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亚瑟 发表于 2023-4-27 00:16:14

轮回(上)

Chapter1 约翰

    大厅暗沉潮湿,冷风不断从窄窗灌入,石砌壁炉内燃烧的火焰早已微弱不堪,而海涯下汹涌澎湃的潮水冲击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远古巨兽的怒吼。约翰.弗西斯裹紧了狐皮斗篷,在木制高背椅中佝偻着身子,即使覆在膝上的厚毛毯也无法阻止他打着哆嗦。

    约翰已在这个世上度过了七十个春秋,继承这座破败的城堡也有无数的年头。听潮堡,这名字倒挺应景,老人心想。一切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当年的自己是那么神采飞扬,那么的意气风发,当他骑着神骏的战马从疆场凯旋时本以为自己会重启祖辈的荣光,获得广袤的封地和尊贵的头衔,到如今,除了领主的头衔和孤立在海涯之上的城堡外,他什么都没得到。这么说倒也不准确,事实上,他的封地只是海涯下的几户村落,但又如何?自从进驻城堡后,与他朝夕相伴的便只有潮起潮落。海浪拍打着岩石,掀起漫天波涛,好天气时,他会命令下人把高背椅搬到阳台上,一边啜饮着红酒,一边欣赏着灿烂的朝阳或如血的残阳,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龟缩在城堡深处,对着壁炉间的熊熊烈焰发着呆。

    壁炉上挂着一幅有着从海中腾跃而起的银梭子鱼的旗帜,那是他的旗帜。他第一次站在海涯上时正好有一尾银梭子鱼跃出水面,于是它就成了自己的徽章。遴选家族箴言的过程也是同样省事,他望着川流不息的潮水,“奔腾不息”这个词儿就从口中蹦了出来。看那,一切都是这么简单!约翰领主从椅中站起身,他的腿颤抖着,而右手也同样抖得厉害。这只手曾经可是握过数英尺的金钢骑枪的,如今却枯瘦的不像话,褐色的老人斑遍布其上,就像尸斑。约翰拄着一根软绵绵的木杖,颤巍巍的离开高台,踱入厅堂。

    厅堂宽敞却又冷寂,当初就在这个地方,他迎娶了自己的妻子,一个有产骑士的女儿。他的妻子丰饶多产,在不到五年的时间就为他生下三子一女,然而……老人喟然长叹,他仍记得妻子诞下最小的女儿时得了产褥热,在床上挣扎了十天后永远离开了自己。送葬那日下起了霏霏细雨,潮水涨了起来,凛风呜呜吹着,好似低沉的泣诉,但这不过是开始。约翰.弗西斯似乎用光了自己平生所有的好运,又或许诸神给他开着恶毒的玩笑,长子罗宾在二十岁时响应王国号召前往边境要塞服役,却在对蛮人的遭遇战中阵亡。次子雷蒙在一次比武竞技中摔断了双腿,从此他得在轮椅中度过下半辈子。三子杰森倒是完好无损,但那个混球,是个不折不扣的离经叛道之徒,事实上他成为了强盗。为这,约翰曾大病了一场,要不是有最小的女儿日夜悉心照料,估计就蒙诸神召唤了,小女儿的陪伴暂时宽慰了领主的心,但好景不长,最小的女儿艾米莉嫁给了一个商人,不,那家伙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投机分子而已,曾经因倒卖郁金香而大赚了一笔,之后却日渐潦倒。小女儿嫁人后至今了无音讯。瞧瞧,我儿女双全,却又如何?阴恻恻的笑声在厅堂内回荡,激起阵阵回声。

    领主离开大厅,踏上了蜿蜒的阶梯,木杖拄着地面,发出有节律的声响,阶梯绕着石墙缓慢攀升,带着老人来到二楼的陈列室。每天的这个时候,老约翰都要在陈列室呆上许久,有时只有一个小时,有时却是半天,他在那里驻足,徘徊,唯有汹涌的波涛声与之相伴。陈列室的双开木门紧闭着,却没有上锁。约翰叹了口气,罢了,陈列室没有什么贵重物品,都是些诉说着陈年旧事的物件。老人推门而入,走上了猩红色的地毯。陈列室实际上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只是这条不足六十英尺长的封闭走廊倒像个杂货铺。老人走向堆在角落的一副锈迹斑斑的锁子甲,他摩挲着它,宛如抚慰一个初生的婴孩。这副锁甲已经伴随约翰近四十个年头,从他晋升为骑士开始就与之形影不离,直到约翰最后一次披挂上阵。如今它静静躺在陈列室的一隅,已有十年之久。约翰又举起了一柄同样锈蚀的厉害的铁剑。这把剑有着雕花十字柄,剑身长约三十英寸,岁月的侵蚀下早已不再锋利,暗沉无光的剑身仿佛磨了一层纱,而当年,它可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甲胄与刀剑就是男人的象征,它们伴随着约翰.弗西斯走过青葱岁月,见识热血残酷的疆场,而现在,他和它们都老了,老的不像话。

    汹涌的轰鸣从地底传来,打断了老人的思绪,约翰放下铁剑,暗叹一声,是该上油了,这项工作本来属于城中的铁匠老安德烈的,但他现在的情形比自己还遭,自从半年前的突然中风后铁匠就下不了床。约翰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月前,仅仅半年,安德烈壮硕的躯体就只剩下皮包骨,他睁着浑浊的双眼,口中流着涎水,眼看时日无多,愿诸神公正的审判他。随着潮水的翻腾,呼啸的风吹开了窄窗,密集的雨点打湿了一片石墙,悬挂在墙上的锦旗浸染了水渍,水渍滴落地面,形成了一片小水洼。约翰领主望着湿透的锦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旗帜上蓝底白边衬着交叉的双剑,那是属于他的战旗。那个时候年轻的约翰百夫长还不是贵族,没资格使用自己的家族旗帜,手下的就人打着这面旗追随着他。那个暴雨之夜,连同约翰在内的一百人扛着这面战旗不断冲锋着,攀登着,抢占了一个又一个据点,然而……事后约翰在后方躺了一个月,他的一条腿断裂了,时至今日,每当阴雨天气,他的那条腿仍然隐隐作痛。

    约翰一路走过甬道,也一路把曾经的事物悉数瞧了个遍。这感觉,仿佛时光倒流,然而他的思绪纵然回溯了过往,身体却不能。这把老骨头可越来越不中用了,老人摇头叹息着,他坐在一张软垫中喘着气。领主口渴了起来,他口渴的时候总是要喝渗了蜂蜜的茶水,往日只需他招招手,仆役就会很快端来刚沏好的蜂蜜热茶。现在这个时候可指望不上仆役了。走廊的另一端通向三楼,那曾经是他的书房,而现在,雷蒙占用了它。那小子自从摔折腿后就彻底断送了自己的骑士梦和英雄梦。如今他整日沉迷与书堆与卷轴中不能自拔。其实这是好事,约翰羡慕自己的次子,他总能从任何地方找到人生的乐趣,这点比我强,老人想。通向三楼的阶梯相对平缓,却更长更曲折。约翰擎着木杖的手颤抖着,步履缓慢而笨拙。瞧瞧,我这可是攀登人生之路啊!老人舔着干裂的嘴唇,又踏上了一级台阶。

    三楼很是狭窄,整个楼层只有不到四间房屋,那间最大的,镶嵌着铜皮的橡木门扉的屋子就是他的书房。老约翰久久没有叩响房门,他迟疑着,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疑虑什么,但还是门前驻足良久。不,不能再逃避了,老人告诫自己。他在房门上敲了一下,两次呼吸后又敲了一下。门开了条缝,一颗胖脑袋探了出来。

    “老爹,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雷蒙挠了挠布满栗色头发的脑袋,满眼堆着笑。

    “啊,怎么,我就不能来自己的地盘上转转吗?”老人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缺牙。

    “您当然能,”雷蒙把约翰让进了屋,“但现在这个地方,嗯,有点乱。”

    何止是有点乱。书桌上摊开了各色书籍,有线装本也有钉装本,众多的卷轴散落在墙角,有几张羊皮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它们摆放成一堆,犹如杂货铺中的废弃物。

    “你在捣鼓什么,儿子?”约翰皱着眉头,眼下这间屋子一片脏乱,这可不妙。

    “没什么,老爹,您渴了吧?”雷蒙岔开了话题,“我这里有上好的茶叶,还有柠檬和蜂蜜。”

    “啊,你真有心,”约翰咽了口唾沫,“那就来杯蜂蜜茶。”

    他们在书桌上清出了一片巴掌大的地方,上面摆放着两杯蜂蜜茶和一碟苹果蛋糕。茶水透着清香与甘甜,约翰啜了一口,香甜在舌尖久未散去。

    “还是你这茶带劲,”领主咂了咂嘴,“回头送我两罐。”

    “瞧您说的,老爹,”雷蒙耸了耸肩,“这茶就是为了您准备的,您要,尽管拿去便是。”

    “那好,”约翰领主尝了块蛋糕,蛋糕和蜂蜜一样甜,却又透着苹果的香味,“所以你在捣鼓些什么?”

    “好吧,好吧,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雷蒙叹着气,“事实上我在查找资料。”

    “什么方面的资料?”约翰来了兴致,“或许我能帮助你。”

    “关于土地,粮食还有气候的资料,”约翰领主的次子指着角落中的卷轴和散乱的书籍说,“但我敢保证,这方面的资料并不详细,至今我仍毫无头绪。”

    “好吧,”约翰翻阅着手旁的一册线装本,这本书很厚,书页泛着黄,字里行间中透着一股霉味,“说说看,什么困扰了你?”

    “现在已经是收获季了,老爹,”他的次子叹了口气,“可地里的庄稼还是歉收。”

    “往年不也一样?”老人挑起了一侧眉弓,“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历来贫瘠,儿子。”

    “我不否认,”雷蒙两手一摊,“但往年只是收成少,好歹还有那么一点儿,今年可是颗粒无收。我也查过,城堡仓库的存粮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月。”

    他说得对,约翰无法反驳。自从继承这块鸟不拉屎的弹丸之地,粮食的产出从来都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是该面对现实了,然而现实就是他的领民逃的逃散的散,往年这个时候至少还有渔获,而如今他的领民逮到的不是刚死的鱼就是早已烂掉的臭鱼。再这么下去,自己全家都得去乞讨。

    “去把总管叫来,儿子,”领主告诉雷蒙,“他向来最有办法,我们得听听他的意见。”

    “是这么回事儿,老爹,”雷蒙咳嗽了一声,“我们的那位总管早就跑没影了。”

    “老汤姆也跑了吗?”约翰闭着眼,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头痛的时候就会这样,而现在,他的头不仅传来隐隐的阵痛,还胀得厉害,“那么侍卫队长呢?那些卫兵呢?”

    “尤伦倒没跑,事实上他坚守自己的岗位就像当年坚守阵地一样,怎么说来着?对了,稳如磐石。”雷蒙摸了摸自己的圆鼻头,“但他手下的人跑了将近三分之一。”

    约翰早已料到,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全无好处。留着这么多人光薪水就是一笔不菲巨款,情况持续恶化下去裁撤他们是早晚的事儿,但汤姆.梅维尔的不辞而别仍让老领主黯然神伤。那个人是自己从前的战友,出生入死的那种。老人离开了书桌,他放下书,又拿起了卷轴,他翻阅着,但每一页都让他大摇其头。我儿子比我聪明,想必也早就看出端倪。

    “你是对的,儿子,”领主放下卷轴,“这些书卷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谁说不是?”雷蒙附和说,“上面尽扯些如何耕种的泛泛之谈,却从未记载应对歉收的具体措施。我翻遍了每一本书,展开了每一支卷轴,皆是如此。”

    这话没错,约翰翻阅了一本又一本书册,浏览了无数的卷轴,书房一时间安静极了,一本扫落在地的泛黄古书却打破了难得的沉静。约翰拾起那本旧书,他抹去上头的灰尘,将书摊放在桌上。是卡梅尔博士著的《灾祸论》,约翰擦了擦眼睛,从第一页翻起,他翻得很慢,良久才抬起了头。

    “这本书你也看过了吗?”他问儿子。

   “看过,但要我说,通篇的胡言乱语,没什么价值。”

    你错了,儿子,它的价值超出你的想象,“那就借我看两天,就两天。”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顺畅不少,即便如此,约翰还是花了将近十分钟。他在底楼自己的卧室前停下了脚步。他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了一把黄铜钥匙。这把钥匙约翰领主总是随身携带,他并非不信任仆役们,眼下却急缺人手,更何况不应该为这点小事麻烦他们,他们有着更重要的任务,是的,更重要。伴随着钥匙的转动声,木门开了。这间屋子很低矮,所有的设施只有书桌,木椅和折叠床。角落的架子上搁置着黄铜盆,寒酸的很。这个地方不符合领主的身份,却很对老约翰的胃口。暮色暗沉,窄窗外泛着昏黄的余晖,雨早停了,他却恍然不知。老人点了盏灯,他摊开厚如城墙的泛黄古书,从第一页重新读起。

    “……总而言之,土壤本身千差万别。特定的土壤才能种出特定的农作物。而土壤间差别的本质是元素间的差别……“

    约翰揉了揉酸胀不堪的双眼,合上了古书。卡梅尔博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所以才会被当时教会控制的大学所不容。汤.卡梅尔博士本人被褫夺了所有学术头衔并驱除出境,啊,真是个悲哀的故事。这本书就像一把真正的钥匙,开启了约翰早已迟暮的头脑。土地不是全部,土壤才是关键。脚下的土地之所以贫瘠,是因为它缺乏催生作物生长的必要元素。而元素……他想到了炼金术士,那些高高在上家伙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早已遗忘了自己的职责。是的,这就是土地肥沃与否的秘密。那些蛀虫,领主又按揉着太阳穴,他记得每年都要给那些家伙们交一笔税款,来年土地才会长出那么一点儿庄稼,去年他拒绝了他们,如今土地才会彻底死去。炼金术士的徇私舞弊应该告知国王,约翰摊开了羊皮纸,却迟迟无法下笔。这事国王有分吗?他不敢想下去。他最后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是在十年前出征归来,作为西征军总司令,尽管是挂名的,国王陛下他给予了自己很大的权限。那一幕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朝堂之上,国王尤里克三世走下王座,握着自己结满老茧的手,金色王冠下的那颗秃脑袋摇晃着,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约翰卿,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事实上那场西征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指挥官全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而军队的组成除了雇佣骑士和自由骑手外就只有拿着干草叉的民兵。他们只有一千人,从王都匹茨堡出发前往边境,却只是去争夺几座废弃的要塞。实际上尤里克王和每个人都握着手,和每个人都说着同一句话。然而……

    约翰拉响了桌旁的铜铃,半天却无人前来。他苦笑着,站起身,离开了这间卧室兼书房。我早该想到,约翰徘徊在空旷阴冷的大厅,壁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唯有涛声依旧。我早该想到,这里就是座空城,一块墓碑,一具棺材。领主走出城堡,抬眼望着悬挂着湛蓝双月的夜空,云层厚如棉絮,它们高悬天际,却又近在咫尺。早春的夜透着丝丝凉意,老约翰将狐皮斗篷裹得更紧了,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凝成了霜。海涯下的轰鸣声周而复始,宛如远古巨人均匀沉重的呼吸声。

    他瞧见了一颗星,那颗星在极北闪着光,时而璀璨时而暗淡。领主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星。我的时间不多了,约翰坐于海崖之上,遥望着群星闪烁,倾听着潮起潮落。已经有多少个年头没这么惬意过了?约翰第一次在夜晚的海涯上观星听潮时还是个青年,是啊,美好的年纪,那个时候的约翰不怕呼啸的海风和汹涌的浪潮,他甚至径直跳下过海涯,在潮中搏击,宛如那尾跃出水面的银梭子鱼。而如今,约翰领主深深叹了口气,这把老骨头怕是在海风中屹立不倒都难。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侍卫队长的脚步声有着独特的节律,一如带着节奏的鼓点。

    “大人,”侍卫队长鞠了一躬,“您应该回到城堡中去。”

    “啊,谢谢你的好意,尤伦,”约翰离开了海涯,他拄着木杖的手抽着筋,步伐却从未有过的稳健,“我有问题问你。”

    “大人请说,”侍卫队长背着双手,宛如雕塑般站着,“我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不走呢?”领主说。

    “我从未想过离开,”侍卫队长回答,“但大人您……”

   约翰摆摆手,“你的忠诚我深感欣慰,但这个时候还留在这里是没有前途的。”

    “您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大人。”

    “我料定你会这么说,”约翰告诉他的侍卫队长,忠诚是可贵的品质,如今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可不多了,“为我办件事吧,尤伦老兄。”

    “责无旁贷,”尤伦回答得斩钉截铁,正如当时驻守在要塞中那么刚强坚硬,“大人请吩咐吧!”

    “去王都送封信吧,”约翰从狐皮斗篷里掏出一张封蜡的羊皮纸,“明天一早你就走。”

    事实上他放出了不止一只渡鸦,但……

    “我现在就出发,大人。”侍卫队长回答。

    这一夜,约翰早早上了床,他熄灭了油灯,不久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

    他又一次坐在海涯之上,遥望着被夕阳染成玫瑰色的彤云。潮水一如既往的汹涌翻腾,几尾银梭子鱼跃出海面,海鸥时而划过天际,发出尖利的鸣叫。这景色真美,约翰想。他回望身边的妻子,她已经不再年轻,却仍不失为一个美人。安娜摇晃着那双细腿,她睁着水蓝色双眸,不时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亲爱的,难得看到你这么兴趣高涨。”妻子诉说着温言软语,她娇小纤细的身子依偎在约翰的身旁,红棕色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四散飘扬。

    “谁说不是?”约翰搂着妻子,心中泛着甜蜜。这才是我该有的生活,感谢诸神!听潮堡的领主依旧佝偻着身子,但全身好似充满着无穷的活力。当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褪去时,他站起了身子。

    “我们该回去了,孩子们还在等着呢!”约翰挽着妻子的手,这双手纤细白嫩,并未烙上岁月的痕迹,然而皱纹却悄然爬上了妻子光洁的额头,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点未变。安娜脸红了,美丽一如娇羞的少女。

    大厅中燃起熊熊的烈焰,仆役穿梭不停,各色菜肴流水般摆上了餐桌,有大麦牛肉汤,裹着培根和香料的烤鱼,炸牡蛎和奶油焗虾,而主菜是口中塞了苹果的烤野猪。这头野猪颇为凶猛,要不是侍卫队长尤伦有着过人的胆识,只怕自己无福消受。约翰望着长子罗宾举着斟满红葡萄酒的玻璃杯,致着祝酒词。次子雷蒙不再坐着轮椅,他健步如飞地穿梭在席间,和那些前来的宾客有说有笑。幼子杰森端着酒杯,满眼肃穆,今晚他换上了褐色长袍。如此看来杰森也终于遂了自己的愿,成为了大学中的一员。小女儿艾米莉则是今晚席间最耀眼的明星,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巧笑嫣然却又举止庄重,瞬间迷倒了无数慕名前来的贵族青年。约翰挽着妻子的素手,坐上了高台,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赞颂声,每个到场的贵族都献上了自己的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宴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将近尾声时,约翰和妻子下了场,跳起了一首节奏舒缓的舞蹈,他们在大厅中央依偎着,旋转着,一如彼此的首次见面。大门猛地洞开,寒风宛如冰刀,割裂着触碰到的一切,直到所有人血流成河支离破碎。不!约翰大声叫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瞧见自己的妻子躺在血泊中,不断打着摆子。他扑了上去,触手处却已是一片冰凉。

    “醒醒,大人!”约翰被摇醒了,对此他心生感激,梦境虽好,结尾却难以忍受。他下了床,借着如水的月色,侍卫队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透着惊恐与疲惫。

    “何事惊慌,尤伦?”约翰长叹一声,重又点燃了一盏油灯。

    “我,”侍卫队长咽了口唾沫,“我碰上了强盗。”

    “有多少?”约翰说,“你应该打发了他们对吗?”

    “很多,多得无法想象,大人。”

    “我明白了,”约翰站起身,裹上了那件狐皮斗篷,“带路吧,尤伦。”

    他们立于墙垛之上,透过浓重的夜雾,瞧见远方闪烁着无数的火光。那些强盗,全都隐匿在森林中,难怪至今无人发现。卫兵们早已就位,他们套着皮甲,手持长矛和弓箭,脸上全都闪着惊惶。这不能怪他们,那些人说到底都是新兵蛋子,有些甚至连嘴上的毛都没长齐。

    “你留在这里,尤伦。”你是他们的主心骨,只有你能镇得住场面。

    身后响起了轮轱辘的转动声,不用猜,肯定是雷蒙,但他是怎么上来的?约翰无暇去想,当务之急是度过眼下的危机。那些强盗并不急于进攻,他们在等什么?

    “老爹?”雷蒙开了口。

    “说吧,儿子。”

    雷蒙朝侍卫队长点了点头,他转动着木质轮盘,来到了墙垛前,“啊哈,数量真不少。”

    “是不少,”侍卫队长耸了耸肩,“我跟他们交过手,不过是一群菜鸟,但也有几个狠角色。”

    “狠角色?”雷蒙粗大的手掌抚着下巴,“怎么个狠法?”

    “无惧我的长剑。”侍卫队长回答。

    “那想必也是和你一样的好汉。”

    “放只渡鸦出去,我们可以求援。”就像我之前那样,只需再写一封信。

    “向谁求援,老爹?”雷蒙两手一摊,“想也知道,您熟悉的老爷们都是些事不关己的家伙,我很怀疑他们会派出哪怕一打斥候增援。”

    儿子说的没错,然而……

    一只渡鸦聒噪的叫嚷着,它绕着众人盘旋,直到停在了领主的手臂上。约翰取出渡鸦脚爪下的细卷轴,借着月色,扫视着信笺上的内容。

    “真想不到,我儿子来了,”老人丢下细卷轴,叹了一口气,“他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一整支军队。”

    Chapter2 杰森

    杰森.弗西斯盯着眼前的地图,不时用炭笔在上面标着记号,折叠桌上摆放的蜡烛闪着昏暗的光,营帐的一角搁着火盆,但不济事。海风嘶吼着吹过原野,带来了腥咸与湿冷。杰森搓着手,捧着一杯热茶,他啜了一口,柠檬的酸涩混杂着薄荷的清香在舌尖蔓延。海潮奔腾不息,轰鸣声不绝于耳,然而这些都动摇不了自小便在听潮堡长大的他。杰森嗅着咸湿的海风,仿佛闻到了家的味道。但家是什么?是了,自己早已没有了家。他苦笑了一声,喝光了柠檬薄荷茶。

    “大人,”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想我们被发现了。”

    “你先停下,”杰森望着穿镶钉皮甲的高个士兵,“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大人,”那名高个子搓着手,直打哆嗦,“我们在巡逻时遭遇到了一个 不速之客,他……”

    “他什么?”

    “他撂倒了我们所有人,跑了。”

    “那家伙是不是有一头棕色的浓密头发?褐色的眼睛,个子很高?”

    “抱歉大人,我们完全不记得他长什么样,”高个子停了下来,数次呼吸后又开了口,“但那个家伙是用左手使剑。”

    “我明白了,”杰森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去找点东西吃,休息一会儿。”

    尤伦.史沃德,是你吗?杰森仍然记得自己年幼时,那名高大的剑士就已接任自家城堡侍卫队长一职,那个时候杰森总爱缠着尤伦,央求他给自己讲述冒险故事,又或者用木剑对打。(当然是打着玩)事实上,侍卫队长在约翰的三个儿子中最中意的就是自己。杰森不明白为什么尤伦对自己青睐有加,话说回来,二哥雷蒙比自己优秀的多,大哥罗宾更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是啊,在父亲眼中他们行的是正道,而自己只不过是个离经叛道的顽劣之徒。杰森期待着与尤伦的会晤,更向往与父亲见面。 他走出帐篷,仰望着漫天繁星,仿佛望着由星屑组成的巨大漩涡。他要做的事,只有群星见证,而每一颗星都代表一个神灵。诸神在上,愿你们能公正的评判我。

    杰森走过众多营帐,径直来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小帐篷中,这顶帐篷只住一个人,杰森知道他是谁,他掀起帘门,进入汤姆.梅维尔的帐篷。营帐中很是狭小,角落中堆放着众多书籍,前城堡总管席地而坐,在一张用矮凳充当的书桌上写着什么。

    “对,把资料放下,你就可以走了。”老汤姆奋笔疾书,他没有抬头,注意力全放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你没有吃晚餐,”杰森扫了一眼盛着黑面包,奶酪,香肠还有茶的木托盘,“这可不行。”

    “当然没有,”汤姆抬起头时愣了一下,“原来是大人,有失远迎呐!”

    “你我之间不需要客套,”杰森说,“研究可还顺利?”

    “并不顺利,”老汤姆叹着气,朦胧的烛光中,他下巴上又长出了密密匝匝的胡须,杰森知道他一天前才刮过脸,“但也不是全无收获。”

   前任城堡总管邀请杰森坐下,他掏出自己的笔记,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您来看,我摘抄了‘灾祸论’的这一段……”

   “所以,汤.卡梅尔才会受到迫害。”杰森抚着下巴。

   “大人英明,”老汤姆点了点头,“要知道以前人们的概念中,土地的贫瘠与否,全赖诸神是否赐福。”

    “汤.卡梅尔亲手揭露了这个骗局。”难怪教会对炼金术士的迫害从来没有停止过。

    “谁说不是?但讽刺的是,以前教会垄断了信仰,如今炼金术士在当今国王的庇护下日益腐败,他们垄断了知识。”

    “你是说……”杰森脑中闪现出一束光,却又很快湮没于无形。

    “若梅维尔博士所言非虚,那么任何,”老汤姆竖起了一根指头,“请注意,大人,是任何土地,无论它原先多么贫瘠,都能在注入必要的元素后变得肥沃丰饶。”

    “而这种手段,只掌握在炼金术士手中。”那束光回来了,杰森拽紧了拳头。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治下的土地为什么那么凄凉贫瘠。

    “父亲为人正直,想必是不愿贿赂那些蛀虫,所以……”

    “事实上,”老汤姆长叹了一声,“约翰领主的土地并不贫瘠,从来也不,自从那些炼金术士造访,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大人。”

    他们可以让贫瘠寒酸的土地变得丰饶多产,自然也可以使肥沃丰饶的土地重又一贫如洗。

    “可惜的是,我的推论没有直接的证据佐证,所以咯,没法指控他们。”

    “老汤姆,”杰森告诉前城堡总管,“我曾经抓到一个炼金术士。现在还在我的掌控之下,他对我们会有用的。”

    他们来到了一处大帐篷前,营帐外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持着长矛,目视前方,犹如雕塑。杰森朝着他们点了点头,掀开帐帘。帐篷内充斥着屎尿的恶臭,杰森掩着鼻子,老汤姆也皱紧了眉头。帐篷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华美的丝质袍服早已脏污不堪,借着微弱的烛光,杰森看清了那张脸。比起一个月前,这张脸几乎认不出,但炼金术士就是炼金术士,这点不会错。

    “你住的可习惯?”杰森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果有此报。

   炼金术士睁开了眼,他作势欲扑,却被缠在身上的牛筋绳拉住了。

    “你们这群强盗,我的同僚不会放过你们!国王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杰森赏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炼金术士摔成了狗吃屎,他趴在地上,叫骂声成了低沉的呜咽。杰森抽出腰间的匕首,抵在了炼金术士脸上,那家伙显然到了崩溃的边缘,眼泪中混着鼻涕,双腿还不安抖动着。

    “下次就不再是耳光了,不合作的话我就切掉你的手指,之后是脚趾。再然后是舌头,眼睛和鼻子,你听清楚了吗?”

    “是的,大人,”炼金术士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他带着哭腔,一如战败后的狗,“您要我做什么?”

    瞧瞧,这就是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炼金术士,杰森鄙夷地撇着那名俘虏,那家伙已经完全垮了,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搞到所有的情报。

    “我提问,你回答,”杰森说,“你不能撒谎,否则我就会知道。所以呢,为了你自己好,你知道该怎么办。”

    杰森朝老汤姆做了个手势,后者递上了一部书籍,“认识这本书吗?”

    “认识。”炼金术士牙齿打着颤,他甚至打起了摆子。

    “很好,”杰森点了点头,“听过这书的作者吗?”

    “我知道他,他是汤.卡梅尔博士,”炼金术士咽了口唾沫,“我辈的典范。”

    他确实是,只可惜你们这些徒子徒孙的恶行彻底糟践了卡梅尔博士的名声。

    “你认同汤.卡梅尔的观点吗?”

    “认同。”

    “概括一遍他的观点,”杰森朝前城堡总管点了点头,老汤姆打开了自己的笔记,蘸满墨水的鹅毛笔悬停在纸上,蓄势待发,“你要尽可能地详细阐述,不要遗漏,更不要隐瞒,否则他就会知道。”

    “……汤.卡梅尔发现了能够使促使土地变的肥沃的元素,嗯,发现这个词不恰当,准确的说是合成。”

    杰森和汤姆.梅维尔对望了一眼,那个老人停下了笔,昏黄的光中,一切都看不真切,但老人的脸上透着震惊。

    “说下去。”

    “是的,大人,”炼金术士全身松弛了下来,他的语速不再急促,“卡梅尔博士在简陋的实验室对各地的土壤和矿石进行了上千次的提纯,提纯后的化合物再进行随机的合成……”

    “你先等等,”老汤姆打断了俘虏,“你是说促进土壤生长的元素是人工合成的?”

   “是。”

    “这可奇了,”老汤姆搁下了笔,“卡梅尔博士在‘灾祸论’中从未提到过,他到底是疏忽了还是有所隐瞒?”

    “这不是重点,老朋友,”杰森说,“如果是合成,那么意味着他们可以倒置这种方法,让本来肥沃的土地变得颗粒无收。”

    杰森回过头,他瞪着炼金术士,“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利用卡梅尔的知识为自己谋取暴利的?”

    炼金术士没有出声,他只是低着头,好似沉思,接着他便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我说过了,”杰森丢掉断指,“不配合就切掉你的一根手指。”

    “我不能说!他们不会放过我!”

    “那我现在就割了你的喉咙,想必没人反对。”杰森把玩着匕首,烛火中,精钢匕首泛着凛冽的寒光。

    “我说!”炼金术士呜咽了一声,“都是卡斯特指使的!与我无关!他说……”

    “卡斯特是谁?他说了什么?”

    “卡斯特是我们的头儿,王都首席炼金术士,也是宫廷御用炼金术师。我们都听他的。”

    谜底快揭晓了,就差最后一步,我不能急躁。杰森审视着俘虏那张仓惶的脸,那张脸早已不复往日的倨傲,只余下无尽的惶恐。

    “卡斯特,他说了什么?”

    “他说,”炼金术士喉中带着哭腔,“奖赏只会眷顾掌握知识的人,而土地中蕴含着无限财富,这正是对我们无私的馈赠。”

    “你说你们都听他的,那么他又听谁的?”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

    “当然是听命于国王陛下!”

    “所以,”杰森停顿了一会儿,那名炼金术士已然中套了,是该再添一把火,“你们的勾当国王他也有份?”

    “是的!他也有份,不,不,国王陛下不掺和这事儿,都是卡斯特的主意!他……”炼金术士语无伦次了起来,他在掩饰,但越掩饰,却越是暴露无疑。

    “你叫什么?”杰森.弗西斯收起了匕首,他做了个手势,老汤姆收起笔记和书籍,退出了帐篷。

    “我……”炼金术士再次低下了头,“我叫杰克,杰克.唐生。”

    “卫兵,”杰森指着炼金术士说,“带这位唐生先生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再让他吃点东西。”

    “紧遵大人吩咐。”顶盔贯甲的士兵鞠了一躬,他拽着早已瘫软的炼金术士走出帐外。

    杰森没有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来到了汤姆.梅维尔的帐篷。那个老人手臂上停着一只不停聒噪的渡鸦,老人撒了把玉米粒和面包屑安抚着它,他取下了渡鸦脚爪下的细卷轴,那只鸟扑棱着翅膀,对着桌面上的“大餐”发起了攻势。

    “听潮堡的渡鸦到了,”老汤姆递出了卷轴,“我想这是写给你的。”

    卷轴上印着跃出海面的银梭子鱼的的封蜡,这是父亲的徽章。拽着这封信,犹如挑着千钧重担,杰森没有拆开它,只是又递了回去。

    “你来读,老朋友,”杰森叹了口气,“你总是对事物有独到的见解,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前任城堡总管拆开了信笺,他扫视着信上的内容,脸上的皱纹松开了,“大人,您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你必有自己的理由。”只属于你自己的理由,正如我一样,我选择与父亲决裂也有着只属于我的理由。

    “说得好,大人,”老汤姆放下了信笺,“约翰.弗西斯勇敢,高尚,总而言之是个好人,这点我从不否认,但好人并不意味着是个好领主。”

    “说下去。”杰森坐在折叠椅上,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火盆上烤着。

    “领主大人脑筋太过呆板,”汤姆.梅维尔耸了耸肩,“他总是死守着教条不放……”

    坚守自我,这是父亲的优点,却也是缺点。那我呢?杰森隐约记得自己当年是如何遭受奚落的,只因他选了一条违背父亲意愿的道路。那个时候大哥罗宾早就晋升为了骑士,而雷蒙也已成为了海岩城领主的侍从,而他的梦想是成为游侠,佣兵。父亲却轻蔑地称自己是天生的强盗胚子。杰森明白,自己是小一号的父亲,或许是因为父亲在自己身上看到他当年的样子。父亲是佣兵起家,之后才一步步成为骑士,成为贵族,成为领主,但……

    “说重点吧,老汤姆。”杰森凝望着帐篷外越见浓厚的雾气,海风依旧咆哮着,正如那汹涌澎湃的潮水,今晚自己怕是不用睡了。

    “他们要来谈判,”老汤姆回答,“地点是这片森林与海涯的交界处。”

    “依你之见父亲会派谁来?”尤伦.史沃德,会是你吗?

    “信上没说,”老人摇了摇头,“但想也知道,除了侍卫队长外,还有谁能胜任?”

    “老朋友,你跟我同去,”杰森离开了火盆,“必要时带上那个俘虏。”

    “我看不要,”前城堡总管说,“这不就是坐实了你参与绑架炼金术士?”

    “我走上了这条路,就已无法回头,”杰森踱入浓厚的夜色,“事到如今,又何必遮遮掩掩?”

    杰森,老汤姆和那名拽着炼金术士的卫兵的临时小队趟着夜色,一路朝着中立地带走去。一离开森林,彻骨的寒意就向他们袭来,他们有所准备,每人都披着粗厚的斗篷,却收效甚微。真是奇怪,杰森泛起了嘀咕,自小在听潮堡长大的他居然也畏惧着湿冷的海风,而父亲在这个恶劣的地方却驻守了几十年。我当然无法跟他相比,父亲是在尸山血海中闯出一片天地,他的人生宛如凛冬,严酷又冷峻,而自己不过是在春夏徘徊的毛头小子,难道些微凉意就令自己无法忍受吗?

   杰森裹紧斗篷,顶着腥咸的海风,迈向不远处立着的一块礁石。礁石前方竖起了火把,烈焰在风中狂舞,宛如张牙舞爪的精灵。火光照亮了一颗顶着栗色头发的胖脑袋,二哥雷蒙自从在竞技场折戟后体重就一直飙升,现在恐怕有三石重。他瘫在特制的轮椅上,满眼却堆着笑。雷蒙的身后站着一名顶盔贯甲的战士,侍卫队长明显老了,他刀削斧凿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疤痕,眼神却一如既往的犀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兄弟?五年还是十年?”雷蒙拖着粗嗓门,下巴上的肥肉抖动着,那双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十一年了,哥哥,”杰森回答,“父亲一向可好?”

    “父亲的身子骨本来不错,只是最近几年他的健康一直不乐观,”雷蒙叹了口气,“现在你来了,你本可以亲自去问他。”

    你知道我不能,哥哥,“真是……遗憾。”

    “好了,说正事,”雷蒙告诉杰森,“你这次来,意欲何为?”

   我带着正义而来,“我有自己的责任,希望你能理解,哥哥。”

    雷蒙爆出一声大笑,那笑声犹如金属的刮擦声,在潮起潮落间回荡,说不出的诡异,“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大的笑话,弟弟,谁都知道,你放浪不羁率性而为。这样的你却谈起了责任,你要真在乎它,当初就不会不辞而别。”

    “随你怎么想,哥哥,”杰森嗅着湿润的海风,却尝到了一丝苦涩,“我这次带来了重要的情报。”

    “什么样的情报?”雷蒙巨大的手掌撑着肥厚的下巴,另一只手在轮椅的扶手上宛如鼓点般敲击着。

    “是这么回事,”汤姆.梅维尔越众而出,“根据我的研究,这块土地被人为动了手脚……”

    “是吗?”雷蒙斜睨着昔日的城堡总管,“叛徒的话我又能信几分?队长,你信吗?”

    尤伦.史沃德没有接茬,他握剑的左手开开合合,往日他这么做的时候,意味着即将拔剑,杰森望着昔日的忘年交,右手不觉间移动到了腰间。

    “我们得听听他怎么说,少爷。”侍卫队长的左手离开了剑柄,“您应该清楚,汤姆.梅维尔不是叛徒。”

    “也罢,”雷蒙摆了摆手,“你有一分钟时间,汤姆.梅维尔。”

    “……土地的收成起决定性因素的是土壤中蕴藏的元素,我推断,促进生长的元素可以人工合成,也可以人工破坏。”老汤姆合上了笔记,他长出了一口气,火光中,老人的脸颊潮红一片。

    “我给了你一分钟,结果你用了半个钟头,”轮椅中的胖子打了个哈欠,“而且还是阐述疯子的胡言乱语,莫非你也疯了不成?”

    “等等,哥哥,”杰森上前一步,“我们有证据。”

    “证据?”雷蒙挑起了一侧眉弓。

    高个卫兵把俘虏推了上来,杰克.唐生洗过了澡,用了餐,精神总算有所好转。他穿着一条粗布长袍,外裹羊毛斗篷,乍一看和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炼金术士毫不搭边。那家伙惶然四顾,喃喃念叨着不知名的词汇。

    “那位大人的话没错,”他指着老汤姆说,炼金术士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现在碰到谁都称呼大人,“土地的肥沃与否全仰赖元素,我们可以合成它,也可以摧毁它。”

    “啊,我明白了,”雷蒙做了个手势,“队长,你先退下,我和我兄弟单独谈谈。”

    他要谈什么?雷蒙一贯以谨慎著称,他会考虑到我没有想到的细节吗?

    “乐意之至,哥哥,”杰森朝老汤姆和卫兵点了点头,“你们何不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礁石旁早已架起了柴堆,烈焰炙烤着牛肋排,鸡腿,还有风干的麦饼。浓郁的香气随着海风飘散四溢,但杰森却是胃口全无。他推着兄长的轮椅,沿着海岸线缓慢前行。浪潮汹涌,水花不时溅在俩人身上,杰森的头发打湿了一片,雷蒙的脸上好似蒙了层水汽。他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的雷蒙还没残废,每当傍晚时分,他们总要沿着海岸线散着步,有时是罗宾陪着自己,有时是雷蒙。那个时候大哥还没晋升为骑士,二哥也不是侍从,而杰森本来要前往位于王都的牛斯顿大学,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许,但他对此嗤之以鼻。我若有朝一日身披学者长袍,穿行于讲坛与实验室之间,又是一番什么光景?不会比现在更有价值,他心底的声音说。

    “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出过城堡了,托你的福,兄弟,今晚就让我尽兴吧!”雷蒙抹了抹额头,他望着深灰色的潮水,宛如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

    “哥哥,说实话,你有没有后悔过?”

    “什么?”

    “后悔在竞技场中摔断腿。”你若四肢健全,一定强我百倍。

    “怎么会?”雷蒙大笑出声,“我是残废了没错,但好歹把那个混球挑下了马。那杂碎天生长着一副欠揍的脸,偏又自负的紧。所以咯,诸神有眼,借我之手把他送入地狱。”

    雷蒙永远不会后悔,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早该想到。杰森羡慕自己的兄长,他才是三人中活的最洒脱的一个,而自己,看似离经叛道,如今却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你有麻烦了,弟弟,”雷蒙说。

    “我知道,哥哥。”杰森回答。

    “你不明白,”雷蒙摇了摇头,“你绑架了那名炼金术士,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那就让那家伙逍遥法外?”他的怒气陡然上升,“你也听到了,炼金术士平日里干的是什么勾当。父亲的土地,父亲的收成全部成了那些蛀虫中饱私囊的筹码!”

    “你没有证据,”雷蒙竖起了一根手指,“而你的绑架行为才是证据确凿。”

    “证据就是那个炼金术士。”

    “他会翻供,你又如何说?”

    “我……”

    “告诉我,你如今为谁效力?”雷蒙打断了自己。

    “托蒙德,我为雷霆堡公爵效力。”他说了出来,只感浑身上下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走吧,带着你的人走得越远越好,”雷蒙的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不再是你的兄长,不再是了。”

    “为什么?”你在害怕,还是在失望?

    “我不否认托蒙德是个军事天才,”雷蒙泛出一丝苦笑,“他或许能赢得一两场战斗,但我跟你保证,他赢不了战争。”

   如果连托蒙德都无法取胜,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不,他绝不会输掉这场战争,绝不。

    “你没发现,哥哥,”杰森说,“聚集在托蒙德公爵麾下的诸侯每日都在增多。”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那些诸侯又在哪里?”雷蒙眼中透着不屑。

    “公爵他……”杰森还记得,一个月前托蒙德公爵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情形,越过孔加河后,他们就兵分两路,公爵带着众诸侯沿着君王大道北上,而自己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谁也意想不到的路。

    “他早把你甩了,傻弟弟,”雷蒙耸了耸肩,“而且我很怀疑那些诸侯的加入动机。”

    “他们都是忠勇可嘉的人。”

    “是吗?”雷蒙来了兴致,“但我告诉你,这些人要么狡诈似狐,要么蠢笨如牛。不用说,布雷肯伯爵想必是其中之一,但这家伙是个赌徒,他的忠诚视对方实力而定。福克斯爵士素以阴险著称,他擅长暗中使绊子,落井下石,却没有一丝军事头脑。至于威廉男爵,啊,他是勇气可嘉,但只会蛮干。弟弟,你就指望这些乌合之众能成事?”

    他说得对,但这就是公爵的班底,这些人是他的封臣,然而……他能想到的公爵大人又怎么能想不到?所以他委派我另出奇兵。当他们度过孔加河的时候,公爵曾拍着他的肩膀说,“杰森卿,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没有我,你照样能够攻陷王都。遥想一千年前,腓特烈大帝麾下不也是些蹩脚的角色?却并不妨碍他横扫大陆,所向披靡。

    “让我来告诉你,托蒙德在把你当枪使,假如起事失败,他最多被削去爵位褫夺封地,而你和你的手下会被统统吊死。”

    “也许吧,哥哥,”杰森开口道,“但坐视尤里克倒行逆施是更糟糕的选择。推翻他,你我都有活路。”

    海风裹挟着浪花,湿冷透入了骨髓。雷蒙打着哆嗦,他肥胖的身躯盖着裘皮毯,但显然并不济事,“今晚可真冷,风暴就要来了。”

    风暴,是的,席卷一切的风暴,这场风暴中,你我都无法幸免。杰森头一次见到风暴时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童,那次的风暴,他记忆犹新,而这一次,他将亲自见证。

    “我无惧风暴,哥哥,相反,我期待着它的到来。”

    “你还是太年轻了,”雷蒙裹紧了身上的裘皮斗篷,“老爹难道没告诉过我们,当初他拥护尤里克推翻‘黑心王’芬里克的事吗?”

    “我没有忘。”

    “当初尤里克也是个热血青年,他心怀正义,悲天悯人……”

    “哥哥,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任谁登上王位,他都会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芬里克也好,尤里克也罢。你凭什么认为托蒙德是个例外?”

    “我……”公爵他不一样,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走吧,”雷蒙叹了口气,“记住,你从未来过这里。”

    Chapter3 约翰

    铁匠死了,至少他走得安详。当晚,约翰领主梦到了老安德烈。梦境中,他依然壮硕如牛,胳膊隆起结实的肌肉,铁锤在布满老茧的巨手中上下翻飞,砧板上的金属条迸射出耀眼的火花。铸造间内燃着熊熊的烈焰,老安德烈赤着上身,他汗如雨下,铁锤和铁砧碰撞着,金属条不断被拉长,折叠,锻打,淬炼。一柄长约三十英寸的长剑逐渐成型。这个过程通常很缓慢,但在梦境中却快的不可思议。剑身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约翰握着它,触手处却是一片冰凉。老人挥舞着它,剑身发出嗡嗡的鸣响。这是一柄不寻常的剑,约翰想。老安德烈咧开了嘴,笑了起来。闪着清辉的银锁子甲出了炉,它依旧没有任何热度,锁子甲上了身,丝丝凉意宛如清风拂体。老安德烈笑得更大声,他在与我告别,约翰心中泛着哀恸。铁匠的身影消逝无踪,整个铸造间只余下涌动的炉火。

    约翰.弗西斯又一次来到了陈列室,他没有送老安德烈最后一程,但他问心无愧。陈列室里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长桌上摆放着一件银亮的锁子甲,一柄透着森冷辉光的长剑。梦已成真,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约翰披上了锁子甲,将长剑插入薄薄的剑鞘。三日前当自己收到杰森来信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如今是该直面那个混球了。那个混球,他怎么敢……我该为他骄傲吗?约翰问自己。四十年前,自己也曾跟随当时如日中天的尤里克,那个战无不胜的将军,而不是现在高高在上的尤里克王。那个时候,尤里克是个极富魅力的人,他与兵士们同吃同住,打起仗来又奋勇在前,难怪那时有那么多人追随他。四十年的的光阴一蹴而就,他老了,而尤里克也早已把雄心壮志抛于脑后,他宠幸着炼金术士,而那帮家伙却只会阿谀奉承,疯狂敛财。

    “约翰卿,这就是我的江山,”尤里克的马鞭挥向远方连绵起伏的丘陵和更远处的山川大泽,“相信我,朋友。在我的治下,没有人会受苦,没有人会流离失所,没有人会遭受不公的对待。我的国度将是人们最后的庇护所。”当时将军就站在遥望芬里克老巢的一座山坡之上,多么的意气风发,又是多么的势不可挡!

    “陛下,你可还记得当时的誓言?”老人喃喃地说道,当尤里克将“黑心王”一剑穿心时,他就在场。芬里克倒在王座的台阶下,深色的血液浸染了大理石的地面。那座宫殿空旷阴森,“黑心王”的朝臣早已销声匿迹,尤里克踢翻了芬里克的尸体,将那顶黄金王冠带在了自己头上。数十载春秋寒暑,尤里克就坐在那张由暗沉青铜雕刻而成的王座上发号施令,接见臣属,规划宏远的蓝图,却也纵情声色,耽于享乐,沉迷极尽的梦幻。是否人一旦上了年纪,雄心就不复存在?等着轮到下一个天选之人取代自己?或许这就是人生啊!老约翰的口又渴的厉害,这次他随身携带着渗了蜂蜜的葡萄酒,领主小口啜饮着蜂蜜酒,享受着甘甜和醉意。人生是什么?他已然有了答案,年少之时,约翰.弗西斯曾看过一条蛇咬住自己尾巴的徽章,徽章本身就是回答了一切。

    “轮回!”约翰呼出一口酒气,鼓鼓囊囊的酒袋瘪了下去,老人只觉双颊滚烫,喉咙似火。无论是芬里克还是尤里克,他们不过是命运洪流中的一朵微小的浪花,如今托蒙德走上了当年尤里克的老路,他是否会站在尤里克王的尸骸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约翰离开了陈列室,步下蜿蜒的阶梯。他走得匆忙,约翰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卧室,接着翻阅“列王传”。这是两天前从三楼原来的书房中发现的。短短两天时间,他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仿佛中了邪。如今这本厚如砖墙的书已经研读了一大半,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结束它。

    “……就这样,大帝打败了残酷的姜戈,将域外蛮荒纳入版图。”他翻开了扉页,上面尽述腓特烈大帝的生平。之后是第二页,第三页……国王们如天边璀璨的星辰般冉冉升起,又仿佛燃烧的流星飞速陨落。就是这样,他抓到了脉络。雷霆堡公爵或许能赢得战争,但谁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不会步列代先王的后尘?儿子,你以为的开拓进取不过就是循环往复啊!老约翰翻过最后一页,跃然纸上的赫然就是“黑心王”芬里克,事实上,他的崛起也伴随着一段传奇般的过往……

    “大人,”侍卫队长的声音传来,“您应该用餐了。”

    约翰揉着酸涩的双眼,从血与火的传奇中回到了现实,他叹了口气,打开了房门,“不急,尤伦,给我来一杯蜂蜜茶吧,葡萄酒也行。”

    “恕难从命,大人,”侍卫队长耸了耸肩,“这些天您对酒的需求早已大大超标,而茶,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存货了。”

    “是吗?”老领主的嗓音透着深深的疲惫,“老汤姆不在,难为你了。”

    “他在,”侍卫队长嗫嚅地说道,“城堡总管一直在您儿子的军营中。”

    “那就是了,”老汤姆,你最终选择了杰森吗?“罢了,不去提他,老友,陪我坐会吧!”

    “如您所愿,大人。”

   昏暝的日光透过窄窗,闪现出一片朦胧,约翰合上书,拉出一张长椅,“说说看,你对列代先王的看法,嗯,就从腓特烈大帝开始。”

    侍卫队长的脸上透着疑惑,“大人,我……”

    “但说无妨,老友,”约翰摆了摆手,“客观,真实地评价他们吧。”

    “他们……”侍卫队长挠了挠头,“都是伟大的人。”

    “他们当然伟大,”约翰接了茬,“但先王们的缺陷同样明显。”

    “我……不明白。”

    “完美与缺陷就犹如硬币的两个面,老友,”约翰说,“正因为完美,所以伟大,人们追随他们,成就丰功伟业。也正因为缺陷,他们渺小,人们唾弃他们,王朝分崩离析。”

    “正如‘黑心王’芬里克那样?”侍卫队长问道。

    “你知道他?”约翰瞧了一眼侍卫队长。

    “那家伙是个喜怒无常的王,一个暴君,当然,暴君不长久,我们伟大的尤里克王要了他的命。”

    黑心王是十恶不赦的暴君,而尤里克王作为天选之子最终取而代之。瞧瞧,现在都这么说,但又有谁在乎被隐藏的真相?如果是暴君,芬里克本不该为王,但他亲手推翻了残暴王尼尔鲁的统治,那又如何说?

    “每一个王都英明神武,每一个王又都无比堕落,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陛下,您的时辰近了。

    无垠的夜空暗得深沉,正如那狂暴不逊的汹涌潮水。约翰仰着头,搜寻着那颗属于他的极北之星,或许我的时辰也近了。城垛上,冷风起,前方是奔腾不息的潮水,后方则是遍布原野的营火。侍卫队长和雷蒙随侍在侧,身着皮甲,手持长矛和十字弓的士兵稀稀落落地靠在墙头。这就是我的全部兵力,连给他们塞牙缝的不够,当初自己和尤里克是不是也是这样围困芬里克王的老巢的呢?

    “不该是这样,不该。”雷蒙挪动着轮椅,来到了城墙的另一边,营火宛如漫天星辰,闪烁着或暗淡,或明亮的光。

    “那应该是哪样?”约翰转过了身。

    “杰森本该跑路的,但那家伙犟得像头驴,天知道他要在这和我们耗到什么时候。”

    他要是这么容易回心转意,那就不是他了,儿子,“明天,我们打开城门。”

    黎明,朝阳冲出云海,射出千万道辉芒。这是个好兆头,约翰骑在马上,跃上了一道缓坡。他眺望着远处,袅袅的炊烟漫过林间空地,是了,这里就是杰森的军营。约翰扯着缰绳,催动着胯下的灰色骟马,朝着前方缓慢而行。侍卫队长跟了上来,他的坐骑打着响鼻,低沉持续的嘶鸣着,尤伦连声呵斥,才止住了它发狂的趋势。他们越过了那座巨型礁石,汹涌澎湃的浪潮夹杂着轰鸣冲上了海岸。约翰的骟马显然受到了惊吓,这畜生四蹄不受控的躜动着,侍卫队长的坐骑人立了起来,尤伦.史沃德紧紧夹住马腹,才没摔成狗吃屎。

    “老友,你不必跟来,”约翰催马上前,“这是我与杰森之间的事,就让我自行解决。”

    “大人,这不仅是您自己的事,”尤伦勒紧了缰绳,“作为侍卫队长,我责无旁贷。”

    他和杰森一样的倔强,抛开相貌不谈,两人倒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难怪从前他们走的最近。

    “尤伦,我知道你的能耐,但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领主叹了口气,“杰森是我的儿子,最小的儿子,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我不会动手,但我会随侍您左右,大人。”侍卫队长端坐在马背上,平时着前方,宛如雕塑。

    “也罢,”约翰踢着马肚,骟马跑了起来,“但你要跟上。”

    风在身旁呼啸,泛起阵阵舒爽,他记得从前和尤里克纵意驰骋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那个时候马背端坐的可是两个热血青年,如今一个呆在宫殿中尽享奢靡,另一个守着贫瘠的土地度日如年,而当初发下的誓言宛如这呼啸的风,消逝在远方。侍卫队长追了上来,自己胯下的骟马可没法跟真正的烈马比,侍卫队长赶到了前头,远远将自己抛在了后面。约翰羡慕他,正如羡慕曾经的自己。尤伦.史沃德第一次来到听潮堡的时候不过是个瘦弱肮脏的孩童,但约翰收留了他,之后他成为一个马房小弟,尤伦善于抓住一切的机会,其实从一开始,约翰就知道那孩子的双手天生就是用来个舞刀弄剑的,所以他给了尤伦机会。光阴荏苒,当年瘦弱的马房小弟早已成为了剑术超绝的首席侍卫,他继任为侍卫队长的时候才十八岁,到如今也有十五个年头。

    营地近在眼前,侍卫队长下了马,他持剑在手,迈着灵猫般的步伐,而对面巡逻的两名士兵如临大敌,他们叫嚷着挥出长矛和长柄斧。约翰抓住尤伦的手,缓缓摇着头。

    “诸位,我们没有恶意,”约翰举着双手,“我认识你们的指挥官,麻烦请带个路。”

    “报上名来!”一名士兵用矛柄捅了捅老约翰。

    “放行吧,你们这群白痴!”老汤姆越众而出,他的胡子密密匝匝,铁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显然疏于打理。话说回来,那家伙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汤姆.梅维尔,没想到在这能遇见你。”

    “大人,我也一样。”

    他们走上了一条倾斜向上的缓坡,沿途尽是密如繁星的营帐,炊烟从煮食罐中飘散而出,空气中夹杂着烤面包和炖汤的香味。约翰不禁饥肠辘辘,从昨晚开始,他就没怎么进食,只是喝着剩下的葡萄酒,但另一种思绪压下了饥饿感。帐篷中不时有人进出,看这些人的装束,不像是正规军,他们披着褴褛的衣衫,外面再套上一层薄薄的皮甲,他们绝大部分人连称手的武器都没有,只是拿着镰刀和干草叉。这些人怎么打仗?尤里克王甚至不用出动骑兵,仅仅是全副武装的王家禁卫军就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儿子,瞧瞧你的麾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大人,”那位不辞而别的总管开了口,“将军的营帐就在前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将军?”约翰领主挑起一侧眉弓,“我儿子算哪门子将军?”

    “大人,您应该为您儿子感到骄傲,”老汤姆说,“是他团结了我们所有人。”

    “所有人?”约翰哼了一声,“敢问这所有人里有多少骑士?又有多少受过训练装备精良的步兵?”

    “我们……”汤姆.梅维尔挠了挠下巴上胡渣,“我们有着五千人,其中有十来位骑士,步兵虽然装备简陋,但却忠勇可嘉,打起仗来绝不含糊。”

    你自己信吗?约翰告诉侍卫队长,“依你看,这些人能成事吗?”

    “不能,”尤伦.史沃德摇了摇头,“我一个就能对付他们十个。”

    “那就是了,”约翰耸了耸肩,“我不怀疑我儿子的勇气,我甚至赞赏他,但光凭一腔热血可成不了事。”

    “恕我直言,”老汤姆停下了脚步,“您当初不也是凭着一腔热血吗?”

    “问的好,但当年我有尤里克王的支持。”

    “将军如今也有雷霆堡公爵的支持。”

    “那么他在哪里?”

    “公爵他在沿着君王大道北进……“

    “不仅如此,他还带走了全部的精锐,”约翰打断了他,“而我儿子就成了吸引国王陛下的诱饵对吗?”

    “您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嗯,公爵大人对将军素来信赖有加。”

    就像当初的我和尤里克一样,但他加冕之后就把我打发到了这块荒凉的土地。杰森,有朝一日你或许能成为朝中重臣,但不是现在,没有经过血与火的试炼,你终将一无所获。

    那间最大的营帐伫立在山坡上,帐篷外站着两名顶盔贯甲的卫兵,他们身上的锁子甲上了油,长矛透着森冷的光,这才像个样子,约翰赞赏地点着头。他在营帐中看到了儿子,杰森盯着折叠桌上的地图,用碳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他没有抬头,但耳朵动了动。

    “再给我五分钟,老爹,马上就好。”

    你终于进入指挥官的角色了,我为你骄傲。儿子的头发长长了,变得更浓密,下巴也生出了稀疏的胡须,而他伏案工作的背影仿佛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翻版。你注定是要干出一番事业的,领主想,只不过大学的讲坛被野外的营地说取代,纸笔也换成了刀剑。儿子,你可曾明白,我当初要你披上学者长袍就是为了让你跳出轮回啊!

    “老爹,你为何而来?”杰森抬起了头,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而疲惫全写在了脸上。儿子的身上怕是压上了千钧重担,当年的自己不也如此?真是讽刺,本来最不可看好的杰森反而最像自己,而现在,是你卸下重担的时候了。

    “你拒绝了雷蒙的建议,所以我来了。”

    “即便是您,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儿子摇了摇头,缓慢却又坚定,“抛弃这些追随我的人,我做不到。”

    “你可以带上他们一起走,”约翰说,“就让托蒙德一个人去玩战争游戏吧。”

    “这可不是什么游戏,”杰森挥了挥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爹,但我早就绑在了雷霆堡公爵的战车上了,追随我的人也是。”

    睁开眼看看吧,儿子,你的公爵带走了他所有的封臣,留给你的不过是老弱残兵。

    “你对托蒙德本人了解多少,儿子?”

    “他……”杰森踌躇了,“说不上来,但他是个正派人,您知道,这年头正派人可不多。”

    “除此之外呢?”你追随他可不是仅仅因为正派而已。

    “公爵他是个极富魅力的人,打起仗来又奋勇争先。”

    当年的尤里克不也一样?杰森,你为何执意如此?

    “富有魅力和身先士卒是作为统帅的必备素质,没什么特别的,儿子。”难道在那些士兵眼中,你不也是这样的人?

    儿子没有回答,他招了招手,卫兵推进来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高个男人。那男人惶恐不安地望着四周,领主注意到他的右手无名指消失了。

    “告诉我父亲,”杰森眼中一片冰冷,“你们是如何敲诈勒索他的?”

    “我……”那个人抖如筛糠,“都是我的上司卡斯特勒令我们干的,他要我们破坏了这片土地上的利于农作物生长的元素……”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他是个炼金术士,而炼金术士又听命于国王……

    “这还不明显吗?尤里克这个暴君显然也有份,当年与您肝胆相照的那个人早已变得六亲不认,认清现实吧,老爹!”

    “现实就是不管是你还是雷霆堡公爵,你们都妄图以卵击石,我老了,但还不瞎。你们那两下子可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那就拭目以待,”杰森的口气冷了下来,“您可以离开了,我很忙,恕不远送。”

    约翰招了招手,侍卫队长跟了上来,当他们走出帐篷的时候,日头已至中天。整个营地沸腾了起来,有人在用简陋的武器捉对厮杀,也有人在为盔甲和长剑上油,当然这个地方少不了铁匠,制革匠和洗衣妇,这些人各行其是,林间充斥着一股混合了皮革味,汗臭味和煮食罐食物气味的无以名状的味道。约翰知道,这就是生活的气息。他们走下山坡,穿过鳞次栉比的帐篷,来到了栓马的地方。两匹马啃食着木槽中的大豆和燕麦,直到领主他们靠近才抬起了头。

    “依你看,老友,我儿子现在有几层胜算?”约翰为骟马上好鞍,他踩着马镫骑了上去,“说实话。”

    “这要视雷霆堡公爵的战况而定,”侍卫队长回答,“我不怀疑公爵本人的能力,但他的手下太过拉跨。”

    “谁说不是?”约翰叹了口气,“托蒙德麾下尽是些跳梁小丑,那些人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各怀鬼胎,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屈指可数。”

    一阵骚乱从前方传来,约翰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

    远方闪现着影影绰绰的身影,飘扬着众多鲜明的旗帜,其中有白底黑边的七腮鳗旗,四分格的城堡星月旗,猩红色的海贝旗以及金色的珊瑚礁旗。

    “是他们,三海诸侯全到齐了,”约翰手搭凉棚,“老友,是你放出的信鸦?”

    “我没有,大人,”侍卫队长拽着缰绳,那匹烈马仿佛心有所感,显得狂躁不安,“或许是雷蒙。”

    “不,”约翰一口否决,“他不信任那些领主老爷们。”

    “大人,”侍卫队长说,“是谁不重要,那些家伙是来解围的,那就够了。”

    “你又错了,老友,”约翰瞄了眼尤伦,“那些人挡住了我们返程的路,而且……”

    “他们在进攻城堡!”尤伦叫出了声,“这怎么可能?”

    “是陛下他下的令,”领主的脸上透着疲惫,“一定错不了。”

    “那我们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约翰告诉尤伦,“我相信雷蒙,他知道该怎么办。”

    老汤姆来了,他喘着粗气,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昔日的城堡总管扯着嗓门说,“大人,恐怕您现在有危险,将军让我请您回去。”

    危险无处不在,汤姆,不远处闪现着展翅欲飞的海鸥旗,是乔舒亚领主的旗帜,他也来了。身穿锁甲的步兵和身着板甲的骑士挥舞着长矛和骑枪,他们所过之处,溅起一片血雨,哀号声不绝于耳。

    “你们本该远离雷霆堡公爵的战争游戏,”约翰抽出那把新打造的长剑,“但现在,就让我们把入侵者赶出这片土地。”

    领主的心中溢满了豪情,仿佛四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胯下的骟马一声嘶鸣,迈开四蹄,冲了出去。离自己最近的五名身披锁子甲的乔舒亚步兵发现了他,长矛戳了过来,却被一柄长剑瞬间撂倒。是尤伦,他的长剑舞成一团飓风,所过之处敌人如秋天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约翰以为他是个剑术高手,但没想到,他的剑术是如此的超凡入圣。两名身着板甲的骑士挺着长枪,截住了侍卫队长,三人战成一团不分彼此。另一边,杰森.弗西斯挺剑冲出,撞倒了两个士兵,他的佩剑上下翻飞,收割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儿子就是小一号的尤伦.史沃德,约翰伏在马背上躲避着不断射来的流矢,那柄长剑宛如灵动的长蛇,它划破了一名敌人的喉咙,又捅穿了另一名士兵的身躯,接着砸破了第三名士兵的脑袋。他的身后掀起了如雷的马蹄声,是骑士,但很快约翰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些骑在马背上的战士只是装备着最简陋的皮甲,好一些的皮甲上镶着钉。他们的武器同样寒酸不已,除了少部分人拥有铁剑和链枷,多数握持的是不是镰刀就是干草叉,但这帮人确实不缺乏勇气。

    呜呜的号角声响彻整片营地,约翰不清楚这是冲锋的信号还是撤退的信号,但前方的乔舒亚军队如潮水般退出了这片森林,他猜测应该是后者。事后他们清点了损失,统共有五十余名战士阵亡,六名铁匠受了重伤,三名洗衣妇精神失常了。杰森跪在每位阵亡的将士身边,低垂着头,喃喃地祈祷着,晚些时候他们挖了坑,草草掩埋了逝者,这晚,岗哨增加了一倍,派出的斥候也增加了一倍。他们击退了来犯者,这本该庆祝,但儿子没有这个心情。任谁都看得出,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打了记闷棍,险些全军覆没。

    “都是我的错,”杰森在营帐中踱着步,“我早该想到那帮杂碎会来劫营。”

    这不是你的错,儿子,战场上瞬息万变,你不可能意料到所有情况。老领主心中充满了苦涩,今天过后,怕是自己将永远背负叛徒的恶名,遗臭万年。一个钟头前,他得知城堡在雷蒙指挥下,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来犯强敌,心中颇感欣慰,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成了叛逆,约翰意识到了,现今唯一的出路只有跟雷霆堡公爵绑在一起。

    “儿子,可有炼金术士的供词?”领主问道。

    “我这里有,老爹,您要做什么?”

    “多抄录几份,越多越好,”约翰沉吟了片刻,“然后放出所有的信鸦,确保那些还在观望的诸侯们人手一份。”

    “这是个好主意,”接茬的是老汤姆,“大人,这样一来,那些中立者就会知道尤里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有个问题,”侍卫队长掀起了帐帘,“我反复巡查过,但那些家伙现在却全无踪迹,正如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征兆。”

    “你怎么看?”约翰望向儿子。

    “我,我不知道,”杰森搔着脑袋,“据斥候讲,他们是突然冒出来的,嗯,或许用凭空这个词更贴切。”

    “可曾抓到俘虏?”

    “抓到了一名,但他口风甚紧,我们用尽了一切手段来拷问,仍然一无所获。”

    “那就放了他,”约翰做了个手势,“你们派人暗中跟随。”

    “他会上当吗?”杰森问。

    “不清楚,但总要试一试。”

    他们来到那顶囚禁俘虏的帐篷的时候,那名乔舒亚士兵瘫软在了地上,他被割了喉咙,伤口周围凝固着大量的血迹,深可见骨的切口泛着苍白。线索断了,但会是谁下的手?潮起潮落,带来了清新冷寂的海风,火把在风中摇曳,空中弥漫着湿气,愁云惨雾在胸中缭绕。约翰的住处离此不远,却也不近,他在营地中穿梭,好似在自家庭院中散步,夜黑的深沉,唯有湛蓝的双月高悬天际。那些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不得而知,但如果三海诸侯有着销声匿迹的本事,那么盲目进攻城堡就显得愚蠢了。如果我是他们,就会出其不意地袭扰营地。尤里克王绝不蠢,他会在王都附近布下重兵,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北上的疲惫之师,而不必理会分兵的乌合之众,这群农民兵再怎么样和武装到牙齿的王国军相比,都是臭鱼烂虾。三海诸侯中一定有着高明的指挥官,而那个人对这里的地形了和营地的部署了如指掌,但就是这样一位指挥官却下着自相矛盾的指令,实施令人费解的举措。约翰的头又痛了起来,他按着太阳穴的手抖个不停,正如自己忐忑不安的内心。一切都乱了套,尤里克犯下了战略性错误,而那个神秘的指挥官又何尝没有犯错?

    “老友,”领主望向侍卫队长,“你认为三海诸侯们会藏在哪里?”

    “大人,他们藏在哪里都没有差别,”侍卫队长耸了耸肩,“反正那些人来一次,我们就击退他们一次。”

    “你倒是说得轻巧,”约翰笑了起来,“要真是这样,那就简单多了。”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海风呼啸着,潮水涌动着,湛蓝色的双月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中,约翰望着暗沉的夜色,唯有喟然长叹。

    “风暴就要来了,老友。”

    “我知道,大人。”

    不,你不知道,约翰叹了口气,人们总是对眼皮底下的事物视而不见。那些消失的军团从未走远,他们就要来了……


科学家1021 发表于 2023-4-27 23:25:07









暗金蜘蛛 发表于 2023-5-11 11:12:33

老约翰七十上战场,也真不容易……
话说尤力克不是柠檬吗?尤力克王=柠檬王?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轮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