔尔看他胸前的伤口。
  “她把我扔在雪地里,我就那么瘫在那里,想逃走却没有力气。感觉两腿结了霜,血液凝结了,冰块钻进心里。”他又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是的,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憎恨,原来认为圣洁的道路变得阴暗丑陋,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走下去。我要为自己寻找新的道路。”
  “所以你就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是这样吗?”穆斯塔尔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自己的父亲魔鬼吗?”雷格尔露出嘲弄的笑容。雷格尔凑进穆斯塔尔,盯着他疑惑的眼睛,“我还有秘密要告诉你,你是达姆拜尔。”
  穆斯塔尔感觉一道闪电劈中了他,把他从头到脚烧成了火焰。“你胡说!”他猛地跳起来,抓住雷格尔的衣领,逼近他的脸,样子吓人极了。
  雷格尔既不害怕也不回避:“不错,你就是达姆拜尔,人类与吸血鬼的混血儿。你早该有这个觉悟吧?离开修道院时为什么只有你没有获得神甫资格?为什么你能跳两层楼高,而且从不生病?你今年三十二岁,看看你的脸,却连二十岁都不到——你以为这都是巧合吗?”
  穆斯塔尔头脑一片混乱,长久以来困惑他的那层帷幕被撕碎了,往昔的所有疑点一一浮现在眼前:从修道院他受到的歧视,到吸血鬼奇怪的话语……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原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痛苦也在一瞬间爆发,他感到心中曾极力掩盖的所有创伤同时炸裂了,鲜血喷涌不止。理智告诉他,雷格尔的话,是真的。
  “三个月前,你受了伤,我给你一杯酒,酒里加了血,你的伤第二天就好了。你我都知道,只有吸血鬼才有这样的愈合能力。这就与我们的常识产生了悖论,先生!你流着吸血鬼的血液却成天与十字架为伍,这说明什么呢?上帝对你格外宽容吗?还是,”雷格尔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吸血鬼根本不必畏惧上帝?”雷格尔抓紧胸前的神甫十字架,大声说道:“上帝能给予什么?苦修?圣母羔羊经?连续六小时伏在冰冷的石板上,请求宽恕我们从来没有犯过的错误?在修道院,我们活得像僵尸!在外面,我们活得像魔鬼,身在地狱。教我牺牲,教我忍让,教我一切小心翼翼,为什么?死后上天堂还是永生?呸!把一切留到死后,想得多美啊!”
  “达姆拜尔?我是……达姆拜尔……”穆斯塔尔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
  “人有灵魂,死后上天堂,你爱信就信吧!我反正不再相信这些鬼话了!吸血鬼比任何人活得都好,不衰老,不死亡,不必面见上帝。活在世上是受罪还是享乐,当牙齿还是当食物,都可以自己选。跟我走吧,兄弟,我保证你以后所经历的将比以前强上百倍,你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
  “只有魔鬼才会以死亡铺垫自己生存的道路!”穆斯塔尔浑身颤抖,紧守着心中残余的阵地,大声说道。
  “我不管什么魔鬼!” 雷格尔失去了耐心,暴跳如雷。“最后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绝不!”穆斯塔尔咬住牙齿,再次低声重复,“绝不……”
  “如您所愿,先生!” 雷格尔像士兵一样表情肃穆地深深鞠了一躬,出去了。穆斯塔尔把脸深深埋进手臂里,牢房里再没有别的声响。

第六章、越狱
  傍晚,一名狱警带着两条圣伯纳大狗来到穆斯塔尔的牢房,当狗对着地上的一堆血迹吠叫时,狱警正在观察天窗,等他回头看,血迹已经被穆斯塔尔用脚盖住了。狱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离开了,后半夜也没有再来。
  其实在狱警来巡查前,穆斯塔尔一直在对付腿里的子弹。伤口在小腿外侧,既没愈合也没恶化。三个月里,穆斯塔尔多次试着抠出子弹,但子弹嵌在腿骨中间,只有不到三分之一露在外面,食指的指甲都掀掉了也抠不动,伤口流了不少血,他只得放弃。这次他想起了在墙上发现的一个铁钎子,强力监狱里因为老鼠多,吃剩的面包就用这样的钎子插在墙上。
  穆斯塔尔的痛觉比一般人迟钝得多,即便如此,骨裂的锥心痛楚也几乎让他昏迷。子弹终于用铁钎子取了出来,穆斯塔尔也瘫倒在帆布床上,满头都是汗水,血从指缝间一滴一滴落到潮湿的地板上。
  将近一点的时候,夜黑极了,并且开始下雨,穆斯塔尔望见两个被闪电照亮的剪影从铁窗外一闪而过,其中一个从对面的屋顶上向这边张望,那是吸血鬼菲里。他们在监视他,他们要看着他上刑场,穆斯塔尔明白。
  凌晨四点换班的时候,新来的哨兵看到了穆斯塔尔折断的手铐和脚镣——在床上方,天窗的铁栏杆被扭弯了。凄厉的哨声立刻回荡在整个监狱大院中。
  穆斯塔尔此时已经越过了高楼与监狱高墙间宽阔得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淋着细雨,跪在墙头上最后看了一眼飘浮着灯光与人声的监狱,在巴士底广场方向,那片灰暗的天空渐渐转白。虽然阳光不会给吸血鬼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们还是本能地畏惧阳光,只要到了白天,其活动就会大大受限,他才有机会逃脱。
  墙头有半米宽,下面的街道完全是黑的,在铺石街的一头最为昏暗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穆斯塔尔的伤腿承受不了太大的冲击力,他想了想,掏出挖子弹时用的铁钎子,钎子很细也很脆,不知能不能支撑一个人的重量。穆斯塔尔俯身摸索墙体,只要在城砖上找到一条合适的缝隙后,插入铁钎就成了一个临时的立足点,再有一个哪怕只能承受一点儿力的支撑点稍稍支持一下,人就能顺其而下。穆斯塔尔犹如一只巨大的壁虎,沿着墙壁缓缓下降,不一会儿工夫,已经下到了四分之一的地方。他脚上的一只鞋在半途滑脱了,过了很久才听到鞋子落地的声音。恰在这时,那根纤细的铁钎终于受不住拉力,猛地折断了。失去支撑的穆斯塔尔顿时呼啸而下,手里那半截铁钎在墙上划出一道鲜明的火花。
  有一瞬间,穆斯塔尔以为自己会在这黑暗中永远沉下去,沉下去。
  他的手擦去了整整一层皮。
  穆斯塔尔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自己的鞋重新穿上。
  周围一片宁静,街尾隐藏在夜色与雨幕中,墙内监狱里的喧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而缥缈。
  穆斯塔尔喘息了片刻,正要离开,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来到了他身后——他抬起头,刚好捕捉到一个从哨塔上一跃而下的黑影。那黑影落在街心,发出厚重的冲击声浪,路边熄灭的路灯柱子叮叮当当地颤动,震碎的灯罩和反射镜的玻璃碎屑四处飞溅。一顶高筒礼帽微微抬起,露出菲里阴暗的脸,犬牙自嘴唇上方微微突出,与弯曲的嘴唇和苍白削瘦的脸颊共同构成一个吸血鬼邪恶的笑容。
  四周同时传来不祥的声响,隐隐将穆斯塔尔包围了。
  镀银的枪管自菲里外衣中抽出来,那枪管反射着闪电的弧光,竟有一种黄金般的质感。“早上好,先生,今天的天气糟透了,不太适合出行。您说呢?”菲里邪笑。
  穆斯塔尔垂下手,挺直身体,静静等待那一刻。
  吸血鬼一扣扳机,枪口喷出一团火光,照亮了街道。穆斯塔尔身体一震,好像要深呼吸一样仰起头,可膝盖却跪倒在湿漉漉的铺街石上,整个身体向右侧崩倒,脸颊重重砸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从他胸口冒出一股鲜血,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
  天边升起细细的曙光,天快要亮了。吸血鬼上前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不需要再补一枪后迅速离去了。穆斯塔尔还在机械地抽搐着。
  这时,停在街角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移动起来——是辆马车。马车顺着街道滑行到穆斯塔尔旁边,从车上探出一只粗壮的手臂,一把抓住穆斯塔尔的衣襟,拖到车里。车门关闭,沿河滨道一路飞驰而去。
  穆斯塔尔被拖到车上时还有残存的意识,他半闭着眼睛,看见一团阴影俯在他的头顶,那是一具魁梧得几乎怪异的身躯。
  “他受伤了?”一个兼具威严与慈祥的老人的声音在黑暗中问。
  “他死了。”魁梧的人回答。
  穆斯塔尔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又马上昏过去了。
  马车驶进了受难修女街的教堂。穆斯塔尔被安置在教堂后一张临时支起的床上,本堂神甫打发自己的仆童去做纱布,自己则将穆斯塔尔在床上放平,并架起腿,防止继续失血。这样的时候,一个神甫就是一个医生。
  神甫用剪刀剪开穆斯塔尔红色的囚服,露出他胸前巨大的伤口。
  “上帝啊!”神甫不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子弹在穆斯塔尔胸前炸出一个茶杯大的洞,可以看见被子弹打断的肋骨,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
  魁梧的人默默站在一边,神态严肃地看看神甫又看看老人。老人盯着穆斯塔尔躺的地方,好像他也能看见一样。
  “大人,”神甫低声说,“恐怕不行了。”他看到骨瘦如柴的老人直起腰,微微发抖,那因白内障而失明的眼睛似乎蒙了一层透明的光,神色比平时更严肃,像是在决定什么重要的事。
  片刻后,老人垂下头,对神甫说:“这里不需要您了,您下去休息吧。”神甫疑惑地退出去了,“阿尔丰斯,”老人叫过大汉:“伸出你的手。”
  阿尔丰斯服从地伸出手臂,老人也伸出手,在他指间夹着手术中用来割腐肉的小刀。“主啊!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老人低声祈祷。
  刀锋割开了阿尔丰斯的手腕,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鲜血一滴一滴地流进穆斯塔尔的嘴里,溢出的血液在唇边拉出一条红线。
  穆斯塔尔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片污秽的黑暗中,手碰着那黏稠的黑暗,脚踩着那黏稠的黑暗,喉咙呛着那黏稠的黑暗。就在他感觉到绝望时,他看见了光,像春天的太阳一样在眼前亮起。他感觉自己渐渐飞翔起,轻松自在,肉体不痛苦,灵魂也自在。快乐得想要大声喊叫。这时从天边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喊声:“放开!放开!”
  放开什么?穆斯塔尔睁开眼睛,光芒消失了,而自己却抱着老师阿尔丰斯·诺兰顿的手臂,伸长的犬牙深深咬进他手腕的血管里,满嘴是一种咸腥的甜味。自己在吸血!穆斯塔尔瞪大眼睛,绝望风暴一样席卷了他,他随即抱起头发出凄厉的哀号。
  修道院长满眼都是泪水,颤抖着把他抱进怀里。

第七章、暗流
  对于吸血鬼来说,生活在城市就好比猎鹰生活在鸟群旁。唯一不同的是,鹰对鸟群是王者的姿态,而吸血鬼对人群则是狼对羊的姿态,因为有拿着武器的牧羊人,狼不得不躲躲闪闪。人群的牧者是谁呢?吸血鬼都知道那个烫舌的名字——上帝。在圣安多郊区一个吸血鬼的据点里,雷格尔正试图让更多的同类相信那个所谓的牧人不过是个稻草人。
  吸血鬼也是有聚会的,起码在巴黎是这样。这与它们的控制者伯爵夫人有很大关系。伯爵夫人据说是巴黎还活着的吸血鬼年纪最大的,关于她的年龄说法不一,从一百五十岁到三百岁不等。另外,她很可能在波旁王朝时期做过路易十五的情妇。
  一七九三年大革命后,她过起了一种寂寞、清寒、孤芳自赏的生活,再也没有举行过聚会。现在那些吸血鬼已经发展到第四代甚至更多,已经很少有人能见到这位“可敬”的伯爵夫人了。不过,像许多莫名其妙流传下来的规矩一样,巴黎的吸血鬼还是会定期聚会。
  借助菲里之口,不过几个小时,雷格尔的发现已经传播开了。不用再惧怕十字架的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占据了吸血鬼的主要谈论话题——有关于生存方面的秘密是最容易受关注的。
  “你觉得可信吗?关于十字架的事。”珍尼·格来问旁边的威斯莱尔。
  珍尼·格来有一张三十岁女人成熟妩媚的脸,她是伯爵夫人的侍女,算来应该是第二代吸血鬼。而威斯莱尔则是第三代中最英俊的。吸血鬼们都认为他们互相有意思,他们也不否认,却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仿佛很满意这种眉来眼去的感觉——反正有无限的时间,何必着急呢?
  “什么十字架?”
  “你还不知道?看见那个年轻人了吗——他们说他发现我们其实不需要害怕十字架。你觉得呢?”
  “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反正不会对那东西瞧一眼。”
  在会场的另一端,雷格尔也被几个老年吸血鬼团团围住。他希望通过交谈来制造融洽的气氛,这种气氛下谈话会不知不觉加大音量,最终演化成一场煽动性的演讲。
  可惜,希望之帆还没张开便在这群老僵尸身上触了礁。他试图和一个老猫头鹰似的吸血鬼谈论九三年革命,因为那家伙似乎在吸血鬼群里有点影响力。那家伙听到雷格尔的问题后以一贯的激昂语气说道:“那个吗?我看是瞎胡闹!人群分成两派,不用我们动手自己去送死,真是蠢透了。”
  经过几次类似的交谈后,雷格尔泄气了。这些吸血鬼虽然思维敏捷却不肯离开自己熟悉的方面。可以推断,他们对改革的态度相当于贵族对革命的态度。雷格尔已经开始庆幸没有公开自己的计划了。这个想法先让他惭愧,进而又变成恼怒,好像受到了羞辱一样。
  “一群老古董!”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说。
  菲里在角落找到了闷闷不乐的雷格尔,递给他一个酒杯。雷格尔把酒杯放在嘴边却闻到一股血腥味儿,他厌恶地把那杯子放在一边。他还不适应血的味道。
  “不必在乎他们说什么,”菲里安慰雷格尔。“用吸血代替一切欲望,持续几百年,人就变成了那副样子。我会安排你和伯爵夫人见面,只要你能说服她,他们都会服从的。”
  “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找出合适的人也是我的工作。”菲里优雅地欠了欠身。他杀人时毫不手软,这时却像是个忠诚的朋友,“我和他们唯一不同的是我渴望改变。静止不动的一个坏处是让人总是回想过去,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折磨。”
  “希望我不会令你失望。”
  “但愿如此。”菲里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但愿如此。”
  穆斯塔尔在房里把自己关了四天,不开门、不吃饭、不开窗帘、拒绝喝水。第四天黄昏的时候,穆斯塔尔的房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他直奔到教堂后面,在那里,修道院长坐在旧躺椅上,既像打盹,又像在沉思。在他怀里蜷曲着一团黑色的毛球,那是好久不见的狄格。
  穆斯塔尔收住脚步,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里放射出放肆、疲惫而又狂暴的光芒。他慢慢走向老人,脸上的表情随着脚步不断变化。收住指爪用肉垫走路的猫也不会比他的脚步轻多少。
  “今天感觉好些么?”老人忽然开口问。他是盲人,却有另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
  穆斯塔尔脸上的表情终于变成一种深沉的悲哀。他走到老人面前,跪在草地上,老人伸手抚摩他的脸。穆斯塔尔看到,那双原本只有一片白翳的眼睛如今已经是一片浑白了。穆斯塔尔把头伏在老人膝头,号啕大哭。
  两天后的夜里,外出归来的阿尔丰斯看见穆斯塔尔站在黑暗的教堂顶上。这时的穆斯塔尔已经变得十分可怕,他站在十字尖顶上,抬起头,仔细望着头上广漠的黑夜。
  然后,在黑暗中,他向天空伸出两条手臂。他的眼中有什么逐渐亮起来,好像远处有一座灯塔在他眼里反光。他的大衣在风中“呼啦啦”地飞舞着。他的眼睛紧盯着天空的某一处。他喊道:“好的,好的!好的!”
  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风逐渐大起来,传来琐碎的声响,如同一群老鼠在布袋里不停嘶叫。片刻后,那声音变为夹杂着无数纷乱的翅膀拍动空气的巨大噪音。
  在穆斯塔尔周围,以教堂为中心,数以万计的乌鸦和蝙蝠乌云一样开始聚集。这些飞舞的黑点冲刺着、翻滚着,穿过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飞越近,组合成厚厚密密的鸟类乌云,迅速向教堂飞来,好像一支肃穆的军队。它们席卷起的空气巨浪似的冲击着地面。最后,它们聚集在教堂上空来回盘旋,并不住啼叫。一只乌鸦的叫声已经让人烦躁不安,那么数万只乌鸦一起啼叫就比得上魔鬼的歌声了。
  阿尔丰斯看见穆斯塔尔放下手臂,然后鸟群让人难以置信地安静下来了。它们还在围绕教堂回旋飞翔,像是水流形成了漩涡,穆斯塔尔就处在漩涡中心。短暂的安静后,开始有乌鸦和别的鸟类脱离队伍,飞进穆斯塔尔所处的小圈子,落在他的肩头和身边,还有一只蝙蝠倒挂在他的帽檐上。
  阿尔丰斯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回头,看见那个童仆端着水罐呆呆看着这噩梦。他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手里的水罐倾斜,水一点点地流到地上。阿尔丰斯走过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惊跳起来,一声大叫,转身就跑,差点摔了一跤。阿尔丰斯回头又看了一眼天空,鸟儿还在交替从穆斯塔尔身边飞走和落下。
  他走进教堂,径直去见修道院长。“大人,您听见那些叫声了吗?”
  “这是我们的课程之一,我记得是阿贝尔神甫教会他这么做的。”修道院长倾听了一会儿说,“他做的似乎不错。”
  “他做得过火了。”阿尔丰斯的语气虽然沉稳,却还是透着不安,“大人,这样强大的力量,不是来自上帝就是来自魔鬼。”
  修道院长回过头盯住阿尔丰斯,一本正经地说:“是上帝!阿尔,不要用血统来判定一个人。鲁西弗在堕落以前是大天使长,魔鬼与天使流的是同样的血液。”
  “我担心的是宗教裁判所的人,他们不会这样想。”
  “这事由我来处理。”得到这样明确的答复,阿尔丰斯不再说什么了。他是这样的人,忠实勇敢、坚强可靠、不大喜欢考虑理解范围以外的事情。
  这时,有人敲了敲他们的房门。“大人,有人要见您。”是本堂神甫。
  没等神甫说完门就打开了,阿尔丰斯戒备地挡在修道院长身前。来人罩着件样子古怪、胸前和后背都绣着白十字架的黑外衣。“你是谁?”修道院长问。
  “卡尔·乔弗莱斯,宗教裁判所,您见过我。”那人傲慢地低头行礼。“我想您在来法国前,公爵已经告诉您情况了。那个达姆拜尔……”乔弗莱斯抬头看屋顶,好像能看透它一样。
  “你们还要逮捕他吗?我已经向大主教提出申诉了。”
  “我执行命令,大人。”
  “我明白了,公爵在巴黎是吗?我会去见他的。”修道院长慢慢站起身,阿尔丰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见修道院长神气这样阴沉。乔弗莱斯倒退了一步,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穆斯塔尔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外。他已经完成了他的询问,解除了对鸟儿无声的束缚。整齐有序的鸟群刹那间乱了套,筋疲力尽的鸟儿烟雾一般向四面八方散去了。穆斯塔尔认出了乔弗莱斯制服上的徽记,却没有理他。“已经知道那些吸血鬼的踪迹了。”他对修道院长说。
  修道院长点点头,对乔弗莱斯说:“你回去告诉公爵,我后天会去拜访他。”乔弗莱斯脸色阴沉地出去了。修道院长重新坐下,他脸色苍白,微微有些气喘。他问穆斯塔尔:“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和以往一样。”
  “不行,它们数目太多。”修道院长沉思了一会儿,“恐怕这次我们不得不和宗教裁判所合作了。”
  “我请求今晚先单独行动。”
  修道院长点点头。
  阿尔丰斯神情复杂地在穆斯塔尔肩头拍了拍,说:“小心点儿。”

第八章、死斗
  在距离巴黎四十公里的地方,枫丹白露森林的边缘地带,有一个小镇。在离小镇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孤零零地坐落在山丘上。
  接近午夜的时候,一辆马车驶出了城堡进入了林间公路。马车上挂着两盏大号马灯,照出一个浅黄色的光圈。忽然间,光圈尽头出现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形,那人弓起腰,好像要单膝下跪一样,但弯曲的膝盖却猛地绷直,他垂直上升,在车夫的视线里消失了。坠落的呼啸声从天而降,车夫还来不及抬头,车辕便像稻草一样从中间被折断,马受不了巨大的压力而失蹄摔倒,断裂的车辕下沉插进土里,车尾扬起来,车厢在隆隆的响声中剧烈翻滚,好像雷雨天遇到了地震。车夫立刻昏过去了。
  黑影在砸断车辕后,跃过扬起的车尾,落在路上。
  在车厢倾倒的同时,车门打开了,里面的人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速度攀上车顶——那是菲里。
  菲里看清了黑影,是穆斯塔尔。他站在路上,姿态镇定,直视着菲里,目光好像在说:“是我。”当初,他就是用这个姿势来迎接菲里的子弹。
  菲里微微低头,叉开双脚,膝盖微曲,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地上的火光照亮了他阴沉的脸,成熟的律师会有他那样的神气,沉稳而又凶狠。
  吸血鬼暴长两尺的指甲几乎发出了利刃出鞘的“嚓嚓”声。
  无须多言,一场凶猛的战斗开始了。
  长刀滑到手里,穆斯塔尔箭一样射向菲里。菲里冷冷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尖利牙齿。他高高跃起,自上而下迎击穆斯塔尔,手爪带着破空的尖锐响声扎向穆斯塔尔的胸口。两个高大的身影撞击在一起,刀锋与指爪在两具身躯之间疯狂旋转,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他们的体重都有两百多磅,却像皮球一样灵巧地弹跳着,两个猎手都有豹子的敏捷、棕熊的力量和狐狸的狡猾。他们在森林里来来、去去、转弯、停顿、攻击、左冲右突,撞断大树,粉碎一切障碍,不顾一切地搏击。
  菲里将尖利的指爪撕破了穆斯塔尔脸上的皮肤,鲜血飞溅。疼痛让穆斯塔尔双目充血,发出野兽般的号叫,仿佛隐藏在他体内的恶性突然爆发了,穆斯塔尔完全放弃了理智的战法,他以一种斧劈似的速度向菲里冲过去,双手握刀自下而上磕开菲里阻挡的指爪,刀锋瞬间没入了他的肚腹。
  猝不及防的攻击让菲里暴怒,他右手紧紧抓住刀身,腹肌紧紧夹住刀锋。大吼一声,左手指甲并拢呈锥形猛地贯穿了穆斯塔尔的肩头。
  穆斯塔尔抓住菲里的左手——一列纷乱的画面瞬间划过穆斯塔尔的脑海。他愣了一下,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菲里右手挥出一记重拳,正中穆斯塔尔的胸口。穆斯塔尔在中拳的一刹那,另一只手立刻捣中菲里的腹部,并同时抓紧菲里的左手朝后猛掰。两副沉重的身躯翻滚着分开——菲里夺走穆斯塔尔的刀,穆斯塔尔折断了菲里的手指。
  菲里拔出刀扔在地上,鲜血喷泉一样涌出来,但伤口随即愈合,被掰断的手指也重新接续好。吸血鬼并未感到疼痛,只是有些恶心,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倾泻一尽了。穆斯塔尔从肉里挖出菲里的指甲,他的情况比菲里更糟,伤口的麻木胀痛几乎让他呼吸困难,受伤的右臂软软地垂下来。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菲里,目光充满了仇恨和愤怒。
  “雷格尔说得对,你越来越像我们了。”菲里喘着粗气说,“总有一天,你会是我们的一员。”吸血鬼说着,放肆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激怒了穆斯塔尔,他的心脏狂跳,胸口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越来越旺地燃烧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压抑的强烈的嗜血欲望。
  菲里发现穆斯塔尔眼中的愤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疯狂,他不禁一阵心悸。穆斯塔尔扑向菲里,如同一只饥饿的鹰。
  他们再次疯狂地搏杀起来,菲里感觉自己不是落在一个人手里,而是被一座山压迫着。他无法抗衡穆斯塔尔那疯狂的力量,他的手臂在纠缠中“咔嚓”一声被折断了,穆斯塔尔扯住断手将菲里拉到怀里同时施以膝撞,他脸朝下摔倒时再次听到骨折的声音,那是穆斯塔尔用手肘磕断了他的肋骨。
  穆斯塔尔并未停歇,他随即从地上抓起菲里的手臂,将他狠狠地摔向旁边的一棵大树。轰然巨响中,菲里的颅骨几乎碎裂。他的后脑重重摔在草地上,穆斯塔尔左手扼住菲里的喉咙,他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菲里的头一寸寸地向林间的松土陷落进去。
  穆斯塔尔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野兽似的眼神盯着菲里被撞至血肉模糊的脸,那上面的皮肤正在迅速愈合——只需一击就可以彻底打碎吸血鬼的头颅。这时菲里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他盯着穆斯塔尔变为无色的眼瞳,心中只有无边的恐惧。
  穆斯塔尔却没有继续攻击,他瞪着眼,思绪像是停留在别的什么地方,满脸的疑惑。在他接触到菲里皮肤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再次传到他的大脑里:他看见了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靠几支细细的蜡烛照亮,房间里挂着白色的纱布帷幕。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优雅地行礼——那是雷格尔。
  在帷幕的正中,穆斯塔尔看到一个女人:她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西班牙式躺椅上。她像是会发光一样,占据了整个空间。她有着女王一样的沉着和坚定。她的光辉放大了她的面容,使房里的一切黯然失色,以一种隐藏在骨子里的高贵神情使自己成为一个富有诱惑力却无法接近的女人。
  穆斯塔尔的愤怒情绪像被冷水淋过一样平复了,他眼瞳逐渐恢复正常。他听见雷格尔说:“伯爵夫人,您好。”
  然后,如同在高速行驶的马车上看到的景象一样,画面飞速倒退,穆斯塔尔的视线随之退出城堡,退入马车进入森林……
  第二天中午,穆斯塔尔回到了位于受难修女街的教堂。“这就是我知道的。”在他对面,修道院长和阿尔丰斯静静听他说完了情况。
  “你怎么得来的消息?”阿尔丰斯问。
  “说起来很复杂,是我从吸血鬼脑子里看到的,就像读书一样,我不知该怎么说,但绝对是真的,我可以感觉到。”
  “单凭这些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阿尔丰斯摊开手。
  “错过了这次,恐怕以后再遇不到这么多吸血鬼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我们相信你也没用,只有四天,我们没有时间召集足够多的猎人对付好几百只吸血鬼。”
  “我们是没有,”修道院长低声说,“宗教裁判所也许会有。”阿尔丰斯疑惑地看着修道院长,穆斯塔尔也抬起头看着他。“公爵可以请求法国政府派军队协助我们。如果我可以说服他的话。”
  “公爵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他和你一样,曾是个尽职的军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所谓尽职的军人,就是喜欢战争。”阿尔丰斯想了片刻,点点头,“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公爵会满意的。吸血鬼和人类,从十五世纪起,已经有四百年没有发生这样的战争了。”

第九章、伏击
  五天后,深夜十一点。在城堡最高层的一间房间里,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窗棂后,那是雷格尔。从城堡内传来的所有喧闹声一丝不差地传进了他灵敏的耳朵。“要我们听命于一个接受初拥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子?”一个激烈的声音大声地表示不满。“是啊……”几个声音软弱地附和着他。
  “他今晚会演讲?那更好,我倒要仔细闻闻他那张嘴里还有没有奶味!”那个声音接着说道。
  “您尽可以不满意,但这毕竟是伯爵夫人的意思,我们有义务服从。”有人反驳道。
  “哼……”雷格尔听到一声极力压制住的不满的声调。
  从这些对话里,雷格尔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已经开始重视他。当他是领袖也好,敌人也好,无论如何,他已经站在了显赫的顶峰。吸血鬼群体这个黑暗世界所能凝聚的最大光轮,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了。
  雷格尔很兴奋,他整理一下自己镶着白丝边的红色天鹅绒袍子,昂首挺胸地走向会客厅。片刻后,他到了一座圆形的大厅里。和雷格尔估计的差不多,大厅里至少有六十名吸血鬼。其实今晚来到城堡的吸血鬼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但只有第二代和第三代中比较有名望的才可以呆在这里,余下的都在偏厅和会客室休息。
  雷格尔的到来如同刮过一股冰冷的寒风,引起一阵不和谐的寂静,一切谈话声都静下来了,本来就阴冷的大厅瞬间结成了冰。吸血鬼们都转过脸来看着这个金发男人,它们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原以为见到的不过是伯爵夫人的一个傀儡或情夫,谁知却是一尊大理石雕像。雷格尔固然是英俊的,但更是威严和从容的。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庄严持重而又勇敢的家伙,野心、才能和斗志都十分旺盛,而且似乎有无限的精力。很多吸血鬼暗暗地想:“见鬼,遇到这么个家伙,除了跪下没有别的选择了。”
  当然,心有不甘的吸血鬼们也不会轻易放弃。很快,他们默许的代表开口了。那是个有着大人物长相的中年吸血鬼,他穿英国式的黑缎袍子,衣袖宽阔,还佩着剑。“听说您要来领导我们。”他高傲地斜视着雷格尔。
  “是引导,先生。”雷格尔纠正道。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先前在大厅里公然表示不满的那人。雷格尔接着大声说:“先生们!几个世纪以来,你们都生活在深渊里,利用黑暗掩盖自己,这很好。可是现在,你们开始撕破自己的伪装了,这是很危险的。”
  吸血鬼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们应该注意,有一种力量正在滋长,或许现在还不能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迟早会找到并毁灭我们。我说的这种力量,来自人类——人类的力量在壮大,我们要想好方法应对这种力量……”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人物长相的吸血鬼就笑起来。很快笑声就传染开来。那是一种尖酸的嘲笑。好像雷格尔刚刚在对一群狮子说它们将被羚羊威胁。“说下去啊。”一些不怀好意声音要求道。
  “先生们!你们得意过头了。相信我,半年之前,我还是你们的敌人,我知道你们的行为有多过分。在Medwegya你们甚至毁掉了整整一座村庄。”
  “这有什么?”“好啊!小子,你在为谁说话?”
  当然,并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在嘲笑他,认同他的也在沉思,他们的声音在那一片嘲弄声中透出来。“照您说的,我们该怎么做呢?”
  “重新隐藏起来,尽量不引人注目。我们要在暗中和人类一起进步,这样才安全。据我所知,动物的血也可以维持我们的生命。”
  “我们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几个世纪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等待?”有人大声发牢骚。“动物的血都有一股怪味儿……”有人低声抱怨。
  所有不满的声音聚集起来,雷格尔的声音被淹没了。
  “您是个胆小鬼!”大人物长相的吸血鬼以一种侮辱的声调冷笑着说。
  笑声再一次爆发。在一片混乱的笑声,雷格尔扬起那张冷酷的脸,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等着瞧吧!各位!”
  就在他们吵闹的时候,外面森林里传出一阵遥远而模糊的嘈杂声。像是军队在行进:低沉的脚步声、战马的嘶鸣声、辎重车的滚动声……种种混合起来的杂乱粗暴的声音都显示出:那的确是一支军队。
  穆斯塔尔站在距离城堡一公里左右的一处高地上,鹰隼一样俯瞰着即将成为战场的那片平原。平原笼罩在暗淡的星光中,显出一种阴森森的肃穆气氛。风呼啸吹着,除了山脚军队行进的声响,一切都悄无声息。
  他看着军队从森林里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巴黎第六轻骑兵联队和第十二铁甲骑兵联队。轻骑兵挎着马刀和骑兵剑,手枪佩在腰间,长枪插在马鞍旁。铁甲骑兵则拿着短管的卡宾枪,同样也挎着马刀。这两个联队的骑兵一共有接近七百人。在骑兵身后是背着1777式燧发滑膛枪的步兵,共有四千五百人。紧跟步兵的是近卫军的两个骑乘炮兵营。
  走出森林以后,骑兵前锋首先飞驰起来。接着,整个骑兵联队都跟着在月光下奔腾。轻骑兵在左,铁甲骑兵在右,行动一致,犹如左右两臂。这对手臂在城堡所在的山丘前分开,随后又在山丘后合拢,紧紧将山丘抱在怀里。紧随其后的其他军队也像注入沙盘的水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平原散开来,以城堡所在的山丘为中心,渐渐合围成一个完整的圆形。
  这次来的每个联队都带有直属的炮兵连,加上两个炮兵营,一共有九个连超过七十门的野战榴弹炮和加农炮,炮兵营还用二十六匹马拉来了两门大口径攻城炮。这些黝黑的大家伙安静地排列在步兵前的空地上。
  阿尔丰斯和此次行动的司令官朗贝尔陆军少将一起视察前沿阵地。
  “将军,我建议把大炮排在步兵,把骑兵分成三队,在步兵身后构成第二道防线,随时保持机动,以防止吸血鬼从防线某一处突围。”
  “有这个必要吗?”朗贝尔少将皱了皱眉,“我们有七十六门火炮呢,整个滑铁卢战役我们也不过动用了二百四十门火炮。不论吸血鬼从哪个方向冲出来都会遇到三十门以上的炮火覆盖。最小口径的六磅炮发出的实心弹也可以打穿了十排人,没有东西可以冲过这样的火力封锁。”
  “将军,您要知道,我们可以说是在和神话中的鬼怪作战。普通枪弹如果不能打中头颅或心脏根本无法伤害他们。”
  “正因为如此,我才从海军部的军火库的里调来了军舰上用的榴霰弹,”少将自信地说,“这种炮弹射程比一般霰弹远一倍。海军一般都是用它来清洗滩头阵地。它里面除了火药还有两百枚钢珠,近装引信可以让它凌空爆炸,形成大面积的密集弹雨,杀伤力巨大。如果炮手打得准,一发就可以打死一群犀牛。我为每门大口径炮都准备了二十发这种炮弹。有这样的武器,即便是和龙作战我也有获胜的把握。”朗贝尔少将最后总结道。
  包围圈在接近一点的时候完成了。全军都在等待命令。
  在穆斯塔尔所在的高地上,朗贝尔少将和阿尔丰斯静静地观察着城堡方向——这里已经成为了临时指挥部。在他们身边,卡尔·乔弗莱斯穿着那件黑罩衫,焦急地来回走动。他走到少将身边,用一种命令的口气问道:“将军,为什么还不开始进攻,我们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阿尔丰斯缓缓地转过身:“如果您想在黑夜和吸血鬼战斗,尽管去,我们不反对。您带武器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借给您。”
  乔弗莱斯愤怒地涨红了脸,大声喊道:“您胆怯了,我早知道,委员会的人都是胆小鬼!”这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乔弗莱斯的肩膀,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领口一紧,他双脚离地而起。在空中他惊恐地看到,本该在他身后的穆斯塔尔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他面前,单手将他提起。更为可怕的是,穆斯塔尔看了看旁边的山崖,好像随手就可以把他扔下去。
  “穆斯!”阿尔丰斯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阻止。
  穆斯塔尔冷哼了一声松开手,乔弗莱斯顿时摔在地上,像一麻袋土豆。
  “乔弗莱斯先生,”朗贝尔少将威严地说,“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是我,您要做的只是旁观。”这时,在前方的炮兵阵地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巨大而遥远。阿尔丰斯和少将立即扔下刚才的争执,视线都集中到城堡。
  朗贝尔少将看了看怀表,是凌晨两点钟。

第十章、血战
  吸血鬼早已经发现了来犯的军队,如果是单独的吸血鬼,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逃走,可这里是整整一群,乌合之众的缺点立刻暴露出来了。
  那些刚刚保持矜持的吸血鬼惊慌起来,有些奔上城堡的顶层,看见了那两队威猛的骑军像钢铁巨蟒一样将城堡紧紧缠绕住,又看见其他从森林里陆续走出来的军队。城堡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吸血鬼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严酷的事实。他们被包围了,无路可走了。每个吸血鬼都怀着不同的念头,软弱者的绝望和坚定者的不屑混杂在一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从未感觉死神的阴影如此之近!
  “那是什么?”“军队!军队来这里干什么?”“是对付我们的,见鬼!”所有吸血鬼都在高声大叫或争吵,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争吵。
  “你们在怕什么?”两个声音,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几乎同时喊道。
  “我们有武器吗?”雷格尔从楼上走下来,镇定而威严地问。
  “我们自己就是最好的武器!”大人物长相的吸血鬼在楼下高声回答。
  “您打过仗吗?”雷格尔接着问。
  “1741年到1750年,我在普鲁士军队服役,军衔是中校。”
  “我邀请您指挥这场战斗,您同意吗?中校先生。”
  “我同意。”中校回答,随后又补充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们同意吗?”雷格尔问其他的吸血鬼。
  “同意!”其他吸血鬼异口同声地喊道。
  “大家把武器集中起来。”中校熟练地命令道,“找七十个带着枪去防守城墙。城堡顶上也要设观察哨。” 吸血鬼们各自散开,去执行命令了。
  在城堡最高层的房间里,雷格尔透过窗户在数那些炮的数目。他把房里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了。“我们总共有两百二十个战士。”中校兴冲冲地走进房间,对雷格尔大声说。他带起的风使桌子上的烛火一阵摇晃。
  “他们有五千人。”雷格尔回答。
  “我们人人都能以一敌百。”
  “他们有七十六门大炮。”雷格尔接着又道。
  “炮兵晚上无法瞄准。”
  “这样的距离他们不需要瞄准。”雷格尔回过头,“您似乎有计划了?”
  “是的,您看那里,森林离我们只有不到两公里,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我们可以赶在天亮前突围出去。进了森林我们就安全了。”
  “大炮怎么办?”
  “我观察过,那些大都是平射的加农炮,只要压低身体,应该可以避过炮弹。他们要是在两百码的距离里发一次霰弹,对我们也许会有一些杀伤力,但他们决没有机会发第二炮。剩下的步兵防线就容易对付了。”
  “那么,祝您好运了。”
  中校一愣:“您不走吗?”
  “我要等一个人。”
  “那好,也祝您好运。”中校的脚步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也许……您今天说的话是对的。”
  凌晨两点时,一些黑影出现在城堡的围墙上,而且数目越来越多。在清冷的月光中,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见那憧憧黑影,像是有人把城墙加高了一层。包围圈里所有目睹这一切的军官与士兵都迷惑不解,炮兵阵地距离城墙不到1300码,把如此密集的队形暴露在炮火范围内是不可想像的。
  “天啊!快看——”有人尖声喊道。
  那些黑影开始行动了,它们没有走城门,而是直接从城墙上手足并用地爬了下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们便黑压压地覆盖了城墙,就像是一大窝蚂蚁从水桶里拥出来。这样的情景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头皮发麻的。
  背向森林一侧的炮兵指挥官拔出指挥刀,声嘶力竭地喊道:“所有大炮准备射击!”一门十二磅炮的炮长,命令瞄准吸血鬼队伍的最密集处开炮。炮口喷吐出火焰,红光一闪,炮弹带着火光和烟迹呼啸着飞向吸血鬼。
  这就是阿尔丰斯和少将听到的那声雷鸣似的巨响。其他大炮也纷纷用怒吼附和第一门炮。那枚十二磅炮弹以雷霆的气势掠过1200码的距离疯狂地撞向山丘上的吸血鬼群。吸血鬼们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给这枚实心弹让了一条路,炮弹一头栽进土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吼,炸起一垛巨大的土墙。其他大炮的炮弹射出去后大多也是这般下场。
  “见鬼!”炮长扯下帽子,“这是什么东西?”
  骑马的传令兵高喊着飞驰而过:“所有炮手——上榴霰弹!”
  阵地里响起一阵开子弹盒的声响,炮兵用蘸水的羊毛炮刷清除了炮管里残留的火药渣,擦干水后,用装填杆将包着钢珠的圆形霰弹压入炮膛。
  吸血鬼已经进入了平原地带,冲到了离包围圈接近1000码的地方。
  炮长的眼睛贴在准星上。浸透了硫磺和亚麻油的点火棒凑近了炮尾。
  “距离900码,开火!”加农炮和榴弹炮同时怒吼。
  那两门隐藏在步兵背后的攻城炮也不再沉默,发出了惊雷般的巨响。两枚无与伦比的巨大炮弹以弧形轨迹掠过天空,划向战场——朗贝尔少将把两门大口径攻城炮放在了背对森林方向,事实证明这是个英明的决策。炮弹大都在离地十米的地方爆炸,密集的钢珠凭着爆炸的力量和自身原有的速度尖叫着四散开来,这是真正的死亡之雨。
  吸血鬼群被铺天盖地的霰弹所激起的烟尘和血雾淹没了,如此密集的饱和攻击没有死角,吸血鬼一片片地倒下去。走在队伍中间的吸血鬼中校听到无数子弹穿入肉体的钝响。在他身边,他最欣赏的一个勇敢的年轻吸血鬼被一颗霰弹打中了后脑,头盖骨“啪”的一声爆开了,脑浆溅到了中校的脸上。而在他身后,是两具交叠起来的尸体,那是威斯莱尔和珍尼·格来。威斯莱尔在第一发炮弹打过来时把珍尼·格来扑在地上,想用身体挡住霰弹,但一颗钢珠却先后穿过了他们的心脏。中校自己也中了四颗霰弹,有三颗打中胸口和肚子,却没有伤到心脏,剩下的一颗子弹削断了他的腿骨。在吸血鬼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他从未觉得有一刻如此刻般漫长。
  霰弹其实并不能对吸血鬼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它们的愈合能力发挥出惊人的效果,中校发现其他受伤的吸血鬼都停下来催愈伤口。“不能停,继续前进!”他大喊道。
  前沿的炮兵们惊奇地看见那些刚刚被打倒的吸血鬼竟然重新站起来,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犹如一群真正的幽灵。炮兵们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
  还活着的吸血鬼爬起来踏着尸体继续前进。他们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每一个都伏下身体像甲虫一样四肢着地,几乎是贴着地面向前飞快爬行。好像一大片黑色的土地在迅速移动。
  “距离500码,开火!”炮声再次从前方传来,那是炮兵的第二次齐射。死亡之雨再次降临到吸血鬼身上,效果和第一次一样,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吸血鬼被打死了,而吸血鬼阵线还在继续推进。
  就在情势危急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出于恐惧,炮兵阵地里的小口径榴弹炮也开始射击了,八磅炮和六磅炮发出的小口径榴弹翻滚着在吸血鬼群里爆炸,尖利的爆炸声给吸血鬼带来的恐慌远远大于炮弹能带来的实质伤害,因为吸血鬼灵敏的耳朵无法承受这样的巨响。有的吸血鬼疯了一样直起身体向前冲;有的抱着头在原地打转;有的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地用射程不到五十米的手枪向黑暗中射击。
  炮兵抓住这次机会,一阵由加农炮平射的霰弹把站立的吸血鬼全部打倒了。没被打死的虽然又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但是到现在为止,吸血鬼群已经有四分之三被彻底消灭了。
  剩下的吸血鬼则是最勇敢坚定的一部分。它们已经冲到了距离炮兵阵地不到一百码的地方,炮兵几乎能看见那些贴地爬行的怪物雪白的牙齿。
  炮手虽然还是在强装镇定地给大炮上炮弹,不过速度却慢了许多。
  喇叭声从阵线后方传来,步兵开始推进了。吸血鬼们看见那些平时被自己当作食物的人类聚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隐约有无数纤细的金属线条在其中晃动,那是步枪和刺刀的反光。
  军队停下来,有十几只发了疯的吸血鬼还在梦游一样向前冲。一阵端枪的“咔嚓”声,前排的士兵向前瞄准。军官在队伍前面举起指挥刀:“开火!”无数成排的火光亮起,将城堡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站立的吸血鬼发出绝望的号叫,好像它们面对的是一个正在喷发的火山口。这弹雨如此密集猛烈,吸血鬼们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它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迎接死神的镰刀,像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倒伏下去,被割走它们原本就该结束的生命。
  垂死的吸血鬼们以自己所能爆发出的最大的力量迅速扑向步兵们,一股黑色的浪涛夹卷着浓浓的血腥味朝步兵堤坝拍来。步兵一排排相互肩靠着肩组成厚厚的人墙,步枪抵在肩上,刺刀向外,迎接这一轮可怕的进攻。
  吸血鬼们有的用肚子承受子弹,肋骨承受刺刀,硬生生地撞进人群,盲目地乱冲一气;有的高高跳起来,从刺刀尖上跃过去,尖叫着落在人从中间,像风暴一样弄得人仰马翻。步兵队伍动摇了,眨眼便一片混乱。
  但是,周围的部队靠拢过来了,将吸血鬼包围在中间。最后,残存的二十多个吸血鬼以中校为中心聚拢在一起,他们向着森林方向集体移动,拼命砍杀两侧的士兵。这些吸血鬼的身后是同伴的尸体,身前不到两百米就是可以逃生的密林,生死对比如此强烈,所有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步兵们难以抵挡这样歇斯底里的攻击,防线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即完全崩溃。吸血鬼一阵欢呼,通往森林的路打开了!
  却在这时,已经筋疲力尽的吸血鬼们听到了一阵雪崩似的声响,那是四百多匹马整齐有序的踏地声。接着他们看见了一大片在尘埃中飞驰的头盔、铁甲还有马刀。那是负责第二防线的铁甲骑兵,分成三队的骑兵都不在靠近森林这一边,这样保证了一旦有情况就会有两队骑兵能同时赶到。
  整队骑兵高举着马刀向吸血鬼冲过来,左手的卡宾枪或手枪发出了致命的火光。勉强躲过骑兵第一轮火枪攻击的十二个吸血鬼,除了有四个被马刀砍死了以外,剩下的都被马蹄踩碎在泥土里,没有一个逃脱。
  中弹倒下的中校最后一个血淋淋的念头是——突围失败了……
  黎明时,步兵清理完战场后,包围了山丘。前移了的炮兵阵地又发出一声巨响。那是一门大口径攻城炮在调射距,炮弹落在城堡右侧。之后是第二发、第三发,接二连三地在城墙周围爆炸。终于,城墙在爆炸中坍塌了。蓝色的士兵们排好战列纵队,刺刀平端,从缺口一拥而入。
  城堡里传出排枪猛烈的开火声。
  穆斯塔尔从火药味弥漫的空气中闻到了血腥味,他以钢铁般的意志面对着这惨烈的一幕,但他也隐隐觉得,所见到的和他的预计有些不同。
  青色的烟从围墙里一股股地冒出来,很快在晨风里消散了。

第十一章、真相
  穆斯塔尔没有找到雷格尔或是他的尸体,雷格尔仿佛化成了一股风,从包围军队的缝隙里溜走了。他没有死,穆斯塔尔可以感觉到。他继续在平原上的尸体堆里寻找,希望能有所发现。
  而在城堡里,阿尔丰斯和卡尔·乔弗莱斯就俘虏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吵——在攻击城堡的时候,有二十个人类仆人投降被俘。
  “先生!我们是神职人员,不是刽子手!”阿尔丰斯高声说道,“世俗的法律会惩罚他们,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我有!来之前,公爵已经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而且,我还接到了另外一个命令。”乔弗莱斯把视线投向窗外。阿尔丰斯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外面的平原上,一队宪兵正朝穆斯塔尔走过去。
  怒火一下冲上了他的头顶。“你不能这么做!”阿尔丰斯咬牙切齿地抓住乔弗莱斯的衣领把,他压在窗格上。同时他还看到,窗外一段没有倒塌的城墙下,俘虏被蒙住眼睛沿墙站成一排,有一队士兵在默默准备着武器。
  “诺雷顿先生,您最好还是放下他。”朗贝尔少将走进了房间。
  “将军!您要阻止我吗?”
  “我不想和您冲突,虽然我赞同和您的想法,但军人必须服从命令。”
  “我真该让穆斯把你扔下山去。”阿尔丰斯松手时低声对乔弗莱斯说,他大踏步走出房间,在走廊里,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枪声。
  穆斯塔尔也听到了城堡传来的枪声,他回头时看到了向他走来的宪兵。“先生,请不要反抗。”领队的少尉礼貌地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穆斯塔尔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点点头,举起手。一个宪兵拿走了他的刀,并给他带上手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穆斯塔尔回头问道。
  枪响了,子弹打中了毫无防备的穆斯塔尔。
  “见鬼!”穆斯塔尔双手按住腹部。
  “只是为了预防,先生。”少尉吆喝道,“把他带到森林里,挖一个坑。做得干净点儿。”四个宪兵走到穆斯塔尔身边,两个人架起他,另外两个跟在他身后。他们向森林里走去了。
  穆斯塔尔出奇地顺从,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好像在思考什么。
  按照少尉的命令,宪兵把穆斯塔尔拦腰绑在树干上。一个宪兵开始挖坑,其余的宪兵则在商量由谁来处决穆斯塔尔。
  这时雷格尔悄无声息靠近了他们,在他们发现之前,以肉眼无法捕捉的动作在他们脖子上各自狠狠捶了一拳。宪兵们朝着不同方向倒下了。
  雷格尔走到穆斯塔尔面前蹲下,扯开他的衬衫观察伤口。“还好,伤口不深。”雷格尔把手指探进伤口,穆斯塔尔闭着眼睛一声不吭。不一会儿,雷格尔血淋淋的手指上拿着那颗铅弹从伤口里抽了出来。
  “穆斯,”他在旁边坐下,拣起一片树叶擦擦手,“我们扯平了。”
  “还没有!”穆斯塔尔几乎是吼着说的,绑在他身上的绳索猛地被他挣断了,穆斯塔尔一跃而起。在他跳起来的同时,雷格尔敏捷地朝后退开,随手抓起一个宪兵挡在身前,他的手卡在宪兵的喉咙上,好像随时可以折断宪兵的颈项。穆斯塔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穆斯,别这样,我本来是来感谢你的。”
  “为我杀了你的同类,破坏了你建立吸血鬼联盟的计划而感谢我吗?”穆斯塔尔冷笑道。
  “你知道的不少……不,穆斯,恰恰相反。我原来确实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哼!你也知道,那些僵尸,思想和食物一样单一,完全靠不住,本来就应该给自己涂上防腐香油躺到坟墓里去。这一次,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以为单凭修道院长就可以说服公爵吗?”
  “你……你在为宗教裁判所工作?”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什么协议都可以达成。”雷格尔摊开手,“事实上,这也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些吸血鬼越来越难控制了,最终会影响种族本身的生存……”
  “我不想听这些,你必须跟我回去见修道院长!”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来叫你跟我走的,我需要你!”
  “我只会阻止你。”
  “那就是我所需要的,我精明,你无私,而且你比别人更明智,你明白什么是好的,但决不会做得过火,这正是我所缺少的。我们是天生的搭档,昨晚只是我们合作的第一步,继续下去,我们就可以创造历史。”
  “不,我了解吸血鬼!不管你的初衷是什么,你最终都会迷失在自己的本能里,你不会成功的。”
  “咱们走着瞧,穆斯。我并不着急,有的是时间。不管结果如何,能有无尽的时间完成自己的目标,这本身就是一种幸运。早晚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那时你就会理解并感谢我。”
  “别再胡说了,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回去见修道院长。”穆斯塔尔向前走了一步。
  雷格尔握紧了手,那个宪兵呻吟了一声,似乎要醒过来了。穆斯塔尔不得不再次停下。“穆斯,你还是无法和我一样不顾一切。”雷格尔大笑起来,“这就是我一直喜欢你的原因。”
  他的身影迅速后退,英俊的脸孔隐没在雾气中。
  穆斯塔尔径直跃起,追向雷格尔。一声惨叫由远及近响起,被雷格尔挟持的宪兵从雾里飞出来,刚好撞进了穆斯塔尔的怀中,强劲的冲力让穆斯塔尔凌空翻了两个跟斗才重新站稳。穆斯塔尔再次跃起时却失去了方向,雷格尔的声音消失了,穆斯塔尔只听见自己粗重的鼻息。
  潮湿的雾气在周围温柔地飘荡。
  三个月后。穆斯塔尔站在教堂的屋檐下,冰冷的风带着雪花从墙外吹到院子里,散成白茫茫一片。在他身后是修道院长的房间,院长垂危了,神甫正在房里为他准备临终仪式。
  房门开了,穆斯塔尔看见神甫从房间里走出来,摇摇头,无声地示意他进去。穆斯塔尔走到修道院长面前跪下。
  修道院长的手按住他的头顶。
  “永远怀有怜悯之心……祈祷智慧和勇气来面对你的敌人……服从你的思想而不是欲望。”修道院长的呼吸很短促,“敬畏三样东西:良知、生命和信仰。用良知挥舞你的剑,用剑保卫生命,用生命捍卫信仰……为值得的事要勇于牺牲……”这几句话耗尽了修道院长的力气,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坐倒在扶手椅里。穆斯塔尔伸手抱住修道院长,感觉怀里的躯体像稻草一样轻。片刻后,修道院长睁开眼,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又说道:“穆斯,我的头已经沉到坟墓的水面以下了。”
  穆斯塔尔痛苦得说不出话,他只能死死地抓住修道院长的手。
  “孩子,别伤心。老人死去,年轻人留下,这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神甫从身后拉开穆斯塔尔,他手里拿着盛圣油的玻璃瓶,他要进行临终仪式了。
  “我们在天之父啊……”阿尔丰斯和神甫一起开始低声念拉丁文。
  穆斯塔尔低头走出教堂,他脸色白得吓人,神色呆滞,心里空荡荡的,萦绕着一些深沉的、遥远的好像黑夜一样的东西。他盲目地走着,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雪还在下,雪花飞舞着落在穆斯塔尔的头发上,融化,随后又冻结在发梢……他像游魂一样在被大雪穿上丧服的巴黎城游荡。
  晚上的时候,雪停了。
  穆斯塔尔最终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积雪反射着月亮清朗的光,他发现自己竟然走回了普吕街的“马侬公寓”——他在巴黎唯一能被称为“家”的地方。他呆立了一阵,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触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他看见马侬太太提着一个大篮子,正在从街道的另一头向这边走过来。
  穆斯塔尔闪身走进了“马侬公寓”。
  马侬太太进了大门,摸索着找灯。忽然,她在从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里看到了站在墙边的一双大脚。马侬太太一口气哽在喉咙,颤抖着后退一步,脸上的皱纹急速地抽动着。“天呐,是你这魔鬼……哦不,先生。”
  “告诉我,抓我的那个警官,你在哪里找到他的?”穆斯塔尔低声问。
  “热纳……热纳维夫街19号……这不关我的事,是警察——”马侬太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第二天,值班警察向格瑞克探长报告说陈列在证物室的那些银武器都被盗了。探长检查后发现证物室门上的粗钢条被人扭弯了,地上撒了一层从钢条上脱落的烤蓝。盗贼似乎只对那些武器有兴趣,和武器摆在一起的贵重赃物一件也没有少。
  格瑞克探长把这些细节都写到报告里,交到了局长的桌子上。局长因为急于和情妇相会,匆匆把文件扔在一堆需要封存的故纸堆里。
  二十二年后,这批文件被处理给收破烂的,卖了十个苏。

尾声
  洁白的月光中,从警局出来的穆斯塔尔如同夜枭一样,跃上了旁边的楼房。巴黎城所有的建筑逐一从他身下掠过,他从楼顶眺望四周,看到可城市沉默的黑色剪影。
  白天的雪只给城市戴上了白线帽,并不能掩盖他黝黑的肤色。
  黑暗中,路灯的光零零落落地勾勒出街道的位置,像一条条织金的纺线,塞纳河横亘在那些金线的网格边上,流过古老的街道与桥梁……
  穆斯塔尔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深切地感受这座城市的巨大和那种无法形容的存在感。
  ——雷,在最后的答案到来之前,我也有无尽的时间。
Valar Morghulis
梦醒之后 该用户已被删除
梦醒之后 发表于 2007-6-23 16:40:19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是今古传奇奇幻版上的作品,相当的喜欢,记得当时看第一眼时就被深深的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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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xm2004 该用户已被删除
ilxm2004 发表于 2007-7-1 21:53:45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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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no 该用户已被删除
xeno 发表于 2007-7-25 14:04:14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支持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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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count 发表于 2007-11-20 16:27:03 |显示全部楼层
人类和吸血鬼的那场战斗 写得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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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k 发表于 2008-1-23 14:00:05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的短篇 [s: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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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1984226 发表于 2008-1-25 16:49:00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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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洗礼

佐亚 发表于 2008-3-25 23:44:23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多谢这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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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errant 发表于 2008-4-26 10:13:05 |显示全部楼层
恩 写的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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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g9856 该用户已被删除
yang9856 发表于 2008-5-7 22:48:57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哦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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