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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记 之 狐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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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gary 发表于 2007-10-4 12:08:57 |显示全部楼层
朱颜记 之 狐惑

那辆马车嘚嘚穿过村镇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天色已晚,自天白山上一路席卷而来的寒风侵肌裂骨,浓云压顶,泛着种古怪铁灰,是大雪将至的势头。路上行人皆匆匆掩面而过,素来繁华招摇的市集也早早歇了。
蹄声清澈流利,扣过薄冰未消的路面。哪家正给店面上铺板的伙计偶然抬头,呵气搓着的手便停了,嘴里念叨两句什么,给耳尖的掌柜赏了个爆栗。
车是寻常的车,马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车辕上那一对马通体洁白,没半点杂色。额上各佩着朵青缎打成的硕大紫阳花结,正中一颗珠子龙眼般大,暗沉天色下仍熠熠生光,惊得店掌柜也念了声哎哟我的娘也。由不得暗自揣测这又是哪位王孙贵戚微服出游找乐子,却偏挑了这六亲不认的三九天气。奇的是前辕上却不见车夫,缰绳上裹着白绫,空缠在驾台上。车厢闭锁,两扇雕了岁寒三友的槅子门严严实实关着,花纹上镶嵌螺钿微有剥落。
隐约哭叫声尖厉刺耳,顺风飘来。掌柜皱了皱眉,咕哝一声,“又是那耍把式的。鬼哭狼嚎,什么意思。”说着回到店里,重重摔上门。却不见那无人驾辕的马车悠悠一转,径自向上风头驶去。
集市尽头一片平坦空地,边上稀疏几株老树,本是约定俗成的卖艺场子。此时天寒地冻,少有人在。稀稀落落几个闲汉团了手缩了头围了半圈,看场中的男人牵着只小小的白狐翻来复去摆弄,试图引它作耍,一边吆五喝六凑趣。看客冻得满口丝丝哈哈地不耐,那驯兽的男人却急得一头热汗。白狐生得颇小,较只成年的猫大不了多少,颈上扣着两指宽的铁链,行动沉重,饶是这样依然左窜右跳,不容人碰,倏尔蹲伏在地,仰头瞪着人尖声叫唤,叫声极低却极锐,一声声如符咒,听得人心里悚然。卖艺那人制不住它,又给看客取笑得不行,怒上心头,抽了别在腰上的鞭子便一顿狠抽。小白狐动作灵巧,左后脚却显然带伤,一瘸一拐闪躲不便,又给锁链坠着,直给抽得瘫倒,一身云丝般的素白长毛都揉在满地肮脏的残冰剩雪里。
有人笑,“这位老板,你这么抽,也不见得就能多抽出它几条尾巴来。是只狐狸,咱们就当狐狸看了,却偏说是山里罕有的九尾灵狐,瞧这把小骨头,还没我家灶边的老猫结实,说什么九尾狐呢!”
众人附和直笑。那卖艺的男人无话可说,一股闷火全撒在了小白狐身上,鞭子下得愈快愈狠,抽得那小动物一团毛球似的满地乱滚,吱吱哭叫,叫声酷似受惊的婴儿啼哭,却愈来愈弱。鞭梢扯下簇簇白毛,眼看雪团般的身子见了血痕。
恰此时,蹄声急促,倏然来到场外。众人纷纷愕然回头。卖艺人也停了手。那两匹白马气势如虹,无人驱赶却仿佛心有灵犀,一步步张弛有度,步伐大小都没丝毫区别。马车行近,停在人圈外。车门一开,迈出一名黑衣男子,他下了车,立刻将门重新关好,才走入场中,低声道:“这狐狸是哪位的。”声音极低,仿佛许久不同人交谈,不惯言语。
卖艺人呆了半晌才上前道:“我的。”一边打量眼前人。却见他穿的是件银狐连帽风氅,领上帽檐上寸许长针毛将脸都遮了大半,姿态极之华贵。毛尖上闪烁银霜衬得脸色格外苍白。他徐徐抬眼,卖艺人同他眼光一对,禁不住退了半步,心里一阵发寒。
那双眼碧莹莹地看着他,翠叶般神色飘拂,眼里仿佛钉着什么,才将那泉水般的瞳孔稳住,不然便会流离。眼光亮得惊人也透澈惊人,仿佛透过瞳孔直能看到这人后脑。
他不由自主又退一步。面前人微一扬眉,似有些不安,照旧用那种音调轻轻道:“这狐狸可卖么?”
闲汉们早已凑近,听了这话,又看他身上华贵衣饰,都对卖艺人使去眼色,示意他还不趁此良机咬上一口。卖艺人壮了胆子,忐忑道:“我一口饭吃都在它身上,靠着它讨日子,怎么说卖就卖。”
对方侧过脸去,仿佛轻微笑了笑,径自低声问,“究竟要多少。”
众人都怔着,不好开口。卖艺人心里七上八下踌躇不定。正这时,马车上吱呀一声,半扇小窗推开,窗上镶的琼骨玻璃给风鼓得咯啷啷一阵轻响,随后便是几声咳嗽,掩着个轻轻的声音,“迦萩,可好了没有?”
那名叫迦萩的男子登时转身,几步到了车边,低声道:“关上,外面冷。”
众人皆巴着眼看,窗上悬着深紫丝绵绣帘,花纹葳蕤盘旋,给寒风绞动,微微颤抖。帘缝间一只白皙的手慢慢探出,蛇似的动了动,碰着迦萩扶在窗沿的手,禁不住一缩,轻声抱怨,“倒是你,冷。”
迦萩苦笑。众人目光齐齐落在那只手上,各自揣测车中人身份。那手五指修长,骨节线条柔和,雪青衣袖滑开一点,一段手腕皎白如丝,腕上套着只双龙抢珠的金镯子,手工精制,识货的一眼看得出是京城手艺,不是三阳便是天宝。龙口含偌大一颗东珠,宝光流转,围观者都吸口凉气。只是这镯子戴在那手上,却多少有些怪异。
“你叫那人过来,我同他说。”
迦萩依言招卖艺人过来,小白狐给铁链扣牢,一路拖得吱吱哭叫。车中人像是听不得这个,忽地挑起暖帘,含笑道:“那位老板,这狐狸既是你衣食父母,还这般不当回事?”
迦萩眉峰一挑,刷地扯回半边帘子挡风。车里那人轻轻咳嗽。众人不由自主围上前来,却又不敢靠近。
车里坐的竟是个极美的男子,一双眼神凝桃花,无意也带三分笑。眼色迷蒙。身上一件雪貂密密裹着。他以袖挡了半张脸低咳,毛尖上一层淡淡金辉,衬得肤色如乳,脸庞清盈碧透。眉目却益发幽暗,渗着股滟滟的韵味。
迦萩似不愿多缠,回身自袖里抽出一叠银票,递在卖艺人手里,淡淡道:“可够不够?”众人倒抽一口气。卖艺人呆呆的不知该数钱还是该开口。车里那绝色的男子却又探过脸来,玩笑般道:“若不够,我就把迦萩给您留下?”
迦萩静静道:“朱颜。”
朱颜耸了耸肩,缩回车里,一只手却仍扣在迦萩腕上。他洁白手指上缠着几道拈金红线,络着枚太平金钱。看客里突有人呀了一声,指着他吃吃道:“那不是……那不是……”
朱颜收回手指,看了一眼,又咳了两声,笑道:“是啊。可不就是这玩意儿。”
一旁有人合身扑到卖艺人身上,疯了似摇着他,嘶声叫,“要这个,快管他要这个!得了这个,你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朱颜挑了挑眉,神色温柔,笑道:“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也有识货的人。也罢……”他指尖怪异地扭了扭,轻轻一弹,金钱飞出,啪地打在卖艺人胸口。
他淡淡道:“这可够了吧?”
迦萩伸手便接了铁链,脱下风氅将动弹不得的小白狐裹了进去,递进车窗。自己回到车上。
卖艺人看着手里金钱,正面刻着太平盛世四字,翻过背面,一个穆字宛然。一旁闲汉们瞪着他,又羡又妒。对上那些眼神,他这才信自己不是做梦,不由得欣喜若狂,大叫起来。

马车早已远去。朱颜微叹了口气,将身子放低,软软地蹭在只水红缎子拐枕上。揭开风氅,小狐狸倏地挣出头来,对着他手指便是一口,还没咬下去,头颈突然给掐住,痛得尖叫。朱颜叫了声迦萩,迦萩不理他,一边用柔软丝绦捆了小白狐脚爪和嘴巴,四马倒攒蹄地提起来,看它不能再动,这才放到朱颜怀里。
朱颜白他一眼,懒懒笑道:“这也怪不得它生气……”说着又咳起来,半晌才续道:“若是我,给我拿人皮裹着,也要咬人的。”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格外可笑,忍不住又笑起来。迦萩瞪着他,过一刻道:“该用药了。”
朱颜倏地垮了脸,向后一缩,索性双手举了小白狐挡在脸前,“不要。”
迦萩看着他,“晚上的话,双份。”
朱颜咳了几声,漫不经心地笑,“好啊。”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理白狐背上长毛,发觉伤痕,呀了一声,刚想叫迦萩,手里一空。抬头见迦萩不声不响接了小白狐,放在膝上,一边自藤箱里取出药膏。朱颜笑了笑,偎到他膝边埋下身子,柔声道:“你说,这到底是不是九尾狐呢?”
“你说是就是。”
朱颜又不置可否地笑起来。“你轻点……这小家伙怕痛的。”他摇了摇腕上金镯,珠光熠熠,摇荡不定。马车忽然方向一转,渐渐减速。迦萩抬头看他,朱颜错开视线,淡淡道:“客栈快到了。”

名叫瞳的纯白雌狐离开深山腹地时,天正暴雪。即使狐群中最善于奔跑的它,也难免被铺天盖地雪花遮蔽视线。那团团的雪活像自己身上的毛,柔软细密,掉进眼里就渗出冰凉的刺痛。
小小的脚爪深一步浅一步,一路飞奔而来,足迹转瞬被大雪掩埋。倒不害怕被逮住。
逃离的原因其实简单。倘若玉死掉的话,自己怕不能在山里待下去了。
起因还不是为雅。身为天白山长大的九尾狐,有蠢的没有这么蠢的。瞳咬牙想着。谁稀罕。谁稀罕它。就算是这一代仔狐里灵气最高身手最好的又如何,还不是除了个头比别人大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虽然注定它是未来的王。
那也是个呆子。瞳原地跳跃着,驱散身上的冷和无休无止飘落的雪花。很快它泄了气,尾巴蓬松地蜷在一起,那是九尾狐不安的表征。那九条尾巴欢喜时齐刷刷摇摆起来,并不亚于稀有的白孔雀离奇绚烂。虽然还小,也是罕有的美色。这会儿却懒了。它也饿了。
从昨晚逃到现在,还没空停下来吃点东西。昨晚同玉打的那一架吓到了所有同类,抢在长辈们前来干预之前,瞳飞快地逃出了聚集地。
喜欢或者不喜欢,对于九尾狐而言这是极为坦率的事实。亲近,摩挲和依偎。有人说狐并不似狼忠贞,但对于天白山特有的九尾狐,这一点或许并不适用。那些灵气四溢,传说中甚至能够化为人身混迹凡尘的奇异生物,比之人类更为莫测,却也更为简单。瞳见过同类们摇身一变——是真的摇身一变,狐特有的柔软腰肢轻轻款摆,躲到老树之后,再转出来便是个绝色的美少年或者艳姬——只是身上不着寸缕。那是雅干过的事,经典笑话,在变化之前忘记准备合适的遮羞叶子,因此被长辈狠狠揍了一顿。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狐狸。
这一代的仔狐里,瞳是罕有的纯白,自幼同雅一起长大。雅是红狐,毛色如火,如焰郁的炭。迷失森林里的九尾狐大多是黑眼,秀丽脸孔上像湮着两汪碧沉沉的潭水。瞳却有一双朱砂色的眼,清亮得就像新鲜的血。那太怪异不过。且更古怪的是它至今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变化并不奇怪,即使是被人称做灵狐的九尾,也未必只只年幼就天赋异禀,但瞳是雅的雌儿,狐群中心照不宣。依照凡人年纪推算,它两个已是少年。雅早就能够说话,模仿人类音调惟妙惟肖,且变化的本领也被长辈们称许。它宠爱的雌狐却是配不上它的。流言很快飞扬开来。
雅最初发觉瞳开始闪躲它时,完全莫名其妙。屡屡亲近被避开,年轻的雄狐郁闷地躲到干枯的胡枝子花丛中,用蓬松的尾巴盖住脸孔,哼哼生闷气,直到被一个柔软湿润的鼻尖推醒。迷糊里闻到异性柔和细腻气息,忍不住探出鼻尖回蹭,习惯地用某种音调念叨瞳的名字,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双漂亮而陌生的黑色眸子。
后来它才知道那是喜欢它很久的,名叫玉的同类。
玉俏皮地扑上来撕咬它,牙齿轻轻触及毛发下的皮肤,用牙床摩挲,温暖撩拨。雅迅速跳开,警惕地缩到一边。玉眯起眼睛,惊诧而羞恼地看它,忽然发出人的声音。用那种炫耀般的语气,温软少女音调,它轻柔地叫雅的名字,眼神坦白。雅看着它,不能否认玉生的美,极美,几乎纯红,除了脖颈下一搭褐色宛若领巾,和自己一样的黑色眸子温润如玉。
察觉雅没有逃开的意思,玉大胆地跳跃着,扑近,用一种介于孩子气和刻意挑逗之间的姿态,它扑到雅身上,用柔软的鼻尖和耳朵反复磨蹭。
雅向后退了一下,模仿人类的口气咳了一声。它想要说什么,显示自己的能力之余也要让面前的小美人知难而退。空中却陡然划过一道刀锋般的冷风。
无声无息地,烟雾般的白影自山坡上飞扑下来,直撞到玉身上,纠缠在一起打了几个滚。雅立刻看清瞳的身姿。雅弹跳起来,又突然在半空收住去势,那让它以一种古怪之极的姿态落回到原地——几乎连爪印的位置都没有改变。两只艳丽的小雌狐在雪地上滚打成一团,挣扎撕咬,早已超出玩闹界限。雅呼啸一声,再一声。玉看上去很想退开,没有谁愿意和被醋意冲昏头脑的小妖打架——小妖,长辈们这样叫瞳,有着血色眼睛的小妖怪,凶暴血性,令人望而生畏。现在玉才知道,狐群中大多数对瞳的退让,并不仅因为它是雅认定的伴侣而已。也许它还奇怪地不会说话,也并没有任何一次令人吃惊的变化……但除此之外,狠辣矫健身手并不在雅之下,那无疑是雅从小陪伴训练的结果。
打了一刻之后玉只想迅速逃走,它对雅尖叫,雅用人类的为难表情皱眉,跳上前试图从混乱一团的雪坑里揪出两只雌狐。那双艳红的眸子突然盯向它,瞳恶狠狠地发出一声呼哨。雅愣了愣,本能向后跳开。玉绝望地嘶叫,用尽全力挥起前爪抓向瞳额头,瞳敏捷躲开要害,爪尖落到肩上,瞳一声不出。一瞬之后雪白长毛上迸出殷红血色,把毛尖染得闪烁如融化的冰凌,随着动作飞溅开来。
雅尖锐地叫了一声。瞳不理不睬,突然发出纤细喉咙几乎不可能容纳的吼叫,一口咬在玉喉头。
远处林莽中有尖啸应和。是长辈们的声音。或者还有其它族群。瞳向后一跃,甩开玉,看着它软软瘫倒在雪坑里,脖颈上的伤口恰好在那搭褐色毛发的位置。血如泉涌。雅呆住。瞳理也不理它,陡然向前直窜出去,一眨眼已没入林中。雅怔了一怔,跳起来想飞奔去追,回头看了眼微弱挣扎的玉,再看雪坡上飞速奔来的长辈们,忍无可忍抬头,对了雪云蒙蒙的天穹,一声长长尖啸。
瞳轻轻跺着脚,眯起艳红细长的眸子。揣思一刻之后下定决心向林子边缘奔去。只是它没有料到很快便被猎狐人设下的钢夹扣住了后脚。那种痛几乎让它以为自己的脚爪已经废掉,惊恐之余,它确信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这种痛楚。人类给予的痛。
所幸瞳还牢记着长辈的教导,在猎师赶来前收起尾巴,乔装成寻常雪狐。饶是如此,却不知能不能瞒过老练猎人的眼睛。人说食九尾狐可避蛊,若被识破,死无葬身之地。
虽然幸运地未被看破,之后仍是一连串的鞭打和转售,最后落到那名落魄卖艺人手里,不知他从何处听说了天白山九尾狐的传闻,对自己这只小小的白狐深信不疑,试图逼迫它现形,好卖出高价。只是瞳向来不驯,咬紧牙关任凭凌虐,死活不肯屈从。凭它自己没办法逃离,心里却还多少存着个念想如同火光,只是微弱得自己也不知几时就会熄灭。
雅,不知在做什么。

小镇上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唯一的客栈名为锦悦,掌柜早翘首以盼财神爷抵达。眼看风雪中珠光摇曳,忍不住笑眯了眼。车门一开,先迈出个碧眼男子,黑发葱茏,一身白袍非儒非道,竟有些离尘的味道。他看也不看旁人,抬手从车里接出个高挑艳丽的人来。
朱颜披了银狐风氅,怀抱着雪貂皮裹着的小白狐,任迦萩引进大门。他一个劲向瞳竭力探出的鼻尖上吹气,引它喷嚏,正玩得开心,不留神在门槛上一绊。迦萩手疾眼快,一把揽住,低声道:“你看着些路。”
朱颜抬头一笑,讪讪道:“不是有你么。”
迦萩不理他,径自同客栈掌柜交涉。朱颜抱着瞳坐在一边,埋头逗弄。店里一群人目光早给他容色神情摄了去,他浑然不觉。迦萩回身看见,伸手拖了他便上楼去。
进房换了衣裳朱颜便偎在床上,骤然醒觉似的看了看迦萩,“该跟掌柜的说声,叫人看好了马,别丢了我那两颗珠子。”
迦萩面无表情,先拿伙计送来的热茶烫了杯子,再叫人换了滚水,自随身行李里找出自家带的茶叶沏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低低道:“就不该用那珠子。”
异香异气溢满房间,朱颜深吸一口气,满意地眯起眼睛,笑说:“不然怎么办。我又没个车夫。金环我还留着看家呢。店里没她可不行。就算带她来,总不能叫女孩子赶车。”看了眼迦萩他又笑,“想都别想,你去赶车,谁陪我。”
他摇了摇腕上金镯,低低笑,“这法子……不是蛮好。”
迦萩看着他,“少用的好。”说完斟一杯茶给他。朱颜笑嘻嘻双手来接,啜了两口忽然又想起来,惊叫道坏了坏了,说着起身,一边念叨,“摇光给我忘在车里,这当下座炉早熄了,不定冻成什么样,怕不恨死我了。”斜斜横了迦萩一眼,“你也不提醒我。”
迦萩淡淡道:“你歇着。我带它进来。”说着起身出去。听朱颜咳了几声,回头道:“记得你答应的,双份。”
朱颜向床里一歪,也不作声,笑笑地揭开风氅抱小白狐出来,解开它嘴上捆着的丝绦,喂水给它。瞳又渴又饿,也不顾什么,一气喝起来。那水入口香气异样,分外滋润。它有些迷糊,陡然想起车里的奇异。抬头看面前这妖娆男子,他只是笑,一双眼神情妩媚,眼尾极长且弯,柔柔的仿佛挑入鬓角。瞳想起自己在车里被上了药,便给他抱着。他手指细长且软,轻轻梳理自己背上毛发,动作极仔细爱惜。那车里想是燃着座炉,暖意融融,另有股奇特的浓香。却令瞳有些毛骨悚然。
对于九尾狐而言,那是食物的香气,诱惑得接近邪恶。那感觉,一如对于正常人而言,面对肉山酒海的感觉,若不是神智昏狂,恐怕很难欣喜,反而会不安。
就是那种感觉。
不多会儿迦萩便回来,捧着只巨大的缂花圆藤箱,对朱颜道:“跑了。”
朱颜跳起来,“什么?”忽地捶了下床褥,神色却似笑非笑。
迦萩冷冷看着他,“收了珠蛊吧,在这小地方,别惹麻烦。”
朱颜咕哝,“反正已经惹了……”话虽说着,却捋起衣袖,平伸出手对了烛光,转了转金镯,烛光摇曳,焰心同珠光中一点相映的刹那,他轻轻吹了口气,右手食指在镯子上轻轻一划。
做完这些他又笑,“若有人偷了我珠子,你赔。”
迦萩扫他一眼,欲语还休。朱颜却似猜到他心中所想,神色又有些讪讪。
伙计叩门打问晚饭如何安排。朱颜皱了皱眉,“天寒地冻的,这店里能有什么。”刚想回绝,看见迦萩脸色,改口道:“……想热热地喝碗粥。”
迦萩同伙计吩咐几句,回头见朱颜在解小白狐脚上丝绦,眼神不由一变。刚要阻止,瞳前脚松开,陡然暴起,一口朝着朱颜手腕狠狠咬下。朱颜向后一躲。迦萩一步跨过来,抬手便挡。
瞳死咬着只不松口,齿尖嵌进肉里,深深到骨。它陡然发觉自己咬在了迦萩腕上。一口血漫进喉管,鲜甜却冰凉。它突然昏眩。那生着古怪眼睛的白衣男人冷冷看着它,用另一只手掐住它后颈提了起来。瞳不由自主松口。
朱颜没好气地嗳了一声,迦萩看他一眼,把动弹不得的瞳扔还他,自顾自取块帕子裹伤。朱颜盯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看怀里软成一团的瞳,笑道:“可尝到厉害了?”
迦萩淡淡道:“九尾狐吃人的。”
瞳张了张嘴,叫也叫不出。那一口血喝进去,异香沁入肺腑,透心凉。它诧异自己咬伤了什么东西。迦萩裹好伤,若无其事开门,伙计送晚饭来。大托盘里一碟风鸡,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酱瓜。另有一皿滚热的粳米粥。迦萩盛了粥,扫一眼朱颜,见他神色不甘不愿,到底还是蹭到桌边,捧着粥碗暖手。餐具皆是自带。白瓷碗水亮薄透,绘着淡淡几笔兰竹。他舀了匙粥尝,忽地笑起来,“枣儿熬的?这倒不错。”回头把瞳抱到桌上,拿筷子挟了几片肉喂它,见它小嘴蠕动,勉强吞咽,拍了拍它头笑道:“你乖乖的,可不好么?偏要咬你招惹不起的人。”
迦萩冷冷道:“吃你的,我来喂它。”他却不吃。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良久。迦萩低头喂瞳,额头却像长了眼睛。朱颜待要放下银匙,便给他抬头盯了一眼,只好乖乖又盛一碗,给逼着连喝了三碗红枣粥,愁眉苦脸。迦萩这才放过他,叫伙计来收拾,一边还白狐给他。朱颜缩到床里,搂着瞳逗弄。它脚爪丝毫没力气,心知是刚才咬了那人的缘故。
伙计收拾桌面,一边忍不住偷看。忍不住猜测他两个身份。似乎洁癖颇重,连寝具都已换成自家带来的,排场不小。那秀色男子偎在床上,长长黑发浓艳,末梢微鬈,散下来揉在素白被褥间,煞是好看。他光着一双脚,肤色晶莹如乳,趾甲是淡淡樱色,仿佛花瓣飘嵌在洁净水玉,精巧绝伦。那伙计哪见过这阵势,一颗心扑通扑通想要从喉咙口迸出。冷不防眼前一白,迦萩悄无声息过来,一只银锞子掷在托盘里,珰的一声,这才敲醒他神志,忙不迭地谢赏,溜了出去。
朱颜却若无其事,一径摸着瞳粉红鼻尖,戳了戳,瞳愤怒地打个喷嚏。朱颜大笑,惊呼道好可爱呀。招手叫迦萩来看,“这肉头肉脑的,像不像老玉昌家的酱肉包子……嗳,叫你肉包可好?”说着又笑,搂着它轻轻揉搓。
迦萩淡淡道:“这不是猫。”
朱颜微笑,“是啊……是九尾狐呢。”
说着他手指沿白狐脊背一直抚下,到尾椎忽然停住,顽皮笑道:“这小家伙若会说话,怕不要骂我来的。”说着用一根手指捅了捅它肚皮,瞳大怒,咕噜翻过身去。朱颜捏着它尾巴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瞳只觉一阵酥麻,触痒不禁,拼命蜷缩起来,脚爪软弱地想要扯回尾巴抱紧,却陡然发觉怀里抱了满满一团,苦心藏匿的九尾不知何时已现了形。
朱颜一双桃花眼淡淡盯着它看,忽而大笑起来,笑得肩头微颤,几乎岔了气,又咳嗽起来,心虚地抬头瞧迦萩,给那双凉丝丝碧眼一看,无奈地垮了脸,认命道:“我喝就是了……”一句出口,迦萩起身便去换了热茶,再从怀里取出只莹白玉匣,打开来里面一匣血冻,酷似胭脂膏子。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柄寸许长牙柄银刀,拿刀尖挑了些药膏点在茶里,遇水即溶。一杯茶却没变色,绿得益发青翠,几乎叫人心惊。转头看朱颜脸色发白,神情一派大义凛然,无奈摇了摇头,自行李里找出只小小的青花瓷罐给他,打开来就是一罐采芝斋秘制的粽子糖。
朱颜白他一眼,忍不住笑,接了茶盏一气饮尽,皱了脸连连叫苦,手忙脚乱拈了几颗糖含着,这才缓了神色。低头看瞳一双火艳艳的眼正瞪着他,随手拈颗糖塞进它嘴里,笑道:“看什么看,这药苦得很,不然你也尝尝?”
瞳不懂他说什么,那糖却甜润芬芳,清香四溢,忍不住努力咀嚼起来。朱颜见它吃得高兴,不由得笑出声来,刚笑了两声,忽地敛容朝窗外看了眼,细媚眼角微微一弯,拍了拍瞳的头道:“小孩子该睡了。”不由分说抱起它向被里一塞,一块雪青帕子盖了眼,只留鼻尖出气。瞳看不见什么,却陡然又闻到马车上那股奇异浓香,愈来愈近。
远处有咝咝响动,它分不清是什么。
迦萩见朱颜藏了小白狐,转身便将门打开一点,回来坐到床边。朱颜看了眼床下那只缂花藤箱,皱眉轻唤了声,“摇光。”
灯色骤然摇曳,簌簌乱跳。迦萩一眼瞥去,灯焰狠狠一挣,蓦地爆出个清脆灯花,竟悄悄地熄了。微启的门缝里却有两点金绿荧荧的光幽幽亮了起来。
朱颜咳了两声,又叫,“摇光。”这回声气里带了几分责怪。那一对光点闪了闪,忽地滑进房中,在地板上游曳一阵,停在床前。
月色透帘,依稀隐约。近在咫尺才勉强分辨得出轮廓,一条极惊人的巨蛇,浑身纯黑,一双眼金中透碧,又有隐隐的朱砂色,盘曲床前,占了好大一片地面,比房里那张圆桌大上一倍有余。它盘在那里,昂头看向朱颜,腹部隆起,还在微微蠕动。朱颜看了它半晌,皱眉笑道:“就算你不冬眠,好歹也早点回来,可不好呢?也省得人惦记。”
若蛇当真有表情,怕就是这黑蛇此刻模样,那双灯焰般的眼里露出又了然又嘲讽的神色,忽地咝咝吐下信子,殷红如血。朱颜爬到床边,笑着伸脚踢了踢它道:“你还来了脾气呢。”黑蛇向后缩了缩,似不惯沾上他体温,忽地收紧身体,在地上打了个旋,张嘴吐出什么东西,落在地上轻轻的啪一声。
迦萩起身重新掌上灯,拿到近前。地上是只惨白人手,皮肤粗糙骨节肿大,紧紧攥着拳,指缝里露出半条拈金红线。

迦萩用银刀撬开手指,将那枚太平金钱拨了出来,用帕子托着递给朱颜。黑蛇昂头静静盯着他一举一动,时不时咝咝作声,
朱颜手一缩,皱眉道:“脏。”迦萩看他一眼,将金钱拿帕子一裹,随手扔到一边。摇光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低头一吸,又将那只人手整个吞了下去,之后倏地游向床脚那只藤箱,拿头顶开箱盖,慢慢滑了进去,蜷成一团。腹部巨大的隆起渐渐平复,它眼中露出满意神色。
朱颜咕哝,“你这夜宵倒不错。”回身靠在迦萩肩上,一根手指捅了捅他,“嗳,做什么这脸色。”
迦萩淡淡道:“这当下怕是全镇都知道同穆王爷有渊源的人来了这里。你满意了?”
朱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谁叫他跟我摆王爷谱子,我不气他一下,都过意不去……话说回来,若不是你也想来,我才不要接他这桩活计。”
迦萩笑了笑,侧头不语。朱颜不依不饶地拖着他,“要狐狸,哪里没有。偏要来这天白山找九尾的,这小小的一只……”说着想起瞳,爬过去又搂着它逗弄。
过一刹迦萩陡然察觉什么,回头看一眼摇光,黑蛇目光灼灼正盯向这边。迦萩起身过去,不声不响扣上箱盖。再看床上的朱颜,一头黑鸦鸦的浓发堆在枕边,伏在那里竟似睡了。过去一看,可不是睡了,纤白手指还笼在小白狐颈上。那小家伙气急败坏,一下下回头想咬,却使不上力,只空磨牙。
迦萩一手挽起它放在一边。瞳显然记得自己刚伤了这人,眼里露出不由自主惊惧。迦萩不看它,轻轻扳着朱颜躺平,又盖严了被。一缕发丝贴在朱颜脸颊,宛如矾过的素绢上淡淡一笔水墨,衬得柔腻肤色格外明丽。迦萩看了他半晌,小心翼翼将那缕发拨到他耳后。朱颜翻了个身,合着眼含糊道:“你还不睡。”
迦萩看他那样,倒不好提醒他过两个时辰还得服药,只起身熄了灯,提起小白狐往椅上一放,扯了灰鼠椅搭团个暖暖的窝巢给它,便自顾自开门出去。
瞳慢慢睁大眼,火样的眸子燃得仿佛能烧尽夜色。它攒足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侧耳倾听。四下一片静,只有朱颜的呼吸,极轻,略有一丝不匀。瞳动了一下尾巴,又一下,却不是友好,只是想知道自己体力如何。蓬松白花般的九尾颤了颤,摇不起来。它顾不得太多,小心地探出前爪拨开絮在身边的灰鼠皮毛,便向椅下跳。甫一起身陡然腿又一软,架不住落势,扑突一声合身栽到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撞得小脑袋轰轰的痛。
顾不上痛,它立刻缩成一团,聆听动静。床上那人貌似丝毫没察觉。瞳放了一点心,勉强爬起来寻找房门,抬头的刹那却给一双明灯般的眼逼在了原地。
那双眼近在咫尺,幽幽地注视着它。瞳孔里满含讥嘲。除此之外,另有股令小白狐不由自主寒战的得意。
那是双金碧相间的眸子。
蛇的眸子。

瞳瞪大双眼,一动不能动。金绿目光映照下,它几乎以为全身血液都已凝结。成年九尾狐是妖异暴戾生物。食人,更食蛇。面前这却不是食物。瞳看着它仿佛微笑起来的眼神。从未想象过一条蛇会有表情,以及比人更像人的眼睛。这刚拿人当了夜宵的巨蛇摇光只消吸口气便能将瞳吞吃入腹。瞳想叫,却叫不出。
窗上突然传来细碎响动。摇光丝毫不睬。头颈优雅地向前探了探。瞳本能缩起前爪。惊恐之中,眼前突然一白,熟悉衣摆挡在它面前。它用力抬头,看见迦萩背影。
黑暗中他一双翡翠般眸子凝定如冰,笔直对上摇光视线。
静静对视一刻。黑蛇没丝毫退让。床上朱颜忽然咳了几声。他翻了个身先摸向枕边,惊了一下,陡然坐了起来。那瞬间瞳眼前一花,迦萩雪白衣袂突然消失。它不由自主发抖。
黑蛇目光在它身上多停留了短暂一刹,意犹未尽地离开。
朱颜匆匆下床,摸到桌边燃了灯,一眼看见瞳缩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急步过来俯身抱起它,轻轻道:“你动也不能动的,还乱跑什么。我这儿可不比林子里是你地盘,若有个好歹,不是玩的。”说着斜瞥一眼藤箱,摇光不知何时静静蜷在里面,头也不抬。朱颜笑了笑,拿衣袖垫了手把瞳抱在心口,抚弄一会儿。身后门吱呀一响,却是迦萩进来,皱了皱眉道:“怎么不穿鞋子。”
瞳软软张了一下嘴,想叫却叫不出。朱颜低头一看,脸上恍然大悟似的微露窘意,下意识踮了踮脚,避开视线轻笑道:“谁让你把这小家伙抱走来的。我还以为给摇光吞了……”
迦萩推他坐回床上,扯来被子盖好,轻声道:“该用药了。”
朱颜刹那面露难色,“不过是水土不服……”看了迦萩脸色,咽下半句,只不经意将瞳又抱紧了些。瞳瞄着他手指近在毫厘,却不敢下口了。
等迦萩调了药给他,视死如归似的一口饮尽,紧接着便叫苦连天,连连道我的糖呢。迦萩摸过瓷罐给他,他搂着瞳却不接,脸一仰。迦萩瞪他一刻,只好拈了粽子糖送到他唇边,低低一句,“你到底要懒到什么份上。”
朱颜含着糖咕哝不是有你在么,又笑道:“倒真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出远门就是麻烦。”说着轻轻一个呵欠。迦萩见瞳紧贴着他心口,眼神困惑,小嘴要张不张,便伸手接过它来道:“睡吧。”看着朱颜点头重新躺下,刚要起身,冷不防给他一把抓住衣袖,回头见他似笑非笑,眼里含了倦意,尽是桃花春暖,轻轻道:“你也用过夜宵了?”
迦萩不答,替他掖了掖被角,又道:“睡吧。”便把瞳抱到桌上。瞳瞪大眼,瞧他背对朱颜,手势缓慢地自腰带上解下只一丝夹金的小荷包,倒出些什么在掌心,俯身揭开暖炉拨了拨炭,手顺势一翻,倒了进去。片刻之后便有股异香丝丝幽幽渗了出来。瞳丝毫闻不惯,忍不住噗嗤噗嗤连打几个喷嚏。听朱颜的呼吸却渐渐平匀起来。
窗上突然又有响动。瞳吃惊地扭了下头。迦萩却浑若无闻,只轻轻说:“半个时辰之后再来。”
异样声响陡然停了。
迦萩低头,瞳直直地看着他。它并不怕他,至少不是单纯的恐惧。九尾狐血脉中单纯的凛冽与凶暴这一代在它身上似乎表露得比任何幼狐都多。但从昨天开始面对的一切令从未离开过森林的它不知所措。
奇怪的人类,和有着巨蛇外形的那个东西。瞳谨慎地思考着。那是蛊,甚至或许就是所谓的龙蛊。从森林中那些曾经幻化成人云游于世的长辈们讲述过的故事里,瞳记得这个名词。传说食九尾狐可避蛊,那或许是真的。没有什么生物比九尾狐对那种神秘得近乎妖异的力量更敏感。
它突然发觉迦萩的眼睛没有那么通透了。第一眼看到他,瞳以为他的眼睛里只有碧绿的水,浸着两枚深色水晶般的瞳仁。这一刻它发觉那些水微微冰冻起来,这令他看上去约略多了几分真实感。
迦萩伸手抚摸它头颈。瞳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加抵抗。他的手暖起来了,瞳想。起初被他逮在手里便察觉他肌肤冰凉,并非因为天气寒冷。而夜半外出一次,他似乎比方才更像个人了。那包括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唇上的血色。
桌脚被撞了一下,轻轻的砰一声。迦萩低头。摇光不知几时又游了出来,蜷在桌边,昂头看他,一双眼炯炯放光。瞳忍不住缩了缩。迦萩安抚地轻拍它,不理睬摇光。
“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
瞳被那陡然的声音吓得一颤。那声音极轻,微沙,音调里带着股怪异的寒冷和些许潮湿粘涩,仿佛不善言辞。
迦萩一动不动,静静道:“蘼兰香只能安神镇定。他好容易才睡熟,你当心点。”
瞳不知自己该不该爬到桌边看看,方才说话的究竟是不是那条蛇。
倏地一声轻响,摇光风似的绕了椅背窜上来,硕大的头直探到迦萩耳畔,咝咝吐信,一下下擦动他鬓发。瞳惊呆。迦萩一把按住它的嘴,头也不抬地说:“下去。”
瞳眼睁睁看着巨蛇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冷笑,慢慢滑下。
“迦萩。”它缓慢地叫出那名字,音调里不乏警告之意。
迦萩依旧不理它。窗上响动忽然又起,迦萩抱起瞳向门口走去,回头看一眼摇光,轻轻说:“照顾好他。”
摇光出奇安静地不曾反驳。
出了门迦萩便下楼去,怀抱着小白狐。夜阑人静,古旧楼梯踏在脚下吱呀作响。他走到正厅,随意坐下,将瞳轻轻放在膝上,低声说:“现身吧。”
瞳盯着面前的八仙桌面,一点尘灰痕迹。它抬头看向房梁,空中风声闪烁,一团红影倏然坠下,空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桌面上。
瞳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一点涩涩呻吟,又勉强忍住。
那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十一二岁光景。一身似火的红衣,赤脚。黑发乱乱地打了一头辫子。脸容润泽,瞳子乌黑明亮,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又重又长,遮得眼神带几分迷茫微妙。他蹲伏桌上,姿势十分奇异,眼一眨不眨盯着迦萩。
迦萩看了他半晌,将瞳抱到桌上。男孩警戒地缩了一下,却不由自主探身过来,见迦萩毫无反应,飞快探手将瞳一把抱进怀里,双臂箍得紧紧,恨不得打成结将它锁住似的。
迦萩微侧了下头,唇边似乎掠过一丝笑意,轻轻道:“我等你很久了。”
男孩哼了一声,慢慢将姿态从蹲伏换成单膝跪坐,依旧蓄势待发。
迦萩不语等他开口。男孩却不作声。小白狐用力探出头来,张了张嘴,被他一把按回怀里,狠狠地轻嘘一声,而后带些挫败地看着迦萩,“我要带走它哦。”
迦萩轻点了下头。男孩舒了口气,“你要怎么样,说啊。还等什么。”
他抬起眼睛盯住迦萩,好玩地笑了笑,“你们,总不会是想要钱吧。我可没处找什么王府的东西……那个走江湖卖艺的家伙,不是给你的蛊吃掉了么?”
迦萩静静回答,“那不是我的蛊。”
“管你们谁的。”男孩轻嗤。漆黑圆润的眼睛里泛着股淡淡的茫然,看真了却有几分野性。“不跟着它,还找不到你们呢。你们是京城来的么?什么穆王爷什么太平金钱的……究竟想怎么样?”
“有事相求。”
男孩笑出声来,“那枚金钱不是可以做到很多事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
迦萩毫不迟疑,“解法。”
男孩怔了怔,“解法?什么解法?”
迦萩只是看他,对视半晌,男孩轻微耸了耸肩,“你的?”
迦萩忽问,“这只雌狐,是你的,对么?”
男孩脸一红,凶巴巴抬眼,“那又怎么样?”
“它中了蛊。”
男孩保持那姿势一动不动,“我告诉你这蛊的主人的解法,你收了这蛊。”
迦萩轻轻点头,忽而低声说:“是心蛊。”
男孩一怔。
“心蛊,一名证。以心为证之意,主是非真伪,验而得消。”
男孩定定盯着他,“不验呢?”
迦萩忽然笑了笑,不答。男孩看了他又看怀里的瞳,忽然跳了起来,向后一个空翻,落到长凳上。迦萩动也不动,只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
黑暗店堂深处,隐隐雾气缭绕。男孩显然也察觉这一点,冷冷道:“我又没想跑,叫你们那条蛇别吐那么多气出来,氤氲缭绕的,烦死了,唬我啊,真以为自己是龙呢,有本事召朵云来。”
迦萩依旧不作声。男孩突然又笑,“喂,我叫雅,你叫什么名字?”
迦萩低声答一个字,“迦。”
雅脸色陡变,又看了他半晌,咬牙道:“这蛊的主人,究竟是谁?就是同你一起那家伙不成?你就是……想知道他的解法?”
迦萩点头。
雅跺了跺脚,“火解。”
迦萩眉尖微颤了颤,声音愈低,“……火?”
“你不是问他的解法。”雅略带恶意地看着他神色里一丝不安,“学蛊毒术的人……真不知你们想些什么。”
他把瞳抱紧一点,警惕地看着迦萩。瞳抬头,雅看也不看它,它怒起来,忽然很想咬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一口,却浑身无力,比前一刻更加严重。迦萩与雅的对话它听得明明白白。听长辈们讲过,所谓解,就是学蛊毒术之初要领取的死法,俗称领解,有水解火解风解崖解兵解各种,用蛊者学蛊之初,必领一种野亡之法,亦即意味着今后必定不得好死,只不过死法可凭自选。
迦萩要问的,无疑是朱颜的解法。瞳只不明白为何雅听到他名字时神色惊诧。
迦萩轻声道:“你确定如此?”
雅看着他,迦萩慢慢道:“以心为证,真伪自辨。”
雅又跳起来,“喂!”
迦萩静静看他。雅垂下眼睛,“你干吗那么想知道。”
迦萩沉默半晌,依旧不答,只淡淡道:“心蛊若用来证意,一旦发动,不成不验,受蛊者形神俱为其所噬。”
他看着雅,“你确定是火解?”
雅咬了咬牙,“……你等一下!”
他低头看怀里的瞳,轻声骂了句,“你这笨丫头!”
瞳一头撞在他胸口,丝毫没力气,软软跌下来。雅吓了一大跳,忙托起来摇摇,又贴着它耳朵咕哝几声,音调轻柔怪异,尖细不似人声,最后才轻轻道:“……你乖点不好么。”
迦萩看着他一派天真神色,轻轻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故此,也请莫要妄动。”
雅震了震,忽然向后转了下头。飕的一声,偌大漆黑蛇头探到他眼前,同他四目相对。摇光一双金碧眸子粼粼闪烁,水色般低柔,却格外悚人。蛇信吐出一点,血红分叉几乎点上雅鼻尖。
雅低低尖叫一声,刷地跳开,脸都白了。瞳在他怀里簌簌发抖。雅抬头看迦萩,低声道:“你说过让我们走!”
迦萩淡淡道:“我也说过,若你说谎,这小雌狐必为心蛊所噬。”
“你叫它也答应放我们走,我就告诉你!”
摇光嘶嘶微笑,音调是瞳听过的那种冷冽。“九尾狐信不得……莫非蛇就信得么?”
它轻轻一摆身,滑下长凳,陡然窜到雅脚边,嗖地缠住他脚踝,旋风般直窜上来。雅给它沉重身躯坠得站不稳,扑通栽倒。摇光在他耳边不住吐信,嘶嘶作声。雅浑身冷战,牙咬得咯咯作响。迦萩皱了皱眉刚想开口,一声颤颤的尖叫却抢先迸了出来。
跌倒时瞳自雅怀里挣脱出来,滚到地上,摇摇晃晃撑起半个身子,一爪向摇光脖颈抓了下去,与此同时,它发出一声酷似人声的含糊叫喊。
“……雅!”
雅几乎呆了。摇光尾端一扫,将瞳拨得连打了几个滚。雅大叫瞳的名字,拼命挣扎。
迦萩还未开口,摇光突然放开了雅,一旋身向楼上窜去。迦萩眼神微变,想怕是朱颜醒了。衣袖一卷,将瞳捞进怀里,看着雅道:“你究竟想不想带它走。”
雅爬起来,死死盯住他,音调微尖,“你不还它给我,我不会放过你,你们。”
迦萩点了点头,“你想要回它,就听我的。”不待雅答应,他迅速道:“马厩里有两匹纯色白马,你将它们额上戴的珠子取下,带到镇外,找个寒冷地方藏好,愈冷愈好,然后回来这里,当心别给摇光逮住。”
雅哼了一声,眼神恋恋不舍,在瞳身上一扫而过,却知道不依迦萩必定得不了好,只好转身奔了出去。
迦萩抱了瞳上楼回房。朱颜斜靠在枕上,见他进来,似笑非笑,握着自己肩头抱怨,“我快死在这鬼地方了……睡不好,浑身都难过。”
迦萩不作声,将瞳放回朱颜怀里,坐下来替他揉捏肩颈,斜瞥一眼摇光,它安静蜷在藤箱里,埋着头若无其事。
朱颜搂着瞳,低声问,“你总抱走它干嘛……嗳哟,痛。”
迦萩停手,朱颜向后靠去,软软偎在他身上,笑道:“其实没那么痛……你手势愈来愈好了呢。”
迦萩低低道:“你倒是愈来愈娇贵了。”话里隐隐有未尽意味。
朱颜脸微微一红,一下两下地抚弄着瞳,将它贴在心口暖着。瞳只觉有些不对,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朱颜身上暖意融融,是人的体温,同自己化在一起,却总有些什么令它不安。
朱颜轻轻道:“你不喜欢我替凌澹穆做事,还怂恿我来。”
迦萩不语。朱颜侧了侧身,斜靠着他,盯着他眼睛,淡淡看了一刻,突然笑道:“我知道你恼什么……你这呆子,不是你想来,你以为我干什么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到这鬼地方捱冻。”说着手指轻梳瞳的背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它说话,“你说这人呆不呆?呆不呆?”
正说着忽听隐隐马嘶声自后院传来,紧接着便有人声。朱颜眉尖一蹙,轻声道:“可别是我那两颗珠子。”
他捋起衣袖,眼见金镯上那颗圆润东珠光彩晦暗下去,不由得呀了一声,又气又笑看着迦萩,抱怨道:“都是你叫我收了珠蛊……这倒好,给人瞄上了不是。”想了想低头看向藤箱,轻声笑问,“摇光……天亮前你还想不想再用一餐了?”
摇光抬头看了看他,再看迦萩,嘶地吐了下信子,懒洋洋滑出藤箱,向外游去。朱颜探出脚尖在它尾上轻轻一踩,笑道:“可小心些。”
摇光发出声诡异动静,似冷笑又似嘘声,一扭身滑了出去。
朱颜缩回脚,怯冷似的偎到迦萩膝边,软软埋下头,轻声叹道:“我不是拗不过他,只是他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我拗了他,可有什么好处?”
迦萩淡淡道:“九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想要只管狐。”
朱颜失声笑了出来,“偏是他那么尊贵……才用得着这歪门邪道的东西呢。”说着打了个呵欠,轻轻道:“那枚金钱你收好了……回去我还他就是了。我店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可不少他这一样。”
迦萩轻轻呼了口气。朱颜笑出声来,一翻身扯住他衣袖,细细道:“好不好告诉我,你怎么想来这里?”
迦萩不语,指尖插在他长发中缓缓移动,撩起一束在掌心,黑发又细又滑,转瞬便泉水般流了开去,空留一捧苍然。他轻轻说了句,“该用药了。”
朱颜呀了一声,抱紧瞳,赌气移开身子,悻悻道:“我要回家。”
迦萩转头,似忍不住笑,照旧调了药给他,掌心温着杯子,递到唇边。瞳挣扎着自朱颜怀里抬头,撞上迦萩目光,碧绿眸子在它身上一扫,倏尔滑开,看朱颜喝了药,轻轻道:“睡吧,我陪着你。”
朱颜微微一颤,抬头直视他,说了句你,又咽回去,枕在他膝头,恋恋不舍合上眼。迦萩扯来被子盖到他肩头,伸手捞过瞳来,凝视一刻,放到身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再将掌心覆上朱颜额头。
“迦萩。”
迦萩低头看他,朱颜合着眼静静问,“你瞒了我什么。”
迦萩低声答,“你想我会瞒你什么。”
朱颜便不再问。迦萩看着他,却又低低一句,“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细细笑了笑,“你想我会想什么……你又不告诉我。”
迦萩怔了怔,欲言又止,只轻轻道:“快天亮了,再多睡会儿。”说着他指尖轻抚朱颜额角。瞳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知是他用了什么手段抑或那言语间本身就有股不可抵御的力量。片刻他起身,又在暖炉里焙上一撮蘼兰香。床上朱颜已睡熟了。
迦萩回手抱了瞳出去,开门便见雅一身灼灼红衣在夜色里分外耀眼。他无声无息跃到近前,神情戒备,瞪着迦萩。
迦萩轻声问,“你把那珠子放到了哪里?”
“河里,冰上给打鱼的凿了个洞。”
迦萩怔了怔,刹那仿佛犹豫,叹了口气道:“你可是想好了?”
雅死盯着他,慢慢伸手,迦萩将瞳交还给他。雅立刻抱紧,低头用鼻尖蹭着瞳背毛,轻轻道:“……你会说话了啊。”
瞳张了张嘴,似要作声,又开不了口。
“笨丫头,坏丫头。”雅低低软软叫了它几声,抬头看迦萩,“你……一定要知道?”
知道的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无论他是如何死法,你都救不了他,挽不回他。那是他作为用蛊之人,承术之初便与蛊神签下的契约,违抗不得,否认不得。
迦萩看着他,半点表情都无,却是坚持。雅慢慢退了一步,他不愿靠近这奇怪的人。叹了口气,他慢慢贴近瞳,耳语姿态温柔奇异。迦萩沉默地注视这一对小兽,忽而低低道:“你要想它变化成人,说不定也可以。”
雅打了个寒颤,抬头,目光凌厉。迦萩音调照旧轻飘,“你该知道,依心蛊之力,能做到什么。”
“我才不要它变成你这样的怪物!”
迦萩眉梢一挑,轻轻道:“我是怪物么。”
雅倒退一步。
迦萩唇角浮过一丝苦笑。雅瞪着他,“你们到底为什么来?究竟想做什么?”
迦萩看着他,“是我想来。”
只有修炼经年可化为人身的九尾狐,才能识破朱颜当年择下的解法。而除了这迷失森林,还有哪里找得到成精的九尾狐。
半月前出来,是因为应了店里常客,九王爷凌澹穆所求。他来店里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求的东西却奇怪,他要只管狐。那本非朱颜所长。但他并未推辞。
迦萩垂头笑一笑道:“他只说试试看。”
“因他看出你想答应?”
迦萩并未回答,只道:“那枚太平金钱便是报酬之一。”
雅盯着他神色,忽然噗嗤一笑,低低道:“你后悔了。你不开心。因他答应那个人的事。”他一口气说下去,“你想来这里,但你不喜欢他应允替那个人做事。你讨厌那个人。”
迦萩倏然抬眼。雅吓了一跳,不再说下去,嘴角却仍有笑意。他看着迦萩,慢慢将指尖递到瞳嘴边,“咬我。”
瞳低低叫了一声,音韵含糊,却听得出是个雅字。雅抱紧它一点,安慰地揉了揉,“没事的,咬吧……回头我可要你还回来哦。笨丫头。”
瞳一口咬在他指尖上,雅眉头皱也不皱。鲜血涌出,色泽微暗。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轻轻叹了口气。
迦萩脸色苍白如故,看不出丝毫动静。
“水。”
看着他碧色双眸,雅不动声色重复,“水解。”
迦萩退了一步。雅耸肩,“血中蕴玄冥之气,这颜色……你看得到。你们是自南方来吧。向北,逢冬……这不是巧合,你懂得了?”
迦萩声音比以往更低,“心蛊未动……我信你的。”
雅恶意地笑了笑,“他会淹死哦。或者,是怎样的死法呢……与水有关的话,现在你知道了。喂,你还想要救他么?”
迦萩低低道:“你不想走了么?”
雅乖觉地住口,向后跳了跳,见他没有反应,陡然翻身,抱着瞳掠下楼去。

次日晨起,朱颜发现小白狐溜走后小小地抱怨了一场。迦萩只淡淡道:“做管狐也是劳神耗力的活儿,你就别折腾了。”
他转身将盛着摇光的藤箱送上马车,特意放得离座炉近了些。凌晨时从河上冰洞里打捞出快冻僵的它,并不是件有趣的事。特别是发现它含着那两颗珠子死死不放。
马车离开小镇后不久,风雪重来。密林深处却有一红一白两只小狐跳跃而去,足迹转瞬即逝。
“雅,很奇怪。”
雅看它一眼,“笨丫头。又奇怪什么?”
瞳停下来看它,“那个人,没有心跳。”
那个柔美神秘的男子,朱颜。被他抱在怀里时,完全听不到心跳的声音。
雅表情怪异地扭曲起来,半晌才原地跳了跳,甩下一身雪花。“不要管他。”
“另外那个人呢?”
雅烦躁地眯起眼睛,“笨丫头,看我咬你了哦。”
瞳瞪着它,龇牙小小地吼叫一声。雅一筹莫展地瞪它,摩了摩脚爪,认输地打了个喷嚏。“他是迦。”
“迦是什么?”
“是蛊。”

梅沁雪 发表于 2007-10-10 12:44:54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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