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7 09:22:52

牧鹰人(RELOAD)

本帖最后由 faust_xiv 于 2011-5-8 06:23 编辑

樓主就是個嚴重OCD……重開了

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7 09:23:38

名词中文与拼写对照
人名
鲍特 Phaote
迈罗.埃纳蒙 Myaero Ehthamon
费西加.达瓦 Vexicca.d'Tava
莉拉 Lirra
泰蓝拜雅婻恩 Telrenbehrra.Nenn 一般情况下可以叫Telrenelier 泰蓝莉尔
沃林.多姆罕 Hvarin Toghmhum
福委柯支拉加亚 Vwekztehragala’a
萨霍.胡库穆库 Ztakho Htukumutku
赫门采尔.奥.冉丁 Hyemon’sarre Aoh Jantin
贝恩.尤 Penn Urll

地名
柯支莫 Kye Cheavo
洛卢恩 Lrothuen
拉巴契 R’pak-che
巴丽尔 Beriele
亚普当 Apsu-tzang
所尔瓦德 Zjovaldeg
吉迪兹 Gead’esse
沐马河 (伽洛塔梵那) Gvayothavana
安那卢尔 Ahnnalurr
那什迈尔 g’Nanshmerr
新月走廊 Nohgavie Phagelloperh
勒里迦 Lembri’Ghae
乌努祖 Unukzu
奈泽努尔 Nehryernoire
潘赫尼鲁 Panhelneru
乌姆孛登 Umpeddon
亚迈诺尔丹 Arme-norethn
丹卡 Daankka
那迦 Nakka
图兰什 Tzulese
死人地 (空奥图) Ko’Ontum
库拉洪 Khura-Hoon
尸虫戈壁 (巴阿特卡卡库) B’ate Kakeku
埃当拜 Ae’tem-vai
帕杜那杜里 Padul-Nathuriese
萨克林 Xaklin

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7 09:26:23

本帖最后由 faust_xiv 于 2011-5-8 06:31 编辑

牧鷹人
0
“邁羅,你還要繼續嗎?”年輕的巫師問邁羅·埃納蒙,”鷹已經東回了,你還要繼續嗎?沃林, 赫門采爾,薩霍都離開了,你還要繼續嗎?”他頓了頓,悄然歎了口氣。
      “你還要繼續前進嗎?”
   邁羅從極遠的眺望中回過神來,轉身看著那提問的人。風沙愈發猛烈了,巫師的面容變得模糊。泰藍莉爾沉默地立在一旁。他張了張嘴,似乎說著什麼,可獵獵的風很快就把答案連同問題一起刮走了。

1
邁羅·埃納蒙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柯支莫騎衛隊總長室裏令人發狂的寂靜,接近黃昏的陽光還在微微地顫動,他的眼前不斷閃過白光。
一切都結束了。邁羅想到。
冰冷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慢慢滾下,滑過眼窩然後懸掛在鼻尖。他聽見自己正刺耳地喘著氣,那聲音仿佛是從肺病病人的胸腔裏傳來,鋪天蓋地充斥著他整個腦海。視野一片昏暗,他努力睜大眼睛,卻不斷被黑色的波浪淹沒。關節與肌肉都劇烈地酸痛著,幾乎叫他癱倒在地。刺骨的寒冷正從脊椎急流直下,他的雙腳早已凍得沒了知覺。咚,有水砸在了地板上。
一陣子他感覺順著輕飄飄的頭飛了起來,細長的窗框上黑白鑲嵌馬賽克閃著紅光就在眼皮底下打著轉。他被卷得暈頭轉向,翻了個個兒,堆在屋子各個角落的葦花紙散了個鋪天蓋地,頭朝下的當兒他看見了天花板上的騎衛隊總長鮑特,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張房間中央烏黑結實的天王木圈椅上,保養得又白又嫩的雙手鬆鬆地搭著肚子,肩膀陷在重爪狼皮的椅背裡,兩條細長腿交叉着架在髒兮兮的潘滕斯式腳凳上,正和往常一模一樣。他的頭向正向後翻轉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頸部被一道上揚的弧線橫切開來,暴露在外的血肉像花一樣地綻開著,露出蠕蟲似的氣管,代替了原來盛放一張討人喜歡的薄嘴唇的位置。鮮血一小股一小股從那個咧嘴大笑的切口向外湧,在淺灰斜紋的錯襟氈襖上染出一個暗紅狹長的三角。
咚。有水砸在了地板上。
重力回來了,頭顱回到了身體。邁羅艱難地低頭將視線迎向右手,右手正緊握著,指甲深深嵌進肉裏。蒼白的手心裏攥著一支小巧的翠石制信箋裁尺,殷紅的液體正沿著鋥亮鋸齒滴下。一分鐘前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向鮑特,扳起他的下巴,然後用桌上的裁尺割開了他的喉嚨。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只記得手間不時傳來的阻力和裁尺割開血肉時滋滋的聲音。
鮑特似乎到死也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沒有呼救,也許呼救了,也許還掙紮過,那不重要,邁羅沒功夫去注意。他搓了搓手指,揮走了一些若有若無的灰塵,鮑特死了。


一年兩個月零十四天前。
當西區第三分隊長邁羅推門走進總長室時,鮑特歎了口氣,多少帶著些自我埋怨的意味。死個把人本來也不是什麼擺平不了的事,可偏偏那女人竟然是隊裏某個幹部的妻子。
鮑特的煩惱只持續了一小會,現場證據銷毀地很乾淨,蘇魯門奇一向值得信賴。
無非是再被城衛處結為懸案,實在不行就帶著騎衛隊親自出面。本來也不是什麼擺平不了的事,他想,沒什麼擺不平的事情。
只不過是個婊子罷了,他幽幽地想。
據說那幹部得知妻子死訊後跑到現場看了一眼,然後回到自己家門口不吃不喝站了三天,樣子比死人還可怕。接著他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自己與命案的牽連。
鮑特想當然地以為他會選擇私了,沒想到對方二話不說居然上訴到了政法廳。
“邁羅·埃納蒙,”鮑特搓著太陽穴回憶著這個名字,把傳令扔到寬大的弧形拼嵌式長桌一邊——大約是兩年前,有個南區緝捕大隊的年輕人來找過自己,志願要去支援西區分隊。檔案上寫着,27歲,生於凡爾密忒鄉村,在南郊四方街有家室,早在七年前就進了騎衛隊,無任何不良記錄。品性老實,執勤標兵,加入過緝捕隊,特案組,帶頭捉拿過粉紅爆炸骷髏幫的二交椅,搗毀過何育印妙鹼倒賣販子的大本營,兩把鉤劍揮起來比無敵的琉可雅還生猛,導致南區的騎衛隊現在全體閒的發慌——照那個滔滔不絕的南區隊長的話,天生的鬥士,西區可是佔了大便宜。
可他自打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一個木訥的大個子,帶着下層人特有的無力的佝僂。面孔僵硬,像是塗了一層漿,一隻彭策勒山般的大鼻子佔據了整個臉的1/3。眼睛是骯髒的雜色,總像在直勾勾地瞪着誰。最令人反感的是,他黑得完全不像個奧能人,甚至比該死的未雅雜種還要黑出一截來。鮑特幾乎是帶著惡意批准了調令,把這種人丟進西區就跟朝鄰居屋頂死角倒垃圾一樣暢快。
可那張木刻一樣的臉卻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留在了記憶裏,以至於後來從勞門羅大公夫人處那得到那隻野蠻人的黑猿小雕像時,腦海裏居然隱隱顯出邁羅的樣子來。
兩年後,這張臉又來到了面前,顏色從黑變成了灰。又長又臟頭髮夾雜着幾綹刺眼的白色。彭策勒山愈發凸起了,兩邊各是一個黑黢黢的深坑,只有偶爾透出的一點閃光顯示這還是個活物。這副骷髏般的模樣在鮑特看來倒比先前更像個人一點。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男人到底也是和自已一樣有血有肉的生物,有感情,也會悲痛欲絕。
他驀的泛起一陣愧疚。正義和至高的道德感充滿了他的胸膛,那愚蠢的控告此時顯得如此無足輕重。他甚至有種惜才的衝動,打算儘量使用金錢來彌補屬下所有損失——如果邁羅不曾開口說那句話。
“謀殺者,必受誅。”木訥的雙眼透過亂髮直勾勾地盯著鮑特,一字一句地說。
“無上法”第一章第一條。
鮑特愣了幾秒,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积蓄已久的厭惡肆无忌惮地爆發开来。他,鮑特,相貌堂堂,如日中天,叫無數大公夫人爭風吃醋的的騎衛隊總長,竟然被個毫不知感恩的農民騎在頭上。他暴跳如雷,破口大罵,指責邁羅破壞他名譽的惡意控告,指著邁羅鼻子大吼,暴民,賤民,愚民,妓女,臭婊子,喝醉了酒跑來要挾騎衛隊隊長,找死,死有餘辜。
一通發洩之後,鮑特召喚衛兵將邁羅轟了出去。對方的毫無反應讓他多少有點沮喪。



政法廳的判決在一年後終於下達,審理過程被刻意拖到了最長。鮑特無罪。在柯支莫,官匪說到底是一家。官僚花錢掩罪的行當坊間早已見慣不驚,更不要說是實質上早就架空了政法廳的騎衛隊。沒有任何證物指向鮑特,也沒有人傻到會去得罪騎衛隊總長。邁羅似乎也沒有什麼額外社交可以翻案,風波早就塵埃落定。
然而這並沒有讓邁羅安分下來,兩天后他又出現在總長室外,重複着同一句話:
“謀殺者,必受誅。”
鮑特聽出來了,這個邁羅不過是又一個被無上法洗腦的忠實木偶罷了。他笑了起來,拍手叫來了衛兵。然後他快步走到狹長的窗邊,輕輕帶上窗屏,外面廣場上的毆打和慘叫聲立刻變得縹緲又輕柔。

當邁羅第三次筆直地站在總長室門外時,鮑特歎了口氣。他猜想人生也許總要攤上一兩個冤家。他開始寫一份密令,蘇魯門奇會把它交給政法廳。他叫小兵開門。
本來也不是什麼擺平不了的事,他想,沒什麼擺不平的事情。
“謀殺者,必受誅。”這是鮑特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一切都結束了,莉拉。邁羅對自己說。
“砰砰!”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邁羅知道自己正在大街上走著。他知道身上穿著半舊的岩龍皮甲,他的左手扶著仿製款的亞德弗裏埃鉤劍,他的右手裏是韁繩,韁繩的另一頭是老杜吉,老杜吉剛才吃過草了。準確的說,他相信是如此。
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軟軟的夢境和堅硬的現實之間。
夕陽籠罩的街道上混亂的色塊在漫天飛舞,在菱形和三角形之間飛快地切換;屋簷無數站立著的神羊石像紛紛瞪著渾圓的瞳孔,高低不齊的翹起的簷角鉤織成一片菱形的天網。他放低視線,嗡嗡作響的人群裏轉動著一些沒有五官的臉孔,毫無意義的雜音從各個方向湧入他的耳膜。
他試著回憶——從總長室出來,先去了馬廄,然後上了大路,向南走了兩條街,走下一道長長的橋梯,接著在橋口右轉了,所以現在是在——不,他不知道,無法思考。他是一個能呼吸的活死人,有意識卻沒有思想。

在殺死鮑特後他曾經曆了短暫的平靜與沉著,敲門聲響起的瞬間他迅速拉開了門閥。門外是個受驚嚇的十來歲小兵。他幾周前被調來總部,每週末下午2點到8點守總長室的崗。邁羅寬闊的身軀牆一樣地將門口堵了個嚴實。
“我——呃……,出了什麼事情嗎,長官?我聽見……”小兵怯生生地問,滿是雀斑的臉緊張得煞白。
“我去下安格那裏。總長和我有事要密談,不希望有人打擾。你最好不要隨便敲門。”
他用無比沉著的語調撒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大的謊,確信小兵被自己嚴厲的神色唬住了,便順手帶上了門。接著他走向木質的迴旋式樓梯。安格的房間在樓下,房間裏堆積著騎衛隊十年來的所有隊員檔案。邁羅快步走過那間散發著淡淡葦花紙香氣的小室,一個轉身消失在不遠處的總部後門外。
然後,他耗盡了最後一絲清醒。



邁羅木然走在大街上。
去安格那裏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他們可能已經推開門了,要快,他昏昏沉沉地想到,可腳步依然緩慢。
他已經被通緝了,他們會找到他的,他們一向知道。進門的時候蘇魯門奇正鬼鬼祟祟地向外跑,他是要去幹什麼?昨天還並肩疾馳在西區小巷的弟兄将旋即將他視為仇敵。他們會咬牙切齒地憎恨他,詛咒他的黑心和背叛;他們會有如饑餓的野獸般耐心在城市裏搜索他的蹤跡,不分晝夜地追蹤任何微小的響動,他們的目光會像奧蘭的鐵掌一樣將所有的藏身之處碾得粉碎;然後他們會迅速地將他捕獲,投入監牢,送上刑臺。他甚至想得出自己已經頭戴密閉鐵盔,脖子枕在血痂凝結的斷頭台上。
謀殺者,必受誅。這不該有任何疑問,就像鮑特不該逃避他的死亡一樣。
可現在他被瘋狂套上了籠頭,像一頭可憐的牲畜一樣被靴刺逼得倉皇逃竄,一隻不知名的大手揮舞着劈頭蓋臉的鞭子正大聲嘲笑他所有的信條。他成為和他——和那些人一樣的謀殺者,卻在最後一刻選擇了逃亡苟活。
可怕漆黑的帷幕正一道又一道降落在外界與意識之間,他感到腦子就像一團被煮沸的灰燼,而身體成為一具冰冷的機械行走的空殼。他的生命被抽走,空殼之中被某種燃燒而富於流動的物質填滿。那東西尖叫著,叫他行走,叫他趕往某個地方。他感到自己熟識那燃燒的東西,可那東西燒光了他所有的思路和語言,令他無法說出它的名字。那東西從毛孔中滲透出來,緊緊裹住他全身,要吞沒這個叫“邁羅”的細小存在。他死命掙扎,從那東西的包裹中爬出來,睜大眼睛看著它一望無際的龐大表面。那東西汪洋一樣翻滾著,咆哮著衝擊向理智最後的孤島。邁羅艱難地拼湊著腦海中文字,文字勉強拼出了那東西的名,但那它又敏捷地再次溜走。
他眼前浮現起她在夕陽中閃光的長髮,她像甜美朝霧中的湖泊一般的臉龐,還是那麼無暇,一點也沒有衰老……一瞬間他仿佛又握住了她嬌小的雙手,她叫他逃……墓穴一樣的冰冷從她的指尖傳來。接著,一道漆黑的帷幕落下。
謀殺者,必受誅!黑色的聲音開始洪鐘一樣地鳴響,粗暴地攪動著他腦漿。
邁羅痛苦地用雙手掩住了臉面。



他穿過又一座方形制式的橋梯,黃昏裏橋洞狹長的陰影將他徹底包裹。堅實的橋垛中一團團喜陰的藍薊正開出鈴鐺一樣的花團,老杜吉被那甜絲絲的味道逗得輕輕噴了個響鼻。橋洞另一邊,一條僻靜的曲折小巷巧妙地隱藏在兩條大道分割出的民居之中。兩旁的住戶似乎已經將小巷當成了後院,路邊隨處散亂著半加工的青砂石磚料和捆成垛的木柴,六邊形的磚縫空隙裏不時鑽出幾叢雜草。兩層高的住房徹底遮擋了下沉的日光,街道顯出石料本身青紫夾駁灰白的色澤。
消減的熱氣令邁羅混亂的思緒略微冷靜下來,他朝巷子的盡頭望去,層層疊疊的屋簷後冒出兩座吉祥塔鎏金加蓋的方頂。他知道自己正在西區與南區交界附近,直走出這巷子,就是哲堪大道的下段。大道自城中心將南區與邁羅執勤的西區筆直地切割開來。橫穿過大道右轉,沿四聖雜貨大街走到盡頭,再沿著左手邊黑磚巷直接通過密因坨丘,就算是將柯支莫相對平緩的主城區甩到了身後。穿過依坡地而建的舊特提勒恩區,一條綿長而緩慢的山路便直接通向城市的制高點,阿蒙安澤洛峰。峰頂上至今佇立著古要塞的主堡。越過山峰,四層人工開鑿的陡峭的山崖層層遞降,直到西區的盡頭。多邊形拱門環環護衛的西大橋筆直地通向那扇門。
邁羅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他感到身體深處打了個顫。
他曾經無數次眺望過那扇門,那金石交灌的、曾經奧蘭沃裏拿王朝極西門戶的鎮守者。它比柯支莫任何一座門都要高大,乃至於從西區的任何一條大路向西看去,都能看見雕琢著細密花紋和未名怪獸的的寬大門楣。它和那些古老頹圮的碉堡和城牆一起層層盤踞在阿蒙安澤洛(Amon A’tzero)峰最陡峭的山崖上,有如戎裝重甲的武士監視著烏提(Utti)山脈下一望無際的書盧盤彌荒原。在何育印尚且強大的年代,柯支莫還未誕生,只有這片重兵防守的要塞孤單地佇立在西疆,仿若崖壁上刻出的一巨大的答摩拉之印。而在瑪科南人離去後,隨著曾經敵國的衰落,要塞也逐漸變得荒涼。
商人的馬鈴聲響起,一個簡陋的市集在雜草叢生的碉堡間駐紮下來。十餘年之後,這個偏遠的市集被叫做柯支莫。
門的名字是剛格勒薩烏許,蘇馬恩都的光榮之盾,邁羅在那波村聽一個拾荒老人說過,老人顯然對年輕人叫它“西大門”大為光火。



可邁羅沒出生在能目睹戍邊精兵在巨門前威嚴逡巡的年代,如今這門不過是一座輸送被流放者的閘口。他的工作的一部分是護送牢車到門前的庫爾穆伊廣場,在那裏負責押解的獄卒們會接手犯人們的最後旅途。
並不是所有犯人都會被流放,一般人(異教徒、私自操持活人祭者、匪徒或謀殺者)只會死在劊子手的斧下。柯支莫的流放過程更多程度上更像是某種儀式,將一些特定的人放逐任由險惡的自然摧殘,並在摧殘中達到獻祭。邁羅有時會參加一些初級案件的審判,他被要求背誦“無上法”的前三章:精神異常者、暗巫、不懺悔的罪人、信仰混亂者——它稱他們為“無序者”。那本燙金的葦花紙大抄本上端有一段被用古體大力書寫的引言:“法律無法觸及之罪人,將被祭獻於厄施塔,可憎的折磨之神。”
邁羅直覺地感到有欠妥之處,可始終沒想出該如何表達。他最終決定跳過這句話。


獄卒們將犯人用梭揚硬木和硬鋼板條製成的聯板銬成列——腿腳好的分置行列兩頭,老弱的在中間。犯人們必須戰戰兢兢順著門後的棧道走下近乎垂直的山崖,然後獄卒會罩住他們的雙眼,牽引隊伍歷經數周橫跨杳無人煙的書盧盤彌。在拉巴契,死囚的小鎮,他們會享受人生中最後一頓盛宴,病人們將獲得最好的療養,傷者的創口將被完美地包紮。因為接下來他們要好好用眼睛去看,耳朵去聽,手足去摸索,身體去感受自然所賜予的最偉大折磨場,浪費是不允許的。
在拉巴契身後,沐馬河西岸,那座霧氣籠罩的不祥山脈裏某個終點,隨行的厄施塔巫師會先叫犯人飲下平草籽和酸角花熬成的致幻濃粥。接著獄卒會卸下聯板。隨著巫師的吟唱,犯人們在可怖幻象的追逐中哀嚎著四散逃去。不會有人知道這些無助的人在那片橘色的山脈中會遭遇什麼,因為不會有人再看見他們。
那本律法補充經文抄本繼續寫道:“無序者被永遠拒絕在奧蘭沃裏拿的土地之外,留給他們的只有尹圖爾尼泰蒂極西的死地。”那片被提到的荒土從巴麗爾綿延至從未有人到達的西海洋,有傳言形容荒土的中央完全被赤紅的沙塵所籠罩。河流變得有毒,樹木扭曲成噩夢般的姿態,邪惡污穢的死靈四處滋生,潛伏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簡言之,那片土地沒有任何生命立足的餘地。
“彼方乃厄施塔之行宮,無盡之煉獄。”燙金抄本最後說。


邁羅時常找一片較高的平臺,目送那些百腳蟲般蠕動的流放隊伍緩緩通過城門。即將踏上不歸之旅的犯人們無一回頭,他們或將臉埋在胸口,或筆直望向前方,仿佛柯支莫依然在那扇門後繼續延伸著。接著那青黑色的大門就像一張饕餮的巨口將佇列逐漸吞沒。
吞沒。邁羅很滿意這個修辭,他時常苦惱於受限於表達時的那種笨拙。他從不認為這種儀式是像燙金抄本中所說某種遺棄或拒絕。他想像,那張巨嘴早就掙脫了死去的要塞,轉而與身後慘澹無盡的荒野融為一體。
這座新的龐大身軀裏數以千萬的死亡彼此聚會,幻化成無數黑黢的陰影,碰撞出駭人的巨浪。它們不像古要塞的死亡一般了無生氣,也不像壽終時的死亡一般安詳,它們暴怒而殘忍,陌生,野蠻,洪荒,冰冷沒骨,呼嘯着掠過天空和大地,靈魂在其中也會被碾成粉齏。在這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卻似乎有什麼更加漆黑的東西正閃爍著,昭示著某些不為人所知也不曾為人所講述的可能性。
好奇,嚮往,抑或某種希望,邁羅很明白,正是這微渺而莫可名狀的異樣感使自己時常無意識地遠望巨門,甚至在可恥地逃亡時也不禁想起它的影像。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要在這長時間遠望中觀察什麼,或是期待什麼。可如同往常一樣,語言在觸及那目的之前便迅速地沉進了某片漆黑不見底的混沌裏。
是的,總是處在無法掌控的混沌之中。邁羅煩躁地搓了搓鼻尖。他總是在試圖打消什麼念頭時搓自己的鼻頭,這是從小的習慣了。
就像無序者一樣。他接着想到。



暮色開始暗沉,小巷也走到了盡頭,他穿過哲堪大道,繞過裁縫謝爾伊的梯形鋪子,右轉上了巡邏必經的四聖雜貨大街。他隨着打烊時分熙攘的人群沿著左側緩緩移動,不時得低頭避讓那些被貨物壓彎了的商舖頂棚。他經過一個五顏六色的線圈玩具小攤,一個歇腳的賣菜老農,一群鬥甲蟲的男孩,最後走進了一堵泥石混砌的磚牆。
“黑胡同”布裏蔔巷的入口出現在雜物與垃圾背後。巷道沿著一段頗為陡峭的斜坡向上延伸,從一系列交錯的橋拱下經過,與無數更加細小而深不見底的巷道相接;中途經過鐵匠都臘“五十七顆梅子與鵝卵”的後門,並在1/4個圓弧後與黑磚巷巷尾一道假牆匯合。這條被騎衛隊和官員們徹底遺忘的老街,柯支莫最古老的夜間黑市,正是通向大西區的近道。邁羅驚異於自己方才的清醒和機敏,強烈的求生欲終於再次主宰了他的思維,他不能被發現,他等不及要飛到那座巨門前……
他走得很快,像傳說裏的檀迦尸盧一樣,長出了一百雙眼睛,一百對耳朵,每一隻眼睛都盯著一個角落,每一個耳朵都聽向一個方向。橋拱縫隙間透下的餘輝使得視野不規則地忽明忽暗,令他有一種輕微的致幻感。夕陽穿過頭上三層交疊的橋拱,在腳下投出一團紅山葵一般的巨大圖案。邁羅不由得抬頭仰望那些閃爍的光斑。橋樑將彼此間的空隙切割成形式各異的小塊,赤色的火燒雲和金邊的薄雲鑲嵌其間,天幕鮮豔得猶如火焰。
一片慘白的寂靜突如其來地趕上了他。
看不出任何異樣,黑暗裡寄生的拾荒者依舊緩慢移動着,瞎眼贊努爾夫人一如既往在她的破屋前徘徊。
可他的腳步,躲藏在這眾多的腳步裡,還是顯得如此突兀,在高牆之間刺耳地迴盪,寂靜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隨。
商埠從瞧不見的遠處散發出友好而溫暖的喧鬧,空空如也的小巷們從城市的深處蜿蜒盤旋直到眼前,又消失在弧形的高牆後,三十米之外是最後一個大天井,之後的道路愈發狹窄,樓房密集,連一條接橋梯都沒有。
他終於停住了。黑色的利爪攫住了他的心,靈魂在一瞬間被拋出了身體。
他們會找到他的,他們什麼都知道,沒有誰能比獵人更了解一個獵人,也沒有誰能比獵人更了解一個獵物。
他的心在劇痛中顫抖了。
“快來!來阻止我!”他幾乎要轉過身去,朝那些陰影之中因為正義的憤怒而扭曲的臉大聲宣告,“我就在這裡!”他要看到那些臉上的眼睛從黑暗中射出審判的火焰,牙縫裡迸發出正義的怒吼,像雷霆一樣將他震懾在地,將他的軟弱和虛偽從最深處拖拽出來曝曬,讓最嚴厲的責罰降臨在他身上,要照出他那跳着滑稽舞的罪惡的醜陋和渺小,叫他的靈魂徹底毀滅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下……就這樣結束多好!他巴不得如此!
他倔強的的心等着那寂靜發出聲音,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寂靜只是默默注視着。
他張望了一會,帶著近乎屈辱的神情,篤定、沉靜而決絕地向那條光影交駁的街道盡頭走去。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在做一個無限自我循環的夢。一隻手從身後抓住了他,他像破裂的球一樣洩了氣,皺了,小了,小巷也皺了,硬生生地捲起來,天空和斷裂的建築穿過彼此,被捏成一個紙團……消失在他手裏,一隻手從身後抓住了他,他像破裂的球一樣洩了氣……他顫抖,躲閃,奔跑,掙扎,哭號,大笑,在首尾相接的夢境裏無休無止地嘗試,那個夢在等待他醒來……
終於,很輕的,但也許不是最輕的,在就像在夢中無數次排演中的某一次,那隻期待已久的手落在了左肩上。他醒了。
“邁羅分隊長。”一個含糊不清的鼻音叫道,把“分”字念得格外重,“您可來了!”那個聲音尖銳起來,“我們一直在等您呢!”
邁羅認得這個聲音,他不必回頭也能看見助參薩馬坨恩正在面罩下滴溜溜轉的藍眼睛。
無比熟悉的細碎摩擦聲從身後傳來。那是馬掌套上過水黃扁藤後特有的響動,不加注意完全無法察覺,馬術一流的騎衛隊行動時更是悄無聲息。
就像一片移動的寂靜。
附近遠處的小巷傳出一句呼哨,緊接著一陣雜亂的摔打聲,旋即從裡面閃出十來騎黑衣快馬,將邁羅團團圍住。一個擠眉弄眼的小個子身上掛着乍眼的火焰班爪獸銘牌,提示他這正是助參手下散毗林那群編外青頭們。
身後的人似乎松了口氣。接着有人大步走上前,麻利地卸下了邁羅的鉤劍,又順著他的右腿向下摸索,從長靴內側搜出一把單刃短匕。
薩馬坨恩笑嘻嘻地轉到邁羅跟前,很是上流味兒地順了順面罩下的流蘇,摘下頭盔,滿頭捲髮正濕嗒嗒地淌着汗,可脖子厚厚的深紅領巾一點兒也沒松。他比邁羅矮半個頭,臉蛋豐滿而又棱角,唯一缺點是腦門過大。他身上嶄新的獨角岩龍甲正幽幽發著藍光。
站在眼前的大個子魁梧得有如一顆巨木,可是,呵!薩馬坨恩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看上去是那樣畏畏縮縮!毫無威嚴,絲毫不見曾經惡狼一樣追緝逃犯的氣勢,那雙比鋼鐵還有力的粗大的手,現在就像兩坨粗苯無用的樹疙瘩一樣垂在肩頭。他好像已經從裡面徹底垮掉了,被自己生出的夢魘消耗得一乾二淨。只消他動一動手指,他就會轟然倒下,碎成一堆渣滓。
“老隊長,現在全城都知道您的大名了!”他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低聲說,“恭喜!”
“恭喜!恭喜!”青頭們起哄道,也跟着笑。小個子突然伸手搡了邁羅一把。他絲毫沒動,就像一滴雨落在肩頭上一樣,連看也沒看一眼。一個五官尖利的小伙子壯着膽子朝他胸口推去,緊接着下一個也效仿,無數雙手很快便爭先恐後地向邁羅湧去。一隻手拍在肩頭,另一拳又打在背心,力道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巨木的根基開始鬆動了,不由自主地隨着攻擊搖晃,一桿劍鞘突然舉起又猛然落下,啪!
邁羅向前打了個趔趄,很快又站穩了。他跨了一步,目光穿過那些魚群一樣飛舞的手臂,死死盯着薩馬坨恩的方向。
在一邊抄着手的薩馬坨恩咳嗽了一聲,散毗林忙不迭地高聲呵斥起來,青頭們嬉笑着停住了手。侍從不知從哪牽來一匹從沒見過的白斑血色兒馬,薩馬坨恩麻利地翻了上去。他汗流得厲害,就像整個身體都要融化了一般。兒馬緩緩踱到邁羅身邊,他恭敬地彎下腰。
“我敬佩您,直到現在也絲毫不減。您‘總是’做一些很偉大的事。”助參小聲說,誇張提了口氣,
“多麼可惜!您永遠不明白為什麼會去做它們。”
他帶着憐憫的神色滿意地坐起身,用短鞭示意下人將老杜吉牽走,散毗林飛快地滾下馬想去獻殷勤。
“多麼可惜!”他嘀咕道。
邁羅的迎著他的視線盯了回去,好像要把他看透一樣。他不是很懂助參的話裏包含了什麼深意,可那絕對不是他渴望聽見的。
助參眨了眨眼,望向某個遠方,好像不打算再開口。看不見的寂靜裏投來幾束同情。
邁羅焦急起來,“還有什麼?”
嬉笑又傳來了,拿著繩銬的侍從近了。寂靜中翻湧的只有同情和悲傷。
“還有什麼?”他想不出別的問話,只好高聲重複。
寂靜悄悄熄滅了,在黑暗中消散得一乾二淨。
侍從開始粗暴地系繩銬。散毗林正在笨手笨腳地拉扯老杜吉的韁繩。
像一個窮途末路的賭徒一樣,他拋出了最後一個代幣,
“還有什麼?”
“沒有了!”薩馬坨恩不耐煩地嚷道,“老實和我們回……”


那個瞬間,在那個美妙的瞬間裏,侍從的世界飛了起來,天幕上倒下了金子,牙齒叮噹作響,鼻腔裡辣椒炸開了花。那一瞬間,邁羅掙脫的大手狠狠扇在了老杜吉渾圓的屁股上。
在年輕的助參回過神之前,正站在馬蹄後的散毗林已經像顆球一樣飛了出去。瞅見受驚的老杜吉,三匹肥頭大耳的騸馬也神經質地撂起蹶子來,青頭們從未見過這陣仗,霎時亂成一團,四處躲避。
薩馬坨恩感到腦子幾乎炸開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邁羅迅捷地翻上亂踢一氣的老馬,撈起繩銬繞住馬脖子,幾乎貼在馬背上朝著一個缺口沖了出去,之後幾步跳上一個小坡,旋即消失在拐角處。
一切都按照那個決定完成了。


邁羅直起身體,向後坐了一分,順手鬆開了繩銬。老馬的步伐逐漸鬆弛下來,從慢跑變成有節奏地跨著大步。汗水晶瑩的脖頸勾勒出一道有力的弧線,薄薄的皮膚下隆起不時顫動的肌肉。遠遠的,廣場的另一頭佇立著那道被鏽跡與雨水腐蝕得黑白斑駁的巨大石門。比石門更為高聳的,是柯支莫曾經最為壯麗的城牆。過去阿珊薩王的奢華體現在那色澤一致的磚石和磚面雕鑿細密的裝飾性扭紋上。
邁羅翻身下馬。
磚石小心壘起的厄施塔面容猙獰地凸起在石門正上方,頭戴的高冠,滿臉是盤繞的陰刻花紋,渾圓的眼球幾乎奪眶而出,獠牙橫生的口中含著一束形式化的火焰和三具骷髏。整座巨臉幾乎有三人高,向下略微傾斜,仿佛正居高臨下地審視每一個即將進入她的領域的凡人。
邁羅心裏驀的升起一股篤定的感覺。迎著火紅的霞色,他穩穩地走向那只有一人把守的巨門。
守門的士兵鼓著紅撲撲的臉,遠遠看見邁羅便認真地向他行禮。邁羅揮揮手,做了個要出城的手勢。
士兵愣了一下,他神氣十足的眼睛裏顯出了幾分困惑。誰都知道騎衛隊員從不出城,更何況是從大西門。
“出城,有公務。”邁羅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句,有意讓語氣裏透出些許不耐煩。
士兵為難地站了一會,最後還是轉身扳下了移動封石的拉杆。
隨著機關吃力的轉動聲,左封石緩緩從隔空層滑出,輕輕搭在下門爿的鐵軸上。被施加了一個精妙重量的下門爿徐徐滑下,牽動著上門爿吊起,巨口從中分裂為兩半,直到徹底洞開。石門外原有的鐵門早已因銹蝕而倒塌,荒野毫無遮攔地出現在視野中。
一望無際的荒野。
陡峭的山崖下是茫茫不盡的黃色的蒿草,遠處更高大的草堆裏稀稀拉拉地生長著幾棵枯萎蜷縮的老樹,殘敗的樹枝間幾片僅存的枯葉在寒風裏作著最後的掙扎。將近天邊的地方是灰白的霧氣,隱約地勾勒出一片巨大山脈的影子。埃吞已經完全沉下去了,暮色在天幕上格外詭異地變幻著,橘黃,緋紅,赤褐,絳紫。在明亮與昏黑的交界處,一群黃昏鳥悠然飛過,銀色的羽翼緩緩將夜的長袍縫上白晝的紗裙。接著,所有景物在一瞬間化作沉默的剪影。




敞開的厚重石門大張雙臂歡迎著,邀請著。遲暮的荒野在怪異而妖嬈地舞蹈。
深吸一口氣之後,邁羅·埃納蒙沒有再猶疑。

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7 09:29:52

本帖最后由 faust_xiv 于 2011-5-8 06:38 编辑

2

        書盧盤彌荒原上的雷聲已經遠了,又一個夜晚在怒吼和翻騰之後終於沉入安眠。

        秋天是雷雨的季節,遙遠的南方肥沃的鳩伊烏塞平原上,強壯金色的古侖人婦女正趕著從田地裡收割風暴前最後一片晚黍,愛唱歌的男人們從渾濁的天湖裡打撈起準備產子的舟鰩,準備醃製來年美味的魚腸。沙漠盡頭的東方跳着舞,蒙甫人靜候着那七彩的神靈一年中的第一次降臨。北方銀色的瑪泰烏斯人架着他們造雲的風帆飛越星海,一片新的大陸正向他們展開。古老的西方正舉行饗宴,火焰大笑着吞下何育印精美的城池,潮濕的季風四處舔着血和死亡。

黃眼睛的年輕人和年邁的大巫師蜷縮在廢棄的火巨蟻巢下,纖薄而細密的巢穴纖維形成了一堵防風的高牆,夜風從頭頂數千個方形孔洞裏吹出忽高忽低的調子。他們沒有生火,各自裹在骯髒濕冷的長袍裏,試著不去想幾個小時前的噩夢。

費西加完全睡不着,幾千里外的戰火就像荒原上的雷聲一樣久久迴盪在腦子裡,燒得他眼前直冒金星。他索性翻了個身,立刻撞上了福委柯支拉加亞渾濁的雙眼。

“安普的黑鞋!”費西加嘟囔道,在身邊的草叢摸索着,觸到了星丁冰涼的方形外殼。他用力搖了搖。一束柔和的藍光從鏤空的雕花裡透出,漸漸照出了大巫師蒼老而無鬚的臉。他沒剛才那麼近了,好像在躲著誰似的蜷縮在一邊,頭冠不知道去了哪裏,光禿禿的額前滲出點點藍色。

費西加突然記起現在的狀況,他的身體緊繃起來。 噩夢還沒結束,這依然是未雅馬賊的地盤。失去馬匹之後他們沒能逃得太遠,四周可能還有夜襲的馬賊們。這次恐怕不會有上一次的運氣了。

“出什麼事啦?”他壓低嗓門問道,星丁也被收回袖子裏。

“什麼事?”老人反問道,聲音有點顫抖,費西加幾乎能想像到他堆滿褶子的下巴因為收緊而變得更短小了。接著是一聲嘆氣,“你怎麼還能睡着?”

“你看見了?!”他覺得背一下涼了,甚至忘記了用“您”。

“什麼?”

“馬賊!未雅人!”

“在哪兒?!”

“我以為你知道!”

對面沉默了一會。

“沒有什麼馬賊。”

費西加有點惱火,老頭子自從遭遇馬賊後一直神智不太清醒,半夜裏嚇人一身冷汗可一點都不好玩。

“那到底是什麼事?”他盡量讓自己和顏悅色一點,一邊大大呼出一口氣。

“達瓦先生。”老人呻吟道。

“好了,好了,好了。”年輕的巫師叫道,知道老人又得教訓他不夠穩重。他實在受夠了這個行事溫吞的大巫師,哪怕他跟自己導師是多少年的舊交,哪怕是靠他的關係才進的這次參加傳經隊,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對付老年人得有專門的辦法,費西加一路上已經琢磨出了不少對策——比如現在——切中對方性格,了解提問動機,迅速給出解釋,結束對話。

“大巫師,我沒睡着,”他用最溫和的語氣說,“和您一樣。我知道現在的情況很不利,這不是個休息的好地方,可趕夜路可能更……”

“費西加·達瓦先生!”福委柯支拉加亞絕望地大喊起來,“我們不是在討論如何逃命!其他人!其他所有人!”

他看着面前目光銳利的年輕人,感到一陣窒息,

“替我們死的所有人,我們的傳經隊!你連想也沒想過嗎?”

費西加一時詫異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後,他開口道,

“我以為我們需要更加謹慎對待現在的狀況。”

福委柯支拉加亞的身影站了起來,“孩子,我不知道伊圖索這些年來如何教導你,你是他的第一個學徒……”對面響起布料的摩擦聲,逐漸移到較遠處一個草堆上,“34條性命——裡面有你我都認識的巫師,那些士兵大概不會比你弟弟大多少——換我們兩人。你看到那些血了嗎?孩子?”

“您認為這樣不值得?”

對面沉默。

“……您覺得我們也該一起死?”費西加繼續問,自信已將福委柯支拉加亞的性格稔熟於心,“可當時有什麼選擇?現在我們活着,這就代表還有希望。”

大巫師細微的聲音傳來,“孩子,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我們都死了,誰去埃當拜回傳艾南經?”

又是沉默。

“我看見那些血了,大巫師,我寧願這輩子從沒看過那樣的景象。”經過兩輪問答,費西加痛苦地理解到正面回答是必須的,“如果不是未雅雜種們突襲,我們全隊被虜,這樣的犧牲是完全可以避……”

“犧牲!”老人粗暴地打斷了他,大巫師的莊嚴也消失得一干二淨,“你說像牲畜一樣獻給祭台的貢品?年輕人,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眼裡是否也沾上了那些血,也不需要你開導我這沒用的老頭子,我在問你身為一個神語者的良心!”

“我……”,費西加本能地感到了要挾,他在黑暗中抬了抬眉毛,“我只是在客觀對雙方實力作出合理評……”

“你知道什麼?我們本可以拼死一戰,你知道嗎?你要是不突然大聲叫喊,要求投降,那些未雅雜種根本不會提高警惕。你知道什麼?”

“可然後呢?不是一樣全被殺……”

“何育印不需要苟且偷生的叛徒!”老人高聲喝道。

費西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大巫……”

“如果不是你!”福委柯支拉加亞終於吐出了哽在喉頭的那句話。他急促地呼吸了幾下,繼續說下去,

“費西加·達瓦,你為了活命出賣了吉迪茲衛城和你的同胞……”

“我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艾南經。而且那只不過是窩馬賊,就算知道暗道也……”

“這無法改變事實!你是謀殺者的幫兇……”

”就算知道也不足以對吉迪茲構成威脅!城頭上有一個加強的標弓團!“

“你這個謀殺者,達瓦先生。”

“大巫師,”年輕人輕聲說道,“您現在毫髮無傷地譴責我這個謀殺者,不覺得有些諷刺嗎?”

福委柯支拉加亞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不。我早就是隨時可以死去的老朽了……可在你跪下親吻那野獸的腳的一瞬間,我發誓要活到你被犬首鍘腰斬的一刻。契都沙凡雅在看着你,費西加·達瓦,這就是我現在的唯一信念,也是你獲得再次審判的唯一希望。在那之前,如你所願,你要和我傳回艾南經。”

年輕的巫師默不作聲拿出星丁,藍色的冷光還在一閃一閃,掩蓋了他眼中沸騰的光芒。




十一個小時後,草堆上的臥印消散了,蟻巢停止了它的演奏,埃吞在厚厚的雲層上散發着溫暖的白光。楊·楊一邊用木鞋從巢穴縫隙裡扒拉出一頂造型奇特的帽子,一邊用粗重的嗓門招呼大劇院停下歇腳。

“你看,我跟你說過,”自稱姆媽的禿頂男人爬下門廊,笑嘻嘻向高大的老婦人碎步跑來,“每隔十天半月你總能在這找到些有趣的玩意。”他伸出鳥爪一般的手抓了抓帽簷下的金色布料,手指最後停留在額前的寶石花附近,

“北路貨,大三老井,小的是鈴鈴。”

姆媽咂吧着牙齒稀疏的嘴,來回品味着這一連串黑話,用期待讚許的眼光望着高他半個頭的劇團主人。

人人都知道楊·楊,流民的大祖母,大劇院的獨裁者,書盧盤彌荒原上第一個生存下來的女人,三個小時前(據她自己說)已經七十歲。她身材魁梧,骨節粗大,曾單手碾碎頭狼下巴,腰上還常年別着一對改裝過的雙頭錘。黝黑粗糙的臉龐混雜着母獸和獵人的特徵,交駁的皺紋與白髮又平添了幾分薩滿般的莊嚴。她碩大而依舊堅挺的乳房猶如一對飽經風霜的王座,一雙象徵豐饒的聖物,可以叫每一個男人——從老者到少年——都發了瘋似的想上前親吻,再匍匐在她腳前。楊·楊一度總是高傲地將它們袒露在外;在發現了大劇院之後,她顯示出對鮮豔東西的喜好。於是她叫姆媽收集各種閃亮的珠寶,鑲上基座,一個個穿在那對偉大的乳房上。

楊·楊粗暴地揪下最大的一顆紫色寶石,放在她閃著五顏六色光芒,叮噹作響的胸前。寶石的成色很好,紫羅蘭中透出點點金光,她毫不猶豫地給了它一個打眼的位置。

姆媽接過寶石,又訕訕地舉了舉鑲著“鈴鈴”的帽子殘片,楊·楊揮了揮手,算是默許了對他的賞賜。

她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今天大劇院來了客人,她正琢磨着如何招待呢。




客人坐在小山包一樣的大劇院頂端,等待着演出開始。與其說等待,不如說是被困住了。

大祖母用鐵鉗似的手掐着他後頸,一路牽到了最高處這把紅色帶扶手的小木椅上。

流民口中的“大劇院”,腳下這座由不知名物質組成的巨型結構摸上去乾燥而堅硬,基座被安置在兩對兩人高的木頭輪子上。數十個空心的巨瘤從結構表面凸起,一個疊一個,從頂端一直懸掛至底座,縫隙間到處长着布頭、鐵絲和碎木片。整個大劇院看上就像是一座煮沸的垃圾山,在即將爆發的瞬間被突然冷卻下來,凝固成現在的樣子。各色的油脂狀物肆意覆蓋着整個表面,弄得瘤子上全是扭曲的凸紋,反射出一陣陣污濁的光。大劇院的上百號住民們像火巨蟻一樣從那些彼此相鄰的瘤子裏爬進爬出,紛紛忙着手頭的活計。

客人轉了個身,向山腳看去——他剛才發現,無論選擇哪個方向,都彷彿有人在監視着他。一個獨腿老人從很低的地方朝他揮手致意,他將背轉了過去。可這次又看見一個羸弱的少女在仰頭沖他微笑。

“您看上去有什麼急事。”一直坐在身邊劇作家說,“再等一會演出就開始了,您連這點臉也不肯賞嗎?”

他聽上去有些沮喪。客人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劇作家塌陷的臉依然深深埋在額頭和下巴折出的凹槽里,有人把他的腦袋像球一樣踩癟了。像蒙在罐子裏一般的聲音正不可思議地從那個縫隙裏飄出來。

劇作家顯然在這有着相當的地位,雖然光著腳,卻穿著白色乾淨的短袍,十指上的各色戒指閃閃發光,并且拥有一把做工精细的小木凳。他堅持要和客人一起觀看自己的作品。

能和特別的客人一起觀賞是他的榮幸,劇作家說,這次的客人一定會是他最好的觀眾。

“而且今天的天氣很好,”他補充道。

客人沒有接話,只是本能地避開了劇作家光禿的頭頂和大嘴一樣的凹陷。這一切完全在他的計劃之外,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姆媽的馬背上醒來。

劇作家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的聲音嘹亮而富於磁性,面部的塌陷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表達欲。“像您這樣的客人我們可見得不少!有一段日子每隔一兩週就能碰到——有逃兵,死刑犯,賭徒,倒了霉的大臣,銀色人,”他扳著粗短的指頭數着,

“賞金獵人,情報販子,詩人,說客——啊,當然!少不了妓女。”他曲起最後一個指頭並搖了搖雙拳。

客人似乎被吸引了,將視線移了回來。

“最近這幾年,不知怎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您卻來了!”劇作家高興地說,“托您的福!我可有好幾個月沒看這齣戲了!”

(TBC)

克拉贝丝 发表于 2007-10-7 17:17:15

又一高人呐~
感觉环境描写比较细致~~
貌似才刚开头,于是静待下文~~~

另,一点小疑惑:
“那曾经是他三十二年故乡的城市已经在身后了”——读着感觉有点别扭。

“他的故乡,那座他曾经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城市,已经被抛在身后了”——这么改的话,LZ觉得如何?

以上个人意见,如有不妥还请见谅~~

PS:如果不希望你的这篇帖子下面回水贴,那么可以PM我,我会把自己的帖子以及之后可能出现的水贴删除~~

再PS:希望能多多分享你的作品呦~也希望你在这里玩得愉快~~XD

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20 08:25:03

本帖最后由 faust_xiv 于 2011-5-8 06:32 编辑

佔位置

蛇骨 发表于 2007-10-20 17:37:50

第一章的感觉最好,希望继续.

starrynight 发表于 2007-10-27 07:48:10

引用第2楼faust_xiv于2007-10-07 09:26发表的 :
牧鹰人
1
“迈罗,你还要继续吗?”年轻的巫师问迈罗.埃纳蒙,”鹰已经东回了,你还要继续吗?沃林, 赫门采尔,萨霍都离开我们了,你还要继续吗?”他顿了顿,静静地叹了口气。
“你还要继续前进吗?”
迈罗从极远的眺望中回过神来,转身看了看那满脸尘土的提问的人。泰蓝莉尔立在一旁,低垂着眼帘。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可猎猎的风声很快就把答案连同问题一起刮走了。
.......

很漂亮的开头 :)

faust_xiv 发表于 2007-10-28 21:42:29

本帖最后由 faust_xiv 于 2011-5-8 06:33 编辑

佔位置

chryese 发表于 2007-10-30 21:52:48

F君果然很喜欢“文字的力量”呢。
话说回来,几时才能到达F君的境界呢,洋插队+音乐文学双料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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