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 发表于 2007-5-7 08:42:02

历史的见证(马伯庸)

历史的见证


  壹初遇
  “你知道的,马文伙计,历史这东西是难以捉摸的,就像是一个蹩脚家庭主妇的针线包,一团乱线头罢了。”我的老朋友斯杜尔德亚瑟跨在他的驴子上,悠然自得地说。
  我笑了笑,回答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理清了线索,历史规律就如同我们学院的账目一样清晰明了。”
  斯杜尔显然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他习惯性地拽了拽自己的胡子,略带不满地说道:“清晰明了?哼,历史无非就是神的骰子,投到几点只有天晓得,我记得那本书里……”斯杜尔气哼哼地把身体朝后倾,企图伸手从搭在驴子两侧的羊皮行囊里掏出书来佐证他的观点。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野风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视野里满是大块大块的苍翠与灰白,远处掩映在白桦林里的小村子已经清晰可见。
  这村子并不是很大,十几栋暗灰色的木屋散落在半山腰一处稍微开阔点儿的平地中,一些屋顶的烟囱冒着炊烟。村子的入口被两侧的山势夹成一条狭窄的小路,颇为险峻。一个木制的瞭望塔竖在旁边。一个村民自卫队装束的士兵正斜靠着围栏打盹,听到我们的马蹄声传来,急忙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长矛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大图书馆的马文法师与亚瑟法师。”我骑在马上对他说。
  士兵一愣,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赶紧将长矛放下,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抱歉,两位先生……请问两位是否要去塞昂城?”
  “对,我们有位老朋友住在那里。”我回答说。
  “这样啊……”士兵的眉毛略微挑了起来,“那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塞昂城发生了叛乱,去那边的路都被封锁了。”
  “叛乱?!”我们听到后都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拉紧了缰绳。
  “是的,具体原因我也不很清楚,前天塞昂城的守备队在这里征调了二十几名民兵去协助镇压,我猜叛乱的规模很不小呢。”士兵庆幸地说,“幸亏我们这里还没有波及到。”
  “又是叛乱,最近整个帝国似乎开始出现大变乱的迹象。”我皱起眉头对斯杜尔说。这已经是最近两个月来我听到的第三起叛乱了。
  我转向那士兵:“请问这里距离塞昂城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半天的路程吧。不过现在塞昂城内外都很乱,有些地方的桥梁和道路都被烧毁了,我觉得你们还是转回头去尽快离开得好。”
  我皱起眉头,一种隐约的不祥之感在胸口升起:“为什么班德拉斯在邀请函里和随后的几封信里一点儿也没提及这件事?”
  “我想他没有时间吧?这个时候,身为法师工会指导者的他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斯杜尔习惯性地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子,“根据经验,帝国的每一次叛乱都会让法师的工作小时数上升一到一点五倍。”
  “啊,我亲爱的斯杜尔,收起你那该死的年鉴统计学吧。”我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去城里不可。假如叛乱规模真的很大,我想我们也能对总督先生有所帮助。何况身为历史学家,亲身去见证一次变动不是很惬意的事么?”
  士兵本来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忽然精神一振,兴奋地冲着我们身后大喊起来:“莫德尔先生!”我们连忙回头看去,一个男人正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走来。他大约三十多岁,体格健壮,一头亚麻色短发,嘴里叼着一根麦梗,胯下是一匹棕色的老马,缰绳和马具都磨损得很厉害。看他的表情,这也是一个并不了解塞昂城现在形势的人。
  “哎呀,这不是亚当吗?”那名男子走到围栏近前,扬起手高声对士兵喊。士兵显得异常兴奋,脸上甚至浮现起一丝兴奋的红晕。
  “这位莫德尔先生是谁啊?”斯杜尔把身体前倾,好奇地问。我仔细端详那个叫莫德尔的人,这是一位精力充沛的旅行者,从装束和气质上我可以肯定他既不是帝国贵族也不是法师。在这个世界,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研习魔法,平民是绝不可能染指这一领域的。
  “莫德尔先生可是位了不起的人,曾经帮了我们村子不少的忙。村头那架抽水机,还有教堂的钟楼,就是他给修好的,他还帮……”士兵比划着说,看得出他很崇拜这个人。这时莫德尔先生已经走近了我们。
  “那只是些简单的技术调整而已,我相信这两位法师的魔法一定能做得更好——如果你们肯在这种事情上耗费法力的话。”莫德尔笑着朝我们这边看来,那种笑容很温暖。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法师?”斯杜尔有些惊讶,也有些警惕。
  “除了法师,谁会随身携带着这么多的书和药草呢?”莫德尔拉住了缰绳,现在他距离我们只有两三尺远,彼此之间都看得很清楚,“何况你们的手都带着墨水痕迹,长袍袖口明显被强酸药物腐蚀,显示出你们日常工作一定是文书与试验。”
  “真棒!”斯杜尔不禁鼓了一下掌,喝彩道。我则赞许地默默点头。
  “最后一点,你们的马和骡子都烙着银色羽毛,这是大图书馆的标志。众所周知,大图书馆里除了值得收藏的图书,还有值得尊敬的学者们——而图书是不会骑马到这么远的小地方的。”他的话把我们逗笑了,警惕气氛烟消云散,连我们胯下的畜生也都友好地碰了碰彼此的鼻子。
  “我是吟游诗人莫德尔。”他优雅地在马上鞠了一躬。
  士兵亚当将塞昂城发生叛乱的事向莫德尔做了介绍,建议他不要继续前进,暂时留在村子里观望一下形势。“这可不行,出于一些原因。我不得不赶去塞昂城,立刻。”莫德尔摇摇头,语气里充满了坚决。
  “其实我们可以结伴上路,因为我们也要尽快赶到塞昂城去。”斯杜尔说,看来莫德尔的精彩推理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能与两位法师同行是我的荣幸。”莫德尔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友好地伸过手来,我和斯杜尔都和他握了握。这个人的手好像一把老虎钳子那么有力,而且很粗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肚上的老茧。这可不像是一双吟游诗人的手。
  士兵亚当只好搬开围栏,让开一条路来,我们三个人结伴朝着塞昂城走去。
  我们离开那村子的时候,太阳刚刚越过天顶向着西方倾斜,道路两侧的白桦树与橡树都懒散地耸立在那里,连穿梭其中的微风都渗着一丝慵懒的味道。偶尔还会看到野兔从路中间飞快地跳过去,很快又隐没在远处大片的雏菊和苋草中。看来塞昂城的骚乱还没有波及到这一片大自然的和谐——希望永远不要,我在心里暗自祈祷。
  “莫德尔先生,你身为传唱历史的吟游诗人,觉得历史会是怎样的呢?”斯杜尔又一次拿起了这个老问题。
  莫德尔沉思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认为历史是始终向上发展的,就好像是豌豆蔓,一旦种下去,就会逐渐成长起来,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有一种规律始终控制着我们的社会。”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斯杜尔直言不讳地说,“或者说是个新鲜的错误说法。我认为这世界就是靠偶然累积起来的,一切都是偶然。”
  莫德尔说:“法师先生,您在实验里学到了半鸡半松鼠的角里带有致命毒液,那么您就不会轻易靠近它,并且会把它写在羊皮纸上。于是这条体验就成了经验,所有读过它的人都会对半鸡半松鼠多加小心,这就是进步,而不是偶然,不是吗?”
  “我承认也许在一定层次上存在着一种可以称为规律的东西。不过从整个历史的走势来看,它就好像是个找不到家的醉汉,总是茫然地向着未知的方向流去。比如这次叛乱,难道不就是我们偶然碰到的吗?”正当两个人激烈辩论的时候,我注意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当我们再靠近一点儿,我看到——
  “哦,我的天呐。”我停下马,按着胸口惊讶地喊道。
  在我们面前是一片被捣毁了的田地和风车。泥土翻卷,所有的农作物都被掠走了,只剩下几片菜叶散落在地。风车也被捣毁,风扇叶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齿轮与杠杆。这架风车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这不是风车,是一种利用风力来进行灌溉的机械。”莫德尔原本开朗的面容现在变得有些愤怒,“他们居然连农田都不放过。”
  “这也许是那些叛乱分子的杰作。”斯杜尔补充道,“或者是塞昂总督塞谬尔的手下,他的手下是出了名的军纪败坏。”莫德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具已经丧失了功能的机械,又低声加了一句:“……更何况这是一台机械。”不过我和斯杜尔都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来这场叛乱的规模相当大,我们已经接近了叛乱地区的边缘,大家要小心了。”我提醒他们两个,同时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暗自准备好一个防御性的法术,以防止叛乱分子们可能的袭击。
  接下来一路上仍旧很安静,但是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令人异常紧张的气息,仿佛一片正在酝酿着大风暴的雨云。越接近塞昂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莫德尔与斯杜尔之间还在持续着争论,不过现在他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这场叛乱本身。
  “……那么莫德尔先生,您认为这场叛乱最大的可能原因是什么呢?”
  “国王和贵族们的贪婪。”
  “哦,我忘记了,在你们吟游诗人的诗歌里,国王和贵族总是扮演被嘲笑和讽刺的对象。”
  “这并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他们。”
   “难道那些叛乱的暴民就不该为此承担责任吗?”
  “我认为国王和贵族比他们更应该接受审判。一个正常的国家,应该是国王去迎合民众,而不是民众去迎合国王。”莫德尔说到这里,眼睛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我和斯杜尔都被他这种大胆的发言所震惊。
  “恕我直言,莫德尔先生,吟游诗人只需要传唱历史就可以了,记录和评价历史是我们的工作。”斯杜尔不客气地提醒道。莫德尔嘴唇嚅动了一下,我猜他说的是:“可是改变历史的又该是谁。”
  我们终于看到了塞昂城的城垣。白色与灰色混杂的城墙屹立在视线里,城头与角堡上空飘扬着狮鹫旗与龙骸旗,说明整座城市仍旧被守备队所控制,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莫德尔勒住缰绳,对我们说道,“我要去塞昂城附近的风谷铁矿,探望我在那里的兄弟。”莫德尔冲斯杜尔挥了挥手,“和您讨论得很愉快,法师先生。”
  “年轻人,要小心,你的思想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斯杜尔皱着眉头,看得出他对莫德尔很欣赏,但是又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
  “公正的太阳会为我作证。”莫德尔用一句古代谚语作为回答,然后拨转马头朝塞昂城东南走去。而我和斯杜尔则继续向着塞昂城前进。
  塞昂城的城门紧闭着,城头除了狮鹫旗与龙骸旗以外,在城堡的最高处还悬挂着一块水晶,水晶内禁锢着一个强烈的红色照明法术。随着天色逐渐暗淡,水晶发出的光亮就越来越明显。这是整个城市已经处于紧急状态的标志。我们向守城的卫兵表露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从大门旁边的一个偏门通道走进塞昂城,径直来到总督府。
  “马文法师、亚瑟法师,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塞谬尔总督异常激动,披着银色的甲胄迎过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总督会客室里除了塞谬尔总督以外还有几名军官,从他们白皙的皮肤和白净面孔来判断,这些一定是精灵贵族的子弟,看得出他们很不习惯穿着沉重的铠甲,不时露出难受的表情。
  “总督大人,我听说这里发生了叛乱?”我直截了当地问。
  “没错!这真是本城的耻辱!”塞谬尔总督大叫,“那些卑劣的家伙不仅控制了铁矿,还劫持了班德拉斯大法师,让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什么?”我和斯杜尔大吃一惊,两个人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班德拉斯大法师居然被叛乱者们被劫持了,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震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保持声调如常。
  “是这样的,马文法师您知道,本城是个以矿产为主的小城市,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城东南的风谷铁矿场。”
  “塞昂城的居民据四年前的统计为四十八万七千二百人。城市主要产业为矿业与手工业。”斯杜尔这时候显露出了自己年鉴派历史学家的气质。
  塞谬尔总督赞赏地看了一眼斯杜尔,继续说道:“没错。本城一半的人口都是矿工和他们的家属,大多数是人类,也有一些牛头人、食人魔和半兽人。我们为他们提供了稳定的收入,那些忘恩负义的贱种们却一次又一次地索要更多。”
  总督旁边一位秘书模样的人拿起一张纸纱信纸,接过塞谬尔总督的话:“从一个月前开始,那些矿工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策动下,开始向总督和矿井执政者俱乐部提出改善工作环境和提高工资的要求,并且威胁如果不答应的话就罢工。总督本着怜悯的原则,希望能与他们进行谈判。但是那些矿工变本加厉,不仅驱逐了总督的特使,而且还占领了整个矿区。总督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派遣军队前往维持治安,与罢工的矿工发生了冲突,于是那些人公然宣布叛乱。”我听着秘书的话,并没有发表评论。我感觉到他似乎隐瞒了不少事情。以这位塞谬尔总督并不算好的名声来看,也许事情的发展并非这么简单。
  “三天之前我们对矿场进行了一次围剿,希望能夺回控制权。为了确保胜利,我请班德拉斯法师先生和几名公会的法师协助。不料那些狡猾的矿工先诱使我们的军队深入,接着使用一些奇怪的机械对他们进行包围,致使我们全军覆没。而班德拉斯法师也在混乱中被他们俘虏。”奇怪的机械?我回想起今天在路上看到的那具风车。
  “那么,班德拉斯法师现在怎么样了?”我问道。班德拉斯是塞昂城法师公会的会长,也是我的挚友,是一位精通魔法技艺的专家。他居然会这么简单地被俘,实在不可思议。
  “矿工的头头们送来了一封信,宣称如果我们再继续攻击的话,他们将不保证班德拉斯法师的安全……而本城的守备力量已经捉襟见肘,我虽然在附近农村征调了一些,但仍旧不够用。因此现在这起叛乱已经蔓延到几乎全部十几个矿区,我却无能为力。当然如果马文法师您肯帮忙的话……”塞谬尔总督谄媚地搓了搓手,满怀希望地望着我。
  “您的意思是?”我问道,其实心中也猜出了八九分。
  “希望您能用智慧和法术去教训一下那些家伙,我的部队会配合您的。现在在本城,不,在整个帝国里您都算得上是最强的法师之一了。”
  我厌恶地看了这个人一眼,冷淡地回答道:“我会充分贡献我的智慧,但是我不能动用法术,那是屠杀。我的立场不允许我这么做。”
  “研究法术追求的是自然的和谐。”斯杜尔在一旁补充道。
  塞谬尔总督看起来相当失望,这位总督原本指望我们能帮他像锄草一样将那些矿工统统干掉,在他的眼里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不想让这位总督太过难堪,于是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我亲自去矿井一趟看能否说服他们。至少我看是否能将班德拉斯救出来。”
  “这再好不过了,我会派我的秘书和军队协同您前去。”塞谬尔总督大喜过望,“那么能否以您的名义向帝国法师公会写一封信,将整个事件向他们汇报呢?”我沉吟了一下,这样的事情肯定是需要向公会汇报的,于是我点了点头。斯杜尔趁总督转身去吩咐手下的时候凑到我的身旁,小声问道:“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真希望这只是你所说的历史偶然事件。”我对着斯杜尔笑了笑,后者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什么也没说。
  贰交锋
  次日清晨,我、斯杜尔和总督秘书在两百名守备队士兵的陪同下前往风谷矿区。朝西南方向出城不到两里,绿色的草地就被灰白色的沙砾与土石所取代。道路的两侧只有几簇稀疏的灌木,更多的是散乱的泥土堆与废矿石,视野里一片苍白,细微的粉尘颗粒飘扬在空气中,让人呼吸起来倍感艰难。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沿着道路在左侧流过,裹着泥浆的昏黄河水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更多的窒息感。
  越接近矿区,环境就越糟糕。当我们能看到矿区的尖塔时,马车已经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灰。“真不敢想象除了矮人以外,居然还会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斯杜尔掏出手帕咳嗽了几声。我拄着法杖,心里知道等一下要面对的是比环境还糟糕几倍的麻烦。为了预防万一,我们都各自换上了法师袍子,我是白袍,斯杜尔是红袍。必要的施法材料和法术也已经准备好了,有班德拉斯的前车之鉴,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车子忽然停住不动了,随行的总督秘书敲了敲窗子,紧张地说道:“我们必须要下车,工人们将门口堵住了。”
  我和斯杜尔走下车,在我们周围,是二百名塞昂城守备队的士兵,他们奉命保护我们。而在我们的前方,是两座被挖掘成奇怪形状的石山,中间夹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大门半开,里面隐约可以见到很多人影。一块木牌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旁,上面写着“风谷矿场”几个字。
  “他们让我们下车,然后走进去。”总督秘书面色苍白地说。这个人从一出发就是这副样子,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惊吓过度。我点了点头,和斯杜尔朝着大门走去。两百名士兵紧紧围绕在我们周围。当我们迈进铁门的时候,许多手持着武器的人围了过来,将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挤在中央。我终于看清了这些叛乱矿工的真面目:他们个头有大有小,其中有人类也有食人魔和半兽人,甚至有几个坎德人。每个人穿的衣服颜色都差不多——即使颜色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早就被污染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些衣服也同样破烂不堪。有的人体格很健硕,也有的人面黄肌瘦。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敌意的眼神与手里的武器。这两样东西都让我身边的士兵畏缩不前。
  “这太没礼貌了。”斯杜尔严厉地喝道,“这是你们对待客人的礼节吗?”
  在人群里走出一个彪形大汉,他看了看我们,伸出一个指头傲慢地说:“委员会的人要见你们。”
  “委员会?什么委员会?”我莫名其妙地把头偏向总督秘书,后者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是这些叛乱分子们组建的非法组织,叫风谷矿区自治委员会。里面的家伙都是这次叛乱的主谋。”我点了点头,心想这和我所知道的叛乱有所不同。
  “委员会的人要见你们。”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只允许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进去,其他人都要留在原地。”被指定的三个人是我、斯杜尔与总督秘书。也许是错觉,但我看到总督秘书的脸越发苍白了。
  “要小心,实在不行就用瞬移冲出去或者震慑魔法控制局面。”斯杜尔点点头,于是我们跟着那人走进矿区深处的一座石制建筑里。而两百名士兵就留在原地,和矿工们紧张地对峙着。
  一进屋子,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后面坐着五个人,三个人类、一名食人魔和一名牛头人。他们的装束和精神状态与外面的矿工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右臂都扎着一条红色的布条,以此来显示他们的身份。而在窗外,则挤满了矿工们好奇的脸,看来这一次会谈的旁听者会相当得多。
  “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
  “你们来得很巧。”其中一名委员打断我的话,语气里并没带着嘲讽,“我们的指导者也是刚刚抵达,这会让我们的会谈更有意义。”
  我和斯杜尔还没有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看到莫德尔从五名委员的身后转了出来。他还是和昨天一样的穿着,只是左胳膊上多了一条红色带子。看到我和斯杜尔,他露出那种熟悉的微笑。而我们这位旅伴的真实身份给我们造成了极其意外的冲击。“一个吟游诗人领导的矿工叛乱。”我听到斯杜尔在呻吟,我也是。
  莫德尔敲了敲桌子,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诸位,让会谈开始吧。我是莫德尔,这次罢工的总指挥。”他说得很轻,但是很清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总督的秘书呢?来,到这儿来。”大家都斜过眼朝总督秘书那边望。
  “我在这儿……”总督秘书声音很惶恐,眼睛甚至不敢直视。
  莫德尔把身子朝前一冲,两道犀利的目光好像一把铁匠的钳子,马上夹住了总督秘书,拔钉似的把他拔出来。总督秘书看我们两个都没说话,只得挪到了长桌的边上。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手也发抖。
  “很感谢你对我们在塞昂城中的家人所做的一切,我们一定会偿还给你。不过不是现在,你现在作为使者,可以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
  总督秘书缩缩脖子,完全不敢搭腔。
  “现在我们来讨论吧。”莫德尔说,他的声音仍旧轻得出奇,但是所有的人,连在门外的都听得见。这个温柔的吟游诗人如今变得很坚决,也很有危险的魄力。
  “我想先确认一下班德拉斯先生的安危。”我装作从来没见过他。
  “请您放心,他已经被很妥善地安置在附近,性命无虞。”莫德尔对我的反应心领神会,“我们可以将班德拉斯法师放回去,不过作为交换,我们要求你们释放在塞昂城内的三百名矿工亲属。”
  “什么?”我诧异地把头转向总督秘书,“总督大人从来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这个嘛……这个纯粹是技术上的失误,事实上我们在矿区罢工后就立刻逮捕了他们在城中的党羽,这也是为了防止叛乱蔓延到城内的必要措施……”总督秘书小声对我说。
  “不满两个月的婴儿与重病在床的老人也算是党羽吗?”坐在桌子另外一侧的莫德尔质问道,他的眼光十分锐利。我拿起烟斗抽了几口,以此来掩饰我的尴尬,同时对总督这种不光彩的小手段感到恼火。
  “首先我必须要说,我并不了解你们叛乱的原因,但我认为任何违反法律的举动都是……”
  还没等我说完,莫德尔打断了我的话:“那么能否请马文法师您屈尊听一下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叛乱呢?”他看到我保持着沉默,于是首先把目光投向了斯杜尔,“身为年鉴派的学者,亚瑟先生您能否告诉我在过去十年里,铁矿石的平均价格是多少?”这是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感觉到很意外,而斯杜尔毫不犹豫地回答:“唔,是五枚银币一吨,我想不会错的。”
  “塞昂铁矿一共有六个主要矿井,还有其他十三个小矿井。其中归属帝国直接管辖的有五处主矿和六处分矿,其他的则归贵族家族所控制。塞昂铁矿一天总共可以产出十五吨铁矿,也就是每天可以进账七十五枚银币。而矿工的每日工资则只有两个铜子!”
  “莫德尔先生,请你了解,我们来这里不是听财务汇报的……”
  “这很重要。”莫德尔摆了个手势,声音逐渐高起来,“法师您也许根本不会想象到矿工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每天早晨六点就要进入漆黑狭窄的矿井工作,需要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中间仅有两次十分钟的休息。他们很多人因为狭窄的坑道而得了脊椎病,因为潮湿的空气而得了关节炎,留下终生残废;很多人因为吸入太多的粉尘而咳嗽不已,到三四十岁就丧失劳动力;甚至有人会在工作中丢掉性命。
  “他们的孩子无人照料,没钱去上学,也请不起保姆。因此有的孩子不小心爬近炉子旁而被烫伤,有的孩子跌进废水池中被淹死,甚至有的孩子跑到野外被魔狼、飞龙或者恐爪怪抓去吃掉,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他们为矿坑工作了一辈子,付出的却是两代人的生命。
  “而在他们付出这一切的同时,国王给了他们什么?贵族给了他们什么?两枚铜子!”
  莫德尔深吸了一口气,又强调道:“两个铜子,甚至连半条面包都买不来,但他们却需要养活整整一家人!”说完他指着窗外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那个孩子瘦弱的四肢几乎无法支撑脑袋的重量。四周的人发出愤怒的嗡嗡声。莫德尔又指向另一个食人魔,他身体佝偻着,右手还在不停地发颤,左手和右腿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木制的假肢。周围的人议论声更大了,就连桌子上的五名委员都不时递过来一个威胁的眼神。我们三个人在这一片声音中显得格外孤立。
  莫德尔举起手,周围安静下来,他继续说:“国王和贵族只消拿一点点钱出来,就可以雇佣矮人技师来进行指导,使矿下作业变得更安全;或者施一个小小的重力法术,就可以暂时支撑起塌陷的矿坑,让矿工们有时间逃生。但是他们没有,他们连口罩都没有给矿工们准备一副。马文法师,请问您对这样的事实,有什么评价呢?亚瑟法师,请问您的年鉴上是否记载了这样一些数据呢?”
  我和斯杜尔仍旧保持着沉默,不过在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情景:在蜡烛幽暗的光下,一名矿工身体匍匐在地,手握着钢钎,一点一点地掘下那坚硬的矿石,然后再用撮箕之类的器具,继续匍匐着把矿石传递出去……持续十二小时,每天……然后拿两枚铜子。
  “就在上个月,因为一次轻微的地震,六号矿井的坑道突然坍塌,有十六名矿工被困在了地下。矿井的监工非但没有立刻采取营救措施,反而下令封闭那条坑道,逼迫工人继续作业。结果工人们只有等到下班后才自发地赶去抢救,但是已经太迟了,那十六个人再也没能重新回到地面。而对于这个悲剧,贵族老爷们甚至没表达出一点哪怕是人性上的歉疚,我认为这成为反抗的理由已经足够。”
  “又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脸上隐隐带着怒气,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向总督秘书表达我的不满。会谈几乎无法进行,总督向我隐瞒了太多的事情。窗外的人群此刻骚动不已,假如他们和我们之间没有墙壁隔开的话,也许他们就会冲进来把我们撕碎。
  还好莫德尔没有这样做,他修长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斯杜尔:“亚瑟法师,我曾经说过,在我眼中,历史是不断向上发展的。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来这里告诉他们,对付压迫的最好办法就是反抗,而他们将是历史进化的源动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越听越觉得心惊,不禁喃喃道。
  “一个吟游诗人,只不过我演奏的是长剑,传唱的是火把,散布的是反抗,收取的报酬则是平等和自由。”
  这时候,总督秘书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道:“马文大人,这家伙是一个麦奇内特!是堕落之人!”麦奇内特,或者称之为“麦奇内特教派”,这个教派公开宣扬舍弃魔法,致力于与魔法完全不同的研究——他们自称为机械论。这个教派曾经一度兴旺过,后来因为滥用自由意志,挑拨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在各国的镇压下逐渐消失。现在,这个麦奇内特教派又开始复兴了,眼前的这个人恰恰就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名。
  而那个堕落之人并没发觉我们的耳语,仍旧在侃侃而谈:“全帝国像这样的矿厂还有许多,而我们所能忍受的压迫也快到了极限。帝国繁荣安定的假象,迟早有一天会埋葬在动乱的浪潮里。而我们,就是掘墓人。”
  结果会谈成为了莫德尔的个人演说会,全无任何有建设性的成果。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与那两百名士兵只好留在了风谷矿区里过夜,准备第二天继续谈判。
  “马文伙计,你觉得这个莫德尔究竟会是什么人?”半夜里,斯杜尔躺在床上忽然问道。同样失眠的我盯着天花板,用一种难以名状的口气回答:“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个人的出现会动摇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基础。”
  “放心吧,一个人类而已,即使跳进历史的洪流,也会被立刻卷走的。”斯杜尔含含糊糊地回答,接着他的鼾声就响起了。我叹了一口气,一边思索着他这句话,一边翻身睡去。
  第二天的谈判和第一天差不多,我暗暗有些着急,心里希望最起码能够达成一个交换协议,将班德拉斯法师赎回来。奇怪的是,总督秘书却并不着急,他对于迟迟得不到结果的谈判似乎毫不关心。我追问他总督是否接受矿工的条件,但他只是一味地拖延。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第五天,总督秘书终于松了口,他告诉我总督已经同意了以那三百名人质来交换班德拉斯法师。我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谈判总算是有些成果的。
  “马文法师,您会如何记录这段历史呢?”莫德尔双手抱在胸口,目光注视着远处的太阳,不无得意地向我问道。
  “记录历史是很容易的,困难的是如何评价它。”我诚实地回答。
  莫德尔笑了笑,将投向远方的视线收了回来:“有时间的话,我真希望能和您探讨一下历史的规律究竟有多么深刻的意义。”
  这时,正是上午阳光最为明媚的时候,就连空气中的粉尘似乎都比前几天要少。我们两个人作为双方的代表正站在风谷矿区大门的两边。
  在我身后站着的是三百名人质,其中有小孩子、妇女和老人,真正的男性青年几乎没有。他们聚拢在一起,表情惊恐悲伤,可以想象他们在塞昂城内的遭遇。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他们旁边,钢刀和长矛闪着危险的光芒。而在莫德尔的身后,则只有一位老人,满头白发,一袭白色长袍,因为多日的囚禁,神色十分狼狈。
  他就是我的老朋友、塞昂城法师公会的会长班德拉斯法师。他双手被麻绳绑缚起来,嘴也被人用布条塞住,既无法摆出施法的手势,也没办法咏唱咒语。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莫德尔提议。我点了点头,回头向总督秘书挥了一下法杖。士兵们自动站到两旁。那三百名人质开始无声缓慢地朝着矿区移动。莫德尔站在大门中线旁边,将右手放在班德拉斯法师的背后,当他确认最后一名人质进入到矿区之后,用力推了一下班德拉斯法师,后者踉跄地越过了中线,我立刻迎过去,将他搀扶起来。
  就在我将班德拉斯法师扶起来的一瞬间,猛然感觉到在我方军队的后面涌动起一股魔法波动,这波动如此之强,以至于连本来打算回矿区的莫德尔都感应到了,回过头来张望。
  在我们向对方发问之前,十几团火球闪着耀眼的光芒自军队的头顶飞过,发出尖利的啸声砸向矿区里面。随即巨大的轰鸣声和惨叫声从那边传过来,很明显,至少有一个火球砸中了刚刚回到亲人怀抱的那三百名人质之中!
  我和莫德尔都大吃一惊,这时候我又感受到两道冰冷的杀意自我的身后向莫德尔射去,我下意识地挥动法杖,形成一个微小的重力护盾,企图挡在莫德尔面前,这是仓促间我所能做到最好的了。结果这个护盾只抵消了其中一道冲击的力量,而另外一道直直刺中了莫德尔,他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以为他必定会死,但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在莫德尔的胸口环绕着一圈金黄色的光芒,像阳光一样融化掉了那道致命的魔法之箭。
  他竟然会魔法!他竟然是个法师!
  但已经没有时间为这种事情惊讶了,斯杜尔在后方焦急地大叫。我匆忙抱起班德拉斯,施出一个飞行法术,向着那边飞去。我在身体升起来的最后一刻回头瞥了莫德尔一眼,倒在地上的他向我露出一个蕴涵着愤怒、感激以及坚毅的微笑。
  回到安全地带,我将班德拉斯法师放下,环顾四周,发现在那五百名士兵之后,居然还有至少两千名士兵严阵以待,一营一营地朝着已经混乱的矿区冲去。他们黑色的皮甲透着沉重凶狠的威势。而在更远处,二十几名穿着红袍与黑袍的法师还保持着施法的手势。“我要求你对这件事做出解释!”我走到总督秘书面前,愤怒地将法杖指向他。
  总督秘书骑在马上,似乎很欣赏火光冲天的矿区美景。他恋恋不舍地把头转向我这边,露出讨好的笑容,让我觉得十分厌恶。
  “这全都归功于马文大人您呀。如果没有您那封写给法师公会的亲笔信,总督大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得到帝国首都法师公会与骑士团的全力支援。您亲自冒险谈判,成功地拖延了五天时间,让那些下贱的叛乱分子丧失了警惕,同时也给帝国援军足够的时间集结。”我瞠目结舌。
  “这一次,叛乱分子一个也逃不掉,我要在塞昂城上挂满他们的尸体。”总督秘书恶狠狠地说,然后换了一副声调,“法师您还是回塞昂城吧,总督已经安排了盛大的庆祝宴会,而您将是最尊贵的宾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远处矿区传来兵器的撞击声与惨叫声,镇压已经开始了,过不多久也许就会变成屠杀吧。我不知道如何自处,感觉自己被人利用了。最后我和斯杜尔无言地回到了塞昂城,风谷矿区在我们身后呻吟。
  进城之后,我断然谢绝了总督的邀请,而是匆忙交代了斯杜尔几句后,就回到自己的客房,把门关上,然后跪在地上向神祈祷,企求他的宽宥,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一直到了第二天,我才打开房门,沮丧地走出来。斯杜尔见到我出现,立刻迎了上来。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猜到事情已经有了最后的结局。
  “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斯杜尔踌躇地嗫嚅道,“风谷矿区的叛乱已经结束了。总督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这样啊。”我无力地回应道,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抬起头问道,“那么,莫德尔呢?”
  斯杜尔的表情似乎没变化:“我也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在清理战场的时候,找不到他的尸体,也许是掉进矿坑的最深处了吧。”
  “唔,评价一个事件始终是比记录一个事件更加困难。”我抚摸着法杖,避重就轻地说,以此来掩饰我对这个结局的复杂心情。
  三天后我和斯杜尔婉拒了班德拉斯的挽留,决定返回大图书馆去。我们刻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返回,为的是避免见到道路沿途被高高吊起来的那些矿工的尸体。一路上斯杜尔再也没提他的那套偶然性理论,而莫德尔的那一句话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让我不能释怀。
  “我是一个吟游诗人,只不过我演奏的是长剑,传唱的是火把,散布的是反抗,收取的报酬则是平等和自由。”
  叁重逢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我拍了拍胯下的坐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种陌生的气候对于习惯于图书馆陈旧气味的我来说,即使感觉很惬意,身体仍会产生一丝微妙的不适。眼前的山路由黑色的碎石块铺成,颠簸曲折,向山的另一侧逶迤而去。我略显笨拙地握住马匹的缰绳,竭力保持身体平衡。作为一名法师,我无法在骑术上做到比这更好了。两位同行的骑士并没有流露出哪怕是一点儿的不屑或者嘲笑,他们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焦虑,以及由焦虑而生的沉默。
  我们必须在日落以前赶到戈兰德城,那是位于西方的大城,也是整个帝国的首都和中枢。每当这块大陆的历史洪流改变方向的时候,戈兰德城总会被推至时代的浪尖之上,一次又一次成为血与火的舞台。身为一位历史学家,戈兰德这个名字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忽略的,我对这座伟大的城市一直保持着适度的敬畏。
  一天以前,我在我的图书馆里接待了这两位来自戈兰德城的骑士,他们带来了戈兰德城城主、凯萨豪夫王国最高的统治者帕提留二世的一封亲笔信,信封用皇家御用的狮鹫形火漆封口,信里简短地写道:
  “可敬的、历史的忠实执事与传承者 马文大法师阁下:
  鉴于戈兰德城近日发生了一系列令人极度不安的事件,使得本城不得不面临无法预料的危机。亟须来自您的援手,并且迫切地希望您能够在明天日落前莅临本城。”
  信的末尾是帕提留二世的签名和玉玺印章。笔迹潦草,措辞也很含糊,但是口气却异常坚决。我从送信的两位骑士眼中可以感受到这种“邀请”的强硬,于是我立即随两位信使动身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跋涉,我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梁。远处黑色的大城戈兰德像一颗黑色的珍珠坐落在平原之上,清晰可见,厚重的黑岩城垣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不过在我感叹戈兰德城的宏伟气势之前,却被眼前另外一番景象所震惊。
  在戈兰德城下,涌动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聚集在大城的护城河四周,不断变动着位置,将整个城市围得水泄不通,戈兰德城就好像是这片海洋中的小小孤岛,我甚至可以听见包围者们的嘈杂声。城外平原上东一簇,西一簇都是支起的牛皮或者毛毡帐篷,这些简陋的营地里,十几处篝火已经点燃,黑烟缓缓升向空中,将戈兰德城点缀得更加阴郁。附近稍高的丘陵上竖起木制的简易瞭望塔,一些无法分辨图案的旗帜飘扬其上。它们附近还有几座泛着金属光泽的物体,不过我在这个距离还看不清楚。
  这时头顶传来几声刺耳的嘶鸣,当我下意识地抬头向天空望去时,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不禁喃喃道:“诸神啊,这是什么?!”
  在戈兰德城上空附近,一百多条巨龙来回盘旋,巨大的身体几乎要遮挡住整个天空。那其中既有善良阵营的金龙、青铜龙,也有邪恶阵营的黑龙。奇怪的是这些天生的对头却对彼此熟视无睹,只是漫无目的地拍动着巨大的肉翼,发出低沉的吼声。真是一番既奇特又矛盾的景象。
  “马文阁下,请尽快进城,我们无法保证您在城外的安全。”随行的信使之一对我催促道,表情凝重,同时右手谨慎地握住佩剑,左右张望。我点点头,朝山下走去,两名骑士信使一前一后,显得异常紧张。这种情绪感染了我,也让我莫名地感到不安。
  我们来到那条古怪的围栏前面,不得不停步观望。围栏的另外一侧走过来七名身穿破烂皮甲,手持火把和短剑的士兵。我看到其中有四名人类,还有一个高大的食人魔和一个半兽人。为首的食人魔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们一眼,旁边一个人类士兵对他低声说了几句,他挥了一下手。士兵立刻将围栏的一段拆下来,腾出一条足以容我们三个人通行的空隙。
  “祝你们在城里玩得愉快,咯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食人魔忽然张口说道,浑浊的笑声让我一阵厌恶。
  这个戈兰德城下的营地像是一个巨大的集市,城墙下两里以内的平原支满了各色帐篷,很多大篷马车、草垛和木桶散乱地堆放其间,甚至还有马匹与猎犬悠闲地站在那边。一面大旗高高竖起,旗的图案是一个巨大的字母“M”。我们三骑谨慎地穿行在这个营地之中,一言不发。不时有人朝着我们发出尖利的笑声或者低沉的威胁。他们手持着武器,目光里含有一种奇妙的敌意。
  戈兰德城外,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奇特物体安静地卧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几个士兵守卫在附近。那些物体并没有生命,从火光中我可以隐约看出它们的金属质地。两位骑士看起来对这些东西极端地厌恶。护城河以及河岸五米以内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杂物,成为“营地”与大城之间的隔离带。不过这空无一人的空地中,对峙的紧张空气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强烈。当我们来到戈兰德大城前时,两扇巨大的青铜城门紧闭,在冷峻的威严中透着一丝怯懦。
  我身边的骑士仰头对着城墙大喊了一声,随即城头闪现出几支火把和几个人头。大约过了五分钟,城头传来一阵丁当声,然后一个巨大的篮子摇晃着从上面吊了下来。骑士下马用单手扶住篮筐,略带歉意地对我说道:“抱歉,现在是非常时期,只好请您用这个方式进城,”他转头警惕地看了看外围聚拢的人群,“我们现在不能擅自打开任何城门。”我想他其实想说的是“不敢”,不过我很体谅他身为骑士的自尊心,于是笨拙地下马,跨进巨篮中,法师的长袍几次给我造成麻烦,最后总算安全地坐进了篮子里。两名骑士将三匹马也牵进去,然后拽了一下吊绳。篮子摇晃几下,开始向上移动起来。我握住法杖,准备了一个小型的缓冲法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会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体面。下面围观的战士们看到这个奇特的入城式,发出一阵不屑的嘲笑。
  我刚刚迈出篮子,一位高阶骑士就匆忙地走到我身旁:“尊贵的马文大人,请随我来,皇帝陛下急于见您。”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头无数火把点燃,全副武装的王国士兵站在城墙上,气氛凝重。我跟随那位骑士走进城里,一辆马车早就停在那里。一路上只听见马车轮子滚在石路上的隆隆声,间或可以看到一队骑兵或者弓手走过,整个大城都如临大敌。
  历史学家的直觉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我跟随骑士直接来到议事厅,我注意到,议事厅门口的卫兵增加了数倍。“请进,马文大人。”他转身对我说。
  我走进房间,屋子里圆桌旁围坐着十三个人:首座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华丽的皇冠说明他就是帕提留二世、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他身边的是戈兰德大城的十名贵族,一半是人类,而另外一半则是高等精灵。而剩下的两人中,全副武装的是戈兰德骑士团的团长索拉菲勋爵,而另外一位令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穿白袍的老人是法师公会的首席大法师亚德里多斯先生。这些不同的人却有着同一种表情,那就是“焦虑”。
  “噢,马文先生,您终于来了!”帕提留二世看到我,立刻站起身来,语气里充满毫不掩饰的欣喜,在座其他人的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我略带拘谨地鞠过一躬,然后问道:“尊敬的陛下,我按照您的旨意赶过来了,随时为您效劳。”说完,我坐到亚德里多斯先生旁边。此时我心里觉得诧异,假如有什么事情令这位大陆最强的法师都一筹莫展的话,那么我这个历史学家又能做什么?
  “马文先生,您进城的时候,都已经看到了吧。
  “您指的是那些包围戈兰德城的……敌人?”
  “我更愿意用另外一个词去称呼他们,那些僭越身份的暴民!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叛乱!那些肮脏的奴隶居然漠视我的权威。”帕提留二世的声音接近怒吼,两旁的贵族纷纷点头应和。
  我想了一下,谨慎地挑选措辞:“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敢于对您和您的帝国宣战?”
  “充满恶意的煽动,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怀着某种阴险的目的煽动他们。”一位大臣大声回答。他的发言引起了一番热烈的议论,所有的人都和邻座窃窃私语,人类语言和精灵语在圆桌上激烈地碰撞。
  “更可笑的是,那些叛乱势力无视自己的身份,想与神圣的王国谈判。”另外一位大臣的语气里一半是愤怒,另外一半是不屑,“从未有叛乱势力像他们那样贪婪,向王国要求如此之多的条件。”
  “Bulle va Shuj!” 三位精灵大臣异口同声地说。我知道在精灵语里,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知好歹的蠢货”。我看着这些气愤的贵族们,仍旧无法触摸到事件的核心。于是我向帕提留二世问道:“陛下,请宽恕我的愚钝。这起叛乱,是来自于邪恶势力的煽动?”
  “没错,他们的领导人公然挑战王国的军队,这显然是黑暗势力的一贯伎俩。我以王国三百年的光荣传统起誓,绝不宽恕这些家伙。”帕提留二世攥紧拳头,仿佛想把那些叛乱分子一个个像臭虫一样捏死。不过我对此却有不同意见,历史上黑暗势力发动过六次大规模的侵袭,但是其军队基本都由龙人、地精以及腐尸怪等组成,而且从来没有过要求与大陆种族谈判的记录。种种迹象都说明,这场叛乱与黑暗势力有着广泛的不同。“那么,这胆大妄为的领导者是哪些人呢?”
  这时候,我身旁的白袍大法师亚德里多斯先生张开嘴,略带苦涩神情轻声说道:“是那些机械论者,我亲爱的马文,是他们。”
  “机械论者?”我惊讶地回头看着老法师。
  “是的,那些麦奇内特们!”
  我搓着自己的手指,以此来掩饰心中的不平静。我上一次听到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七年以前,塞昂城。
  帕提留二世捶捶桌子:“那些暴民的头目,正是一名麦奇内特,他的名字是修克!”
  “先生们,我不希望令任何一位尴尬,不过这个人曾经是法师公会的红袍法师。”另一位精灵大臣看着我的法师袍说,我确信他不是影射什么,不过亚德里多斯看上去并不开心。
  “是的,一个红袍法师……让我们继续……”帕提留二世善意地忽略了这句话,让我对他有些小小的感激,“从几个月前,王国和贵族的领地里就不断有平民袭击贵族的事件发生,甚至在一些偏远地区,还有贵族宅邸被捣毁、财产被暴民劫掠的野蛮行径,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出于他们的挑唆。贵族的荣誉几乎要被这种野蛮行径践踏一空!”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半兽人、矮人和食人魔加入他们的阵营。”高等精灵大臣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当然,并没有一个高等精灵加入他们,我们很满足神给我们安排的地位与荣耀。”
  戈兰德骑士团团长索拉菲勋爵似乎对不得要领的介绍感到不耐烦,于是他以纯粹事务性的冰冷口气向我说明:“三天以前,这个邪恶者的信徒和被蛊惑的平民们聚拢在戈兰德城周围,筑起了围栏与营地,把这座城包围了起来,禁止任何人出入。”
  “难道阁下勇敢的骑士团无法驱散他们么?”我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索拉纳勋爵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是的。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叛乱完全不具备与我们抗衡的战斗力,但是……麦奇内特信徒们召唤出一些邪恶的衍生物来帮助他们,使得王国军队的损失很大,很难突破出去。您知道,我们缺乏制约的手段。”
  “魔法也不行?”我看向亚德里多斯,后者沮丧地摇摇头:“那些是完全没有生命,而且无法辨认质地的怪物,很少有魔法能对这样的东西产生效果。”我意识到,他们所说“邪恶衍生物”就是我刚才在城下看到的那些金属物体。想不到这些机械居然能够将王国最强大的骑士团彻底压制住,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不过他们缺乏攻城的决心与勇气,于是这个城市仍旧在我们的控制下。当陛下派去的使者问他们究竟想要什么的时候,修克那卑劣的叛乱头目居然说他们想要的是陛下的皇冠和全体贵族的荣誉,他要求王国内的每一个人分享它,将戈兰德城置于全体平民的管辖之下。这个极端无理的要求自然被拒绝了。”索拉纳爵士继续说,“我们征询其他的解决途径,修克表示他们只接受您,马文大法师的调停。这就是为什么陛下如此紧急地把您召来的原因。”
  “这……这是为什么?”我愣住了,我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和这个修克从无来往,这个奇特的提名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帕提留三世忽然颇为严肃地对我说:“我们不知道这个指名的用意,但是我们不得不考虑一切可能阻止他野心的可能。而且,考虑到您的学识、声望以及高贵品格,也认为您是担任调停特使的最佳人选。”他稍微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历史学家总是公正的,因为他们俯瞰历史的洪流。”——这句话,是镌刻在我的图书馆正门的一句箴言。
  “希望您能够立即就前往叛乱者的营地,与叛乱者的领袖修克见面。只要您能够调停成功,令包围撤销,或者拖延几日,我们就有足够的把握展开反击,好叫那些僭越者知道什么是守礼之道。”帕提留二世对于城防的自信和面对危机的惊慌并不协调,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对这个任务感觉到一丝苦涩,因为似曾相识。
  “我将和您同行,以保护您的安全。”索菲纳爵士淡淡说道,这位可敬的军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强烈的荣誉感从他精悍的身体中散发出来。
  我无法不答应这个请求,于是我走到帕提留二世前面,他亲吻了我的额头,亲吻了自己右手食指的紫水晶戒指,然后把它摘下来放到我的手里。这样从程序和法律上来说,我现在已经是被正式授权的帕提留二世的特使了。十位大臣依次走到我面前,向我祝福。
  出发所乘坐的马车仍旧是来皇宫时的那辆,前后多了二十名重装护卫步兵,身着漆黑的甲胄,巨大的宽刃剑在夜色里泛着阴冷的光芒。
  “事实上,城内也有叛乱者的同党,一些角斗士奴隶和无赖,他们甚至在几条街道上筑起了街垒,所以我们不得不小心。”索拉纳爵士对我说。我抬头看了看远处城堡箭塔的火光,和天空飞翔的黑影们,忽然想到一个疑问:“那些龙是怎么回事?”
  在以前,每当大陆种族与黑暗势力进行对抗的时候,巨龙们总会按照自己的属性为各自的阵营而战,今天它们却似乎茫然不知所措。
  “我们也很奇怪,它们似乎无意加入任何一方。高等精灵长老们尝试着与它们直接沟通,不过却失败了。”索拉纳爵士把手放到胸口,“无论如何,我会用我的生命与荣誉守卫这座城市。”
  “神给我们眼睛,不是用来欣赏鲜花的吗?给我们手,不是用来书写的吗?那么神赐予我们自由的意志,难道不是用来争取独立人格的吗?”莫德尔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举起右手略作致歉,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去,但是显然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激情丝毫没有消退。
  “七年之前,我们还很幼稚,天真地认为能够通过谈判来取得我们想要的东西。自从风谷矿区的大屠杀之后,侥幸逃生的我明白了他们的本质!贵族是永远不可能跟平民妥协的,对待他们只有用火与剑,而不是话语,两者之间没有调和的余地。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各地活动,为了召集认同这一理念的同志。幸运的是,我们现在拥有除了精灵和龙以外几乎所有种族的支持者,我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前景,而他们给予这个前景以实现的力量。”我想起了在营地里看到的不同种族的战士,从最邪恶的食人魔到最固执的矮人,真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接受了莫德尔的蛊惑,参与到这场冲突中来。
  “我演奏的是长剑,传唱的是火把,散布的是反抗,收取的报酬则是平等和自由。帕提留二世和他的大臣们面对的,是大陆前所未有的联盟!”莫德尔的语气里充盈着骄傲与自信。
  整个帐篷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在经历了十几秒的沉默后,我终于开口了:“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接受您的要求,战争便无可避免?”
  “是的,我们不在乎流血,因为他们会失去更多。”
  “那么您指定我来充当调停人的角色,是为了什么……”我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这个疑问。莫德尔重新露出笑容,他温和地说道:“您不觉得,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一个历史洪流改道的转折么?”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
  他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右手笔直地指向我:“我衷心地希望在这个历史时刻能够有一位历史学家作为见证人,于是我想起了您,马文法师。我迫不及待地要向您证明,我对历史的理解是正确的,历史确实在向上进化。”调停失败了,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我只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而参与到这个事件里来,我只能观察,而无力介入。莫德尔之所以停止攻城,只是为了等待我来见证这一时刻的到来罢了。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帐篷。这时候,天色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营地里一片忙乱,似乎酝酿着什么爆发,戈兰德城的巨大黑影静静地矗立在旁边。索拉纳爵士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像铜像一样一直守候在门口,一动不动。
  莫德尔从帐篷里走出:“如果您与那些巨龙谈谈的话,对您的研究会有很多好处。”他的话音刚落,一条巨大的蓝龙就落在了营地中央。
  我现在身处在戈兰德大城旁边的山顶上,刚才那条蓝龙将我和索拉纳爵士带到了这里。我看到一条生存了千年以上的巨龙匍匐在地上,鼻孔里喷着滚滚硫磺蒸汽,全身被苍黄鳞甲覆盖,黄玉色的狭长瞳孔注视着我们,说:“人类,你似乎有问题要问我。”
  我还没说话,索菲纳爵士首先开口,语气很恭敬,但是带着怒气:“按照协议,在我们人类遭受黑暗势力侵袭时,你们不恪守自己的阵营属性,为什么只是在天空做无益的盘旋?”
  龙长老似乎苦笑了一下,一瞬间我以为只是错觉,但它随后的话却证实了我的猜想:“人类啊,那些人并非被黑暗势力所驱使。”
  “但是他们企图摧毁龙、精灵和人类共同发誓守护的戈兰德大城。”
  “那个人曾经来找我谈过,宣称他所做的是符合人类大部分人利益的大义,并且劝说善良阵营的龙加入他们。”龙长老面对索菲纳的指责,丝毫没有动怒,“你们人类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这让我很为难。不,我们整个龙族都为这个问题所困扰,无论是邪恶阵营的还是善良阵营的。于是我们不得不采取中立的立场,来维持协议的存在。”我忽然醒悟了,莫德尔巧妙地运用了人类世界的相对正义性,将秉持“绝对价值观”的龙族推入逻辑上的困境。这个人就这样将戈兰德大城的唯一希望斩断了,他的狡猾简直可以比拟魔鬼。
  这时戈兰德大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声。龙长老抬起脖子望了望,然后平静地说:“看起来,攻城就要开始了。”
  我和索拉纳爵士向同一个方向望去,戈兰德城附近那些自称为革命者的叛乱分子们集结在城墙四周,如同沸腾的潮水,他们当中的巨大机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令戈兰德的高大城垣黯然失色。
  索拉纳爵士凝视着这一切,表情依旧坚毅,眉宇间却涌动着悲壮的神色。他拔出自己的佩剑,直插在地上,然后单腿跪倒,将戈兰德骑士团的勋章按在胸口,向着大城默默地祷告起来。我与龙长老站在他的身后,同样保持着沉默,整个山冈一片安静。
  不,不止是山冈,整个戈兰德大城都处于这样肃穆的寂静之中,所有人都屏息凝气,期待着某一个时刻的到来。两军旗帜在不同的阵营高高飘扬,我可以感受到两种力量像一支绷紧了的弓一样,维系着某种危险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就像所有人都预见到的那样,很快就会被打破,历史的洪流即将从这个缺口宣泄而出,向新的方向奔流而去。
  这时候,我看到莫德尔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排,向着他麾下的战士们发表着演说。他演说的声音极大,甚至在山顶上的我都可以清晰地听到,我确信那一定是借助了某种机械的力量,因为那是包含着极度自信、豪迈以及激情的声音:
  “和我同站在这里的战士们!人生来都是平等的,自由的。神赋予了我们独立的人格,独立的身体,独立的智慧,就是要我们自由地呼吸。是时候让人民站起来呼唤他们固有的、但却被侵夺了千年的权利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一个革命的时代,一个自由的时代。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他应得的幸福与荣誉,你们对一切事物都有同等尊严和权威!
  “行动起来吧!我亲爱的战士们,拿出你们继承自父辈的勇气,只要迈过这片沼泽,自由女神将向你们露出发自内心的甜美微笑!无论你是人类、矮人、半身人、食人魔、牛头人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种族,只要是神的创造,就有权加入到我们辉煌的革命中来。
  “相信我,你们扭转的将是整个大陆的时代!而那是属于我们的!”
  震耳欲聋的叫喊从每个人的喉咙里滚雷般发出,即使是空中飞翔的巨龙,也被这样的声音所震撼。在尖锐的号角声中,城下狂热的战士们,高举着武器,呐喊着,开始向着黑色的戈兰德大城冲去。
  历史的洪流,在这一刻掀起了巨大的浪花。这时候,我看到崭新的太阳缓缓自东方升起。

天色已晚 发表于 2007-5-7 12:18:37

问一下这个是中篇吗?还是没有贴完?

未知 发表于 2007-5-7 14:29:53

原载在《奇幻天下》上的,可能是中篇……也可能是长篇的节选……我也不太清楚…… 坛主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删掉吧……

死灵法 发表于 2007-6-13 01:42:49

哦哦 亲王的文章啊```看看在说

cq7713 发表于 2007-6-26 11:49:35

亲王的文章要看地,六个记号先

ilxm2004 发表于 2007-7-1 21:52:36

很喜欢,谢谢...

卡尔 发表于 2008-4-8 23:10:56

祥瑞与你们同在~~~XD

冰火长城 发表于 2008-8-21 19:04:02

呃,祥瑞御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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