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风云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作者：陆双鹤。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序章：一

    遥远的时代，遥远的大陆，在那名为阿伦西亚的传说世界，当人类终于击败兽人族大军，取得对这块大陆的控制权时，他们曾经天真的以为，和平将会永久到来，人类将迎来光辉而荣耀的黄金时代。然而他们都错了，和平时代是如此的短暂，以至于人类尚未能够好好享受这份和平所带来的繁荣，就不得不再次陷入到无休止的征战中去。诸国间为了各自不同的目标而彼此攻伐，不同的野心，不同的正义……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那些野心与正义之花，都需要大量的鲜血来浇灌。战争之云，似乎是永无休止般大陆上空徘徊。

    在长时间的战争中，有些国家灭亡了，有些国家衰落了，但也一些国家，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发展并且强大起来。它们是竞争的胜利者，也是自身以及他国命运的主宰。整个阿伦西亚大陆的未来，就掌握在它们手里。这其中，最有希望成为大陆统一者的两个国家，一个，叫做卡奥斯；另一个，名为索菲亚……

    大陆历６０３年，五月，卡奥斯帝国无敌的骑士团攻灭草原之国塔利亚斯，为本国消除掉了来自西北方的心腹大患。帝国皇帝法兰原打算趁战胜之威顺势南下，一举解决掉与其交战多年的宿敌索菲亚。然而，由于先前的倾国之远征消耗掉太多资源，卡奥斯朝廷的辎重钱粮等一时间都接济不上，再无法支持那么大规模的征战。所以，无论心中如何不情愿，皇帝法兰还是不得不采纳了帝国宰相夫利斯的意见——暂时息兵，率军返回帝都天舞之城休养。

    而这时候，刚刚迎回本国君主的索菲亚国，也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在重新整顿朝政上。经历过生死之劫归来的王国首相克瑞斯改变以往苛烈严格的作风，以怀柔手段平息了朝廷里的不稳迹象。这固然让许多卷入风波的诸侯贵族们感到侥幸，但另一方面，首相性格的突然转变也让他们有些揣揣不安。诸侯们返回各自领地之后，无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行事，唯恐哪一天激怒了首相，惹得他算回头帐。

    由于两个国家都各自忙于内政，谁都无心挑衅，于是边境上反而出现了少见的安宁景象。战神玛尔斯在长时间舒展开他的死亡之翼以后，终于得到暂时休憩的机会。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景象，决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暗红色的火光映照在粗糙的山洞岩壁上，照出几条黑黢黢的影子。一个黑袍法师正跪在石壁前面，仿佛与他映在墙上的影子合为一体。

    “伟大的塔塔拉师尊，就在前几天，魔剑萨恩巴特开始鸣动了——弟子纵然在皇宫之外，也已经可以感受到那份悸动。”

    “是吗，那好极了！”

    岩壁上，一个原本坐着的影子忽然站起来，苍老的音调难掩其兴奋之情：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们返回大陆的日子，即将到来了！将魔剑置于人类之手，果然可以最大限度的吸取到灵魂与鲜血……嘿嘿，贪婪与杀戮，这才是人类的根本秉性哪。”

    兽人族大祭司塔塔拉冷笑着，伸手向身旁另一名弟子作出指示：

    “安裘，玛尔斯堡的军队也要尽快准备好，相信很快就用得上了。”

    “大祭司请放心，那里的战士们现在都装备了人类的最精良武器，甚至还有金属的铠甲，人类的军队，再也不可能象当年那样凭借武器的优势打败我们了！”

    跪在旁边恭敬禀告的兽人武士长着一身灰白色毛发，不过他实际上还很年轻。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一般兽人绝不可能拥有的智慧之光——安裘被认为是兽人族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智者。特别是在兽人族王子，玛尔斯堡领主比斯诺“发疯”以后，安裘更被族中长老们视作振兴兽人族的唯一希望了。

    只是安裘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就算其他所有人都以为比斯诺已经无可救药，他也依然将比斯诺当作自己的主君来尊敬——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赞同比斯诺的行为。

    “伟大的塔塔拉祭司啊，比斯诺王子他最近愈发的消沉了，请您指引他一条明路，将他从迷茫中引出来吧。玛尔斯堡的勇猛战士，不能没有他的领导哪！”

    塔塔拉沉默片刻，摇摇头：

    “他自己心灵中的迷雾，只有他自己才能拨开。他早已经选择好了道路，只是，这条道路未必适合于他……”

    安裘还想继续请求下去，但塔塔拉已经转向旁边：

    “莫拉法尔，听说你现在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身份？”

    黑袍的法师立即低下头，脸上却显现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是，那还要感谢师尊，派出鲁斯前来相助弟子行事，虽然刺杀索菲亚皇帝的任务没能完全成功，但也总算拖延住他们，使得卡奥斯军顺利西征，灭了塔利亚斯国。帝国宰相论功行赏，不但恢复了弟子黑龙圣修士团副军团长的官位，还另外授予了男爵的勋位。”

    塔塔拉微微颔首，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

    “很好，有个贵族爵位对我们很有用处，你回去后继续小心行事，不要让人识破了你的身份。”

    “是，师尊尽管放心，他们现在一心只想着与索菲亚国争夺大陆霸权，哪还顾得上这边的事情。”

    莫拉法尔得意笑道，塔塔拉也嘿嘿笑了两声：

    “无论岁月时光如何变迁，人类的所作所为，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伟大的萨恩巴特昔年就看穿了这一点，与其和他们正面较量，还不如在侧面轻轻推动一下，他们果然就忙于自相残杀了……”

    师徒几人得意地笑了一阵，最终，塔塔拉朝着莫拉法尔挥挥手：

    “尽快回去吧，你还有很多任务需要完成，不要让别人起了疑心……夫利斯那个人，还是很厉害的。”

    “是。”

    莫拉法尔低头行礼，然后退出了洞穴。刚一走到外面，扑面一阵狂风带着雪花吹到他脸上，远处光秃秃的树林间传来鬼啸般的风声，莫拉法尔不由得暗自摇头：

    “这鬼天气，才十月份就这么风雪漫天了，地狱之岛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正想念咒语施展法术回去，忽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拉法尔回头一看，却是安裘急匆匆赶了过来。

    “请等一等，莫拉法尔先生！”

    安裘冒冒失失地跑过来，一把拽住莫拉法尔的袍子，差点把那件黑色的法师袍撕破。莫拉法尔皱起眉头——兽人终归是兽人，再怎么聪明，也还是改不了野蛮莽撞的习性。

    安裘似乎注意到他的不快，慌忙松开手：

    “对不起，莫拉法尔先生……”

    “啊，没关系，安裘兄弟，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们是同门师兄弟么。”

    黑袍法师掸了掸衣服上的雪花，重又显出平日里在人前卑躬屈膝的嘴脸来，其实心里很是不耐烦——虽然在名义上，他与安裘算是同门师兄弟，但由于兽人的资质不能学习大祭司塔塔拉的奇术秘法，所以莫拉法尔根本看不起这些遍身长毛的“同门”。不过，这种不耐烦在面子上是绝对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的。

    “啊，那太好了，安裘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忙，是关于比斯诺王子的……”

    单纯的兽人武士马上笑逐颜开。不过，这一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莫拉法尔已经连连摆手。

    “不不不，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那个忙我帮不上。”

    “可是比斯诺王子说您曾经帮助过他……”

    可怜的安裘仍试图努力，但莫拉法尔已经开始念动转移咒语，身体慢慢的烟雾化。

    “我知道比斯诺王子在想什么——他试图体验人类的情感。告诉他打消这个傻念头吧，那种情感初品尝起来诱人甘美，最终却只能带来痛苦而已……转告他，安心作他的兽人族领袖就好了，别再痴心妄想。兽人的力量再怎么强大，有些事情也还是改变不了的。”

    对于莫拉法尔的忠告，安裘只听得似懂非懂，当他再想仔细询问时，却见黑袍法师已经消失在一团黑色的烟雾之中。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序章：二

    大陆历６０３年，十月，卡奥斯帝国首都天舞之城一派热闹景象。年初的西征作战大获全胜，除了给帝国带来战略优势以及精神上的愉悦以外，在经济层面上也给卡奥斯带来了莫大好处。

    由于没有了塔利亚斯劫掠者的威胁，卡奥斯与玛尔斯堡之间的商路贸易大为畅通。卡奥斯本土商人们充分利用本国的军事与地理优势，几乎垄断了这条商路的所有贸易。另一方面，帝国军展现出的强大军威使得商业之都米兰愈发向卡奥斯靠拢，一直以来被米兰与科夫诺两家独霸的海上航路逐渐向卡奥斯商人开放，而米兰城与帝国北方阿兰军港之间的贸易数额也快速增加，随之而来的滚滚财源为卡奥斯朝廷带来了丰厚的贸易税收。一时间，卡奥斯国内呈现出以往少见的繁华，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刚刚夺取索菲亚国都时的全盛时期。

    “陛下，今年的军饷分配已经顺利完成，财政状况比原先预计的要好，也许我们除了正常的军饷以外，还可以给出征将士们另外发一些赏赐。”

    帝国宰相夫利斯一边将国库收支的报告书呈送到皇帝面前，一边微笑着建议道。按照他年初时制定的计划，由于战争的关系，这一年的军资金筹措应该是比较紧张的。不过后来由于战局进展顺利，没再出现以前那种意料之外的变化，军费的使用就俭省了许多。再加上财税收入大为增加，财政状况愈发宽松……综合算起来，如果不是打了一场大战，国库里还能盈余一点呢。在此情况下，夫利斯甚至开始考虑给士兵增加额外的赏赐，以弥补他们去年被罚没军饷的损失，也好提高士气。

    对于这种细密繁琐的政务，皇帝法兰从来都是懒得去关心的。反正自己有一位值得信赖的宰相，一切交给他就好……这一次也是如此——皇帝接过那份报告书，只是粗粗掠了一眼便撂到一边。

    “嗯，这种事情，贤卿看着办好了。朕只关心一点——我们什么时候南下征伐索菲亚国？”

    “这个……”

    夫利斯沉吟片刻，虽说征讨南方宿敌索菲亚也是他的生平夙愿，不过，帝国宰相可不象皇帝那么鲁莽——在一年之内连打两场战争，就算国库里有再多的收入也负担不起。

    “很遗憾，陛下，暂时我们还筹措不出足够的钱粮物资。只有待明年的粮食物资补充上来以后，才能做下一步的计划。”

    皇帝愣了一愣，脸上现出失望之色。

    “噢，是这样么……那贤卿就多费些心了，尽快把物资备齐，也好议南征之事。”

    “是，微臣一定尽力。”

    夫利斯心中似乎还有什么事情，犹豫片刻，又补充道：

    “筹集物资钱粮，光靠我帝国本身的力量，一时间也难以做到。如果能得到外部势力相助，那就事半功倍得多……而当前大陆上，经济力量最发达的乃是米兰城……”

    夫利斯忽然没头没脑说出这些话，使得皇帝法兰颇为诧异。

    “贤卿到底想说什么？米兰不是已经重新与我们签订同盟条约了么，而且也提供了不少东西……”

    “陛下明鉴，米兰的同盟条约对我们帮助很大，倘若能够进一步发展关系……”

    夫利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呈交给帝国皇帝，法兰伸手接过瞄了一眼，脸上诧异之色愈发浓厚。

    “这是什么？”

    “是米兰大公阿尔伯特的邀请信函，信上说闻听我国皇太子奥利佛殿下新近归国，为了增强两国情谊，特地邀请奥利佛皇太子前往米兰城做客。”

    法兰拆开信件，细细读了一遍，唇边显出一丝冷笑。

    “他们倒是未雨绸缪，这么早就跑来拉关系了。”

    “米兰人一贯如此，不过，阿尔伯特大公这时候发来邀请，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拉关系讨好——听闻阿尔伯特有一位宝贝千金名叫莉莲娜，不但容貌出众，更兼聪明伶俐，精明强干不在其父之下……”

    夫利斯略加点醒，皇帝法兰马上明白过来：

    “他们想要联姻？”

    “阿尔伯特没有明说，不过微臣猜想他是有这意思——否则就不必专门邀请皇太子了。论起来，米兰大公的千金小姐，倒也配得上我卡奥斯国的未来皇帝……倘若有了这层关系，两国之间的联盟就更加稳固了，物资供应也一定会增加许多。”

    帝国宰相笑着说道，显然对这桩婚事很是赞同，但皇帝却是淡淡的，一点都没有热心的样子。

    “这件事情……还是让奥利佛自行决定吧。他若愿意就去玩玩好了，反正乘坐飞龙来回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陛下对于这桩婚事的态度……？”

    “不必这么着急吧，且让奥利佛先去，看看他自己的意思。”

    见宰相脸上颇有诧异之色，卡奥斯的皇帝忽然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朕当年的事情，贤卿想必也大概知道一些……父母安排下的婚姻，子女多半是不满意的，哪怕对方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朕的儿子没必要再走那条老路，一切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吧。我们卡奥斯国虽不富裕，却也还没穷到非得靠联姻来取得军费资金的地步。”

    “是，微臣明白了。”

    夫利斯不敢多提以前的事情，唯恐再引起皇帝的思绪，于是便告辞。皇帝法兰对他十分器重，竟然亲自起身相送他到门口，同时仍然嘱咐道：

    “钱粮物资的事情，贤卿还要尽速办理。朕的利刃也好早日出鞘，叫那些索菲亚人再次品尝到魔剑萨恩巴特的厉害。”

    “是，陛下尽管放心，那么微臣告辞了。”

    夫利斯刚要弯下腰去行礼告别，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不由得暗吃一惊——声音是从挂在墙壁上的一口剑鞘中传出，而从露在外面的剑柄来看，那口剑鞘里面正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魔剑萨恩巴特！

    皇帝注意到宰相的失色，微微一笑，伸手从墙上摘下魔剑，将剑刃从鞘中抽出，那口剑的剑锋立即连连抖动，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夫利斯惊惶失措，慌忙后退两步，皇帝法兰却是不慌不忙，挥剑舞动了几下。

    “此剑近日来时常鸣动。朕以前曾和来自中京国的名剑师交谈，据说宝剑自己鸣动，乃是有了灵性的征兆，看来此剑也终于有了灵性了。”

    夫利斯皱眉沉思片刻，低头禀告道：

    “陛下，此剑来历复杂，而且在历次战争中又吸收了太多的人血……就算当真有了什么‘灵性’，恐怕也是恶灵。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有传说，魔剑萨恩巴特若是收服不好便会反噬其主，微臣万望陛下小心为上，千万不要重蹈以往历代剑主的旧辙啊！”

    对于宰相小心翼翼的谏言，卡奥斯的皇帝只是哈哈大笑：

    “贤卿多虑了，朕早已将此剑收服，不信的话，贤卿可亲眼看看——”

    在夫利斯惊骇的目光中，法兰将手指慢慢靠近剑刃。一滴鲜血从皇帝的手指上涌出，瞬间就消失在剑刃里头，而魔剑的鸣动也马上停止，重又安静下来。

    “贤卿看见了吧，只要朕的一滴血，就完全可以压制住它的躁动——倘若换了别人，早就被吸干了，哈哈！”

    皇帝法兰自信十足地仰头大笑，但宰相夫利斯却不以为然：

    “现在只要一滴血就可以，可是将来……陛下，请听微臣一言：眼下我卡奥斯国盛兵强，猛将众多，已无需再借助魔剑之力。陛下可否将魔剑重新封印起来，今后不必再使用了？”

    夫利斯一说出“封印”二字，那口魔剑骤然再度鸣响，而法兰眼中亦是精光大盛，死死盯着帝国宰相。夫利斯心中惊恐，但却强撑着站在原地不动。过了片刻，皇帝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笑容，语气也变得温和：

    “贤卿所言，也是一心为朕打算。不过贤卿对于这口剑并不了解，因此而感到惊惧也是在所难免，其实不必担忧，朕已经明了这口魔剑的特性，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一边说着，法兰反手将魔剑归鞘，重新挂回到墙壁上去，继续微笑道：

    “况且朕也不是全无防备——现在已经不再随身携带了，贤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皇帝神态无异，夫利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匆匆告辞走出，在走廊上就遇到了在此等候消息的皇太子奥利佛。

    “如何？宰相，父皇可曾答应了？”

    皇太子神色急切，卡奥斯的宰相却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

    “殿下就这么急着与那位公爵小姐会面么？”

    “呀，宰相开什么玩笑！”

    奥利佛脸色微红，但立即摇摇头：

    “我对于什么公爵小姐可没兴趣，但是一直以来就听说米兰城邦富裕繁华，为大陆第一贸易都市，早就有心前去参观学习一番，看看人家是如何令国家富裕起来的。”

    夫利斯顿时神色肃然，深深向奥利佛施了一礼：

    “原来殿下是为了将来执政而去，老臣鲁莽了……陛下已经允准此事，殿下随时都可成行。”

    “同意了？哈，多谢宰相替我说词——若非有宰相出面，事情怕还没那么顺利呢。”

    奥利佛大喜过望，夫利斯只是淡然微笑：

    “老臣在此预祝殿下此行顺利，将治国的良策学回来，如果能够再把……呵呵，卡奥斯国未来的大好前途，可就要担负在殿下肩头了。”

    这句话反而让奥利佛有些局促，低头笑道：

    “宰相太过誉了，若论治国之道，夫利斯宰相您的本领才是天下无双——若非是宰相您，谁还有那么大本事，在大战之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让卡奥斯国达到现在这份繁荣。”

    面对皇太子的赞誉，夫利斯只是微笑捻须，竟是坦然接受下来——这一段时期对于国政的处理结果，让夫利斯自己也很满意，自觉以前恐怕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不过，片刻之后，他却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起治国之道，我并不敢自称第一。有一个人，才是真正当得起‘天下无双’这称号……”

    “谁？”

    奥利佛立即追问，在这方面他一直都很注意，决不愿放过一个人才。夫利斯沉默片刻，小声说道：

    “ 是索菲亚国的前首相，我的老同学与老对头……克劳德主教。当年，在我还沉迷于军略战术这一层面的时候，他就已经体认到了政略第一的奥秘……他将索菲亚的国力提升到一个全新的水准上，就算后来被我们灭了国，竟然也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恢复……都是克劳德打下的基础啊。”

    缓缓走到一扇长窗之前，夫利斯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悠然说道：

    “直到最近，在亲身体验到政略经营所带来的巨大好处之后，我才有所感觉——感觉能够理解克劳德当年的很多政策了。不愧是当年修士馆中排名第一的天才，我确实及不上他。”

    望着帝国宰相悠然出神的背影，奥利佛暗自吐了吐舌头——他知道夫利斯长久以来一直都为当年在修士馆中屈居第二而耿耿于怀，也知道他素来将克劳德视之为生平最大的对手。不过，到了现在，当克劳德被索菲亚国放逐以后，夫利斯竟然能亲口承认自己不如克劳德，那可算是了不得的转变了。

    “夫利斯宰相终于放下这段恩怨了么，那可是一件好事……不过，宰相的年纪那么大了，赌了一辈子的气，临到老来却突然看开了……那是不是又意味着什么……”

    想到紧张处，奥利佛禁不住脱口而出：

    “宰相，您可千万要保重啊，将来我继位之后，还指望着您帮忙安定局面呢。”

    夫利斯缓缓回头，冲着奥利佛笑了笑：

    “老臣也很希望看到这一天啊，尽量坚持吧。”

    奥利佛亦陪着笑了笑，不过，看到夫利斯那苍苍的白发，以及微微颤抖的双手，他还是深切体会到——这位掌控卡奥斯国政多年的智者，确实已经衰老了。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序章：三

    新科夫诺城，乃是阿伦西亚大陆南方最繁华的海港贸易城市，亦是索菲亚王国最主要的财税收入来源地，索菲亚国朝廷将近三分之一的资金收入都来源于此。



    作为海港城市，这里的盐业，采珠业和捕鱼业都相当发达，纺织业和手工艺品也小有名气。不过，给城市管理者们带来最大利润的，还得算是海上贸易。从大陆各地，甚至遥远的海外都有商船来此经商，它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珍稀货品，也为城里商人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财源。



    “靠——岸——啦！”



    随着领航水手的大嗓门喊叫声，又一艘商船缓缓驶入港口，这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每天从这里出出进进的商船足有上百艘。不过，这艘商船却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它的船头上装饰着一个金色的龙头雕像，其巨大宽广的船身足足有五六层高，建造与装饰风格与阿伦西亚这边的习惯也截然不同——这是一艘来自东方中京古国的商船。



    从中京国来的船只上必定满载着丝绸与瓷器，那些都是最赚钱的货物，就算在新科夫诺城这样的繁华贸易港，也不是经常有中京商船前来的。而只要从那船上买到一些货品，到附近一转手就是一两倍的利润——假如肯辛苦一些，运送到其他偏远城市去，那获利就更高。故此，尚未等那船只完全靠岸，四周围已经有一大群性急的商人围了过去，跳板尚未搁稳就有人急匆匆往上跑……转眼之间，那艘中京国商船连同附近的码头上就变得喧闹非常。叫嚷声，竞价声，还有吆喝哀求的声音响成一片，仿佛一大群熙熙攘攘的蜜蜂，围着一个香喷喷的蜂巢想方设法朝里头钻。



    好不容易等到安静一些时，那艘船上的货物已经基本都被订完了。一部分商人兴高采烈的招呼着自家脚夫上船搬东西，但更多的人，唯有哀叹着自己运气不好，沮丧而失意的返回到码头上去。



    卡西莫·法尔迪卡莱德勋爵也是那众多失意者中的一员，身为新科夫诺城商人议会的十二位议员之一，他原本是不必亲自前来跑生意的。只是听说这里有中京国商船靠岸，卡西莫一时兴起，打算来碰碰运气——不过看来他的运气不怎么样，赶到时人都已经散去了。卡西莫唯有百无聊赖的在码头上闲逛，暗自咒骂那些捷足先登的家伙们太不懂规矩，竟然不知道要给自己这位堂堂议员留一些好东西。



    忽然，他的眼睛一亮，看见码头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黑色的发髻，绣花的长衣，还有那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在这阿伦西亚大陆上是极为少见的。在卡西莫的记忆中，似乎除了当年纪家小姐纪夕以外，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女性。



    “天哪，竟然是一个中京国的女孩子……她竟敢一个人出来冒险？”



    卡西莫仔细观察着对方，那女子是跟着水手们一起从船上下来，但当水手们纷纷钻进酒馆里找乐子之后，她就手足无措地抱着一个小包裹呆立在码头上了。卡西莫观察了半天，也没看见有谁是她同伴的样子，又等了一阵，他终于肯定——那个女子是独自一人，而且，看上去一点都不象是有经验的冒险者。



    “……倒象是一个离家逃跑的千金大小姐呢，嘿嘿，这可是自己送上门的财源啊……”



    卡西莫·法尔迪卡莱德的眼珠子开始咕噜噜转起来了，他本来就是人贩子出身，当年靠着贩卖奴隶积累起的资金进入新科夫诺城商人议会。后来虽然为了名声洗手不干，但眼前这个机会实在是太诱人了……



    “……简直就是上天指定要我发财的么，若是放过去可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卡西莫很快下定决心，于是便在脸上推起笑容，上前搭讪起来。



    “啊哈，欢迎来到科夫诺！”



    突如其来的招呼反让那个女孩吃了一惊，她往后面一跳，将怀中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些。一双黑亮亮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卡西莫，后者则努力摆出一副和善的样子，脸上笑眯眯的：



    “小姐似乎是一个人么？来新科夫诺城游玩？做生意？还是探亲访友？”



    那个女孩子并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过这倒让卡西莫愈发放心——对方看起来很单纯。不过，正当他在考虑用什么办法解除对方的戒备时，却来了捣乱的。



    “嘿嘿，别上当啊，小妞，那家伙是个人贩子！”



    旁边忽然有几个水手怪声怪气地大叫了一声，卡西莫气得一下子跳起来，挥舞着手杖去追打他们，水手们一溜烟跑了。卡西莫失望地回过头，却意外发现那个女孩仍然站在原地。



    “对……不起，请……你说慢一些好么？我听不太……懂。”



    女孩终于开口了，大陆通用语说得很是生涩。卡西莫先是一愣，随即，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对方竟然连语言都不怎么通畅！



    “啊啊，我是说，我很愿意帮助你。我卡西莫可是个好人哪。”



    卡西莫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好一阵子，终于让那个女孩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女孩似乎有些相信他了，过了一会儿，慢慢说道：



    “我……来找……人。”



    “找人？哈哈哈，那你可算是交好运了，我卡西莫交游广阔，认识很多人呢。你要找谁？告诉我，我带你去找。”



    女孩子犹豫一阵，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字纸来，递给卡西莫。后者立即伸手去接，心中几乎乐开了花——果然是个天真丫头！这一切实在太顺利了——不管那纸条上写的是谁，自己一定要说认识，而且是非常熟悉。接下来，就可以带这女孩子去找他认识并且熟悉的……人贩子了，一定要开个天价，金额若不是以“万”为单位的话谈都别谈……来自中京国的女奴隶！若是传出去，相信就连大陆上头号人贩子，米兰公爵阿尔伯特也一定会感到嫉妒的！这可是上天赐予的犒赏啊！那整整一船中京国的货物中，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值钱的“货物”了……



    怀着满心的喜悦，带着更多的遐想，卡西莫接过纸条，随便往上面瞄了一眼……下一个瞬间，他的笑容连同种种美好设想全都僵在了脸上——纸条上的名字他还真认识！可这并不是巧合，因为那个名字，在索菲亚王国，甚至是整个阿伦西亚大陆上，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那张精致的花笺纸条上，用中京国特有的软毛笔写着一句大陆通用语：索菲亚王国，骑士杰克佛里特。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一章皇帝的新娘第一节(上)

　　大陆历６０３年，十月，消除了北方威胁的卡奥斯帝国终于能够集中精力，将目标对准南方夙敌索菲亚国。虽然在上半年的草原之战中，卡奥斯国损失了一个军团，以及两位军团长级别的大将，但皇太子奥利佛及其麾下飞龙军团的加入，使得帝国军的战斗力不但丝毫未减，反而大有增加。

　　在此情况下，帝国皇帝法兰决意发动第三次南征，把多年来与索菲亚国之间积累下的恩怨做一个彻底了断。不过，要发动这种大规模战争，粮食资金必不可少，而这些，正是帝国最缺乏的。卡奥斯虽有大陆最强的军团，却也无力在短期内连续发动战争。皇帝法兰再怎么焦急暴躁，却也只能耐心等待，等帝国的仓库充实一些再说。

　　为了筹集再次南征所需的粮食资金，帝国宰相夫利斯殚精竭虑，甚至想到了通过与商业都市米兰联姻的方法来增加卡奥斯国的经济实力。于是，皇太子奥利佛欣然接受了米兰大公阿尔伯特的邀请，代表卡奥斯国前往米兰访问。

　　拥有大陆最强军团的卡奥斯与大陆最富裕城市米兰一旦联姻成功，势必会影响到索菲亚的生死存亡。为此，索菲亚王国必须尽快作出反应。然而，此时的索菲亚朝廷上下，却正在为另一个问题而烦恼——他们要为已经成年的阿斯尔皇帝陛下选择一位新娘。

　　一

　　一粒沙子缓缓从玻璃颈口滑下，紧接着就是两粒，三粒，乃至于无数粒……沙子不停落下，形成一股细细的沙流，在沙漏底部堆积成一个小小的沙丘。这样一个小小的，用玻璃和沙子做成的最简单工艺品，却能用来计量世上最复杂奇妙的概念——时间，实在是一种令人赞叹的智慧。

　　索菲亚首相克瑞斯静静凝视着桌子上的沙漏，目光却是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沉思之中。金色华丽的长发衬托着他俊秀英挺的容貌，看上去就象是传说中乐与美之神莫索托斯的雕像——如果有哪一位艺术家有幸看到这尊雕像并且想给它取一个名字，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用“完美”这个词来表达他心中的震撼。

　　一阵轻轻的脚步走进屋子，将美神从天界拉回凡间。但克瑞斯并没有抬头，听任那脚步悄悄绕到他的背后，接着，一双温软的小手轻轻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猜猜看我是谁？”

　　调皮的声音中隐含着笑意，克瑞斯也禁不住笑起来，他抓住那双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用猜也知道，玛妮雅傻丫头——整个索菲亚国中，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敢跟我这样顽闹的。”

　　“嗯，那真没劲。”声音主人很无趣地背起双手，走到克瑞斯面前，“为什么他们都那么怕你呢？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可怕呀。”

　　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在半精灵少女玛妮雅心目中的克瑞斯，与索菲亚国臣民眼中那位“冷面首相”，那可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一方面是因为玛妮雅来自遥远的风之王国西里西亚，从没看见过克瑞斯在索菲亚朝堂上处理政务时的严厉与冷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克瑞斯对待她的态度与众不同，从没有对她显露过冷漠之色 ——“我这一生一世，定要让玛妮雅每天都生活在幸福与美满之中！”——克瑞斯早已发过这誓愿，如今正在不折不扣的履行之中。

　　“我是一国的首相，自然要在人前有些威严。否则，如何令众人听命于我。”

　　克瑞斯微笑说道，玛妮雅却撇撇嘴，随口回应道：

　　“那你的那位表兄阿斯尔怎么一点威严都没有啊——他可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呢。”

　　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闯祸——克瑞斯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评论索菲亚皇帝的短长，玛妮雅慌忙捂住嘴巴，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克瑞斯。所幸，后者并未对她生气，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正是因为陛下尚不具备身为皇者的气魄，所以才不得不由我来压制群臣。而且，阿斯尔表兄身为一国之君，在众人面前保持宽和仁厚的形象，那是很好的。反正所有的具体事务都由我这个首相来负责，陛下不必直接与臣子们打交道，自然也就不会与他们发生冲突。群臣纵有什么怨言，也只会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不会对陛下产生不满。这样，就能够确保整个朝廷的稳定……”

　　克瑞斯详细阐述着朝廷里平衡统御之术，倘若是一个有心人在此必定会感到大有收获。但玛妮雅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所以很快就打断了话题：

　　“说这些真没意思……咦？这是什么？”

　　她拿起桌子上那个沙漏放在手中把玩，西里西亚那边工艺技术简陋，很少见到这类精致的小玩意儿。克瑞斯微笑着将沙漏倒过来，看着沙子再一次通过瓶颈缓缓流淌。

　　“这是米兰人制造的小工艺品，构思很巧妙，可以用来计量时间……这件东西可以时时提醒我，我的时间有多么宝贵——因为那是用你的生命换来的呀！”

　　克瑞斯怜惜地望着玛妮雅，后者的眼神虽然象他们初见面时一样活泼灵动，但脸色却远不如当时红润健康——玛妮雅的生命力已经有一大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这才让自己能够活下来。

　　“呀，别再说了。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要比祖奶奶那样孤独的度过百年好多了。”玛妮雅蹦跳着上前，拉住克瑞斯的手，“陪我去散步吧，外面的阳光可好了。”

　　克瑞斯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桌面上扫视一下——那上面还摆放着几份公文。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好吧，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两人携手出门。一到门外，玛妮雅被掠过回廊的秋风吹到，轻轻哆嗦了一下，克瑞斯立即觉察，随即脱下斗蓬披在玛妮雅肩头。

　　“小心些，不要着凉了。”

　　玛妮雅开心地笑了笑，回过手来挽住克瑞斯的胳膊。两人一边轻声笑语，一边朝皇宫花园中走去。外面走廊上，看见这一幕的使女侍从们无不大张着嘴，眼珠子都几乎掉落下来。

　　两人一路经过皇宫御道走廊，只见两边墙壁上，飘飘扬扬挂着许多图画卷轴，玛妮雅兴冲冲上前一看，上面绘制的竟然都是美人肖像，一个个明眸皓齿，妩媚风流。年轻女孩的好奇心马上被勾起，当即便不肯往前走了。

　　“这些画像是怎么回事呀？你们的宫廷还真是有趣呢。”

　　克瑞斯抬头看看那些画像，再一次苦笑一声：

　　“这都是雷金纳德侯爵他们搞的事情——上一次陛下和我被黑魔法送去了火龙山，朝廷内部马上一片混乱。因为陛下身后没有继承人，索菲亚王家的血脉有可能就此断绝……所以自从陛下一回来，那些老臣就不停上书，要求陛下尽早成婚，生下子嗣以延续王家血脉。”

　　“啊，我明白了——这些都是候选者啦？啧啧啧，都是美人呢，你的表兄可有福啦。”

　　玛妮雅细细观赏着那些画像，脸上情不自禁的显出羡慕之色，克瑞斯却是微微一笑：

　　“别傻了，这些画像都作不得数的——消息刚一传开，还没等朝廷里作出回应，各方贵族诸侯们就纷纷聘请高手匠人为自家小姐千金作画造像，然后送进宫来待选。那自然是竭力吹捧，有三分的姿容就能绘成十分……嘿嘿，前些日子，各地的艺师画匠可都大发了一笔哪。”

　　“原来是这样啊……嗯，再怎么说，作为一个女孩子，能看到自己被画得这么漂亮，总是开心的……”

　　见玛妮雅脸上显出深深的羡慕神情，克瑞斯心头一动，当即笑着说道：

　　“我也会画像，要不要替你画一幅？肯定画得比她们更漂亮。”

　　“真的？那太好了！”

　　年轻女孩果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克瑞斯的胳膊兴奋不已。克瑞斯含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思却转到了其它方面去……

　　老侯爵雷金纳德虽然只是担任掌玺官的虚职，但在朝廷里却颇有地位。凭借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以及当年曾经举义反抗过帝国统治的事迹，他被看作是索菲亚本土贵族势力的精神领袖。特别是这两年，在其他大贵族头领纷纷遭到打压的时候，他却一直岿然不动，重要性反而逐渐凸显，在王国朝廷里，同以南十字军为首的“科夫诺派系”，以及克瑞斯所统辖的“林斯塔派系”竟然隐隐有鼎足而三的趋势。

　　克瑞斯对此是相当忌讳的，一个南十字军已经很让他头疼，如何能允许再冒出一股势力来？故此自他出任首相以后就一直很注意压制那批人。将本土贵族中有能力的人物尽可能拉拢进首相府，又找机会严厉打击了几次之后，那些人就基本上没什么力量了，在朝廷的日常事务里也很少有插嘴说话的余地。但唯独对雷金纳德本人……这老头子非常谨慎，平素行事低调，即使出席一些重要的会议也从不发言，硬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摆设。这使得克瑞斯找不出他的任何错失，自然也就没理由找他麻烦。

　　不过这一次，在为皇帝选择新娘的事情上，老家伙却一反常态，表现得异常热心。他联合了一批老贵族共同行动，接二连三的上书不说，还三天两头往宫里送画像，很热心地向皇帝介绍诸多名门佳丽，弄到最后阿斯尔不胜其烦，干脆下令把所有画像挂到这条走道上，以便每天经过时“御选”。而这条内宫与前厅的连接走廊也得了个颇为风雅的名字——“佳人道”。

　　“雷金纳德这老家伙，心计很深啊……以辅政老臣的身份为皇帝选妃，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而不管是哪个家族的千金被选中，都势必对其感恩戴德，自然也就联成一气了……”

　　克瑞斯心中暗自筹划，以至于玛妮雅接连叫他好几声都没听见，到最后胳膊上被拧了一下，方才惊醒过来。

　　“不要忘了替我画像啊，一定要比她们更漂亮。”

　　玛妮雅充满期望的叫着，克瑞斯微笑点头：

　　“当然，一定让你满意。”

　　“好啊好啊。”

　　玛妮雅开心挽住克瑞斯的胳膊，同时悄悄看了看四周——廊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好多宫娥侍女，她们虽然都装出恰巧经过的样子，但目光却总在这边围绕。玛妮雅虽然天真单纯，却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不友好——其中充满了嫉怒与妒意。

　　“克瑞斯……我们还是去散步吧。”

　　玛妮雅有些紧张，克瑞斯却泰然自若，甚至把女孩往身边更拉近一点。

　　“那是我的荣幸。”

　　无视周围众多的哀怨之眼，具有绝世姿容的金发首相只看着半精灵女孩一人，脸上呈现出最温柔的笑容。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一章皇帝的新娘第一节(下)

　　当天晚上，在把玩累了的玛妮雅送回住处之后，克瑞斯又返回位于皇宫的首相书房。白天因为陪伴佳人而耽下的公务，晚上一定要补回来——在执政方面，克瑞斯是绝不会有任何懈怠的。

　　书房里已经有两个人在等侯，一个是克瑞斯的心腹部将莫利菲，他负责克瑞斯手下的谍报消息网络，专门刺探情报，以及执行各种秘密任务。而另一人，则是王国的财政官渥斯德，本来是属于索菲亚本土贵族圈子里的，但这些年来克瑞斯逐步地委以重任，慢慢培养起来，现在也可以算是心腹之列了。

　　一见克瑞斯进门，莫利菲立即呈送上一系列的文件：

　　“殿下，这些都是各地谍探最新送来的密报，下官已经整理过了，其中最紧急的是这件——”

　　莫利菲将一份卷在竹筒中的报告书递给克瑞斯。

　　“——刚刚从米兰城送来的消息，卡奥斯国皇太子龙骑将奥利佛已经抵达米兰城，米兰大公阿尔伯特专程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甚至由公爵小姐莉莲娜亲自出面接待，规格之高远远超过了正常礼仪！”

　　克瑞斯立即接过报告书展开细细研读，读毕之后，他冷笑一声：

　　“这么快就去了，看来卡奥斯人还真是焦急呢。”

　　“阿尔伯特似乎也很急于讨好卡奥斯人啊，这只‘米兰狐狸’还真是会见风转舵。”

　　莫利菲恨恨说道，克瑞斯却淡然一笑：

　　“当然，连塔利亚斯那么广阔的草原之国都灭亡了，米兰这种缺乏武备的城邦国家，自然会感到彻骨之寒。能这么长时间保持脚踩两只船的‘中立’状态，也真是难为那只老狐狸了。”

　　“看来现在他是不打算再保持了‘中立’了。”

　　渥斯德感慨说道，他擅长的是财政，对于政治不算太敏感，但也能觉察出这一变化的要紧之处。

　　“哼，因为大陆上的局势变化并不由他掌握啊——‘中立’这种把戏，如果玩得好固然可以两头捞好处。但如果太执著于‘中立’，一个处理不好可就是要两面挨打的——阿尔伯特以前吃过苦头，当然不敢再犯这种错误。商团只有紧紧跟随在胜利者的身后，才能确保利益……米兰公国，说到底只是一个比较大一些的商人组织，他们的行为模式，归根结底还是脱不出商团的范围。”

　　克瑞斯随口分析，显然是早就摸透了那位米兰公爵的处境与考量。

　　“不过，眼下这种局面……到底应该选择哪一家下注，想来阿尔伯特自己也颇为头痛吧。万一投错了注，跟错了人……哼哼，那可是要付出整个国家作为代价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负手看着墙上的大陆地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当然了，阿尔伯特的选择，对于我们也是至关重要——倘若米兰城邦当真并入卡奥斯国，我们对帝国的经济优势就没有了……今后的输赢胜负，就很难说……”

　　渥斯德与莫利菲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神情都颇为黯然——索菲亚与卡奥斯相比，最大的优势即在于经济，所以克瑞斯主政以后，敢于同卡奥斯国硬碰硬的对拼武力 ——同样的损耗，他们能比帝国恢复更快，补充更好，支持战争的潜力自然也更大。可一旦让帝国完全获得了米兰人的财力支持，帝国军的恢复能力将大大增强，到那时候，双方再硬拼武力，索菲亚就很难占到上风了——这些年来，双方海军的较量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自从冰龙海骑士团把米兰港作为补给港之后，索菲亚海军在历次作战中就一直处于下风，有好几次甚至给对手打得躲在港湾里不敢出去——克瑞斯以前曾经给他们分析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两人自是深知此中厉害。

　　“阿尔伯特以如此大礼欢迎卡奥斯的皇太子，想必是打算联姻的了……殿下，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相对于莫利菲的满脸焦急之色，克瑞斯就要沉稳冷静得多。

　　“此事的决定权在于米兰，而不是我们。不过，你们放心，倘若阿尔伯特当真胆敢作出对我们不利的选择，我一定会让他感到后悔。”

　　看见克瑞斯那自信微笑的样子，莫利菲心中一阵激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麻烦，只要克瑞斯展现出这份自信的笑容，他就不曾失败过。

　　“这么说的话，首相大人，也许我们可以令伊斯华特将军的海军北上，给阿尔伯特一点教训，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记得您说过，阿尔伯特这家伙最怕武力威胁的。”

　　对于军事不太在行的渥斯德在一旁建议道，但克瑞斯却立即摇头：

　　“不行，现在不比以往了。冰龙海骑士团就驻扎在米兰港中，南海骑士团占不到上风，打得不好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这件事情还要仔细谋划，先看看别的。”

　　随即，克瑞斯便翻阅莫利菲送上来的其它报告。

　　“其它方面好像没什么消息么……雷金纳德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雷金纳德侯爵最近又搜集了十多位贵族小姐的画像资料，估计这一两天就要送进宫来了。另外，他似乎把选择范围扩大了，这几天有不少平民富商去拜访他，想要把自己女儿的画像也送进宫来……”

　　“这老家伙想要趁机敛财？”

　　克瑞斯眼中的光芒马上凌厉起来，但莫利菲颇无奈地摇摇头：

　　“不，下官已经仔细查过了，老侯爵在这方面很干净。只是根据女子本身的条件作选择，他甚至拿出自己的钱为几个气质教养均好的贫家女子雇请了画师……”

　　“……，还真是尽心呢。”

　　克瑞斯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再一次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当初他上书要求陛下尽早立妃，陛下只是出于礼貌说了一句‘还请老侯爵多费心’……他还真就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抓了？陛下还年轻得很，又何必如此着急！”

　　旁边渥斯德沉默片刻，小声说道：

　　“关于这个……首相大人，考虑到当初您和陛下失踪以后，朝廷里的混乱形势……下官以为，他们会这样着急倒也不出奇。”

　　克瑞斯一下子愣住，过了半天，方才强自笑了笑：

　　“连你都这么想……”

　　见克瑞斯脸上神色不豫，莫利菲连忙接口：

　　“不过这次的选妃事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仅仅是在名门贵族中引起轩然大波，就连民间也开始骚动——这样显然不合适，我们可以用首相府的名义令他们马上停止。”

　　“不不不……我不能这么做。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克瑞斯颇无奈地摇头，叹息道：

　　“我与陛下有兄弟之亲，倘若陛下没有子嗣，我就是距离索菲亚皇帝宝座最近的人——我以林斯塔亲王的身份执掌索菲亚首相位，已经是引来无数谣言。倘若再出面阻止他们为陛下选妃继嗣……嘿嘿，朝野民间，可就什么话都要出来了。”

　　“……”

　　莫利菲，渥斯德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同时哑然，他们再也想不到这事情居然会牵扯到克瑞斯本人头上。过了片刻，莫利菲才开口道：

　　“照这么说来，我们首相府在这件事情上，是一点都不能干涉的了？”

　　“是，雷金纳德他们那么热心，也许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一点……名誉相关，我不便阻止，他们就可以自由行事。引入一位拥有本土势力背景的皇妃，对他们是很有好处的。”

　　“唉，殿下，那可真是郁闷呢。”

　　莫利菲气哼哼的说道，克瑞斯沉吟片刻，点头道：

　　“不能阻止，但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干涉……其实我倒有一个想法，一举数得，可以同时化解目前这几件麻烦事……不过，考虑到某些方面，目前还有点犹豫。”

　　“哦？殿下有什么妙计？”

　　莫利菲立即追问，而渥斯德也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克瑞斯却轻轻笑起来，他看着面前两人，微笑道：

　　“倘若一定要找一位女子作为皇妃……你们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合适？”

　　“这个，皇帝性格软弱……最好选个禀性温柔的，以免陛下吃亏。”

　　“相貌绝对不能差，一般的女孩子陛下未必看得上眼……索菲亚朝廷的体面也很要紧。”

　　“家世族谱也要考虑，最好是有名望的世家……”

　　…………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克瑞斯却始终微笑不语。见到他们实在没什么好说了，克瑞斯无奈摇摇头：

　　“看来你们的思虑还是狭隘啊，我的构想其实很简单……”

　　他随手拿起桌上纸笔，写下几个大字：

　　“联姻米兰。”

　　那两人一下子瞪大眼睛，过了好半天，方才吃惊问道：

　　“……首相的意思，是让那位……莉莲娜小姐成为……成为我们索菲亚国的皇妃？”

　　克瑞斯肯定点点头：

　　“是啊，比起那一大堆不知真伪的画像，陛下与莉莲娜小姐总算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的性格脾气，相貌人品，都算是比较了解的。而且陛下似乎对她也颇有好感……”

　　“那恐怕只是一时的迷恋吧……首相，当初那位公爵小姐可是给我们找了一大堆麻烦啊，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走，如今再要请回来，而且还是永久地留下来作为皇妃……”

　　渥斯德脸色发青地劝谏道：

　　“而且以她的性格头脑……阿斯尔陛下根本不是对手，到最后肯定会干涉我们的朝政。首相，请您千万三思啊。”

　　见渥斯德那副焦急模样，克瑞斯微微苦笑起来：

　　“你说得都对，渥斯德。可是，对我们来说，目前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了……不能让米兰与卡奥斯联姻，这是大前提。相比之下，就算那位公爵小姐擅长于兴风作浪……毕竟只是宫廷内部的麻烦。朝中事务有我做主，也不怕她胡闹。”

　　渥斯德顿时无言——论起大局观，他和克瑞斯相差太远了。

　　“况且，正因为莉莲娜的个性坚强，所以断不至于成为他人的傀儡——阿斯尔陛下不是她的对手，雷金纳德之流也同样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南十字军那一派呢？海因大主教可是最擅长借助他人力量的，上次就连下官也……”

　　旁边莫利菲小心翼翼问道，克瑞斯却哈哈大笑：

　　“莫利菲啊莫利菲，你可真是糊涂了——南十字军是什么人出资建立的？就算海因主教有心靠拢米兰，他后面那些人肯答应么。”

　　莫利菲愣了一愣，终于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

　　“……是糊涂了，米兰人和科夫诺人可是死对头……啊，殿下，这样一来……我们反倒可以借助米兰人的力量在朝中造成平衡了，果然是一举数得啊！”

　　然而克瑞斯这一次却摇摇头，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对于这方面……莫利菲，倘若是在以前，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考虑和米兰人联手。可是，现在……莫利菲，可能你会觉得意外——如果要说我对于这个计划还有什么犹豫的地方，那就是我不想因此而引起海因大主教的误会。”

　　“……？殿下，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莫利菲脸上充满了惊诧之色——在他的印象中，殿下一直是对大主教海因以及南十字军抱持着深深的猜忌之心。以前为了制约他们，甚至不惜牺牲王国最主要的财源地高兹堡。眼下这么一个好机会，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但克瑞斯也没向他多解释——也许是因为渥斯德在旁边的缘故。他只是挥挥手：

　　“莫利菲，你派人去一趟高兹堡，请海因主教过来，联姻的事情我还要和他商议。”

　　但莫利菲还有些想法：

　　“这……殿下，请恕下官多嘴——我们把米兰势力引入朝中，对科夫诺派系可算是致命打击。海因主教若前来商议此事，一定是反对的，不议也罢。”

　　“不，不，莫利菲，你不了解他……也许他会反对这项计划，但绝不会仅仅因为科夫诺人的关系而反对。我请他前来，正是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克瑞斯站起来，眼中呈现出神往之色：

　　“海因大主教，很久没有和他交谈了……即使他持反对态度，但只要能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就采纳他的意见，也未尝不可。”

　　见克瑞斯已经下定了决心，莫利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恭身受命：

　　“是，那么下官亲自去请他来好了。”

　　“不，你自己还有其它任务——你以前不是去过米兰么，这几天再去跑一趟，去见阿尔伯特。”

　　“……这就去求亲？太草率点了吧。”

　　莫利菲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不上主公的思维了，他回头看看渥斯德，见后者也是一脸孔的大惑不解，这才安心一些。不过，克瑞斯只是笑着摇头：

　　“当然不是，你见了阿尔伯特，其它什么话都不用说，只问他要一幅莉莲娜小姐的画像就可以了。”

　　“这样突然去要公爵小姐的画像……”

　　莫利菲还是不太明白，但渥斯德却先叫出声来：

　　“啊，明白了，首相大人您这是要去试探他们？”

　　克瑞斯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我们有这想法，但如果阿尔伯特父女对此毫无兴趣，那就白费心计。所以先要去探一探他们的口气。现在雷金纳德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米兰人派在这里的探子也不可能全无作用。你去问阿尔伯特要画像，他肯定就能明白我们的意思……至于接下来给还是不给，就是表明他们的态度了。”

　　莫利菲也终于恍然大悟，不过还是有点疑惑：

　　“……这法子果然稳妥。只是，殿下，您觉得阿尔伯特父女有可能考虑我们这边么？”

　　“一边仅仅是皇太子妃，一边可直接就是皇帝妃；一边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另一边则是熟知脾气秉性的旧友；更何况，一边是诛杀过草原之王的强悍龙骑将，而另一边则是温和文弱的君主……只要她是个理智大于感情的女人，自然会作出合理的选择。”

　　克瑞斯悠然评说道，旁边渥斯德唯有连连苦笑：

　　“是，大人您真把什么都料到了——莉莲娜小姐绝对是那种‘理智大于感情’的女人。以前她还只是客人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那位皇帝陛下耍得团团转，若是当真有了皇妃的身份，那还不……唉，罢了罢了，反正大人您早有打算……”

　　见克瑞斯没有其它指令，莫利菲便起身告辞：

　　“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么——比方说，雷金纳德侯爵那边，要不要提醒他们可以停止了？”

　　“不，没有必要。既然他们那么‘热心’，就让他们继续专心投入好了。我倒是想看看，那帮老头子能弄出些什么花样来……”

　　克瑞斯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沙漏，翻转过来，静静凝视着沙子重又向另一面洒落。莫利菲亦同样注视着那个沙漏，突然间哧笑一声：

　　“殿下，他们那些人费心费力，到头来也无非是象这里面的沙子，沙漏倒一倒就又得重来，真是可笑。”

　　克瑞斯抬起头看着莫利菲，良久，微微摇头：

　　“没什么好笑的，莫利菲。我们所做的事情，其实也并不比他们高明多少……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沙子，处在一个名为‘命运’的大沙漏中，永远地流淌不停……”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二节

　　青山如画，烈马奔腾。

　　一队骑者正在绿草地上纵马奔驰，人数不多，但个个都身穿华丽猎装，手持轻弓短箭，肩擎苍鹰，手牵猛犬，显然是打算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好好玩一通。

　　“嗖！”的一声，一支雕翎箭从装饰华丽的金背弓上射出，虽然射手瞄准的目标是一只刚刚被猎犬赶出草丛的兔子，但那箭杆在空中歪歪斜斜飞了一阵子，结果却插在距离目标足有五六步远的一根枯树干上——而且还没能插住，箭杆晃动几下之后掉进草窝里，不但令射手本人蒙羞，也让周围跟随的那一群人大为尴尬。

　　索菲亚王国第一勇士，大将军杰克佛里特与女神官玫兰霓丝两人相对苦笑——作为皇帝阿斯尔的保护人与教导者，虽说他们从来都不曾指望过皇帝能够纵马疆场，但这么差的膂力和准头，也着实让负责传授皇帝弓术剑法的杰克佛里特感到汗颜。

　　“惭愧，真是惭愧，看来我实在不是一个好老师。倘若欧内斯特老将军还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把陛下培养成为优秀的武士……”

　　看着前方一位身穿天蓝色铠甲，长着一头漂亮亚麻色头发的青年武士在皇帝身边纵横驰骋，大声说笑，杰克佛里特语调中充满了羡慕与向往：

　　“连莱恩斯那么顽皮的孩子都能够培养成为国家栋梁……倘若我有欧内斯特老将军一半的本事，陛下也不会被朝臣讥讽懦弱了。”

　　“杰克佛里特将军太自责了吧？我对于莱恩斯侯爵不太了解，但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恐怕还与那位海因主教的辅佐分不开吧。”

　　“但陛下身边也有克瑞斯首相那样的英才全力辅佐啊，昔日陛下年幼时与莱恩斯一同出入，朝中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陛下的天赋资质远胜于莱恩斯，日后的成就也必当远远超过。可是如今……唉。”

　　“陛下并不缺乏天赋，他只是缺乏历练而已。莱恩斯侯爵不也是在多次的冒险中慢慢成长起来的？反正陛下的年纪还很轻，日子长着呢，又何必着急。”女神官温和笑道，“自从上一次从大沙漠火龙山中历险归来之后，陛下就变得成熟多了——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让陛下出去历练历练，很有好处的。”

　　“千万别提那次的事情——那次若非克瑞斯首相在旁边，后来又遇到玛妮雅小姐她们，陛下可就连性命都保不住——这种‘历练’若多来几次，非把我急死不可！”

　　见杰克佛里特一脸的紧张之色，玫兰霓丝禁不住抿嘴微笑：

　　“啊，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阿斯尔陛下的剑弓技始终不能提高了。”

　　“……？”

　　“您太过于宠溺阿斯尔陛下了，连一点点压力都不肯给他，自然无法让他提高了。若一直是这种态度啊，就算换了欧内斯特老将军亲自前来，结果也是一样的。”

　　玫兰霓丝一语道破天机，杰克佛里特沉默良久，轻声叹息：

　　“玫兰霓丝小姐说得不错，也许严厉一些对陛下会有好处。可是，想到昔年诺兰德夫陛下的重托，我又怎么能狠下心来呢……”

　　“所以啊，阿斯尔陛下怕是永远做不了马上君主了……算了，反正索菲亚号称文化之国，不会武艺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

　　虽然刚刚还在说杰克佛里特过于“宠溺”了皇帝，但玫兰霓丝在看向年轻皇帝那边的目光中，也一样充满了温婉柔和。虽然带有几分尊敬，但更多的，还是怜爱之意。

　　不过，对于皇帝本人来说，射箭不中毕竟是丢脸的事情。在这一箭射出之后，阿斯尔就慌忙收了弓，用惭愧的目光看着身旁密友。

　　“唉，莱恩斯，真是丢脸。小时候我们一起学弓箭的，记得那时候我还比你强一些，可现在却相差那么大……”

　　“啊，这没啥了不起——你本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海因也一样不会射箭，但这并不妨碍他带领我们打胜仗。”

　　莱恩斯随口敷衍过去，他策马跑进树丛，将那支箭羽上镀了金粉的雕翎箭拾回来，放回到皇帝箭囊中——这种箭为皇帝专用，射出之后必定要寻回，以免被他人拾走。

　　“兔子确实太小了，跑得又太快，就连我也不能每射必中。要不让人给你赶一些大点的猎物出来吧……比如山鹿之类的。”

　　莱恩斯话音未落，忽然从树林中传来一阵群犬吠鸣之声，紧接着从林间窜出一只肥大的山鹿，也许是被猎犬追得慌不择路了，它一下子正窜到皇帝马前，莱恩斯见状只喜得连声大叫：

　　“好机会啊！快射，阿斯尔快射呀！”

　　欣喜之下竟然直呼了皇帝名讳，不过阿斯尔当然不会计较。他及时张弓搭箭，瞄准了近在咫尺的目标。而那头大鹿犹自不知祸事将至，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阿斯尔直瞧。一人一鹿相互瞪视了一阵，阿斯尔忽然放下弓箭，叹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它呢。”

　　“……，阿斯尔你可真是仁慈啊，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午餐可没肉吃了。”

　　旁边莱恩斯本来已经拿出了弓箭，但此时只能停手，看着那头大鹿逃回到树丛里去。这时后面一干随侍朝臣赶过来，无不大力称颂皇帝的仁厚慈和。就连杰克佛里特与玫兰霓丝两人，虽不似其他人那样竭力奉承，脸上却也只能显出嘉许之色——没办法，既然阿斯尔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象北方卡奥斯国法兰皇帝那样的勇猛帝王，那就只好指望他以仁君之名流传后世了。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宽容的，随着一阵扑啦啦的翅膀扇动之声，一群肋生双翼的洁白天马降落在众人面前，而为首一名天骑士还没等坐骑站稳，就率先发出一阵尖刻的嘲讽：

　　“哈，果然是个没用的皇帝呢。连射箭都不会，居然还能掌握这么大一个国家……东方大陆可真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倘若是出于普通索菲亚臣民之口，恐怕早就受到严惩了。不过，说话的女孩子却是毫无顾忌。而阿斯尔一看到这个红发女孩，第一反应竟然是先缩一缩脖子，伸出一只手去护住头，对面那一群天骑士女孩子们立即发出笑声，阿斯尔这才惊觉，颇为尴尬地将手放下。

　　“……娅西丽卡小姐，你们也来猎场玩啊。”

　　不但没有追究她们的无礼之罪，竟然还主动打招呼，这些天骑士女孩们的面子可谓大到极点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当初阿斯尔与克瑞斯两人流落到西方大沙漠里头，若非这些西里西亚的天骑士女孩们帮忙护送，他们两人是绝对回不来的。更何况，她们的首领玛妮雅于王国首相克瑞斯还有救命之恩……所有这一切，使得索菲亚朝廷上下对于这些来自异国的女孩们尊崇倍至，一切待遇自然都是最好的。

　　不过，这些野姑娘在西里西亚自在惯了。到了索菲亚，也依然是我行我素，无论想说什么，做什么，都毫无顾忌。索菲亚朝廷中最为重视的礼仪规矩，她们一点都不懂。特别是这位红头发的暴力女娅西丽卡，阿斯尔回来时就是乘坐她的天马。一路上磕磕碰碰，头上也不知道被她敲了多少下，以至于直到现在，每次阿斯尔只要看到这位红发姑娘，就会首先注意防护自己的脑袋。

　　所以此刻，即使是面对着皇帝本人的寒暄，娅西丽卡也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是啊，你们的城市再豪华，整天在街市中闲逛也没意思……干脆出来散散心啦。这里的森林和草地都很好啊，却好像很少有人来玩，也是个让人奇怪的地方呢。”

　　面对这些不通世事的姑娘，一干索菲亚人唯有暗自苦笑——这里是王家猎场，普通平民根本就不允许靠近的，岂能象这些天骑士女孩们一般无所顾忌，想来就来。

　　正在此时，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又一群骑士从天马飞来的方向赶了过来。他们可不敢象天骑士们那么嚣张，一看到皇帝旗号在此，老远就下马行礼——这些都是索菲亚本国的青年贵族，各大家族里的名门公子，一路追着飞在天上的女伴们来此的。

　　这么一群骑乘着天马的女孩子来到索菲亚，在圣佛朗西斯城中自然引起轰动。特别是这些姑娘们个个活泼美貌，又在皇帝与首相的心目中占着极重的份量，朝中那些心思活络的贵族子弟马上就开始行动起来。而这些乡下姑娘们第一次见到那么繁华富丽的都市，早就被迷花了眼睛，再被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们甜言蜜语地那么哄骗上几句，一个个也就傻乎乎地上钩了——来到索菲亚不过几个月功夫，这些女孩中的绝大多数竟然都已经名花有主。就连那位脾气最最暴躁的暴力女娅西丽卡居然也有人敢追，而且还追得很紧……

　　“娅西丽卡小姐！娅斯卡！”

　　一骑白马箭一般从后面窜过来，马上骑士许是只顾追赶飞在天上的红发女孩了，竟然没注意到皇帝仪仗在此，一直冲到阿斯尔马前这才惊觉，慌忙滚鞍下马，恭身行礼。

　　“微臣鲁莽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啊，巴尔哈姆斯伯爵，原来是你啊……”

　　阿斯尔颇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位不久前刚刚积功升为伯爵的青年贵族——他当然不介意所谓“失礼”，但却诧异于巴尔哈姆斯的本领与胆色——居然能够那么亲热的呼唤暴力女为“娅斯卡”……巴尔哈姆斯不愧是公爵家的骄子；索菲亚贵族圈里的佼佼者；皇家骑士团中的杰出将官！

　　不过接下来，他就看见巴尔哈姆斯伸手去拉娅西丽卡，要求她也向皇帝行礼，却被后者用马鞭在手背上狠狠抽了一下。年轻的伯爵只好努力陪着笑脸，一边安抚暴力女，一边代她向皇帝请罪。

　　“啊，没事没事，大家随意玩耍好了。”

　　阿斯尔很大度地挥手示意大家自便，自己却率先纵马跑开了——他若留下，就算那些西里西亚的女孩们可以不在乎，索菲亚贵族青年们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随意”的。杰克佛里特等人立即带着皇家卫队紧随其后，自从上一次皇帝在温泉谷离宫遭遇黑魔法师的刺杀以后，杰克佛里特就坚持无论何时都要由他亲自来率领护卫部队，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得太远。

　　闹了这么一阵子，天色已将近正午，狩猎队伍找了个地方停下野餐。由于皇帝的仁慈，他们没能打到什么大的猎物，一行人只好吃随身带来的干粮充饥。莱恩斯最是个闲不住的，稍有空隙便钻进树丛里，过一会儿，捧着一大堆红彤彤的果子钻出来。

　　“哈，哈，好运气，找到许多秋草莓啊。阿斯尔……陛下快来尝尝，很甜哪，迟了可就没有啰。”

　　看到周围有许多人，莱恩斯便改用了敬称，不过在动作上一点都看不出恭敬的样子——虽说是在招呼，但他自己已经毫不客气地抓起草莓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吃得嘴边红彤彤到处都是草莓汁液。看来即使升了侯爵，哪怕将来做到公爵，他这馋嘴的习惯也还是改不掉了。

　　阿斯尔捻起一枚果实放到嘴边，一股熟悉的甜香味儿随之传来。他的手指头忽然微微发颤，草莓到了嘴边，却放不进嘴里去。

　　“咦，阿斯尔你为什么不吃？味道很好的……”

　　莱恩斯在旁边含着一嘴巴果实，口齿不清的咕哝着。阿斯尔答应了一声，却仍然将草莓举在面前而迟迟不动……那枚红艳艳的草莓在他面前晃动，逐渐幻化成为两片红艳艳微笑着的嘴唇，进而整张笑盈盈的脸容似乎出现在面前……刹那间，阿斯尔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万里之外的风之王国西里西亚，又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又回到那位沐浴着金色阳光，宛如女神般端坐着的女子身旁……

　　“菲妮迪丝……”

　　索菲亚的皇帝轻轻念叨着心中女神的名字，两行泪珠慢慢从脸颊上划过。

　　狩猎一直进行到晚上。虽说由于皇帝不愿意杀伤生灵，他们没打到什么猎物，不过大家玩得还是很开心。其中莱恩斯兴致尤高，直到大家动身返回城里的时候，他还在喋喋不休与阿斯尔谈论打猎时的趣事。

　　杰克佛里特一直在皇帝的鞍前马后四处巡视，特别是在离开猎场到进城以前这一段道路上，人烟稀少，地势复杂，最适合刺客下手。故此杰克佛里特在这里也最是谨慎，干脆就紧紧跟在皇帝身边。手掌紧握着腰间“龙牙”宝剑的剑柄——无论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有他“黑杰克”在场，就不用担心。

　　正在警惕之时，队伍突然停下，一名卫士飞速跑过来，杰克佛里特立即迎上去，挡在皇帝面前。

　　“什么事情？”

　　那名卫士见到他立即弯腰行礼，恭声禀告：

　　“杰克佛里特大人，前面有人拦路……是找您的。”

　　“找我？”

　　杰克佛里特颇吃了一惊，自己指挥着诸侯联合军团，不过平素大部分事情都是交给副官伯尼迪亚打理的。而且就算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伯尼迪亚也完全可以直接过来，没必要再找人通报。

　　“什么人，是我们军团里的么？”

　　“不是，是一男一女。那男人自称从新科夫诺城来，名叫卡西莫。”

　　“卡西莫？是不是一个衣着华丽，品味低俗的胖子？”

　　莱恩斯在旁边插嘴询问，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过这让他愈发吃惊：

　　“那家伙我认识，是科夫诺商人议会里头的成员……他怎么会来找杰克佛里特将军？是不是你听错了，他来找海因还差不多。不过海因现在不在这里，在高兹堡呢。”

　　“是啊，我从没去过新科夫诺城，也不认识什么商人议会的成员。”

　　杰克佛里特亦出言澄清，不过那卫士很肯定表示自己没有听错，于是莱恩斯指令他去将人带过来。

　　片刻之后，卡西莫兴冲冲带着一个头戴面纱的少女走了过来，原来大概是打算吹嘘几句的，不过一看到莱恩斯竟然也在人群中，他的脸色马上苦下来——他之所以在路上拦着队伍，就是不想进城去碰上南十字军的人，南十字军中都是知道他底细的，被碰上可就骗不了人了。

　　不过，面对着索菲亚国的皇帝与南十字军的首领，卡西莫脸上还是堆起了职业性的笑容：

　　“啊啊，原来皇帝陛下和侯爵大人也都在哪，小民卡西莫·法尔迪卡莱德何等幸运，竟然能遇到诸位大人……”

　　说着，卡西莫赶紧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而旁边少女见了这等声势，也只好把双手环起放在腰侧，同时膝盖弯了一弯。旁边杰克佛里特见到这个礼仪，全身上下骤然一震，一下子惊呆住了。

　　莱恩斯并未注意到杰克佛里特的变化，仍在拿那个胖子开心：

　　“啊，果然是卡西莫呢——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和我们南十字军联系的事情不一直都是由斐兰德议长亲自负责么？……而且还偷偷摸摸来找杰克佛里特将军，是不是想要篡斐兰德议长的位子啊？”

　　“不不不不，大人莫开这种玩笑，小民担当不起的。”

　　自知绝对斗不过莱恩斯那张嘴巴——那可是海因培养出来的。卡西莫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连连摆动：

　　“不是小民自己要找杰克佛里特将军，而是这位来自中京国的姑娘……小民在新科夫诺城的码头上遇见她，她当时孤苦无助，连这边的语言都不怎么通晓，若不是小民一路带过来，还不知流落何方呢……杰克佛里特大人您待会儿可以亲自问她，小民可绝对没撒谎啊！”

　　卡西莫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到旁边那少女身上。其中杰克佛里特更是全身颤抖，紧盯着那位女子，颤声问道：

　　“你……你是从中京国来的？来找我的？”

　　那女孩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显得很紧张，身体也在微微发颤，但当她认出了杰克佛里特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杰克将军，真的是杰克将军！……您……您还认识我么？”

　　面纱之下，果然是一张中京女子的清秀面容，杰克佛里特盯着那容貌看了许久，颤声问道：

　　“……阿月，你是阿月么？”

　　那女孩用力点头，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谢天谢地，您总算认出我了……我还一直担心您忘了我们呢。”

　　杰克佛里特凄然一笑，摇摇头：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嗯，阿月如今长成大姑娘啦。记得当年我走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一二岁，老是和阿雪她们拌嘴，倒要你们的小姐来劝和……”

　　说到这里，杰克佛里特的身体忽然晃了几晃，他伸手捂住心口，勉强笑道：

　　“你们的小姐……还好么？听白河说，她嫁了一位好姑爷，生活得很幸福……”

　　话刚刚出口，却见那位名叫阿月的女孩脸色突变，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小姐……小姐现在很不好。自从姑爷去世之后，姑爷家里头的人一口咬定是小姐克死了姑爷，就变着法子去折磨小姐……”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

　　杰克佛里特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看了看周围，伸手拉过阿月。

　　“我们到那边去说……”

　　杰克佛里特拉着女孩走到一边去，随即便看到女孩子哭哭啼啼，抹泪擦眼地诉说起来。莱恩斯心中十分好奇，不过碍于骑士风度，总不能过去偷听。

　　一回头，却见卡西莫探头探脑地也想凑过去，莱恩斯立即上前一把拽住这死胖子。

　　“喂，人贩子，这次怎么突然发善心了？”

　　卡西莫慌忙堆出一脸孔的笑容：

　　“侯爵大人说笑了，贩卖奴隶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小人早就洗手不干了。这一次诚心诚意护送那位姑娘来王都，小人这一路上可吃了大苦头了。”

　　“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鬼主意——要不是害怕得罪了杰克佛里特将军，你早就把那位姑娘‘护送’到奴隶黑市去了……嘿嘿，把人骗上手以后才发现自己惹不起，是不是很郁闷啊？”

　　“……大人您真会开玩笑……”

　　卡西莫仍然勉强作着笑脸，但脸上却已经流下汗珠。看他那么容易就被吓住，莱恩斯也觉得没趣，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不过这次算你聪明，及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所以我们也不找你麻烦，早些回去吧。”

　　卡西莫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汗珠消了些。

　　“啊，多谢大人……多谢……”

　　嘴上不停道谢，可脚底下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莱恩斯见状瞪了他一眼：

　　“怎么还不走？”

　　“呃……这个……”

　　卡西莫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不瞒您说，侯爵大人，这一次小人把那位姑娘送过来，路上可着实破费了不少。别的不说，那姑娘的小脚丫子根本就走不了路，她又不会骑马，光是雇车就花了我一大笔钱，吃东西还特别挑剔……”

　　卡西莫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那位来自中京国的阿月姑娘确实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卡西莫路上曾经不只一次的后悔过不该背上这个大包袱。不过后来通过和那姑娘的交谈，发现她与杰克佛里特关系不一般，便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这个和王国第一将军拉上关系的好机会了。也亏得他一路上不惜血本……雇车；买衣服；又去找了最小号的皮靴垫上棉花给那姑娘换上；就连吃饭住宿也都是在平时舍不得的高级旅店里……好不容易，总算把人给带到了王都。

　　这一番辛苦当然不能白费，卡西莫原打算到杰克佛里特面前去说这些的，但现在看来莱恩斯是不可能放他过去了，于是便在莱恩斯面前罗嗦起来。莱恩斯越听越不耐烦，最后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拎起来：

　　“怎么？你这死胖子还想敲诈我们？”

　　“天地良心啊，莱恩斯侯爵，小人这次真的干了一件好事啊！要是连做好事都要遭受损失，那以后谁还敢做好人哪……大人您若是不想管，就让小人和杰克佛里特大将军去说说，大将军一定不会让小人吃亏的！”

　　卡西莫手舞足蹈地大声叫起屈来。面对这么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家伙，莱恩斯一时间倒也没了法子。他看看周围，阿斯尔，玫兰霓丝，还有一干护卫官兵都笑眯眯朝这边看着，想来是要看他如何解决此事。莱恩斯脸上微微一红——南十字军被称为大陆上最富有的军团，自己身为军团长，总不能让人看成吝啬鬼。于是他放下卡西莫，叫过来一名亲兵。

　　“好，死胖子，算你狠——杰克佛里特将军哪有空跟你罗嗦。让这名士兵带你去我的侯爵府，这一趟你花费了多少，我的管家都会照数付给你，快滚吧！”

　　“是，是，大人真是慷慨。”

　　卡西莫这才笑逐颜开，转身打算跟那亲兵离去。莱恩斯突然想起什么，又追上去，恶狠狠地威胁道：

　　“不过你若是敢胡乱开价……哼！哼！”

　　莱恩斯握住腰间剑柄，重重哼了两声，卡西莫马上一叠声的答应：

　　“小人不敢，绝对不敢……”

　　然后便急匆匆跑了，总算打发走这个贪财鬼，莱恩斯松了一口气，正想回头和阿斯尔说上几句话。却忽然听到一声大吼，是杰克佛里特那边发出来的。他立即转向，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也同时投注过去。只见那位素来冷静自持的索菲亚第一将军此刻正仰面向天，脸上泪珠滚滚而下——杰克佛里特竟然哭了，而且是当着众人之面，毫无掩饰的失声痛哭！

　　众人都吓坏了，阿斯尔，玫兰霓丝，莱恩斯三人慌忙跑上前去，只见杰克佛里特手中捧着一块白绢，哭得极为伤心。莱恩斯顾不得礼仪，将那幅白绢拿过来细看，只见上面用殷红胭脂写着几个纤弱细巧的中京国文字，只是自己看不懂。

　　“这……这是什么意思？阿斯尔你能看懂么？”

　　莱恩斯悄悄将白绢递给阿斯尔细看，但皇帝也不认识。正在疑惑时，杰克佛里特劈手将那白绢夺了回去，再一次捧在面前细看。

　　“这是中京国的文字，八个字——‘度日如年，盼君速至’……我早就该去的！早就该去的呀！”

　　杰克佛里特忽然又是一声大吼，一拳砸在旁边树干上，只听喀啦啦一声响，碗口粗细的树干竟被他一拳砸断。粗大的树木倒伏下来，声势极为骇人。周围众人都惊叫躲避，但黑衣的将军却纹丝不动，他再一次仰起头，纵声长啸，声音中满是悲愤与痛悔。

　　混乱中，阿斯尔伸出手去，扶在杰克佛里特肩头，柔声说道：

　　“现在去还来得及，杰克。去吧杰克，去把她接回来。”

　　黑衣的大将终于止泣收声，他低下头，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慢慢的，杰克佛里特慢慢跪倒在地上：

　　“陛下，微臣……微臣请求告假，微臣要离开一段日子。”

　　“我明白，没问题的。”

　　阿斯尔连忙将杰克佛里特扶起来，连声安慰：

　　“一回到宫里，我马上让克瑞斯给你写外交文书。然后再派人去皮特罗斯港口，让南海骑士团给你准备远洋船只……”

　　杰克佛里特缓缓点头，但随即又摇头：

　　“不，微臣不回宫里了。微臣直接就去皮特罗斯港口，找伊斯华特将军借船。至于外交文书，就请陛下您派人快马直接送到港口去好了……就算没有文书也无所谓，反正这一次不是外交斡旋。他们那边最重礼教面子，而微臣这一次要去做的事情，正是他们最忌讳的……到时候难免一场恶斗。倘若以使臣的名义过去，反而给索菲亚带来耻辱。”

　　经过最初的激动，杰克佛里特此时渐渐平复下来，头脑思绪又恢复到素常冷静周密的状态中。

　　“这么说的话，杰克将军您一个人去岂不是很危险？是否谨慎一些，找克瑞斯首相或是海因商量一下，想出个完全的计策再去？”

　　旁边莱恩斯小心提议，但杰克佛里特立即摇头：

　　“不，当年我已经负了她，这一次决不会再犹豫！她在那边度日如年，我这里岂能有丝毫耽搁！马上动身，越快越好。”

　　言毕，杰克佛里特立即翻身上马，临走时看了看那位被吓呆了的中京女孩阿月，向玫兰霓丝拱了拱手：

　　“玫兰霓丝小姐，这位阿月姑娘就拜托给你了，请把她安置在皇宫里吧。她一个柔弱女子，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平时还要麻烦你多照料着些。”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倒是将军大人您自己……听说中京国乃是尚武之地，强手如林，大人此去，千万要小心啊。”

　　玫兰霓丝将女孩揽过来，同时关切注视着黑衣的大将，杰克佛里特点点头，脸上显现出王国第一将军应有的自信和威严：

　　“大家不必担心，我对那里并不陌生……那里确实有许多高手，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这一次，不管是什么人，什么理由，都休想再阻拦我。莱恩斯侯爵，玫兰霓丝小姐，将士们，皇帝陛下的安危，就拜托给诸位了。”

　　骑在马上，杰克佛里特向周围众人点头致意，再不肯耽搁，立即纵马向着王都东面，皮特罗斯港口的方向驰去。阿斯尔紧追几步，大声喊叫：

　　“千万小心哪！杰克，索菲亚不能没有你啊！”

　　黑马背上，杰克佛里特似乎是挥了挥手，但已经看不清楚。那全身黑色的一人一骑，很快便消逝在沉沉夜幕中。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三节

　　怀着满腔的怅然之情，莱恩斯返回到自己的府邸中。这里本来是他父亲利奥特大公爵的公爵府，不过在自己手里，暂时还只能称作侯爵府而已——当然迟早会重新成为公爵府。这一点，不但朝中群臣，就连莱恩斯自己也是坚信不疑的。

　　走进大厅里，莱恩斯一下子跳起来——大厅椅子上坐着一位修士，正在逍遥自在的品茶。他的年纪不算大，可已经穿上了主教法袍和法帽，脖子上更带着只有大主教才有资格佩戴的银十字架……

　　“海因？你怎么来了？高兹堡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莱恩斯连忙迎上去，拉着自己的军师问长问短。大主教海因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微笑着又喝了几口茶水，方才缓缓开口道：

　　“嗯，那边的事情倒是差不多都办完了。不过这一次我来，却是克瑞斯首相亲自下贴子邀请的。”

　　“什么？克瑞斯会邀请你？”

　　莱恩斯满脸的不相信——索菲亚朝廷中人人都知道：首相克瑞斯骄傲无比，对于同属“天才二军师”之一的大主教海因更是抱着很强的竞争念头，平日里竭尽全力的加以提防，怎么可能主动发出邀请？

　　“他该不是又有什么诡计吧？海因，你一定能看出来的，对不对？”

　　莱恩斯紧张问道，相对于他的脸色，海因却是相当轻松。只是微微摆手，笑道：

　　“你多虑了，克瑞斯其实并不象传言中那么小心眼儿……另外，自打他度过火龙山的劫难之后，性格好像也变得宽和些了。”

　　“是这样么……”

　　莱恩斯依旧半信半疑，海因笑着点头：

　　“不用怀疑，克瑞斯在信中说：关于国政，有要事同我相商。而我基本上也能猜出来他要商量的是什么事情……其实，就算他不发邀请，我也在考虑要赶回来一趟了。”

　　“哦？你都猜到他找你的目地了？”

　　因为早就习惯了海因的神机妙算，这一回莱恩斯倒没怎么吃惊。不过，好奇心还是给钩起来了：

　　“是什么国政这样重要，连克瑞斯都不敢独自作主而要找你商议？能说说么。”

　　海因微笑着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半圈：

　　“说起来和你也有点关系……我就直话直说——莱恩斯，倘若让那位米兰公国的莉莲娜小姐成为索菲亚国皇妃，你觉得会怎么样？”

　　“……，我是无所谓啦，莉莲娜小姐还帮过我们几次呢。但科夫诺的商人议会那边……特别是斐兰德议长，肯定会找我们拼命的。”莱恩斯毕竟在政治圈中混迹多年，又有海因的言传身教，看问题的眼光已经很敏锐，“引入米兰人的势力，对索菲亚朝廷是有好处的，不过对科夫诺商会，还有我们南十字军可没什么好处啊。”

　　“你的顾虑很有道理，我想克瑞斯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会专门发信要我前来商议。不过这其中的利弊得失，早在来的路上我就已经仔细考虑过了：米兰公国目前的情况很微妙，形势已经不容许他们再继续中立，阿尔伯特必须要在我们与卡奥斯之间做出取舍。如果索菲亚不能吸引他，他就必然投向卡奥斯那边。这一得一失，差别可就大了。”

　　“确实，米兰可是大陆上最富裕的商业都市。假如他们再象当年那样全力支持卡奥斯，我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曾经亲自领略过米兰繁华的莱恩斯连连点头，对于海因的分析极为赞同。只是，接下去，海因的脸上却显出忧虑之色：

　　“而从目前看来，阿尔伯特与卡奥斯却要靠得更近一些——米兰港驻扎有帝国的海军，这一次又是他主动邀请卡奥斯的皇太子前往米兰做客。不过这倒也并不出人意料——商人总是讲究稳妥的，米兰以前就与卡奥斯合作过，再度合作的可能性相当大。”

　　“所以我们就要想尽办法去破坏他们的关系？”

　　莱恩斯很没有风度地问道，海因瞪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方才说道：

　　“至少，不能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加强。”

　　“明白了，看来这一次我们南十字军，还有科夫诺方面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莱恩斯很无奈地说道，海因苦笑一声：

　　“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莉莲娜小姐坐在索菲亚宫廷里给我们找的麻烦，总要比她坐在卡奥斯皇宫里给我们找的麻烦容易对付些。前者最多只是让宫女弄臣们去实施，而后者，可是由卡奥斯的铁骑大军来执行啊！”

　　莱恩斯耸耸肩膀——海因永远都是有道理的，而且全都是大道理，不服不行。不过，至少在嘴巴上，他不肯认输：

　　“你跟我说这些话有用，可在斐兰德议长面前，说这些有用么——他们可是只考虑科夫诺人利益的。另外，阿斯尔本人对这门婚事持什么意见啊？还有莉莲娜小姐，他们两个才是主角吧。虽然以前听说处得还不错，但如果要扯到婚嫁上面去……我不觉得他们两个会有这种准备。”

　　莱恩斯连续提出反问，海因则不慌不忙的一一化解：

　　“劝说斐兰德议长？那很容易——倘若他坚持不同意，那我们也只能反对。不过这样一来，他虽然不必与我们拼命，以后却恐怕不得不亲自与卡奥斯人拼命了—— 我不认为斐兰德议长，还有商人议会那些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至于陛下与公爵小姐双方的态度么……那就要看你们这些臣子的本事了。”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啊！倘若彼此看不顺眼，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不可能……”

　　莱恩斯大声叫喊着，不过还没等他喊完，海因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醒醒吧你，少天真了——君主的婚姻，是不能当作私人事情来看待的，它关系到国家的利益。事实上，对于这种事情，男女双方本身反而是最没有发言权的了。”

　　“那当年诺兰德夫陛下与凯瑟琳王妃之间……”

　　“他们是成婚以后才相恋的，在大婚典礼之前，两人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相比之下，阿斯尔陛下与莉莲娜小姐算是有缘分的了，居然相处过一段时间，而且至少看起来还比较……行啦，别再瞎扯了。我也问你一件事情——听说杰克佛里特将军突然远走海外，这是怎么回事？”

　　“……！海因，你也太厉害了吧，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你居然都能知道？”

　　莱恩斯这回可真被吓住了，他用很夸张的表情看着海因，但后者很不耐烦地又敲了他一下：

　　“快说，我知道你当时在场。”

　　“是，是，当时……”

　　莱恩斯赶紧老老实实的讲述起来，但语气中不知不觉又带了几分怅然——从这件事情上，他联想到了自己与西奥苔丝。

　　“‘度日如年，盼君速至’……苔丝，我们之间，有一天也会这样么……”

　　嘴上在为海因复述着当时的过程，莱恩斯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边。他的思绪早已跨过千山万水；越过边界关隘；飞向那白雪皑皑的圣山；飞向那美丽幽静的玫瑰园；飞到那宛如紫罗兰般纤丽柔弱的佳人身边去了。

　　佳人的美貌易描，神韵却最难捕捉。

　　克瑞斯独自坐于家中书房，面前摊放着十余张线描图画，图画虽多，上面却只绘着玛妮雅一人——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风韵。或嗔或笑，或喜或忧……少女心思宛如春日浮云一般变化多端，面容神态自然也时时改变。克瑞斯凝望着那些笑靥容颜，脑海中浮现出千般遐思。

　　外面传来轻轻叩门之声。但克瑞斯沉浸于深思之中，竟然没有听见。不过门只是虚掩，访客在轻轻敲了几次门之后便自己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王国首相的书桌旁。

　　“首相大人好雅兴啊。”

　　王国首相惊觉抬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主教长袍的年轻人正在朝他微笑。克瑞斯大喜过望，连忙站起相迎。

　　“海因主教！您总算来了！”

　　“首相大人见召，岂敢有丝毫耽搁。仓促而来，冒昧打搅。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哪里，大主教阁下前来造访，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

　　在克瑞斯的盛情相邀下，海因微笑着在书桌旁坐定，心里甚是欢愉——这一次虽然是克瑞斯主动写信邀请他来，但海因心中先前仍存有一丝疑虑，不知道这位素来多疑的首相大人心中究竟做何打算。于是刚才便抓住机会小小试探一番——不等主人同意便直接走进了屋子。他知道克瑞斯一向比较注意这种礼仪小节，倘若心中仍有芥蒂，一定会显露在脸上。不过这时候只看见克瑞斯热情相迎，根本没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海因这才放下心来。

　　他的目光缓缓在书桌上掠过，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容颜画像，脸上显出钦佩之色：

　　“早就听闻首相大人多才多艺，不单武艺高强，军略出众，就连弹琴，下棋，做诗，绘画……这些才艺之学也样样精通，以前一直不大肯相信的，近日得见，才知传言不虚啊。”

　　难得听到大主教海因口中说出赞扬的话来，克瑞斯心中极为高兴。不过脸上神色表情并没有显出来，只是淡淡地摆摆手：

　　“主教过奖了，只是一些旁门偏学，以前闲暇无事的时候学来消磨时间罢了……这几年人忙事多，已经有些荒废了。”

　　说着，克瑞斯指了指桌上那些画像，微笑道：

　　“比方说这一次，答应替玛妮雅小姐绘制一副图像，却不知该选择哪一种神态最好。海因主教眼力高明，可否替我参度一二？”

　　海因却微笑着反问道：

　　“倘若是以大人自己的看法呢？”

　　克瑞斯摇摇头，叹了口气：

　　“正是不能确定啊……这许多画像，似乎并没有一张能真正让我满意的……也许还需要多画一些？”

　　海因又看了看那些画像，摇摇头：

　　“这个，首相大人妙笔，在画技上已经是达到顶峰了，即使摹画更多样本，恐怕也很难超出现在这些的水准……依我猜想，大人之所以犹豫不定，并非因为画不出来，而是因为不知道该画什么。”

　　“正是如此！玛妮雅的个性活泼可爱，情绪变化多端，我虽然可以勾勒出她的容颜笑貌，却总感觉抓不住她的风采神韵……海因主教果然高明，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心节之所在——不知能否能帮忙解开它么？”

　　望着克瑞斯那从容求教的笑颜，海因心中暗暗感叹——不愧是一等一的俊才，一旦放弃了以往那种处处猜忌的心理，王族贵胄的气度就立即显示出来。即使是这种理应属于私密的情感之事，处理起来也是潇洒自若，落落大方，毫无一般人遮遮掩掩的琐碎姿态。相比之下，自己在说话行事的时候都还抱着几分小心，反倒显得有些拘谨了。

　　“主教？……海因主教？”

　　克瑞斯接连几声呼唤，才把海因从沉思中拉回，连忙仓促笑道：

　　“首相大人这就叫当局者迷了。其实很简单——首相大人只需要想一想，玛妮雅小姐最打动您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模样，相信那应该是铭刻在您心中的——因为那一眼正是您爱上她的理由啊！”

　　说到这里，一张纤巧灵秀的脸儿忽然出现在海因头脑中……那脸上面罩刚刚脱落，被男人初看见面庞时的羞涩与恼意，还有那如青丝瀑布般垂下的及腰长发……海因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是在现身说法呢……幸好这时候克瑞斯也是神思不属，并未注意这些。

　　“高明！可是……”克瑞斯眉头先是一展，但随即却又显得迷茫，“最打动我……确实，应该是有那么一个瞬间的，否则，我不会对她那么好……可是……”

　　克瑞斯的脸色慢慢沉寂下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良久，他忽然回头，看着海因：

　　“海因主教……和一位教士谈及男女感情上的事情也许有些可笑，不过，我想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身为教士的职责之一，就是聆听信徒们的告解，回答他们的疑惑并且予以劝导——这是包括所有方面的，男女感情也是其中之一。以完全的旁观者身份，也许更能做出合适的劝导也说不定。”

　　克瑞斯微微颔首，缓缓说道：

　　“玛妮雅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不仅仅是救命。事实上，我现在所消耗的生命，完全是她赐予的。因此，无论如何，我都有责任保障她这一生的幸福快乐……只要在我的能力所及之内，我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可是……可是……海因主教，坦率的说，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否能够被称为‘爱’……因为我虽然可以记得许多她欢笑嬉戏时的模样，其中却并没有特别能令我‘动心’的……也许，就象当年我继母所说的那样，我这个人天生就缺乏普通人的那种爱怜之心吧。”

　　“哦……这个……”

　　海因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毕竟，这种感情上的事情，每个人的体会都不一样，他不可能完全理解到克瑞斯的心境。但是，很快，克瑞斯忽然自己点点头，拿起了桌上画笔，重又摊开一张白纸：

　　“不过呢，我倒是忽然想到，有一幕场景一直令我印象深刻的……那就是在火龙山初次见到她的时候……”

　　克瑞斯运笔如飞，三两下便在纸上勾勒出一幅新的草稿来。这一次却不是肖像了，而是一位少女骑乘在一匹展翅天马上，从空中翱翔而来。乍看过去，那飘扬的双翅似乎不是长在马背上，而是附着在人的身上……

　　“她真的很象大天使呢……专程下凡……来拯救我……”

　　克瑞斯凝视着那画中少女，轻轻自语着，过了良久，他长笑一声：

　　“决定了，就用这一幅吧。玛妮雅，她是我的天使啊。”

　　随即，克瑞斯便将桌上的画稿全部收拾起来，脸上那种轻松随意的表情也渐渐转为凝重，虽然仍是带着笑容，但此时的克瑞斯已经回到王国首相的角色中去。

　　“哦，专程请您从高兹堡远道前来，一开始却谈些无聊琐事，还望主教阁下见谅。其实此次我邀请您过来，主要是想谈一谈……最近在朝廷民间都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

　　海因含笑看着他：

　　“是关于陛下的婚事么？”

　　“正是。论理说陛下也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为了莱塔尔王家血脉的传续，尽早成婚并无不妥。只是，雷金纳德侯爵等人这样大张旗鼓的在国中选妃，我认为不太妥当……”

　　克瑞斯开始切入正题，而海因虽然在面带笑容侧耳倾听，但他其实并没有太注意克瑞斯的言辞，而是仔细观察着王国首相的表情——以前他们两人的几次“商议” 过程，毫无例外都是充斥着剧烈的争执，彼此唇枪舌剑，辩论不休。不过这一次，气氛却大不一样。克瑞斯并未摆出唯我独尊的首相派头，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旁敲侧击，而是直接深入主题，提出观点：

　　“皇帝的婚姻，乃是关系到国家兴衰的大事。特别是在当前这样一个局势下，如果应用得好，甚至可以在政略上对国家大有助益的，决不能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样一个目的。坦率的说，从当前局势看，我认为：陛下所迎娶的女子，应该是能够给王国带来足够利益的人。”

　　“哦？看来在首相大人心目中，已经有合适的人物了？不瞒大人说，在我的心目中，也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听到这句话，克瑞斯脸色微微一变：

　　“主教阁下也有合适的人选？不知是谁，可否告知？”

　　海因哈哈一笑，拿起桌上画笔，在手掌中写了一个名字，却将拳头攥住，笑道：

　　“首相大人不妨也将您心目中的人选写出，看看谁的更合适。”

　　克瑞斯立即拿起笔，在手掌中写了几划。然后两人同时伸臂摊开手掌，互相一看，两人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两只手掌上，清清楚楚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莉莲娜。

　　大笑数声之后，克瑞斯却又站起身来，向着海因深施一礼：

　　“原先还一直担心南十字军会反对的，想不到如今却轻易解决了……主教阁下如此能为大局着想，实在是索菲亚之幸啊。”

　　海因原本一直是从容端坐的，此刻却也站起来，用同样恭敬的态度回了一礼：

　　“大人过誉了，其实您这次召我前来的原因……我早已经猜到了。本来可以直接决定的事情，首相大人却如此看重我们南十字军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感动万分—— 至于这其中的利弊得失，利害关系……呵呵，克瑞斯首相，我海因可不是一个需要由别人来说服的人啊。对于索菲亚国有好处的事情，我们南十字军决不会反对的。 ”

　　“这样最好了，既然你我二人同心，此事一定能成功！”

　　克瑞斯再一次纵声大笑，海因却不象他那么乐观，沉吟着说道：

　　“不过，此事恐怕还没那么简单……雷金纳德老侯爵……他们那些人此番可下了大功夫的，未必就肯轻易罢手。”

　　“他们反对也没用，我们两人联名提出的人选，朝中有谁能推翻？”

　　克瑞斯依然充满自信，海因却依然沉吟：

　　“还有陛下本人的意见呢？”

　　“陛下原本就对莉莲娜小姐颇有好感，这一点主教阁下应该听说过吧。”

　　克瑞斯满不在乎的笑道，海因点点头，却随即补充道：

　　“不过，我还听说——陛下在风之王国西里西亚似乎另有一番割舍不下的奇遇……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呢？”

　　克瑞斯用极为诧异的目光看着海因——关于皇帝阿斯尔在风之王国西里西亚另有恋人这件事情，他回来之后一直守口如瓶，也曾专门嘱咐过跟随他们一起回来的天骑士们要严守秘密。而大主教海因前一段时间都忙于高兹堡的杂务，压根儿就没在王都待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打听到消息！克瑞斯倒抽一口凉气，暗自感到庆幸——幸好如今海因和他是站在同一阵线上。

　　“主教大人的消息渠道可实在灵通啊……关于此事，阁下不必担心。皇帝陛下那边，我会亲自去和他谈。其实陛下在那边……也谈不上什么‘割舍不下的奇遇’，否则陛下也不会独自回来了。”

　　海因点点头，笑道：

　　“那就好，首相大人对此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这样一来，我们内部的看法算是统一了。接下来，就要考虑米兰公国的反应……还有卡奥斯国的动作，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怕是还有得麻烦呢。”

　　看见海因还是那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克瑞斯忍不住又笑起来：

　　“原以为我已经是够操心的了，想不到主教大人比我更甚——既然大方向已经决定，后面的路，就一步一步走着瞧罢。我已经派莫利菲前去米兰试探阿尔伯特父女的反应，这几天之内就该有回报。”

　　“哦，原来首相大人已经有了安排……嗯，先试探一下也好，事情能不能成，就看他们的态度了。”

　　“那就请主教大人帮忙祈祷吧——祈祷莫利菲能顺利拿到莉莲娜小姐的画像。”

　　与海因的谨慎表情相反，克瑞斯带着十足的自信心，从容微笑。

　　此时此刻，在米兰公国东部海面上空，一条巨大飞龙正乘着海风自在盘旋。随着飞龙的每一次升高或是降低，龙背上就会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尖叫声——不过那并不单单是因为害怕，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

　　米兰公国聚集了大陆上几乎所有稀奇古怪的事物，但乘坐飞龙在天上随风翱翔……这种体验对于公爵小姐莉莲娜来说可是生平从未领略过的奇遇。所以就算她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发出阵阵尖叫，让坐在她身后的龙骑将惊疑不定。

　　“莉莲娜小姐，如果您感到害怕的话，我们可以马上降落回去。”

　　在美人面前，卡奥斯皇太子奥利佛显示出了十足的绅士风度。此刻他是与莉莲娜共同骑乘在龙背上，而且眼看着莉莲娜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紧紧抱住飞龙脖子，脸儿也吓得苍白。倘若是一般的花花公子可能能早就趁机占便宜了。但奥利佛却始终恪守礼仪，腰板挺得笔直，伸长了两条胳膊稳稳握住驾驭飞龙的缰绳——顺便充当护栏，将莉莲娜安全围护起来。

　　莉莲娜注意到了他的风度，回头报之以微笑。不过他的好意劝谏却并未被接受——莉莲娜此时正在兴头上，而且她的性格也与普通女孩大不相同，怕虽然是怕得要死，却完全没有要降落返回的念头。反而指着远处大海，连声要求：

　　“飞过去飞过去！我们到那边海上去玩！”

　　奥利佛无奈点头，手中缰绳松一松，坐下飞龙立刻扑动双翅，向着更远更高的海平面上飞过去。下面城壁上，米兰大公阿尔伯特挥舞胳膊跳着脚在大喊大叫，不过，哪怕他叫破了嗓子也好，上面的两个人也不可能听到一丝一毫。

　　在海上飞了几圈，莉莲娜忽然看到前方海面上现出点点白帆——那是卡奥斯帝国冰龙海骑士团的战舰队，此刻正在海面上进行日常训练，莉莲娜立即要求飞过去。飞龙在战舰群上盘旋几圈之后，莉莲娜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指挥舰。

　　船首甲板上一位长发女将军谨然肃立，淡黄色的长发在海蓝色披风映衬下随风轻飘，整个人散发出宛如女武神一般的气势。不过此刻，就算是女武神也不得不对着本国的皇太子行礼致意，而且整支舰队也迅速散开排列出接受检阅的阵形，这让坐在奥利佛身边的莉莲娜大大得意了一番。

　　“啊！哈！下面是伊美尔达呀——冰海玫瑰！冰龙海骑士团的军团长，她终于对我行礼啦！”

　　后面奥利佛听着莉莲娜孩子气般的言辞，脸上禁不住显出苦笑——来之前他曾经专门打听过这位公爵小姐的性格与风评，得到的答案是莉莲娜小姐聪明伶俐，精明强干不在其父之下，而此前初见面时的外交对答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这让奥利佛一直把莉莲娜当作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来看待，却没想到莉莲娜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她不但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冰龙海骑士团的敬礼，还要求奥利佛降低飞行高度，让下面的帝国将兵清楚看到是自己坐在飞龙背上，降下的高度之低，甚至被海水打湿了她的裙裾……

　　等到莉莲娜终于玩累了，她才允许奥利佛带着自己折返回米兰城公爵府，飞龙尚未落地，阿尔伯特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来，差一点被飞龙翅膀打破了头。

　　“唉，宝贝儿，你什么时候才能让爸爸安心啊！”

　　阿尔伯特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恶劣，但他不敢朝莉莲娜发火，当然更不敢迁怒于奥利佛，所以只能将满腔怨气化作叹息，一直在不停的唉声叹气。可是莉莲娜太清楚如何对付老爸了——跳下飞龙之后她立即上前和父亲拥抱一下，并亲了亲他的脸颊，马上就让老家伙快活起来。

　　“别为我担心，爸爸，有奥利佛皇太子在旁边，就算是飞来一条魔龙也不怕的——他可是连火龙都降服过的英雄呢。”

　　奥利佛闻言颇为尴尬——当初他与莉莲娜闲谈时说起火龙山的故事，主要是为了夸赞盟兄阿里昂的英勇，却从没想过要吹嘘自己。不过莉莲娜显然并不在意这其中的区别——刚一回到地面上，她马上就恢复成为原来那个精通人情世故的贵族千金，在随口给了奥利佛一顶高帽子之后，马上又搂住了父亲的脖子：

　　“这么多天以来，今天是最让我感到刺激和开心的一天了——爸爸您不是一直想要逗我开心么，今天我终于开心了，您却不开心么？”

　　面对这么个玲珑乖巧的女儿，就算是素有“米兰狐狸”之称的阿尔伯特也唯有苦笑着投降：

　　“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看到你和奥利佛殿下那么投缘，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情啊！”

　　倘若是普通女孩，听了这话多多少少会显出几分羞涩的，但莉莲娜却全然没有，她甚至还回头扫了奥利佛一眼，眼光中带着十足的娇媚：

　　“哦？爸爸您这么认为么，可我却不敢肯定呢——也许皇太子殿下是天生的绅士风度，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那么客气的呢？”

　　倘若是普通男子，光这一个媚眼就足以让他陷入十八层地狱里头去了。但卡奥斯的皇太子殿下也不是个普通角色。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略略一鞠躬，说道：

　　“莉莲娜小姐也许愿意知道：我的这匹飞龙坐骑，除了我本人之外，小姐是第二位坐上去过的，也是唯一的一位女性。”

　　莉莲娜咯咯一笑，再不理会他，竟然直接挽起阿尔伯特的胳膊，返回公爵府去了。阿尔伯特有些不安，连连回头向奥利佛致意，并连连拉扯莉莲娜示意她注意礼节。不过这位公爵小姐将女性特权发挥到极至，径直阔步离开，竟是连头都不回一次。

　　反倒是奥利佛，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公爵府大门里头。之后，方才回头向着身边部下轻笑了一声：

　　“真是有趣啊，席斯——任性而又世故；精明而又天真……在这整个阿伦西亚大陆上，恐怕只有米兰城才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子吧。我游历四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难以琢磨的女人呢……”

　　“殿下对她有兴趣么？”

　　副官席斯立即追问道——来之前他是奉了宰相的令谕，倘若奥利佛对这门亲事有兴趣，他就要立即派人返回天舞之城禀报的。沉吟片刻，奥利佛点点头：

　　“好吧——席斯，派人返回天舞之城向宰相大人报告，就说我要在这里多待几天。另外，请宰相和父皇为我写求婚书吧。”

　　“明白了，下官亲自回去报告，相信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都会很高兴的——下官先在这里恭喜殿下了。”

　　在这位心腹部下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望着公爵府那边，奥利佛从容微笑道：

　　“此番到这米兰城来，原本只是想了解他们的政治经济，学习他们在商业经营方面的本事。不过，现在看起来，对于这位公爵小姐，倒也颇值得下一番功夫呢……”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四节

　　

　　刚刚步入公爵府大门，阿尔伯特就挣脱了女儿的挽扶，同时连声抱怨起来：

　　“哎呀呀，宝贝儿，你也太大胆了吧——他可是卡奥斯国未来的皇帝啊，怎么能这样怠慢？”

　　莉莲娜笑了笑，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正是要故意怠慢他啊——这类男人大多是心高气傲的。一味捧场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忘形，必要的时候冷落一下，反而会让他们印象深刻。”

　　阿尔伯特顿时无言——他知道宝贝女儿在对付男人方面拥有天生的才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天赋也不为过。看着莉莲娜那自信的笑颜，阿尔伯特忽然问道：

　　“宝贝儿，你还记得在你十二岁生日那天，你为自己许下的愿望么？”

　　“十二岁生日？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啊，谁还记得那些。”

　　莉莲娜颇不耐烦地说道，阿尔伯特却轻轻叹息着，摇头：

　　“你都忘了么……可我却都记得，每一年的生日，每一年的愿望，我都记得……”

　　“哦？那时候我许了什么愿？”

　　莉莲娜的兴趣终于被勾起，她回过头来。阿尔伯特望着花枝招展的宝贝女儿，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真的不记得了么，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啊——那一天，你说，你希望这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能为你神魂颠倒……”

　　“……哦？”莉莲娜沉吟片刻，吃吃地笑起来，“我十二岁就有这么远大的目标了么？啊，看来我小时候还是挺有头脑的呢。”

　　“好了，宝贝儿，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开玩笑。”

　　阿尔伯特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同你商议——索菲亚首相克瑞斯派来了一位使者，就是前几次来过那个，名叫莫利菲的……”

　　“啊，我认识那个男人，他可是克瑞斯的心腹呢，和他主子一样骄傲得很……不过终归是个下人。”

　　莉莲娜依旧是满不在乎，但阿尔伯特却连连摇头：

　　“你知道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索菲亚人又有什么要求么？”

　　“他是代表首相克瑞斯来的，说是想要一幅你的画像。”

　　阿尔伯特匆匆说道，莉莲娜闻言一愣。

　　“画像……我的画像？”

　　“是啊，宝贝儿，你肯定也听说了：最近索菲亚国内的年轻女性，不分贵贱，都在高价延揽画师为自己造像，说是要为她们的皇帝选妃作准备。”

　　莉莲娜点点头，沉吟着回答道：

　　“我知道这件事……克瑞斯这时候派人来要画像，是想暗示我们什么吗？”

　　“应该是吧，索菲亚的首相行事素有深意……可奥利佛皇太子正在城里，这下子可让我如何处置才好。”

　　阿尔伯特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显然是正在为此事伤脑筋。莉莲娜思索片刻，微微冷笑起来：

　　“哼，若非卡奥斯的皇太子在此，他们还未必会派使者来呢！现在害怕了，就想出这种鬼主意来……这主意谁出的？克瑞斯还是海因……或者干脆是他们两个一起……”

　　莉莲娜托着下巴沉思起来，阿尔伯特在旁边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莉莲娜随口问道：

　　“那您作何打算呢？”

　　“很难办啊，宝贝儿，如果拒绝，必然会得罪了他们。可如果答应，万一被奥利佛皇太子知道，难免又生出风波来……”

　　阿尔伯特面露难色，他一生都在两个大国之间玩平衡路线，对于任何有可能打破平衡的事件，都有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畏惧。考虑再三，方才犹豫不定的说道：

　　“依我看，既然现在奥利佛皇太子已经在城中了……索菲亚那边还是回绝掉算了，他们以前可叫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还是尽量不要和他们多打交道的好……反正，反正现在有帝国海军驻扎在城里，又有卡奥斯的皇太子撑腰，我们不用再担心索菲亚的武力。”

　　听到这样消沉的回答，莉莲娜抬起头来看着父亲，脸上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哟，爸爸您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胆怯？这可不象是米兰城邦的领主大人哦——从前那个敢于大胆冒险，时时刻刻都在算计别人而且从来不怕吃亏失败，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东山再起的‘米兰狐狸’到哪儿去了？”

　　阿尔伯特苦笑一声，摇摇头：

　　“唉，别笑话我，宝贝儿，爸爸也会变的，会变老……老人总是胆小怕事；总是谨小慎微；生怕失去一切……特别是你……”

　　难得看见父亲真情流露的样子，莉莲娜颇为感动，拍了拍父亲的手臂以示安慰。不过比起日益衰老的父亲，她可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言语里当然也充满了自信：

　　“哈，没什么好担心的，您老了，可我却长大了。放心吧，爸爸，我在这一方面只会比你更出色！”踌躇满志的笑着，这位公爵小姐开始充分展现出她的政治才能：“比方说这件事情——就算我们迟早要做出选择，可也不必这么着急，不妨给他们各自一个机会，让他们双方竞争一下，看看哪一方的价码更高……这才是我们米兰人的本色，爸爸您说对么？”

　　米兰大公看着自信满满的女儿，脸色有些沉重：

　　“宝贝儿，这件事情不同寻常，关系到你今后一辈子的幸福，可不能作为生意来看。爸爸可以承受生意失败，但绝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所以……这个险我们不能冒。还是稳妥一点，尽早和奥利佛皇太子……”

　　“爸爸！”

　　莉莲娜低声轻喝，声音虽然不大，却令阿尔伯特马上闭嘴——他听出了女儿声音中隐含的怒意。不过随后，当莉莲娜再度抬头时，她的脸上虽然仍有薄怒，却也勉力带了几分笑容：

　　“您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当然不是，只是你迟早要嫁人的，爸爸只是觉得……”

　　阿尔伯特急促的辩白再度被打断，莉莲娜用一个不容反对的手势阻止了他：

　　“好了，既然这件事情与我有关，那就让我来安排——爸爸您告诉我此事，不正是想知道我的打算么。”

　　“是，此事你最有决定权……可是……”

　　可怜的米兰大公第三次被打断，莉莲娜轻轻挽住父亲的胳膊，看着老头子的眼睛：

　　“您不用担心，爸爸，我完全能把握这中间的分寸……而且，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来做出选择啊。更何况……”

　　她突然调皮地笑了笑：

　　“您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就喜欢看着那些男人竞相献媚讨好的样子，他们越是竞争的厉害，我就越是开心……况且这一次竞争的还是皇族，肯定会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哦，怎么能轻易错过！”

　　望着女儿顽皮而坚定的笑脸，阿尔伯特叹了口气，唯有屈服了：

　　“既然你这么坚决……好吧，我这就去见那个莫利菲，找一幅画像给他。”

　　“不，爸爸，您别亲自去。”

　　莉莲娜极为镇定地摆摆手，显得胸有成竹：

　　“现在不同以前了，我们可不能再那么低三下四，那莫利菲不过一介使者，让德米莱斯去打发就够了，您不必出面……不过画像一定要挑最好的，我可不想让那些索菲亚女人比了下去——哪怕是在画上。”

　　诧异地看着莉莲娜侃侃而谈的样子，阿尔伯特心里一阵感慨——女儿果然长大了，更完全继承了自己的精明强干，看来以后不管她到哪个国家，都不会吃亏的。

　　“啊，还是宝贝儿想得周到，那我这就去找德米莱斯，让他出面安排。”

　　欣喜地点着头，堂堂米兰大公心甘情愿地为女儿跑腿去了，留下莉莲娜一个人站在公爵府空荡荡的接待大厅里头。难得一次，这位天性喜好热闹的公爵小姐感受到了名为“寂寞”的情绪。

　　“一辈子的幸福……听起来好遥远啊。”

　　莉莲娜忽然轻声叹息，她走到落地长窗前，推开窗扇向外眺望。

　　外面，往东边的方向，是一片苍茫大海。

　　经过一番大张旗鼓的筹备，由三朝老臣，掌玺官雷金纳德侯爵亲自负责的“选妃”行动终于告一段落。十月末的某一个下午，趁着皇帝心情好的时候，侯爵雷金纳德正式奏请皇帝对他们呈送上来的美人画像进行“御选”。看着白发老臣直挺挺跪在地上恳求的样子，先前已经推辞了好几回的阿斯尔不忍心再找理由，便拉着玫兰霓丝，莱恩斯等内侍近臣一同来到悬挂着画像的王宫大殿里，也算是尊重老侯爵的一片苦心。

　　原本是用于召开朝会，接见重臣的大殿此时已经重新被布置过了，为了引起皇帝的兴趣，雷金纳德等人可专门下了一番功夫。阿斯尔等人刚一进入大厅，便感到眼前一亮，看到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

　　大厅地面上不知何时被铺了一层草皮，甚至还移栽了花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圆柱用绿草和藤蔓加以包裹，中间还点缀着红的白的小花。面向花园的落地长窗都被卸下，使得大厅与外面花园的空间融为一体。在草木幽静之处，传出阵阵悠扬的乐曲……最后，在每一株盛开着花朵的花树之下，都悬挂着一幅美人图谱，画像随风轻动，又在鲜艳花朵的映衬之下，画里人儿也都似乎活了一般，平添几分姿容。

　　“哇，看不出来，老侯爵您居然有这么好的才情啊！”

　　莱恩斯一进门就张大嘴巴，半天也没能合拢。不过对于他的赞誉，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却连连摆手：

　　“惭愧惭愧，这可不是我的能耐……玫兰霓丝小姐能看出这是谁的手笔么？”

　　玫兰霓丝伸出手掌，接住几片从大厅天花板上飘落下来的香花花瓣，碰到鼻端轻轻嗅了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空中漫天飞舞的花雨，心思细腻的女神官微笑起来：

　　“老侯爵真是有心，原来是把勒克斯特大师请来了。”

　　勒克斯特男爵，林斯塔国的宫廷总管——这位总管曾经操办过林斯塔与索菲亚两国君主的登基大典，外带塔利亚斯王奇立恩的婚礼，可算是大陆第一典礼布置名家。克瑞斯原想请他留在索菲亚国，只是未能成功。不过这位典礼大师的布置手法以及风格在索菲亚宫廷中极为盛行，负责执掌索菲亚王宫内务，经常也要布置宴会典礼的玫兰霓丝曾经细心钻研过他的风格手法，故此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呵呵，为了陛下的千秋之喜，臣等岂敢有丝毫不尽力之处。这一次，不单单是老臣，还有许多同僚臣工也都下了大功夫的。”

　　雷金纳德这句话可决非虚妄——由于首相克瑞斯在此事上采取了回避的态度，索菲亚国的本土贵族们便将此事看作一个机会，一个改变他们在朝廷中地位的好机会而竭力投入进去。家里正好有当龄女儿的自然是拼了命往里头挤，就算是没有的，也都想方设法插上一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实在没什么的就帮忙跑腿办事，一心一意想要在这件事上显出本领来。

　　他们的努力取得了成效——皇帝阿斯尔原是出于礼貌才来，本打算随便看看就走的，但此时也被这美好的环境气氛所吸引，站定下来朝四处观望。雷金纳德等人连忙跟在一旁，随时为皇帝讲解。

　　“陛下，以中间御道为界，这左边的一排画像，都是朝中贵族世家之女，出身高贵，气质优雅。而右边那些，虽然都是平民女子，却也个个才貌上佳，品性兼优……”

　　老侯爵在一旁絮絮叨叨，阿斯尔却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站在台阶上御座之旁，茫然注视着下面这一切，美丽的花树，空中飞舞的花雨……虽然是秋季，大殿中却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而这种熟悉的气息，却又让阿斯尔想起万里异域之外的那个春天……

　　皇帝又在发愣了，周围群臣互相看看，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自皇帝陛下从火龙山历险返回之后，他就经常这样发愣犯傻，这种变化让索菲亚国的大小臣子们都颇为忧心。

　　“莱恩斯将军，陛下他最近有什么心事么？是不是在西方大陆那边有了什么遭遇？怎么自从回来以后就时常失神啊？”

　　就连雷金纳德也注意到这种情况，他停止罗嗦，悄悄把皇帝近臣莱恩斯拉到一边询问。但莱恩斯却耸耸肩，同样摆出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也不知道啊，这恐怕只有去问克瑞斯首相……或者是那些骑着飞马的女孩子们。”

　　雷金纳德皱起眉头，首相克瑞斯他是绝对不敢去招惹的，而那些骄傲的天骑士女孩子们——连皇帝尚且不放在她们眼中，更不用说自己这种老头子了。贸然去提问，恐怕除了招来嘲笑外什么都得不到。

　　就在这时，皇帝终于有所动作，他缓步走下御阶，向着落满缤纷香花的小径走过去。一众朝臣连忙跟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皇帝的脚步，看他在哪一株花树前立足。特别是那些家中有人参加这次“御选”的王公贵族，更是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中充满了热切与紧张的光芒。

　　阿斯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臣子们的紧张，此时充塞在他胸臆中的情感并非是对美人的渴望，而是一种怀旧与思念。雷金纳德等人竭尽全力营造出的气氛，原以为会让皇帝感到心情舒畅的，结果，他们却看到皇帝脸上显出愈发浓重的怅然之情。

　　阿斯尔终于在一株花树前停下脚步，许多人都在此刻摒住呼吸，然而皇帝并没有观看悬挂在花树旁的美人肖像，而是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枝头上红艳欲滴的碧桃花。这种花本来只在春天开放的，却不知道园丁们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在金秋时节令其开出如此鲜艳的花朵，简直就是……

　　“魔法的世界啊……”

　　阿斯尔口中喃喃低语，只在春天开放的花朵，令他的心境也仿佛回到了春天，回到那个存在着魔法的世界中去。有那么一会儿，皇帝竟然弯腰掸了掸地上草皮，似乎是要坐下去。

　　“陛下！”

　　是玫兰霓丝及时开口呼唤，将皇帝从遐思中拉回，阿斯尔回头看见大家，这才醒悟起自己不是一个人走在春天的花园里。

　　“啊，失神了，真不好意思……雷金纳德侯爵布置得太好呢。”

　　毕竟已经做了不少时候的皇帝了，阿斯尔很巧妙的为自己找了个理由，果然马上让老侯爵乐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啊啊，只要有陛下这一句话，老臣……还有那么多人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当然了，倘若陛下能因此而找到一位合适的皇妃，那更是我等臣子的无上荣幸啊。”

　　老侯爵小心翼翼的在言辞中加入了催促之意，阿斯尔这才注意到身后众臣眼中的热切之光，领悟到这是皇帝的婚事——决非自己一个人的私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嗯，既然大家那么尽心，那就看看吧……莱恩斯，玫兰霓丝，你们也来帮朕瞧瞧。”

　　“好啊好啊，看看未来的皇妃什么样。”

　　一贯好事的莱恩斯当即兴冲冲跟上去，但玫兰霓丝只是撇撇嘴，不声不响地走在最后面。

　　一行人穿行在香花树丛中，空气中弥漫着的不仅仅有随着花瓣一起洒落的香气，还有阵阵若有若无的琴声，果真是让人迷醉的世界。阿斯尔走了一阵，随便在一株花树旁停下，目光刚刚在旁边画轴上扫了一扫，后面老侯爵雷金纳德就急匆匆走上来介绍：

　　“啊，陛下您好眼光，这位希莉丝小姐乃是咱们王都里头出了名的美人呢，夏克莱尔勋爵的掌上明珠。今年二十四岁，稍微比您大了一点，不过作为皇妃显然是很合适的……”

　　默默听着老侯爵的介绍，阿斯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却静静走开去。此后他又在几副画轴前随意停住脚步，雷金纳德每次都立刻凑上去介绍，但皇帝却始终微笑不语，不做任何表示。雷金纳德有些失望，便不再跟随。

　　“看来陛下眼界还是挺高的么，一般女子果然入不了陛下之眼……不过没关系，我堂堂索菲亚国，总会有一两个合适的……”

　　雷金纳德仍然保持了十足的信心，他精心挑选了那么长时间，心目中当然也已经有了几位合适人选，相信足可以打动年轻的皇帝，所以并不着急。

　　然而老侯爵却并不知道——皇帝其实只是漫无目地的随便走动，他之所以会随便找几幅画轴看看，只是不想让臣子们失望。尽管有那么多的美人在画轴中向他绽放出笑容，可阿斯尔脑海中始终深深刻着的，唯一会令他一生一世永远记住的，还是当他身处在那万里异域之外，失去了所有力量与权势，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时候，所看到的那一抹温和笑意。

　　不过片刻之后，在另外一边随便乱逛的莱恩斯却突然发出叫声：

　　“哇，阿斯尔……陛下快来看看，这位姑娘好英武啊。”

　　皇帝不得不转身，走到朋友身边抬头观看。果然，莱恩斯所指着的那一副美女画像与众不同——其他美人大都是宫装艳服，唯独这位画中女子却是一身戎装，头带羽冠，手持弓箭，一脚踏在岩石上登高远眺，英姿飒爽，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很有女将军的风格啊，让我想起卡奥斯的伊美尔达……”

　　莱恩斯抱着双臂自顾自评论道，也不管自己的言辞会对皇帝以及周围众人产生什么影响……果然，由于他的缘故，阿斯尔也只好点点头：

　　“嗯，这位小姐确实与众不同……”

　　立刻，老侯爵雷金纳德又从后面赶了上来，笑嘻嘻说道：

　　“哦，这位是南方加拉加斯郡守，格鲁曼伯爵家的千金，卡塔琳娜小姐。伯爵家只她一个继承人，所以从小把她当男孩子养的，确实与一般女孩大不相同。从小喜爱刀剑枪棒更甚于女红，据说曾经装扮成男孩去参加过骑士团的资格考试，而且居然被她通过了。只是后来因为实在太漂亮才被看穿而赶了回去……她小时候老臣曾经见过很多次，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今年正好满二十岁，若是生下孩子来，必然也是健康强壮的……”

　　雷金纳德兴冲冲地说个不停——这位小姐正是他心目中合适的人选之一，原本还打算找借口把皇帝引到那边去的，却被莱恩斯主动帮了这个忙，那自然是抓住机会竭力推荐，一心想要玉成这桩美事。唧唧呱呱一长串话，让阿斯尔与莱恩斯两人面面相觑。

　　然而，正当雷金纳德竭力吹捧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身后臣僚人群中传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

　　“选择这样一位野性难驯的皇妃，万一哪天与陛下冲突起来……皇帝陛下个性温和，岂不是要吃亏。老侯爵恐怕有些考虑欠妥吧。”

　　雷金纳德愕然回头，怒道：

　　“胡说什么，卡塔琳娜对家里人非常温柔的，她若成为皇妃，绝不会对陛下有丝毫不敬。必要时，这位皇妃反倒可以保护陛下的安全呢……”

　　虽然雷金纳德尽力的辩护，但阿斯尔原本就没什么兴趣，有了这个借口，马上就笑着回绝了：

　　“啊，朕的安全，有玫兰霓丝小姐保护就足够了……”

　　说着，阿斯尔紧走几步，走到另一幅画像之前，一看之下，却不由怔住——画中女孩面带微笑，手中却握着一只玩具风车，颇有几分调皮味道。而最让阿斯尔感到诧异的是——这个女孩子居然与菲妮迪丝有几分相像，简直像是儿童版的菲妮迪丝。

　　雷金纳德又走了过来：

　　“呃……这位是阿蕾拉小姐，埃克佛尔子爵的侄女儿……”

　　雷金纳德对这个女孩似乎不太满意，介绍起来也颇为犹豫。他朝后面人群中看看，脸上略有不悦之色，但是见阿斯尔好像对此画像颇有兴趣的样子，只得颇有些无奈地继续介绍下去：

　　“她的年纪小了些，不过倒也活泼可爱……”

　　“哈哈，老侯爵在开玩笑啊，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当然是‘活泼可爱’了——不过，这么小的女孩，能做皇妃么？”

　　从后面的人群中又传出反对声——声调阴阳怪气的，与刚才却是两个人。话音未落，只听人群中传出一声怒吼：

　　“洛克勋爵，你跟我有仇么？这种时候找我的麻烦！”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哈哈一笑：

　　“怎么，只允许你埃克佛尔子爵说人家小姐的坏话，却不让我们告诉陛下真相么。”

　　“你……混蛋……”

　　后面的人群中一阵纷乱，似乎是有人扭打起来。雷金纳德连忙走过去喝止，阿斯尔无可奈何的朝莱恩斯看看，苦笑一声：

　　“原来还只是个小妹妹啊……那再看看别人的。”

　　他似乎是对朝臣们的勾心斗角感到厌烦，干脆走到对面，平民女子的画卷那边去，又随便看了几人，心想也总算对朝臣们交待过了，便打算返回台阶上面去。这时候雷金纳德匆匆跑过来：

　　“陛下，这么多佳丽，难道连一个中意的都没有？”

　　阿斯尔笑笑，说出一开始就想好的台词：

　　“啊，辛苦老侯爵了，不过似乎并没有特别合意的。”

　　“……，陛下，能否允许老臣再为陛下推荐一人？”

　　见老头子满脸自信神色，阿斯尔只好点头：

　　“啊，那就看看吧。”

　　“是，请陛下到这边来……”

　　雷金纳德信心十足地将皇帝引到一副卷轴旁，指着画中女子笑道：

　　“这位姑娘名叫希尔维娅，家中是南方富商，虽是平民女子，但容貌气质却远远胜过许多贵族小姐。她从小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自幼博览群书，知书达理，可以说是难得的美貌与聪明兼备……”

　　阿斯尔抬头观看，画中女子果然美貌非常，而且脸上带着一种清雅柔和的书卷气，让人一见之下油然而生出亲近感。他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此刻心中不由动了一动。

　　“……莱恩斯，玫兰霓丝小姐，你们觉得如何？”

　　阿斯尔回头询问，玫兰霓丝神色淡然：

　　“陛下自己的事情，怎么倒问起我们来了，陛下自己决定。”

　　莱恩斯却抬头看了那画像半天，半晌，回头道：

　　“她的神态气质，倒是和卡奥斯国‘美慧三女神’中的艾洛依丝小姐颇为相似，应该也是个非常温柔的姑娘。”

　　见莱恩斯出言赞同，雷金纳德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对对对，莱恩斯侯爵所言极是，这位小姐性情温柔善良，性格与陛下相配极了。”

　　但这时莱恩斯忽然想起海因和他谈过的事情，马上改口：

　　“不过阿斯尔陛下的性格本来就已经太温和了，若再加上这么一个……咱们索菲亚的宫廷里，也许需要一个更刚强，更果断一些的。”

　　这下子老头儿可给弄得莫名其妙：

　　“这个……刚才陛下不是……”

　　雷金纳德很清楚，同样是作为侯爵，莱恩斯对皇帝的影响力可比自己要大得多，所以他一直很担心莱恩斯会在这方面和自己唱反调。不过从莱恩斯先前的表现来看，这个小家伙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说话行事也都是随随便便的，倒还没有跟自己作对的意思，甚至无意中还帮了点忙，这让老头子颇为高兴。

　　可这家伙说话好像当真不经过脑子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又让老侯爵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果然，皇帝本来就犹豫不决的，被莱恩斯这么一说，便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了。

　　“嗯，莱恩斯说的也有道理……”

　　眼看事情不妙，老侯爵连忙上前作最后的努力：

　　“陛下，单看画像，确实难以决断。倘若陛下允准，老臣想在宫中召开一次宴会，将那些女孩子们都邀来，陛下亲自见一见本人，也许会有中意的。”

　　见皇帝依然沉默不语，雷金纳德又说道：

　　“自从陛下历险归来以后，朝廷里也一直没举办什么大的庆典活动。这一次邀请国中诸多佳丽出席宴会，她们的父母亲族势必也要出席，到时候众多贵族名流齐聚一堂，也算是我索菲亚国一桩盛事。”

　　“那可要花不少钱呢。”

　　莱恩斯在旁边低声叽咕，雷金纳德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

　　“莱恩斯侯爵勿需担忧，所需资金费用，自然是由老臣来筹措，决不会动用国库中一个子儿。”

　　莱恩斯耸一耸肩，不再说什么。于是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皇帝身上，阿斯尔沉默片刻，回头瞧瞧玫兰霓丝，却见后者故意低下头去不看他。克瑞斯又一直没出现，无可奈何的皇帝陛下只好自己做出决定。

　　“那……那就有劳老侯爵多费心了。”

　　还是这句话，雷金纳德心中暗叹一口气，事情兜了一大圈好像又回到起点，不过总算还有希望在……于是老头儿谦恭地弯下腰去：

　　“老臣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忠。”

　　话音未落，忽听门口传来一个人的长笑声：

　　“如此操劳，雷金纳德侯爵也实在太辛苦了，不如让本相来为侯爵阁下分忧如何——我也来向陛下推荐一位合适的皇妃人选。”

　　随着这一阵清朗自信的笑声，索菲亚首相克瑞斯大踏步走进殿堂，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笑容，而在他手中，亦捧着一幅长长的画轴。

　　走到众人面前，克瑞斯却首先含笑环顾着殿中布置，稍后，他向雷金纳德以及身后的那些‘本土派’成员们微微点一点头：

　　“这番布置匠心独运，诸位可是下了大功夫啊。”

　　没人敢答话，那些人见了克瑞斯就象是耗子见了猫，一个个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只有雷金纳德还保持了一点点镇定，但也绝对不多——老侯爵盯着克瑞斯怀中画轴，颤声问道：

　　“克瑞斯首相，您说……您也来为陛下推荐一位皇妃人选？”

　　“是，正是如此。”

　　克瑞斯的肯定句打碎了老头儿最后一丝希望，而他随后竟然又补充道：

　　“确切说来，应该是本相与海因大主教两人联名推荐才对——本相事前已经与海因主教商议过此事，对于这个人选，海因主教也十分赞同。”

　　“……不知索菲亚国中有哪位小姐，居然能同时得到‘天才二军师’的青睐，可以让老臣我看看是谁么？”

　　雷金纳德语气发颤，显然是很不服气，克瑞斯哈哈一笑：

　　“老侯爵考虑问题未免狭隘了，为何一定要索菲亚本国的女子呢？”

　　说着，克瑞斯缓缓展开画卷……随着画卷一点点铺开，朝堂里除了预先已经知道底细的莱恩斯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越睁越大。

　　一位红衣美人嘴角含笑，手拈一枝海棠花，在画卷中睥睨着整个索菲亚宫廷。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五节

　　“怎么能是她！”

　　第一个叫出声来的居然是玫兰霓丝，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的女神官，居然也会显露出失措的表情，着实让朝堂中诸人吃惊不已。

　　“上一次，朝廷里被她折腾得还不够么，居然还要把她请来做皇妃！克瑞斯首相，您一定是在开玩笑的！”

　　自从当年在逃亡路上相遇以来，玫兰霓丝还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向克瑞斯叫嚷过——她是真的生气了。不过，索菲亚的首相却神色如常：

　　“不，神官小姐，本相并没有开玩笑。这幅画像，是本相遣人费了不少功夫才从米兰大公阿尔伯特那里拿来，据说还是莉莲娜小姐最喜欢的一幅画呢。”

　　“难道您忘了当初她是如何搅乱朝政的么？她若是再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乱子呢！”

　　“怎么会忘，后来正是本相找人散布流言，才把她骗回国去。所以说，玫兰霓丝小姐完全不必担心，有我，还有海因主教两个人在，不可能再让她胡闹的。”

　　克瑞斯从容笑言，语气依然十分自信。玫兰霓丝愤愤哼了一声，瞪了阿斯尔一眼：

　　“反正这是陛下的私事，陛下自己决定好了！”

　　随即，便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走了一个，克瑞斯又用目光注视着老侯爵雷金纳德，显然是要看他作何反应。老头儿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他却向莱恩斯提出问题：

　　“莱恩斯侯爵，让莉莲娜小姐成为我们索菲亚国的皇妃……海因主教竟然也会表示支持么？”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代表着科夫诺商人利益的南十字军，怎么可能容忍一个米兰女人成为索菲亚的皇妃？但身为首相的克瑞斯当然不可能信口胡说，雷金纳德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堂堂大主教海因也会犯傻不成？

　　然而，莱恩斯的回答却让老头儿彻底心冷：

　　“呃……，我是听海因说起过这件事情。米兰公爵小姐成为索菲亚皇妃，对于科夫诺商人议会确实没什么好处，不过对于索菲亚国来说肯定是有利的，我们没理由反对。”

　　雷金纳德无言可答，唯有长叹一声，向着克瑞斯低下头去：

　　“首相大人思虑周密，老头子我自愧不如啊。”

　　说罢，他向皇帝施礼告退，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殿，那些贵族臣僚们马上也都跟着纷纷寻机离开，殿堂里一时间充满了沮丧失望的情绪。克瑞斯却依然保持着从容笑颜，转头看向皇帝：

　　“陛下之意如何？”

　　阿斯尔却还是一脸孔的犹豫不决：

　　“这……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克瑞斯可不会象雷金纳德那样急切逼迫，闻言只是淡然一笑，恭身行礼：

　　“当然，陛下不用着急，尽可以慢慢考虑。”

　　“啊……好，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阿斯尔朝着莱恩斯招招手，两人一同离开，大殿内转眼间只剩下克瑞斯一人。克瑞斯此时却悠闲起来，他微笑着在花间树丛中穿行踱步，抬头观赏那些美丽动人的画卷。甚至，还微微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那一直弹奏不停，若有若无的乐曲声。

　　听了一阵子，他忽然笑道：

　　“你们弹奏的曲子，可是从南方妖精森林那里流传过来的精灵之乐？”

　　乐声嘎然而止，过了片刻，几位手捧乐器的白衣女子从隐蔽的奏乐之处走出来，向着克瑞斯弯腰行礼：

　　“首相大人果真精通音律，连这么生僻的音调都能辨认出来。”

　　克瑞斯淡然微笑：

　　“还好，昔日我跟随师傅去南方古神庙中观摩创世之书，途经妖精森林时曾经听到过这支曲子。这么多年过去，倒还没完全忘记……不过，其中有几段音调似乎与我听过的不同，是这精灵之乐又被高人改进过了，还是你们弹错了曲调？”

　　那几位女乐师顿时满脸通红，克瑞斯看见她们的神色便知道必是弹错了音调，微微一笑，转头离去，留下那几位又羞又愧的女乐师面面相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阿斯尔与莱恩斯两人正并肩走在皇宫花园中。小时候他们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在一起的，但长大以后，随着两人身份地位的变化，这种时候越来越少了。不过就两人本身的愿望来说，他们依然希望能维持原来那种亲密无间的友谊关系。所以，只要条件允许，他们还是尽可能凑在一块儿。

　　但此刻两人心中各怀心思，所以都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还是莱恩斯忍不住先开口：

　　“我说，阿斯尔，其实雷金纳德推荐的那几位小姐都挺不错的，你当真一点都不动心？”

　　阿斯尔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不知道，她们也许都很适合成为皇妃，但未必适合我。”

　　“……哇，很高深啊。那莉莲娜呢？她也不适合你吗？”

　　“莉莲娜小姐么？”

　　提起那位让索菲亚朝廷中人人头疼的米兰公爵小姐，阿斯尔脸上却显出一丝微笑：

　　“虽然你们大家都说她不好，可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感到很开心……说真的，那段时候，我当真考虑过请求她留下来。”

　　“那不是挺好么，看来果然还是克瑞斯首相最了解你啊——接下来我们只要派人去求婚就行了。”

　　“不，莱恩斯，我只是说‘那段时候’，到现在……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体验过另外一种感觉……不知你有没有体会过？和某一个特定的女孩子处在一起时，心中就会感到平和安乐，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的满足感……”

　　“体会过的……只可惜那段时间我多半是躺在病床上，而且，也太短了……”

　　莱恩斯想起自己在科奥林斯圣山上度过的日子，禁不住长声叹息，这种情绪很快影响到旁边的同伴——阿斯尔也跟着叹息：

　　“是啊，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而且逝去之后就再也追不回来……”

　　“为什么追不回来？象杰克佛里特将军，都追到中京国去了！”

　　见阿斯尔显出一副沮丧的样子，莱恩斯马上为他打气：

　　“没什么好叹气的，不管是谁家姑娘，只要喜欢就竭尽全力的去追好了——杰克佛里特将军当初就是这么教我的，我觉得他说的还真是对极了——哪怕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尽了力，总会有一个好结果。更何况你是咱们索菲亚国堂堂皇帝，有那么多人在帮你，想要做什么，一定能办到的！”

　　阿斯尔回头看看朋友，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可是……唉，希望渺茫啊。”

　　“唉，阿斯尔，不是我说你。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没有魄力了。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总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光是唉声叹气，那什么都做不成！——说吧，你心中究竟看上了谁家小姐，我去给你把她找来！”

　　见阿斯尔还是那么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莱恩斯忍不住急躁，当即手舞足蹈的叫嚷起来。阿斯尔长吁一口气，仰头看着西方天边：

　　“莱恩斯，有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幸运。可是，这件事情，恐怕就是连克瑞斯都没办法……她是在那遥远的风之王国西里西亚，穷尽我这一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见。”

　　“呃……风之王国？那确实远了点……”

　　莱恩斯一时愕然，西方大陆的风之王国，原本一直只是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度，虽说现在传说中的天马骑士已经出现在这里，但在大多数人——包括莱恩斯的概念中，这依然只是个神话。

　　似乎是想摆脱这个话题，阿斯尔忽然回过头来，询问道：

　　“莱恩斯，倘若我最后不得不选择莉莲娜小姐作为索菲亚国的皇妃……你真的可以不介意么？”

　　“当然，我对莉莲娜小姐的印象很不错，先前去援救吉姆，她帮我不少次呢。”

　　莱恩斯很快回答，阿斯尔点点头，却又问道：

　　“那海因主教呢，还有你的南十字军——我知道科夫诺人与米兰人素来都是冤家对头。”

　　“哈，我最初听到这个提议，还是海因自己提出来的。他既然可以接受，其他人应该都没问题。哦，对了，告诉你一声——海因前两天赶到新科夫诺城去了，就是专程去向商人议会解释此事。”

　　“是这样么……难怪克瑞斯那么自信呢。”

　　“对，他们俩确实商量过了。而且他们两个商量定下来的事情，恐怕没什么再可更改的余地了。”

　　莱恩斯颇有些无奈的说道，虽说海因是自己最信任的军师，而克瑞斯则是王国首相，但只要他一想到好朋友的婚事竟然是由谋臣们确定而非本人做主，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心事，阿斯尔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在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对我说过：‘君主的婚事，从来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确定。这是身为国君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天经地义……’”

　　说到此处，阿斯尔突然陷入沉默，因为他想起了父亲随后又说出的一句话：

　　“但是倘若能够在婚后发现新娘正是自己所喜欢的类型，那也算是君主生平最大的幸运了。”

　　阿斯尔的父亲诺兰德夫王是幸运的，他恰巧娶了一位喜欢的女子作为王妃。可是自己能不能有父王的这一份幸运呢？阿斯尔仰头凝视着西方的天空，心里头一点没底。

　　另一方面，从王宫大殿里沮丧离开的老侯爵雷金纳德，此时正呆坐在自家客厅里，望着空荡荡的桌子与乱糟糟的椅子发呆。

　　这里曾经是“选妃”行动的大本营之所在，那时候这里可是热闹非凡：桌上堆满了名画师们精心绘制的美人图谱；许多王公大臣坐在桌旁，对着各家千金小姐评头论足；贵族富户们往来不断，人人都巴望着通过这座侯爵府踏上登天之路，一举成为皇亲国戚……雷金纳德本人更是繁忙到极点，络绎不绝的访客几乎让他应接不暇。

　　可是这一切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当首相克瑞斯同样手捧一幅画轴站在皇帝和众大臣前面时，雷金纳德就知道，自己的一切谋划全部落空了。

　　“可恨啊，克瑞斯这家伙。我们辛辛苦苦那么久，竟然被他一句话就全部破坏！”

　　发出恨恨抱怨之声的并非雷金纳德本人，而是被他从乡下带出并且一手提携起来，目前以子侄身份协助他办事的年轻人坎贝尔。在前一段时间的操劳中，坎贝尔也投入了许多心力，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到头来这一番辛劳却全然白费，换了谁都难以忍受的。

　　“啊，侯爵大人，我们还有机会！皇帝陛下不是同意了我们举办舞会么？索性再辛苦一场，把那些候选小姐们全都邀来，办一次最盛大的宴会！只要其中有一个人能够打动陛下之心，我们就能扳回局面！”

　　坎贝尔大声叫嚷，同时用急切的目光注视着雷金纳德，然而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怎么样？侯爵，我们不能就这样认输啊！”

　　坎贝尔再次请求，雷金纳德终于有所动作——他冲着坎贝尔叹了一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要急躁，年轻人——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瞧不起那些轻浮易怒的贵族子弟么？怎么一轮到自己，就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这样下去，你和他们有什么差别？真是枉费我当初带你出来的一番苦心啊！”

　　“侯爵……？”

　　“失败是正常的，不要忘记我们面对的可是索菲亚国首相，十三岁时就统领大军击退帝国铁骑的天才军师！我先前全力介入，就是盼望克瑞斯会避嫌不插手此事，可他既然插手了，我们就没有任何胜算。”

　　“可是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确实同意了让我们举办舞会，但如果我们当真把选妃之事继续进行下去，就等于是和首相府正面冲突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坎贝尔，凭我们的力量，想要和首相府正面冲突，无异于自寻死路。”

　　雷金纳德缓缓而谈，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沮丧情绪中解脱出来，思路也越来越清楚。坎贝尔也知道他说的有理，但年轻气盛，一口气却没那么容易咽下去：

　　“其实我看克瑞斯也未必象传说中那么严厉——那个法尔桑侯爵麦兰，年初陛下失踪之时，他的所作所为都迹近于谋反了，后来克瑞斯不也没拿他怎么样，仍然打发到大天使要塞去把守关隘……”

　　坎贝尔很不服气的申辩着，但雷金纳德立刻冷笑一声，严厉斥责道：

　　“鼠目寸光——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和麦兰相比么？麦兰这个人虽然野心巨大，可他同时也是索菲亚七大军团长之一。整个索菲亚国中，除了‘天才二军师’之外，统兵能力胜过他的也只有杰克佛里特，莱恩斯，塞利斯等寥寥数人而已。克瑞斯若杀了他，就意味着让法尔桑地方军的力量彻底瓦解，同时也让‘科夫诺派系’的势力白白坐大……克瑞斯不杀他，决不等于不会收拾我们！”

　　“……，您说的是……”

　　坎贝尔被骂的哑口无言，只得低下头去，但过了片刻，却又悄悄抬起来：

　　“那……关于陛下的婚事，难道就这样完全由首相府来主导不成？”

　　“那倒也不会……”

　　雷金纳德思考片刻，缓缓站起来：

　　“陪我老头子走一趟吧，我们去拜访一下首相府。”

　　“拜访……首相府！为……为什么？”

　　坎贝尔满脸迷惑，雷金纳德淡淡一笑，从容说道：

　　“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政治。”

　　稍后片刻，当雷金纳德来到首相府邸的客厅中，与克瑞斯面对面相坐下时，坎贝尔便以随从身份立在老侯爵身后，仔细倾听着两人的交谈。

　　两人一开始的无非彼此应酬寒暄而已，公式化的套路。不过以首相克瑞斯的地位性格，他显然不会有耐心和老头子慢慢磨嘴皮，雷金纳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很快就切入正题：

　　“首相大人刚才在朝堂上的提议，老臣我回去后又仔细考虑过了，确实非常合适。与米兰公国联姻，无论是对陛下本人来说，还是对我们索菲亚国都有莫大好处，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一心只想在国中为陛下寻找新娘，思虑确实是狭隘了。”

　　克瑞斯望着雷金纳德，只是含笑不语，但在眼中却微微显出一丝诧异，显然是在猜测这老头儿脑子里打什么主意。只听雷金纳德又接下去说道：

　　“既然是对国家有利的事情，我等自当全力支持。相信只要我们朝中臣僚上下一心，一定可以让陛下获得一个美满的姻缘——也算是尽到我等为人臣子的本份了。”

　　“呵，老侯爵能如此热心，委实令人感动，本相在这里，且先代阿斯尔表兄谢过。”

　　克瑞斯微笑着拱手为礼，但眼中的疑虑之色却并未消解。雷金纳德知道他在想什么，哈哈一笑：

　　“老臣我此番前来，也正是为了支持首相大人的计划——欲同米兰公国联姻，我们这边总得有一个身份地位都够得上的人前去说合吧。思来想去，朝廷中似乎只有老头子我最合适了，故此不揣冒昧，前来自荐，还望首相大人能够允准才好。”

　　此言一出，不但是克瑞斯吃惊，就连站在雷金纳德身后的坎贝尔也吓了一跳，只是他没法子绕到正面去看看老头儿的脸色，不知道老家伙是带着什么表情说出这番话。坎贝尔只看见坐在对面的克瑞斯脸上明显楞了一下，在思索片刻之后，索菲亚的首相微微点头：

　　“老侯爵所言甚是，由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去为皇帝陛下说亲，确实最合适不过。只是……这旅途劳顿，交涉繁琐都暂且不谈，眼下卡奥斯国的皇太子也正在米兰城中，听说亦是有联姻米兰之意，您在这种情况下出使米兰，难度不小啊。”

　　“首相大人深谋远虑，只可惜您无法分身离开王都，海因大主教身为教士，又不方便在这种事情上出面，而其他人又都不妥当……算来算去，大概也只有老臣我能去了。”

　　雷金纳德很自信的坚持着，克瑞斯那边则又低头思索片刻，终于点头表示同意：

　　“您说得很对……那就辛苦老侯爵了。”

　　“呵呵，陛下之事，岂敢言辛苦——老臣明日朝会时便向陛下奏请自荐，到时候还望首相大人出言襄助。”

　　“那是自然，老侯爵尽管放心去做。”

　　克瑞斯做出承诺，雷金纳德这才放心告辞。待客人离去之后，克瑞斯转头走进侧边的更衣室——心腹部下莫利菲一直待在这儿，也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殿下，那老家伙什么意思？”

　　一见面，莫利菲就提出疑问，但克瑞斯却并不马上回答，他侧头沉思片刻，微笑道：

　　“有意思——雷金纳德这个人决不简单。刚刚在我这里吃了闷亏，却能马上把态度完全转过来……迄今为止，我只在麦兰身上看见过这种‘才能’。”

　　“难道他也打算象麦兰一样投降了？”

　　莫利菲疑惑问道，克瑞斯微微一笑，摇头：

　　“不，他的处境可比麦兰从容得多，若有不利之处最多撒手退出，哪儿用得着投降。不过，他已经下了那么多功夫，很明显不愿意就此放手，但是又自知无力与我冲突，所以干脆与我走同一条路……嘿嘿，时刻让自己处在有利一方，这一点倒是和麦兰非常相似。”

　　“他突然这么热心，其中莫非有诈？殿下，这老头子自告奋勇去做求婚使者，会不会是故意想要破坏联姻之事？”

　　莫利菲多疑地猜测着，克瑞斯摇摇头：

　　“不，恰恰相反，他既然主动要求去，就非要成功不可——否则别人定会说他存心破坏，在朝廷里马上失去信誉了。他这是用自己的声誉来向我作保证呢，以此来让我相信他……”

　　“可是若联姻成功，对他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至少他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将来在新皇妃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克瑞斯低头微笑，“也许他还指望能预先与莉莲娜达成什么协议呢……就象他推荐其他女子那样。”

　　“那他一定会大失所望，莉莲娜可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肩，现在的米兰公国也不象从前了。”

　　莫利菲轻声哧笑道，这一次他去米兰要画轴，就已经尝到滋味——以前他在米兰一直是被恭敬对待的，但此番却遭到冷遇，连阿尔伯特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回来。幸好拿到了画轴，否则还真是丢脸。

　　“那就是他自己判断上的事情了。不管怎么样，既然他主动愿意帮忙，总是好的……这老头子有一点说得不错：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原本我还为求婚使者的人选而伤脑筋的，现在倒不用了。”

　　克瑞斯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显然开始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不过，对于他这个人，我现在倒是有了一点兴趣……莫利菲，我记得你当初向我报告说这个老头子性情急躁，有点老天真的味道。”

　　“是，当初王都圣佛朗西斯城落入帝国军之手，他被人唆使竟然出面反抗青龙骑士雷昂，实在是没什么头脑的愚行。”

　　“哼，哼，哼……可是从他重新入朝之后的表现来看，他绝不可能是那种没脑子的人啊。莫利菲，你想想，索菲亚国这些年来经历过多少风雨飘摇，他却是唯一一个历经三朝而不倒的老臣……没脑子的老天真怎么可能做到。”

　　克瑞斯缓缓分析着，细密深刻的头脑完全展现出来。

　　“此人行事，应该说是非常的稳当。迄今为止一直没有和我们发生过什么冲突——和南十字军也是一样。很巧妙地把自己置于夹缝之间，不引起任何一方的注意，明哲保身的手腕非常高明啊。”

　　“那他当年怎么会傻头傻脑地去与青龙骑士团冲突？”

　　“傻头傻脑么？看起来似乎是。可是莫利菲，你仔细想想，他后来失去些什么？财产？爵位？——索菲亚复国以后都还给他了。可就是因为他的‘傻头傻脑’，青龙骑士才没对他处以什么惩戒，他却借此避过王都失陷时期全部索菲亚大贵族们都无法避免的麻烦——与帝国军打交道，从而确保了他在本土贵族圈中的声誉，以至于今天成为‘本土派’的领袖……”

　　“啊，殿下您考虑的真是太深了，看来下官以后要对他多注意些。”

　　被克瑞斯这么一提醒，莫利菲也警惕起来，前者缓缓点头，赞同道：

　　“嗯，确实有必要多注意些……不过也不必太在意，这老家伙终究年纪大了，手底下也没什么人才，就算心思复杂，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是，除了他那个侄子坎贝尔之外，确实也没什么人在帮他。”

　　“……那个坎贝尔么？”

　　克瑞斯凝神思索片刻，不在意的笑了笑——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放在心上。

　　“不过是个头脑还算灵活的年轻人罢了，尚不足为虑……嗯，倘若他在那个‘传教官’的位子上再多干几年，受海因的言传身教再多一些，也许会有些出息……”

　　随口对潜在的对手们做出评价，克瑞斯开始动手为自己换上朝服，莫利菲连忙上前帮助，同时惊奇问道：

　　“怎么？这么晚了，殿下您还要进宫。”

　　“嗯，有一件事情尚待解决。”

　　抬头看见莫利菲不解的神色，克瑞斯哈哈一笑：

　　“关于皇帝陛下本人的态度啊，明天老侯爵就要正式提议出使求婚去了，在这以前总要陛下点头答应才行。”

　　“……，今天在大殿上，陛下不是没有反对么？”

　　“可也没有明确答应。在陛下心中，仍然有另外一份念头在啊……”

　　说到这里，克瑞斯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恰巧看见在更衣架旁，挂着一件精美的女式长衣，乃是克瑞斯精心挑选买来，准备送给玛妮雅的。

　　“相比起阿斯尔表兄，我还真是幸运呢……也难怪他整日间闷闷不乐，感情上的事情，本来就是最让人牵肠挂肚的……”

　　莫利菲立刻低下头去——有关皇帝的感情世界，特别是在西里西亚那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克瑞斯只是在一些谈话中随口提起过，虽未刻意隐瞒，却也从来没主动告知过他。因此只要谈到这一方面，莫利菲就很聪明地噤口不言，绝对不去打听。

　　克瑞斯整理好朝服，冲着莫利菲点点头：

　　“走吧。”

　　“是，殿下。”

　　忠诚的部下立即跟上，两人离开首相府邸，再次前往索菲亚皇宫。

　　皇宫与首相府之间相距很近。皇宫周围一带皆为贵族居住区，外围筑有高墙保护，街道上时时都有皇家骑士团直属的巡逻卫队来回走动巡视，一般平民是不允许进入这一块区域的。自从上一次皇帝遭遇袭击之后，这种巡查更加严密，无论是谁，只要卫队长感到可疑就会立即被拦下来查问……当然，克瑞斯是决不会遇到这类麻烦的。所有见到克瑞斯金发光芒的卫士们老远就早早弯下腰去行礼，没有人敢于直面首相大人那清冷的目光。

　　这种“待遇”在进入皇宫之后也是一样，克瑞斯一路昂头直入，沿途卫士们皆恭敬行礼。不过在暗中仍有一些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悄悄注视着首相大人的一举一动——那些年轻顽皮的宫娥侍女们，无论用什么手段也无法阻止她们对美男子的仰慕之心。当年青龙骑士团占领时期是这样，到了索菲亚复国以后也还是这样。

　　一直等到克瑞斯走入内宫范围时，才被几位小心翼翼的宫使拦住。

　　“皇帝陛下正在内殿静思，说好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的，还请首相大人稍等片刻。”

　　“静思？”

　　克瑞斯略加思索，嘴角边显出一丝笑容。他示意莫利菲站在原地等候，自己却仍然向内殿走去。那几位宫使怯生生地想要上前拦阻，但终究不敢，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躲到一边让克瑞斯过去了。

　　走到内殿门前，克瑞斯却停下脚步，四下观望片刻，这里本应该有侍者宫女们随时伺候着的，但现在却一个不见，显然都被皇帝打发走了。克瑞斯暗自点点头，伸手推开房门，进去后又立刻把门扇合上。

　　内殿的所有门窗都被关上，并且拉上了帘幕，里面没有点一支灯烛，但却并不黑暗——克瑞斯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光源之所在，那也是整个内殿厅堂中唯一的光源……

　　——皇帝阿斯尔闭目盘膝而坐，双手自然置于膝上，而在皇帝面前，一个小小光球虚空悬浮，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青白色光芒。

　　

第三部　光荣与寂寥　第六节

　　此时此刻，倘若有哪一位来自卡达印教廷的虔诚教徒看见这幕景象，一定会大惊失色地狂呼着“邪恶黑魔法！”并且呼唤圣殿骑士来执行所谓的“圣裁”吧，不过在信奉自然论，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其理的索菲亚首相眼中，这一切却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道理。”“先承认，后研究”——这些都是自然论者的基本认知。克瑞斯以前并不相信有关魔法之说，但在西里西亚亲眼见到并且亲身经历了那一系列奇迹之后，他也就承认了这种奇妙知识的存在——尽管他本人未必赞同皇帝去研究这一类知识，但也从没有反对过。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阿斯尔缓缓睁开眼睛，见是克瑞斯，嘴角边微微浮现出一丝笑容。他收了姿势站起来，那个光球却呼啦一下飞到阿斯尔身后去，仿佛是个顽皮的孩子见了陌生人，便躲在自家大人后面一般。

　　“啊，克瑞斯，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聚集元素的能力增强很多呢。特别是在进行冥想的同时修炼聚光术，似乎效果更好。”

　　阿斯尔高兴地摊开手掌，那个小光球一下子飞到他的手掌上方，上下跳动不停。克瑞斯微微一笑，低头施礼：

　　“看来陛下在这一方面，当真是具有非同寻常的天赋啊。”

　　“是啊，当初伯尼尔长老和菲妮迪丝她们也都这么说……现在我甚至已经可以随时感知元素世界的波动，你一靠近我就有感应了……等到我的能力更强一些，你在门外我就能感觉到哦！”

　　阿斯尔脸上一时间现出开心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很快便转化为迷惑：

　　“但是我不知道目前这种修炼方法究竟对不对——当初伯尼尔长老似乎说过，冥想的时候绝对不能分心，否则会感到心神失控，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但我同时修炼两种，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现在没法子去请教他，只好自己胡乱摸索，进展也不敢太快……”

　　“是，在这里确实没有人能够解答陛下的疑惑，不过相对的，也并没有人来考核陛下的进展啊。”

　　克瑞斯淡然微笑着说道。

　　“陛下进行这方面的修炼，无非是修身养性，散心怡情而已。闲暇时玩玩即可，又何必在意进展快速与否。”

　　阿斯尔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是这样么……嗯，也有道理呢，我确实没必要太着急的。”

　　这时候，原本悬浮在阿斯尔手掌上方的那个小光球却又动起来，好像是对克瑞斯熟悉一点了，它竟然绕着克瑞斯的身体兜起圈子。这下子，不由得克瑞斯不注意起这个小东西来。

　　“这个东西是由陛下您在操控么？”

　　克瑞斯吃惊注视着那个来回飞舞的小光球，小家伙似乎特别高兴的样子，在克瑞斯面前转来转去的。

　　阿斯尔笑着摇摇头：

　　“不，它是自己在动的。”

　　“哦，难道这东西也有生命不成？”

　　克瑞斯愈发吃惊了，他伸出手去试图握住它，但小东西马上就顽皮躲开，显得灵性十足。

　　“算是吧，玫兰霓丝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灵，我在这里聚集起光元素，同时也引来了光之精灵，它们就藏在这个光球里面，数量多了就开始淘气。”

　　阿斯尔伸出手去，重新将那个光球召回身边，环绕着手掌缓缓转动，宛如一盏明亮的灯。

　　“只可惜我没有神官的能力，不能和它们交流……否则一定很有趣的。不过幸好玫兰霓丝小姐是神官，教过我辨识精灵的能力，要不我根本看不见它们。”

　　阿斯尔喃喃自语，心思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元素世界中。克瑞斯闻言却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小心问道：

　　“玫兰霓丝小姐知道您在修炼魔法？”

　　“是的，她知道……我一回来，她就觉察出变化了，瞒也瞒不住。而且有很多东西，我实在不懂的，也只好去问她……”

　　阿斯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克瑞斯的眉头愈发紧锁，又追问道：

　　“请恕微臣冒昧——此事除了玫兰霓丝小姐，还有谁知道？莱恩斯侯爵他可知道？”

　　“不，再没有别人了，我也没告诉过莱恩斯。”

　　见克瑞斯神色不快，阿斯尔连忙解释：

　　“我想若是莱恩斯知道了，他不可能不让海因大主教知道，万一传到教廷那里，就闯祸了。”

　　克瑞斯脸上神色这才放松一些，点点头：

　　“是，您顾虑得很对，海因军师毕竟是教廷那边敕封的大主教，若让他知道此事，反而陷他于两难境地……卡达印教廷对这种事最是忌讳，若让他们知道了，绝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不怕他们，却也麻烦。”

　　阿斯尔连忙点头：

　　“是，我知道。我在这里练习，冥想的时候，都是非常保密的。除了玫兰霓丝小姐，其他人谁都不允许靠近。”

　　“哦……那样就好……刚才您说有时候还向玫兰霓丝小姐请教，难道她也懂得法术？”

　　“她走的是神官信仰修行之路，与我学习的元素控制之道有所不同。不过相互之间还是有共通之处，有些地方，我们可以一起研究。”

　　阿斯尔犹豫一下，又红着脸说道：

　　“另外，我也习惯了有人陪我一起修炼，若是一个人，就不大敢……”

　　克瑞斯默默点头，他知道阿斯尔之所以坚持修炼魔法，主要还是为了重温当日在西里西亚的平静生活。虽然菲妮迪丝不在这里，但有一位同样温雅和善的神官小姐陪在身边，也可以让皇帝的心境得到放松。

　　他看看周围，笑道：

　　“那现在怎么不见玫兰霓丝小姐？”

　　“她把自己关在花园里那所小神庙里头……生气了。”

　　阿斯尔小声说道，克瑞斯略加思索，微微一笑：

　　“想必还是在生微臣的气吧……呵呵，怎么反倒象陛下理亏的样子。”

　　“她是在责怪我没有拒绝……”

　　阿斯尔无奈地摇头叹息：

　　“这还是你们两个第一次意见相左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克瑞斯亦暗中叹了一口气，虽然皇帝很明显不愿谈及此事，但自己却不得不谈——因为这正是自己前来的目的。

　　“陛下，微臣此来，正是想和陛下商议这一桩婚事。明天朝会的时候，雷金纳德侯爵就会正式请求出使米兰公国，为陛下去向莉莲娜小姐求婚……”

　　克瑞斯恭身向皇帝报告雷金纳德下午前来拜访的事情，阿斯尔面无表情的听着，克瑞斯见他一直没什么反应，便追问了一句：

　　“陛下可同意么？”

　　阿斯尔朝他看看，叹口气：

　　“既然你和海因主教都认为这样最好，现在雷金纳德侯爵又这样表示了……我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君王的婚事，素来要服从国家的利益，这我早就知道的。”

　　“不然。”

　　克瑞斯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他冲着皇帝摇摇头：

　　“您当真认为——微臣和海因主教竟然跋扈到不顾您的意愿而擅自决定您的婚事么？我们两人确实认为这是最合适的安排——不仅仅是对索菲亚国，对您自己，也应该是。但假如您对这门亲事不满意……阿斯尔表兄，您是索菲亚国的皇帝，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强迫你的！”

　　一边说着，素来最注意位份，在皇帝面前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克瑞斯忽然做了一件令阿斯尔大为吃惊的事情——他席地坐下，就在阿斯尔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示意皇帝也跟着坐下。就坐在自己身边。同时，他话语中的称呼也改变了——显然，此刻的克瑞斯，已经不再是以那位严肃方正的首相身份，而是以兄弟家人的身份来与阿斯尔谈论这桩婚事。兄弟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毫无顾忌的畅所欲言……这种感觉让阿斯尔放松不少，他轻轻拍了拍表兄弟的肩膀：

　　“我知道，克瑞斯。你一向是最为我考虑的，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怀疑过。只是，要迎娶莉莲娜作为皇妃……玫兰霓丝反对得非常厉害。不知道为什么，玫兰霓丝对莉莲娜小姐的印象一直都很不好……”

　　“玫兰霓丝小姐当然有她的考量。不过，阿斯尔表兄，这终究还是您自己的事情——您对于莉莲娜小姐的感觉究竟如何？去年莉莲娜小姐在这里做客时，您对她似乎是很有好感的，正是基于这一点，臣弟我与海因主教才作出那样的决定，难道我们的判断都错了？”

　　“不……不算错。那时候我确实很喜欢莉莲娜，其实就算到了现在，也……但是克瑞斯，你应该能理解的……我觉得我……这时候……恐怕还是想念菲妮迪丝更多一些。”

　　阿斯尔终于说出一直盘旋在自己心中的念头，脸上不自觉显出怅然之色，但克瑞斯却不以为然：

　　“真是这样么？表兄，您当真明白自己的感情？您当真认为，只有菲妮迪丝小姐才是您这一生唯一的选择？”

　　阿斯尔低头不语，克瑞斯沉默片刻，忽然说道：

　　“倘若您确实觉得与菲妮迪丝小姐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那么，阿斯尔表兄，我可以再次陪着您，请娅西丽卡她们再将我们送回到西里西亚国去！”

　　“那……索菲亚国怎么办？”

　　“索菲亚国……既然连这个国家的皇帝都已经将之抛弃，它的命运如何，也就无需我这个林斯塔人再操心了。”

　　克瑞斯语气淡然，一双眼睛却盯着阿斯尔看，后者不能承受这压力，连忙低下头去：

　　“不，克瑞斯别这么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人世间并不是每一份感情都会带来美好结局的，阿斯尔表兄。但是同样的，美好的结局，也并不是只有一份感情可以带来，您的个性过于温和，正需要一位性格坚强的皇妃加以襄助。”

　　“可是玫兰霓丝担心莉莲娜将来会干预朝政……她说我肯定压制不了。”

　　阿斯尔小声叽咕道，克瑞斯淡淡一笑：

　　“玫兰霓丝小姐的顾虑不无道理。以莉莲娜的个性，她肯定会有这方面的想法。可是，怎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有我和海因主教两人在，索菲亚的朝政，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染指的。莉莲娜的才能个性，应该是发挥在另一方面……”

　　低头出神片刻，克瑞斯轻抚着自己的胸口，缓缓说道：

　　“您也知道，臣弟我的体质，先天上就有痼疾在。虽然有玛妮雅为我作出牺牲，延长了我的生命，可那终究是以人力强行逆天，难以持久的……”

　　“怎么！克瑞斯，你又有什么不对？”

　　阿斯尔一下子紧张起来，慌忙握住表兄弟的手，克瑞斯轻轻摇头：

　　“不，现在还没感到什么不妥。只是，表兄，我有这种预感，我的寿命，终究还是不能长久的……”

　　“别这么说，克瑞斯！”

　　阿斯尔惊惶失措地叫着，克瑞斯却摆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

　　“这其实没什么，现在我的生命就已经是命运之神额外恩赐给我的，只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能够完成自己的志向，那纵死也无憾了……只是有一点很麻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辅佐您多长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引领着索菲亚走多远……”

　　“克瑞斯……”

　　阿斯尔急着想说话，但却再次被克瑞斯摆手阻止。

　　“当然，在我倒下之后，海因大主教应该能够继任首相位，继续辅佐您领导整个索菲亚国吧。可惜，他的性格有些趋向于保守，而且终究也会有老去的一天，但索菲亚王国的皇帝位，却一定要永久的传续下去……王国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者。一位性格刚强，拥有雄心甚至是野心的皇子才是索菲亚最好的继承人——但遗憾的是，这些特质，在您的身上却并不具备。”

　　听到表兄弟最坦率的评价，阿斯尔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但克瑞斯随后却又拍拍他，笑着说道：

　　“不，您不用惭愧，您的仁慈与宽和也是一项长处，只有在您这样宽容的君主手下，我们这些臣子才能尽情发挥自己的长处。但假如没有出色的臣僚辅佐，君主们就只能完全依靠自己了……据臣弟这些年观察下来，索菲亚的贵族圈已经是日益凋零，有才能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不得已，我们必须把眼光投向外部——就从继承人的培养开始。”

　　“你是指……我的子嗣后代……和莉莲娜？”

　　阿斯尔终于理解克瑞斯的想法，后者微微颔首：

　　“是，莉莲娜小姐拥有那些您所不具备的长处，由她来养育和教导王国未来的继承人，想必可以弥补您性格上的不足之处。考虑到索菲亚王国的未来，就算她本人有什么骄横跋扈的地方，我们也不妨容让一二。”

　　“原来你是这么想……”

　　阿斯尔坐在台阶上，久久的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抬起头：

　　“好吧，我接受你和海因主教的提议，就选择莉莲娜小姐为索菲亚皇妃。”

　　克瑞斯脸上现出笑容，他站起身来，深深向皇帝鞠了一躬：

　　“多谢陛下允准，那么，明日微臣就在朝会中正式宣布此事了。”

　　阿斯尔点点头，但随即却又说：

　　“不过还有一件事……”

　　“您还有什么吩咐？陛下。”

　　克瑞斯恭敬问道，阿斯尔摇摇头，伸手握住表兄弟的手臂

　　“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克瑞斯，你能不能还像今天这样，咱们兄弟俩坐在一起商量，别老是摆出一副君臣严肃的样子来，那样太压抑了。”

　　“……当然可以，亲爱的阿斯尔表兄。”

　　克瑞斯伸出手去与阿斯尔互握，这对表兄弟在奇异的魔法光球照耀下彼此注视着，两人脸上都呈现出最真挚的笑容。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一切都如同克瑞斯所预想的那样顺利。由于“本土派”领袖，选妃活动的总负责人雷金纳德侯爵主动提出愿意出使米兰去为皇帝说亲，其他索菲亚本地贵族们再也无力反对，于是皇帝新娘的人选就这样确定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把这份打算变成现实的问题了。

　　不过当皇帝同意了雷金纳德的请求之后，朝堂中另一位拥有侯爵身份的重臣莱恩斯却突然跳出来，说自己愿意同雷金纳德一起前往米兰，以保证这一趟出使的成功。这个突然其来的要求让阿斯尔颇感吃惊，他看着自己的好友——莱恩斯脸上神色非常坚定，显然不是临时突发奇想，而是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这个……克瑞斯你以为如何？”

　　皇帝本能的又把目光投注到身旁首相身上，克瑞斯脸上亦同样吃惊，他注视着莱恩斯沉思片刻，开口问道：

　　“海因主教知道阁下的打算么？”

　　“他还不知道，但等他回来之后我会告诉他。”

　　莱恩斯昂然回答，听说并非海因的指使，克瑞斯眉头微蹙：

　　“莱恩斯侯爵，阁下在朝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再加上南十字军以前与米兰公国的那一番纠葛……阁下前去，是有相当危险的。”

　　“我知道，但是我想海因会帮我作出妥善的安排。阿斯尔陛下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的婚事，我总希望能够尽一份力。”

　　到底也是做到了侯爵的人，莱恩斯的言辞无懈可击——朝堂上人人都知道皇帝与莱恩斯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莱恩斯可谓皇帝的替身，由他出面代表皇帝去求亲，也是相当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这样一来阿斯尔王朝中两名地位最高的贵族一同前往，更足以凸显索菲亚国对于这桩婚事的重视程度，显得更有诚意，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也大为增加。

　　考虑到这些因素，克瑞斯在略加思索之后便点头表示同意了：

　　“既然两位侯爵都如此热心，那本相就在此预祝两位马到成功了。”

　　“多谢首相大人的信任。陛下请放心，微臣一定把您的新娘带回来。”

　　莱恩斯冲着克瑞斯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便抬头看着阿斯尔，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保证。

　　朝会之后没几天，海因从新科夫诺城返回到王都。当他从莱恩斯口中听到这消息时，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你可真是会添乱，这次出使本来就够麻烦的了，你却还要插一脚进去。”

　　“啊啊，我去不就是为了给雷金纳德老侯爵帮忙么，帮阿斯尔去向莉莲娜小姐求婚，怎么能说是添乱呢。”

　　莱恩斯故作轻松地笑着，海因抬头盯着他看了一阵，说道：

　　“好，你可以去，但是一定要保证做到你自己的承诺——仅仅是帮陛下求婚去，在那里决不允许向谁提出决斗挑战。”

　　“那怎么行！我去就是为了……”

　　莱恩斯忽然领悟，连忙伸手捂住嘴巴，但海因早已看穿，向他冷笑一声：

　　“露馅了吧——你以为卡奥斯的皇太子奥利佛就那么容易对付？你这样冒冒失失跑过去，非但不能为奇立恩报仇，说不定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真实动机被海因一语道破，莱恩斯显得有些惭愧，先是干笑两声，但随后便严肃起来：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海因，帮我想个法子吧，这个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我不反对你向帝国报复，但是莱恩斯，你必须要清楚一点——这次不行。”

　　“为什么？就算他有使者身份，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他提出决斗！骑士之间的决斗！”

　　莱恩斯大声叫道，海因却哧笑一声：

　　“你对米兰城的斗技场就那么感兴趣，非要把所有仇恨都放到那里去解决？奥利佛可不是雷昂，你不会再有那时候的好运气。”

　　想起当初在米兰城与青龙骑士雷昂决斗的事情，莱恩斯脸上一红，争辩道：

　　“现在的我，可不同于当年了……就算是面对青龙骑士雷昂，我也有信心和他正面对抗的。”

　　“但你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海因截口打断了莱恩斯的申辩，很实际地评判着。

　　“奥利佛乃是飞龙骑士，又拥有天之圣枪，武功实力不会比雷昂差多少。奇立恩掌握有圣地之枪尚且败亡在他的手上，你非要与他在斗技场上正面相搏……我估计，胜算绝不会超过三成。”

　　“你！……”莱恩斯张嘴半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最终只好气鼓鼓往椅子上面一坐，“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只是阐述事实而已……奥利佛身为卡奥斯皇太子，且素有雄心壮志。只要你还是索菲亚的将军，迟早都会与他在战场上相见，到那时候正可以发挥我们南十字军最擅长的计谋策略，岂不比你鲁莽挑战要稳妥得多？”

　　听海因语气镇定，似乎已经有所谋划的样子，莱恩斯一下子来了兴趣，赶紧凑到海因面前：

　　“莫非你已经有了什么计划？”

　　“具体的计划，暂时还没有。但是就复仇之心而言，我和你是一样的……奥利佛杀害奇立恩陛下与纪夕王后的仇恨，我一定会设法还报给他！莱恩斯，你可知道，上半年皇帝陛下与克瑞斯首相归来之后，为何没有治法尔桑侯爵麦兰反叛谋逆之罪？”

　　“……？不知道，和咱们报仇的事情有关？”

　　海因微微颔首，说道：

　　“当时克瑞斯与我商议此事，以他的原意，就算不杀麦兰，也势必要加以严惩，以儆效尤。”

　　“对啊，以他的性格，这样处理才是正常……可后来居然轻描淡写就放过去了，朝廷里都很奇怪呢。”

　　“没什么可奇怪的——是我建议他放过麦兰。”

　　海因淡淡说道，莱恩斯则大为吃惊，一下子跳起来：

　　“原来是你建议……？为什么，麦兰对咱们南十字军可一向没什么好感的！”

　　“对，但他也从来没机会伤害到我们什么……撇除他本人的性格不谈，这个人的统兵能力和政略才能，在我们朝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而最关键一点——他能够为朝廷训练弓骑兵部队。”

　　“弓骑兵……啊！明白了，你是要借助他对付奥利佛的飞龙军团！”

　　莱恩斯果然聪明，马上明白了海因的用意，后者朝他笑笑，点头：

　　“是，奥利佛和他麾下那些飞龙骑士们都高飞于天空之中，只有弓箭手才能对其构成威胁。但普通的弓箭手移动速度太慢，只能用于防御却无法进攻。只有高机动力的弓骑兵部队，才有可能对飞龙军团展开主动攻击……克瑞斯令他前往大天使要塞中专心训练弓骑兵，日后再分散配属到各军团中，以便将来对敌之用。”

　　“辛苦训练出的部队却要配属给其他军团……麦兰未必肯尽心吧。”

　　“他必须尽心——这是克瑞斯给他将功折罪的唯一机会。而且各大军团都派了将官前去统领部队，麦兰无法在军官人选中捣鬼……我们南十字军也派了人，斥侯队长贝利克安被派过去了，日后他将统领我们南十字军自己的弓骑兵部队。”

　　“呃……原来贝利克安是被派到那边去了，难怪很长时间没见着他……”

　　“身为一军统帅，却不知道部下的去向，倒还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啊。”

　　见莱恩斯还是一副厚脸皮的样子，海因忍不住讥刺他一句，但莱恩斯并不服气：

　　“别人倒也罢了，贝利克安是斥侯中队长，本来就多半在外头打探消息。还经常被你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我不知道他的行踪，那也属正常啊。”

　　“哼，克瑞斯一直希望能够取消军团制，把所有军队的指挥权都收回到朝廷手中，做到‘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你倒是头一个达到他的要求。”

　　“嘿嘿，那可不一样。有你在，我当然就乐得偷懒了……咦？克瑞斯的雄心壮志那么大？他居然想改革自爱尔立达斯以来就一直确立的军团制度么？”

　　“嗯，他认为诸侯分权，导致政令不能畅通，乃是造成当年阿伦西亚王朝崩溃的最根本原因，只有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制度，才能够确保国家的长久统一。而要建立中央集权，第一步便是收回军权。”

　　“收回军权？哈！那军团的战斗力怎么保证？将官和兵卒之间没有了现在这种直属的关系，指挥起来可就麻烦多了！”

　　“确实麻烦多了，但也安全多了——将军们将无法再随心所欲的调动部队，自然不存在割据乃至于反叛的可能性。至于战斗力的保证……唉，克瑞斯居然用我来做例子……”

　　“你？”

　　“是啊，就是这一次，我带着三个没军团长的军团攻破了奇亚森城……克瑞斯认为那正是临时授权统兵作战的最好范例——只要有高妙的指挥，没有军团长的部队一样很强。”

　　“切！那只是应急措施，不得已而为之啊——真不明白这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有野心要统一大陆倒还能理解，可是要建立什么‘中央集权’……难道连索菲亚的传统都不要了！”

　　海因脸色有些怅然，轻轻点点头：

　　“我倒是能理解的……在克瑞斯心目中，所谓完美的国家君主制度，乃是类似于海外中京古国那种。不过，那将是一项无比浩大而且艰难的工程哪，以克瑞斯的身体条件，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行了，咱们不扯那么远。”

　　他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于是重新转向莱恩斯，很严肃的告诫道：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去米兰可以，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坏了我们的大事！”

　　在海因的严肃目光下，莱恩斯只得屈服：

　　“……，好吧，那我就老老实实去做一回使者好了。说起来，海因，你觉得我们这一趟去能成功么？”

　　足智多谋的大主教沉思许久，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

　　“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莉莲娜性情复杂，心思灵活，而帝国方面又是皇太子亲自出面，再加上米兰港中驻扎着冰龙海骑士团……很难说她会偏向哪一边。其实成功与否还在其次，光是要设法维护你们两人的安全，也就够我烦心的了……”

　　“这个，米兰公国应该不会允许随便伤害使者吧，他们商人社会讲究契约信用，不是最忌讳这种事情么？更何况我们还是求亲去的。”

　　“倘若光是雷金纳德老侯爵一个人去，应该不会有人为难那老头儿。反正他在我们朝中也没什么大用，害了他只是白白损坏名声……但你不一样啊！这么一条大鱼自投罗网，就算米兰方面能够恪守外交规则，帝国那边可难以保证……”

　　“哈，我这条‘大鱼’自投罗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有哪次能逮住我的？放心吧，海因，大不了到时候我再兜个大圈子逃回来。”

　　看着莱恩斯那自信十足的笑容，海因无奈摇摇头：

　　“要不是对你的本领和运气有信心，而这些历练又确实对你很有好处，我才不会放你去冒险。”

　　沉思片刻，他冲着莱恩斯点点头：

　　“你先去准备吧，时间紧迫，既然决定去向米兰求亲就不能再耽搁。我再去和克瑞斯首相商议商议，这一次有备而往，朝廷里肯定会做出万全安排，纵使再有什么麻烦，也绝不会象前几次那样仓促应对。”

　　“好啊，有你在后方安排接应，我还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莱恩斯放心笑着离开，海因则仍然坐在原地，又默默思虑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前往首相府邸去同克瑞斯商量策略。